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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在悄然返回汴京的头几个夜晚,夏永济连续三次梦见了女儿夏莲。每次的梦境都差不多,都是他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女儿,女儿听到他的呼喊,惊喜地向他奔来。然而每至此时,天空便骤然变暗,梦境亦戛然而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本来是人类大脑一种很自然的生理活动,但人们历来认为,梦境与现实之间,还存在更为玄妙的联系。宋代崇奉道教,诡异之术甚嚣尘上,乃神秘文化大行其道之时。在这种风气和理念的影响下,人们往往会将许多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加以主观附会,将某种现象视为所谓谶兆。而与现实生活虚实相映的梦境,更是被人们认为具备着神秘的预示功能。

如同大多数宋人一样,夏永济亦甚迷信此道。但他的事情不可语之于人,不敢去求教于那些江湖上的“真人”“天师”,因此他只能依靠自己来解梦。好在他倒是读过几本解梦“秘籍”,对有关知识还算略知皮毛。

据夏永济所知,解梦有正解、反解、曲解、拆解、连环解、八卦解等诸多解法,不同的解法所得之结论大相径庭。所以,欲解一梦,首先必须先判定该梦适合哪种解法。夏永济出于强烈的寻女愿望,一厢情愿地将其梦归为了可正解之类。正解是最简单的一种解梦方法。以夏永济的理解,它只需依据梦境中的情形,将其含义直接加以分析即可,不必考虑更多的曲折隐喻。夏永济照此梳理历次梦境细节,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女儿夏莲还活着,但生活处境堪忧;第二,他应当会有与女儿相遇之缘;第三,他能够遇到女儿的地方,应当是在人烟稠密处;第四,他的寻女行动伴随着不测之险。

其实,他分析出来的这些内容,多半是存在于其潜意识中的希冀或揣测,而解梦这个形式,只不过是他对自己的思维赋予了一个自欺欺人的认定依据罢了。

然而这个分析结论,对他的精神鼓舞作用却非常大,令他越发坚定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信念。至于那些未知的凶险,在行动中着意防范就是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是由于惧怕凶险,才导致了他与女儿天各一方。既然苍天昭示他与女儿尚有重逢之缘,这一回纵有万险在前,他也决计不再退缩。

信念这个东西很神奇,它是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能产生出一种力量,强有力地支撑着人们将某件事情执着地不惜代价地做到底。世上的许多事情,往往就是因了这份坚定不移的执着,竟然就从起初的看似完全不可能,最终真的转化为心想事成。如果说夏永济的解梦行为尚有一定意义,那么它的意义就在这里。

除了坚定信念的作用,在夏永济看来,其梦境还给了他一个重要启示,那便是为他指出了寻女的大致方向。凑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意外地得到了一条相关信息。而这条信息又恰恰可以与他的解梦结论相互验证,从而大大地缩小了寻找范围。

事情是这样的。那日从大相国寺出去后,夏永济在一条僻巷中,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落下脚,自次日起,便每日闻鸡起身,开始了他的寻女行动。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他的那个朋友李喆。可是来到李宅后,却闻其宅早已易主,李喆一家去向不明。于是夏永济只得转而去找另外几个靠得住的旧友。但经过靖康之变,汴京的许多地方皆已是物是人非,他要找的人没有一个还安居原址,甚至现在连是死是活都很难说。

对此情形夏永济事先也有所预料,但当他真正面对此状,还是颇感怅惘。他知道,即使他找到了某个朋友,也不见得就能得到什么线索,但起码是能有个帮手,遇事也有个商量。现在,他只能死心塌地地孤军奋战了。

汴京方圆五十里,大小巷陌不下数千条,仅凭他夏永济一人之力绝难遍查,这便需要确定某些重点区域。那么哪些地方可定为重点区域呢?适时而至的梦境告诉他,就是人烟稠密处。梦境的提示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夏永济的茫然,不过在偌大的汴京城里,人烟稠密处也实在不少,各城厢的居民集中地,大大小小的市场商圈,以及各种游乐场所和名胜所在地,皆为人烟稠密处。如此一处处寻来,工程量亦甚浩大。夏永济别无捷径可走,只能准备扑下-身-子去逐步过滤。就是在这时,承蒙天公垂悯,他得到了那条似可帮他进一步缩小范围的信息。

为他提供信息的,是曾跟随他学过手艺的一个徒弟。此人名唤顾小二,当年学艺时常在夏家吃住,与夏永济的师徒之情甚笃。后来其寡母亡故,其叔将他过继过去,他便迁往外埠,随其叔做了生意。此后顾小二每逢进京时,还是不忘去看望一下师傅。但随着夏永济横遭祸事只身出逃,他们已失去联系多年。

那日,夏永济正在旧宋门里大街一带走动,不期与进京联系买卖的顾小二碰个正着。这意外的巧遇令二人十分惊喜,他们遂进了一家面馆,亲热地把酒相叙。那个时辰不是饭口,面馆里别无他人,正好便于谈话。由于多年来夏永济身边无人可语心事,憋得难受,而他对顾小二的品性很是了解,知其非常厚道,所以当顾小二问起他为何突然销声匿迹时,他便将自己的遭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顾小二。当然,对于祸事的起因,他没和盘托出,只说是不慎得罪了恶棍强徒。

虽然如此,他还是有点后悔,暗忖自己是不是酒后失言。岂料正是由于他的坦言倾诉,才引出了那条重要信息——那顾小二听夏永济叙述过事情原委,先是一阵唏嘘,然后忽然若有所思地拍了一下桌子道,若是早知师傅之事便好了。

夏永济忙问此话怎讲。顾小二就告诉夏永济,他前日外出办事,在街上与一女-子擦身而过,觉得甚是面熟,却一时没想起在哪里见过。现在听师傅一讲,才想到那女-子原来很像是莲妹。

夏永济一听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急问是在哪里遇到的,顾小二说是在甜水巷。夏永济又问顾小二看得真切吗?顾小二惋惜地说当时未曾留意,只是一闪而过。夏永济甚觉遗憾,但这事怨不得顾小二,他便反过来宽慰顾小二道,只要有这个线索就好,倘那女孩儿真是莲儿,我迟早是能找到。

顾小二很过意不去地表示,他可在汴京多留些日子,帮助师傅找一找莲妹。夏永济当然很需帮手,但他考虑到事情未必会在短期内有着落,顾小二若留京日短无济于事,留京日久则会有诸多不便,就谢绝了顾小二的好意。他只要求顾小二做到一条:不要将此事对任何人讲,也不要对人说在汴京遇到了他。顾小二对其如此谨小慎微不大理解,但他深谙隐事莫究之理,当下便郑重承诺,既是师傅如此吩咐,即便是对家人,他也绝不会提此事。于是这师徒二人又对饮了几杯后,便就此珍重惜别。

顾小二所提供的,其实只是一个很不确定的信息。但夏永济思量起来,觉得其言价值非凡。因为,首先,甜水巷一带商铺众多居民密集,正与梦境所示之人烟稠密处相符;其次,顾小二过去乃夏家常客,对莲儿的模样印象很深,他感觉那女孩儿很像莲儿,那女孩儿就是莲儿的可能性应当说非常大。

这个判断令夏永济十分兴奋。他将这次与顾小二的邂逅,视为苍天对他的又一个提示: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汴京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既然他能与失去联系多年的顾小二相遇,那么找到女儿亦非绝无指望,只不过需要经过一番周折罢了。

天意昭然,下面要考验的,便是他的意志与毅力了。因而自此之后,他便将下榻处迁到了甜水巷附近,每日里起早贪黑地在那一带走动,于不懈的寻查中,期盼着奇迹的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日,在夏永济面前果然闪出了奇迹之光。

那是在夏永济返京后的第十一天。那天,夏永济与前几日一样,一早起床后,在客栈旁的小吃店里随便吃了点东西,便走向他要重点寻访的街区。

甜水巷的位置在皇城东南,大相国寺以北,其前后左右皆为贯穿城区的大道,商业网点遍布其间。在汴京极负盛名的温州漆器店、唐家金银铺等老字号商铺,都是在此区域中。这个区域因纵横道路的分割,又被划分为若干街区。每个街区的商家,或主营丝棉印染,或主营珠宝首饰,或主营文房四宝,或主营日用杂货,均各具特色。而诸如餐饮、医药、典当等行业则是见缝插针遍地开花。在这样一个五光十色的大商业区里欲得人间巧遇,亦只能是听凭机缘做主。但这总比漫无边际地满城去跑要好得多。所以尽管连日来无所收获,夏永济仍然是希望不减信心十足。

这一日,夏永济去的是乾明寺旁边的一个街区。这个街区的买卖,是以纺织刺绣以及裁缝行业为主。相对别处而言,此处的商铺明显的是以女性主顾为多。这一情形使夏永济产生了一种预感,觉得今天似乎会有点事情发生。这个预感竟是很准。事情当真就在夏永济逡巡了一个时辰左右的时候发生了。

当时,夏永济觉得有点口渴,想找个茶摊去喝碗凉茶。正当夏永济走向茶摊时,他突然一眼看到了从前面一家织绣店走出的一个少-女的侧影。这一眼让夏永济的心脏猛地一跳:那女孩的容貌体态,甚至包括走路的姿势,像极了他的女儿夏莲,只是要比他印象中的莲儿高挑丰满了许多。这也是情理中事。他与女儿失散时,莲儿才十三岁,四年多的光景过去,如今的女儿自然不会再是幼时形状。

这个难得的发现岂容错过!夏永济哪里还顾得上去喝什么凉茶,他拔腿便要去追那女孩儿。可惜恰在此时,偏又节外生枝,他蓦地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一种异常目光。

前文讲过,夏永济在返京寻女的同时,是必须时时防备着某些人发现其踪迹的。前几日与顾小二的邂逅,一方面给了他某种昭示和成功的希望;另一方面也是对他的一个提醒,提醒他有可能碰上不想碰上的人。理智告诉他,出现这两种情况的概率是相等的。而经验则告诉他,不希望出现的情况,往往比希望出现的情况,更容易出现。因此这些天来,他在留神寻女的同时,防范意识也一刻不敢放松。

当时夏永济的目光正在追寻那个女孩,脑后的感觉却发出警报:有人也在暗暗地盯着他。更糟糕的是,还未等他回头察看那令人不安的目光来自何处,竟有一只手臂若即若离地贴向了他的腰间。

一个不祥之念在夏永济的脑子里倏地一闪。出于强烈的自卫本能,他立即挪步转身,以一个迅速的反制动作,拧住了身后那只游蛇般的手臂。同时他的眼睛向两侧飞快地扫过,察看那厮有几个同伙。

孰料那厮非但一无同伙,二未敢有丝毫反抗,反而立时扑通跪倒,连连告饶:“大哥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小的是迫于生计,小的再也不敢了。”

夏永济定睛看去,见那厮是麻秆身材,獐头鼠目,一派猥琐之状。复又扫视周围,并无异常状况。乃断定不过是遭遇了一个扒手,心情才放松下来。他恼火地喝了一声“滚”,便撒手丢开那厮,赶紧回头张望。

可是就在这片刻之间,那女孩儿已不见了。夏永济急忙-撩-开大步向前追寻,一直追到十字路口,也没再望见那女孩儿的身影。

夏永济无法确定那女孩儿是拐进了哪条街巷,他驻足街口考虑了一下,只好原路返回,打算到方才女孩儿去过的织绣店打听一下线索。然因这一带同行业的商家都是扎堆经营,这条街上一字排开的店铺皆为染织刺绣之类,方才那女孩儿到底进过哪家店铺,却是记不清了。夏永济只好挨家去问,而得到的回答则如出一辙:“方才进出敝店的年轻女客多了,谁知客官问的是哪一位。”

那道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迹之光,便这样在夏永济面前稍纵即逝。夏永济心里的那份懊恼,自是可想而知。

跌足懊恼之余,他将此事归为了上苍对他的一场考验。从这个角度去想,他很快摆脱-了恶劣情绪,恢复了冷静思维。他想事情尽管未能一朝遂愿,但毕竟有了可喜的进展。顾小二和他本人都在这一带看到了貌似莲儿的女孩儿,说明那女孩儿时常出没此地,这就蕴含了他与其再度相遇的很大机缘。倘若那女孩儿果是莲儿,则其下落可谓已露端倪。满打满算,他抵京才不过十一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取得如此收获,已经很不错了。有道是好事多磨,现在需要的就是个耐心。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夏永济仍是终日徘徊在甜水巷一带,以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精神,期待着好运再次降临。

说到运气,他可谓是既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他和顾小二都曾看到过的那个女孩儿,确实就是他的女儿夏莲。不幸的是,他在那一带持之以恒地徘徊来徘徊去的结果,不但再未得甚巧遇机缘,反而遇上了致命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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