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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黑龙口到麻街三十里路程,比原计划晚了一点,在傍晚六点钟内到达。二人吃了晚饭,为了弥补时间损失,没单另休息就又上路。麻街朝南最后二十五里,人困牲口乏,走起来比前面慢了很多,几乎在咬牙硬磨。罗子春有个小毛病,骑着骡子拿着根细树梢,沿途抽打路边草尖,乐此不疲,就像要给高草斩首。天黑已经看不清草尖,他就拿细竹棍胡乱抽打路边草丛和岩壁藤蔓,发出破空的尖锐气声,如小孩样淘气,解除寂寞。仙娥溪位于山谷三岔口,形成了一个低洼地,蓄水而成了湖泊,武伯英知此处已离商州城不远。正因为有仙娥湖,四处山溪汇集于此,水量骤增,流出去就叫了丹江。果不其然,沿着仙娥溪右岸出了山口,一大片川地呈在眼前。

借着星光,商州城就躺在脚下,被山岭和丹江相夹,如同呼吸均匀的巨兽沉沉睡去。官路绕过城垣,继续沿着河岸,从二龙山南北双塔之间朝东南去了。双塔是商州城的标志,建于东南塬上,如同两只龙角。相传明朝万历年间,州官把土墙换为砖墙,在六十里外的龙驹寨烧砖运往城中,修城用砖数量已够,派人传令窑口停运,等传令兵从商州城到龙驹寨,又有五十万多块砖运过来,于是就修建了南北二塔。城门有门洞无门扇,二人骑着骡子走入西关,武伯英点了根烟抽,就着火光看表,时间已近十点。

罗子春四处搜寻,找旅店投宿,却连一个亮灯的路店牌子都不见。商县此处川道最为宽阔,天黑之后根本看不到四周山峰,就像走入了平原的一个镇点。民风淳朴,百姓已趁着雨后秋凉歇息,不长的几条街道,就像几条巨蟒死在城内。有支巡逻小队,在正街上缓慢转悠,带队的在黑暗中打量来人,看没有异样,都懒得搭理。武伯英知道商县由保安预备第一师驻守,应该是师长谢富三的兵丁,主动迎上去问询。他声称是从西安来的古董商人,认识谢师长,打听可以落脚的旅店。带队排长连话都不想答,指了指右街东头,现在打师长牌子的人太多,没几个真是故旧。二人拉着骡子来到街东,一家家寻过去,果然找见一个旅店牌子,五个歪扭的墨字——太平大车店。战乱年代太平成了最大的奢望,是家招呼拉脚车夫的旅社,能经管牲口。

罗子春上前敲门,屋里很快有了回声:“弄啥?”

“住店。”

“哪里来的?”

“西安。”

“几个人?”

“两个,还有两个头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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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带着浓郁的商县口音,最后一个字带着明显的卷舌音。十里乡俗不同,这里尽管离关中比川鄂近,但是口音染了重庆、武汉腔,把陕西话变得不伦不类。店门上的观察口的挡板被抽开,看不到店家脸面,马灯光线射出来,照了一遍旅人和牲口。

“等一哈。”房中点亮油灯,窗板缝隙透出几条昏黄的光线。接着前房后门响动,隔了片刻偏门打开,店家提着马灯出来,招呼旅客过去。二人拉着骡子,跟他进了门道,店家在后面关上木门,又赶到前面照路,把人引到院中。“咋这么晚的?”

“路不好走。”武伯英解释。

店家提高马灯又把他们照了照,反倒先照清的是自己的长相。是个五十出头的老汉,长相普通,眼睛贼亮,有旅店主阅人无数的气质,似乎一眼就能看出客人的身份。“咋不在麻街歇?西安来的走一天,赶不到这里,都在黑龙口落脚。最快的到麻街,在山里走夜路少见,险着哩。”

武伯英见他生疑,又解释道:“我们是收玩货的,早上从水陆庵过来,明天想在商县走动,连夜赶了过来。”

店家这才解除怀疑,接过缰绳收敛骡子。后面有人听见响动,点灯披衣出来,是个老妇-人和个男青年。店家介绍自己就是店主,妇-人是老妻,青年是儿子。一家人程式化忙碌,老妻拨火烧水,下面条做夜宵,儿子收拾客房,拌草料喂骡子,店主帮着客人取行李。武伯英的行李简单,骡子后-胯-搭着个褡裢,前脖挂着个布兜。他发现店主看似帮忙,实际手在不经意间摸索,想探知投宿人的秘密。店主觉得怪异,二人细皮嫩肉不像经风历雨的游方商人,眉宇间也无市侩气,更像是公家人。

店家朝下卸布兜时,抓手有个硬物。武伯英吓了一跳,摸到的正是手枪。他看着店主已经洞悉的表情,干脆直说:“带着财帛,防身的。”

店主见怪不怪:“那你就该投大店,不该住我这破地方。”

“如今这年头,钱难挣得如登天,能省一个就省一个,省下的就是赚下的,出门在外,不能讲究。”

“那你可收好,这比钱还重要。”

刚下过山雨,车店没有别的客人,武伯英用老板身份的讲究,和罗子春各住一个单间,紧挨在一起。儿子烧火娘下面,爹和客人说话,少时端来两老碗待客面。武伯英闻见喷香,就着油灯看是杂烩面,山里珍宝都下了进去,木耳香菇,黄花椽菜。两人也是饿极,顾不得烫嘴边吹边吸,三下五除二就下了肚,出了一身透汗。所有毛孔都被汗水冲开,别有一番爽快,武伯英忍住不再饭二,罗子春又盛了一碗。儿子蹲在檐台下听招呼,店主坐在旁边吸旱烟,看着他们吃饭。武伯英掏出纸烟谦让,他嫌没劲扬扬手里的烟锅。武伯英于是收回,顺手就着灯焰点着,饭后神仙烟。

店主在鞋底上磕了烟灰:“客家歇几天?”

武伯英答:“就看办事的情况。”

“估计收不下个啥,这里地偏人穷,没那些玩货。”

“地偏才没被人扫过,有些东西主人不知好处,兴许就捡个落儿,干这行就讲究这。”武伯英掏出十块钱,知道这是关键,“先住三天,够不?”

店主接过钱搓了搓,收入内袋里:“够,饭单算钱,这下车面也算。”

“算嘛。”

店主兴奋了起来:“刚才下面,项锅多烧了些水,二位洗个澡吧。热水去油除汗,洗了就痛快了。”

“算钱不?”

“不算,哪能啥都要钱呢!”店家笑得满脸皱纹,带着歉意说,“就是水少,委屈你两个一起洗,澡盆大,能坐下。”

门外蹲着的儿子听见话语,一声不吭进来在门后取了木桶,到灶房提水给澡房大木盆倾倒。武伯英同意了店主的意思,只等罗子春把第二碗吃完,一起好进澡房。

闲坐无话,武伯英主动打问道:“商县保警队在哪里?”

“北街西头儿。”

“我明天上午,去拜访队长汪增治。来之前有人介绍,拜个码头,将来方便。”

武、罗洗得很爽快,热冷适宜的洗澡水,褪尽了满身的疲倦。面对面坐在大木盆中,任凭温水熨透浑身酸麻,互相搓了背部垢甲。武伯英透过水花声音,突然听见一点微小声响,从澡房外的换衣凳传来,悄声问罗子春,他却一点没有听见。自己再仔细听,满耳都是虫鸣风声,也觉得有些多心。但是躺回床-上,武伯英越来越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但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却难以找见,想了想实在困乏,就不知不觉中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武伯英突然感到憋气,嘴张不开,只能用鼻子呼吸,竭力张开嘴巴,却随即被勒上了一条粗布,舌-头蜷得几乎堵住嗓子。他终于睁开眼睛,就在那一瞬间,似乎看到房中有几个人影,立刻就被蒙了个严实。勒嘴的布条和套头的口袋,绑扎得很紧,血液都要被勒了出来,脑中闪念这是家黑店。张嘴想叫,却已发不出大声,只能用鼻子哼哼。想活动四肢,却已不听使唤,没感觉绳索捆绑,却怎么也挪不了脚手。接着两三个人七手八脚,给他脖颈套了绳索,再翻转身-子,把上身捆得结结实实,只剩两条腿能动弹却不能动弹。面罩下沿被揭开,一个物事被递到鼻下,武伯英正在猛烈吸气,吸入了满鼻腔怪味,辛辣刺激浑身都是一颤,知觉恢复了不少。刚能指挥四肢,武伯英就挣扎翻腾,双脚乱蹬。

一个硬东西顶在太阳-穴-,一个低沉声音发狠告诫道:“再踢腾,打死你!”

武伯英知道顶头的是枪口,那不容置疑的口气,听似说到做到,只好安静了下来,任凭摆布。他被连拉带推弄出房门,耳中听到了罗子春的挣扎声,知道亦被俘虏,觉得蒙汗药就下在面里或者水里。他心中恨起店主,一定是他捣鬼,又悔起自己大意,虽然想到了却没防备。武伯英感觉被从后门推出院子,推测是土匪,立即又否定。自己突然在西安城消失,一定引起了对手恐慌,首先就想到了藏身商县的侯文选。骑骡子毕竟没有电波快,只要一个电报或者电话,商县就会被密切防备起来。想起进城问路,想起打听保警队,肠子都悔青了,太平大车店不太平,人家正在防备,自己钻入牢笼。

走了一段路,布套不露一丝光线,应该天还未亮。拐了几个弯,武伯英就失去了方向感,被人牵引着,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又走了一段,耳中虫鸣蛙叫更加响亮,鼻中也能闻见田野特有的气味。看来劫掠者出了城,武伯英有些糊涂,难道要去处决,这个念头让人恐惧。又走了一段,他听见轰鸣的水声,除了丹江再也没有这么大的激流,脚下感到略微震颤时,故意放重了脚步,地面发出空洞的共振,正在经过一座石桥。一定是要将自己二人,带到远离城区的丹江右岸打死,想到此处突然释怀,能长眠山清水秀之地,比起尘世间的煎熬,着实如隐士般安逸。这个推测立刻被推翻,过江后居然被一直牵引着上了坡,路也越来越难走。感觉在上山,脚下不时跌绊,几次都撞上了旁边的山岩。又走了一段,武伯英的头套被摘下,终于可以看看周围。天还没亮,却有了一点微光,他朝队伍前后看看,隔着两个人,前面押着罗子春。山谷黑暗,领路的在最前面看不清,应有三四个,后面也跟着三四个。山路狭窄,十几个人只好拉成一线。他趁机再看看周围,除了山还是山,右后侧的矮山上,两座高塔被灰色的天空映衬成了剪影。那是二龙山双塔,看来被押着过了丹江,直朝南山而去。

“看啥呢,老实点!”

武伯英被后面的枪口捅了一下,偏头去看,却是店主儿子。刚才在房内用枪顶头告诫自己的,正是这个声音,看不出这一声不吭的青年,貌似老实却是土匪同伙。他已认定土匪,太平大车店就像水泊梁山的道口酒店,店主正是旱地忽律朱贵。尽管恢复了视力,能看清点山路,双手被缚不能掌握平衡,二人还是轮流跌跤。被前后看管的人拽起,受几句斥责和几把推搡。一队人马缓缓登上第一座山峰,坐在山尖的草地上歇息,东方天空发出了一丝光亮照在峰顶。山谷里的商州城还是一片黑暗,区别明显。九月一号的太阳,对武伯英来说非常不同,仅仅一夜之隔,从抓人的就变成了人抓的。

武伯英这才有机会和罗子春用眼神交流,他心中也满是忧虑,不知被何人暗害。武伯英打量散坐在周围的人,更坚定了土匪的推断,他们没有统一服装,穿得不伦不类,却也追逐新潮。居然有一个中年男人,戴着顶女-人的洋凉帽,看似打抢得来的战利。有几个穿着军裤,各种样式,脏兮兮的全是汗渍。只有店主儿子穿得正经些,一身山民打扮,一脸凶狠却比其他人都恶上三分。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换言之土匪爱山河贼爱水,优越的地利之便,能周旋躲避官府的缉拿清剿。土匪间也有简单交谈,目的地是个司令部,店主儿子是个连长,也议论手中囚徒,拿猪代替称谓,且有大猪小猪之分。二人口舌被禁,不能分辩一句,想想愚蠢大意、任人宰割,确实有猪的意味。

土匪们休息结束又要上路,武伯英却不愿起来,拉拽都不顶用。被称作连长的店主儿子,上来又骂了几句,武伯英坚持不起,把头仰起示意解去嘴里的破布条子。连长无奈,看看周围荒山野岭,大声叫唤也无碍,于是让人解了二人的绑嘴布。武伯英的嘴刚一自由,大口吸气,小声问他:“你们是干啥的?”

“我们是忠勇救国军,你这个反动派的猪猡!”

武伯英无可奈何苦笑,但“反动派”这三个字,又引起了很多疑心和想法。

队伍再次前行,朝大山深处走去,登上了山峰之后,就再没下过谷底,只在山顶和峰脊的羊肠小道行走。太阳将第一道金光镀在山尖时,已走过了四座山岭,土匪们换了个捆绑方法,只把俘虏双手捆紧,在失去平衡时能双手并用抓住树枝草蔓,不至于前后押送的人手忙脚乱拉拽。没押到目的地司令部接受处理之前,他们无权决定俘虏的生死,既是忠勇救国军,既有司令部就一定有司令,俗话山寨大当家。武伯英想快快见到此人,一路不厌其烦询问,却得不到一点回应。“你们司令是谁?”

押解队伍又翻过几座山岭,来到了另一片谷地,依山建了几座房舍,大量刚被采伐下来的原木,在空地上堆积如山。土匪的老巢更像伐木场,十几个人两两配对,拉着大锯解板。还有十几个人,把解好的木板三五页绑成一捆,多余出的麻绳做成肩带,套进肩膀沿着山谷下山,不知背向何处。武伯英没有料到,打家劫舍的土匪也过得辛苦,心中生疑。想必这就是司令部,没有必要以林场为掩护,完全可以啸聚山林,呼哨一声来了,呼哨一声走了,何必像苦力一样为生。押解队伍和背板队伍打照面而过,互相之间开着玩笑,都是憨厚的表情,确实土却不匪。

二人一直被押到房前,扯锯的都停下手,打量着俘虏。一个穿着稍微干净的中年男子,正带着一个秀灵的少年,拿着墨斗给圆木抨线。中年男子干瘦,眯缝着一只眼睛看线平直,专心致志。他头都不抬,语气温柔缓慢,话却字字见血:“还没杀?拉到后山,枪毙了去。”

店主的连长儿子凑上前,掏出一揽子物品,一一给木匠看。“司令,抓了之后,又感觉不对,押来让你看看,再做决定。这是证件,是个专员。这是手枪,还有子弹。钞票我爹留下了,统一入账。”

木匠司令接过东西,看完后扔在地上,唯独把柯尔特手枪收了起来,顺手别在宽牛皮护腰带上。“不是省上保安司令部派来的,你爹咋说哩?”

不等俘虏分辩,所谓连长先接了腔:“就是看着形迹可疑,西安来的,不说实话,一看就化了装,还打听汪增治,觉得没安好心。”

木匠有些不耐烦:“算了,不说了,我还忙着。既然抓了,就不能放了。怂管娃,国民党反动派没好货,拉到悬崖上推下去,省子弹,没枪声。”

连长得令不再说话,罗子春想说,看武伯英没有分辩的意思,只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五个土匪把二人推搡拉扯,从房后小路上山,其他人留下收了枪械,加入劳动场面。土匪逃生路,故意踩出很多条分岔,拐了几次寻见给东山去的路径,反折朝东上山。这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上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到了峰顶。走到悬崖边才能见识到险峻,不是天然的石壁万丈,而是塌方垮掉了半个山岭,形成百丈高的绝壁,深不见底。武伯英苦笑一声,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考虑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阴差阳错丢了性命。罗子春面如死灰,却不是怕死,而是想起了玲子,还有一直憧憬的美好生活。

一个土匪把崖边的灌木丛踩开一个豁口,两个土匪先把武伯英推了过去,就要行刑。千钧一发之际,林场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顺谷传来清晰无比,在高山低谷间回荡。

连长问:“咋着?”

“发啥信号哩。”一个土匪也不太明白。

连长也是这个看法:“就是哩。”

“咋着?”

“等下看,把他俩先绑树上。”

土匪们找了两棵相距不远的树,分别把二人绑结实,坐在草地上等待。过了不久,山下不远传来喊声,来人因为心急上山,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没有多少气力,却能听清就是两个字——留下!

土匪们站了起来,沿着山路朝下看,被树枝树叶阻隔,什么也看不到。

连长听了出来:“是我爹,他咋来哩?”

老店主终于跑了上来,嘴里还嘟囔着留人,看见两个俘虏好好绑在树上,悬着的心总算落下,终于支撑不住,躺在草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儿子过去问原因,他肺都快跑炸了,摆手不语,只拿眼睛打量武伯英。店主歇过劲来,说发现了新情况,司令要亲自审问,让再押回司令部。几个土匪稍有不满,要杀人的是他,要放人的也是他,大家伙儿被折腾得不轻。店主是连长亲爹,有些老子的威风,骂着催促快走,并让给俘虏松了绑绳。几个土匪不放心,三个人看一个,隔开一段距离,把两人又押下了山。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武伯英也觉得侥幸,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由死转活,让那个司令放弃了处死反动派猪猡的决定。

司令站在门口朝山上眺望,看见一行人下山,数了数人头包含两个俘虏,才放下心来转身回屋。这是林场最大的木屋,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木头,家具都用原木粗制而成,件件朴拙。两个俘虏被押了进来,司令让其他人都出去,只剩店家父子一人一杆步枪,看管手脚已经自由的囚犯。武伯英看了看,自己的所有物品,都被摆在了桌上,包括手枪和证件。

司令张手朝两张椅子让座:“坐。”

武伯英没动,罗子春也不动,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司令生硬笑了下:“有几句话问你们。答得好,留命一条。答得不好,逃不了一死。”

武伯英不答话,垂下眼皮表示明白所说。

司令严肃道:“鄙人姓孙,实话说,我就是秦岭游击大队,大队长孙洪。”

这个名头果然响亮,武伯英早都听过,传说此人生三头六臂会五甲遁术,所以十年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在秦岭中成为一个神话。谁料是个普通木匠,武伯英轻笑一声:“原来是你,早都看出来了,你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没想到碰见的是你孙洪。”

“咋看出来,因为伐木锯板?”

#文#“就是,谁见过土匪干苦力,能干苦力就不当土匪了。”

#人#“有眼力。”孙大队长伸手拍拍桌上的证件,“你是干啥的?”

#书#“鄙人姓武,破反专员,证件上都写着。”

#屋#“我问你真实身份?!”孙大队长骤然提高了声音。

“就是这。”武伯英坦然作答。

孙大队长犀利地对视了片刻:“你们到商县来,究竟要干啥?”

“这个不方便告诉你。”

“不说,一会儿死了,也就没机会说了。”孙大队长话被截了一下,带着气恼捏起桌上的一枚铜板,举过鼻尖问,“这个是咋来的?”

铜板和木色相近,光线不好,武伯英刚才没看清,这才看清那枚接头铜板,已经到了对方手中。不等武伯英回答,也不等孙大队长续问,店主插话道:“这个是我在整理你随身钱财时发现的,听说党内同志接头,也用这个对暗号。”

罗子春听言好奇地注视铜板。

孙大队长接话道:“对着哩,前年我去陕北学习。就是凭交通员送来的这个东西,和陕北党组织接上了头。我的是三个孔,你这五个,来头不小。”

店主恍然大悟道:“噢,我就说在哪里听过,就是听你说过。”

孙大队长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店主赶忙闭嘴不言一心端好步枪。他继续把铜板举在指间,看着武伯英等着回答。

武伯英看了一眼,轻描淡写答道:“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

“这个也不方便告诉你。”

孙大队长刚要发作,突然看见罗子春,似乎有所醒悟,冲两个手下摆摆头,把铜板扣在桌面命令道:“把他押出去!”

木屋就剩下了两个人,武伯英看看孙洪,一-屁-股坐在木凳上,被这趟折腾累坏了。“我是西安的地下党,潜伏在敌人心脏里,已经有些年头了,敌人没识破过我,却被你识破了。”

孙洪听到这句实话,才真正激动起来,绕桌子走了过来,伸手抓住他的双手,使劲握住。“同志,对不住,差一点,把你当特务杀了。”

武伯英的手被握得有点痛:“我就是特务。”

孙洪又发力握了一下,然后甩开手。“那也是咱自家的特务,好特务。没组织的日子,我过过,难受得很。当年徐海东、程子华带着队伍在秦岭活动,我就起来闹农会了。刚闹起来,他们就去了陕北,那几年我就和真土匪差不多。被迫游走秦岭之中,串连穷苦朋友,把基本保留下了。你恐怕也是没组织,就和真特务差不多?”

“就是,比真特务还真。”武伯英点头承认,“要不然活不到今天。”

孙洪感慨道:“但是,组织没有忘了咱,这就是咱的定心丸。党在陕北站稳后,就又主动联系我,前年我去学的游击战术,又被派回来组织游击队开展游击活动。咱中央领导就是好,就是厉害,打搅时间不长,能把人心照亮一辈子。听说延安现在好得很,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你去过没?”

武伯英微笑摇头:“没去过,梦过。”

孙洪也笑着把铜板递给他,埋怨道:“要不是这个铜片片,我就冤杀了自己人,从这上面看你的地位不低。这事要是传到中央,我孙洪错杀了同志,估计要受大处分。还好,巧劲儿。”

武伯英接过铜板装回原地,沈兰用过的,还真有起死回生的幸运。“要不是你们发现,我就算被扔下悬崖,也不会表露这个秘密。”

孙洪佩服他的坚强:“你不在西安,跑到商县来干什么?”

“这次来商县,要抓一个人,很重要,和宣侠父同志失踪有关。宣侠父知道吗,宣传的宣?”

孙洪抠着下巴上的胡子茬,想了一下:“没有,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八路军总参议,前不久在西安失踪了,估计已经被反动派密裁了。刚好国民党派我调查,中央也让我查,我借锅下米,一把火烧两家饭。”

“来商县抓谁?”

“侯文选,商县出去的个能人,现在西安警局当副大队长。有情报说,他逃回了商县老家,虎回深山,非常难弄。我亲自来,就是想拽住虎尾巴,刚到还没来得及找汪增治,就被你弄上了山。”

孙洪怪笑着看他,拍了一下桌子道:“这事简单,我还当是啥难事。你没必要找汪增治,这有啥难的,我给你就办了。你说的侯文选,我当然知道,他从西安一回来,就有眼线报给我。我还以为他,回来联合保警队,要对我进行围剿。我的人,暗中密切注意他的行踪,后来发现他只是回老家避暑,才稍微放下心来。他找汪增治,找保安师的,光是打麻将,没有对我们不利的动作,但我也没放松。前天不知啥原因,他住进了东岳庙,再也没见出来,如今应该还在那里。你需要,咱的人下山,就把他弄了。”

武伯英又喜又忧:“你们去抓,不合适。”

孙洪知道他的担忧:“你放心,我安排,咱的人换上保警队衣服。这两年我串山,突袭过附近七八个县的保警队,缴获的制服,可以伪装二三十人。”

武伯英考虑了一下,确实对汪增治摸不准脾气,虽然有师应山的面子,但侯文选也有面子,万一不同意,岂不坏事。他斟酌再三,孙洪的提议是个好办法,终于高兴起来。“这个方案可行,但是必须等到今晚下手,才把稳。”

“半夜整。”孙洪觉得有理,“跟你来的小伙子,看着不是个闷人,你身份暴露了,干脆把他再押到崖畔,扔下去才保险。”

武伯英连忙瞪眼阻止:“不行,不行,尽管不是自己人,也是个进步青年,跟我多年了,不能这样。”

山寨的午饭带着压惊的意味,多做菜多备酒,行动要到晚上才施行,解除误会后一醉方休。肉食都是野味,野鸡肉,野猪肉,鹿肉,熊肉,獾肉,有种特殊的奇香,腥味重鲜味也重,正好下酒。菜蔬都是山珍,干竹笋,山韭菜,木耳,蘑菇,野葱,有种特殊的美味,正好佐饭。因为武伯英的谎言,罗子春被游击队员称为罗同志,他也知道这个变化的原因,很不适应老处长的新身份,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游击队员们都以为他被吓怕了,更加起劲地劝酒,弥补自己的无礼,过分诚恳热情。罗子春越喝越沉闷,心事重重,酒足饭饱之后,躺在木床-上低声叹气。武伯英看在眼里装在心里,酒睡之后已经傍晚,晚饭尚早他就给孙洪耳语了几句,叫罗子春出去单独谈话。

罗子春一直等着武伯英说话,自己才好说话。谁料他一言不发,只在前面走,自己只好跟着。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二人沿着上午走过的路,慢慢朝东山上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被当做刑场的悬崖边。武伯英站在灌木豁口前朝东远眺,众山一览无遗,每个山尖残留着夕阳的余晖。天色尚且微亮,明月却已升起,挂在远处山峦之上,如同银盘。

武伯英突然转过身来,背后一步就是百丈深渊。“要不是因为我是共产党,咱俩上午是不是就已经下去了,死了?”

罗子春看着他,回忆中下意识点点头。

“那好,我是共产党这个事,只是改变了摔死这个事实。那么现在,你推我下去,等于没有改变。然后你沿着这条山路朝东走,他们撵不上,见宽路就拐,朝着有灯火的方向走。我的手表上有指南针,要不了几个小时,你就能回商县。”武伯英说着,褪下腕表递给他。

罗子春表情非常复杂,看着他的眼睛半天没有反应。心中本来就非常矛盾,被他弄得更加矛盾,真不知该如何才好。眼中一红一蓝两种火焰,噗哗哗闪动着,烧得人实在难耐。武伯英偏要火上浇油:“回到西安城,你如实汇报,就说到商县后发现我是共产党,把我推下了山。你肯定能得一笔奖金,你再把孙洪的秘密司令部也说了,估计得的奖金更多。你不喜欢共产党,做这些事都在情理之中,我能理解。然后你退出特务行,想方设法退出,和小玲把婚一结,过你们的小日子。我的存单在哪里,你也清楚,我没有子嗣,那院房子也是你的。你有了这些,可以做个买卖,还算的上是大买卖,发财养家,体面光堂。”

听言罗子春眼中有了恨意,身-子却一点没有动弹,到底恨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武伯英又刺激道:“这里没有别人,你不要怕,没人找后账。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一死也就不知了。你不要怕,就算我变鬼也不缠你,我是自愿的。你不要怕,无毒不丈夫,我们俩到此,也就该有这个了断。是男人就做个决定,咋着我都不怪你。”

武伯英说完闭上了眼睛,头仰起来一动不动,静等他的处置。罗子春眼中的恨意更浓,恶狠狠看着他。罗子春呆了片刻,突然一声大叫,扑了上来,双手猛伸向武伯英,不是推,而是抱,把他揽了过来,离开了险境,一起跌倒在草地上。“啊——!”

随着这声大叫,罗子春终于燃尽了心中矛盾,随即转化为哭声。他死死抱着武伯英,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哽咽,生怕什么把他从身边带走一样,由于激动由于用力,身\_体剧烈地颤-抖着。武伯英也紧抱着他,眼中全是泪水,不时拍拍他的后背,自己两年才走完的心路,逼迫他在几分钟内走完,也真是难为了这个青年。这是做戏也是真诚,这是冒险也是化险,都有那么一点,却都不完全,只能说在某一刻有某一点,捉摸不定而且闪烁。两个人终于坐了起来,罗子春有些不好意思,莞尔一笑,武伯英知道,他心中的那个弯已经拐了过来。一时无话,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去看月亮。不管沧海桑田,不管世代更替,它总是高高在上,清净明亮。

武伯英主动开口:“实际我并未加入共产党,也不是他们系统的一分子,更没有秉承他们的主张。只是日本人侵略,国共二次合作,才动摇了一点。今年春上,共产党的人联系我,用民族大义说服我,我才勉强答应,不损害国家利益的情况下,可以给他们做一点事。”

罗子春很信任他,但也有些疑问:“真的你在当处长时,没有给他们做过事?”

“真的,要不然,他们怎么会用毒药对付我。因为抗日,我看国共这次合作,是再也不能拆散了。日本人不管多难打,总要被打败,三年五年,十几二十年,这是肯定的。所以到那时,国共之间就只是党派政见的差别,现在给他们做点事,也未尝不可。你是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倒想问问你,将来国共合作,将走向何处?”

罗子春没想这么长远宽阔,或许不愿意说。“不知道。”

“我想将来,必定是美国两党政治那种局面,通过大选,轮流执政。共和党做几年总统,民主党做几年总统,不能说谁完全代表国家和民众的利益,他们都能代表。你是年轻人,嘴里总挂着,自由,民主,富强。美国现在是世界上最民主富强的国家,中国将来一定也是那样的格局。故而现在究竟属于哪个派别,还有那么重要吗?只要是抗日的,就是爱国的,就是代表了中国民众的利益。”

罗子春默默点头,觉得有道理。

武伯英趁热打铁,看着他的眼睛:“你比我好,有家人,有小玲。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剩了独独一个。我不要求你帮我什么,只是希望,把我这个秘密,不要朝外说。给我留一条路,也许这条路,是我唯一的路了。就这一点要求,你能不能答应?”

武伯英说着想起那些不好的遭遇,眼睛略微有些--湿--润,等着罗子春的回答。罗子春听言有些动情,看着老领导好大哥这样难过,眼睛也有些潮--湿--。“我答应你。”

东岳庙在二龙山双塔之间,离城有段距离,夜里非常清静。明万历年间建塔之后,接连几任知州都是山东人,在双塔之间官道旁建了东岳庙,方便祭拜乡神东岳帝君。接力扩建使得东岳庙成了商州最大的寺庙,香火旺盛,僧侣众多。时至今日殿宇虽已年久失修,却保持着规模,还有几十名僧人常驻。孙洪挑选十几个人换上保警制服,趁夜色离开林场,不能举火把照亮,沿着山谷不好行进,因为路熟倒也不慢。用塔影指引,夜里十一点多,从南山下到了东岳庙。东岳庙静卧在夜色中,偌大院子除了佛堂长明青灯外,再没有一丝光亮。孙洪抻平制服上去打门,稍后有人接腔,问是谁答是保警队。

山门打开出来个年轻和尚,看看队伍刚要再问话,被孙洪一胳膊扒拉开,边往里走边吼:“保警队查人!”

和尚苦笑跟着:“都是出家人,没有可疑的。”

“我看你就不是好人,剃了头就是出家人?是不是因为犯了国法,才剃度的?”孙洪不可一世的样子,越发像保警队头目。

和尚见不是善茬,赶紧闭嘴,站在原地,不敢跟了。

两个游击队员守住山门,其他人边往里走边分散把住紧要地方。其中几个快步朝大雄宝殿后面跑,按商量好的方案分工,控制整个寺庙。孙洪和武、罗二人进了大殿,两座灯塔上摆了七八层油灯,照得殿内通明。神殿两教合一,东岳大帝塑像居中,一边是释迦牟尼,一边是太上老君,还有十几尊小神佛,可以满足任何祈求。不协调的是两座灯塔之间,摆着一张桌子四张杌子,有一副正打着的麻将牌,不见打牌人。武伯英过去绕桌转了一圈,看了看麻将牌面,心中有了底,冷笑了声。东边那抹麻将牌按顺序摆得整整齐齐,从左手起条、饼、万没有风牌,最右边是两对等碰。每张牌都朝上摆着,就连七饼这样的牌,都是三上四下摆着,这是侯文选打麻将的毛病。

寺庙住持由年轻和尚陪着,急急走进大雄宝殿,认准了孙洪一直说好话。武伯英看看他,把手枪重重朝桌上一拍:“打麻将的人呢?”

住持长老吓了一跳,看看手枪一个哆嗦,再看看麻将桌不敢抵赖,只好闭口不言。孙洪教训道:“你别说是和尚打牌,这一点就该拉去游街。不好好念经修行,看谁还给你施舍。”

长老觉得长相文静的这个人反而更难惹,表情凶恶的孙洪反倒好说话,连忙焦急分辩。“没有,没有,我们咋能干这事哩。长官还要慈悲为怀,不看僧面,看佛面。只不过借着灯亮,有施主在这里打牌,并未玷\_污一片净土。”

武伯英打断问:“侯文选人呢?”

长老赶忙双手合十,身-子又哆嗦起来,看看武伯英,再看看神像脚下的佛桌。武伯英明白他不敢说,冲着罗子春摆摆头。罗子春过去供桌前,顺手抄起拂尘,在桌布帘上抽打,把绣的各式图案打得胡乱翻腾。“出来,出来,不出来拿枪打了!”

这一招很有效,话音落后,供桌下就传出了轻声商量和指责,接着一个跟一个出来了四个和尚,最后一个俨然是剃了光头的侯文选。四个人出来看见枪口,连忙跪倒在地,低头举手做投降状。武伯英指指侯文选对孙洪说:“就是他。”

孙洪大声招呼,门外几个手下匆匆跑进来。侯文选见大势已去,怨毒地盯着武伯英:“我知道你,叼住我就不放。”

武伯英没理茬儿,命令把他们绑起来。长老连忙求情说另外三人真是自己弟子,因为施主强要打牌,没办法只好陪着。他是谢师长安排来的客人,小庙惹不起只好顺着,为保全禅林也顾不得佛前清净了。

罗子春上去,一个个扳着那三个脑袋看了看,戒疤都是真的,顺手在侯文选的光头上敲了下。“还把头剃了!”

“凉快。”侯文选被绑了起来,根本反抗不得。

罗子春故意仔细端详:“这不是侯副大队长嘛,才几天不见,跑这么远来出家了,有啥回活不开的?”

侯文选气得牙痒痒:“手枪要在身上,早就和你们弄了!”

武伯英不想太过分,语气稍微松缓:“我知道你为啥跑,你也知道我为啥追,咱们都是明白人,你好好配合,我一定不冤枉你。”

侯文选当然清楚,还不放弃最后希望,看着孙洪道:“我和你们汪队长,是结拜金兰,你们不要听他的。我是被陷害的,他们把我拿去,把我就害惨了。你不信问你们汪队长,把他俩抓起来,才合适。”

孙洪上来曲起手指,也狠劲敲了一下光头:“你住嘴,悄悄的。你说的是商县,我是蓝田县。光认武专员,谁认得你是谁。”

侯文选希望破灭,垂头丧气非常配合,任由塞-了嘴巴,被押出东岳庙,一直到了太平大车店。两个保警把侯文选投入一间空房,又捆了腿脚,扔在墙根胡乱躺着,他眼睛睁得很大,没一点办法。武伯英在院子里大声送别,保警们还作势收拾东西,要离开临时驻地。孙洪更是大声吆喝,声称跨区县办事,被汪增治知道了不好,不顾挽留执意带人连夜返回蓝田。话语传入侯文选耳中,竭力思考,也记不起蓝田保警队有这一号人物,觉得倒霉,没再细数。

武伯英演双簧送走了蓝田保警,到关押侯文选的房间,蹲在他头前说:“今晚上,你好好想想。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见汪增治。我不冤枉人,你也甭不配合。咱俩打交道不深,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来撵你实际是救你,要不信尽管反抗一下试试。”

侯文选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使劲点头,后脑勺把墙根磕得“咚、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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