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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节

罗子春只管开车不言语,用眼角偷看武伯英的表情,虽然掂得很平,但脸色不好,推测和刘谈得不成功。他越发不敢多嘴,只敢老实听从安排,尤其今天是在中统,暗中有愧于待己不薄的老处长。

武伯英随口问。“你也没找老朋友聊聊,就一直在车里这么坐着?”

“跟你来,明着的,不敢乱动,怕刘主任生疑。实际我在这里没有朋友,调查处的老朋友,被他开销的开销,调离的调离,你的老部下,一个都不剩了。”罗子春打了张感情牌,说明自己的忠心。

“刘天章只留下了一个你,可见你还是有非同一般的才能。”

罗子春有些紧张:“我的才能,就是开车。”

武伯英不再开玩笑,说正经的:“你说张向东,会不会已经死了?”

罗子春思索着点点头:“估计已经毕了,刘主任手段狠着呢。他能不怕你查,就是早想出了对付你的办法。老处长,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还想提醒你一句,你惹了刘天章,他一定会反击的。他这人就是,好换好,坏换坏,正是靠这个,站定脚跟。”

武伯英点头认可善意提醒,转念一想,似乎先不对的是自己。车朝后宰门开,路过四中大门,武伯英提出去看沈兰。罗子春把车靠边停住,知道嫂子的新欢被捕,旧爱又有了想法。武伯英进了四中大门,一直走到最后那排房子,拐过弯就看见沈兰的房门开着。沈兰被伍云甫亲自送回,他的汽车经过特别改造,前厢布置了藏人的地方。特务们都很纳闷儿,那个回族妇女进了七号院,再也没有出来,也许从哪个门已经走了,或许换了装没注意。岂不知沈兰就在眼皮底下,出了八办一号院大门。伍云甫的车一出来,特务就按照预定方案驾车跟踪,而目标既没在城里兜圈子,也没在城外绕圈子,而是径直到了警察局。简短通报后伍云甫的车被放了进去,特务只好放弃。片刻之后,沈兰就从警察局后门出来,还是那身回族妇女的打扮,走得从容正常,后门岗哨只问进人,对出人瞧都顾不上瞧一眼。

武伯英进来,沈兰正在做晚饭,互相看见了却没打招呼。案板上摆着一大堆东西,有食品有用品,不乏高档货,还有紧缺货。沈兰解释道:“刚才蒋宝珍来了,都是她给买的,还说要给我雇个保姆,把我解脱出来,专心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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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笑笑,想着蒋宝珍,翻看那堆东西。

沈兰奚落道:“都是托你的福!”

武伯英没在意,放下一包饼干道:“郝连秀同志,已经牺牲了。”

沈兰不愿提起他:“下午我把你的话,转告给了伍云甫。”

武伯英想对代表组织的沈兰坦白,加上了对自己有利的理由。“死在中统审讯室了,是我打死的,他用暗语告诉我,让我送他上路。”

沈兰停下活计点点头:“关于他,关于死,还有你,组织都知道了。老花把郝连秀叛变的事实,全部弄清楚了。我现在不想称他为同志,当时急着救他,就是怕他当软骨头。没想到,他连一个整天都熬不住,亏得被你解决了。虽然不会对情报战线有损害,但他是支书,对组织也会有破坏。”

“处理他,我还是夹杂了个人感情。没有请示,就擅自做主。请组织处罚我,重重处罚。”

“不,组织非但不处罚,还让我明确转告你。现在形势更加艰难,环境更加冷酷,你可以相机处事。也就是说,你要更冷酷,从而对付敌人的冷酷。这是周副主席传来的话,也是对你枪杀郝连秀的最后定论。之外我个人还有句话,希望你不要因为环境的冷酷,连心也冷酷了。”

武伯英对周恩来的理解感动异常,可想见这个定论是力排众议后做出的。“郝连秀的死讯,从秘密渠道而来。为了保护潜伏同志,你要装作不知道,还当他活着。明天带些生活品,去中统探视。不管真假,你们毕竟是夫妻。”

沈兰对假丈夫没有同情:“你在这儿吃不?”

“不了,不吃。”武伯英感觉前妻态度大拐弯,不能不领情,立刻解释,“罗子春在门口等着,我这就走,玲子在家,他恨不得插翅膀飞回去。”

与此同时,刘天章正在蒋府餐厅,和蒋鼎文共进晚餐,偌大餐桌就坐着两个人。刘天章几乎没吃,不停说话,汇报情况。“我想不到,他会一枪把人杀了,失算了。如果不杀,就算不攀附牵扯,也能制住他。但这一杀,他既还了自己清白,还把我下面要做的文章都毁了。我想把他枪杀郝连秀的事,用夸奖意味透露出去。如果他是共产党,共产党组织一定会处理他,也就印证了我的推测。就算不是,共产党也会想办法报复,减轻他对宣案的关注。”

蒋鼎文停下筷子,拧眉思考了片刻:“如果共产党因此报复,他一定会转嫁责任,最后还是给了你。过几天就按自杀公开,还是不要牵扯,对他好对我们也好。”

武伯英刚吃完晚饭,蒋鼎文的秘书前来通知,九点钟去黄楼开会。武伯英私下询问内容,秘书知他和侄小姐亲密,就私下透露了一点。好像是伍云甫找杭毅谈了件大事,杭毅去见蒋主任,主任决定连夜组织会议研究。武伯英估计是搜井的事情,把罗子春留下,带着其他手下一起去了。到新城大院才八点半,武伯英不想早到,让他们四个先去办公室,自己在楼下转悠。转了有一刻钟时间,抽了一支烟,先是师应山乘车而来,碰见打了招呼,说是杭局长已经来了。二人两天未见,握手时加力道表达友谊。师应山听他说也要参会,探听内容未果,就上了黄楼。刘天章的车后脚赶来,下午闹了点不悦,客气而生分。武伯英看表还有五分钟,就和他一起上楼,到了蒋主任的小议事室。

推开门,灯光明亮,蒋鼎文、伍云甫、杭毅在说话,师应山坐在一旁听。武伯英和刘天章找位子坐下,无论资历官阶,刘天章都最低,坐在了武伯英下手。长条会议桌,蒋鼎文独居桌头,伍云甫和杭毅分坐两边,武伯英坐在伍云甫下边,师应山挨着自己局长,刘天章对面空了一个位置,估计应是徐亦觉。九点一到,蒋鼎文看表宣布开会,他很守时,保持着军人作风。“徐亦觉可能要迟到一会子,我们先开始,召集诸位来,只有一个议题,伍云甫处长提出来的,大家议一议。”

蒋鼎文说完示意开始,伍云甫分别看看众人,在武伯英脸上多停了半秒。“据刘天章主任抓住的洪老五手下供认,中统林组长的尸体,被他们扔在了一个枯井里……”

刘天章忍了一下没忍住,打断他问:“谁告诉你的?”

伍云甫看都不看他,摆出不愿争论的样子:“不用谁说,这是事实,洪老五死了,供认的人也死了,可听见他说的人实在不少。如果你否认,我不知道当时在场的武伯英、师应山两位,是不是也要否认?”

伍云甫看似把两个知情人点了出来,反倒洗脱-了二人泄密的嫌疑,刘天章紧闭了一下嘴唇,表示不再插话。伍云甫接着道:“还有一个事实,中统调查室,在刘天章主任组织下,已经分成了几个小队,准备明天开始在全城搜查枯井,搜寻林组长的尸体。我下午听说这件事,觉得宣侠父同志的尸体,有可能也被藏在枯井。现在宣侠父的失踪,武伯英专员落实在了洪富娃身上,二十多天过去了没有线索,估计和林组长一样,当晚就被劫杀了。那么尸体估计也是同样的处理方式,我特来向蒋主任正式申请,由我们办事处组织人员,明天和中统同时开始,在全城枯井搜寻宣参议的尸体。蒋主任思虑周全,觉得和武专员的查案,杭局长的治安,还和两统的范畴都有关联,所以把诸位找来,一起开会商量。”

杭毅听完看了看蒋鼎文,没有得到暗示,按照抑-制八办的思维定式反对道:“宣侠父的尸体,恐怕早都运出城去了,在枯井里搜寻,不会有结果。”

伍云甫立刻回嘴:“既然都是洪老五所为,林组长的尸体在城里,宣侠父的尸体却运出了城外,这不是矛盾吗?对洪老五来说,都是一样的抢自行车,没有身份的区别,却要区别对待尸体,这就奇怪了。真要如杭局长所说,难道宣参议不是洪老五劫杀,而是另有人暗杀,单独处理了尸体?”

杭毅被封了口,不好反驳,硬生生吞下了后面的话。余下众人,都有些佩服伍云甫的缜密和口才,觉得实在是个难对付的敌手。

蒋鼎文没有明确表态,看看刘天章说:“刘主任,搜尸是你发起的,你说说。”

刘天章斜眼看看伍云甫,带着反对情绪道:“我是当事者,不宜于发表意见,一切按蒋主任指示办理。”

蒋鼎文对伍云甫道:“就算可以搜,你们两家都搜,我也希望统一行动,不要分开扰民。一口枯井,他搜一遍,你搜一遍,纯粹是重复劳动。”

伍云甫看看蒋鼎文,又斜眼回望刘天章,嘟嘴点了下头。蒋鼎文又看武伯英,希望他能站在自己立场上,反对伍云甫。武伯英用右手摸着左手的指头肚子,揣摩诸人的心思,感觉到了催促,把双手张开按在桌沿上。“我同意伍云甫处长的意思,搜井。也同意蒋主任的意思,联合搜井。我是破反专员,受总裁指派,密查宣侠父失踪一案,对于诸位来说,都已经不是秘密了。我站在这个角度说话,同意搜尸,就基本定了洪老五的罪,有凶无尸,结不了案。这个师应山大队长最清楚,他是刑侦专家,对不对?”

武伯英想再拉一个帮手,师应山以局长的意志为意志,根本就没有说话表态的打算,就算被点将,还是垂目不语,如老僧入定。至此动议成不了定议,蒋鼎文貌似态度居中,实际和杭毅一起反对,伍云甫、武伯英支持,刘天章不能表达态度,师应山不愿表达态度,等于弃权。只有等徐亦觉来,看他态度才能最后作出决定。伍云甫开始游说,并且按照联合搜尸模式,预案明天共同行动的事宜。“我想分四个组,一个组五至六人,破反专署一个,侦缉大队一个,军统一个,中统一个,我们一个。一个组负责西安城一角,四分之一地界,朝市中心的钟楼靠拢。尸体最有可能藏在枯井中,水井有人取水藏不住。以枯井为重点,还不能放过水井,每口也必须看一看。如果水面上有大块漂浮物,还是要下去探一探,一遍过,不马虎。”

听了方案兜售,不等刘天章反对,杭毅先表示自己的人不能参加,接着刘天章也说了意见,伍云甫与二人争执起来,谁都说服不了谁。这时门被轻敲了两下,徐亦觉轻手轻脚进来,看见空着的椅子,就过去坐在了刘天章对面。“蒋主任,实在对不起,卑职有事在身,来迟了。”

蒋鼎文见来了反对力量,微笑了下,示意杭毅开口:“不要紧,你来得刚好,我们还在研究,明天全城枯井搜查尸体之事。”

“搜啥尸体,谁的尸体?”

杭毅把提议和意见简要说了一下,徐亦觉听完皱眉,不好立刻表态。伍云甫防他反对,拿话堵截:“如果不搜,那我们都不要搜,要搜就都搜。”

徐亦觉不知道蒋鼎文明确态度,或许故意假糊涂,明白密裁宣侠父变成劫杀宣侠父,特务绑架变成洪老五抢人,最得利的是自己。“我支持搜井,现在戒严时期,城门都交给了军方盘查,那些外地兵六亲不认,洪老五根本把尸体运不出去。城门难过,天气太热,两三天就有味道了,枯井是最好的藏尸地点。搜着了尸体,就可以给全国通报,有了定论,也免得再嘈嘈杂杂。如果搜不到,那就是洪老五把尸体偷运了出去,那接下来调查的,就应该是守门部队,看是不是收了暗钱,没把门守好。结果无非两个,搜着和没搜着,先不管结果,就这个过程,我支持。”

徐亦觉把话题引到此处,摆头看了刘天章一眼,刘嘟嘴回看,暗中肺都快气炸了。他有些得意,又转头看看蒋主任,目光里的意思很明显,又是刘天章这厮逞能,自作聪明,引火烧身。

蒋鼎文觉得徐亦觉的明话和隐意也有道理,转头看了一圈,总结陈词。“宣侠父参议员,是抗日的先锋,是民族的栋梁,被洪富娃这样的流氓抢劫致死,是国家的巨大损失。他的尸体,有必要寻见,举办追思仪式,用于激励我辈抗日士气。按照伍云甫处长的意思,组织联合搜查小队,分四个方向在全城搜寻,警察局先不参与。如果搜查过程中,有单位、商铺、住户不配合,由杭局长指令就近派出所处理。整个搜查活动,由武专员居中调度,他在查宣案,由他协调指挥,有个大分量的见证。将来向全国通报,他的结论最有说服力,不至于再因此惹出思潮,不利于抗日事业。”

会议开完,已经过了十点,众人一起下楼乘车,各自回家。武伯英下到二楼停住,拐去了专署办公室,四个手下都在静候。武伯英安排赵庸立刻动身去中统门口监视,梁世兴去监视刘天章公寓,彭万明盯着徐亦觉住所,李兴邦留在专署监视四科。“不用隐藏,就明着来,让他们知道你在门口。今晚是特殊时间,你们去了他们就必然不敢动,要的就是限制行动。通宵监视,天气不凉,不用保暖,如果瞌睡了,就打个盹儿。如果碰见宵禁的巡逻队盘查,都是你们一师的,就表明身份,应该没有麻烦。”

联合搜井从二十四日清早正式开始,四个组各自抵达城角,向最中心的钟楼行动。武伯英、伍云甫、徐亦觉、刘天章一人跟定一组,每组都有四个组织的成员,武伯英(W//R\S/H\\U)跟的是城西北角一组,从习武园开始搜查。西安城街道自古东西平、南北直,每个小组检查区域是个近正方形,按照作业方向却是个菱形,逐步展开。罗子春留在武宅陪伴未婚妻玲子,只要无事他就是这个美差的不二人选。相比于查井苦差,罗子春确实吃了轻省,水井仔细观察一番,枯井每口都要下去查探。武伯英不让自己的人下去,好在八办人寻尸心切,也不甚计较,来的全不怕死,有时霉气尚未放完,就争着下井。也没遇见麻烦,光中统和军统的名头,就让有井的百姓恨不得把井扳倒了,抱起来抖给公家人看。整整一上午,西北组东向查到药王洞,南向查到清真寺,只是走完了半个角。天气炎热,汗流浃背,有些渗井就是污水坑,弄得人浑身污秽,和钻了下水道的地老鼠一样脏兮。

武伯英十点多钟,就离开了搜查小组,交代赵庸操心选地方吃午饭,耗费体力多整好饭硬菜。他开车去了蒋公馆,蒋宝珍正坐在后楼北窗前看书,坐着一张宽大的黄花梨太师椅,适合临窗吹风,靠背太直却不甚舒服,倒是能驱散困意不至于睡着。天热人懒,懒得出去,懒得走动,反正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不妨昏昏沉沉。

武伯英看着她的木底拖鞋,秀足因在家中没穿袜子,自由自在。“听沈兰说,你昨天去看她了。”

蒋宝珍收了一下脚,随即又伸出来让他看。“你能去我就不能去?见见又怎么了?你去干啥?”

武伯英语气凄凉,不知为以前还是为以后。“我总觉得,我那孩子没死,再去问她,还是不说。”

蒋宝珍的话不合情理却合性格:“我说那话,你不用担心。尽管以前的孩子没了,你以后还可以有孩子。和我结婚之后,虽然我不生养,你可以找别的女-人生孩子。我有的是钱,你可以找野女-人,但是只能当生孩子工具。你找三个四个,生五个六个,我都能供能养。但是不许你讨小老婆,不许你移情别恋,只许爱我一个人。”

超出常理的话让武伯英无所适从,她见地非凡也非凡人接受,越发落寞。他坐了片刻,推说查井就又走了,从蒋府出来路过北大街,在一家饭馆门前看到了徐亦觉的汽车。他把汽车停在旁边,两辆车齐头,对着饭馆的檐墙。进去一看,果然徐亦觉负责的小组和自己的小组并桌吃饭,他坐在最中间。众人见武伯英进来,连忙让地方,徐亦觉把中间腾出来,朝左挪了一位。武伯英论资历论级别都比他高,当仁不让坐了下来。

一桌子十几个人,都说查井的事情。有个人说自己下的一口枯井下面年久塌陷,足有三间房般大小,人可站立行走,凉爽异常是避暑的好去处,大树须根丛生垂下,别有一番洞天。有人说自己下的一个红芋窖,居然窖着两堆西瓜,自己砸开一个吃了个肚圆,冰凉沙口,都有点不想上来。

徐亦觉突然低声对武伯英说:“我们四科,下午有些事情,我的人想先撤了,老武,你给准个假。”

武伯英低声答:“这事我说了不算,虽说是我居中协调,但你看伍云甫那样子,我可不敢贸然答应,你最好给他说。”

徐亦觉撇嘴道:“给他请假,没这说法。那行,你就当不知道。我的人下午找借口,零星全撤了,管他怎么说。”

寻见中统林组长尸首的消息,下午四点左右传来,正是刘天章那组在大差市枯井中发现。武伯英赶去看时,伍云甫已经到了,徐亦觉悄悄撤出没有来。枯井在座废弃院落中,青石井盖已被挪开,探查人上来,却未将尸体升上来,单等他来见证。武伯英一到现场,刘天章就给他发了个口罩,戴上朝井中一看,隐约有个黑乎乎的脑袋。随之一股腐尸特有的恶臭,透过口罩直冲鼻子,一下子钻进脑子。武伯英连忙趔开,强压住胃里的翻腾,奇臭带着腥甜,恶心不已。刘天章安排下井起尸,因为找见了自家目标,中统的手下特别卖力,给防毒面具喷了酒精下井。

尸首被麻绳绑住腋下拽了上来,中统手下都认出不是林姓同事。刘天章凑上去看了看,尸体因为在井下恒温,面目清晰如睡,分明就是中统政治科长张向东。他和张向东在总部共事,打过几年交道,不会认错。武伯英也过来看,肯定了众人的判断,他对此人印象深刻。众人正惊异间,井里传来喊叫,下井人把防毒面罩摘了大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烂成汤了,拾都拾不到手里,最好找个油布口袋!”

刘天章赶紧跑到井口,摘了口罩朝下大喊:“先看一下,是谁?!”

井下传来回音:“咱的人,林组长!”

刘天章这才放下心来,长呼了一口气,赶紧又把口罩戴上,含混地对武伯英道:“终于找到了,我就能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了。”

伍云甫回嘴道:“宣侠父的在天之灵,也在看着我们。”

刘天章没有反驳,眯眼看着别处,不愿再言语交锋。武伯英看着他,隔着口罩道:“两具尸首,都是你们中统的。看来这件案子,把你缠上了,想甩都甩不掉。”

刘天章用口罩遮住了冷笑:“只要你不缠我就行了。”

“看张科长的样子,死了没有几天。听林组长的样子,应该是早死的。一井双尸,成了案中案。”

“妈的洪老五,胆大妄为。隔一段时间,杀了张科长,还敢扔到一口井里。这个洪老五,不是一般的狠毒。宣侠父、林组长、何金玉、张科长、王立,连伤了五命。”

“今天捞上来的如果不是张向东,而是宣侠父,那一切就着落在了洪老五身上。但偏偏不是,那就有了大问题。说明你们中统,和宣案有着某种重大的秘密关系。”

刘天章抬头看了伍云甫一眼,暗示他不要当着共方明言此事,然后道:“你查吧,我不管,只要把我的人尸首找见,你随便查。”

武伯英被话噎住,把刘天章拉到一旁,离开几步。伍云甫听他刚才之言,不便凑过来,就站在原地不动。武伯英抓着他一只胳膊,眼神焦急,低声发狠道:“张向东一死,你怎么向徐老板汇报?”

刘天章抽回胳膊,说话更狠:“我不管,你在陕负责宣案,葛主任在中央负责。既然张向东之死和宣案关系重大,你给葛主任汇报,徐老板自然就知道了。由你去说,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武伯英更加压低声音:“你看伍云甫,不找见尸首,誓不罢休,总要个交代。”

刘天章没再理会他,而是朝伍云甫回走了两步,轻松中带着得意:“伍处长,在下恐怕不能再配合你搜井了。你看,徐亦觉走了,啥事也惹不上。我再留着,反倒净是麻烦。这两个都是中统人,我还要安排善后。烧埋死葬,估计要忙活几天。我这一组也有你的人,知道际畔,没查完的井,你们受累一并查了。”

“你放心,你查过的井,我也会再查一遍!”伍云甫满眼失望,不愿再和他纠缠,摆手表示厌烦。说完朝外走去,边走边把口罩摘下来,扔在了地上,回望了一眼。武伯英似乎要调和矛盾,紧跟上他,一起朝破烂不堪的院门走去。刘天章看着二人背影,嘴角挂着鄙夷,口罩遮盖倒没人看见。

出了院门,伍云甫偏头问跟上来的武伯英:“下一步怎么干?”

武伯英边想边答:“不搜了。”

“为什么?”伍云甫站住脚步,直视他的眼睛。

“没必要了。”武伯英语气平静,转头回看了一下。

“为什么?”

“根本找不到。”

“刘天章都找到了。”

“我们找不到。”

伍云甫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武伯英用白眼盯了盯跑向废弃院落的人,压低嗓子答:“开始估计在井里,没错。但是现在一搜,挪了。再搜井,没意义。我就是要挪动,不要尸首。”

伍云甫心中难过,狠狠看了他一眼:“你不要,我要。”

武伯英带着自己的人马,回到后宰门宅子,吃完晚饭简单交代了一下,就独自去革命公园散步。半路拐去了新城大院,从北门进去,来到后面的电讯处,一问之后师孟果然正在值班。师孟有些惊奇,武伯英为何找寻,把他让进宿舍,工作台和床铺同在一室,师孟以电讯处为家,为抗日事业作着力所能及的贡献。

武伯英借着尚存的天光,打量了他一遍。“我要打个重要电话,你这里哪部电话没有被监听?”

师孟稍微犹豫后答道:“就这里。”

武伯英随着手指方向看,工作台上摆着两部正在修理的电话,有根闲置电话线。师孟过去把线接入一部话机,解释道:“这根线,测试的,你要哪里,我给你接总机。”

武伯英在床铺上坐下来:“接武汉中统局。”

师孟摇通新城总机,然后招呼两句,接通了武汉战区总机,再插转到武汉中统局,手摊开拿着听筒,等他接听。武伯英走过去,接听筒放在耳边,指导武汉那边,接到幕僚长葛寿芝家中。武伯英一手捂住受话口,一手捂住发话口,知道这种话机接打口可以相通。“我要谈的,都是绝密,你一定要保密。”

师孟是机要出身,微笑点头,干脆不听,拉开门出去抽烟。

葛寿芝家电话接通,很快一个女声过来接听,不知是葛夫人还是女佣,武伯英自报家门说明找葛主任,对方告诉稍等然后前去叫人。葛寿芝很快就拿起了话筒,招呼武伯英通话,然后大声喊把客厅里的电话挂上。

武伯英先拣最重要的说:“校长,张向东现在何处?”

葛寿芝没有犹豫:“被派到重庆分部去了,负责先遣工作,准备搬迁事宜。他在西安就和我分手了,我回武汉,他去重庆。”

葛寿芝果然受骗,武伯英又问:“那之前,他在哪里?”

“他很早就去了重庆,本来我只身到西安,请你出山调查宣案。刚好在招待所碰见了张向东,他想结识你,就一起去寻你。”

“校长,我现在明确给您汇报,今天下午在一口枯井里,居然发现了张向东的尸首。”

葛寿芝大吃一惊:“他,怎么会?死了,怎么会?”

武伯英声音低沉:“现在看来,宣案就是由中统发起的。张向东来西安操作,然后雇了洪老五动手,绑架宣侠父,误杀林组长。洪老五暴露后,杀了见证者何金玉。见我抓住不放,于是张向东带着洪老五杀了王立。随着我调查的深入,始作俑者为了自保,又杀了张向东灭口,剪断了这条线索。”

葛寿芝思考着没有回应,武伯英等了片刻,见他不发表见解,只好继续分析。“但是也有几个疑点,第一个,为什么不让刘天章就近解决,而要派张向东。第二个,为什么还要派你找我查案,明知这是中统内部的事,而要自相攻击。第三个,灭口张向东的人,看似不像刘天章,又是谁。”

“如果这是事实,让我请你调查,原因很简单,你我都是中统的人,就算查出什么,也好控制。”

“这种结果最好,比查出军统操作更好。所以我想揭开,把它作为倒徐的好机会。那就不需要重组第三股势力了,借助共产党的反对,您就可以取而代之。”

葛寿芝沉吟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们能在两统夹缝之间,做些文章已经很幸运,如果有断其一股的机会,恐怕就不是机会而是假相。”

“既然敢制造这个假相,我们就公布假相,且看他们如何自圆其说,从中再做文章还是好的。”

葛寿芝长叹一声:“我和徐恩曾,打交道十年了,看似无能实际非常狡猾。密裁宣侠父这种棘手行动,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不会执行的。那我们也就不可在此处投机,况且宣侠父一直由军统负责,不会临阵换将。你明白吗,我为什么选你,来密查宣案?”

武伯英实话答:“一样,好控制。”

“明白就好,张向东一死,这个案子可以作为无头公案,就此结束。别人也没什么挑的,你以洪老五为元凶结案,以普通刑案向共产党交差。重组第三股势力,还需要徐图,恐怕得三两年。如今看来,宣案太复杂,不能借风,借来东风反倒烧了自身。”

“不行,你能控制我,我却控制不了自己。”

葛寿芝听言似乎生气,又似乎生不起气,沉默了一会儿。“那就缓慢结束,逐渐淡化,没有结果。我这两天,动身去重庆,九月初全局迁过去,你就可以过来,主任秘书的位置,我已经给你谋好了。我们在一起,就可以当面磋商,肯定能成大事,却不急在一时。”

武伯英含糊答应了他的要求,互相再致祝愿,然后结束通话。走出来天还没有黑透,师孟正一脚蹬在走廊的栏杆上抽烟,有些望风的意味。武伯英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谢意。师孟把没抽完的香烟,扔在地上踩灭,斜眼看看低声问:“老处长,你听过一个叫陆浩的人吗?”

武伯英心中一紧,面上如常:“没有。”

“最近有人说,以前咱们调查处,有个非常厉害的共党间谍,代号叫做陆浩。”

“胡说,咱们倒了,这些人,妈的想咋糟蹋,就咋糟蹋。”

“不是,说得很真,有一个。西安事变后,就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李直,他的代号叫陆浩?”

“不是,不是李直。”

“没有,根本不可能。”

师孟看着老处长,揣摩心底的真正意思,在他继续解释前突然说:“走,进屋,我给你看个东西。”

武伯英跟他回到屋中,师孟从床下掏出一个画框,用油纸包裹得非常严实。武伯英解开线绳,居然是先前老蒋赠给自己的戎装照片,那次因为王曲事件蒋介石受辱,自己勇闯虎-穴-到张公馆抓了始作俑者刘鼎,受到的精神褒奖。照片能保留至今,师孟功不可没,西安事变发生后调查处树倒猢狲散,正是时任一科机要科长的师孟,保存了这张照片。武伯英想起那些旧事,不禁长叹一声,他今日物归原主,实际不在照片的通天意义,而在于珍藏了那段峥嵘岁月。

二十五日吃过早饭,武伯英派罗子春带着四个办事员,一起去上班,自己留在家中值守。今天是闰七月头一天,武伯英正读老庄,知道今天是四年一度的大不吉。他有不祥感觉,也就迷信起来,既找借口休息,也想静思葛寿芝话语。虽说不放弃密查,但是需要空上两天,看刘天章想把自己引到何种所在。从内心讲,他根本不相信中统操作了宣案,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一切都那么合理,就连嫁祸戴笠都是合理的。但是合理背后,就存在着不合理,连葛寿芝这样的老手,都对牵扯面之广而害怕。他没表现出来,却能感到心虚,想建功而不想惹事。要不是因此,昨晚就和他走几步残局,武伯英想着来到棋盘前,仔细观察推敲。按照葛寿芝的个性设想下一步走法,自己的走法是不用想的,早已想好并且不变。

近十点钟时,罗子春大汗淋漓跑回后宰门,带来的消息非同小可。“我们到了办公室,一直不见四科人上班,门都紧闭着。就等了一会子,还是没有人来,就奇怪了。我就敲丁一的门,一敲开了,推开吓了一跳。东西一样不剩,就像鬼搬家一样,统统不见了。再看每个办公室都一样,钥匙挂在门后的瓷猴上,干干净净连个纸片都没留下。到总务处一打问,才知道四科搬到玄风桥去了,仁寿里四号。昨天下午开始搬,咱没人在办公室,都不知道。我从总务处出来,赶紧一路小跑,直接回来报告。”

武伯英听完大吃一惊,赶紧叫罗子春开车拉着自己,去了新城大院。

蒋鼎文正在处理公务,旁边待晤室等着四五个人,秘书见武伯英跑上来,直接安排他进了办公室。武一进来,他就知所为何事,把蘸笔插入墨水瓶,示意坐下。

“四科搬家,是我让搬的。玄风桥那个院子,事变后就归了政府。因为张、杨在彼关过大员,都比较忌讳,就闲置着。我曾经也被软禁在那里,先关在西京招待所,后是玄风桥。你也知道,前几天戴笠在长沙,给军统局正式挂牌。徐恩曾把中统局安在武汉,戴笠要划清界限,虽然人在武汉,但把局机关挪到了长沙。既然军统局正式成立,四科又发展大了,再合并在行营不合适。办公室不够用,你的专署又占了些,很拥挤,该住单间的股长,还和手下一起办公。徐亦觉一直问我讨要玄风桥的房子,我一直没给,这次你的专署成立,将来还要扩大,他再开口,我就答应了。四科搬去玄风桥,你们专署全占了那一片,对两家都是好事,既互不干扰,又有利于扩充。”

武伯英边听边点头,见还带着关心和实惠,赶紧致谢:“谢谢主任,感激不尽。”

“四科出去也好,挂名行营他们施展不开,我也还要替他们挨骂,他们干的也都是挨骂的事。”蒋鼎文转言问道,“你还不知道吧?四科搬到玄风桥,改成军统陕西站了,正式独立。我给戴局长打了电话,他也同意,徐亦觉已经升职,正式就任站长。”

武伯英吃惊不小,隐隐觉得背后有着交易,一时想不清楚。“他的才智能力,完全够站长,这下子办起事来,更名正言顺了。”

武伯英从主任办公室下来,把四科原来的办公室走了一遍,罗子春跟着看,心中窃喜。武伯英先筹划自己搬到徐亦觉的大办公室,给罗子春安排了一个单间,空了两个房子后,再安排梁世兴。武伯英说得眉飞色舞,也对意外之喜高兴得溢于言表。“骡子,你将来当了股长,肯定得坐个单间。空这两间房子,给你股里的手下坐。”

罗子春不太相信:“我能当股长?”

“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干,股长算个啥,还说不定直接当科长。”武伯英说着站在空旷的楼道里大笑,得意、感慨,高兴、疑虑,都在一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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