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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一.野画眉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

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

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 一条小狗从柜子下面咿咿晤晤地钻出来,先在地下翻一个跟斗,对着主子摇摇尾巴,这才把头埋进了铜盆里边。盆里的牛奶咽得它几乎喘不过气来。土司太太很喜欢听见这种自己少少一点爱,就把人淹得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她听着小狗喝奶时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在清水中洗手。一边洗,一边吩咐侍女卓玛,看看我--她的儿子醒了没有。昨天,我有点发烧,母亲就睡在了我房里。我说:"阿妈,我醒了。"

她走到床前,用--湿----湿--的手摸摸我的额头,说:"烧已经退了。" 说完,她就丢开我去看她白净却有点掩不住苍老的双手。每次梳洗完毕,她都这样。现在,她梳洗完毕了,便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日日显出苍老的迹象,一边等着侍女把水泼到楼下的声音。这种等待总有点提心吊胆的味道。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泻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

但今天,厚厚的积雪吸掉了那声音。

该到声音响起时,母亲的身-子还是抖动了一下。我听见侍 女卓玛美丽的嘴巴在小声响咕: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了。我问卓玛:"你说什么?"

母亲问我:"这小蹄子她说什么?"

我说:"她说肚子痛。"

母亲问卓玛:"真是肚子痛吗?"

我替她回答:"又不痛了。"

母亲打开一只锡罐,一只小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油脂,擦在手背上,另一只小手指又伸进去,也挖一点油脂擦在另一只手背上。屋子里立即弥漫开一股辛辣的味道。这种护肤用品是用旱獭油和猪胰子加上寺院献上的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土司太太,也就是我母亲很会做表示厌恶的表情。她做了一个这样的表情,说:"这东西其实是很臭的。"

桑吉卓玛把一只精致的匣子捧到她面前,里面是土司太太左手的玉石镯子和右手的象牙镯子。太太戴上镯子,在手腕上转了一圈说:"我又瘦了。"

侍女说:"是。"

母亲说:"你除了这个你还会说什么?"

"是,太太。"

我想土司太太会像别人一样顺手给她一个嘴巴,但她没有。侍女的脸蛋还是因为害怕变得红扑扑的。土司太大下楼去用早餐。卓玛侍立在我床前,侧耳倾听太大踩着一级级梯子到了楼下,便把手伸进被子狠狠掐了我一把,她问:"我什么时候说肚子痛?我什么时候肚子痛了?"

我说:"你肚子不痛,只想下次泼水再重一点。"

这句话很有作用,我把腮帮鼓起来,她不得不亲了我一口。 亲完,她说,可不敢告诉主子啊。我的双手伸向她怀-里,一对小兔一样撞人的乳房就在我手心里了。我身\_体里面或者是脑袋里面什么地方很深很热地震荡了一下。卓玛从我手中挣脱出来, 还是说:"可不敢告诉主子啊。"

这个早上,我第一次从女-人身上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摇荡。

桑吉卓玛骂道:"傻瓜!"

我揉着结了哆的双眼问:"真的,到底谁是那个傻-…·傻瓜?"

"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说完,她也不服侍我穿衣服,而在我胳膊上留下一个鸟啄过似的红斑就走开了。她留给我的疼痛是叫人十分新鲜又特别振奋的。

窗外,雪光的照耀多么明亮! 传来了家奴的崽子们追打画眉时的欢叫声。而我还在床-上,躺在熊皮褥子和一大堆丝绸中间,侧耳倾听侍女的脚步走过了长长的回廊,看来,她真是不想回来侍候我了。于是,我一脚踢开被子大叫起来。

在麦其土司辖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个女-人所生的儿子是一个傻子。

那个傻子就是我。

除了亲生母亲,几乎所有人都喜欢我是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我是个聪明的家伙,说不定早就命归黄泉,不能坐在这里,就着一碗茶胡思乱想了。土司的第一个老婆是病死的。我的母亲是一个毛皮药材商买来送给土司的。土司醉酒后有了我,所以,我就只好心甘情愿当一个傻子了。

虽然这样,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知道我,这完全因为我是土司儿子的缘故。如果不信,你去当个家奴,或者百姓的绝顶聪明的儿子试试,看看有没有人会知道你。

我是个傻子。

我的父亲是皇帝册封的辖制数万人众的土司。

所以,侍女不来给我穿衣服,我就会大声叫嚷。

侍候我的人来迟半步,我只一伸腿,绸缎被子就水一样流淌到地板上。来自重叠山口以外的汉地丝绸是些多么容易流淌的东西啊。从小到大,我始终弄不懂汉人地方为什么会是我们十分需要的丝绸、茶叶和盐的来源,更是我们这些土司家族权力的来源。有人对我说那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我说:"哦,天气的缘故。"心里却想,也许吧,但肯定不会只是天气的缘故。那么,天气为什么不把我变成另一种东西?据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气的。起雾了。吹风了。风热了,雪变成了雨。风冷了,雨又变成了雪。天气使一切东西发生变化,当你眼鼓鼓地看着它就要变成另一种东西时,却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就在这一瞬间,一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可又有谁能在任何时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 祭祀的时候也是一样。享受香火的神邸在缭绕的烟雾背后,金面孔上彤红的嘴唇就要张开了,就要欢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阵鼓号声轰然作响,吓得人浑身哆嗦,一眨眼间,神柢们又收敛了表情,回复到无忧无乐的庄严境界中去了。

这天早晨下了雪,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雪。只有春雪才会如此滋润绵密,不至于一下来就被风给刮走了,也只有春雪才会铺展得那么深远,才会把满世界的光芒都汇聚起来。

满世界的雪光都汇聚在我床-上的丝绸上面。我十分担心丝绸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了。心中竟然涌上了惜别的忧伤。闪烁的光锥子一样刺痛了心房,我放声大哭。听见哭声,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跌跌撞撞地从外边冲了进来。她,并不是很老,却喜欢做出一副上了年纪的样子。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就成了我的奶娘,因为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了。那时我已经三个月了,母亲焦急地等着我做一个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表情。

一个月时我坚决不笑。

两个月时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双眼对任何呼唤做出反应。

土司父亲像他平常发布命令一样对他的儿子说:"对我笑一个吧。"见没有反应,他一改温和的口吻,十分严厉地说:"对我笑一个,笑啊,你听到了吗? " 他那模样真是好笑。我一咧嘴,一汪涎水从嘴角掉了下来。母亲别过脸,想起有我时父亲也是这个样子,泪水止不住流下了脸腮。母亲这一气,-奶-水就干了。她干脆说:"这样的娃娃,叫他饿死算了。"

父亲并不十分在意,叫管家带上十个银元和一包茶叶,送到刚死了私生子的德钦莫措那里,使她能施一道斋僧茶,给死娃娃做个小小的道场。管家当然领会了主子的意思。早上出去,下午就把奶娘领来了。走到寨门口,几条恶犬狂吠不已,管家对她说:"叫它们认识你的气味。"

奶娘从怀-里掏出块馍馍,分成几块,每块上吐点口水,扔出去,狗们立即就不咬了,跳起来,在空中接住了馍馍。之后,它们跑过去围着奶娘转了一圈,用嘴-撩-起她的长裙,嗅嗅她的脚,又嗅嗅她的腿,证实了她的气味和施食者的气味是一样的,这才竖起尾巴摇晃起来。几只狗开口大嚼,管家拉着奶娘进了官寨大门。

土司心里十分满意。新来的奶娘脸上虽然还有悲痛的颜色,但奶汁却溢出来打--湿----了衣服。

这时,我正在尽我所能放声大哭。土司太太没有了-奶-水,却还试图用那空空的东西堵住傻瓜儿子的嘴巴。父亲用拐杖在地上拄出很大的声音,说:"不要哭了,奶娘来了。"我就听懂了似的止住了哭声。奶娘把我从母亲手中接过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饱满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样,而且是那样地甘甜。我还尝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亲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额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

我那小胃很快就给装得满满当当了。为表示满意,我把一泡尿撤在奶娘身上。奶娘在我松开奶\_头时,背过身去哭了起来。就在这之前不久,她夭折的儿子由喇嘛们念了超度经,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了。

母亲说:" 晦气,呸!"

奶娘说:"主子,饶我这一回,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母亲叫她自己打自己一记耳光。

如今我已经十三岁了。这许多年里,奶娘和许多下人一样,洞悉了土司家的许多秘密,就不再那么规矩了。她也以为我很傻,常当着我的面说:"主子,呸!下人,呸!" 同时,把随手塞-进口中的东西--被子里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绽出的一段线头啦,和着唾液狠狠地吐在墙上。只是这一二年,她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吐到原来的高度上去了。于是,她就干脆做出很老的样子。

我大声哭喊时,奶娘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求求你少爷,不要叫太太听到。"

而我哭喊,是因为这样非常痛快。

奶娘又对我说:"少爷,下雪了啊。"

下雪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但我确实就不哭了。从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镶着一方蓝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她把我扶起来一点,我才看见厚厚的雪重重地压在树枝上面。我嘴一咧又想哭。

她赶紧说:"你看,画眉下山来了。"

" 真的? "

"是的,它们下山来了。听,它们在叫你们这些娃娃去和它们玩耍。"

于是,我就乖乖地叫她穿上了衣服。天啊,你看我终于说到画眉这里来了。天啊,你看我这一头的汗水。画眉在我们这地方都是野生的。天阴时谁也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天将放晴,它们就全部飞出来歌唱了,歌声婉转嘹亮。画眉不长于飞行;它们只会从高处飞到低处,所以轻易不会下到很低的地方。但一下雪可就不一样了,原来的居处找不到吃的,就只好来到有人的地方。

画眉是给春雪压下山来的。

和母亲一起吃饭时,就有人不断进来问事了。

先是跛子管家进来问等会儿少爷要去雪地里玩,要不要换双暖和的靴子,并说,要是老爷在是要叫换的。母亲就说:"跛子你给我滚出去,把那破靴子挂在脖子上给我滚出去!" 管家出去了,当然没有把靴子吊在脖子上,也不是滚出去的。

不一会儿,他又拐进来报告,说科巴寨里给赶上山去的女麻疯在雪中找不到吃的,下山来了。

母亲赶紧问:"她现在到了哪里? "

" 半路上跌进抓野猪的陷阱里去了。"

" 会爬出来的。"

" 她爬不出来,正在洞里大声叫唤呢。"

" 那还不赶紧埋了!"

" 活埋吗 ? "

" 那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麻疯闯进寨子里来。"

之后是布施寺庙的事,给耕种我家土地的百姓们发放种子的事。屋里的黄铜火盆上燃着旺旺的木炭,不多久,我的汗水就下来了。

办了一会儿公事,母亲平常总挂在脸上的倦怠神情消失了。她的脸像有一盏灯在里面点着似的闪烁着光彩。我只顾看她栩栩生辉的脸了,连她问我句什么都没有听见。于是,她生气了, 加大了声音说:"你说你要什么? "

我说:"画眉叫我了。"

土司太太立即就失去了耐心,气冲冲地出去了。我慢慢喝茶,这一点上,我很有身为一个贵族的派头。喝第二碗茶的时候,楼上的经堂铃鼓大作,我知道土司太太又去关照僧人们的营生了。要是我不是傻子就不会在这时扫了母亲的兴。这几天,她正充分享受着土司的权力。父亲带着哥哥到省城告我们的邻居汪波土司。最先,父亲梦见汪波土司捡走了他戒指上脱落的珊瑚。喇嘛说这不是个好梦。果然,不久就有边界上一个小头人率领手下十多家人背叛了我们,投到汪波土司那边去了。父亲派人执了厚礼去讨还被拒绝。后一次派人带了金条,言明只买那叛徒的脑袋,其他百姓、土地就奉送给汪波土司了。结果金条给退了回来。还说什么,汪波土司要是杀了有功之人,自己的人也要像麦其土司的人一样四散奔逃。

麦其土司无奈,从一个镶银嵌珠的箱子里取出清朝皇帝颁发的五品官印和一张地图,到中华民国四川省军政府告状去了。

我们麦其一家,除了我和母亲,还有父亲,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之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经商的叔叔去了印度。后来,姐姐又从那个白衣之邦去了更加遥远的英国。都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国家,有一个外号是叫做日不落帝国。我问过父亲,大的国家就永远都是白天吗?

父亲笑笑,说:"你这个傻瓜。"

现在他们都不在我身边,我很寂寞。

我就说:"画眉啊。"

说完就起身-下楼去了。刚走到楼下,几个家奴的孩子就把我围了起来。父母亲经常对我说,瞧瞧吧,他们都是你的牲口。 我的双脚刚踏上天井里铺地的石板,这些将来的牲口们就围了过来。他们脚上没有靴子,身上没有皮袍,看上去却并不比我更怕寒冷。他们都站在那里等我发出命令呢。我的命令是:''我们去逮画眉。"

他们的脸上立即泛起了红光。

我一挥手,喊一嗓子什么,就带着一群下人的崽子,一群小家奴冲出了寨门。我们从里向外这一冲,一群看门狗受到了惊吓,便疯狂地叫开了,给这个早晨增加了欢乐气氛。好大的雪! 外面的天地又亮堂又宽广。我的奴隶们也兴奋地大声鼓噪。他们用赤脚踢开积雪,捡些冻得硬梆梆的石头揣在杯里。而画眉们正翘着暗黄色的尾羽蹦来蹦去,顺着墙根一带没有积雪的地方寻找食物。

我只喊一声:"开始! "

就和我的小奴隶们扑向了那些画眉。画眉们不能往高处飞,急急忙忙窜到挨近河边的果园中去了。我们从深过脚踩的积雪中跌跌撞撞地向下扑去。画眉们无路可逃,纷纷被石头击中。身-子一歪,脑袋就扎进蓬松的积雪中去了。那些侥幸活着的只好顾头不顾腚,把小小的脑袋钻进石缝和树根中间,最后落入了我们手中。

这是我在少年时代指挥的战斗,这样地成功而且完美。

我又分派手下人有的回寨子取火,有的上苹果树和梨树去折干枯的枝条,最机灵最胆大的就到厨房里偷盐。其他人留下来在冬天的果园中清扫积雪,我们必须要有一块生一堆野火和十来个人围火而坐的地方。偷盐的索郎泽郎算是我的亲信。他去得最快也来得最快。我接过盐,并且吩咐他,你也帮着扫雪吧。他就喘着粗气开始扫雪。他扫雪是用脚一下一下去踢,就这样,也比另外那些家伙快了很多。所以,当他故意把雪踢到我脸上,我也不怪罪他。即使是奴隶;有人也有权更被宠爱一点。对于一个统治者,这可以算是一条真理。是一条有用的真理。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容忍了眼下这种犯上的行为,被钻进脖子的雪弄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火很快生起来。大家都给那些画眉拔毛。索郎泽郎不先把画眉弄死就往下拔毛,活生生的小鸟在他手下吱吱惨叫,弄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在火上很快就飘出了使人心安的鸟肉香味。不一会儿,每人肚子里都装进了三五只画眉,野画眉。

2."辖日"

这时,土司太太楼上楼下叫人找我。

要是父亲在家,绝不会阻止我这一类游戏。可这几天是母亲在家主持一应事务,情况就多少有些不同;最后,下人在果园里找到了我。这时,太阳正升上天空,雪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满手血污,在细细啃着小鸟们小小的骨头。我混同在一群满手满脸血污的家奴的孩子中间回到寨子里,看门狗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而对着我们狂吠起来。进得大门,仰脸就看见母亲立在楼上一张严厉的脸俯视着下面。那几个小家奴就在她的目光下颤-抖起来。

我被领上楼在火盆边烤打--湿--的衣服。

天井里却响起了皮鞭飞舞的声音。这声音有点像鹰在空中掠过。我想,这时我恨母亲,恨麦其土司太太。而她牙痛似的捧着脸腮说:"你身上长着的可不是下贱的骨头。"

骨头,在我们这里是一个很重要的词,与其同义的另一个词叫做根子。

根子是一个短促的词:"尼。"

骨头则是一个骄傲的词:"辖日。"

世界是水,火,风,空。人群的构成乃是骨头,或者根子。

听着母亲说话,感受着新换衣服的温暖,我也想想一下骨头的问题,但我最终什么也想不出来,却听见画眉想在我肚子里展开翅膀,听见皮鞭落在我将来的牲口们身上,我少年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土司太太以为儿子已经后悔了,摸摸我的脑袋,说:"儿子阿,你要记住,你可以把他们当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她觉得自己非常聪明,但我觉得聪明人也有很蠢的地方。我虽然是个傻子,却也自有人所不及的地方。于是脸上还挂着泪水的我,忍不住嘿嘿地笑了。

我听见管家、奶娘、侍女都在问,少爷这是怎么了?但我却没有看见他们。我想自己是把眼睛闭上了。但实际上我的眼睛是睁开的,便大叫一声:"我的眼睛不在了!"

意思是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土司儿子的双眼红肿起来,一点光就让他感到钢针锥刺似的痛苦。

专攻医术的门巴喇嘛说是被雪光刺伤了。他燃了柏枝和一些草药,用呛人的烟子熏我,叫人觉得他是在替那些画眉报仇。喇嘛又把药王菩萨像请来挂在床前。不一会儿,大喊大叫的我就安静下来。

醒来时,门巴喇嘛取来一碗净水。关上窗子后,他叫我睁开眼睛看看碗里有什么东西。

我看见夜空中星星一样的光芒。光是从水中升起的气泡上放射出来的。再看就看到碗底下躺着些饱满的麦粒。麦子从芽口上吐出一个又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看了一会儿,我感到眼睛清凉多了。

门巴喇嘛磕头谢过药王菩萨,收拾起一应道具回经堂为我念经祈祷。我小睡了一会儿,又给门口咚咚的磕头声惊醒了。另是索郎泽郎的母亲跪在太太面前,请求放了她苦命的儿子。母亲问我:"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真的看见了吗?"

"真的看见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土司太大说:"把吊着的小杂种放下来,赏他二十皮鞭!"一个母亲对另于个做母亲的道了谢,下楼去了;她嘤嘤的哭声叫人疑心已经到了夏天,一群群蜜蜂在花间盘旋。

啊,还是趁我不能四处走动时来说说我们的骨头吧。

在我们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骨头被叫做种姓。释迎牟尼就出身于一个高贵的种姓。那里是印度--白衣之邦。而在我们权力所在的地方,中国--黑衣之邦,骨头被看成和门坎有关的一种东西。那个不容易翻译确切的词大概是指把门开在高处还是低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土司家的门是该开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我的母亲是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她到了麦其家后却非常在乎这些东西。她总是想用一大堆这种东西塞-满傻瓜儿子的脑袋。

我问她:"门开得那么高,难道我们能从云端里出入吗?''

她只好苦笑。

"那我们不是土司而是神仙了。"

她的傻瓜儿子这样对她说。她很失望地苦笑,并做出一副要我感到内疚的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麦其土司的官寨的确很高。七层楼面加上房顶,再加上一层地牢有二十丈高。里面众多的房间和众多的门用楼梯和走廊连接,纷繁复杂犹如世事和人心。官寨占据着形胜之地,在两条小河交汇处一道龙脉的顶端,俯视着下面河滩上的几十座石头寨子。

寨子里住的人家叫做"科巴"。这几十户人家是一种骨头,一种"辖日"。种地之外,还随时听从土司的召唤,到官寨里来干各种杂活儿,在我家东西三百六十里,南北四百一十里的地盘,三百多个寨子,两千多户的辖地上担任信差。科巴们的谚语说:火烧-屁-股是土司信上的鸡毛。官寨上召唤送信的锣声一响,哪怕你亲娘正在咽气你也得立马上路。

顺着河谷远望,就可以看到那些河谷和山间一个又一个寨子.他们依靠耕种和畜牧为生。每个寨子都有一个级别不同的头人。头人们统辖寨子,我们土司家再节制头人。那些头人节制的人就称之为百姓。这是一个人数众多的阶层。这又是一种骨头的人。这个阶层的人有可能升迁,使自己的骨头因为贵族的血液充溢而变得沉重。但更大的可能是堕落,而且一旦堕落就难以翻身了。因为土司喜欢更多自由的百姓变成没有自由的家奴。家奴是牲口,可以任意买卖任意驱使。而且,要使自由人不断地变成奴隶那也十分简单,只要针对人类容易犯下的错误订立一些规矩就可以了。这比那些有经验的猎人设下的陷阱还要十拿九稳。

索郎泽郎的母亲就是这样。

她本来是一个百姓的女儿,那么她非常自然地就是一个百姓了。作为百姓,土司只能通过头人向她索贡支差。结果,她却不等成婚就和男人有了孩子,因此触犯有关私生子的律条而使自己与儿子一道成了没有自由的家奴。

后来有写书的人说,土司们没有法律。是的,我们并不把这一切写在纸上,但它是一种规矩,不用书写也是铭心刻骨的。而且比如今许多写在纸上的东西还有效力。我问:难道不是这样吗?从时间很深远的地方传来了十分肯定的声音,隆隆地说,是这样,是这样。

总而言之,我们在那个时代订出的规矩是叫人向下而不是叫人向上的。骨头沉重高贵的人是制作这种规范的艺术家。

骨头把人分出高下。

土司。

土司下面是头人。

头人管百姓。

然后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然后是家奴。这之外,还有一类地位可以随时变化的人。他们是僧侣,手工艺人,巫师,说唱艺人。对这一类人,土司对他们要放纵一些,前提是只要他们不叫土司产生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好的感觉就行了。

有个喇嘛曾经对我说:雪山栅栏中居住的藏族人,面对罪恶时是非不分就像沉默的汉族人;而在没有什么欢乐可言时,却显得那么欢乐又像印度人。

中国,在我们的语言中叫做"迦那"。意思是黑衣之邦。

印度,叫做"迦格"。意思是白衣之邦。

那个喇嘛后来受了麦其土司的惩罚,因为他总是去思考些大家都不愿深究的问题。他是在被割去了舌-头,尝到了不能言语的痛苦后才死去的。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想的:释加牟尼之前,是先知的时代,之后,我们就再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脑子来思考了。如果你觉得自己是杰出的人,而又不是生为贵族,那就做一个喇嘛为人们描绘来世的图景吧;如果你觉得关于现在,关于人生,有话不能不说,那就赶快。否则,等到没有了舌-头,那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君不见,那些想要说点什么的舌-头已经烂掉了。百姓们有时确实想说点什么,但这些人一直要等到要死了,才会讲点什么。好的临终语言有如下这些:

--给我一口蜜酒。

--请在我口中放一小块玉石吧。

--天就要亮了。

--我找不到我的脚了。

--天哪,天哪。

--鬼,鬼呀!

等等,等等。

3.桑吉卓玛

我记事是从那个下雪的早晨开始的,是我十三岁那个早晨开始的。

春天的第一场雪就叫我害了雪盲。

家丁们鞭打索郎泽郎的声音,使我红肿的双眼感到了清凉。母亲吩咐奶娘:"好好照顾少爷。"

太太一走,美丽的侍女卓玛也要跟着走了。我甩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大声喊道:"我要卓玛!"

我并没有叫母亲陪我,但她却说:"好吧,我们就不走了,这里陪你吧。"但我的小小脑袋怎么能理会这么多的事情呢。只是把卓玛温软的手紧紧抓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寨子下面的桥头上传来一个女-人长声呼喊的苍凉的声音。是谁家的孩子把魂丢在鬼魂时常出没的地方了,做母亲的正在唤他回家。而我对趴在床头上的侍女说:"卓玛,我要你,卓玛。"

卓玛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又掐我一把,便光光地滑到我被子里来了。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罪过的姑娘呀,

水一样流到我怀-里了。

什么样水中的鱼呀,

游到人梦中去了。

可不要惊动了他们,

罪过的和尚和美丽的姑娘呀!

在关于我们世界起源的神话中,有个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说声:"哈"立即就有了虚空。神人又对虚空说声:"哈!"就有了水、火和尘埃。再说声那个神奇的"哈"风就吹动着世界在虚空中旋转起来。那天,我在黑暗中捧起卓玛的乳房,也是非常惊喜地叫了一声:"哈!"卓玛嘴里却含糊不清。她说:"唔…唔…唔唔……"

一个水与火的世界,一个光与尘埃的世界就飞快地旋转起来。这年,我十三,卓玛十八。

十八岁的桑吉卓玛把我抱在她的身-子上面。

十三岁的我的身-子里面什么东西火一样燃烧。

她说:"你进去吧,进去吧。"就像她身-子什么地方有一道门一样。而我确实也有进到什么里面去的强烈欲望。

她说:"你这个傻瓜,傻瓜。"然后,她的手握住我那里,叫我进去了。

十三岁的我,大叫一声,爆炸了。

这个世界一下就没有了。

到了早上,我那有所好转的眼睛又肿得睁不开了。卓玛红着脸对着母亲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土司大太看她儿子一眼,忍不住笑了,同时顺手就给了美丽的侍女一个耳光。

门巴喇嘛又来了。

母亲说:"老爷就要回来了,看你把少爷的眼睛治成了什么样子。"

喇嘛说:"少爷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土司太大说:"是鬼吗?我看,个把个你们没有镇住的怨鬼还是有的。"

喇嘛摇摇头:"下边有只狗下崽子了,少爷是不是去看过?"于是,我的双眼又一次给柏烟熏过。喇嘛又给我服了一剂草药粉末。不一会儿我就想撒尿。喇嘛说是会有点痛的。果然,晚上给了我舒服的地方这时痛得像针刺一样。

喇嘛说:"这就对了,我不会看错的,少爷已经是大人了呀。"

当屋里只有了我和奶娘时,她就问:"那个小妖精把你怎么了?"

我捂住肿痛的双眼笑了起来。

奶娘痛心疾首:"傻子啊,我还指望你长大我就不会再受气了,你却弄个小妖精来骑在我头上啊。"她把火钳在铜火盆上摔得噼噼啪--啪响。我不理她,心想,做土司的儿子有多么好,只要神一样说声"哈",这个世界就旋转起来了。喇嘛的泻药使我的肠子唱起歌来了。

奶娘对喇嘛用唱歌似的声音说:"你把我们少爷的肚子怎么了?"

喇嘛很严厉地看她一眼,走开了。我想笑,一笑,稀屎从下面喷出来了。这个上午,我都在便盆上起不了身。母亲要找喇嘛问罪,人家却出门给人看病去了。我们管他的吃住,可他还是喜欢出去找些散碎银子。下午,我的眼睛和肚子都好了。人们又一起夸赞他的手艺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一串风一样刮来的马蹄声使人立即就精神起来。一线线阳光也变成了绷紧的弓弦。

上省告状的麦其土司,我父亲从汉地回来了。他们在十几里外扎下帐-篷过夜,派了一骑快马来报告消息:土司请到了军政府的大员,明天要用大礼迎接。

不一会儿,几骑快马出了官寨,奔往近处的各个寨子去了。我和母亲站在骑楼的平台上,望着那些快马在深秋的原野上掠起了一股股灰尘。骑楼有三层楼高,就在向着东南的大门的上面,向着敞开的山谷。寨子的其它三面是七层楼高,背后和整个寨子连成一体,是一个碉堡,对着寨子后面西北方向的山口上斜冲下来的一条大道。春天确实正在到来,平台上夯实的泥顶也变得松软了。下面三层,最上面是家丁们住的,也可对付来自正面的进攻。再下的两层是家奴们的住房。河谷向着东南方向渐渐敞开。明天,父亲和哥哥就要从那个方向回来了。这天我望见的景色也和往常一样,背后,群山开始逐渐高耸,正是太阳落下的地方。一条河流从山中澎湃而来,河水向东而去,谷地也在这奔流中越来越开阔。有谚语说:汉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阳下面,达赖喇嘛在下午的太阳下面。

我们是在中午的太阳下面还在靠东一点的地方。这个位置是有决定意义的。它决定了我们和东边的汉族皇帝发生更多的联系,而不是和我们自己的宗教领袖达赖喇嘛。地理因素决定了我们的政治关系。

你看,我们这样长久地存在就是因为对自己的位置有正确的判断。而一心与我们为敌的汪波土司却一味只去拉萨朝佛进香,他手下的聪明人说,也该到汉人地方走走了。他却问,汪波大还是中国大?而忘了他的土司印信也是其祖先从北京讨来的。确实有书说,我们黑头藏民是顺着一根羊毛绳子从天而降,到这片高洁峻奇的土地上来的。那么,汪波土司当然也有理由相信,既然人都可以自天而降,那么,印信啦,银子啦,刀枪啦,也都有可能随着一道蓝色闪电自天而降。

母亲对我说:"收拾汪波土司的人来了,我们明天就去接他们。他们是从我家乡来的。天哪,见到他们我还会说汉话吗?天哪,天。儿子,你听我说一说,看我是不是说对了。"

我拍拍额头;想,天哪,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是不是汉话呢。可她已经自顾自地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开了。说一阵,她高兴地说:"观世音娘娘,我没有忘记没有忘记啊。"然后,她的泪水就流下来了。那天,她又紧紧地捧住我的脑袋,不住地摇晃着说:"我要教你说汉话,天哪,这么大了,我怎么就想不起要教你学些汉话。"

但我对这一切并不感到什么特别的兴趣。我又一次在她兴致勃勃的时候叫她失望了。我傻乎乎地说:"看,喇嘛的黄伞过来了。"

我们家里养着两批僧人。一批在官寨的经堂里,一批在附近的敏珠宁寺里。现在,寺里的济嘎活佛得到了明天将有大型典礼的消息,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寺院在河对岸。他们走到那道木桥上了。这时,陡起的一股旋风,把黄伞吹翻,打伞的小和尚给拖到了河里。当小和尚从水里爬起来,--湿--淋淋地站在桥上时,土司太太咯咯地笑了。你听听,她的笑声是多么年轻啊。当他们开始爬官寨前长长的石阶时,母亲突然吩咐把寨门关上。

近来,寺院和土司关系不是十分融洽。

起因是我爷爷过世后,济嘎活佛脑袋一热,放出话说,只有我叔叔才合适继承土司的职位。后来,是我的父亲而不是叔叔做了麦其土司。这样一来,寺院自然就要十分地寂寞了。父亲按正常的秩序继位作了土司,之后,就在家里扩建经堂。延请别处的有名僧人,而不把不守本分的寺院放在眼里。

母亲带着一干人,在官寨骑楼的平台上面向东方,望王气东来。

活佛在下面猛拍寨门上狮头上的钢环。

跋子管家几次要往下传话,叫人开门。但都给母亲拦住了。母亲问我说:"去开门吗?"

"叫他们等一等吧。想讨我家的银子可不能那么着急。"我说。

管家,侍女,还有家丁们都笑了。只有我的奶娘没笑。我知道,在她的脑子里,是把僧人和庙里的神佛混同一体的。

卓玛说:"少爷真聪明啊。"

母亲很尖锐地看了侍女一眼,卓玛就噤了声,不再言语了。

母亲骂一声:"哪能对活佛这样无礼!"牵起长长的百褶裙,姿态万方下楼亲自给活佛开门去了。

活佛行礼毕。土司太太也不还礼,而是娇声说:"我看见活佛的黄伞给吹到河里去了。""阿弥陀佛,太太,是我道行低微的缘故啊。"

河谷里起风了。风在很高的空中打着唿哨。

母亲并没有请活佛进入宫寨,她说:"起风了,明天,你也带着庙里的乐手去欢迎我们的客人吧。"

活佛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对土司太太躬身行礼。照理说,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一穿上黄色的衬衫,紫色的袈裟,他就不是自己了,而是众多神佛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表,但他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早晨,碉楼上两声号炮一响,我就起床了,而且是自己穿的衣服。奶娘忙不迭拿来便盆,可我什么也屙不出来。昨天一天,把肚子里的东西都拉光了。

经堂里鼓声阵阵,官寨上缭绕着香烟。院子里和官寨前的广场上拴满了汗水淋淋的马匹。头人们带着各自的人马从四村八寨赶来。我和母亲一起从楼上下来,大队人马就出发了。土

司太太骑一匹白马走在一队红马中间。腰间是巴掌宽的银腰带,胸前是累累的珠饰,头上新打的小辫油光可鉴。我打马赶上去。母亲对我笑笑。我的红马比所有红马都要骠肥体壮,步伐矫健。我刚和母亲走到并排的位置,人们就为两匹漂亮的马欢呼起来。欢呼声里,阳光照耀着前面的大路,我和母亲并肩向前。我以为她不想跟个傻乎乎的家伙走在一起。但她没有,她跟儿子并马前行,对欢呼的人群挥动手中挂着红缨的鞭子。这时,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无限爱意。

我一提马缰,飞马跑到前面去了。

我还想像所有脑子没有问题的孩子那样说:"我爱你,阿妈。"

可我却对随即赶上来的母亲说:"看啊,阿妈,鸟。"

母亲说:"傻瓜,那是一只鹰。"她空着的一只手做成鹰爪的形状,"这样一下,就能抓到兔子和羔羊。"

"它们还会抓河上的死鱼。"

"它们还会扑下来抓住毒蛇呢。"

我知道母亲所说的毒蛇是指那个叛变的头人,甚至还是指存心要与我们为敌的汪波土司。母亲说完这句话,就叫头人们簇拥着到前面去了。我勒住了马,站在路边。我看见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和下人们走在一起。今天,下人们也打扮了,但衣服和他们的脸孔一样,永远不会有鲜亮的颜色。卓玛和这些人走在一起,我觉得着实是委屈她了。

她看我的眼光里,也充满了哀伤。

她走到我面前了。我把手中的缰绳扔到她手上。这样,一匹高头大马,一个脑子有点问题但生来高贵的人就把她和后面只能寄希望于来世的人群隔开了。土司太太和她威风凛凛的随从们驰过一道山湾不见了。我们前面展开一片阳光灿烂的旷野,高处是金色的树林,低处,河水闪闪发光。萋碧的冬麦田环绕着一个个寨子。每经过一个这样的地方,队伍就会扩大一点。这支越来越壮大的队伍就迤俪这在我身后,没有人想要超过他们的主子到前面去。我每一次回头,都有壮实的男人脱帽致礼,都有漂亮的姑娘做出灿烂的表情。啊,当一个土司,一块小小土地上的王者是多么好啊。要不是我只是父亲酒后的儿子,这一刻,准会起弑父的念头。

而我只是说:"卓玛,停下,我渴了。"

卓玛转身对后面的人喊了一声。立即,好几个男人一溜小跑,脚后带起一股烟尘,在我的马前跪下,从怀-里掏出了各种各样的酒具。卓玛把那些不洁的酒具一一挡开。那些被拒绝的人难过得就像家里死了亲人一样。我从一个做成小鸟的酒壶中解了渴。擦嘴的时候我问:"你是谁?"

男人躬下细长的腰回答:"银匠曲扎。"

"你是个好手艺的银匠吗?"

"我是手艺不好的银匠。"这人不紧不慢地说。本来,我该赏他点什么,但却淡淡地说:"好了,你下去吧。"

卓玛说:"少爷要赏他点什么才是。"

我说:"如果他少看你一眼的话。"

而我也就知道,作为一个王者,心灵是多么容易受到伤害。卓玛掐我一把,这才叫我恢复了好的感觉。我望她一眼,她也大胆地望我一眼,这样,我就落入她眼睛的深渊不能自拔了。

那么,就让我来唱一首歌吧:

啊,请你往上看,

那里有什么好景色,

那里是一座尊胜塔。

啊,请你往中看,

那里有什么好景色,

那里有背枪的好少年。

啊,请你往下看,

那里有什么好景色,

那是美丽的姑娘穿绸缎。

我刚起个头,卓玛就跟着唱了起来。她唱得回肠荡气,悠扬婉转。可我觉得她不是为我而唱的。那少年不是我。而她一个下人却因为我们的宠爱而穿上了绸缎。她唱完了。我说:"再唱。"

她还以为我很高兴呢,就又唱了一遍。

我叫她再唱。她又唱完了。我叫她再唱。这次,她唱得就没有那么好的感觉了。我说:"再唱。"

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说过,在这一天,我懂得了做一个王者是件多么好的事情。也懂得了一个王者是多么地容易感到伤心。她的泪水一下来,我就觉得心上的痛楚渐渐平复了。

4.贵 客

那天早上,我们从官寨出发,在十里处扎下了迎客的帐-篷。

男人们要表演骑术和枪法。

家里的喇嘛和庙里的喇嘛要分别进行鼓乐和神舞表演,这在他们也是一种必须下大力气的一种竞争。平心而论,我们是喜欢喇嘛之间有这种竞争的。要不,他们的地位简直太崇高了。 没有这种竞争,他们就可以一致地对你说,佛说这样,佛说那样。弄得你土司也不得不让他们在那里胡说八道。但当他们之间有了问题,他们就会跑来说,让我们来为土司家族的兴旺而祈祷吧。他们还会向你保证,自己的祈祷会比别人更灵验一点。

我们这里整只羊刚下到锅里,茶水刚刚飘出香味,油锅里刚刚起出各种耳朵形状的面食,就看见山梁上一柱,两柱,三柱青烟冲天而起,那是贵客到达的信号。帐-篷里外立即铺起了地毯。地毯前的矮几前摆上了各种食物,包括刚从油锅里起出的各种面炸的动物耳朵。听,那些耳朵还吱吱叫唤着呢。

几声角号,一股黄尘,我们的马队就冲出去了。

然后是一队手捧哈达的百姓,其中有几位声音高亢的歌手。

然后是一群手持海螺与琐呐的和尚。

父亲领着我们的贵客在路上就会依次受到这三批人的迎接。我们听到了排枪声,那是马队放的,具有礼炮的性质。再后来是老百姓的歌声。当悠远的海螺和欢快的吸呐响起的时候,

客人们已经来到我们跟前了。

麦其土司勒住了马,人人都可以看见他的得意与高兴。而与他并肩的省府大员没有我们想像的威风模样。这是个瘦削的人,他脱下头上的帽子对着人群挥舞起来。哗啦一声,一大群化外之民就在枯黄的草地上跪下了。家奴们弓着腰把地毯滚到马前,两个小家奴立即四肢着地摆好下马梯了。其中一个就是我的伙伴索郎泽郎。

瘦汉人戴正帽子,扶一扶黑眼镜,一抬腿,就踩着索郎泽郎的背从马上下来了。他挥挥手,几十个衣帽整齐的士兵咔咔地走到他的跟前,当土司走到太太身边时,只听喇一声响,他们向土司和太太敬了一个整齐的军礼。然后,黄初民特派员向土司太太送上了绸缎、玉石和黄金作见面礼。土司太太奉上一碗酒,一条黄色的哈达。姑娘们也在这个时候把酒和哈达捧到了那些汉人士兵们手中。喇嘛们的鼓乐也就呜呜哇哇地吹了起来。

黄特派员进入帐-篷坐下,父亲问通司可不可以叫人献舞了。 通司说:"等等,特派员还没有做诗呢。" 原来,这个汉人贵客是一个诗人。诗人在我们这里是不会有担此重任的机会的;起先,我见他半闭着眼睛还以为他是陶醉在食物和姑娘们的美色中了。

黄特派员闭着眼睛坐了一阵,睁开眼睛,说是做完诗了。兴致勃勃看完了姑娘们的歌舞,到喇嘛们冗长的神舞出场,他打了个呵欠,于是,就由他的士兵扶着,吸烟去了。他们确实是这样说的,特派员该吸口烟,提提神了。喇嘛们的兴趣受到了打击, 舞步立即就变得迟缓起来。好不容易才争得这次机会的敏珠宁寺活佛一挥手,一幅释迎牟尼绣像高举着进了舞场。只听"嗡'' 的一声,人们都拜伏到地上了,跳舞的憎人们步伐复又高蹈'起来。

土司对太太说:"活佛很卖力气嘛。"

母亲说:"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父亲就快活地大笑起来。他说:"可惜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了。"

"也许,等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却已经晚了。"

活佛戴着水晶眼镜过来相见,脸上的神情并不十分自然。还是父亲拉住了他松软肥胖的手说:"我们就要找汪波土司算账了,你就好好替我们念经,保佑我们所向无敌吧。"多年来备受冷落的话佛脸上顿时红光闪闪。

父亲又说:"明天,我就派人送布施过去。"

活佛就合掌告退。

帐-篷里,黄特派员身边的士兵已经换成了我们的姑娘,他的双眼像夜行的动物一样闪闪发光。

这天最后的节目是照相。

我们一家围着黄特派员坐好后,我才发现哥哥没有回来。原来,他是在后面押运买来的军火:步枪、机枪和子弹。

照相的人是通司,也就是人们现在常说的翻译。我们那时就把这种能把一种语言变成另一种语言的人叫做通司。父亲把我抱在怀中,黄特派员坐在中间,我母亲坐在另外一边。这就是我们麦其土司历史上的第一张照片。现在想来,照相术进到我们的地方可真是时候,好像是专门要为我们的末日留下清晰的画图。 而在当时我们却都把这一切看成是家族将比以前更加兴旺的开端;当时,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那样生气勃勃,可照片却把我们弄得那么呆板,好像命定了是些将很快消失的人物。你看吧,照片上的父亲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殊不知,当时,他正野心勃勃,准备对冒犯了我们的邻居,猛然一下,打出一记重拳呢。而在一定程度上,他是那种意到拳到的人物。

几天之后,我的兄长押着新购的军火到了。

官寨旁边那块一趟马跑不到头的地,就整天黄尘滚滚,成了我们家的练兵场。黄特派员带来的那排正规军充任严厉的教官。只要他们中谁声嘶力竭一声号令,我们的人们就在地里喊着口号踏着僵直伪步子,排成方阵向前进发。当然,他们还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高呼着口号,一路踢起滚滚的黄尘,走到大地的尽头又大叫着一路尘土飞扬地走了回来。这和我们理解的战前训练是完全不一样的。

父亲想问问黄特派员这是什么意思,这样子练兵是否真能帮助他打败汪波土司。黄特派员不等父亲开口就说:"祝贺你,麦其土司,你已经成为所有土司中真正拥有一支现代军队的人了;你将是不可战胜的。"

父亲觉得这话有点不可理喻,就问母亲:"以前,你见到过这样子训练军队吗?" 母亲说:"我还没有看见过用别的方式能训练好一支军队。"

黄特派员哈哈一笑。父亲只好接受了这种说法。谁叫我们对一个叛逃的头人都束手无策呢。好一段时间,土司搬来的救兵都不教我们的人放枪。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他们还是在那里喊声震天地走路。谁都不懂学习打仗怎么要先学习齐步走路,把空气渐渐--湿--润的三月弄得尘土飞扬。我的异母哥哥也肩背着一支空枪,满脸汗水和尘土走在队伍中间。终于,连他也忍不住了,跑来问父亲:"该给我们子弹了吧? "

父亲去问黄特派员。于是,他们每人有了三发子弹。发了子弹,还是不叫射击。只是在跑步之外加上了刺杀。过了几天,哥哥又去问父亲。父亲就对黄特派员说,播种季节马上就要到了,那个寨子在汪波土司手下。

黄特派员却说:"不着急的。"

麦其土司知道自己请来了不好打发的神仙。一旦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即请来喇嘛打卦。结果是说失去的寨子能夺回来,或许多得一两个寨子也说不定,只是要付出代价。

问是不是要死人,说不是。

是不是要花银子,说不是。

问到底是什么,说看不清楚。

家里的喇嘛不行,立即差人去请庙里的活佛、结果卦象也是一样的。活佛说他看见了火焰一样的花。至于这花预示着什么样的代价,就不得而知了。

麦其土司吩咐给黄特派员换了两个姑娘,并抬去一箱银元。事情是叫我母亲出面办的。土司对太太说:"还是你去,我是弄不懂汉人的心思的,还是你去办这件事情吧。"母亲喜欢土司有这种感觉,从此,她就有了作为土司太太和人周旋的权力了。没有成为土司太太之前,她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可以和特派员这样有身份的人平起平坐。到了第二天,特派员说:"姑娘很不错,银元你就收回去吧。我们政府来帮助你们夷人可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五族共和,为了中华民国的国家秩序来的。两个姑娘嘛,也是考虑到这化外之地这种事情无关风化才不驳你们面子的。" 特派员还问:"太太,听说你是汉人啊? 以后我们好多事情就要依仗你了。说不定哪一天,这里就不是夷人的地盘,而是你的封地了。"

"不要说封地,要是你们军队不抢光我父亲的铺子,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黄特派员说:"那好办,我们可以补偿。"

"人命也可以补偿吗?我的父母,两条人命啊。"

黄特派员想不到寻找同谋者的企图失败了,就说:"太太真是女中大丈夫,佩服佩服。" 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做得光明磊落。她只告诉父亲特派员退还了银子。父亲在这件事情上也感到无所适从,只能咬着牙齿说:"有一天我会杀了这家伙的。"

黄特派员来了,说:"我看我还是叫汪波土司来,我们一起开个会吧。"

父亲看看黄特派员,那张黄脸这时是一副很认真的神情。便吩咐管家:"派出信使吧。"

信使很快回来了。殊不知,这时是上天正要使好运气落到麦其土司身上。汪波土司给"狗娘养的汉宫"送来的不是回信,而是一双漂亮的靴子,明明白白是叫他滚蛋的意思。特派员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则把这意思做了淋漓尽致的解释。

我们尊贵的客人给激怒了。

练兵场上的枪声一阵紧过一阵。这下,人人都知道我们要打仗了。

三天后,全副武装的那一排政府军士兵和我们的几百士兵到达了边境。刚一开战,我们从省里军政府得到的快枪打得对方抬不起头。他们只是嗷嗷叫着,手里的土枪却老是发不出子弹。仅仅一顿饭功夫,叛变的寨子就收复了。头人自知有罪,逃了,留下一家人代他受死。那一家人用绳子捆成一串,全部跪在自己家门前的核桃树下。太阳慢慢升起,那些人脚下草上的露水渐渐干了。他们看到身边看守们的刀枪并没有落到他们身上,还以为土司不杀他们了。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却不知道麦其土司家跟别的土司有所不同,不会纵容士兵杀死俘虏。我们家从几百年前有麦其土司时候起,就有了专门的行刑人。在这块土地上,原来有三个人家是世袭的,一是土司,二是行刑人尔依家,三是书记官。可惜到第三代书记官就要搞什么秉笔直书,叫第四代麦其土司废了。弄得现在我们连麦其土司传了多少代也无法确切知道。就更不要说行刑人一家传了多少代了。现在,行刑人来了,样子就像是个专门要人性命的家伙:长长的手,长长的脚,长长的脖子。行刑之前,父亲对那几个即将受死的人说:"是你们自己人留下你们代他受过,我也就不客气了。本来,那个叛徒不跑,你们的小命是不会丢的。"

这些人先还希望土司要放他们一条生路,这一下,脸上坚强的表情一下就崩溃了。好像刚刚想起自己并不是和敌国作战被俘,而是自己主子的叛徒。于是,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乞求饶命了。父亲要的正是这个效果。等这些人刚一跪下,土司挥一挥手,行刑人手下一阵刀光闪过,碌碌地就有好几个脑袋在地上滚动了。滚到地上的每一张脸上都保持着生动的表情。没有了脑袋的身-躯,好像非常吃惊一样,呆呆地立了好久,才旋转着倒在了地上。

我抬头看看天上,没有看见升天的灵魂。都说人有灵魂,而我为什么没有看见呢?

我问母亲,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到她丈夫身边去了。

这是战争的第一天。

第二天,战火就烧到了汪波土司的地盘上。

黄特派员,土司,土司太太带着些人在没有危险的地方观战。我也站在他们的中间。带兵官是我的兄长和特派员手下那个排长。我们的人一下就冲过了山谷中作为两个土司辖地边界的溪流,钻到丛丛灌木林里去了。我们是在观看一场看不见人的战斗。只有清脆的枪声在分外晴朗的天空中回荡。汪波土司的人和昨天相比顽强了许多,今天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家园战斗了。但我们的人还是凭借强大的火力步步向前。不多会儿,就攻到了一个寨子跟前。一座寨房燃起来了,大火冲天而起。有人像鸟一样从火中飞了出来,在空中又挨了一枪,脸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又一座寨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堆。

黄特派员有一架望远镜。第三座寨房燃起来时,他张开一口黄牙的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叫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兵扶到树荫下面吸烟去了。父亲把望远镜举起来架在眼前。可他不会鼓弄上面的机关,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接过来摆弄一阵,找到个活动的地方,旋来旋去,突然,忽啦一下;对面山坡上的景色就扯到鼻尖上来了。我看见我们的人猫着腰在土坎、岩石和灌丛中跳跃。他们手中的枪不时冒出一蓬蓬青烟。

在一片旷地上,有人栽倒了。

一个,又是一个,栽倒时,他们都摇一摇手,然后,张开嘴去啃地上的泥巴。这两个人都回身向山下爬去。这时,又一个家伙倒下了,他手中的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禁不住大叫起来:"去捡枪啊,你这个傻瓜,去捡你的枪啊! "

可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听我的命令。我想,他是只听我哥哥的命令的。是他,而不是我将来做麦其土司,这些兵也不是我的,而是他的。我的心里也就充满了悲哀。哥哥十分勇敢,他一直冲在队伍的前面。他举着枪侧身跑动,银制的护身符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手中的枪一举,就有一个人从树上张开双\_臂鸟一样飞了出来,扑向大地的怀抱。我兴奋地大叫:"杀死了,杀死了!"感觉上却是我的兄长把我自己给结果了。麦其土司正为他另一个儿子担心呢。见我举着望远镜大叫,就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人把他弄进屋去,我都不能看见什么,难道一个傻子他能看得见吗? "

我想告诉他,我什么都能看见,不仅今天,还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见了。这是突然涌到我嘴边的话语,但我不敢说出来,因为确实不知道自己看见了明天的什么。这时,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眼前的目标,翻过山梁,攻到下一道山谷里去了。

晚上休战。汪波土司派人送了一只人耳朵过来。那耳朵上还有一只硕大的白银耳环。盖在上面的布缓缓揭开了。那只耳朵在盘子中跳了一下,上面的银耳环在铜盘中很清脆地响了一声。

父亲说:"叛徒还没有死。"

来使大叫:"你杀了我吧! "

父亲说你想叫我背上不好的名声吗?

"你已经背上不好的名声了,你请了汉人来帮你打仗,已经坏了规矩,还想有好的名声吗? "来使说,"现在家里人打架请来了外人帮忙,比较起来,杀一个来使有什么关系呢。"确实,在我们这个地方,通婚是要看对方是什么骨头的。所以土司之间,都是亲戚。多次通婚,造成不止一层的亲戚关系。麦其土司家和汪波土司家也不例外。我们两家既是表亲又是堂兄弟。这次打完了仗,下次我们又有可能发生婚姻关系。叫人弄不清楚哪一种关系更为真实。

父亲说:"我不要你的命,既然你们用一只耳朵来骗我,我也要你一只耳朵,叫你知道一个下人对土司该怎么说话。"火光下,腰刀窄窄的冷光一闪,一只耳朵就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巴。

黄特派员从暗影里走出来,对少了一只耳朵的来使说:"我就是你们土司送靴子的那个人。 回去告诉他,一双土司靴子怎么载得动我堂堂省政府特派员。麦其土司是拥戴政府的榜样, 叫他好好学一学。半夜之前,把那人的脑袋送过来,不然,我会送他一种更快的东西。"

那人从容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耳朵,吹去上面的灰尘,这才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果然,叛变的头人的脑袋就给割了下来。汪波土司还表示, 因为战败,愿意把一块两倍于原来叛变的寨子的地盘献上作为赔偿。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即在夜空里响了起来。大火烧起来了,酒坛也一一打开,人们围着火堆和酒坛跳起舞来。而我望着天边的一弯残月,想起了留在官寨里的姑娘卓玛。想起她的气味,她的手,她的乳房。

我的哥哥,这次战斗中的英雄却张开手臂,加入了月光下的环舞。舞蹈的节奏越来越快,圈子越来越小,很快就进入了高潮。被哥哥牵着手的姑娘尖声叫着。叫声有些夸张,无非是要让大家都知道,她和尊贵的英雄跳舞是多么光荣和快乐。人们为哥哥欢呼起来。他那张脸比平时更生动,比平时更显得神采飞扬,在簧火的辉映下闪闪发光。

而就在舞场背后的房子里,两个阵亡者的亲人们在尸体旁哭泣。 对方更多的尸体还露曝荒野。狼群出动了。一声声长嚎在山谷中回荡。

关键是在这个胜利的夜晚,父亲并不十分高兴。因为一个新的英雄诞生,就意味着原来的那个英雄他至少已经老了。虽然这个新的英雄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不会不产生一点悲凉的情怀。好在新英雄并不做出英雄们常有的咄咄逗人的样子。我的兄长他只顾沉浸在欢乐中了。这又使做父亲的羡慕他比自己过得幸福。哥哥的幸福在于他和我一样不会竭力把自己和普通百姓区别开来;瞧,他正一边和一个男人饮酒,一边和一个姑娘调情,而那个男人正是这个姑娘的兄长。最后,哥哥带着那姑娘钻进了树林。出来以后,他又一脸严肃给阵亡者守灵去了。我却想要睡觉了。

给阵亡者举行火葬时,父亲还没有从宿醉中醒来。

我趴在马背上,听着人们唱着哀歌,摇晃着身-子。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初春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前进。哥哥送我一把刀子,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从对方刺向他的手中夺过来的。"愿它使你勇敢。"哥哥说。我摸了摸他杀过人的手,那手是那样温暖,不像是杀过人的样子。于是,我就问:"你真正把那些人杀死了?"哥哥用力握我一下,弄得我皱紧-了眉头。这下,他不用说话我也相信他真是杀了人了。

5.心房上的花

班师回到官寨,麦其家大宴三天。

三天下来,连官寨前广场上都扔满了新鲜的牛羊骨头。家奴们把这些骨头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头。土司说,烧了吧。管家说,这么大的气味会引来饥饿的狼群。土司哈哈大笑:"麦其家不是以前了,这么多好枪,狼群来了正好过过枪瘾!"土司还对黄特派员说,"我请你多留几天,亲手打几只狼再回去吧。"

黄特派员皱皱鼻子,没有回答。在这之前,也没有谁听特派员说过要回去的话。

焦臭的烧骨头的气味在初春的天气里四处弥漫。当天黄昏,饥饿的狼群就下山来了。它们以为山下有许多食物,没想到是火堆等着它们,骨头里的油,没有留给它们品尝,而是在火里吱吱叫着,化作了熊熊的光芒。骨头上还有人牙剔除不尽的肉,也在火中化为了灰烬。狼群愤怒了,长嗥声在黄昏的空中凄厉地响起。骨头在广场右边燃烧。广场左侧,行刑柱上拴着两只羊,在狼群的嗥叫声里哀哀地叫唤。一只只狼在枪声里,倒在了两只羊的面前。这样过了三天,山上再也没有狼下来,燃烧骨头的气味也渐渐飘散。该是黄特派员启程的时候了,但他只字不提动身的事情。父亲说:"我们要忙着播种,过了这几天就不能再陪你玩了。"

黄特派员说:"这地方是个好地方!"

过后,他就借口害怕那些请求封赏的喇嘛们打扰,闭门不出。政府军士兵还把通向他住屋的那层楼面把守起来了。父亲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办。他想问我哥哥,可没人知道哥哥在什么地方。父亲不可能拿这种事问我,虽然说不定我会给他一点有用的建议。于是,他带着怨气请教我母亲:"你当然知道你们汉人的脑壳里会想些什么,你说那个汉人脑壳里到底在想什么?"

母亲只是淡淡地问:"我把你怎么了?"父亲才发觉自己的话多有不得体。他-搔--搔-脑袋,说:"那个人还不走,他到底想对我们干什么?"

"你以为他来干好事?请神容易送神难!"

土司就和太太商量送神的办法,然后就依计而行。这天,父亲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抬了好几口箱子,里面装了八千个大洋。走到特派员住的楼梯口,站岗的士兵行了礼,一横枪,就把梯口挡住了。父亲正想给那士兵一个耳光,通司笑眯眯地从楼上下来,叫人把银子一箱箱收过,却不放土司去见黄特派员。

通司说:"等一会儿吧,特派员正在吟诗呢。"

"等一会儿,我在自己家里见谁还要等吗?"

"那就请土司回去,特派员一有空我就来请。"

土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连摔了三只酒杯,还把一碗茶泼在了侍女身上。他跺着脚大叫:"看我不把这个家伙收拾了!"有史以来,在麦其土司的官寨里,都是人家来求见。现在,这个人作为我们家的客人,住在漂亮的客房里,却耍出了这样的威风,不要说父亲,连我的脑袋也给气大了。我勇敢地站到父亲面前。可他却大叫着要人去找他的儿子,好像我不是他的儿子一样。

下人回来报告说,大少爷在广场上一出漫长而神圣的戏剧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上场了。父亲高叫,叫演戏的和尚们去演戏,叫他回来学着做一个土司。这话一层楼一层楼传下去,又从富寨里面传到了外面。经过同样的顺序,话又从广场传回来,说是,场上妖魔和神灵混战正酣,再说,场上阶人都穿着戏装,戴上了面具,认不出来哪一个是我那了不起的哥哥。

麦其土司高叫:"那就叫戏停下来!"

一向顺从土司意旨的喇嘛立即进言:"不行啊,不能停,那会违背神的意志的啊!"

"神?"

"戏剧是神的创造,是历史和诗歌,不能停下来的。"

是的,我们经常被告知,戏剧,历史,诗歌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憎侣阶级的特别权力。这种权力给了他们秉承天意的感觉。麦其土司也就只好把愤怒发泄到凡人身上了。他喊道:"他以为只要会打仗就可以治理好一个国家吗?"注意,这里出现了国家这个字眼。但这并不表示他真得以为自己统领着一个独立的国家。这完全是因为语言的缘故。土司是一种外来语。在我们的语言中,和这个词大致对应的词叫"嘉尔波",是古代对国王的称呼。所以麦其土司不会用领地这样的词汇,而是说"国家"。我觉得此时的父亲是那样地可怜。我攀住他的衣袖,意思当然是叫他不要过于愤怒。可他一下就把我甩开了,并且骂道:"你怎么不去唱戏,难道你会学会治理一个国家?"

母亲冷冷一笑:"末见得我的儿子就不行。"

说完,她就带着我去见黄特派员。父亲还在背后说,他不信我们会有比他更大的面子。很快我们就回来说黄特派员要见他了。父亲吃了一惊,他看出母亲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麦其土司用力抖了抖衣袖,去见特派员了;两个士兵在楼梯口向他敬礼。麦其土司哼了一声算是还礼。屋里,黄初民正襟危坐,双眼微闭,沉醉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里去了。

不等土司开口,下人就把指头竖在嘴唇前:"嘘--"

土司垂手站立一阵,觉得这种姿式太过于恭谨,才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黄特派员面对着一张白纸,麦其土司觉得那纸就在特派员的呼吸中轻轻抖动。黄特派员终于睁开了眼睛,竟像神灵附体一样抓起笔在纸上狂写一通。汗水打--湿----了他额角的头发。他掷了笔,长吁一口气,软在了豹皮垫子上。半响,黄特派员才有气无力地对土司笑笑,说:"我没有银子送给你,就送你一副字吧。"

他把那张墨迹淋漓的纸在地毯上铺开,朗声念道:

春风猎猎动高旌,

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麦其云间戍,

更夺汪波雷外城。

麦其土司不懂诗词,更何况这诗是用他所不懂的异族文字写的。但他还是躬一躬身-子,道了谢,并立即想到要把这张字纸挂在这间客房里,叫每一个客人都知道政府和以前的皇帝一样是支持麦其家族的。客房里还有一块前清皇帝亲赐的御匾,上书四个大字:"导化群番"。

现在,黄特派员就端坐在那几个金闪闪的大字下面。炉里印度香气味强烈,沉闷。

麦其土司说:"叫我怎么感谢政府和特派员呢?"

黄特派员就说:"我本人是什么都不会要你的,政府也只有一点小小的要求。"说着便叫人取来一只口袋。黄特派员不只人瘦,还生着一双手掌很小,手指却很长的手。就是这只手,伸进布袋里抓出一把灰色细小的种子。父亲不知道那是什么种子。黄特派员一松手,那些种子就沙沙地从他指缝里漏回到口袋里。土司问是什么东西。黄特派员问土司,这么广大的土地都种粮食能吃完吗?说到粮食气氛立即变得十分亲切了。父亲说,每年都有一批粮食在仓库里霉烂呢。

"我知道,你的寨子里满是这种味道。"

我这才明白每年春天里弥漫在官寨里的甘甜味道,竟是粮食悄然腐烂的味道。

黄特派员又问:"你们的银子也像粮食一样多吗?多到在仓库里慢慢烂掉也没有人心疼?"

"银子是不会嫌多的,银子不会腐烂。"

"那就好办了,我们不要你的银子。只要你们种下这些东西,收成我们会用银子来买。你就用刚夺下来的几个寨子那么宽的土地来种就够了。"

土司这才想到问:"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经常享用的大烟,非常值钱。"

麦其土司长吐一口气,满口答应了。

黄特派员走了。他对父亲说:"我们秋天再见吧。"

他把一套精雕细刻的鸦片烟具赠给了土司太太。母亲对此感到十分不安,她问侍女卓玛:"特派员为什么不把这东西送给土司?"

卓玛说:"是不是他爱上你了,说到底太太也是个汉人嘛。"

土司太太并不因为下人的嚣张而生气。她忧心冲冲地说:"我就是怕土司这样想啊。"

卓玛冷冷一笑。

土司太太已经不年轻了。除了一身华服,作为一个女-人,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人们谈起土司太太时都说,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可是她现在已经不年轻了。听人说,我那个姐姐也很漂亮,可我连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好久以前,她就跟着叔叔去了拉萨。又从拉萨去了加尔各答。又从加尔各答坐在漂在海上的漂亮房子里到英国去了。每年,我们都会得到一两封辗转数月而来的信件;信上的英国字谁也不认识,我们就只好看看随信寄来的那一两张照片。照片上,远在异国的姐姐穿着奇异的衣服。老实说,对这个在服装上和我们大异其趣的人,很难叫我判断她长得是否漂亮。

我问哥哥:"姐姐长得漂亮吗?"

"漂亮,怎么不漂亮。"见我盯着他的不相信的眼光,他笑了,"天哪,我也不知道,人人都这样说,我也就这样说了。"两兄弟为远在异国的亲人开怀大笑。

没有人认识姐姐的来信,没人知道她那些长长的信主要是请求家里准许她继续留在英国。她以为自己会被突然召回来,然后嫁给某一个土司的儿子。这个人有可能成为土司,也有可能什么也不是。所以,她在我们读不懂的信里不断辩解。每一封信都是上一封信的延长。从土司家出身的人总是把自己看得十分重要,我的远在英国的姐姐也是一样,好像麦其家没有她就不能存在一样。在麦其家,只有我不认为自己于这个世界有多么重要。姐姐不知道她的信从来没人读过,我们只是把信里的照片在她的房间里挂起来。过一段时间,就有下人去把房间打扫一遍。所以,姐姐的房间不像是一个活人的房子,而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的房子,像是一个亡灵活动的空间。

因为战争,这一年播种比以往晚了几天。结果,等到地里庄稼出苗时,反而躲过了一场霜冻。坏事变成了好事。也就是说,从我记事时起,事情的发展就开始越出通常的轨道了。在麦其土司辖地中心,围绕着官寨的土地上,全部播下了鸦片种子。

播种开始时,父亲,哥哥,还有我都骑在马上,在耕作的人们中间巡行。

让我们来看看这幅耕作图吧。两头牛并排着,在一个儿童的牵引下,用额头和肩胛的力量挽起一架沉重的木犁。木犁的顶尖有一点点珍贵的铁,就是这闪闪发光的一点坚硬的铁才导引着木犁深入土层,使春天的黑土水一样翻卷起来。扶犁的男人总是不断呼喊着身前拉犁的牛的名字或是身后撒种的女-人的名字。撒种的女-人们的手高高扬起,飘飘洒洒的种子落进土里,悦耳的沙沙声就像春雨的声音。

--湿--润的刚刚播下种子的泥土飘散着那么浓重的芬芳。地头的小憩很快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游戏。女-人们把一个男人摔倒在地上,-撩-起长袍,剥去宽大的裤\_头,把牛粪糊在那不想安分的东西上面。男人们的目标则是姑娘们的衣衫,要让她们在晴朗的天空下袒露美丽的乳房。春耕时的这种游戏,除了使人快乐,据信还会增加地里的收成。麦其土司对两个儿子说,古代的时候,人们还真要在地头上干那种男女之间的事情呢。

父亲吩咐人在地头上架起大锅,烧好了热茶,里面多放油脂和当时十分缺乏的盐巴。他说:"让他们喝了多长一些气力。"

两个姑娘尖叫着,从我们马前跑过去了,一双乳房像鸽子一样在胸前扑腾。几个追赶的男人要在我们马前跪下,哥哥挥挥鞭子:"不要行礼了,快去追吧!"

播种季节一过,人,阳光,土地,一下变得懒洋洋的。河里的水,山上的草便一天天懒洋洋地绿了。

大家都想知道黄特派员留下的种子会长出什么样的东西。

养尊处优的土司一家,也变得十分关心农事。每天,我们一家,带着长长一队由侍女、马夫、家丁、管家和各寨前来听候随时调用的值日头人组成的队伍巡行到很远的地方。罂粟还未长成,就用无边魔力把人深深吸引住了。我无数次撅起-屁-股,刨开浮土看种子怎样发芽。只有这时,没人叫我傻子。脑子正常的人们心里好奇,但却又要掩饰。这样的事情只好由我来干了。我把种子从土里刨出来,他们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拿过那细细的种子,无数次地惊叹,小小的种子上竟然可以萌发出如此粗壮肥实的嫩茎。有一天,粗壮的芽从泥土中钻出来了。刚一出土,那嫩芽就展开成一对肥厚的叶子,像极了婴儿一对稚嫩的手掌。

两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婴粟开花了。硕大的红色花朵令麦其土司的领地灿烂而壮观。我们都让这种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土地上的植物迷住了。罂粟花是那么美丽!母亲说她头痛,在太阳-穴-两边贴满了片片大蒜。大蒜是我们一种有效的药物,烧了吃可以止拉肚子,生切成片,贴在太阳-穴-,对偏头痛有很好的效果。土司太太习惯叫人知道她处于痛苦之中,用她的怀乡病,用她的偏头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受欢迎的辛辣气息。

美丽的夏天,一家人上上下下都兴高采烈地准备远足。可她却在脑门上贴上白花花的大蒜片,孤独地站在楼上曲折的栏杆后面。马夫,侍女,甚至还有行刑人高高兴兴走到前面去了。高大的寨墙外面传来了他们的欢声笑语。母亲见没有人理会自己,在楼上-呻-吟似的叫道:"叫卓玛回来陪我!"

我却喊:"卓玛,上马来扶着我。"

桑吉卓玛看看土司的脸。

父亲说:"少爷叫你上去,你就上去好了。"

卓玛就带着一身香气上了马,从背后把我紧-紧-抱-住。在火红的罂粟花海中,我用头靠住她丰满的乳房。而田野里是怎样如火如荼的花朵和四处弥漫的马匹腥躁的气味啊。我对女-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美丽的侍女把她丰满的身-子贴在我背上,呼出的--湿--热的气息-撩-拨得我心痒难忍。我只感到漫山遍野火一样的罂粟花,热烈地开放到我心房上来了。

远处花丛中出现了几个很招摇的姑娘。哥哥提起缰绳就要走上另一条岔道。父亲把他叫住了:"就要到查查寨了,头人会来迎接我们。"哥哥取下枪,对着天上的飞鸟射击。空旷的河谷中,枪声零零落落消失在很远的地方。头上的天空一片深深的蔚蓝,只有几朵白云懒洋洋地挂在山边的树上。哥哥举枪射击的姿态真是优美极了。他一开枪就收不住手了。头一枪的回声还没有消失这一枪又响了。一粒粒弹壳弹出来,在土路上跳荡,辉映着阳光。

远远地,就看见查查寨的头人率领一群人迎出了寨门。快到头人寨子前的拴马桩跟前,下人们躬着腰,把手伸出来,准备接过我们手里的缰绳。就在这时,哥哥突然一转枪口,朝着头人脚前开了一枪。子弹尖叫着从泥里钻到头人漂亮的靴子底下。子弹的冲力使头人高高地跳了起来。我敢肯定,头人一辈子也没有跳得这么高过,而动作那么地轻盈。轻盈地升起,又轻盈地落下。

哥哥下了马,拍拍马的脖子说:"我的枪走火,头人受惊了。"

查查头人看看自己的脚,脚还完好如初,支撑着他肥硕的身-躯,只是漂亮的靴子上溅满了尘土。头人擦去头上的汗水。他想对我们笑笑,但掩饰不住的恼怒神情的笑容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也知道了自己做不出笑容,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猛然一下跪在了父亲的面前:"我查查犯了什么王法,少土司这样对我,老爷你就叫他开枪打死我吧!"

头人漂亮的妻子央宗不知道这在双方都是一种表演,尖叫一声就倒在地上了。这个女-人,惊惧的表情使她更加美丽了。这美丽一下就把麦其土司吸引住了。麦其土司走到她跟前,说:"不要害伯,他们只是开开玩笑。"好像是为了证实这话的正确,说完这话,他就哈哈大笑。笑声中,凝滞的空气一点点松动了。查查头人由少土司扶着站了起来。他擦去一头冷汗,说:"一看见你们,我就备下酒菜了。请土司明示,酒是摆在屋里还是摆在外边?"

父亲说:"摆在外边,挨那些花近些的地方吧。"

我们对着田野里美丽无比的罂粟花饮酒。父亲不断地看头人女-人。头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又能拿一个势力强大的土司怎么办呢?他只能对自己的女-人说:"你不是头痛吗,回屋休息吧。"

"你女-人也爱头痛?我看不像,我那女-人头倒是常常痛。"土司问头人女-人:"你的头痛吗?"

央宗不说话,笑嘻嘻地一声不响。

土司也不再说话,笑嘻嘻地盯着央宗的眼睛。女-人就说:"头不痛了。刚才少土司的枪声一震,一下子就不痛了。"把头人气得直翻白眼,却又不好发作,他只好仰起脸来,让万里无云的天空看看他的白眼。

土司就说:"查查你不要不高兴,看看你的女-人是多么漂亮啊!"

头人说:"土司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有点不清醒了。"

土司哈哈大笑,说:"是有人不怎么清醒了。"土司这种笑声会使人心惊胆寒。头人的脑袋在这笑声里也低下去了。

罂粟第一次在我们土地上生根,并开放出美丽花朵的夏天,一个奇怪的现象是父亲,哥哥,都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欲。我的情欲也在初春时觉醒,在这个红艳艳的花朵-撩-拨得人不能安生的夏天猛然爆发了。在那天的酒席上,头人的老婆把麦其土司迷得五迷三道,我也叫满眼的鲜红和侍女卓玛丰满的乳房弄得头昏脑胀。头人在大口喝酒。我的脑袋在嗡嗡作响,但还是听见查查喃喃地问土司:"这些花这么刺眼,种下这么多有什么意思?"

"你不懂。你懂的话就是你做土司而不是我了。这不是花,我种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你相信吗?"土司说,"对,你不相信,还是叫女-人过来斟满酒杯吧。"

哥哥早就离开,到有姑娘的地方去了。我拉拉卓玛的手。刚离开头人的酒席时,我们尽量把脚步放慢,转过一道短墙,我们就牵着手飞跑起来,一头扎入了灿烂的花海。花香熏得我的脑袋都变大了。跑着跑着,我就倒下了。于是,我就躺在重重花影里,念咒一样叫唤:"卓玛,哦,卓玛,卓玛。"

我的-呻-吟有咒语般的魔力。卓玛也随即倒下了。她嘻嘻一笑,-撩-起长裙盖住自己的脸。我就看见她双-腿之间那野兽的嘴巴了。我又叫:"卓玛,卓玛。"

她一勾腿,野兽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没了。我进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间。我发疯似的想在里面寻找什么东西。她的身\_体对于我正在成长的身\_体来说,是显得过于广大了。许多罂粟折断了,断茎上流出那么多白色的乳浆,涂满了我们的头脸。好像它们也跟我一样射精了。卓玛咯咯一笑,把我从她肚-皮上颠了下来。她叫我把好多花摆在她肚子上面,围着肚脐摆成一圈。桑吉卓玛算不得我的情人,而是我的老师。我叫她一声姐姐,她就捧着我的面颊哭了。她说,好兄弟,兄弟啊。

这一天,对查查头人来说,确实是太糟糕了。

麦其土司看上了他的太太。头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们不得而知。反正这个对麦其家绝对忠诚,脾气倔强的家伙不会牵上马,把女-人送到土司官寨。

十多天后,他和自己的管家走在无边无际的罂粟中间。这时,艳丽得叫人坐卧不定的花朵已经开始变样了,花心里长出了一枚枚小小的青果。他的管家端着手枪问:"那件事头人打算怎么办?"

头人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情,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事情怎么办,就指着罂粟花心里一枚枚青果说:"这些东西真能换到银子吗。"

"土司说会就会。"

头人说:"我想土司是有点疯了。不疯的人不会种这么多不能吃的东西。他疯了。"

"你不想把这疯子怎么样来一下?比如就把他干了。"说这话时,查查的管家就把枪提在手里,"他明摆着要抢你老婆,你又不愿意拱手相让,那你怎么办?"

"你是想叫我造反?不,不!"

"那你就只有死了。要是你造反我就跟着你造反。不造反,我就对不起你了。土司下了命令,叫我杀死你。"

查查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他的管家多吉次仁便当胸一枪。头人还想说话,一张口,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查查头人说不出话来,但又不想倒下,他张开双手把一大丛罂粟抱到怀-里,想依靠这些东西来支撑住自己的身\_体。但那些罂粟不堪重负,和头人一起倒下了。

多吉次仁顶着大路向土司官寨飞奔,并且大叫:"查查谋反了!查查谋反了!"而头人在罂粟丛中,倒在潮--湿--的地上,啃了满口泥巴,这才一伸腿,死了。谋杀者的背后响起了枪声。很多人在后面向多吉次仁射击。偷袭了自己主子的家伙终于跑进了官寨。追赶的人不敢靠近,远远地停下。我们寨子旁高大的碉堡枪眼中立即伸出了许多枪口。土司登高叫道:"你们的头人谋反,已经叫忠于我的人干掉了,你们也想跟着造反吗?"

人群很快散开了。

火红的罂粟花,在一场场次第而至的雨水中凋败了。

当秋天的太阳重新照耀时,原先的花朵已经变成了一枚枚青色的浆果。雨水一停,我父亲就和死去的头人太太央宗在地里幽会。杀了查查头人的多吉次仁一次次对土司说,他该回寨子去了。这其实是在不断催促土司履行他当初的诺言。说的次数太多了,土司就笑着说:"你真有胆子。你以为寨子里的人相信查查会谋反?这话是没有人相信的,人们知道查查不是一代两代的查查了。你急着回去,是想叫那些人杀了你吗?"

土司说完那句会叫多杰次仁深刻反省的话,又到罂粟地里和央宗幽会去了。

父亲和别的女-人幽会,母亲却显得更加骄傲了。

从官寨的窗口望出去,罂粟在地里繁盛得不可思议。这些我们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是那么热烈,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可能正是这神秘力量的支配,麦其土司才狂热地爱上了那个漂亮而多少有些愚蠢的女-人央宗。刚刚埋葬了自己男人的央宗也表现得同样疯狂。每天,太阳刚一升起,这一对男女就从各自居住的石头建筑中出发了。会面后就相拥着进入了疯狂生长的罂粟地里。风吹动着新鲜的绿色植物。罂粟们就在天空下像情欲一样汹涌起来。父亲就和央宗在那深处的什么地方疯狂做-\_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站在窗前的母亲,望着田野里汹涌不息的层层绿浪,手捂着胸口,一副心痛难忍的模样。父亲的新欢还会拨弄口弦。丝线在竹腔里振动的声音从远处随风飘来。土司太太叫人向口弦响处开枪。可谁又敢于向土司所在的地方,向着王的方向开枪呢。土司太太自己开了一枪。子弹却不能飞到远远的目标那里,中途就像飞鸟拉在空中的粪便一样落到了地面。

她的愤怒把新贴在太阳-穴-上的大蒜片又烤干了,一片片落到地上。止头痛的另一个办法是吸印度鼻烟。母亲吸这种黄色粉末的方式与众不同。别人是先把鼻烟抖在拇指的指甲上,再来吸取。她却要先在小手指上套上一个黄金指套,再把鼻烟抖在上面,反着手送到鼻孔前面,久久地皱着眉头,猛然一吸,一张-脸-红红地仰向天空,嘴越张越大,之后,她一顿脚,猛一点头,打出一个两个响亮的喷嚏。替她揩干净鼻涕口水,卓玛问:"太太可好点了。"

以往,太大总是软软地回答:"我好多了。"这次,她尖声叫起来:"你看这样我能好吗?不会好的!我要被气死了。"

这一来,所有侍奉在她身边的人都无话可说了。

我说:"查查头人是父亲叫人打死的,不怪那个女-人。"

母亲听了我的话,立即就哭了。她边哭边说:"傻瓜,傻瓜,你这个不争气的傻瓜啊。"边哭,还把一把鼻涕甩在了跛子管家的靴子上。母亲仍然在哭,只是哭声变细了。细细的哭声升上屋顶,像是有苍蝇在那里飞翔。这样的时光实在没有什么趣味。大家的目光就又转向了窗外漫山遍野汹涌的罂粟。

在那里,麦其土司-搂-紧-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进入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地里,最后的一点花朵也因此零落摧折了。我那重新又焕发了爱情的父亲,只感到大地在身-下飞动,女-人则在他身-下快乐地大声叫喊。这叫声传进官寨,竟然在这堡垒似的建筑中激起了回响。所有人都把耳朵堵上了。只有我那可怜的母亲,双手紧紧捧住自己的脑袋,好像那快乐而放荡的声音是一把锋利的斧子;会把她那脑袋从中劈开一样。好在不论麦其土司怎样疯狂,他的精力也是有限度的。不久,罂粟地中那个激荡的中心终于平静下来了。微风过处,大片浓稠的绿色在风中悄然起伏,应和着浑身松弛的土司和他的新欢呼吸的韵律。

母亲也恢复正常了。卓玛替她把医治头痛的大蒜一片片剥下来。她又能平静地在铜盆中洗脸了。这天,土司太太洗脸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往脸上搽油脂时,母亲吩咐人叫家丁队长。

家丁队长来了,刚把一只脚迈进门坎。母亲就说:''不必进来,就站在那里好了。"

那人就只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了。他说:"有什么事,太太你请吩咐吧。"

土司太太叫他给杀死了自己主子的多吉次仁一把枪。太太说:"既然他可以杀死自己的主人,叫他把骚女-人也干掉!"

家丁队长双脚一碰,说:"是!"这是我们的人从特派员带来的队伍那里学来的动作。

"慢。"土司太太说,"等他把那女-人干掉,你再把他给我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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