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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买,2007年1月27日

孟买,2007年1月27日

从对面的岸边传来小号和歌唱的声音,也许是从寺庙里传出来的,也许是在庆祝什么节日,也许是“湿婆神军”之类的印度激进党派在游行。我在孟买已经待了两个半月,汽车喇叭声、呛人的烟雾差点没把我折磨死。终于又要回到“莫克沙号”上了,希望在踏上非洲大陆之前,我疲惫的耳朵和肺能恢复正常。

“谢尔,欢迎上船!”我大声嚷着,试图压过周围的喧嚣。

“多谢。”我的朋友小心翼翼地从船头登上船,坐在了后面的座位上。锡克族的男人身高普遍偏高,这位接近1.9米的朋友坐在后面,就像挤进小汽车里的大猩猩。

“早晨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谢尔早晨4点才离开亨利托马酒吧,这是远行的传统。他可怜巴巴地笑着说:“我还醒着,还活着。周日早晨7点半。要出发了,很兴奋。”

在我们身后,清晨的阳光正努力从水面上挂着的黑幕中探出头来。很快,印度的西大门就在太阳的照射下变成了一片橘色。天气不错,适合起航。虽是落潮,但是徐徐东风正好能助船出港。引航图显示,离开印度海岸后,就会变成3级东北风。这里距离吉布提2897公里,有东北风相助,能节省不少时间。保守估计,如果每天能航行64公里,我们就能在季风转向之前到达非洲。

“划船的感觉还好吧?”我问道。

“非常棒。”谢尔眯眼看着罗盘,转左舵出发了,“乘脚踏船出海的感觉真不错……”

“再往左一点儿。”我打断他,说道。

我和谢尔是10年前在加利福尼亚认识的,当时他是个软件工程师,我们在旧金山到蒙特雷的海岸测试“莫克沙号”的推进系统,我带他在圣塔克鲁兹港转了一圈。刚下海,就有一团海藻卷进了螺旋桨。

“总算能出发了。”他兴奋地说道,“天气状况也不错。太棒了,都挺顺利的……”

“再往左一点儿。”我说道。

“没什么……”

“转左舵!”

“没什么不利条件。但愿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还能……”

“好了,可以直行了。”

“但愿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还能这么顺利,但愿……”

“直行!”

“但愿过一会儿不要太热。”

怀疑的种子已经在我心中扎了根。我的新船员甚至不会看罗盘,怎么能保证“莫克沙号”不偏离航线呢?看来到吉布提之前,我得一直盯着他了。可是,我盯着他,谁盯着船呀?

“看见那边那座建筑了吗?”我用手指着右边几百米之外7层高的泰玛哈尔酒店。这座豪华酒店和一艘游轮差不多大,坐落在孟买的海边,在海上依然清晰可见。

泰玛哈尔酒店

他斜眼向右侧望了一眼。“没,没看见。但是没关系。”

“直行。”我说。

但是他根本没听我的。“离开孟买的感觉真好。”他心满意足地感叹着,“照这速度……”

“直行!”

“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吉布提了。”

我们就跟瞎眼的蝙蝠似的,谢尔是个有些病态的乐观主义者,事实证明,这种性格在日后的航行中给他带来了很大帮助。他还是个非常勇敢的家伙。他以前当程序员,从来没机会下海航行,在水里游得不太好。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他会来,从美国到孟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居然按约定的时间到了。

在孟买最南端,也就是尖齿礁灯塔以南大约2公里处,浮动的渔网卷进了螺旋桨。我正清理那堆东西的时候,只听——

咔嚓!

紧接着,水从原来裂开过的地方灌进了活动船板。活动船板一打开,船就像斧子一样,一头翘了起来。谢尔瞪着眼看着我,大大的鹰钩鼻子使得他的面部表情看起来更加惊恐。

“咱们是不是撞上什么东西了?”

“应该是。”

又传来一阵撞击声。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但是船舱进水的画面一直在脑海中盘旋。我拿出案板16,开始猛敲活动船板的上部,还有不到一厘米的空隙,船板就卡紧了,我必须在那之前让它复原。总算不再往里面灌水了,但是放电池的隔舱不时有水涌入。

我抓起移动电话。这里离岸边没多远,应该还有信号。

“塞勒斯?嗨,我是杰森,有点儿小问题。”

塞勒斯·希尔吉是帕西族人,也是个冒险家,曾经划着6米长的敞篷船往返孟买与阿曼首都马斯喀特。为出海做准备的时候,“莫克沙号”一直放在船艇俱乐部,这次航行就是他安排的。这位所谓的俱乐部秘书长已经给我提供了很大帮助,为我们出头不是一次两次了。

“怎么回事?说说。”他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们在尖齿礁南边撞上什么东西了。”

“哦,那有沉没的渔船。这事你没听说吗?”

“我上哪儿听说去?航海图上也没标呀。”

“当然没标,最近才沉的。”

“什么时候沉的?”

“大约三年前。”

“三年?”

“嗯,应该有人告诉你才对。”

刚出发没多久,我们又回到了印度西大门。所有过往的渔船都知道那里有沉船。有个船长说,那艘沉船大部分时间都能在水面上看见,除了涨潮的时候,有一个小时看不见。

谢尔摇摇头,“看来孟买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咱俩。”

到了码头,吊车把“莫克沙号”吊上了岸。我找了个木块把活动船板敲回原来的位置,正打算让他们把船放回水里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船舵。船舵已经碎了,只有一片玻璃纤维连着,所以才没散架。舵栓的木头也已经腐烂,没法修,只能换。

*

我们出海后的第四天早晨。绕过尖齿礁灯塔之后,航行顺利,没发生什么意外,下一步要穿过孟买西边的海上油田。航海图上标出了污染水域、石油钻塔和很多沉船,这些地方我们都要绕开。每天晚上,来来往往的船灯和钻井平台的火光都把南边的地平线照得亮如白昼。谢尔看到钻井平台上的火光有些不安,他是个新手,还不知道怎么看航行指示灯,不会判断船舶航向。

当天下午,我们的电动滤水机坏了。我花了一千多美元把马达和所有的密封条都换了,在俱乐部的院子里待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才把这玩意儿修好,我们出发的时候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了。只是现在不能加压了。

两天之后,手动泵也坏了。

这次怪我,把手动泵绑在右舷外边的时候绑得太紧。当时谢尔站在舱口压水,我正蹬着船打算看会儿书。谢尔跟所有的印度人一样,问题特别多,而且他的问题很有个人特色,一般印度人肯定想不到: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海水里有盐?为什么洋葱会让人流泪?……天热得要命,座舱里没有新鲜空气,谢尔的这些问题烦得我头都大了。

“滤水机的塑料壳子,重要吗?”

我眼睛没离开书,咕哝了一句:“不重要。”

一秒钟之后,只听咔嚓一声,我抬头一看,水泵在往外喷水。这台手动泵是8年前买的。黏合塑料的胶水已经老化,我没注意,结果在需要它的时候塑料壳直接碎了。要是换了新胶水,能缓解压力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了。

“小问题吧?”谢尔问道。

我说没事,包里还有应急泵。商标都是新的,还没开封呢。我和史蒂夫划船从旧金山到夏威夷时用的滤水泵就是这个型号。

但是到了第二天,应急泵也坏了,我们只有18加仑应急饮用水。即便每天每人只消耗所需饮水量的一半,这点水顶多维持12天,12天之后离吉布提还远着呢。

在大海上航行,会发生很多意外,两种情况最要命:一是撞上水下的暗礁或沉船,船开始漏水下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饮用水不够。不管遇到哪种情况,都会让人产生巨大的压力。

“我他妈真是服了!”我气得咒骂道,“都他妈什么玩意儿呀,什么他妈滤水机呀!纯粹他妈垃圾!都他妈什么发动机呀,就他妈没正经工作过!”

现在需要找东西,最好是金属片,把手动泵裂开的地方重新加固。船上只有厨具最适合干这个用。我从工具包里翻出钢锯,把我父亲最喜欢的一个盘子锯成了8厘米见方的小片,然后用不锈钢螺丝把金属片固定在手动泵的塑料壳子上,那个盘子是他专门从韩国买回来的。

“我觉得咱们把这滤水器修好之后,肯定能坚持到吉布提,我觉得肯定能。”谢尔一边说,一边试着压了几下水。他小心翼翼地压了10下,然后停下来等压力稳定。过了几秒之后,他又压了10下。他的小心和耐心着实让我敬佩。效果不错,2个小时之后,我们又多了半加仑饮用水。

这台滤水器工作了36个小时之后,又承受不住压力裂开了。我父亲的那个盘子是锡做的,材质相对较软,能坚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错了。我们只能牺牲掉铝制的炖锅了。

锯完之后,我惆怅地望着膝盖上残破的炖锅说:“真是可惜,我特别喜欢这口锅。”

谢尔拿起炖锅的残骸说:“我也很喜欢,看它就这么牺牲了,我真是难过。”

“从我开始航行,这口锅就跟着我,我父亲的那个盘子也是。以前我总用这口锅炒菜。”

“这口锅?”

“是呀。”

谢尔表情严肃地说道:“真是口实用的好锅,炖点什么也挺方便的。”

跟谢尔一起出海有很多乐趣,听他说话就是其中之一。印度保留了很多英国文化传统,在很多方面比英国本土保留得还好,比如语言。

他继续说道:“这口锅能留住水分,但是又能排出多余的水蒸气,用着非常顺手。不得不把它锯了,我真是挺难过的。”

遇到这一系列的状况,我不禁开始思考,靠人力旅行,在陆地和在海上真是完全不同。如果是在陆地,忘带东西了或者有什么设备坏了,你可以在下一个城市找类似的东西替代或者换个新的。在海上,你只能拿船上现有的东西做出你需要的设备或零件。一个小失误就有可能酿成无可挽回的灾难,日后的旅程,我们还会继续用事实证明,我总结得一点儿没错。

*

一周之后,风向变成了迎面而来的西风。由于某些原因,可能是厄尔尼诺现象,本应该以阿拉伯半岛为中心的季节性高压带,如今竟然向南移了这么远,真是让人费解。风倒是不大,每小时也就5~10海里,但是我们每天的平均航行距离已经下降到了15海里。风扇坏了,热得我们都快受不了了。每天都是艳阳当空,万里无云,白天汗流浃背,就盼着晚上能凉快会儿。

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日子我们顶多能再坚持一个星期。于是我们转向,准备向南调整到北纬18~15度,直奔亚丁湾。这绝对是一场豪赌,要是偏航805公里,我们就会闯入索马里海盗控制的海域。索马里海域是全世界海盗最猖獗的地区,每年有数十艘船只被劫持,海盗会扣押船上的货物和船员,要交赎金才会放人。单就2007年,在索马里海域3026公里的海岸线就发生了31起劫持事件,这31起是有记录的,至于是否有没被记录下来的就不好说了。

“一点儿风都没有啊。”我们出发后的第17天早晨,谢尔感慨道,“你们家院子里的游泳池肯定比这汪洋大海实用。感觉咱们根本就不是在水上漂。”

他说得一点儿没错。水面上轻雾弥漫,海天一色,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在一望无际的银蓝色中,我们只能感受东西南北和上下的三维世界,我们就像停滞在虚空之中,周围一片寂静,对空间的感觉也有些混乱。

好在不用迎着风航行了,我们的速度提升到了1.5海里/小时。虽然还是慢,但是最起码在进步,我们在慢慢穿越这片平静的海域,行进的每一公里都是我们用汗水和膝盖酸痛换来的。我用多功能折叠刀在座舱的窗户上开了两个相对的孔。当然,要是没有风,透气孔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谢尔当天在日记里写道:就像到了别的星球似的,海上实在不适合人类生存,在1厘米厚的木头之下,就是将近1000米深的汪洋。想想就觉得害怕。

他对我们的处境和命运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对海上生活的适应速度比之前的几位同伴都快。在海上度过了两个半星期之后,他说自己都快忘了在陆地上生活是什么感觉。刚开始的48个小时一下子要处理那么多问题,难怪他的航海知识能增长得如此迅速。他还在日记里写道: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每个动作都要先在脑海里演习一遍,所有的步骤都要按顺序一步一步来。

在很多方面,谢尔可以说是个完美的旅伴:脾气好,跟我一样不爱抱怨;对什么事、什么人都不会看得太重,特别是对他自己;从来没那么多担忧和顾虑,比如说,滤水器的事他从来没提过;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早晨谈到实在不尽如人意的航行速度时,谢尔说:“在孟买是不是有人送了你很多神像?我觉得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什么意思?”我问道。

他指了指后面的一座象神雕像说道:“你瞧这象神,咱们要是少带点这类的东西,状况多少能改善一点儿。船负重轻,就不会总这个坏那个坏的了,风也就能吹动咱们的船,咱们就能快点靠岸了。”

“你的意思是,把尊贵的象神扔下海?”

“这么说吧,这尊象神倒没多大影响。这船上还有别的神像吗?”

这些年来,我收到的雕像、护身符之类的东西难以计数,大部分都是支持者送的,希望我们能受到神的庇护。这些离别时收到的礼物总是能让我想起曾经付出的努力,提醒着我,我的环球旅行又前进了一步。

“船上装的尽是这些东西。世界各地的都有,比女巫壁橱里摆的还多。”我说。

谢尔咬着唇看着正在烧水的壶,继续说道:“你看,我觉得这就是问题所在。”

再这么聊下去,可能要谈到神迹、神力之类的超自然现象,于是我提议让他练练跳水。现在水面很平静,特别适合跳水。

“好吧,头先扎进水里,是吧?”谢尔光着身子站在船上最高的地方,斜眼看着我问道。

“没错。把胳膊举过头顶,跳入水里的时候让指尖先接触到水。”

“来吧,要跳了啊。”

他入水的时候溅起了一大片水花,周围6米以内的东西都湿了,也包括我。

“我跳得怎么样?”他踩着水,笑着问道。

“肚子先入的水。”我说。

他笑道:“是吗?”

“入水的时候,身体还是平的。”

“1~10分,你能给我打几分?”

“3分。”

“要是参加奥运会,能拿什么成绩?”

“奥运会,拿不到成绩!”

他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从孟买出发之后,已经过了22天,我们行驶到北纬15度线附近。海面刮起了3级东北风,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结果滤水器又出问题了。反复压水导致螺丝孔变大,起不到固定的作用了。

船上唯一的金属材料只有固定在船座后面的两小块铜板。一块刻着“莫克沙号”的名字,另一块上刻着为造船出过力的人的名字。我卸下这两块铜板,钻了几个孔,用螺丝固定在滤水器上。

很快又有清水流出来。我松了口气,转头对谢尔说:“最起码咱俩不用靠喝尿活着了。”

*

西北方向的地平线有一艘船,直直地向我们所在的方向驶来,像是冲着我们来的。它的速度很快,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事。

“继续正常行驶。”我边对谢尔说,边把摄像机、卫星电话全藏起来,拿着望远镜站在高处观望。

“好。”谢尔点点头,继续蹬着踏板,只是身体有些僵硬。

我从英国皇家海军的救生衣里拿出闪光弹,放在隔舱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万一出什么事,只能靠这东西抵抗两下了。

我问谢尔:“要是那些家伙用电台跟咱们通话,你能应付吧?”

“没问题。”

谢尔不仅会讲一口流利的印地语,还会说乌尔都语。我们的甚高频电台能接收到97公里以内的信号,我怕英语口音会引起对方的警惕。进入海盗出没的海域之后,我们已经看到过好几艘可疑船只,有船首极高的敞篷船,装了两个发动机,但是没有渔网或其他捕鱼工具。大部分船只都只是路过,有两三艘上面坐着五六个人,全都晒得黢黑,聊着天打发时间。到目前为止,只有一艘船对我们有点儿兴趣,那是一艘蓝色的船,开过来看了看我们,两个船员稳稳地站在船头。船上挂着破衣烂衫,谢尔正用手压水,他们看到这个场景笑着把船开走了,也许他们在想:俩可怜虫,连发动机都买不起。他们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们要抢,只会抢那些看起来像点样子的船。为了保险起见,我把雷达取下来,把海洋监测仪也关了。实在没有什么先进的手段可以防止海盗抢劫。我父亲从约书亚·史洛坎写的《孤帆独航绕地球》(Sailing Alone the World)中找了一段话,用电子邮件发给我。作者说,航行到麦哲伦海峡时,为了吓唬海盗,他在“浪花号”甲板上撒满了大头钉。谢尔说,要是在18世纪那可能有用,那时候的海盗都光着脚,但是现在是21世纪了,海盗们都穿上了专门登船用的格斗靴子,大头钉一点儿用也没有。1995年,我和史蒂夫在古巴海域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吓退海盗的新方法:满脸胡子,露出满身脓疮。这次我准备把马麦酱抹在身上,装成把屎当防晒霜用的疯子。只要他们脑子没病,看到这样的疯子,肯定不会靠近。

这艘船又破又旧,吐着长长的黑烟,正跟在我们后面,两船相距也就几十米。我们的无线电喇叭里传出了一阵怪笑。谢尔拿起话筒,说了几句乌尔都语。

接着是一阵噪音,然后听到一个口音浓重的人高亢地说道:“是!是!”

谢尔继续用乌尔都语与对方交谈。

“你们要鱼吗?”对方坚持说英语。

谢尔向后拢了拢一头灰发说:“不用了,谢谢。我们不需要。”

“你们爱吃鱼吗?”

“我们吃素,”谢尔回答道,“我们不吃鱼。”

“你们不喜欢鱼?”

我一直没露面,没出声,因为我觉得最好不让他们看见这船上有白种人。听他们一直在谈论鱼,我便放下心,出去看了看他们的船。那艘船有30米长,船体很高,没有桅杆,船身上画着绿色的鱼纹,但是已经褪色,甲板上有一个用草做的天篷。这是海盗船吗?至少趴在栏杆上看着我们傻笑的四十多个船员,看起来实在没有海盗的样子。

谢尔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吃素,不吃鱼。”

“为什么不吃?”对方问道。

谢尔眯着眼睛,戴上眼镜说:“因为我们不吃肉。”

“鱼很好吃呀!”

谢尔点点头,轻笑了一声,“没错,是挺好吃的。”

这个无聊的话题还在继续,这次说的是鲨鱼。现在那艘船已经开到我们右侧了。

“你们要去哪儿?”谢尔问道,他想换个话题。

“我们要出海捕鱼。”有人回答道。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伊朗。”

“伊朗?伊朗哪儿?德黑兰?”

那边没有回答。看来他们不想回答谢尔的问题。

“你们是哪个国家的人?”有人问道。

谢尔用犹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印度。”我说。

“我们从印度孟买来的。”谢尔补充道。

“孟买。哦!你们好啊。会说印地语吗?”

谢尔哈哈笑道:“Hām, mai cāhatā hūm!”(当然了。)

在接下来的24个小时,我们向南行进了29公里。一个星期前洋流就应该转向了,但是迟迟没有,现在我们得往北走才行。国际海事局表示,离非洲之角越近,就越可能遇袭。第二天还是一样,第三天,洋流依然没有转向。向南大概320公里,向西240公里左右,就是海盗经常出没的索科特拉岛。洋流在这里一分为二,一股向西北流向亚丁湾,另一股向西南沿着东非沿岸流动。如果我们在洋流分叉的位置向南偏2公里,就可能顺着西南方向的洋流往南漂,直奔索马里首都摩加迪沙。刚收到消息说,有一艘联合国货船在位于哈丰角东北部的邦特兰地区遭劫,船员全被扣押。毫无疑问,那里绝对是全世界最不适宜逗留的地区。多亏了谢尔的语言优势,再加上“莫克沙号”一直表现优秀,我们才能顺利航行这么远。但是我的运气又能持续多久呢?

每天早晨4点是换班时间,蹬踏船的人终于可以从座位上站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腿,叫醒睡着的人。第24天,我把谢尔从舒服的船舱叫醒,他要从现在开始一直蹬到晚上。

“我觉得我每天有两项任务。”谢尔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摸着眼镜说道,“以为自己在蹬踏板以及真的在蹬踏板。我在这里躺着,做的都是蹬踏板的梦,你把我叫醒,我觉得我已经蹬完了,该轮到我睡觉了。”

他抓住头上的把手,坐起来。

“真的,听着跟假的似的,但就是这么回事。你叫醒我的时候,我真觉得该轮到我睡觉了。”他把腿伸出去,转了一下身子,像昆虫一样把身体打开,站了起来,“来吧!我就24个小时连轴转吧。”

他坐到座位上就开始打瞌睡,这时候,谢尔会用我的ipod提神。我的ipod里有一千多首歌,但是他只听阿巴合唱团的《舞蹈皇后》。我看了看播放列表,从孟买到现在他已经听了289次了。

当天早上,滤水器又坏了。这次只能用“莫克沙号”的名牌了,不舍得也没办法,只剩这个可用了。“莫克沙号”已经行驶了数千公里,经历过无数风浪,差点被偷,差点沉没,但是它都挺过来了,真不该摘下它的名牌,还要在上面打孔,然后镶嵌在马上就要报废的烂装备上。我勉强对自己说,就算这段时间没有名牌,“莫克沙号”照样能继续航行,但是如果没水喝,我们就完蛋了。史蒂夫曾经说过,“莫克沙号”就是一艘船,如果我们想活下去,做决定的时候不要太多愁善感。

*

“法尔茅斯下雪了。”

我把卫星电话的听筒贴向耳朵,问道:“下雪?真的假的?下得大吗?”

“十几厘米厚呢。”

我想象了一下,在阿拉伯海接近40摄氏度的高温之下实在想象不出下雪的场景。“要是我们这儿能下点儿雪就好了,快晒死了。”

“你给我们分点儿阳光,我们给你分点儿雪就好了。”

“是啊,听着都觉得爽。”

安迪在伦敦海事救援中心工作,他正协调附近的船只,看能不能给我们送点水过来。这事并不容易。我们这里几乎可以说是无人区,离亚丁湾的航道有点远。皇家船艇俱乐部的航海协调员拉赞读了我们的网络日志以后,已经提醒过我们。滤水器最后坏掉的时候,他和我父亲就联系过孟买海岸警卫队。

安迪又例行公事地问了几个问题:风力、风向、海洋状况以及还有多久日落。

我说:“大概还有15分钟就日落了。”

3个小时之后,也就是晚上9点07分,电台里传出了欢快的歌声。“‘莫克沙号’是你们需要饮用水吗?我们正朝你们所在的方位行驶。你如果有GPS,请发送确切位置。”

跟我们通话的是地中海航运“艾连娜号”的船长,这艘货柜船特意调整航道过来帮我们。最后一次通报坐标的时候,他们距离我们只有32公里。“就这样吧,我这里读到的纬度位置不是很准确,不过咱们经度相同。我们现在以12海里/小时的速度向北朝你们行驶。我再重复一遍。我们正朝你们的方向行驶。我们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到达你们所在的位置,到时候用电台联络。”

晚上10点13分,南边的地平线有灯光闪烁,很快就能看出那是甲板,旁边还有红绿相间的运行指示灯。“看起来像舞厅。”“艾连娜号”停下来之后,谢尔说。两船之间还有不到1公里,我们蹬着踏板靠过去,船体正好给我们挡住了风,高耸的钢铁船壁直插夜空。

我让谢尔掌舵,自己爬到船头,往等在甲板的船员手里扔了一根绳子。

“抓住尾缆。”听声音,说话的应该是个印度人。

“知道了。”

一条绳子垂了下来,绳子尾端挂着一个网球。“把我们船上的这条绳子拴到你们的船上。”

刺眼的探照灯下面出现了两个带着白色安全帽的船员,其中一个拿着数码摄像机。

“会说印地语吗?”

“我会。”谢尔站到甲板上说。

“那就好。”

他们简单自我介绍了一番:“我们从科伦坡来。船上装的全是货柜……”

“大晚上的,真他妈会添乱!”黑暗中传来了一个声音,声音很大,我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拿摄像机的船员尴尬地笑着说:“别听他胡说八道。他……脑子有毛病。”他们用一条油乎乎的黄麻缆绳送下来8个5加仑容量的水桶。很快就把中间的储水舱填满了。

“能装下吗?”谢尔不确定地问道。

最后我在船舱顶部放了4个水桶,用绳子固定住。分开之前,我在帆布包里放了约翰·格里森姆、罗伯特·哈里斯和保罗·泰鲁的书,这些书我都已经读过,而且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他们。我在《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封面里放了50美元,还加了一张致歉字条,为给他们带来不便表示歉意,希望到港后大伙能用这点钱随便买点什么。他们送回帆布包的时候把书拿走,把钱留下了。

“请收下我这点心意吧。”我对船员们大声说。

“上帝恩赐的已经很多了。”有人回答说。

在浓浓夜色中,我们蹬着踏板离开,能碰上这样的人真是太让人开心了。他们的船很快便融入了黑漆漆的水面,只能隐约看到渐行渐远的灯光。

我对谢尔说:“这下不用担心了,加上咱们之前剩下的,一共……我算算……47加仑。到吉布提之前不用愁没水喝了。”

我们的饮水问题总算解决了。

当天下午,我从卧舱下面拿出了一瓶红葡萄酒,这是我在孟买买的,一直藏到现在才拿出来。

“我本来是打算航行到半程的时候再打开,但是那时候实在没什么值得庆祝的。”我说着话,用大拇指推开了软木塞。

我们已经走过全程的3/4,现在位于东经51度,算是进入了亚丁湾。我还藏了薄脆饼干和干奶酪。这瓶苏拉庄园出户的红酒看起来就像红墨水,但这已经是在孟买能买到的最顶级的印度国产红酒了。我把瓶子递给谢尔。

“味道怎么样?”我看着他喝了一大口之后问道。

他五官紧皱,翻了一个白眼,“太棒了!话说回来,这种时候,喝什么样的酒都会觉得是上品佳酿。”我靠近看了看他,他的头发打着结,贴在额头上,嘴上长满了大胡子,眼窝深陷,满身油汗,就像马上要休克了一样。

“你没事吧?”我问道。

他耸耸肩,摇了摇头,“平时我们基本上每天都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但是现在完全不同。”

脱离寻常轨迹的活动会让人感到害怕,甚至情绪失控,而且很难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觉得我们能到吉布提吗?”我问道。从他的回答不难听出,这家伙十分乐观。

他哈哈一笑,“当然!我们没出发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能到吉布提。”

“如果到不了怎么办?”

他答话之前停顿了一会儿,“我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48个小时,每小时10海里的东风推着我们的船驶过海湾,直奔也门方向而去。这正是我希望的,离索马里的海岸线越远越好,当然离索马里海盗也是越远越好。我们深知,在这片海湾中,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此刻,在距离我们80公里远的地方,一队碧海拉力赛的帆船被两艘海盗船劫持,海盗们驾着小船一直吓唬帆船选手,想将他们分开。幸好联合部队的军舰接到消息之后及时赶到,护送帆船队员们平安离开了此地。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我们朝着罗盘上270度的方向前进,海浪在后面推着我们往西走,长途航行的辛苦渐渐消失散去,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接下来要避免被其他船只溅起的水浪掀翻,进入红海的入口狭窄,因此要十分小心。在这里进出的船只包括:驶向波斯湾的空游轮,开往欧洲的货柜船,还有将像鞋柜一样整齐码放着的奔驰、宝马汽车运往远东地区的运输船。

船正往亚丁港方向驶去,到也门海岸线以南24公里的时候,谢尔在凌晨把我叫醒。

“哎,杰森!”他说话的声音里透着担忧,“你可能得起来看看。”

之前我们商量过,航行过程中遇到任何他没有把握的状况,必须马上把我叫醒。海面状况已经发生变化,水流速度15海里/小时,从东北方向往西南方向流动。我从船舱往外看,看见一排红绿相间的灯,那艘货船距离我们两百来米,且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了。

“转右舵!”我大喊着,与此同时,货船关闭了发动机,用探照灯对准了“莫克沙号”。谢尔还在蹬踏板,想离它远点。

第二天早晨,我们经过一条油污带,船体外侧挂上了一层褐色的油污,可以说,这是迅速发展的全球贸易对生态环境破坏的一个缩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水面渐渐恢复成原有的模样。风停了,汹涌的波涛又恢复了平静。眼看就要到吉布提了,只剩下最后的321公里,谢尔准备抓住这个机会再练练跳水。

这一次,他站在了前甲板上,入水的时候把整艘船都打湿了,我正坐在驾驶座上看航海图,也没能幸免。

“我第一次跳水的时候狗屁不懂,好像还跳得好点。现在每次入水的时候,都把脑袋拍得生疼。”谢尔喘着气,浑身滴着水从船尾爬上来。

我把湿漉漉的航海图放到一边,开始准备下午茶,这是一天中最令人期待的美好时刻。炉子的燃料越来越少,因此我们只能每24个小时喝一杯茶。在闷热的下午能喝上一杯茶真是莫大的享受。谢尔觉得,这杯茶代表着一天的结束和新一天的开始。

我从所剩无几的饼干中拿出一包,边撕包装袋,边说:“最后这几次实在没什么进步,我要是你,就该怪教练教得不好。”

谢尔笑道:“没事。反正还得过几天才能到吉布提。”

烧水用的壶是我从孟买的市场买来的,样子古香古色,壶嘴部分装饰华丽,凹凸有致。我说:“你应该在娜塔莉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娜塔莉是谢尔的女朋友,正从比利时飞过来和他会面。“就像在学校上体育课时一样,让她见见你完美一跳时展现的风姿!”我从挂在船舱外面的帆布包里拿出水,往水壶里倒了两杯。“看来咱们离向后翻腾3周半转体还有一段距离,你觉得呢?”

“我现在就试试。”谢尔认真地说,“如果动作不对,肯定会摔得生疼。”

“脑袋没准儿会戳到船帮上。”我说。

“是啊,要是那样的话就惨了。等离岸边近点的时候我再试吧。”

我点点头,“是啊,最起码等直升机能飞过来救你的时候再说吧。”

“有道理!”

我生起炉子,往杯子里放了点茶叶、奶粉和糖。谢尔又跳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更糟了。他爬上船之后就地坐下。“茫茫大海上只有这一叶孤舟。”谢尔头上戴着护目镜,踢着水,周围泛起一阵涟漪,“真是有意思,到处都是水,打破这片单调的竟是一艘小船。如果从鱼的视角看,真是神奇。”他说道。

对谢尔来说,这次旅行与他之前朝九晚五的生活完全不同,让他可以退一步,全面审视自己的生活,帮自己认清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这样的假期给他带来的满足感绝不是在惠普公司的格子间里能体会的。

他望着地平线大声感慨着,似乎是希望自己上岸之后还能记住今天的感悟,“在大海上,微不足道的东西也能让你精神为之一振。在陆地上我们拥有的东西太多,很多东西根本注意不到。但是在这里,所有的一切,比如日出日落、风起云涌、能喝的水,都变得非常重要。你看到的鸟……”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领悟。早上喝过麦片粥之后,我们谈到了合作。谢尔说:“相处、互相帮助、革命感情这些东西经常在书中读到,也经常和人谈起,但是上了这艘船之后,我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合作精神。”

他说得没错。除了因为饼干和是否要逆流向北这两件事产生了小小的摩擦,我们俩合作得非常好。

“比如,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同伴就要醒着,保证船不会翻沉。大海中潜藏着无数危险,因此忠诚和信任变得无比重要。渡过这片汪洋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必须相互合作才能实现。”

逆流航行那段经历也让他有所领悟,那就是目标有时并非那么明确。谢尔坐下,把粥碗放在膝盖上,继续说道:“同样的行为,却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也许这正是大海想要告诉我们的道理,集中精神动手去做,比空担心更实际。不应该只想着最后的结果,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

我打趣地笑着说:“你这领悟也太深刻了。你觉得呢?”

谢尔有点儿尴尬地望着我。

我笑着盛了一坨像糨糊的麦片粥,说道:“麦片粥呢?也许应该多关注一下最后的结果吧?”和跳水一样,从孟买出发至今,他煮麦片粥的技术不但没有进步,反而越来越糟。今天早晨做的更是登上了一个新高度:就像鼻涕一样,半冷不热,还有没泡开的麦片,要是让西伯利亚集中营的犯人吃这种东西,都可能引发暴动。

抛开这些玩笑话,我完全认同谢尔的这番话。尤其是他描述的心路历程,让我深有感触,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其他人,就算不用花上一辈子,也要花上好几年才能领悟。我很高兴谢尔能在“莫克沙号”上度过这段时光。和他人一起出海旅行并不简单,空间狭窄、缺乏睡眠、脚臭味、黏糊糊的麦片粥随时能点燃心中的怒火,但是看到他们能从这段旅程中获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谢尔热情洋溢地说着抛开一切带来的好处,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俩想得差不多,那就是有机会体验极其简单的生活,是上天的馈赠。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琐事缠身,这样的体验能帮你清洗掉一切凡尘俗物,剩下的才是最真实、最本真、最美好的。

对我自己而言,这是我最后一次乘“莫克沙号”长途航行。我会怀念航海环球的这段日子。没有建筑,没有人,什么都没有。没有灯光污染,远离陆地,在海上你能清楚地看到天上的每一颗星星。虽然蹬踏板是个苦差事,有时候甚至想喊一嗓子:“靠两条腿跨海渡洋太荒唐了!我他妈这是干什么呢?”但是我知道,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回首往事时,我一定会感谢在“莫克沙号”上度过的这段日子,这样的经历能让我更专注于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我会对自己说:它不只是一艘船,她是我的老师,带我认识了很多神奇的东西。

谢尔最后跳了一次水,他爬上船,在座舱坐下之后,我递给了他一杯茶。有个东西落在我的手腕上,那是一只橙色的小虫子,是被风从非洲大陆吹过来的。

马上就能上岸了。

一阵巨响划破长空,是一架飞往吉布提的航班,可能是从法国、也可能是从美国飞过来的,在阴暗的天空中留下了一条灰色的轨迹。一看到它我就知道,我们马上就能踏上非洲大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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