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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周之后,弗洛雷斯岛,拉兰图卡

3周之后,弗洛雷斯岛,拉兰图卡

离开拉兰图卡长锈的铁皮屋和苍绿的火山后,我们开始向北划,其间路过了一个叮叮当当响的船厂,在前面的海滩上,有几条长着疥疮的狗,还有一群尖叫的孩童。在这道狭窄的海峡里,海水向南奔涌,流速大约7海里/小时。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流速放缓,我们行进的速度也降了下来,可以平稳前进了。

“艾普莉,感觉怎么样?”我在双人艇上问她。

艾普莉回答说:“兴奋,继续上路的感觉真好,像之前那样,在大海上乘风破浪。”她戴着棒球帽、太阳镜,穿了一件蓝色的弹性纤维上衣,黎明时分的气温冻得她有些发抖。

两天前,她才在拉兰图卡赶上了我们。艾普莉从科罗拉多出发,坐飞机经过首尔、新加坡到巴厘岛,一共花了2天,又在弗洛雷斯岛的公共汽车上颠簸了3天,累得够呛。她在卢丽斯饭店休息,剩下的人则趁这个时候在城里采买物资。卢丽斯饭店周围长满了粉色的叶子花,树荫郁郁。

“你觉得这次还会晕船吗?”虽然是我问的,实际上她也在想这个问题。

她皱起鼻子说:“我觉得应该不会了吧。”

虽然5年前在珊瑚海的那段日子把她折磨得够呛,但她还是渴望展开另一段海上旅行。她花了6个月的时间研究制订印度尼西亚部分的网上教学内容,收集了大量教学资料,比如:这一地区不稳定的地质活动,由此引发的火山喷发;这一地区的动植物类型;和香料贸易相关的各种各样、甚至有些血腥的历史事件以及殖民史。

马塘渡海岬突出的部分,海水湍急混乱,感觉很难划出去。我们花了一个小时,费了好大力气才划到平静的水域。然后我们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划船,很长时间都没法停下来休息——海浪太大,根本不可能登陆。就这样过了3个小时,艾普莉说自己开始有点想吐了。

“没事。”她笑着说,“这是一个适应的过程。我刚吃了一点儿苹果,感觉有用。”

我说:“我也有点想吐,也许你听了多少能觉得安慰。我觉得是从后面推过来的浪太猛了,船摆得厉害。”

我们继续前进。云层散去,太阳出来了,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洒下了粼粼波光。我们又在海上漂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有可以登陆的地方,我们能看见的只有黑色的火山岩和海浪拍打出的泡沫,一片沙滩都没有。艾普莉登上皮划艇的第一天就迎来了一场严峻的考验。

“杰森!”克里斯喊着说,“艾普莉得歇歇了!”

“我知道。”我回答说,“但是只有靠岸了大家才能休息呀。”

两艘单体船分别紧靠在“天秤号”两侧,我们花了5分钟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算是稍微休息了一下。

“这边!”艾普莉看到了海浪拍打岸边产生的泡沫,“这儿看起来还凑合。”

大约中午的时候,我们总算看到了海岬旁边有一片沙滩,地图上显示这里是丹卡里岛。我划过去,想到跟前看看,结果靠近一看才发现泡沫下面根本就没有什么沙滩。一个浪拍过来,推着我的船往前走。当我发现我们以为的沙滩其实是色彩鲜艳、能要人命的参差珊瑚时,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极限号”单人艇撞上了礁石,发出了恼人的嘎吱声,然后像一架脱离了航道的航天器一样弹跳着越过了珊瑚。

显然,“天秤号”无法在这儿登陆。我试着使劲掉转船头下海,大浪硬生生地把我拍倒了两次。浪花拍打着船体,打在我的小腿上,力道非常大。我心想,要是在这种地方伤了脚踝就麻烦了。船舱里全是水,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跳进去,固定好防水裙,屁股用力坐好,使劲划离海岸。第一个浪连船带我全都盖住了,第二个浪差点没把船头掀起来。我一阵翻肠倒肚,然后擦着一个1.5米左右高的海浪后沿冲了出去。

“我有主意了。”我重新回到队伍时,克里斯说道,“咱们应该往回走,看看上一个海岬,是不是——”

“不行。”我没等他说完就否决了这个提议。刚才那段经历实在凶险,我的船很可能也受损了。放眼望去,四周除了巨浪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应该继续往前走。”我坚定地表示,“说什么也不能往回走。”

我心里想的是,在我认识的人中,艾普莉绝对是最坚强的,她一定挺得住。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海上的浪还是很大,退潮时露出的海岸上依然只有陡峭的岩石。风继续吹,浪不停地拍,艾普莉晕船晕得头晕乏力,还吐了几回。我心中的绝望渐生,看着航海图。在地图上往前走将近10公里,在弗洛雷斯岛圆肚形的海岸线上,有一块突出的地方,看起来就像一个“小鸡鸡”。如果刮起东南风,我们就能趁机会找到这处避风港安顿下来。

下午4点半,我们已经在船上待了超过10个小时了,总算绕到了岛的背风面。这里水面平静,有一片沙滩,沙滩中间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非常适合扎营。

*

艾普莉是第一个上岸的,她还是像在利泽德岛那样,来了个干净的皮鲁埃特旋转,最后却屁股着地。第一个下船的得先去点一堆火,煮点红茶,让大家先喝点热的恢复精力,结果这次没能如愿——我们被一群从树林里走出来的当地居民用新鲜的椰子给揍了,这种情况在接下来的几周,甚至几个月,没少发生。

“哦,天哪!”艾普莉说着,拿起足球大小的椰子,故意拉长音说,“真是太——棒了。”

第二天只能先休整。我的船前面被那片珊瑚滩割出了一条约十厘米长的大口子,船头的隔间灌满了水,各种充电电池也被泡坏了,其中就包括笔记本电脑和摄像机的电池。这次的损失虽说不至于让我们终止旅程,但是我们没法再做记录,也没法将视频按时上传网络。

最大的问题是我的船。

“有点糟啊。”克里斯一边说,一边用指甲敲着一块松脱的玻璃纤维板,“但是还能修好。”

环氧树脂胶和玻璃纤维板我们都带着呢,但是没有抹胶用的刷子,离这儿最近的航海用品商店在大约两公里之外的达尔文市。克里斯现做了一个,他在海滩上找了几块干椰子皮,把上面的纤维撕下来,然后绑在一起,就地取材做了一把刷子。

跟进口的塑料船相比,当地的独木舟穿越印度尼西亚时,在很多方面显得更经济划算,也更便利。厚实的木头船体更适合在岩石海滩上拖拉,而且由于独木舟是用土生土长的材料做成的船,损坏的时候更容易修补,实在不行,做个新的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这种独木舟也有缺点,那就是行进速度太慢,而且很笨重。当地人向我们发起挑战,要跟我们比赛的时候,我们总是能轻松获胜。

我已经发现,要想活着抵达新加坡,关键是迅速穿越水流速度较高的海峡,我们要善加利用平潮时的有利条件。凯夫拉的碳化玻璃纤维以及锥形船体,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了速度和稳定性,相应地,这种船在强度和可维护性方面则有所欠缺。

玻璃纤维板在环氧树脂里泡着的时候,我们各自干起了零碎的活。前几天,我的凉鞋在珊瑚海滩被扯裂了,于是我用水手的护掌、弯针和牙线在鞋上缝了一条带子。艾普莉就在旁边,她正把一些手写的东西输入到电脑上,周围围着三十多个孩子兴奋地看着。

艾普莉举起一只手问道:“83后面是几?”

“7。”一个小男孩自信地回答说。其他孩子有的欢蹦乱跳,有的说说笑笑,还有人在克里斯的睡垫上摔跤。这时,一只小螃蟹爬到了艾普莉的脚边。

“哦!”她兴奋地叫道,“螃蟹!”

孩子们模仿着她的声调,反复叫喊着:“螃蟹!螃蟹!螃蟹!”

第二天,天刚放亮,我们就下水了,掐指算来,这已经是离开帝力的第29天了。空气微凉,岸边植物繁茂,隐藏其中的村庄上空升起了阵阵烟雾。弗洛雷斯岛的北岸可谓皮划艇爱好者的天堂,绵延数公里的骨白色沙滩空无一人,蔚蓝的天空之下,闷烧着的火山冒着线锤形状的烟雾,打破了蓝天的单调。东南部的贸易活动受地形的限制,没有扩散至此,我们周围的这片海依然宁静祥和。我们享受着这个世界的安逸,欣赏着游动的鱼群和闪光的珊瑚。陡峭的石灰岩上满是蔷薇,这些蔷薇长得参差不齐,能爬到几十米高,下面一大片象牙白的沙滩同样让人惊叹。

我们停下来,打算在这儿午餐、潜水。潮起潮落雕琢着岸边的岩石,如果忽略掉一簇簇蘑菇状的巨型岩石,这里完全可以跟那些如诗如画的著名海滩相媲美。艾普莉是第一次潜水,在深潜之前,洛德丝演示着如何调整面罩,教她练习通过呼吸管呼吸。

我在沙滩上看着这令人欣慰的一幕。5年前开始环绕瓜达康纳尔岛西岸时极为艰难,如今,艾普莉终于可以尽情享受海洋的乐趣,头一次过上没有头晕目眩、恶心想吐的海上生活。我十分肯定,她只会越来越好。和在茫茫大海中航行不同,乘皮划艇穿越群岛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惊奇体验:每座岛屿都像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星球,海岸线不同,划行条件不同,语言不同,宗教信仰也不同,就连动植物形态也各不相同。随着纬度的不断变化,我们离传说中位于巴厘岛和龙目岛之间的华莱士线越来越近,这条线是印澳板块和欧亚板块交合的地方。

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我渐渐放下了警惕。然而,5天之后,到毛梅雷后,我们的航行计划濒临瓦解。

*

午餐之前,克里斯想了一下,整理好思路说:“你说‘咱们要走过西边所有的海岸’,我觉得你这个想法有点刚愎自用。”

我直视着他说:“是吗?”

这是毛梅雷靠海最近的一家民宿,窗户外面走过一个怀里抱着一堆衣服的女人,她正在晾衣绳上晾晒。克里斯、洛德丝、艾普莉和我当时正坐在民宿的前厅,此时,从帝力开始积累的不满全都爆发出来了。“你有这种干劲无可厚非,但是我觉得,有时候你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克里斯没刮胡子,脸上还有些晒伤,他靠着柳条编的椅子,盘腿坐着。“你给我们的感觉是,只有小事才会跟大家商量,实际上重大决定你也应该大家一起商量。”

他这番话似曾相识,麦克·罗恩在澳大利亚一路上都在影像日记中念叨:“我觉得轮流领队只是冠冕堂皇的口号。其实根本不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意思带领队伍。真让人抓狂。”也许他说的是事实,也许我真的只是提出了民主决策的口号,实际上所有的事还是我说了算。之前,在是否要继续绕过海岬的问题上我们有不同意见时,克里斯指责我是“独裁、顽固的家伙”,因为他口中的独裁者对大家说的是:“要不听我的,要不回家。”

“比如说哪些决定?”我谨慎地问道。

“比如线路问题。”克里斯回答说,“还有每天行进多少路程。”

洛德丝点点头说:“没错。”她居然也认同了克里斯对我的质疑,这还是第一次。

他们说得没错。队伍一天走多远,我确实有自己的想法。说到底,这是航行,是冒险,不是度假。

我说:“我们每天的目标不是我信口随便说出来的。”接着,我解释了每30天我们就要在移民点更新签证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在季风和洋流转向之前到达新加坡。

克里斯又提出了一点,“拍摄也是个大问题。”他提高了声调,不然就被哼唧哼唧的猪叫声盖过去了,“艾普莉到的那天,得有两三次,我们坐在那么大的浪里等着,也不知道你去干什么了。我认为你当时的判断严重失误。你想想当时那是什么情况?多危险啊!”

他说的这一点我无可否认。肯尼不在,摄影这事我确实做得不好,无论是拍摄还是喊停都没做到位。即便大家都在,也常常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喊停的情况。

艾普莉手里拿着摄像机,正在拍摄我们争论的过程。“我觉得吧,出错、发生意外的时候通常最精彩。明知道观众对当时的情形最感兴趣,你怎么办?是专心处理问题还是拍下来?当然,克里斯,你刚才说得也对。最起码在那天的情况下,也许我的决定是错的。”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厉声说道。我口中的记者职业道德他根本不认同,他可不想成为吸引观众的炮灰。“那种情况如果你想去干什么,让我们等着,我觉得最起码你应该学学大人物的风度,好歹问一句:‘你们介意不?’或者‘你们看怎么样?’因为你要是这么问了,我肯定会说:‘我介意。’”

“但是,克里斯,你不觉得你总是对这不满、对那不满的?而且——”

“没有!我不觉得——”

“能让我说话吗?”

他抬了抬手,说:“当然,你说。”

洛德丝一直没说话。她跟我一样爱冒险,而且是队伍中皮划艇经验最丰富的,长时间的划船她完全应付得来。

我说:“什么事让人舒服或不舒服,因人而异。我知道,对决定最不满意的那个人的意见也应该考虑,就像你说的,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但是我觉得有时候你太谨慎了。”

听了这句话,他真的生气了,我们争论得越发激烈。就在情况即将失控,我们的友情马上就要崩塌的时候,克里斯说了一句打趣的话,将我们从各奔东西的边缘拉了回来。

“你们怎么样我不知道。”他挨个儿看了看我们说道,“但是我有些功能好像关停了。”他低头看了看他的腹股沟,“我都没有晨勃了。这就是我的烦恼。”

毛梅雷没有超市,只有几家华人商店,卖马鲛鱼罐头和袋装味精,这里的人都爱用味精提味。我们必须储备点物资,于是挽起袖子上了街。街道上卡车、摩托车呼啸而过,不是车躲人而是人躲车,从穷乡僻壤来的人叽里呱啦地说着话。街道上的排水沟没有遮盖,里面全是垃圾,当地的妇女坐在排水沟旁边售卖着香蕉、菠萝、番茄、黄瓜、胡萝卜、樱桃萝卜、辣椒、洋葱、青菜、鸡蛋、鲜鱼、鱿鱼、大蒜,还有成堆的调味料,货物的下面铺着干棕榈叶。购买食材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因为买什么都得讨价还价。这种偏远的城镇很少有外国人,大家都停下来盯着艾普莉的金发看,甚至因此阻塞了交通。

*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划着船来到了里翁的一个村子,想要买点物资。海岸附近全是未经处理的污水,最后几百米我们是蹚过去的,艾普莉脚上和腿上都有伤口,因此有些担忧。她那些伤口是被飞虫咬了之后自己抓伤的。作为一个传统的村庄,这里的房子也都建在高桩之上,当地居民的屎尿、垃圾都从高台上直接倒到海里。海面上全是这些秽物,涨潮的时候全都被冲到了海里,6个小时之后,又全都被潮水带了回来。

木头搭建的两层民宿是水面上的标志性建筑,这些房子全都是铁皮屋顶,被涂成了橘色和绿色。家里人住在楼上,发生海啸的时候,下层可以接待宾客,挣点钱。房间都很封闭,空气不流通,充斥着发霉的味道。艾普莉和我决定在外面的草地上露营。

“虽然不是什么顶级豪华之旅,”她一边说话,一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支起帐篷,“但是我觉得这种传统的东西——”她停了一会儿,斟酌着该用什么词,“挺酷的。”

她口中的“不是什么顶级豪华之旅”指的是鸡粪、牛粪、玉米穗、塑料包装和发着恶臭、满是蚊子幼虫的下水道。部分垃圾被扔进了长锈的大油桶焚烧,塑料燃烧的味道让人有些反胃。一条狭窄的沟渠,从露天的盥洗室兼厕所向外延伸,“恶心”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沟渠里面的东西。

这种环境我实在接受不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洛德丝一直住在民宿的公共厨房里。

克里斯和洛德丝在讨论不同文化对“隐私”的态度,我拉过一把椅子加入了谈话。我说,那些爱打听事的当地居民,到底是想帮忙还是纯属无聊,有时候还真说不清。说完我又加了一句,“大多时候人家还是想帮忙,咱们似乎不应该总怀疑人家的居心。”

“你也不能总这么想。”洛德丝举了个例子,说在毛梅雷有个头发上染了3种颜色的小伙子一直跟着她,“当时我想上厕所,一直用手比画,让他滚开。”

她说话的时候,3只瘦骨嶙峋的鸡咯咯叫着穿过了门廊。

我也认同她的说法,“你说得没错。但是,前天咱们要吃饭的时候,不是有个人划着独木舟也上岸了吗?你倒是没说让人家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结果,人家就是想捡点柴火给咱们生一堆火,生完火,人家就划走了。还好没让人家滚。”

那几只鸡正在桌子底下,捡地上的东西吃。

洛德丝说:“当时你对人家的态度也不怎么样啊。”

“我没有。我只是想说,关于隐私这事吧,很难说怎样算礼貌,怎样算无礼。当地人的想法跟咱们不一样。”

洛德丝对着我眨了眨眼睛,没有继续说话。她觉得那是她自己的事,我这样批评她是多管闲事。只是当时我没意识到罢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后来却闹得误会越来越深。洛德丝也开始和克里斯一样,觉得我独裁专断,对别人的要求和想法不当回事。关于“隐私”这个概念在不同文化中的重要性这个议题,最后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我扫了洛德丝谈话的兴致,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说:“人无完人,即便是你这位环游世界的大人物,也不可能是完人。好吧,那天你对那个人没有成见,什么也没做,行了吧?”

她复述了一遍我的意思,但是我能听出来,她故意这么说绝对不是跟我言归于好的意思。短短几分钟之内,原本只是总结性的讨论,开始变得火药味十足。我说:“‘环游世界的大人物’是什么意思?”

洛德丝翻着白眼说:“不对吗?你不是正在干这件事吗?”

克里斯发现气氛不对,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安地调整着姿势。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话的声音中透着愤怒,我自己都能听出来,“洛德丝,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不如直接说出来!”

她直视着我,咬着下唇说:“杰森,从澳大利亚开始,我就对你有意见。”

这句话让我备受打击。我跟洛德丝在帝力的时候关系确实紧张,但是后来相处得越来越好,看来这只是我的错觉。“那你觉得我做得不对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我质问她。

“我想看看事情能发展到什么地步。”

“洛德丝,我受够了,老实说,我是受够你了,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一起旅行吗?”

那几只鸡还在不识趣地徘徊着。

洛德丝用胳膊肘撑着大腿,用手托着下巴,“咱俩总算能想到一块儿去了,杰森。我也早就不想跟你一起旅行了,从达尔文市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了。”

我们都知道,话已出口,想收回来是不可能了。在这种情况下,骂脏话可能还好点,但是互相攻击、积蓄怨气,就更难和好了。

“真是不幸。在莫克沙号的时候,我觉得跟你相处得挺好。”我突然感觉一阵懊悔。

洛德丝也后悔了。“我也是。”她噘着嘴说。

“好吧,那咱们还是分开吧。何苦让自己不好受呢?”

“可以呀,杰森。你想让我离开皮划艇?”

当天下午,艾普莉和我乘着“天秤号”出发,洛德丝和克里斯往弗洛雷斯岛西边的下拉布安去了。暂时分开是克里斯的主意,一方面是考虑洛德丝的面子问题,另一方面她的皮划艇总需要双人艇拖着,分开也可以避免这种尴尬。下拉布安是旅游胜地,在那种地方找人替换她也比较容易,而且洛德丝也可以在那坐船去巴厘岛。

“天秤号”直奔前方由23座岛屿组成的“十七岛海洋公园”,艾普莉和我打算在其中一座岛上安营扎寨。我一边航行,一边思索。难道我真是个难相处的人吗?我从小就爱挑战各种权威,正是因为这个倔脾气,导致我和史蒂夫在大西洋上冲突不断,到了澳大利亚又跟麦克·罗恩吵,最近这段时间是克里斯。但是洛德丝可以说是我遇到的人中最容易相处的,她不计个人得失,什么都能干,而且从来不会麻烦任何人,不过,我不相信导致我们分道扬镳的根源在我。

经过以水果为食的大蝙蝠聚集地时,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密密麻麻的褐色身躯挂在红树上,把树枝压得低垂下来。一些蝙蝠倾巢而出,就像烟囱里冒出的黑烟。这时,我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后勤、拍摄、媒体联络,还要为了获得特殊许可跟大使馆沟通,这些琐事搞得洛德丝很不痛快。在帝力的海滩,她去检查那些等着装船的电子设备时,我就听她抱怨过,“这都什么玩意儿!”她应该在当地买一艘船,轻装航行,不要摄像机,不要笔记本电脑,不要卫星电话,这才是她该做的事。不管是大家的注意,还是我们那几艘精良的皮划艇,都让她觉得不舒服。

洛德丝在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的时候,就加入了远征队,繁杂的任务让她应接不暇:教学计划、拍摄纪录片、新闻采访、视频日记、网络日志以及其他种种。我们要厚着脸皮自我推销才能获得持续的赞助,我们想要得到认可,引人关注的欲望难以获得满足——这些都是洛德丝讨厌的事,这些东西违背了她最珍视的旅行信条,那些信条我以前也曾视若珍宝,只是后来我迷失了。

还是应该保持最单纯的初衷。

*

面前的岛礁景色绝佳,纯净的珊瑚海滩周围长着一圈草,微风拂过,美不胜收。整个岛礁不过(30×90)米大小,就像弗洛雷斯海中一颗完美无瑕的珍珠。我们围着岛礁绕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人类留下的痕迹——一点儿也没有。

“简直完美!”我坐在后座欢呼着。

上周过得剑拔弩张,要是能在这地方待上几天,谁也不搭理,肯定能减压。我和艾普莉把“天秤号”拖上岸,捡了几根木头,烧了点水,然后爬到最高的岩石上,坐下来开始喝茶。

“感觉这才是世界该有的样子。”我高兴地念叨着,注视着另外22座岛屿,那些岛屿就像天鹅绒床单上散落的宝石。

艾普莉笑着说:“是啊,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我们一直坐到太阳下山。我起身的时候听见有什么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你听见了吗?”我问道。

艾普莉点头说:“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好像是笑声。”

“嗯,真奇怪。”

我们在岛上四处看了看——没花多少时间就看完了。声音是从里翁岛飘过来的?不太像。里翁岛离这儿将近13公里远呢,而且风向也不对。

我们回到营地,重新生起火,煮了点面条。

“要不咱们就别支帐篷了?”艾普莉建议说,“这儿好像没蚊子。”而且这儿空无一人,也不用考虑安全问题。在别的地方,我们在晚上要支起帐篷,拉好拉链,枕着护照和钱才能安心睡觉。

我们坐在篝火边,把锅里的食物盛到碗里。我看到一列蚂蚁,驮着一只蛾子往蚂蚁洞走。那只蛾子还活着,腿和翅膀还在动,看它挣扎的样子我不由想起了被困小人国的格列佛,心中突然泛起一阵不祥之感。

吃完饭之后,我打开了GPS。为了找信号好的地方,我走到水边,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脚边蠕动——原来是一条长着黑白条纹的蛇,这条蛇和我在所罗门群岛看见过的一样。我用头灯照着蛇尾巴,说了一句:“巨环海蛇。”

“天哪!”艾普莉惊呼道,“有毒吗?”

“毒性很强,是响尾蛇的10倍。”

这条蛇伸着舌头,从我身边滑过,消失在了“天秤号”后面的多肉植物丛中。

艾普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还好,看来这家伙对人不感兴趣。”

我说:“这倒提醒了咱们,露天过夜还是不安全。”

巨环海蛇

帮艾普莉支完帐篷之后,我又开始鼓捣GPS。每隔24个小时,我要把自己的经纬度定位通过卫星电话的短信给我父亲发送一次,短信中还要附注日期和时间。这如今已经变成了每天晚上都要践行的仪式,这么做主要是因为如果真出什么事,最起码能让来找我们的人知道从哪儿开始找起。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喊叫:“杰森,这儿还有一条!”从另一个方向又过来一条黑白相间的海蛇,正向我们这边来。

艾普莉紧张地笑着,说:“你瞧这体形,它们到底吃什么,能长到这么大!”

我说:“它们的天敌是什么呢?”

“科莫多巨蜥?”

听起来虽然牵强,其实不然。弗洛雷斯岛和松巴哇岛之间的几座岛上就生活着类似的巨蜥,在西边百十公里开外的里翁岛,也有人看见过巨蜥的踪迹。我们所在的这座岛面积太小,那些物种无法长久驻留,但是它们都是游泳健将,可以游到其他岛屿去寻找食物。

没过多久,我们就看见了第三条海蛇。我拿起摄像机开始拍摄。“怎么回事?”我说。在我心中,蛇和蜘蛛差不多,是最招人反感的东西。“为什么突然出现这么多蛇?”

不太合理呀,海蛇是非常温顺的动物,而且,根据我的经验,野生动物看见人类,通常会掉头逃跑。数千年来,野生动物的不断灭绝,导致它们不敢轻易接近人类。这些蛇怎么会不怕人呢?

“这边有3条,”我用摄像机拍摄着,“那边有4条。”我们被包围了,此时此刻,这座迷人的小岛在我的心里变得没那么可爱了。

艾普莉说:“怪不得这地方没有动物常驻。”

我们背靠着背摆出了防御的姿势。我通过摄像机看到,这些蛇从水里出来,冲着我们的方向,爬上了岸边的鹅卵石。

艾普莉提醒我说:“注意你的脚。”

“知道了。”我说,“这场面有点吓人啊。”

“是呀,我汗毛都立起来了。这情形,谁看了都会不舒服吧。”

为了看清暗处的海蛇,我把摄像机调成了夜间模式。

“注意那条蛇,小心点。”艾普莉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在摄像机取景框边缘滑动的一条黑色的东西。

“那是两条。它们要往船那边去。”

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噩梦。海蛇居然要攻占我们的驾驶舱,真是让人头疼。

艾普莉说:“其实这些蛇移动的速度比你想象的还要快。”

“是呀,它们好像都警觉起来了。”

那两条冲着船去的海蛇掉转方向,直接朝我们来了,它们扬着头,不时调整路径。

“看样子它们俩打算组团围捕咱们。”我说话的声音中不由得带出了孤注一掷的紧迫感。

艾普莉和我开始慢慢向水边移动。如果后面全是水,从地形上讲,不利于防御。当然了,前提是那些蛇不会从水里发动攻击,但是经验告诉我,两栖动物在水陆都能活动自如。

“那边过来一条。”艾普莉指着旁边几米开外的地方说。

“可恶的家伙!”

“咱们怎么办?杀了它们?”

我吃素的习惯都坚持9年了,所有长着五官、能排泄的生物,我都不会去杀害,当然也不会吃,这几乎成了我的一条人生准则,因为我觉得长着五官、能排泄就表明这家伙是有心智的,最起码比土豆这类东西的智慧等级高一些。但是现在的情况也由不得我了,我们没有抗蛇毒血清,而且最近的医院在英德岛,不管是谁被咬了,都得花上3天才能得到医治。

现在必须得放弃这些原则了,于是我对艾普莉说:“看来不得不这样做了。”

“小心!”艾普莉叫了一声。海蛇正飞快地朝我们爬过来。

我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木棍,打向了最前面的那条,带着火星的木棍击碎了蛇头。

“另外一条呢?”我问道。

“这边呢。”

“对不起了,蛇先生。”我再次挥起了棍子,这条蛇抽搐了一阵之后便不动弹了。

其余的海蛇瞬间消失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捡起了两条死蛇,把它们摆在一棵树下——放在这儿,涨潮的时候也不会被冲走。如果晚上被这种海蛇咬了,我们还可以带着它们去英德岛,方便医生找到合适的抗蛇毒血清。当然,前提是被咬的人没死在路上。我们罩上船舱,回到了相对安全的帐篷里。

早上的时候,艾普莉说她做梦了,梦里到处都是蛇,“挂在我的腿上,咬我的肉。”在珊瑚海的时候,她也做过这类的梦。

我们小心翼翼地爬出帐篷,心里期盼着晚上没有东西钻到防潮布底下取暖。艾普莉想去海滩那边看看,我先生火煮茶。一分钟之后,她就神采飞扬地回来了。

“全都消失了。”她说道。

“什么东西?”

“蛇。”

这时我才注意到,浅滩上躺着一棵死树,半截没泡在水里的灰色树干看起来就像大象的胸膛。

“这棵树……”我疑惑地说,“我怎么不记得?昨天咱们来的时候这棵树不在这儿呀。”我后脖颈子上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艾普莉也露出了紧张的神情。“是不是被海水冲过来的?”她猜测着。

我摇了摇头。“不可能。昨天风浪不大,而且我清楚地记得把两条蛇扔在涨潮线的外面了。”

当天晚些时候,我们来到了一个名叫波塔的村庄。在海滩上,我们身边围了一百多人,妇女的脸被涂成了白色13。我们搭帐篷的时候,人群一阵骚动,围观的人群一边笑,一边叫喊着:“你好先生!你好女士!”村子里的长老来了之后,周围瞬间安静,谁也不出声了。

艾普莉和我也算是有经验了。

其中一位长老“嘘”了一声。这是巫术。

“巫灵在上,”另一位说道。他叫哈吉,已过耄耋之年,上身穿着蓝色的T恤,下身裹着一件紫色的布裙,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毡帽。“印度尼西亚崇巫尚礼,”他继续说道,“你若是背信、无礼,巫灵会施以惩处。”他像是洞悉一切似的,点着头,动着指头。

他的儿子给我们做翻译。我们这位翻译四十多岁,身材矮小,一双眼睛像乌鸦一样滴溜乱转。哈吉向我们解释黑巫术如何施以惩罚。首先,要取得加害对象的一缕头发,或者是他踩过的东西,然后巫师开始准备咒文。顾客有多种选择,火是一种,如果巫师点着一根火柴或者一根香烟,指向你死对头的房子,不出数日,他家的房子就会被大火烧成灰烬,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让他家的庄稼受灾,或者牲畜死亡。

“或者是蛇。”哈吉说着又伸出了一根手指。和火一样,巫术也可以把蛇送到很远的地方,消除目标之后,再回到原来的地方。无论是哪种方法,最重要的是顾客要相信巫师念出的咒语一定能奏效,否则的话就会失败。在我看来,这明显就是个免责条款。如果失败了——失败的概率应该很高,除非被害人倒霉,家里正好出状况——就说是顾客心不诚,也不用退钱。

一个人很容易成为别人怨恨的对象。也许我就是因为没支付房钱,住在草地上,得罪了之前那家民宿的老板。

“真是一派胡言。”我低声对艾普莉说。

但是在当时我还真有点半信半疑,直到几天后,我们来了下拉布安——这个城市也全都是铁皮屋顶、露天水渠,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在城里的咖啡馆登陆谷歌,找到了一个名叫“Fun Facts”的网站,发现原来那种蛇有趋光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会有一堆蛇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帐篷周围,它们就跟围着我们的头灯转的飞蛾一样。

我告诉艾普莉之后,她才松了口气。那群蛇突然出现着实吓了我们一跳,这个趋光的说法总算解释了我们心中的疑惑。但是她想了一会儿,脸色又沉了下来,心里还是犯嘀咕。

她轻声说:“但是,它们怎么又突然消失了?”

*

我和艾普莉两个人全力以赴,行进的速度快了许多。我们准备了两周的补给,借着退潮的机会划着“天秤号”离开了下拉布安。艾普莉管“天秤号”叫“王后”,这个名字源自巨型油轮“玛丽王后号”。克里斯在哥伦打洛省的蒂龙卡比拉跟洛德丝分开了,这两个月总要拖着“王后”登陆、下海,他的腰伤着了。我们决定一个月之后在巴厘岛集合,从那儿去爪哇岛,他可以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科莫多国家公园

不久前,我和艾普莉经过了科莫多国家公园,这里就和电影中的侏罗纪公园一样,连绵不断的陡峭山峰坐落其中,岛屿之间水流湍急。绕过一个海岬的时候,我心中一阵不安,感觉船完全失控了。我们的“王后”像是要倾覆在激流中,航速10海里/小时,一直在漩涡和乱流中打转。在水里挣扎了一分钟之后,我们总算控制住了船。

虽然由于加了很多额外的设备,船变得笨重、不易控制,但是附加的重量也是有好处的——不会轻易翻船。前面还要面对两个危险的海峡:被向导们称为“水中猛兽”的萨佩海峡,之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号,是因为这里正好位于科莫多岛和吉利班塔岛之间,海风、海潮、洋流在这里交汇;另外一个是龙目海峡,这是一条40公里长的深水海峡,隔开了龙目岛和巴厘岛。

*

3周之后,穿越龙目海峡前夜。

我和艾普莉坐在吉利特拉望岸岛的最高点。我们正位于龙目岛西北边三座小岛中的一座上,眺望着印度尼西亚之旅的行程中最危险最辽阔的一片水域。

“艾普莉,你怎么看?”

她回答之前顿了一会儿,眼睛盯着一串消失在浓雾中的浪花。前方有一处圆锤形的阴影,那就是巴厘岛,那边似乎云层很低,天上的雨和海上的岛都连在一起了。

“你怎么看?”她把这个问题又抛给了我。

我把目光从膝盖上的航海图上移开,看向泛着银色光芒的水面,根据上面的阴影判断水的流向。从帝力出发后,我们划了接近1300公里,才来到这个地方。

“距离确实不短,但是咱们的状态非常好。”我捋了捋胡子。我脸上的胡子不光浓密,还缠在一起了,毕竟已经4个月没管过它了。“如果咱们早点出发,拼命划,潮向改变的时候,应该能走完2/3。”

我个人觉得,实现这个目标的可能性只有50%。虽然盯着航海图研究了很长时间,但我还是没有把握能够顺利渡过龙目海峡。当天早上,就有人确认了我的担忧一点儿也不多余。我问“蓝枪鱼潜水俱乐部”的西蒙,是不是应该准备一艘救援船,话还没说完,他就肯定地表示:“救援船一定要有。”但是,我问了无数个船长,最低要价是400万卢比,相当于450美元,我们的预算只剩下1000美元左右,如果这笔钱花出去,一半就没了。

怎么办呢?

如果不花这笔钱,“王后”倾覆或进水,我们只能自己认栽。就算我们及时套上救生衣,也可能被鲨鱼吃了,或者被潮汐裹挟到可怕的巴塘海峡。

这是我最担心的。努萨伯尼达岛和巴厘岛东南岸之间这条狭窄海峡的尽头,乱流交错,海浪翻滚,形成了很多恐怖漩涡。大潮(在每个月的新月和满月期间发生,海平面的升降幅度较大)期间,每隔12个小时,潮水退到最低点时,在努萨伯尼达岛的顶端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我们会被卷进那个深渊,然后被冲出这个U形海峡,漂离群岛,变成广阔印度洋中的两块鱼食。

我从格林尼治出发,一路上经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冒险,这次的危险性可以说是最大的。如果跳进一片深渊,定能享受片刻万籁俱寂的感觉,沉到一半再浮上来,我一直期待这样的体验。但是这次不同,在这片被魔鬼占据的水域,就不要期待什么好结果了。还有就是——我不能拿别人的命去冒险。

我们坐在树下,天色渐暗,树荫已经融入夜色。我用心感受着周围的一切,高高的草丛中甲虫嗡鸣,树上鸟儿唧啾,海风吹动树叶,天边的最后一抹色彩也将散去。构成生命的,正是这些细碎的小事,此刻我就像注视着一个巨大的魔幻棱镜,所有的感觉都被强化了,变得无比奇特。时间如龟爬般缓慢流逝,我像是进入了一种入定的状态,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自己,只能感觉到当下,完全融入了周围的环境。此时,我深深地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而自己却从未做过太多思考,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艾普莉开口说:“我在想,麦哲伦当时是不是看着世界地图,说‘可以做到’,虽然他手中的地图不够精确,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你觉得是这样吗?”

我点了点头说道:“可能吧。”

“所以,这不一样吗?咱们也能做到。”

我把玩着手指上的海洋戒指。这枚戒指已经陈旧褪色,被海水腐蚀。我心想,我一定能像之前那样战胜所有的大风大浪。只是,过了这么多年,这枚戒指还能像之前那样为我带来好运吗?

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们在一片黑色的沙滩上扎营,我甚至认出了那片沙滩就是松巴哇岛的沙滩。在沙滩上,我遇到了一个孱弱的男人,他在沙滩上溜达着找人要烟抽。他身上只剩皮包骨头,眼窝深陷,脸看起来像个骷髅。我给了他一盒格拉姆斯,当时我买这烟是为了跟人套近乎。他接过烟一根接着一根,把一盒全都抽完了。接着,沙子底下爬出了很多僵尸,大概有上百个,他们的脸全是骷髅,用只剩骨头的手指抓着我的胳膊、腿、脖子。那些僵尸如此真实,那种窒息感也不像是在做梦。他们将我往下拉的时候,我感觉喉咙里灌满了沙子,就要窒息了,直到惊醒之后才喘了口气,发现出了一身汗。

凌晨4点20分,我们把“王后”拖下水。我一阵恶心,胃里翻腾不止。胃部的不适感已经持续3天了。穿过那条海峡要花上一整天,我有些担心,怕自己熬不住,乘“莫克沙号”在海上漂那么久都没这么担心过。

天上挂着一弯新月,正是潮汐最强的时候。9点之后就会涨潮,海峡里的水流会转成南向。我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划着船,只能看见前方农舍中透出的点点微光。没什么好办法防止失误或翻船,划桨的时候只能全凭自己的平衡感。灯塔发出的光被浪花溅起的水雾笼罩,那便是海峡最北端的标志。松开陆地上的保险之后,在海浪的推动下,“王后”出发了。

凌晨乘着小船在无人的水面上行驶,一眼望不到陆地,这种感觉就像闭着眼睛攀登悬崖峭壁一样,人类会本能地认为这是无法实现的。我凭借夜空中的标志判断方向,不时用头灯照一照甲板上的罗盘。航海图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无比重要,我们的命运完全寄托在这样一张薄薄的纸上,真不敢想象制图者如何面对这样重大的责任——他们怎么能保证图上画出的地形是准确的?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呢。

早晨6点,桅灯发出的两束白光和左舷灯发出的红光出现在我们的北面。那艘船估计有50米长,很可能是艘油轮。我在想,那船上的船员能看见我们吗?我们只有一盏5号电池供电的白灯,还是米老鼠形状的,用一个吸盘固定在“王后”的后甲板上。

我的肠胃一阵收缩。我强忍着腹泻的感觉,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几盏灯,以便大船离我们越来越近时做出应对。一分钟之后,我看见红灯转到两盏白灯的后面去了,这才松了口气,那艘船转右舵避开了我们。

“艾普莉,停一下,先别划。”

发动机低沉的声音越来越近,隐约能看见甲板上长长的舰桥以及舰桥上的人影。

油轮过去之后,刚才那阵恶心想吐的感觉消失了,我反倒兴奋起来。破晓时分,总算能看清海面上的波涛到底有多汹涌了:浪高接近2米,比我估计的还高。4级左右的南风让水面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潮水速度放缓之后,风向与潮向是相反的,由此形成了非常高的大浪。我不禁有些担忧,大早上风就这么大,一会儿肯定更难走。

6点50分,天就完全放亮了,但是巴厘岛还在迷雾之中。南风吹过水面,掀起的白色浪花拍打在“王后”的左舷上,发出一阵巨响。

忽然,我的左胳膊肘处出现了一堵快4米高的水墙,我和艾普莉愣住了。这堵水墙崩塌的瞬间,我们被海水吞没。就在船即将倾覆的瞬间,我们学到的东西派上了用场——拼了命地划动右桨,船体终于又正了。

“他妈的!”我大声叫骂着,虽然也有愤怒,但是惊吓更严重,“艾普莉,你怎么样?”

狂风号叫,她的回答我几乎听不清。“还能坚持。好像有点偏西了。”

船虽没翻,我的肠胃却又开始痉挛,害得我只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控制括约肌上。艾普莉每划一次桨,扬起的水都会打在我的脸上,啪……啪……啪……其实没什么妨害,我反倒觉得有点帮助。这有节奏的拍打就像一种催促,让我划得更卖力。

早晨7点45分,我们停下来休息了5分钟。

“我们好像花了一个早晨穿过了一个大海岬。”艾普莉说。她用嘴叼着防水裙,正把灌进来的水往外铲。

“浪比我想象的还大。”我咬了一口苹果附和道。

“确实有点高。感觉这海峡已经走过一半了。”

在这样糟糕的条件之下,我们的速度还是不错的:已经走了14公里左右,还有大概24公里。吉利特拉望岸岛在我们身后变成模糊的一团,巴厘岛的最高峰阿贡火山已经清晰可见,远远望去,岛上的风景极好。

随波漂流的时候,我打开GPS找信号。再过一个小时,就该退潮了,我必须校正方向,以免偏离航道,于是,我将方向顺时针向北调整了45度。下午的时候风可能会更大,海面上应该会更难走,也就是说到达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这倒不意外,一路走来不都是这样吗?

但是到了下午却没有想象中的逆风,我们一路向北,相当顺利。

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巴厘岛最东面的塞拉亚火山上覆盖着繁茂的植被,我猜想这里一定生长着一些亚洲独有的物种,因为这里已经是华莱士线的另一端了。整整6个小时,我们只歇了5分钟,我的胳膊都快麻了,一直坐着,屁股都疼了,右手一条10厘米的伤口被海水泡得生疼,这是我前两天爬椰子树时弄伤的。

11点的时候,我们停下来给一艘进入海峡的货船让路,打开一包印度尼西亚当地的饼干分着吃了。GPS显示我们已经划了将近26公里,就差不到13公里了。同时我也发现,潮向变了,我们开始向南漂。

我下腹部一阵抽动。从吉利特拉望岸岛刚出来,我就想拉肚子,现在实在是绷不住了。我侧到一边,脱下短裤,终于痛快了!我保持这个姿势待了一会儿,享受着背后的阳光,慢慢发现海面上泛起一阵黄,然后不断散开,就像“埃克森·瓦尔迪兹号”漏油时一样,现在这东西到处都是,不止在海面上,我的头上、胡子上也沾了不少。

“看,海豚!”艾普莉突然叫道。海豚救了她,没让她看到身后这恶心的一幕。

两个黑影游过,它们的腹鳍都是白色的,和之前在太平洋上攻击“莫克沙号”螺旋桨的家伙一样。我急忙坐了回去。

“不是海豚!”我喘着气说,“是远洋白鳍鲨,凶残得很!”

这俩家伙居然游回来了,离我们越来越近,前前后后地摇动着愚笨的脑袋。我用船桨轻拍了一下近处那只鲨鱼的鼻子,它们尾巴轻轻一摆,都游走了。

艾普莉说:“最好别告诉克里斯,他要是知道肯定不敢回来。”

现在正退潮,两座岛屿之间的水全都往南涌。我用脚蹬着,转了右舵,速度降了2/3,但是保持260度航向。剩下的8公里我们划了4个小时。当我们看到山坡上的小屋、整齐的草坪、红色的叶子花、梯田以及岸边色彩艳丽的渔船时,我就知道,我们成功了。

登陆之后,我立马双膝跪地,把脸埋在沙滩上。站起来之后,我对艾普莉说了一番话:“艾普莉,经过珊瑚海那段历练之后,你变强了,这我都知道,但是今天之后你更加让我刮目相看。你是我这段旅程中的最佳拍档。”

她歪着头,双手托着下巴,落下泪来。她啜泣着,垂下了头。“别这么说。这是我最伟大的冒险。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我一辈子也感受不到这种感觉。”她说道。

我笑着说:“咱们这一路真是险象环生,是吧?”

她使劲点着头说道:“真是太惊险了,直到最后这半小时才好点。我真的太开心了。”

我们真的是运气好。意料之外的四级南风救了我们,不然此刻我们可能已经被卷入巴塘海峡了。

“是呀,穿越每一个海峡都是值得高兴的。”

海浪声声入耳,不时拍打着脚趾,我拿起卫星电话,按下了父母的号码。这是我最重要的一条求助热线,我父亲会帮我监测海上状况、天气条件,用短信给我发过来,他虽然没在我身边,却从未远离我的生活。他们住在多尔斯特,我母亲现在管家里的餐厅叫“指挥室”,饭桌上全是地图和航海图。

父亲接起电话的时候,我只说了5个字:“我们成功了。”

这些年来,这几个字父亲已经听过无数次,但是这次,我从他的声音中明显能听出来他的情绪跟以往不同,他知道这次的风险有多高。他说:“太棒了!太棒了!”

艾普莉留下看着“王后”,我沿着一条路往前走,穿过高大的竹林、潺潺的瀑布,蕨类植物和蝎尾蕉之下掩藏着沉思的佛像。我继续向上爬,一片波光粼粼的泳池出现在我眼前,泳池周围摆着一圈太阳伞,伞上装饰着荧光色的小玩意儿,红瓦白墙的小别墅显得特别整洁。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我决定不在海滩支帐篷过夜,最起码要好好享受一晚。

一个面带微笑的巴厘岛妇女穿着白色的纱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您要住宿吗?”她问道,声音里透着具有东方特色的庄重。

我回答说是。

“单层小屋每晚85。海景房每晚105。”

“挺好的。”我回答道,“我们就住单层小屋吧。”换算成美元,一晚上才7块钱。“一晚上85千卢比,对吧?”

她遗憾地看着我说:“对不起,不是的,是85美元。”

我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光着脚,突然觉得站在这儿很不自在。我的胳膊上满是盐渍,灰色的背心脏得自己都快接受不了了。我心想,我身上的味道肯定难闻死了。然后我注意到,这个女人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胡子。我当然知道她在看什么,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一定在想:他胡子上真的是那东西吗?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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