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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节

预备一师的卡车到底快捷,天黑前出了秦岭南石峪口,胡宗南的副官亲带一辆轿车两辆吉普,已在路边等候多时。武伯英和副官接头,安排一辆吉普拉罗子春去农家,取回巴克座车。自己和副官坐上小轿车,由另一辆吉普车开道,直向西安方向驶去。武伯英坐在车上掐指算算,商州之行来去整整三天,经历的事直抵一月。而这一月来所经之事直抵一年,葛寿芝七月初十上门,今天闰七月初九。人生就像弹簧,有时被拉得极长,有时又被摁得极紧。估计侯文选已经踏上了河南省界,但愿他不负所望,就像拉炮的绳头,一扽即开,一开即响。又想起罗子春,原本是个活泼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身份,就变得沉默寡言。在保警队和预备师,都不太说话,看着自己表演。一路上他就坐在身边,不管说什么,心不在焉也不插言,心事重重的样子。精神压力这么大,真担心他透露了自己惊天要命的秘密,再一想不会,才又放下心来。

汽车从南门进城,直达胡公馆静思庐,酒宴已经备好,总指挥亲自给武伯英接风洗尘。武伯英太困乏,在车上睡了一觉,刚醒来还苶靡难返,懵懂着听胡宗南说话。胡对神秘的商县之行很感兴趣,武伯英下一步行动需他力挺,不想隐瞒,剔除丁一,只把侯文选所为全部说了。胡宗南很震惊,居然是侯文选这样一个小人,联系洪老五这样一个闲人,加害了宣侠父这样一个闻人。更对侯文选脱逃惋惜,恨不得亲手抓住,弄清楚其中的一切掏扯。武伯英怕他万一就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全部说了就是愚蠢。

武伯英话不诚恳态度诚恳:“总指挥,我预感,宣案在这几天之内,就会完全拉开大幕。上场角色之多,登台名演之大,任何人都预想不到。将是一场暴风骤雨,我需要您这样的大树庇护,不至于苦苦襄礼,求来甘霖,淹了自身。”

胡宗南也知道严重性,没有贸然答应,考虑了片刻才缓缓点头说:“好,我可以做你的保护伞,但是你不能肆无忌惮,很多事不做到鱼死网破,也能达到目的。万一将来结果不好,你可以到我军中工作,算是我给你留的后路。”

武伯英带着感激苦笑:“谢谢总指挥的美意,估计不行了,入了特务行,想退出非常困难。搞过特情工作,就别想再到其他地方工作,起码为了保密,也不允许转行。我兵变之后几乎成了废人,可是中统还愿意养我,不光是体恤功臣,还有保密需要。”

胡宗南翻眼看着他:“你也说了,这次是暴风骤雨,估计雨过风停之后,两统就都不敢要你了,然后我再用你,别人不敢,我敢。”

武伯英点头答应:“总指挥广有爱才之名,宣侠父这样的人,别人碰都不敢碰,总指挥却敢用。现在的爱国青年,大半投奔了延安,少半投奔了总指挥。共产党是一个阶级,总指挥只是个人,要按这个比例,无人能及。”

胡宗南轻叹了口气:“戴笠同志为了军统发展,需要从头培养人才,举办临澧训练班。他们缺乏学员,把投我那些有为青年,通过校长说情,全要了过去。虽然我和他关系要好,但仅凭这一点,我是不会给他的。这些人是我最大的财富,攒了近两年时间,被他抄了底。他把校长加了进来,让我不好推托。看来校长要大力发展军统,以便在抗日和限共两方面使用。但副作用就是骂名日隆,他不考虑这个。宣侠父事件,我就最担心校长在其中起了作用。”

武伯英明白意思,更体谅苦心:“这个放心,我听你的建议,绝不会肆无忌惮。密查宣案的结果,要按绝密对待,不能影响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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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最好。”胡宗南长呼一口气,放下心来。

二人又说了一小会儿话,胡宗南看他实在困乏,就安排去休息,在公馆客房好好睡一觉。武伯英跟着勤务兵要去客房,又被胡宗南叫住,简单说了自己前两天在渭南视察部队的行程。武伯英佩服他的细心,不要被蒋鼎文问起时,戳破了共同扯的谎言,用心一一记下。武伯英刚到客房,尚未躺下休息,罗子春开着巴克车,随胡卫队的吉普也回来了。武伯英让他去私厨吃饭,他却急火火要走,言称要先去未婚妻家一趟,然后回武宅过夜。武伯英理解男女感情之于他,是充饥物,是兴奋剂,就让他去了,约定明早在黄楼见面,届时一起见蒋鼎文。

罗子春就要出门时,武伯英脱口叫了一声:“骡子!”

罗子春停下脚步,回身等他吩咐。武伯英被他攥着最致命的秘密,无话可说定定看了片刻,摆手让走。罗子春也定定回看,坚定点了下头,出门走了。

武伯英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累过了困极了,勾起了感情上的烦恼。罗子春有玲子,而自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喜悦和悲伤都没有了,空荡荡的。痛苦越来越淡了,淡至清澈稀薄,反倒非常难受。自从认识蒋宝珍,她的热情似乎也引燃了自己,可越来越觉得差距巨大,镜中月水中花般虚无,可望不可即。痛苦和幸福都没有了,人空得如同一个壳子。可毕竟是血肉之躯,就有对温存暧昧的望想,当望想变成妄想,孤独就趁虚而入地侵蚀。总以为自己是喜爱孤独的人,起码能忍受孤独,当真的绝对孤独时,才知道这滋味有多么可怕。感觉的时间是停止的,听见的声音是寂静的,思考的未来是恐惧的,一切都没有生气。

九月三日早上起来,天色阴沉,到底进入初秋,--湿--度虽大却不闷热。蒋鼎文坐在办公桌后,脸比天气还要阴沉,听完武伯英叙述去渭南的经过,不喜不嗔。“你走之后,我只好让人暂时把四科负责了起来。现在看来,也没必要还给你了。你不想干,我也不强人所难。看来宣案密查过后,就算去不成两统总部,也能在胡宗南那里谋个差使。你是才子,不愁出路,我给你设计的仕途,可能不适合你。”

“主任千万不要误解。”武伯英对这绝情话语,略感紧张。

“那我应该怎么正解?”

武伯英看看罗子春,有他在场不好多做解释。罗子春正在出神,心思不在办公室中。刚才老处长讲跟随胡宗南到渭南的假话,听得他瞠目结舌,想不到还有如此圆谎技巧,有板有眼,天衣无缝。而他在西安、在商州一直圆谎,让别人都以假当真,也弄得自己真假莫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武伯英真诚看着蒋鼎文:“主任,卑职去渭南,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适合在部队发展。所以胡总指挥留我清查汉--奸-,盛情难却暂时答应了下来,但是只一天就找借口跑了回来。还是主任待我恩重,还是地方更适合我,在军队里只能做个上级不满下级不服的样子货,我不愿意。”

蒋鼎文的鼻子抽了起来:“听说你昨晚回来,在胡公馆住着?”

武伯英想都不想就编了一套谎话,根本不顾虑能被戳穿:“我的车出了点问题,先坐胡总指挥副官的车回来。罗子春修好了车,才赶了回来。小罗对汽车很在行,连那些部队维修师,都不如他。”

武伯英说着看看罗子春,就像真的一样。蒋鼎文见他吐了真话,才稍微轻松,用食指虚点他:“我知道,你这个人,志向很大。”

武伯英假装没明白另一层含意,套近乎问:“宝珍这几天怎么样,身\_体完全复原了吧?昨天回来,原本要去瞧她,时间太晚。今天中午下班,我去看她。”

蒋鼎文脸色好看了不少:“还不太好,她是不生病的人,生了病恢复起来困难。西安环境嘈杂,空气也不好,我让她去山里住几天,真正静养一段。昨天上午走的,去了高冠峪行馆,不巧在你回来之前走了。她的心在你身上,早知道你昨天能回来,可能就不去了。你去渭南之后,也不和她联络,你回她走打了个错差。”

武伯英面带遗憾:“秦岭里的好空气,对她的恢复有帮助。”

他满脸惋惜之色不是装出来的,真心遗憾和蒋宝珍擦肩而过。罗子春听了浑身一个冷战,四肢颤-抖起来。细心的武伯英发现了这一细微的反常,觉得他有不好的心事,立刻又觉得自己太过敏感。

从蒋主任办公室出来,武伯英走在前面下楼梯,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用秋目冷光看着罗子春:“骡子,怎么了?”

罗子春这才回过味来:“蒋小姐去度假了。”

武伯英觉得不祥,继续追问:“怎么了?”

“小玲也跟去了。”罗子春神情虚弱,“我昨晚去她家,她不在。她家人说,前天晚上,一个富家小姐到家中找她。后来才知是蒋宝珍,两个人在闺房说了一会子话。小玲说蒋小姐约她去度假,赶紧收拾东西,高兴得不行。昨天上午,车到她家,上车就陪蒋小姐走了。”

武伯英明白他的担忧,想了下安慰道:“你想得太多了。”

“我没想多。”罗子春闭眼抬头,“本来昨晚想给你汇报,你在胡公馆,我不方便去。今早你急着见蒋主任,想给你说,也没机会。要不然刚才,就能探探蒋主任的口气,但愿她没有危险。”

武伯英看着罗子春,继续安慰道:“不会的,蒋小姐不是这样的人。死了几个人,你就胡联想。别人也许会,蒋小姐不会,我了解她。”

罗子春咬牙把话咽了下去,觉得没必要说,也不敢说。

武伯英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去赵庸他们那里,看有什么发现没有。没有的话,也不监视了。都撤回来,把宝全押在侯文选身上。”

罗子春开着吉普车从新城大院出来,后面就跟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一眼就认出是刘天章的座车。他假装没看见,朝东一直开出中山门,验看证件时停了一下,跟踪的汽车也停住了。验看完证件,刘天章指挥司机,紧紧跟着罗子春。两车一前一后开到城外田野里,玉米已经有人高了,抽了天花吐了缨子,完全遮住了车子。罗子春把车停在田边,走下来站在车旁。刘天章命令司机远远停住,相距有三四十丈,下车朝前走去。罗子春也迈腿朝后走,二人在中间相遇,停了下来。

罗子春心中着急,叫新官职问道:“站长,你给我岳父留话,让我一回来就去找你,有什么指示?”

刘天章笑道:“没什么事情。”

“小玲跟着蒋宝珍一走,你就去了,没有什么事情?”

“凑巧。”

“不可能,是不是你唆使蒋宝珍,把小玲扣押了?”

刘天章立刻收住笑,自然有股狠毒。“你敢跟我这么说话?”

罗子春咽了两口唾沫,强忍焦急,带上歉意。“我前后一联想,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因为我监视武伯英不力,你要惩罚我。越想越害怕,只是想求站长,如果要处分,请不要动我未婚妻。”

刘天章见他被完全征服,又摆上了阴冷的笑容。“你骡子,还有个害怕。实话说,是我让蒋宝珍,带上你的未婚妻。至于软禁扣押,没有这么严重,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既然你收到了我的留言,也没见你来找我。”

罗子春更加怀疑玲子已经被控制,豆大的汗珠渗出额头,连鼻尖上都是汗水。“刚回来,没有机会见你。”

刘天章见他紧张成这样,狞笑道:“所以我主动来找你。”

罗子春有些轻微颤-抖:“这几天和他在渭南,跟着胡宗南,走了几处防线,别的没什么不正常。”

“这些我都知道了,我想问你,他追查宣案,有没有新的进展?”

“没有,就是查出个侯文选,人失踪了,只好搁浅下来。”

“这些我也都知道了,最新的进展呢?”

罗子春低声问:“站长,宣侠父失踪,真的和你有牵连?”

刘天章觉得要镇住他,必要发些狠话,冷笑了一声。“哼,在西安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少得了我,没有我他们也不能成功。要不然,我费劲巴力,做这些事情干什么。我给你露了底,你要敢骗我,别怪我不念旧情。”

罗子春战战兢兢问:“那老林,也是你故意派去的?”

“我有这么坏吗?”刘天章狠狠瞅了他一眼,“我派老林,只是为了看看结果。妈的没想到,居然被下了狠手。不废话了,你有没有新发现?”

罗子春知道他问秘密调查武伯英的共党嫌疑,以前觉得只是围魏救赵,经历过悬崖边吐露心迹,想不到武居然真是共产党间谍。罗子春思索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蛛丝马迹,然后抬头看着刘天章,坚定道:“没有,他绝对不是。”

武伯英独自在办公室呆坐,思考密裁宣侠父的隐蔽链条,目前链条虽拧了几圈,但每个铁环还是没有形变,只是咬合的角度起了变化。

已经明确,最后一环洪老五,倒数第二环侯文选,倒数第三环丁一,再上一环不好确定。只有抓丁一才有答案,但侯文选在武汉还没叫板,自己暂时不能亮相。从徐亦觉和刘天章的反应看,必定脱不了干系,估计其一就是倒数第四环。一个是军统在西安的头子,一个是中统在西安的头子,联合行动不可能,必定以某种状态存在于链条之中。

再朝上数,就应是蒋鼎文一环,只有他能顺当指挥徐、刘任意一环。原本想直接连到军统或者中统,却怎么也跳不过他。就算他护犊,想要保住爱将,但密裁宣侠父不是普通事件,作为老江湖必定知道其巨大影响,肯定和胡宗南一样以抽手为要,可以为人绝不会舍己为人。

密裁指令基本可以肯定不是两统发出,他们根本指挥不了蒋鼎文。假设真是两统贼喊捉贼,但捉贼人必定不选自己。一个暂时脱离了特务机构的人,一个很难控制的人,就算葛寿芝起作用也不行。丁一操作制造的宣侠父押送途中脱逃事件,原本是最好的结果,一手托数家,正因为自己的存在而不敢公布,白忙一场。

蒋鼎文是密裁令的源头,几乎也不可能,就算他不怕共产党诘难,却不敢自作主张,他是被驯服的猛虎。能密令大蒋的只有老蒋,他是驯兽师,挑了威风不复当年却更听鞭响的蒋鼎文,没选尚存野性的胡宗南。密裁宣侠父不是好差使,胡宗南还有可能网开一面,也许正是蒋介石的另一种惜爱。

整个链条都理顺了,蒋鼎文的各种表现也趋于合理,保下、自保还要保上,夹在中间十分难受。蒋介石支持密查的态度,符合他的一贯手腕,喜做过分之事,喜看手下争斗,然后坐观虎斗坐收渔利。这正应了组织的要求,要把责任追究到最高,找到震中才罢休。武伯英也明白,所有一切推理都只是推理,需要铁证来办成铁案,不然还是白忙一场。

武伯英想不下去了,也坐不下去了,起身-下了黄楼,开车出了新城大院。刚出大门,路边停着的一辆轿车,打火跟在了后面,上任以来第一次被人明目张胆跟踪。对手似乎也意识到了,宣案密查到了最后关头,揭开一切和掩盖一切,好坏分定就在几日之内。武伯英把车开到侦缉大队院门前,停车、下车、锁车,自然而然。跟踪车紧挨巴克车尾靠边停车,根本不怕被发现。武伯英懒得看,走到门口向自卫哨报了身份,目不斜视走了进去。

师应山放心之余只关心所揪心的:“能和刘天章扯上不?就是扯不上,也要把他扯上。”

武伯英知他报仇心切,劝慰道:“他必定难辞其咎,但是要他死,不太可能。”

“我就是光想让他死!”师应山很冲动。

“那你和师孟的关系也就暴露了,而且暴露的,还有你年轻时的冲动。师孔这个名字一叫人知道,很容易就能查出你多年前在陕北的事。陕北,陕北,现在代表忌讳。那你跟着就被打倒在地,翻不起身来,更别提报仇了。”武伯英不知他仍是中共秘密党员,还拿这话来吓唬。

师应山亦不知他的秘密身份,觉得这个老特务掌握了太多秘密,来源渠道根本就想象不出,只能莫名害怕。“那时国共是合作的,打倒军阀。现时国共也是合作的,抗击日本。我从来就没投靠过共产党,年轻时也没有。”

武伯英点头道:“因为我弟弟曾经是共产党,我一直被怀疑。要是你们兄弟的关系被挑明,必遭怀疑。从此你就背上了包袱,一个再也卸不下的包袱。”

师应山点了下头,长叹一声:“咱俩有一样的苦痛,说不出来的苦痛。”

“报仇有几种,实际死不是最好的一种。我一定会让刘天章,把这些年的力气白费了。西安待不下去,调往他处当个喽啰,而且没有再被重用的机会。年轻力壮就开始养老,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比死还难受。”

“你向齐北报仇,就是这个方法,还借机把胡汉良也整下了台。”

武伯英知他反过来用话禁话,威胁让交谈继续不下去,各自无言想心事。隔了一会儿,武伯英转变了话题:“老师,我来你这里途中,被人跟踪了,一直跟到你门口,现在还在。”

师应山非常聪明,立刻明白他要什么,安排手下去门口查看。隔了一会儿,手下回来报告,跟踪人正是升任了军统陕西站行动科长的丁一。“我到车边打招呼,丁科长狂妄得很,说受蒋主任委派,秘密保护武专员。”

武伯英不禁苦笑了起来。“这帖膏药,贴上我了。”

师应山等手下出去了,才感慨说:“我不清楚,密裁宣侠父,是怎样一个过程,是怎样一个授权,是怎样一个行动。但能感觉出来,蒋主任想要保护的人太多了。他羽翼大,所以就劳累。把犯案的、办案的,都想包住,操碎了心。”

武伯英看着窗外不屑笑笑,低眼看看腕表:“也好,让丁一他们,在门口保护着,咱们吃午饭。”

师应山憨笑点头:“不行叫进来一起吃,辛苦得和啥一样。”

糟蹋话说完,二人大笑起来。吃饭时武伯英不顾进餐场合,打听最近城中有无地方传出尸臭。师应山没有这类消息,知道他还在挂念着尸体,估计了一种可能,宣侠父也许并没死。武伯英比他知道得多很多,清楚宣侠父被丁一带走,必死无疑。

饭后略微休息,武伯英就回了黄楼,丁一自然紧跟其后,把车停在了新城大院外头。武伯英把车停在楼下,朝大门外看了两眼,天色阴得更重,空气中充斥着白色的水汽。他竭力压制对丁一的仇恨,王立虽是张向东下了杀心,虽是洪老五捅死的,却是他带到武宅的,就是元凶。从宣侠父起死的六个人,除了洪富娃、师孟是刘天章一手整死,都和丁一有关。估计正是他授意,洪老五才杀红了眼,接连伤了林组长、何金玉、王立三命。张向东之死,虽然没有明确,但必定和丁一有牵连。而宣侠父一命,应是他亲手所取,要不然怎么能拿到金表金表链。他的凶狠手段,就连当年胡汉良也逊色一分,最可怕的是年纪轻轻,已如此歹毒,恐怕再发展几年,将会成为西安城最大的毒蝎子。

武伯英打了一个寒战,如果丁一狗急跳墙,到揪出时必定什么都能做出来。必须为安全计,起码在侯文选大闹武汉消息传来之前,不能再涉险。如果自身有差池,前面努力全部白费,就算蒋鼎文背上骂名,宣案也会不了了之。人身不存,给死人报仇,给组织复命,都无从谈起。自己不畏艰难不怕险阻,但不能不留在最后,把那根隐秘链条公诸于世。给同志亲人报仇事大,却大不过组织使命,唯一解决之人,舍我其谁?

武伯英上了办公楼,赵庸他们四个已被罗子春叫了回来。破反专署又坐在一起开会,赵庸汇报几天的监视情况,没发现军统朝外运东西,倒发现了其他一些秘密,无关紧要。整个短会期间,罗子春心不在焉,不时轻叹一声,武伯英一看他,就连忙掩饰,但是盖不住纠结与忧郁。

武伯英最后开口:“我昨天已经给胡总指挥汇报过了。鉴于目前密查宣案没有进展,我的前途未卜,为了你们四人的前途,决定仍回十七军团效力。”

赵庸等参案以来,确实感到麻烦,加之不受重用,只被当做武力工具,颇为思念军旅生活。几天连着蹲守城墙一无所获,丧气的感觉越发强烈,觉得实属应当。

武伯英把每个人看了一遍:“四位跟我相处时间不长,情谊却不浅薄,以后要用得着武某,还请不吝招呼,一定帮忙。只是军地相隔,难以为诸位出力,只好借着和胡总指挥交好,给你们提了一职。以诸位的能力,在普通连队干连长绰绰有余,再说借调我的破反专署一月,回去没有个动静,难免被人说没有成绩。胡总指挥已经交代一军,给你们每人,安排一个连长的位子,只不过这样一来,今后你们就被分开了。尽管分开了,还在一个部队,因着破反专署这段经历,也要多多团结。”

话没说完四人已变得非常激动,面露感动连连答应,分别起身给他敬了军礼。武伯英不便还礼,坐着不动只是摆手微笑。“好了,你们现在去行营总务处,领取九月的薪水。然后我和骡子,送你们回去,顺道感谢胡总指挥,在专署成立之初,派了干将支持我的工作。”

四人又行一遍军礼,武伯英笑得脸皮都有些抽搐,起身送出了会议室。四个军棍去了总务处,武伯英回来重新坐下,对罗子春交代:“借着送他们,咱俩也在胡那边住两天。今天丁一跟我,跟得很紧,不能不小心。”

罗子春不太相信:“他不敢吧?”

“怎么不敢,要保他自己,杀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侯文选虽然听我安排,但是那人太不可靠,谁知道他们现在掌握了什么。再一个他去武汉,能不能起到预期的作用,也说不来。”

罗子春同意他的看法,却不太同意他的安排:“我就不去了,估计他不会对我下手。我留下,白天在黄楼,看着咱这一片地方。晚上回宅子,看着咱那一片地方。”

武伯英看了一会儿,理解他的心情,还是放不下玲子。想留一点自由,等候未婚妻的消息,在岳父母那里走动,于是就同意了。

四人领薪水回来,还代领了武、罗两人的。武伯英开着车,跟在吉普车后面,一起去了小雁塔司令部。丁一的汽车,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就像夜间乡路上的野狼,只等行人懈怠。天气更加阴沉,光线如同傍晚,似乎衣服表面都凝结了细小水珠,潮乎乎的。到了十七军团司令部,胡宗南正利用部队休整时间召开军事会议,副官悄声报告,他让一个张姓团长出来,安顿四个归队手下。副官陪着武伯英等候散会,说东道西,会议迟迟不散,一直开到晚饭前。

胡宗南一回办公室,就问武伯英:“为什么不要他们了,用起来不顺手吗?”

武伯英站起来答话:“主要的,还是我昨晚吃饭,给您汇报的原因,为了他们的前途,都年轻,不能拖累。”

胡宗南坐下来:“你总是,谦虚过分,担心过度。”

武伯英又坐回了椅子,今天事态发展超出了预计,必须提前给胡宗南透露一些秘密。他坦诚说了担心,害怕跟踪的丁一下手,想要在胡羽翼下躲避。接着把昨夜没报告的诸事也说了出来,包括侯文选已经供认丁一,假逃真走去武汉找戴笠告状。胡宗南眯眼听着,逐渐有点不高兴,旋即明白他的苦衷,不用致歉又恢复常态,原谅了隐瞒。

武伯英真诚道:“我不是想瞒总指挥,只是害怕对您造成不好的影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一想,我和您都是竭诚为总裁办事,倒是没什么可怕的。目前能保护我的,在武汉在重庆,都离得太远,西安城里就您有这能力。原本我担心把一切告诉,您会惧难而不伸援手。今天总算明白,只有把一切说明,您才会不畏难而庇护我。”

胡宗南冷笑一声:“巧言令色,我是投笔从戎的文人,不用你绕那么多弯子。”

武伯英讪笑点头:“所以总指挥比起其他军人,不光是勇武,而是勇决。”

胡宗南没听他谄媚,回敬似的神秘道:“我也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是戴笠同志告诉我的。”

“什么?”武伯英疑问道,和戴笠有关系的一定是大秘密。

胡宗南故意卖关子,先不回答,拿电话要蒋鼎文办公室,接电话的是勤务兵,说主任已经回家休息。武伯英见他打电话给蒋鼎文,不由紧张起来,真有些怕他出卖自己。胡宗南故意要让他害怕,又让总机把电话转到蒋公馆,终于找到了蒋鼎文。两个大员通了几句话,武伯英才稍稍放下心来,胡宗南的话已经完全接受了他的求救。胡宗南编的理由很巧妙,让人佩服,他说前天武陪自己去渭南视察,看了不少东西,而且文笔之好在政界闻名,想借用几天起草陕东防御报告,向蒋总裁上报。蒋鼎文犹豫片刻就答应了,并说自己愿意放武给胡使用,若要长远最好由胡给军政部打招呼,换掉专员人选。胡宗南解释只是暂时借用,容后再和戴笠等人商议,正式调他到己处供职。

武伯英揪心刚才所说的秘密,等他一放下电话,接着问:“什么秘密?”

胡宗南冷笑着转而言他:“这样吧,你在我司令部待着不方便,这几天你就住在公馆,戒备也很严密,非常安全。”

武伯英还是追问不放:“总指挥,什么秘密?”

胡宗南拍拍椅子扶手,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最关心这个,看你急切的样子。实际也不是秘密,干脆告诉你吧,免得你忐忑。一个星期多以前,我和戴笠同志在武汉会面,商讨一些事情。谈起了宣侠父失踪案,也谈起了你,他突然说宣案的指使人,他已经知道了。”

武伯英不啻听见惊雷:“谁指使?”

胡宗南收住笑:“他没说,为了避嫌,我也没问。既然他都知道了,总裁一定也知道了,或者说总裁先知道了,他才知道的。我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停止你的调查。他说现在骑虎难下,不让你调查,责任就全成了他的。要是纯粹由他指派你,也就叫停了,但起用你和徐恩曾同志也有关系,他不好下令。”

武伯英眯起眼睛,看了胡宗南很久,想了很多,推测很多。胡宗南也看着他,等他的反应,等来的却只是对命运的感叹。“唉,我也是骑虎难下,等人叫停,却一直等不到。不有个结果,责任就会全压在我身上,所以必须走到尽头。”

武伯英躺在胡公馆客床-上难以入眠,几个新出的状况,让思考更加凝滞艰涩。他们在无声较量,自己必须智勇相济,才能找到解决的最佳点位。自己就像一个扶夯人,木杆上拴满了绳索,人多力量大,轻易就能拽起石夯。但是每根绳索,想要落下的方向不同,就算几根绳子方向大体一致,但想要落下的地点,却没一个重复。而扶夯的又是哑巴,不能喊号子,只能平衡各个方向的力量,把夯头落在最理想的点上。可想而知这有多么艰难,而且那个最佳点尚不明朗,暂时没有合适位置。但石夯已被提起,很快就要落下,必须在须臾之间,引导石夯砸向那个点位。这样一来,就需要借力打力,制力助力,稍有差错就砸了脚面。

武伯英看看英纳格手表,已经下午两点了,却还是睡意全无。看见手表就想起了蒋宝珍,觉得按照脾气,就算对手有挟持玲子之意,蒋宝珍也决不会做出挟持之事。再想想又不一定,万一蒋鼎文真是幕后主使,她顾及亲情做了此事,一下子就掐住了罗子春的七寸。而罗子春知道的秘密,和自己掌握的差不多相当,更要命的是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共产党潜伏分子,如果临阵倒戈就难以收拾,甚至将一败涂地。想到这里更加担心起来,披衣下床,推开南窗。不知什么时候雨滴已经落下,雨点比夏雨细小却不如春雨密集。微风刮来畅快爽利了不少。转念想就算玲子被当做人质,罗子春也不会背叛自己,他是个可靠人,况且关系已经近到兄弟一层。突然一股大风刮来,带着秋凉的瘆意,武伯英浑身一个哆嗦。自从中毒之后,身-子骨大不如前,特别怯寒。他离开窗子坐回床边,把披着的西服穿上袖子,紧裹在身上。不由睹物思人,又想起了买衣服的蒋宝珍。

西安四季分明,一雨成秋,窗子打开之后,人体蓄积的一点热量顷刻跑光,换了一屋子秋寒。武伯英又是一哆嗦,罗子春所知道的秘密之中,最可怕的就是自己已被赤化。如果这点一泄露,根本就没有回旋余地,直接就被证死,从根子上把所有事都掉头且推翻。武伯英提起床头挂着的西裤,摸索出那枚铜板,在手里飞速翻转了一会儿,凉意从心底升起,比吹进来的秋风还要冰冷。从他知道自己秘密身份之后的表现看,除了不适应,更多的是无声的抗拒。尽管他心肠不错,但从未对共产党表现过同情,也许没有办法时就出卖了自己。武伯英干脆把薄被子裹在身上,抵挡内外寒意,如果真到这一步,什么都讲不起了,不光自己脱身困难,连沈兰也要受牵连。这倒也不怕,伍云甫和周恩来一定会设法解救,怕的就是自己前面的力气白费,给那些冤魂鸣冤之事就打了水漂儿。唯一能寄希望于罗子春,有坚强的神经,不为胁迫所动,起码在侯文选闹起来之前,不会出卖自己。这点希望依附于另一个希望,就是蒋宝珍叫玲子去高冠行馆,真是陪伴养病,不掺杂一分一厘威胁,不包含一丝一毫歹意。

想起侯文选,武伯英又费神了半天,不知他目前走到何处,想法是否还是初衷,闹起来会不会在军统造成影响,有了影响戴笠将会怎样处置。每一步都有几种可能,猜测最费脑筋,推想最耗神经,武伯英隐隐感觉有些头疼。这两年在西安,一直过着猜测的生活,以至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从一个异常敏感的人,变成了一个酷爱多心的人。甚至把一些不可能发生的坏事,都要朝着坏的方面想象,反复咀嚼-吮-咂,毒害着思想和精神,以至于成了悲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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