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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曹操被父亲轰回老家



重修孝道


曹氏的家乡在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令族人颇为自豪的是,在他们族里曾经出现过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汉丞相曹参。但自汉高祖时代之后,曹氏便逐渐走向没落,直到阿瞒的爷爷大宦官曹腾崛起,才使这个江河日下的家族又有了生机。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曹腾的子侄一辈许多人都跻身仕途,大到位列九卿,小到衙役书吏。也正因为如此,与宦官势力保持一致成了曹家人坚守的信条。

阿瞒本是出生在谯县老家的,但是屈指算来在这里度过的岁月却不多。只因母亲邹氏早丧,阿瞒兄弟一直跟随父亲在洛阳生活。汉都洛阳无疑是那个时代最繁华的地方,阿瞒也在那里找到了快乐。但如今不同了,他在政变之夜偷偷帮助太学生何颙。这种对家族的背叛是不能原谅的,于是阿瞒被遣送回乡,从蜜罐子中捞出来扔进了冰窖里。因为是曹腾的唯一养子,曹嵩这一支的人口很少,基本上家眷又都在洛阳安置,所以谯县的宅院、地产实际上只有一帮老仆人照管。阿瞒年纪还小,就被送到了本家兄弟曹胤的家里。

第一眼瞅见这位素未谋面的本家七叔时,阿瞒就觉得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了。曹胤的年龄不太大,还不到三十岁,是曹嵩一辈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但是他性格拘谨苛刻,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严厉和傲气。特别是那张白净的容长脸,极少有笑模样。

环境改变了,生活也就不一样了。过去在洛阳那种大少爷的态势没有了,短了一帮家奴小厮的萦绕,再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劳烦。可曹胤却还是处处挑他的毛病,连吃顿饭都得挨半天训,什么吃饭时不能说话、不能掉饭粒、不能吃出声来、不能左顾右盼……一动一静、一走一立,都要规规矩矩从头学起。

最要命的就是念书。阿瞒不像弟弟德儿那样敏而好学,他生来最讨厌接触书卷,十二岁了连一卷《论语》都没念下来,每读上两三行就困意大发,上下眼皮发黏。如今却也不敢了,曹胤手里拿着戒尺在他面前踱来踱去,只要稍有松懈就会打下来。

“阿瞒,你游手好闲惯了,功课都耽误了。要知道时不我待,现在必须从头开始学起。”曹胤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竹简,“你背着长辈私交罪人,事后又顶撞父亲、叔父,是为大不孝,那我就要你从最基本的《孝经》学起。”

阿瞒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别扭,在他看来何颙不是罪人,遇事讲理不算顶撞,而《孝经》更是小孩子开蒙的书,自己虽然不爱学习,但也早就马马虎虎看过了。

曹胤瞧出他眼里有一丝不屑,把戒尺在阿瞒案前敲了敲,冷森森道:“你自以为读懂《孝经》了?嫌我讲的书浅了是不是?那好,你把书里孔子说的第一句话背给我听听。”

阿瞒傻了眼,低头思索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答道:“夫孝,德之……之本也,教之……之所由……所由生也……”

“哼!不对!”曹胤冷笑一声,“才一句话就糊里糊涂背成这样,可见你根本没用心读过书,还有脸耻笑《孝经》肤浅?”说罢他抓起阿瞒的手,抬起戒尺啪--啪啪就是三下。任阿瞒在那里龇牙咧嘴,接着讲道:“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这才是孔子说的第一句话。你记住没有?”

“哦。”阿瞒搓着手敷衍道。

“那么我问你,孔子所说的至德要道是什么吗?汝知之乎?”

“就是孝。”阿瞒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孝经》讲的至德自然是孝道。

曹胤却冷笑一声,摇摇头道:“你不知道!你如果知道孝道就不会顶撞你爹爹,就不会被他打发到这里来。所以你必须好好给我读书,学学什么才是真正的孝。”

“不对,你强词夺理!我没有不孝,救人怎么能算错事?”

曹胤没想到侄子会这么嘴硬,竟然会说自己强词夺理,到今天还争辩这件事情,他气哼哼道:“你没错,难道是你爹错了?身为儿子动不动言父之过,本身就是不晓事理。今天的书不要念了,给我跪到一边好好反省去!”

阿瞒瞥了他一眼,知道再怎么辩解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起身出门,跪到了院子当中。

火辣辣的太阳是何等煎熬人,阿瞒就这么顶着日头憋着一肚子的郁闷直挺挺跪在那里,摆弄着肋下的青釭剑:宝剑呀宝剑,全族的人眼睛都瞎了,只有你才知道我的心,只有你才明白是非善恶……

“不准乱动!”曹胤断喝一声走到他身前,“把剑摘下来给我!”

阿瞒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摘下来!”

阿瞒抬头看看他,眼睛里充满了怒火,这个毫无感情的叔叔竟然要夺走他的剑,连最后一点儿安慰都不给他。

“你摘不摘?”曹胤提高了声音。

“不摘!”阿瞒咬紧牙关索性站了起来,“我凭什么听你的……”

还没等他说完,戒尺已经打在了脸上,一条红印子霎时出现在白净的脸上。阿瞒感到的不是疼,而是一阵茫然,就听到曹胤嚷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到头来只会丢人现眼败坏门风。”

凭什么断言我就会败坏门庭?这句话可真触了阿瞒的伤心处。莫看他小小年纪,火气却不逊成人,一伸手把青釭剑拔了出来,不由分说朝着七叔的胸口便刺!曹胤做梦也想不到,年仅十二岁的族侄竟会对自己兵戎相见,还在侃侃教训着孩子,猛然间青光一闪剑锋迎面而来,他身-子一歪慌忙闪过。阿瞒不饶,又是一剑。曹胤已经是一个踉跄,实在躲不过这第二遭了,匆忙攥住那柄剑身,立时间手被割破,鲜血跟着涌出,伤口疼得一阵阵直跳。但是他不敢松手,牢牢抓住那柄剑,只是喝问道:“大胆!你要干什么?”

阿瞒被这一声断喝唤醒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他哆哆嗦嗦松开手,把剑鞘一扔,慌里慌张就往外跑。任曹胤在后面扯着嗓子呼唤,他理也不理冲出院门,一猛子跑了下去。

已经顾不得东西南北,他一直这样失魂落魄地跑下去,穿过乡间的小路,扎进无尽的田野,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跑啊跑,玩命地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再也迈不开步子了,才缓缓停了下来。刺眼的骄阳挂在苍穹之上,将大地炙烤得焦烫,把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热气之中。阿瞒汗流浃背喘着粗气,蹲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却是一阵阵茫然。父亲不要他了,如今又刺伤了七叔,还能跑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容身之所,谁还能听到自己的倾诉呢?

恍恍惚惚间,阿瞒看到了自家的坟地。

娘!

阿瞒想到了娘亲,只有在梦里才会来安慰他陪伴他的娘亲。他踉踉跄跄跑进坟地,一头扑在邹氏夫人的坟前。

“娘!孩儿来了……我好想您啊娘……爹爹不要孩儿了……所有人都不要孩儿了……您看看我呀……呜呜呜……”这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曹家小子终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凄惨、那么肝肠寸断。

他抱着母亲的坟头,倾诉着自己的痛苦,似乎想要用尽力气把坟头推开。仿佛推开这座冰冷无情的土丘,就能投入母亲的怀抱……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都只是一厢情愿,谁又能听到他的心声呢?

不知不觉间,阴沉沉的乌云渐渐遮掩了烈日,轰隆隆一声炸雷,冰冷的滂沱大雨倾泻下来,无情地打在阿瞒身上。他哭得昏天黑地,累得精疲力竭,就昏昏沉沉趴在坟丘上睡去,被雨水打醒就接着哭。

迷迷糊糊哭一阵睡一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哭到眼泪流干,再也哭不出来了,他才明白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的现状,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他无可奈何爬起来,衣襟早已经淋透了,发髻也--湿--漉漉披散在肩上,浑身上下都是污泥。这就是那位骄纵受宠的曹家少爷,如今脏兮兮--湿--淋淋就像一条落水狗!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阿瞒抬起红肿的眼睛,这才发现曹胤正孤零零站在坟圈外面。他脸色苍白,没有穿蓑衣,身上也已经--湿--透,双手都裹着布,渗出斑斑血迹。阿瞒怵生生望了他一会儿,起身还要跑,却脚底一滑栽倒在地。曹胤缓缓来到他跟前,却没有再打他,伸过血淋淋的手把他搀扶起来:“傻小子!你真是固执。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即便你做的都对,他都屈了你,那你低头向你爹认个错又能如何呀?有多少人就是因为固执而遭难的呀!你若是当时肯说一句软话,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阿瞒长出了一口气,他总算肯承认自己没有做错了。

“宁死当官的爹,不死叫花子娘。孩儿啊孩儿,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若是无情无知之人,你爹岂肯把你托付于我?你要是肯读书勤学,叔叔我又怎么舍得打你?”曹胤叹了口气,摩挲着阿瞒的头,“以后要听话,好好念书,做出个样儿来给你爹好好瞧瞧!”不知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对阿瞒的父亲流露出一丝不满。

阿瞒见他语音柔和,与半日前判若两人,不禁生出愧疚之意,抓住曹胤裹着伤口的手:“七叔……我错了……您的手没关系吧?”

“好厉害的宝剑,恐怕半月之内提不起笔来了。”曹胤无奈地苦笑一声,也不待阿瞒再说什么道歉话,便拉住他的小手,“走!咱们回家去,被雨淋了,让你婶子给咱们煮热汤喝。”

叔侄二人就这样大手牵小手,在雨中蹒跚而去……



孩童械斗


孩子难免一时执拗,不过都是好了伤疤便忘了疼的。

阿瞒虽然与七叔在感情上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但是曹胤对侄子的要求却是愈加严格了。天下的孩子皆是贪玩的,更何况他从前放纵惯了的。曹胤自那次事情之后便不忍心再打他了。每当阿瞒将书背得驴唇不对马嘴的时候,曹胤气得把戒尺在空中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来,比划半天还是下不了手,万般无奈最后只得来一句:“院里罚跪去!”

曹胤不忍再打,所以就罚跪。而这罚跪偏偏是阿瞒最不在乎的事情。从前在洛阳,只要犯了错误父亲便叫他跪在当院里反省。阿瞒从小惹的大祸小祸足有一箩筐,罚跪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最频繁的时候一天能罚四次,跪下没一会儿的工夫想个法子哄父亲一笑就又起来,没事儿一般继续我行我素。如今曹胤罚他是为了让他用心念书,阿瞒却是抱着竹简跪在那儿装模作样,看似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其实心思早跑到夜郎国去了。

这一日午后,阿瞒又被罚跪了,依旧是抱着书在院里出工不出力地耗时辰。这副德行,曹胤俩月来见得多了,也懒得与他置气了,干脆卧在书房里小憩,看谁耗得过谁。阿瞒原指望跪一小会儿,寻个机会逗七叔一乐就起来了。可是将近半个时辰了都没有动静,抻着脖子往堂屋里瞅,才发现七叔睡着了,便也松了口气,坐在地上歇着。百无聊赖之际,越坐越困,眼皮一阵阵发黏,索性把书简往边上一扔,歪在墙角阴凉下迷迷糊糊也打了盹。

就在他似睡非睡之时,只感到脑门上一疼。阿瞒一惊,料是七叔动戒尺了,睁眼却见身边无人,一颗小石子兀自在地上打着转。再瞧,一个胖乎乎的孩子正扒在对面的院墙上朝他吹口哨呢。阿瞒认得,是曹炽的儿子,本家兄弟曹仁。

“嘿!你过来呀!”

阿瞒见他开嚷,忙抹脖子示意他放低声音,蹑手蹑脚蹿到墙根下面,压低声音道:“你别叫,七叔睡着了。”

“找你有事儿!快跟我走。”曹仁扒着墙头。

“什么事儿?”

“军国大事。”曹仁一脸煞有介事的模样。

“我这儿罚跪呢,离不开。要是跟你出去,又要挨打了,你先回家,一会儿我找你去就是了。”

“没工夫跟你废嘴皮子了,快跟我走吧。夏侯家那帮崽子们要抢咱的那块宝地,有道是打架亲兄弟,你也算一个,不去可不行!”

“原来是叫我去助拳呀?”阿瞒白了他一眼,“这种事儿想起我来了。我跟他们又不熟,还是不去了。”

“别废话了,快点儿吧!恐怕都已经动手了。”言罢也不由阿瞒分说拉着他的膀子就往墙上拽,“你再不走,我可大声喊了。”阿瞒没办法,不好惊动七叔,只得随他翻过墙,踉踉跄跄跟着他奔跑着去了。

曹仁所说的“宝地”其实就是他家院子西面的一个小土坡,隔一条小河则是夏侯家的田产,开荒太麻烦、房子又盖不下,所以那个土坡实际上是一块两家都不管的荒地。只因为坡上有三棵古槐,孩子们总喜欢攀到树上玩,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曹家小子们的地盘。可如今,河对岸夏侯家的孩子们却要杀过来了。

阿瞒随着曹仁跑到地方一看,可真热闹:大的十三四,小的七八岁,族里各家各户的孩子全来了,手里还拿着石头、木棍、顶门杠,一个个守着土坡满脸严肃。再往河那边看,夏侯家的兄弟们也都到了,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眼瞅着已然是“两阵对圆”,一场“大仗”一触即发了。

夏侯家的孩子以夏侯渊、夏侯廉为首。那夏侯渊虽不过十一岁,却高人一头、乍人一背,从小在外面厮混玩耍,晒得黑黝黝的,在人堆里一站,特别显眼。夏侯廉却是最矮的,莫看年纪小,嘴上可不饶人,在河那边扯着嗓子大呼小叫:“你们说是你家的地,你开口叫那大槐树,看它可会应你?我还说是我们家地呢!反正土坡那一片荒着又没有地契,谁能占到就算谁的。你们曹家小子马上退出去,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河这边的孩子要数曹洪这小子最不省事了。他父亲早丧,原是跟着伯父曹鼎一处生活。曹鼎本性粗疏,对曹洪不加管教,后来又到扬州为官,这小子也就没人管教放了羊。他听夏侯廉这么说,怎肯罢休,开口便骂道:“滚你娘个蛋!小爷我从落草就在这儿玩,有尿都撒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这早已经算是我曹家的啦!你小王八羔子要是有种,过来咱俩单比划,看看谁的胳膊根子粗!”说着还把小拳头一举。他俩这么一嚷,两边的孩子都跟着起哄,到后来就变成隔河对骂了。

阿瞒是主张息事宁人的,听这些乡下孩子满口爹娘祖奶奶的胡喊滥叫,实在觉得不像话。有意请夏侯家的孩子们过来,今后大伙一起玩。可是他才回乡几天,曹家孩子们都以曹仁、曹洪为首,谁肯听他插嘴讲话。两边的孩子越骂越僵,到最后夏侯渊放开嗓门一声断喝:“别废话啦!拌嘴算什么本事?不管是谁家的地,反正我们要了,不服气咱们就动手!”

莫看嚷得厉害,真说到打架曹家孩子们还是不成,多少有点儿怯阵,都不置可否眼望曹仁。曹仁咬牙道:“呸!大丈夫能死阵前不死阵后,宁叫打死不能叫他们吓死。”

“对!”曹洪接过话头,“咱们的地方凭什么让给这帮小王八羔子?跟我上!打他娘的!”

这一嗓子可惹了祸,霎时间小河两岸就开了锅,什么杀七个、宰八个、门后戳九十九个的一通乱嚷,哪个叫石头、瓦块、枣木棍,形形色色的“兵刃”举起来就往前冲。有的抡着棒子不问青红只管打,有的专捡平日看着不顺眼的单练,有的窜来窜去找便宜专打太平拳,有的见势不好想退却绊一个跟头。刚开始还有模有样,后来就全滚到了河里,挤挤插插的人堆里有家伙也不管用,全都撒了手,使绊子的使绊子,背口袋的背口袋,用嘴咬的用嘴咬。河里石头本来就滑,这群孩子你揪着我,我拽着他,稀里哗啦翻一倒就是一大片,也顾不得滚了一身泥、呛了几口水,勉强爬起来接着瞎比划。

毕竟曹氏是官宦人家,子弟里有小一半是念书的,自比不了夏侯家是庄户出身,工夫一长就渐渐招架不住了。夏侯家的孩子则越打越来精神,尤其是夏侯渊,横冲直闯挥着小锤子般的拳头,挨上就是一溜跟头。不多时曹家孩子大多被赶上东岸,只剩下曹仁、曹洪几个还在河里翻腾。

最后曹仁见大伙都打散了,只得带着“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逃上岸来。夏侯廉自鸣得意,第一个蹿到大槐树上:“我们赢啦!以后这块地方是我们夏侯家的啦!曹家小子,以后不准你们再来!”

曹家孩子们扫眉吊眼、垂头丧气、拖泥带水地又聚拢起来,有的额头青肿、有的衣服扯破了、有的滚了一身泥、真有年纪小眼窝浅的一个劲抹眼泪。曹洪还不服不忿的:“你们这帮废物,怎么都不肯卖力气呢?照这样下去,他们这帮小王八羔子还不得跑到咱墙根底下撒尿?这还了得!”

“还没出力,我揍倒了俩!”

“他们仨人打我一个呀……”

“我牙都打活动了。”

“我腮帮子都打肿了。”

“过了今儿还有明儿呢,咱们走着瞧……”

众孩童歪歪唧唧正抱怨着,却见阿瞒站在一旁捂着嘴乐,衣服干干净净连道褶子都没有。

曹洪憋着一肚子火正没处撒,瞧他如此嘲笑,抢步上前喝问道:“阿瞒你还笑,方才你跑哪儿去了?”

“我在树后面蹲着呢。”阿瞒笑呵呵道。

“你……”曹洪挥起拳头就要打。曹仁一把就拦住了,他是有心眼的,阿瞒是曹家顶梁柱曹腾的长孙,而且他爹曹嵩是养子,所以这里面有三分客情:“洪儿,不准跟哥哥动手,有能耐跟夏侯渊玩命去,别在这儿窝里斗……阿瞒,叫我怎么说你好呀?论岁数你比我们都大,论见识你比我们都多。虽说咱不是一块儿光-屁-股长起来的,那你也不能看着兄弟们挨揍呀?哪怕你伸过一拳踢过一腿也不算白了咱们兄弟呀。”

“为了一块地,值得这么闹吗?”

曹仁却一脸认真:“一块荒地虽算不了什么,可咱家多少辈的人却是攀在大槐树上玩大的!你爹不也一样吗?这要是叫夏侯家的小子们抢去了,咱还有脸吗?”

阿瞒一怔,他可没想到这小小的玩耍之地还有这么大的意义。

“阿瞒,你要是有种,明儿带着兄弟们把他们臭揍一顿,咱把地盘抢回来!”曹洪又扯开了嗓门。

哪知阿瞒不气不恼晃悠着小脑袋道:“你看那夏侯渊人高马大的,胳膊大腿比我们粗好几圈,能打得过吗?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去做的。”

“软骨头,呸!”曹洪狠狠白了他一眼。

阿瞒却笑道:“有力使力,无力咱们使智。你们别着急,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一定想出办法把这块地方再夺回来。”说罢丢下面面相觑的兄弟们,赶忙往家跑。

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迟了,曹胤早就醒了,攥着戒尺正溜溜达达在院门口等他呢。夏侯兄弟那顿打他藏了,可眼前七叔这顿打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阿瞒只好腆着脸蹭到曹胤跟前,嘴里故意转移话题:“七叔,您醒了……我瞧您睡着了,应该给您披件衣服的,仁儿来找我,一着急就给忘啦!”

“少废话,大热天披的什么衣裳?”说罢抓住阿瞒的手就打。

他每打一下,阿瞒就叫一声,越叫声音越大,最可气的是他还要叫出上下句高矮音:“哎呦……啊……哎哟……啊……哎呦……”

“你这是什么毛病呀?不准叫!”曹胤也觉得可笑,不知不觉气已然消了一半,只强板着脸。

“您打得侄儿疼,侄儿能不叫吗?”

“疼也不许叫。”

“您这么下手就不心疼侄儿吗?您要是把侄儿打坏了,可怎么跟我爹爹交代呀?”

“少跟我贫嘴呱舌!”曹胤没滋没味又打了两下,瞧阿瞒嬉皮笑脸的打也不管用,遂将戒尺一扔,“去去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回屋念书去。”

阿瞒如逢大赦,蹦蹦跳跳便进了院,拿起书简来不过依旧是摆样子,满脑子都是石头、棒子、枣木棍。心不在焉耗到吃饭,糊里糊涂扒拉了几口便到自己房里一躺,寻思着抢回地盘的事儿。有力使力无力使智,说起来简单,可究竟该怎么办呢?

曹胤看出这小子有心事,若是平日,吃过了晚饭早不知跑到哪里钻沙去了。待闲暇无事来到他榻前:“小鬼,你又想什么呢?”

“没什么……”阿瞒翻过身来,他们一干兄弟打架的事情,怎么能跟大人说呢?盘算了一会儿,才低着脑袋问道,“七叔,您懂得怎么打仗吗?”

“打仗?”曹胤有些诧异,“我又没上过战场,不过可以读读兵法,《三略》、《六韬》、《司马法》,孙武子的十三篇。”

兵法!阿瞒眼睛一亮,坐了起来:“七叔,您有兵法书吗?”

“我书房里有一套孙武子十三篇。”

“给我看看吧。”阿瞒憨笑道。

“不给!”曹胤是何等聪慧之人,料他出去半日,这会儿又无缘无故要兵法看,必是有藏着掖着的事儿,冷笑道:“你午后跟曹仁上哪儿去了?”

“没去哪儿,就是玩了一会儿。”

“跟人打架了?”

阿瞒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问道:“兵法里面有没有说,如果自己的人打不过人家应该怎么办呢?”

曹胤打定主意,故意卖弄关子:“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兵法里面都有,用心学就会懂,以弱胜强又岂是难事?”

“那您给侄儿看看吧。”

“那可不行!兵法这类的书我是从不给别人看的,除非……”曹胤眼珠一转。

“除非什么?”

“除非你先把我教你的书学好,我就给你看。”

阿瞒的眼睛都红了:“七叔,您不对!您这是要挟。”

“随你怎么说,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曹胤心中窃笑,总算是攥到了阿瞒的小尾巴,装作一本正经道,“你连《论语》都背不熟,哪里有资格看兵法?那可是凶险之书,可导人学好,也可诱人学坏,这么给你看可不行。再说谁知道你学那些东西要干什么,要是就为了打架我可不能给你看。”

阿瞒赶忙换了一张笑脸:“七叔,侄儿从明天起好好念书,您就先给侄儿看看吧。”

“想都不要想!”曹胤踱到门口扭头又重复了一遍,“除非你先把我教你的书学好。”说完便走了。

阿瞒知道再求他也没有用,于是灵机一动,躺下来合了眼假寐。他装模作样还时不时发出点儿鼾声,任外面有什么响动也不理,让家里人都以为他睡着了。就这样耗了将近两个时辰。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天色大黑、院子里再没有丝毫动静了,他才爬起来寻了一盏油灯,蹑手蹑脚奔了七叔的书房。他想这会儿七叔一定也睡下了,趁着书房没人把孙武子十三篇偷过来看。哪知刚把门推开条缝,瞧屋里漆黑一片还没来得及迈腿,就感到后脑勺被人拍了一巴掌。

“小子,睡醒了?”

“七叔,您还没歇着?”阿瞒憨皮赖脸道。

“我歇着好让你来偷书?”曹胤笑嘻嘻道,“你这点儿小把戏岂能瞒我?明白告诉你,孙武子十三篇我已经锁起来了,你不要再惦记了,回去睡觉。”

阿瞒算是死心了,往门槛上一坐,叹了口气:“哎……您何必跟侄儿我这样认真呢。”

曹胤倒背着手乐呵呵道:“我没说兵法不能给你看呀,我说只要你把我教你的书念好,我就让你看,而且我还愿意讲解给你听。”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阿瞒苦着脸。

曹胤见把他挤对得够瞧了,略一思量又说:“这样吧,只要你用心背书,我每天就给你讲解一段,这样咱们两不耽误。你看如何?”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瞒蹦起来,“您说了可不能不算。”

“当然说话算数。你先把《论语》的《子罕篇》背下来,我就让你看上一卷。”

“行!不过您可得跟侄儿我击掌为誓!”

“那有何难?”

啪!啪!啪!漆黑的院子里猛然传出叔侄俩清脆的击掌声,搅了其他人的好梦……

曹胤这一晚可睡了个好觉,总算是找到让阿瞒用心读书的办法了。他觉得这小子如果用心,三天内定可以把《子罕篇》搞定。哪知第二天太阳还没高升,阿瞒就将他从睡榻上拉起来,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曹胤着实惊愕不浅,看看他略带惺忪的眼睛:原来这小子半宿不睡强记了下来,不过这也太快了吧!

阿瞒把手一张:“背完了。您把《孙武子》拿来吧。”

“你……”曹胤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您可和我击掌为誓了,不能食言啊!”

“为了一卷兵法,你竟然如此用心。”

阿瞒摇晃着小脑袋笑道:“那是自然!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

曹胤越发吃惊:这几句话是《子罕篇》里颜渊说的,这小子记性好也就罢了,竟然还可以现学现卖恰当使用。想至此他不禁也随口引了一句《子罕篇》中孔子的原话,揉了揉睡眼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牛刀小试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阿瞒已将孙武子十三篇全部浏览了一遍。当然,顺便他也把整部《论语》背得滚瓜烂熟了。曹胤发现这小子同时学两本书,竟然可以并行不悖,着实非同一般,便索性将自己理解的兵法深义统统讲解与他。

终于这一日,阿瞒把竹简往书案上一摔,笑道:“七叔,《孙武子》我算是马马虎虎学完了,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学了不用怎么行?我已经和仁儿、洪儿他们约好了,今天可就要去试试了!”

曹胤虽不甚清楚他学了要对付谁,但大体上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弯下腰看着这个机灵鬼:“你们可不能乱来,究竟为了什么事儿可以告诉我吗?”他毕竟是书生气质,不会强迫一个孩子。

阿瞒摇摇头:“这可不行!这事儿需得瞒着大人。七叔您只管放心,侄儿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的。”

“哦?既然不过分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七叔!”阿瞒眨了眨眼睛,“您小时候有没有瞒着长辈的秘密呢?比如偷着跑出去玩什么的。”

“我也是有的。”曹胤尴尬地答复道。

“那我叔爷就不清楚吗?”

“这……”曹胤没想到阿瞒会这么问,沉默片刻不禁感叹,“为孩童的有时哄弄长辈,为长辈的又岂能不知?现在自己成了长辈,也当学会被孩童哄弄呀……罢了!你去吧,别惹出祸来就是了。”

阿瞒躬身一揖辞别了叔父。待出了门赶忙招来族里各家的顽童,把自己早已想好的计策一一吩咐下去。众孩童纷纷称妙各去准备,阿瞒却只带了曹仁、曹洪等七个人往大槐树寻衅。

在曹家孩子原本的地盘上,夏侯廉恰带着几个兄弟捉迷藏,玩得正起劲,突然一颗石子砸到他头上。他哎哟了一声,闪目观瞧,就见曹家几个最凶悍的小子走了过来。

“嘿!臭小子,你们是不是该让地方了?”曹洪笑道。

夏侯廉知道单凭自己惹不起,但依旧不肯嘴软:“口气倒是不小,动我一下试试,你敢动我一下,我叫渊儿哥哥把你们全揍趴下,到时候你们就……哎哟!”话还没说完,就被曹洪弹了一下脑壳。

“有本事去叫大个子来呀!告诉你,这地方借你们玩了半个多月,如今我们不想借了。有种去叫夏侯渊他们来,咱们再打一架试试,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哼!姓曹的,你们等着瞧!”夏侯廉捂着脑袋就走,一旁的曹仁也真对得起他,赶上去一伸腿,又将他绊了个跟头。夏侯廉玩了个嘴啃泥,回头看看诸人,哇地一下子哭出来,揉着眼睛奔过河去,其他的几个孩子见势不妙也溜了。

夏侯廉才八岁,根本打不过曹家的大孩子们,平日里有厉害的兄长护着,自然没人敢惹。今天无缘无故他被曹洪弹了脑壳,又被曹仁绊了个跟头,大的欺负小的,人多欺负人少,怎能不委屈?回到自家的庄园上又哭又喊,挨家挨户地喊人,又特意跑到夏侯渊处添油加醋地述说一遍。那帮小子们平日里一听打架比吃了蜜蜂屎都甜,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凑了二十来个,风风火火杀向了河边。

等到了地方,却见只有阿瞒一个人。夏侯渊早就沉不住气了:“是你小子打了我们廉儿兄弟吗?”

阿瞒指指自己鼻子嚷道:“就是我!”

“我瞧你眼生得很,叫什么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爷我叫曹操。”

“呸!看我们不把你揍扁了!”夏侯渊说着便挥手叫大伙上。

“慢着!”阿瞒摆摆手,“你们这么多人打我一个可不行!大个子,你叫夏侯渊是不是,咱俩一对一见个高下如何?”

夏侯渊见他个子矮小,胳膊也不怎么粗壮,咧着嘴笑道:“行啊!你小子自找苦吃可怨不得我。”说罢拦住众兄弟,一个人趟到河中央。瞧阿瞒缓缓走到自己近前,运足力气刚挥起拳头,却见阿瞒抱着脑袋转身就跑。这一逃可惹得夏侯兄弟哈哈大笑。夏侯渊一阵诧异后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只觉眼前黏糊糊一黑,用手摩挲——原来被阿瞒扔了一脸泥巴。逃了也就罢了,竟然偷施暗算,岂不叫人恼火?夏侯渊气得大叫一声:“浑小子你别跑!”跟着就追过去了。眼瞅着这个曹操逃到了树下,夏侯赶上去,还未及动手,只感到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一张大渔网已经罩在了身上。

原来阿瞒是故意诱他到树下,早有曹仁、曹洪拿着大网藏在稠密的枝叶间。待夏侯渊赶来,兄弟俩跳下来以大网罩住他,紧接着其他几个藏在树上的孩子也叼着绳子爬下来。夏侯渊虽力气不小,但身在网中手脚伸展不开,四五个对手一拥而上,没费劲就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夏侯家其他几个兄弟刚才还笑得喘不过气,这会儿眼见突变,赶紧跑过来救人。他们刚踏到河里,就见槐树后面、草丛中间呼呼啦啦窜出一大堆曹家的孩子,未及动手眼前便一片模糊。原来阿瞒事前有分教,埋伏的兄弟每人攥两把细沙土。专等夏侯家小子冲到河中央,就把沙土扬出去迷他们眼睛。这手真见效,夏侯家的小子们纷纷迷眼,不能再战,慌慌张张站住揉眼。哪知你这边越揉,他那边越撒,什么都看不见,只得弯腰护住头,捞脚下的河水去洗。

这下子可吃大亏啦!

阿瞒早算计好这一点了,待到他们弯下腰,阿瞒大叫一声:“冲啊!”曹家孩子们成群结队往河里涌,抓住他们的发髻使劲往水里按。

夏侯小子们虽厉害,但是眼睛睁不开,就感到脑后一沉,方要呼喊就被摁着喝了一大口水。猛抬脑袋,刚咳嗽出来,紧接着第二口又灌进去了!

眼见得曹家孩子们骑着他们脖子、按着他们脑袋折腾了一阵子,阿瞒也怕闹出事儿来,忙喊道:“我看他们喝得差不多了,松手吧!”曹家孩子们收了手一片欢呼,那些倒霉蛋这才东倒西歪爬到岸边,一个个都被灌得小肚溜圆,伏在地上大口呕吐,再也挥不动拳头了。

曹洪回手弹了一下夏侯渊的脑门,笑道:“大个子,服不服?”

夏侯渊的脸都气紫了,咬牙切齿道:“卑鄙!无耻!小人!混蛋……”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恶劣词语全说了一遍。

阿瞒拍着他的脑门笑道:“兵者,诡道也!孙武子《地形篇》有云‘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你们焉能不败?”

“什么鬼不鬼的?打架不准捣鬼!”夏侯渊没念过书,自然不懂他的话。

曹仁、曹洪等人双伸大拇指赞道:“阿瞒,你真了不起!”

“洪儿兄弟,我还是不是软骨头了?”

“今后哪个敢小觑你,我第一个不答应!”曹洪拍了拍胸口。

阿瞒则不紧不慢晃悠着小脑袋背着兵法:“地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

“夏侯家的小子们听着!”曹仁叫道,“我们逮到了夏侯渊!只要你们答应把这地方还给我们,我就放了他。要是不还……我们就……我们就……”他们要是不还也没办法,但还是得吓唬吓唬他们。

曹仁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挠挠头想想道,“要是不还,哼!我们可就开膛摘心了!”

他本以为谁都听得出这是大瞎话,可偏偏就有信以为真的!夏侯廉年纪小,刚才叫了一帮哥哥来报仇,他自己可始终站在对岸没动地方。看到众位哥哥都被灌了一肚子水,早傻了眼,又听说要摘渊儿哥哥的心,吓得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脑袋就跑了。

阿瞒本意是要试试计策,觉得闹得差不多了。曹仁等人吃过夏侯渊的亏自然不干,众兄弟绕着动不了身-子的夏侯渊又唱又跳,时而弹弹他的脑壳。夏侯渊憋了一肚子气,可这会儿他连动都动不了,只能咬牙切齿怒视他们。曹家孩子们也是越闹越厉害,也不知哪个淘气包又给他抹了一脸污泥。

“住手!”这时就听一声呐喊,河对面远远跑来一骑白马。马上载着两个人,前面哭得满脸花的正是夏侯廉,后面手拉缰绳的还有一少年。那人年纪大概十三四岁,与阿瞒相仿,白净脸庞,浓眉大眼,稍有些塌鼻梁,身穿的虽是布衣却严谨规矩干干净净,与夏侯家其他那些兄弟们迥然不同。

阿瞒心下正诧异,突然感到身边所有的兄弟全都不说话了,变得寂静无声。回头一看,大家颜色已变一个劲往后退,就连一向谁都不服的曹洪竟然也面露惧意。

“不好,咱们惹祸了!”曹仁皱起了眉头。

“他是谁?”

“夏侯家唯一念书的,叫夏侯惇,是夏侯廉那小子的亲哥哥。”

“很厉害吗?”

“他、他……他杀过人!”不知道是谁结结巴巴道。

阿瞒也吃了一惊,忙问曹仁:“杀人?难道没王法了吗?由得他胡来吗?”

“你不知道,这个夏侯惇在县里拜了一个穷酸先生念书。有人出言侮辱他老师,他一气之下竟然将那厮杀了。郡将老爷爱惜他的忠烈义气,所以没有加罪。他平常都是规规矩矩念书,根本不到这儿来厮混,今天怎么被搬来了?”

阿瞒经曹仁这么一说,惧意大减反生了敬重之情。眼见得夏侯惇虽然年纪大不,马术却精湛了得,载着弟弟疾驰而来,至河边猛一勒缰绳。那大白马嘘溜溜一声长鸣,前蹄扬起六尺来高,摇三摇晃三晃竟不偏不倚定住身形。他未开言仅这一个动作,已把曹家许多兄弟吓退了四五步。那些被赶散的夏侯家的孩子们眼见有恃无恐,三三两两又聚了过来。

任谁都看得出,夏侯惇是挂着火来的,但他毕竟读书明理没有发作,在马上将手一拱道:“诸位同乡高邻,在下有礼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并没有下马,而是夹着马镫,攥着马鞭。很明显,他心存戒备,一言不合他就要纵马过来打人。此一语道出,却见小河两岸鸦雀无声,这等桀骜又庄重的气魄震慑了众孩童,以至竟无人敢应言。

阿瞒自还乡以来头一遭见这等阵仗,心里也有点儿打鼓。但又一琢磨,冤有头债有主事到如今不出头叫人小瞧,又料愿为老师洗耻之人想必不是刁蛮之徒,遂往前走了两步也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方才我领着众兄弟们戏耍,多有得罪!还望夏侯兄弟海涵。”

夏侯惇也是一愣,不知曹家小子里何时多了这样一个谈吐不俗的人物,冷笑道:“好说,好说……不知道我那渊儿兄弟哪里得罪了你们,竟然将他捆绑-羞-辱,听说还扬言开膛摘心?”

阿瞒听这话不对,心知必是夏侯廉添油加醋搬弄是非,料是一言不合准得动手,倒不如实话实说推心置腹。想至此他下了土坡,蹚过小河径直走到了夏侯惇马前。曹家兄弟们先前见阿瞒肯出来承当,皆松了口气;这会儿瞧他以身犯怒,又都捏了把汗。

阿瞒却不露惧色,一五一十讲述事情经过。自半月前夏侯兄弟来争地盘,一直说到自己如何定计捉了夏侯渊,如何制服众人。哪知夏侯惇听得和颜悦色,到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果真如此倒也有趣,我这帮兄弟也真该好好教训一顿。亏你想得出这样的办法,佩服!佩服!”说着便下了马,又抱弟弟夏侯廉下来,“刚才我弟弟哭着找我,话也没讲明白,说什么渊儿兄弟被绑了,要开膛摘心的,吓了我一跳,这才冒冒失失赶来,曹兄见笑了。”

阿瞒总算松了口气,伸手抹了一把夏侯廉脸上的泪水,笑道:“傻兄弟,开玩笑的话岂能当真?”

“还没请教曹兄名讳。”夏侯惇又一拱手。

“我叫曹操。”

“曹操?哦……”夏侯惇吃了一惊,“你是我的堂……”话说了一半,想想太过唐突,便把后半截咽了回去。

“你说什么?”阿瞒不解。

“没什么……”夏侯惇尴尬地一笑,“我是说这块地方是无主的荒地,何必将你我分得这样明白呢?咱们两家世代为邻,从今以后叫两家的兄弟们在一处玩如何?”

“正合我意!”阿瞒一拍手。

于是,小河边顿时响起了欢呼声。刚才还打打闹闹的曹氏、夏侯两家的孩子们,这会儿都挎着胳膊蹦蹦跳跳闹到了一处。茂盛的大槐树下,环绕着愉快的歌声……

就在不远处,曹胤伏在田野间望着那里。他还是不放心侄子们,偷偷摸摸跟了过来。方才见阿瞒用计打败夏侯众兄弟,不禁拍手赞叹,暗想:我曹家日后的前途说不定就指望这小子了。后来又见夏侯惇纵马而来,阿瞒与他愉快交谈,心下又是一阵辛酸感慨——该见面的终归躲不过,傻小子你哪里知道,你本应该站在河西边的,这夏侯惇才是你真正的堂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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