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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这日酉时下班后,开封府司法参军侯云甫出了廨署,顺着衙前大街向南走了一段,暗暗回头张望一下,便迅速拐入一条巷子,改向东行。经过几番曲折,穿过若干街区,最后他进入一条小巷,来到一个小院门前,有节奏地敲响了院门。

门开后,侯云甫与开门人相互点了一下头,便向里走去。进院后又过一道隐在棚架后面的暗门,里面是个堆放柴火草料的院落。再经一道门出了这个院落,走出夹道,映入眼帘的,却霍然是一个幽亭曲廊花繁叶茂之洞天。这个去处,就是丝绸商邯兆瑞宅邸的后花园。

知道邯宅有这样一条出口的人不多,甚至在邯宅做活的仆佣,也多半未留意过这条通道。而侯云甫来邯宅,从来都是经由此径。因为,侯云甫是天正会放在开封府里的一颗暗钉,侯云甫的直接上司就是邯兆瑞,但在表面上,按草庐翁的要求,二者不应有私人交往。

侯云甫加入天正会,是由于天正会曾帮他免却了一场牢狱之灾,但同时也捏住了他的七寸。

侯云甫出身寒门,没有任何背景,全凭着自己的发奋苦读,通过科考脱颖而出,挣得了一顶乌纱。在为官之初,他做事非常严谨清正。但当他逐步了解到官场上下的种种内幕后,思想在不知不觉中便起了很大的变化。正所谓近墨者黑,他这人脑瓜活络,学得也快,于是贪赃枉法的勾当,在他身上就一再发生,并且愈演愈烈。直到有一天,他从朋友口中听到风声,说某个吃过他的亏的人已串通他的官场对头,欲对他施行恶毒报复,他才慌了手脚。但彼时懊悔已晚,以对方手里所掌握的证据,一状就能把他整进死牢。

谁知就在这时,事情突然发生转折。他的那个官场对头尚未来得及整他,自己倒先被别人整进了大狱。侯云甫当时只道自个儿是福大命大,后来方知其实是另有缘由。

一天晚上,素无交情的丝绸商邯兆瑞托人捎话,请他去聚英楼小酌,他满腹狐疑地应邀前往,事情的真相乃于其面前摊开。原来是一个叫作天正会的组织暗做手脚,帮他解除了灾祸,而他的种种不法证据,业已全部落入天正会之手。邯兆瑞向他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是告诫他今后莫再贪图贿赂因小失大;二是要他秘密加入天正会。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天正会,他便是愿意入也得入,不愿意入也得入了。

刚入会时,他的心情非常紧张,不知因此将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但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委托他在审案时从轻判决了几个确应轻判的人犯外,天正会并没分派什么让他为难的事去做,而且每次办妥事后,他还会得到一笔适量的酬金。这样,他便渐渐宽心下来。

他这颗闲棋冷子被真正赋予重任,是当宗泽就任汴京留守之后。现在他所承担的任务,是密切关注宗泽的动向和决策,并及时将情况秘传于邯兆瑞。以侯云甫的灵敏嗅觉,由种种迹象中不难体察,天正会是在意图酝酿一个惊天动作。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天正会绝非是个一般的帮会团体,其野心之巨不可估量。这等勾当成则罢了,如果不成,便难免人头落地。但此时的侯云甫,已是船到江心上岸难了。

帮会组织的规矩,天正会的能量和手段,侯云甫都清楚。尽管对方从未对他进行过语言威胁,但他心知肚明,如果他不听话,如果他敢反水,那么他,甚至包括他的一家老小,将会随时从这个世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所以这些天来,虽然表面上在各种场合中他都装得若无其事一如既往,实则在内心里极为忐忑,不知道命运将会把他挟持到何方。但偶尔他又不禁幻想,这或许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乱世英雄起四方,试看未来之域中,还说不定是谁家之天下,焉知自己不能因此而另有一番造化呢?

穿过空旷寂静的后花园,就见邯宅管家马德发已在前面的廊檐下等他。近期侯云甫往来邯宅较频繁,行动程序早已熟悉,与马德发会面后,两人默契地相互拱了拱手,便一前一后沿着南墙下的回廊走向邯兆瑞的书房。到了书房门口,马德发先进去通报了一下,而后便转身出门,将侯云甫单独让进了房间。

邯兆瑞很客气地请侯云甫落座,并亲手为他斟了茶。礼数周全是邯兆瑞在长期的经商生活中养成的习惯,但在侯云甫看来这纯属作态。他知道邯兆瑞在天正会里的位置不低,天正会对他的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这个人对他的看法。这种感觉让侯云甫很不舒服。但如欲摆脱邯兆瑞的控制,除非将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天正会的一切内幕向官府和盘托出。他不是没有萌生过此意,但终究是鼓不起这个勇气。

前些时侯云甫的表现,还是比较令邯兆瑞满意的。由于侯云甫报信及时,让草庐翁步步抢先,致使草关镇事件的真相,至今未被宗泽查出。但是近来,对于宗泽的一系列动作,侯云甫却没有事先传出一点情报。侯云甫心知这肯定会引起邯兆瑞的不满,因此他接过茶盏后,未等邯兆瑞责问,便先做了解释。

他告诉邯兆瑞,宗泽自病愈后,行事方法与此前大有不同。近来做的几件事,皆未召集属官商议,事先也没通知有司,便直接指挥突然行动了。待他得知讯息,俱是木已成舟。

邯兆瑞警觉地问他,宗泽的保密行为有没有针对性?侯云甫说那倒未必有,那些行动似乎是连宗颖都蒙在鼓里。邯兆瑞点头道这就无妨。宗泽狡诈异常,一时弄不清其底细也难免。他希望侯云甫今后多动脑子,善作分析,争取做到见微知著。

邯兆瑞的这种宽谅态度让侯云甫比较受用,他忙表示自己也是这么想这么努力的,而且已窥出宗泽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就是要收编义军。他说这事虽然主要是由留守司系统负责操办,他作为开封府的官员知之不详,但其事已提上议事日程,这个迹象还是看得出来。鉴于王子善的举动及大部分杆子的风向标,他断定宗泽已下决心要先期解决王子善。

随后,他又提供了两条情报。一条是宗泽对囤货索债两宗风波的起因颇具疑心,已命包括他侯云甫在内的有司官员进行追查;另一条是宗泽曾召司理参军步达昌密谈,根据对此后步达昌行为的观察,他推测这大概与追查假币来源有关。从邯兆瑞注意倾听的神态上,侯云甫感到,他所谈的这些情况,都很受邯兆瑞重视。

果然,邯兆瑞听完,脸上露出嘉许的笑容,不吝美词地表扬了他的尽职尽责,还取出一块银锭递到他的手上,让他“聊补家用”。

短暂的密会结束,侯云甫退出书房,揖别守在门外的马德发,仍经后花园,按原路出宅。这时正值晚饭时分,沐浴在斜阳余晖中的后花园里,照旧是空寂无人。侯云甫曾对邯兆瑞总是约他在这个时间见面觉得别扭,后来才体会到这个时间的方便之处。每次往来邯宅,除了马德发和后院的那个看门者,他还从未撞上过其他人。

没有撞上过其他人,并不等于没有被旁人看到过。其实,这一日侯云甫与邯兆瑞密谈完毕经由后花园出宅时,后花园里是有一个人的。只不过由于花木山石的遮掩,步履匆匆的侯云甫未曾留意。而那个人却看到了侯云甫。

那个人是邯宅的一个使女,名唤晚烟。但晚烟不是她的本名,她的本名叫夏莲——她就是夏永济正在苦苦寻觅的那个失散多年的女儿。

夏莲在邯宅当使女,已是四年有余。四年多的光景,使得她从一个黄豆芽似的小丫头,发育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无论逝去多少日夜,幼时那场家破人亡的惨剧,以及后来的一切遭遇,至今她依然是历历在目。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夜,她在被那些凶恶的杀手的追杀中与父亲失散后,慌不择路地乱跑了半宿,至次日黎明,被一对中年夫妇收留家中。本以为是遇上了好人,岂料那对狗男女却将她卖给了人贩子。而那人贩子,则转手又把她卖进了翠云楼。当她得知翠云楼是个什么去处时,她绝望地想到了死。然而破费了银子的老鸨岂能容得她死,制伏她这种少-女,人家有很多办法。她枉自折腾多日后,最终还是不得不低头接受了调教。

眼看从此苦海无边的风尘生涯已经注定,谁知无常的命运又有突变。某日,一条粗壮汉子来翠云楼寻欢,无意间发现了她这个被称为“云香”的新人,眼神有些异样。他唤老鸨过去嘀咕了些什么,未再继续玩乐便抽身而去。

那汉子的面颊上有一道醒目的伤疤,莲儿认出,此人乃那一夜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企图劫持他们父女的强徒之一。她当时非常害怕,不知又将有何等祸事临身。

翌日午后,事情远非莲儿所虑,而是有人携了银子,前来为其赎身。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带着银子去赎她的人叫马德发,而其之东家,名曰邯兆瑞。从此,她便成了邯宅里的使女“晚烟”。

这个意外遭遇,对她来说实乃不幸中之大幸。但其中包含着许多谜团:那个疤脸汉子是什么人?他与此事是什么关系?这邯掌柜为何要派人找上门来指名为她赎身?若说是他家里需要女佣,从哪里不能雇一个,如何就偏偏选中了她?不过这些谜团只是隐藏于其心中,她始终未敢开口去问。

不管怎样,在邯家当使女,总比在妓院里卖笑卖身强过百倍。所以虽然是心存疑惑,她对出钱把她捞出火坑的邯兆瑞,还是相当感激的。

在邯家这些年,总的来说,莲儿的日子过得算是不错。东家邯兆瑞的脾气挺随和,虽说其生意规模发展很快,但在他身上并无张狂跋扈做派,无论在家里家外,其行止皆很平易近人。下人们偶有小错,他一般都不大计较。在生活待遇方面,他对下人也比较大方。能有这样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处,对于无家可归的莲儿来说,的确是相当知足了。

莲儿来到邯家后,被分派的差事是照料邯兆瑞的病妻沈氏。“晚烟”那个称呼,就是沈氏起的。

沈氏在数年前患了一种叫作“丹毒”的顽疾,先是小腿红肿,后来一片片的红斑延伸至上身及面部,令其周身浮肿痛苦不堪,并且时常引发热烧和寒战症状。据郎中讲,这种病疗程漫长,且多有反复,需要长期调理。莲儿的职责,就是要全天候地伺候沈氏的起居坐卧。

起初,因不熟悉沈氏的生活习惯,加之沈氏因受病痛折磨易于躁怒,莲儿颇受过一些责骂。但莲儿很能体谅沈氏的痛楚,服侍沈氏极有耐心,并很快摸透了沈氏的秉性,事情做得周到起来,便逐渐赢得了沈氏的好感。几年下来,她已成为沈氏身边不可或缺的女佣,而她也适应了这种虽然单调却是安宁的生活。除了汴京沦陷期间与大家一起经历的动荡,她的日子就是这样一直平静地延续至今。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莲儿却产生了一种隐约的预感,总觉得这种平静的生活状态,即将要被一个不寻常的变化打破。

她的这种预感,起源于两个原因。其内部原因是近一个月来,她曾数次做梦,梦境大致相同,都是父亲夏永济风尘仆仆地跑来找她,而她在哭喊着扑向父亲怀抱时,却被突然冒出的一伙强人阻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不奇怪。但总是同一梦境反复出现,却不由得她不产生出诸多的联想和揣测。

其外部原因则是她觉得最近邯宅里的气氛比较异常。不仅时有陌生面孔出没,而且邯兆瑞、马德发接待这些人时的神色,也显得有些诡异。还有,近来邯兆瑞、马德发看她的眼神,亦似与以往不同。不同在哪里,说不清楚,但就是感到那眼神背后另有内容。

因而这些天来,她便有些心神不定。心神不定就难免丢三落四。这一日午后在陪着沈氏到后花园漫步时,因一时走神,她将一把团扇遗落在了园中小亭的石桌上,直到临近晚饭时分才想起来。她就是在又回后花园去捡那把团扇的时候,看到了匆匆离去的侯云甫。

无意间的一瞥,她觉得此人有点奇怪。从其穿着上看,此人乃官府中人,应当是个前来拜会邯兆瑞的客人。客人的进出应当是通过前院,他怎么独自跑到后花园来了?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也不像是走错了路径,那么他这是要去哪里?

正奇怪间,却见侯云甫的身影已消失在后花园角落的夹道中。这便更令莲儿纳罕。据她所知,那里只与一个储存杂物的破院相通,除了宅中的粗使伙计毛娃,平时很少有人进去。而其毗邻者,便是别家院落了。她并不知道,在这邯宅里,其实有着许多的暗径,而这些暗径的知情人,只有邯兆瑞和马德发两人。

怀着一股好奇,她不禁想跟过去看看。不料刚走了两步,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问话:“晚烟,你在做什么?”莲儿冷不防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马德发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她连忙驻足低头回答:“有把扇子落在这里了,夫人叫我来取。”说着,她又向那夹道瞟了一眼。

“那位客人大约是如厕找错了地方。”马德发显然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地解释道,“你快回去吧,要吃晚饭了,夫人身边少不得人。”

“嗯,我就去。”莲儿忙收回目光,唯诺地应声退去。不过那个疑团在她心里并没消散,她觉得马德发的解释非常牵强。

后来她另找了一个时间,悄悄溜到后花园,想进那个破院看看,但是没能进去。因为通往破院的那扇小门,平时是挂着锁的。这就又引出一个问号:为何那天那小门偏偏就没上锁,可以让一个外客畅行无阻呢?

由此,对于这座已经栖身四年之久的邯宅,莲儿突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陌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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