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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十八日清晨,武伯英起得很早,带着罗子春回到宅子。灵堂最底层的白布幛子上,写着大大的“奠”字,后面就是王立的楠木棺材。武伯英烧纸上香时,悲痛从心底浮上来,生活点滴也随着浮了上来,痛苦不堪。他竭力控制,脸上的肌肉更加僵硬,身\_体微微颤-抖。罗子春知道入土之期,阴阳两别最后一刻最难过,生怕他昏倒,紧跟身后操心扶持。上香时武伯英居然要以长辈身份下跪,罗子春提醒不可违礼,三鞠躬作罢。

武伯英低声交代:“你去省立四中,找见沈兰报个丧。王立和我的关系,你最清楚,尽可以告诉她。她不来就好,她要来,你就说我,不要她来。”

罗子春有些糊涂:“她又不知道这消息,也不认识王立,应该不会来。你不要她来,她又不愿来,我跑这趟完全没意义。”

武伯英有些生气:“叫你去,你就去。”

罗子春出门去开车,未婚妻玲子赶过来,追上给他胸口别了朵小白纸花。纸花是玲子亲手做的,感激武伯英仗义疏财成全了自己两个,听说葬礼需要小花,召集闺中玩伴连夜做了一大柳条簸箩,给每个执事的都戴了一朵。罗子春走后,玲子反回身来,给武伯英的黑色短袖衬衣左胸前,也缀了一朵白花。武伯英还想和义子亲近,-撩-开幛子钻入后面,在麦秸地上坐下来,头靠着棺木闭目回忆,流下了两行眼泪。

师应山坐在最显眼位置,冷眼看着执事们忙活,也看着武伯英的行动举止,等他从灵后出来,大声吆喝了一声:“开饭!”

众人拾掇吃早饭,吃到一半罗子春回来,在武伯英耳边说了沈兰拒绝前来之事。他听后长出一口气,既像解脱又像遗憾,看似不是叹息,实际就是叹息。吃完早饭,武伯英说了几句感激话,按照程序布置的各项事宜同时开始,院子喧闹了起来。葬礼没有花圈纸斗,没有涕泪宾客,没有灯棚筵席,棺材却是上好的楠木红漆,墓地是宝地美-穴-。僧人超度,道士安魂,法师攘绛,分作三班,敲打着法器念经,嗡嗡锵锵。

武伯英安排罗子春和玲子,打扫东厢房,开窗通风,准备给虚弱的蒋宝珍歇息。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说来就一定会来。东厢房自从沈兰离家,武伯英就紧闭门窗再没有打开过,保留前妻的印记和味道。今天重启表明他已经死心,不再自珍她的痕迹,也打开心扉接纳了蒋宝珍。门窗严关也禁绝了灰尘,玲子手脚麻利,很快就把东厢房打扫齐整。武伯英进到起居室,坐在八仙桌边,有股淡淡的霉气土腥。小情侣搭配劳动,免不了打情骂俏,因为武伯英在桌边坐着,尽量顾着悲伤气氛,低声斗嘴取笑。武伯英根本就没在意,坐在桌旁入定,又想起房中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直到刘天章和徐亦觉一前一后到来,武伯英才迎了出去,来宾说安慰话,主家说感谢话。没想到来得这么早,更没想到刘天章会来,王立这半年去中统代领薪水,他倒是认识。徐、刘还带着些手下,武家安埋义子的丧事,就成了破反专署、陕西军统、西安中统和侦缉大队的公事,西安的警察特务们济济一堂。所有礼仪按司仪安排进行,繁杂而缛冗,主角都是武伯英,每进行一项就觉得弥补了王立一点。王立横死宜在午前入土,阴阳先生定了时辰,急急开始阴婚赶凑时点。蒋宝珍来时,武伯英正与平添的一对亲家坐在灵前,接受干儿王立和儿媳的魂灵叩拜。两个小警察各自抱着金童玉女,阴阳先生施了法术,把魂魄附在了纸人上,行拜高堂之礼。蒋宝珍由女佣陪着,脸色微微苍白,大病初愈的样子,站在旁边看了片刻,被玲子引去东厢房休息。再没有宾客前来,也有街坊从大门朝里偷看,看起来很热闹,实际很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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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满举行完阴婚仪式,武伯英给完亲家夫妻礼封,赶紧到东厢房去看蒋宝珍。玲子给卧床换了新被褥,蒋宝珍坐在床边,头靠墙皱着眉,对嘈杂声有些厌烦。虽然没请吹鼓班子,僧人、道士和法师却都有乐器,敲打着很是纷乱。道士的法棚就在东厢房南,小锣声尖锐刺激,就像小虫啃咬脑子。

蒋宝珍见他进来,吩咐女佣和玲子道:“你俩出去,看有什么能搭手的,我不用你们陪,和武专员说说话。”

两个女-子听言出去,武伯英在床前的高椅上坐下,看了看她略带感激道:“我说你不要来了,身\_体要紧,来了反倒叫我担心。”

蒋宝珍温婉一笑,用手拂拂床单上的褶皱。“我来不是礼数,而是要和你说话。”

武伯英听出话中有话,看了一眼半开的房门。“什么话?”

“托付我的事情,已经给你做了。不管你对我叔叔,是真解脱还是假解脱。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就替你做。我昨天打完针,推说住不惯医院,就回了公馆。等到后半夜,偷偷去了趟书房,找到了他正在用的日记本。翻到七月三十一日那天,果然记了和宣侠父有关的东西。”

武伯英非常兴奋,掏出钢笔和礼札,翻过背面准备记录:“你说。”

“有这么严重吗?”

“有,必须记准,才能佐证,为蒋主任解除嫌疑。你冒着严重的高烧,看的严重东西,加深了严重的病情,哪有不严重的。”

蒋宝珍觉得沈兰改嫁,对他真是个不小的解脱,都会肉麻了。“那好,你记吧。我知道很重要,就多看了几遍。生怕多一个字,或者少一个字。实际内容不多,就几个词,全默背了下来。‘与宣谈事’,这四个字后打了个大问号,然后一行两三个词。‘家中,晚饭。和平剧场,看戏。抱朴茶庄,喝茶。批阅,困极,睡。’”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武伯英捏着草记分析说:“够了,你看。晚饭时,你见过宣侠父,说明他俩在一起。到和平去看戏,如果宣侠父没去,就和蒋主任无关了。就算一起看戏,到抱朴喝茶,如果宣侠父未去,也就无关了。就算这些活动宣侠父都参加了,也不能说明是你叔父密裁他,而是有人借机嫁祸。假如你叔父要密裁宣侠父,就不会带着他招摇过市,又是看戏又是喝茶,这恰恰说明,不是你叔父。”

蒋宝珍非常欣慰:“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什么结果,也就随你了。”

武伯英把礼单装回裤袋,将钢笔插回衣袋,微微摇头道:“所以要去调查,看在这看戏、喝茶之中,有没有人在秘密监视。据我所知,宣侠父裁判完篮球比赛,就去和你叔父谈话。如今又知道了,在蒋府吃晚饭,然后看戏,然后喝茶,中间没有空闲,绑架只能发生在之后。必定有人一直关注他的行踪,要不然不会计算得这么精巧,一离开就发生绑架。太关注就会有忽略,也就会留下大线索。”

蒋宝珍总要把话题扯到私情上:“我不是幸运,就是不幸。但我愿意冒险,来测试上天安排我遇见你的真意。我看你是沈兰没了希望,拿我来做填补。我可不是你的填补,你也没资格,用我当填补。”

武伯英看似躲避实则诱引:“不是填补,没结束一段,另一段就难开始。不论别的男人是怎样的,我是这样的,他们可以逢场作戏,我却不能。”

“我相信你和沈兰原来很幸福,所以就担心你还旧情不忘。现在好了,百足之虫死而僵,最好不过。”

“幸福?世道不好,一切都会被影响。不知你想过没有,你家里,你叔父,他们反对的话呢?”

“我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要认准了,就算别人反对,也无济于事。我叔父,我也知道他,官越大,胆越小。他还不是想用我联姻高官,把根基盘大盘牢,要不然怎么会如同己出。古时候和亲,嫁出去的公主,实际都是郡主。”

“你不要把蒋主任想得太坏。”

“哼,你把坏事朝他身上推,反倒来劝我。”

“我给你说过,我是在替他解脱。”

“唉,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谁知道呢。”

刘天章突然推门闯了进来,看见他俩正笑意盈盈,觉得冒失连忙要退出去。武伯英却问:“刘主任,有什么事吗?”

刘天章笑笑:“没事,没事。”

蒋宝珍只对着武伯英说话,根本不在意刘天章。“你去吧,我累了,歇一下。”

蒋宝珍说着,变侧靠为正靠,闭上眼睛。武伯英无声起身,跟着等在门口的刘天章,走了出去。武伯英穿过厢房间洒下的一道日光,把他让进了西厢房。西厢房门内有两个人在整理柳枝,去梢留本,准备插在新坟上。刘天章跟着他,跨过地上的各种物事,几坛烧酒,几筐瓷器,一直走到棋桌边坐下。

刘天章声音很轻,武伯英在嘈杂中却听得字字真切。“有人给我报告,你的人和师应山的人,都在找洪老五,我也正在找他。”

“为什么?”武伯英突然放开声音,引得那两人抬头看来,见他挥手连忙抱着柳枝出去。

刘天章等人出去才答道:“他带人绑架了我的一个手下。”

“真是无法无天,敢绑中统的人,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我刚才和师应山聊天,说起洪老五杀你干儿的事,我就说起他绑架我手下的事。师应山觉得没必要给我保密,才说了你调查宣案的事。你这任务是高级机密,我现在才知道。要不然洪老五绑架我人的事,早都告诉你了。我的人姓林,和宣侠父同一晚失踪,地点就在平民坊南边的尚朴路。”

武伯英脑子飞速转动,如果他所说属实,自己就推算错了。原以为洪富娃绑架了宣侠父,看来绑的是刘天章手下。自己在平民坊查案,洪富娃以为在查他,下狠手杀了何金玉剪线,又杀了王立警告。

“我手下失踪的事,原本着落不到洪老五身上。林是负责监视宣侠父的小组长,这不是军统的专有,我们也在按路子进行。他们靠上层探听,我没有这个方便,只有派人死盯。宣侠父爱骑自行车在城里往来,林组长就骑自行车跟着,也是自行车,才让我知道正是洪老五暗害了他。自行车现在金贵,在黑市上还值几个钱。林组长失踪两天后,他的自行车在黑市上露面,顺藤摸瓜,让我锁定了烂腿老五。”

武伯英点点头,如今听来中统刘天章也就有了嫌疑,变得更为复杂,哪个才是事实,哪句才是真话,越发难以分辨。

“我很生气,胆大妄为,居然敢动我中统的人。我把有关的人全抓了起来,独独不见洪老五,抢自行车的一个不漏,审问后弄清了来龙去脉。那天半夜,洪老五在尚朴路边乘凉,前面一辆自行车捏着铃铛,急急骑了过去,如今看来正是宣侠父。洪老五骂完聒噪,见后面又来了一辆,起了贼心。预防轰炸没开路灯,他让喽啰趁黑假装被车蹭了,和林组长撕扯了起来,趁乱就抢了车子。”

武伯英摇头叹息:“为个车子就害人命,真是罪大恶极。”

“拿害命来保命,洪老五抢车子时,林组长扬言是中统的,一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洪老五害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叫人捂嘴剪手,把人绑了弄回了姘头家。现在我抓住的帮凶,包括那个姘头,都说骑自行车的被憋死了,洪老五另找人把尸体弄走了,一起不见了去向。姘头贪几个小钱,托人把自行车拿去黑市变卖,贩车子的一看是中统的车子,赶紧报告,这才翻了船。人命关天,洪老五自知犯了死罪,又害怕惹了我们中统,干脆破罐子摔到底,所以又下狠手,杀何金玉,杀王立。”

武伯英默默点头:“我在平民坊查宣案,他以为我在查他,唱了三岔口。”

“从犯已经悉数被我缉拿,只是首恶寻不见踪影,我的人、师应山的人、你的人,都在找他。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要不了多久,一定叫他伏法。千刀万剐,方能解你我心头之恨,不管谁抓住,生吃了他才合适。我把这些从犯,每天给喂一顿饱打,准备关死为止,再也不放出去,祸害百姓。”

武伯英想起王立,目露凶光:“就是,全部弄死,一个不留。”

刘天章点头道:“洪老五党羽众多,随便藏在哪家,都知他心狠手辣,绝不敢出首报官。他只要深居简出,我们就难以抓到,但是只有抓住,才能把所有事弄明白。我准备一家家过,一定要把他筛出来,估计还要一个礼拜。参与绑架林组长的人,在大狱也死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刘天章过之犹不及,武伯英反倒起了疑心。“不去了,现在弄清楚了,两起绑架案,搅在了一起,终于厘清了。单等抓住洪老五,给我的干儿子报仇,宣侠父失踪案,又得从头查起了,不一定是绑架。”

刘天章也觉出说了出格话:“失踪是结果,过程则不一定是绑架,还有暗杀,还有密捕,还有扣押。西安城就这么大,我没干,师应山没干,就剩不下几个了。”

武伯英听话听音,似乎明白了深意,又似乎不太明白。刘天章借机害了徐亦觉一下,两统矛盾已久,积怨颇深,但自己再也不能被只言片语引偏思绪。

葬礼不宴请亲朋故旧和街坊四邻,仪式结束师应山就安排执事的吃饭,赶着午时初刻起灵,午时末刻入土。挽留不住刘天章,说有事带着手下走了。蒋宝珍吃不得油腻,由女佣陪着回医院打针。厨子做了九桌饭菜,按戒律一桌和尚的素宴,按忌口一桌道士的清宴,按法师的禁忌也给做了一桌,不至于影响法力。其他五桌饭菜无异,一桌坐着亲眷,武伯英和亲家,师应山等几个作陪。一桌坐着徐亦觉和手下,侯文选和罗子春几个作陪。另两桌是来帮忙的侦缉队一干人,赵庸他们四人作陪。最后两桌坐着苦力脚夫,吃饱了卖力气抬棺材。侯文选紧挨徐亦觉坐,极尽巴结之能,又是夹菜又是添酒。武伯英自从得知他是军统的秘密小组长,就有些厌恶。师应山浑然不觉,根本不在意侯的丑态,表面上还是宽容有加。

起灵之后,留下几个人收拾打扫,其他人都去送葬。徐亦觉喝得有些多,又不愿晒太阳,就在西厢房罗汉床-上歇晌。阴阳先生挑着招魂幡走在最前,司仪跟在后面,将小白花合着纸钱沿途抛撒,和尚、道士、法师鱼贯而出,自成一统敲打念叨,乱作一团但各有其妙,八人大抬的冥轿跟在后面。棺后跟着武伯英和师应山,拉着两根从棺冕上牵出的黑绫子,身后人抓着相跟成两行。几辆汽车缓缓开在最后,吉普车拉着金童玉女和几样纸货。虽无软硬纸幡、花圈花斗,也无哭声悲歌、唢呐鼓乐,在街上也是浩荡迤逦而行。瞧热闹的街坊议论纷纷,都说武家这次过白事是新式葬礼。

送葬队伍刚出后宰门街口,从南边过来另一家送葬队伍,鼓乐喧天,悲声豪放。今天黄道吉日,也是安埋何金玉的日子,武伯英叫停自家人马,闪在北大街东边让道。何家满门感激武家大先生的厚意,几个长辈专门过来致谢,给王立长揖到地烧了一道路纸,又说了一堆好话。

洪富娃杀死的两个人,携手去城北入土,武伯英看着何家仪仗鱼贯而过,低声对师应山道:“刘天章来,给我说了个事。”

师应山偏头看看他:“也给我说了。”

“你说洪老五这么难挖,会不会逃远了?”

“不会,他的窝就在城里,人肯定还在城里。如果逃出城,我已经下了通缉令,比在城里还危险。”

“看来洪老五绑人,和宣侠父无关了,另有地点。”

师应山自有看法,咬咬下唇道:“我去年破过一个抢人案,几个流窜强盗,踩点瞄准了一区的农会理事长。算准他要去长安发粮棉奖金的日子,在郊外路边伏击,抢钱杀人。案最后破了,很费了些周折,理事长那天跑办公室跑银行走了很多地方,半个月确定不了抢劫地点。我沿他去长安的路线仔细查找,在路边麦地里发现了新土,起出来却是一条死狗。后来他们翻把,我又仔细审问,原来尸体就在死狗底下,起出来交给了苦主。这个障眼法使得巧妙,那你说洪老五绑杀林组长这件事,是不是就是那条死狗呢?”

“如果洪老五真是那条狗,最好在死之前把他拿住,不然要是被别人抢了先,真成了死狗,就失去了价值。”武伯英缓缓点头,心中佩服,见解相合,觉得刘天章也有问题,变得更加复杂混乱。

师应山苦笑:“比较难,说不定,狗已经死了。”

朝墓坑里下王立的棺材时,武伯英控制不住,眼泪如出闸水般顷刻涌出来,和着汗水一起流进嘴中,咸苦酸涩。填土箍包,焚化纸货,武伯英把胸前的白花扯下,扔进了火中。可怜的王立,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干场没水,一定要把事弄大,才对得起他的死。对着灼人的火焰,他发誓报仇,不光洪老五,还有和此事有关的全部人。

师应山在墓场给雇来的人结清了利是,大部分人从坟上就四散了,自己人回到武宅。徐亦觉被侯文选灌多了酒,还在西厢房睡着未起,师应山让兼职账房给武伯英交账。武伯英一股脑交还,让他分谢帮忙料理的弟兄。师应山坚辞不收,推说这两天累了,带着人匆忙离开,各回各家休息。武伯英感激他的厚意,却没办法感谢,一直送到街口才回来。王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武伯英感觉非常凄凉,大大的宅子独独的自己,顺腿坐在堂屋口的闲凳子上抽烟,想事想人想命运。

罗子春几个帮着苦力收拾院子,拆了小席棚,打了临时灶台,洒扫了院子,竭力恢复原样。玲子跟着几个厨子里外忙活,洗涮碗碟,归置器物。清器租主赶来了马车,把碟盘碗盏拉走,又跑了一趟,拉走了桌椅板凳。武伯英只好站起来,让出-屁-股下的凳子,从冥想中返回现实,走到前院看手下们忙活,吩咐说:“你们几个,搬过来住吧,租的房子退了,租金就不退了。”

赵庸应声遵命,知道武专员既孤独又害怕,找人做伴。

武伯英又对罗子春道:“你的未婚妻,也住过来,给咱们做饭,工钱按你的工资水平开。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都要小心,也不能在外面吃饭,出入和执行任务,必须两人以上。我们专署,刚开张,实力弱,过个一年半载,就不用这么小心了。”

罗子春一愣:“她是个女的,住过来不方便,我们还没有成家。”

武伯英知他矫情:“你媳妇不是女的,还是个男的不成,没成家你就把家成了,东厢房给你们当新房。”

罗子春还想修正指令,徐亦觉从二门出来,酒饱睡足,志得意满,大声叫嚷。“事都弄完了?麻利,麻利!我刚打了个瞌睡,你们把人埋了,把啥都收拾好了。老武,不好意思,来给你帮忙的,啥都没弄。吃了一肚子,喝了一绷子,睡了一趸子。”

武伯英笑了:“你这顺便话说得很好,这就走呀,我还没给你泡茶呢?”

徐亦觉不觉得奚落,反倒反身朝回走:“走,泡茶,喝了酒,口渴。尝尝你的好茶,我可听说了,你家有你爷存的普洱。越陈越香,几十年,生茶都变熟茶了。”

重回西厢房,武伯英操持泡茶,徐亦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饮用,几盅茶下肚,说了些咸淡话,讲了点琐碎事。徐亦觉酒还没全醒,右手捏着“七”字佐话,劝他要看开,死人的事每天都有,只是迟早问题。武伯英知他先拿闲话垫场,一定有重要话讲,就应和着等他。徐亦觉终于说到了实质:“抗战时期,讲的是国共合作,要还像以前那么对付共产党,就要犯众怒挨臭骂。宣侠父失踪就是这样,为啥都这么怕你,就怕你把这膏药贴在面门上,尿脬打人,不疼臊气大。现在对付共产党,就是光盯不抓,光禁不止。”

“听你这意思,等着和我说话,就是要怪我了?”

徐亦觉被搅乱了话路:“没有怪你,我哪敢怪你。只是想给你表明,我们不可能干这事。你现在找出了洪老五,有可能弄这事。这号儿亡命之徒,根本就不怕人骂。为个烧饼都能要人命,管你是谁。只要有自行车,就敢下手抢。”

武伯英突然意识到,刘天章、徐亦觉不约而同说起洪老五,还硬向图财害命上靠,想把事情简单化。看似信任般的透露,却选错了日子,时间上犯了冲突。他们趁丧事一来,就觉得不仅友谊这么简单。超出了常理的好,就埋有特别的坏。虽看似毫无关联,但能感觉到联系,在用各自的方法,要引偏调查方向。如果分头也不如此明显,恰恰同时,似乎得了同一人指令,只是因为积怨没有提前沟通。如果之前,武伯英立刻就会想到蒋鼎文,但现在却隐隐感觉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到底是哪方力量呢,到底有怎样的关系呢,到底他们只是刺探还是参与了呢?处处是答案,也就没有答案。

午饭吃得早晚饭就开得早,玲子拿宴席剩下的材料,做了顿晚饭。到底是女-人,麻利快捷,太阳还没沉到西山,饭就得了。几个青年干了体力活,肚子早就饿了,武伯英心中难受没吃下去多少,腹中也有些空落。安顿了王立身后事,他心中稍安,吃得很多。但是想起王立,心中还是可惜难受,再也吃不到他做的饭了。

武伯英看着玲子问:“我交代的事,骡子给你说了吗?”

玲子低头默默点了下。

“愿不愿意给我们来上伙?”

玲子又是低头一点。

“就是,你看多好,天天在一起,他也就安心了。”

玲子-羞-红了脸,罗子春傻笑着看看她。

武伯英吩咐他:“骡子,你一会儿送小玲回去,给两个老人交代下。她是闺女家,父母肯定操心,你让放心,一切有我。小玲过来住东厢房,你和我住西厢房,我看着你,出不了乱子。”

玲子-脸-红已经代表不了-羞-涩,连忙起身去了厨房。罗子春笑得更加开心,赵庸他们四个也跟着一起笑,捅捅打打,互相开玩笑。

武伯英又吩咐:“招子、梁子你们,今晚回去收拾,明早就搬过来住。你们四个住正房,不能对玲子失礼,她是你们的小嫂子。”

大家见武伯英话中含着滑稽,知道他心情大有好转,也都嘻嘻哈哈。罗子春拿筷子空做抽击:“谁敢给我媳妇翘辫子,我就把他手剁下来,叫小玲红烧了,给我就酒。”

彭万明建议:“头儿,咱安部电话吧,方便?”

武伯英不允:“方便啥?胶皮铜芯狗缰绳,方便大官半夜打电话,扽铁索叫狗?”

大家哈哈大笑,愉悦地吃过晚饭,趁着天光分头去忙,只剩下武伯英一人。他把躺椅顺在堂屋门口,躺上去喝茶想事。整个事件就如棋局,开始时简单,当头炮马上跳,越下越复杂,每步都有变化,每步都有新可能。宣侠父失踪就是棋局起手,后面加进了蒋介石、戴笠、徐恩曾等中央要人,接着加进了葛寿芝、张毅等特情老手,跟着加进了蒋鼎文、胡宗南、杭毅等地方要员,连着加进了刘天章、徐亦觉、师应山等干将,就连丁一、洪老五、何金玉这些人也牵扯其中,棋子越来越多。每个棋子有很多种变化,从宣侠父这颗棋子引过来,就是无数根线条。一个假设,随便加入一颗棋子,又是一个新假设,起码有几十个线索。这几十条线索随便一条,都是一缕丝绦,因为每颗棋子的不确定性,就会有几十条丝线。那么丝线的数目,真是不可计数。但有个线索,从一开始就在心中是最粗壮的,尽管变化众多,他绝不轻易放弃。蒋鼎文未请示蒋介石,绕过戴笠下令徐亦觉密裁宣侠父,故意拖延会面时间,让徐亦觉做好充分准备。后来的变化是,徐亦觉未承想刘天章的人暗中跟踪,只好先让洪富娃去掉尾巴,可惜洪富娃被何金玉发现,只好杀何金玉灭口,接着又杀王立阻止调查。

武伯英对自己的判断非常笃信,蒋鼎文就算不是宣案主使者,也会是知情者,就算不是在弥补错漏,也是在替人遮掩。但是他地位太过熏隆,在蒋总裁那里无疑超过了戴笠和徐恩曾,在整个抗日统治体系中也是重要组成部分。尽管西北因为不与日寇接火未成立战区,保留着原有的行营建制,但是要成立战区的话,他无疑是战区长官,胡宗南最多只是副长官。不管谁策划了宣案,只要他愿意保,也完全能保住,不管在蒋总裁、戴老板、徐老板甚至共产党来说,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有人把头门拍得“砰砰”响,间或叩两下门环。武伯英立刻警醒起来,伸手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刚才嫌枪硌腰,挪在了前面。来人不叫门他不答腔,轻轻走到门后,才靠近门缝问了声:“谁个?”

“我个。”是罗子春的声音。

武伯英猛地拉开门扇,罗子春看着银色手枪泛着的白光,解释道:“小玲还没过门,我不好在人家歇。”

武伯英知他担心自己安危,赶回来陪伴却不愿讨好,朝门外快速看了一眼,旋即关了大门。

八月十九日清晨,早饭没吃完就落下了雨丝,预示秋雨连绵的雨季到来。幸亏昨天晴好,没受打搅,顺利办完了丧事。这场雨和前场雨本是一场,也许冥冥中王立的灵魂在影响天气,中间晴了两天。武伯英不想上班,刚过完大事于情于理都要歇息两日,干脆礼拜天再去应那半天的公事。留下罗子春协助未婚妻玲子搬来,并等待赵庸他们进行安顿分配,自己回礼探望蒋宝珍,表达对昨日之行的感谢。

到达联合医院病房时,蒋宝珍已经挂上了吊针,又说了个情况。“昨天下午打完针后,我回公馆住的。今天早上,叔叔上班前,又去看了我。问我可否动过书房的抽屉,他发现做的秘密记号被人动过。我不知道有记号,给谁都转嫁不了,我就承认了自己好奇,看过了他的日记。见我很难受,他没责怪,只是告诫,其中关于军国大事的日记,不能泄露出去。还特别交代,知道我和你走得很近,希望不要说起关于宣侠父的记载,免得误会越来越深。他不知道,我也没说,我真觉得你对他误会很多。他是个坚强的人,经的事情太多,管的人也太多,疲惫不堪,再经不起你来折腾。我敢说,退到最底,就算他参与了密裁宣侠父,也是身不由己,他们是要好朋友,肯定不舍得。你光想幕后主使是个大人物,大人物很多,你总认为在西安,为什么就不是遥控指挥呢?”

武伯英点头问:“后面这句,是他让你说给我的?”

蒋宝珍不悦:“都是我的,我不是鹦鹉学舌的人。如果在西安,你只想干一段就走,就和他继续作对。如果你还要长期在西安发展,就不要继续为难他。他虽不太计较,可你长此以往,也有个容忍限度。”

“那我谢谢你的指点,而不是谢你叔叔。”

蒋宝珍听言本要生气,但又对他生气不起来,身\_体微微颤-抖。将垂下的发丝,缠在指尖直到绕死了,再也转不动。“你是个敏感到病态的人,总是比别人想得更多。现在谁给你说好的,你就认为谁是坏的。怪不得他也说,你不可理喻。你已经走火入魔,难得他能宽容,还是见好就收。他没有对我生气,只是伤心。他伤心,我也伤心,毕竟是我的叔叔。”

武伯英笑笑:“我明白,因为你,要不是你替我挡着,有十个武伯英,都已被抓了起来。”

蒋宝珍被惹笑了:“你呀,真是不可理喻。”

蒋宝珍输液,武伯英喝水,天上地下什么都谈。说说停停,蒋宝珍放下了矜持,武伯英却拿起了回避。武伯英真诚相对,蒋宝珍反倒有些-羞-涩,总是对不上点子。和在骊山一样,很痛快又很不痛快。

“你打完针,我们就出去吧?”武伯英想起个更有趣味的事由,“你看来的日记,我想逐件去落实,从中寻找嫁祸的元凶。刚好今天没什么事,要不我们一起去,刚好给你解解闷儿?”

蒋宝珍很兴奋:“好啊,走吧,我刚好也看看你怎么办差,顺便监督你,免得你给我叔叔栽赃。”

“但是有个前提条件,你只能看,不能当面插嘴。我知道你有见识,就算有什么要说,只能等就咱俩时再说。”

“好,你训官司时,我只看不言语。”

蒋宝珍快痊愈了,针剂不很多,十一点前就挂完了。武伯英用车拉着她,按图索骥在西安城里穿梭,把日记所述之处走了一遍。两个人马不停蹄,心情急切,一个为了早早落实怀疑,一个为了快快洗清嫌疑。

先到的和平剧场,武伯英把经理叫来询问,一开口就知是浙江人,让他回忆七月三十一日那晚的情形。蒋主任光临是件大事,经理记忆犹新,晚饭前秘书打电话来,订了一出锡剧,说主任要亲自莅临。剧场上下赶忙准备,去掉原本的秦腔,找了几个逃战祸来陕的锡剧名角,凑了两出锡剧小戏。主任光临先要清场,不再接纳看客,唱的全是改良剧目,前年经过浙江省党部审查过的,没有下三滥节目。蒋主任带着十几个浙江同乡,如期而至,满剧场就这一批客人,看得很入迷很满意。看过武伯英拿出的宣侠父照片,经理一眼就认了出来,肯定这人也自始至终跟着瞧戏。

“以前也见过他,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那时才知道,他是八路军在西安的头子,原来也是浙江同乡。”

接着走了抱朴茶庄,老板也是浙江人,经营浙地名茶,卖茶叶带卖茶水。蒋主任的副官在刚入夜来的,长官还在看戏他提前来安排,戏散了要来这里请人喝茶。老板急忙驱走了其他茶客,准备了上好的茶叶,预备了最会泡茶的茶博士,还有最漂亮的茶娘。蒋主任十点多才来,一起四五个人,其实也就两个人,其余都是便装警卫。武伯英一掏出宣侠父照片,他也认了出来,陪主任来的正是此人。天热茶凉得慢,他们只喝了一泡茶,第二泡还烫得不能沾嘴,就要走。

“这个人,我没想到是浙江人的,高高大大,粗粗壮壮,看着像陕西人,却说一口道地浙江话。主任说空腹喝了茶不舒服,要请他去浙江会馆消夜,两个人就走掉了。我们的茶点是很好吃的,很精致的,主任嫌太甜了,实际喝茶就是要吃些甜东西的。”

浙江会馆吃夜宵,是日记上不曾写的,武伯英和蒋宝珍立刻赶过去看这个新情况。茶庄老板的话在同乡会理事嘴里得到印证,他负责会馆餐饮事宜,蒋主任夜里十一点突然驾临,很让人紧张。好在会馆厨师都在这里住,赶紧张罗,手忙脚乱,最快速度做好了几样清淡小吃,有炸春卷,有拌蜇皮,有蒸菜心。武伯英又拿出了那张照片,理事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宣将军,能叫出名字让人惊诧。理事言说宣将军参加了同乡会,还经常带朋友来尝鲜,有时一个人也来打牙祭,最爱吃桂花糖藕。吃罢消夜接近零时,蒋要让人车送他,宣坚决不肯,只好从后面的车上卸下他的自行车。就在大门口分别,蒋的两辆车先走了,宣然后才骑车走了。

“他这个人很有见识的,谈吐也很不凡,只是参加了共产党,可惜了的,要不然也能当大官。”

宣侠父的行踪,从下午篮球赛延伸到午夜浙江会馆,后面失踪目前看来和蒋鼎文没多大关系。他从浙江会馆骑车走的,原先的推测一律被推翻,自己先前那些破案行为都是在向蒋鼎文挑衅,自以为是挤压,还真是在栽赃。若要论来,蒋鼎文真算宽容,自己小命能留到今天,已经是幸运。武伯英很丧气,和蒋宝珍留在浙江会馆吃晚饭时,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午饭打了个尖,晚饭更要吃好,一桌子浙菜,金华火腿,宁波烧鹅,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地名套着菜名,听着都能安慰思乡之情。

如果在这三地调查的情况属实,那么就只有林组长,知道宣侠父行踪。他那晚一直监视宣侠父,凑巧被洪富娃害死了,失去了唯一的知情人。如果刘天章所说属实,那么宣侠父就平安回到了平民坊,是在进五号院前被秘密绑架的。一切又似乎不属实,如果不属实,最大疑点还在蒋鼎文身上。他为何要这样善待他宣侠父呢,连走了三个地方款待?他为何要这样善待我武伯英呢,连挤压了三次也不爆发?再多想想,蒋宝珍对自己的感情属实却不属实,似乎青睐都来得虚假。看着她的俏脸,他突然又冒出个念头,蒋鼎文后半夜回家之后,还批阅文件然后困极而睡,批阅文件是否在等待消息,等到回音后才感觉困极,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然后而睡?如果这个日记本身就不属实呢,武伯英陷入了一个悖论,一条可以一以贯之而属实,一条可以完全推翻而不属实。

蒋宝珍以为他在遗憾没找到那个潜伏在侧的真正主使:“别这样,如果那人要对宣侠父不利,一定不会显露行踪的。”

“只是得罪了蒋主任,这比什么都让人难受。”武伯英失落表情不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必定有人一直在透露宣侠父的行踪。

“没事的,我会给他说的。大人不计小人过,他要是记仇的人,也到不了今天的位置。这样他也就明白了,你不是合着人在陷害他,不知者不为怪。”

“究竟是谁干的呢?”

“先不管,只要不是我叔叔,就万事大吉。吃饭吧,过后再想,总有个结果的。你再心不在焉,小心吃到鼻孔里去了。”

武伯英笑了:“好吧,吃饭从来都是最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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