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大宋帝国套装全3册 > 大宋帝国之东风破 > 七

入夜的金钱巷,真是个醉人心魄的销-魂去处。放眼看去,但见一家家秦楼楚馆紧相连属,一座座门楼之前粉灯交映。一阵阵的靡音浪笑,就从那台阁帘幕后面飞出,内里不知正活动着多少狎男-yin-女、苟合鸳鸯。更有无数的脂粉娇娃,临窗倚栏-搔-首弄姿,向着那往来过客频频地施媚眼,打招呼,以期揽得生意上门。过路的男客只要随便向哪边扫上一眼,立时便会有三五个女-子缠上身来,左拉右拽,你争我夺。

却说这一夜刚过掌灯时分不久,金钱巷里走进来一抬四人小轿。抬轿者均身着便服,面目洁净无须。小轿旁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紧步跟随,同样是便服无须模样。视其行止,似乎是轿内主人的管家一类的人物。另有若干随从跟行轿后。

当街揽客的粉头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有身份、有银子的大主顾,争先恐后地向着这一簇人殷勤献媚。轿夫却旁若无人,一概不理,抬着轿子径直向镇安坊走去。街道两厢的粉头见自己招呼了半晌,轿中人连窗幕也不曾掀动一下,知道这笔买卖没得指望,就赶忙丢下轿子,再去侍奉下一个目标。

坐于那顶小轿中的人,三十八九岁光景,白面黑须,清眉细目,虽是一身商贾打扮,却掩不住那种超乎万人之上的雍贵气度。这个神姿非常的人物,正是微服出行的当朝皇帝赵佶。

赵佶此行,是专程到镇安坊去访李师师。

这是老太监张迪眼见得近日来皇上心情不爽,为他生出的一个消愁破闷的点子。其中的根由却又说来话长。

自从蔡京老儿向宫中进献了那个苏杭女-子雪儿后,赵佶很是新鲜了几日,连续召其侍寝,雪儿本来生性乖巧,又曾得蔡京着人调教,一时间直迷得赵佶乐不思蜀。

赵佶的后宫人数甚众,除了郑皇后外,还有乔、崔、王、韦诸妃以及数以千计的贵仪、淑容、婕妤、才人等。众女侍一主,其间矛盾是非必不可免。好在后宫的这些嫔妃,倒多属温良恭让、规矩小心之辈,对皇上的私生活素来不敢多嘴。亦明晓皇上不可能遍降甘霖普度众生,欲得皇上御幸乃可遇不可求之事,所以也不多做那非分之想。只是在夜深人静私欲难忍之时,自行抚慰一番解饥。天长日久,也都各自由实践中获得了多种自力更生的技巧,因之而能波澜不兴地去打发掉那些寂寞难挨的漫漫长夜。

然而内中独有一名贵妃,唤作刘安妃的,却不是这般顺帖习性。加 入 会 员 微 信 whair004

说起这刘贵妃,起初也是蔡京推荐给赵佶的。此人原本是酒家之女,因为生得袅婷美艳,曾被选进崇恩宫做过一段时间的侍女,后来又被遣出宫,安置于一个宦官家里做事。蔡京偶然窥见其人,大为其艳所惊,即向赵佶奏报道此女乃有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之貌。赵佶将其召至御前亲自审视,见果如蔡京所言,顿时龙心大悦,下旨复召其入宫。刘氏姑娘二度进宫后先封才人,后进淑容,至政和年间又一跃进为贵妃,成为后宫里最受赵佶宠幸的一位妃子。

初为才人时,那刘氏姑娘尚还诚恐诚惶,诸事谨慎,敛利藏锋,温和柔顺。时日既久,宫中的状况渐熟,地位不断上升,又深得皇上偏宠,她生就的那种刁钻狭隘、喜攀善妒的本性,便一点点地滋长暴露出来。逐渐发展下去,就到了见不得赵佶喜欢别的女-人的地步。

苏杭姑娘雪儿连日侍寝皇榻之事传入她的耳朵,她心里便有一百个不舒服。闷闷地隐忍了几日,终是忍耐不住,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去做捣乱骚扰勾当。每闻赵佶又与那小蹄子黏在一起,她就找将过去求见皇上,声称有要紧事须即面圣。太监当然不敢不报。待得赵佶整衣系带地出来问话,方知那所谓要紧事,不过是诸如岭南进奉了时鲜贡果,御膳房做了一道稀奇点心,臣妾不敢独享,专候皇上前往品尝等无聊琐事。搞得赵佶不胜其烦,却又无从发作。

有一次赵佶欲兴所致,大白天的就与雪儿在寝宫里寻欢。正当两人刚刚脱得一丝不挂之际,外面奏报刘安妃又求见来了。赵佶虽然隔窗大声喝退了刘安妃,再回首却已经意兴阑珊,无可作为了。

赵佶明知这是刘安妃心有不平,故意添乱,却也对她奈何不得。刘安妃资质妖冶,百媚千娇,自有众所不及的动人之处,在赵佶心目中的宠妃地位还是相当巩固的。

为了息事宁人,赵佶索性便将雪儿赏给了一个功绩卓著的臣属做了婢女。反正玩了这许多时日,雪儿身上有几根毛,赵佶都能背出来了。雪儿没有多少文化,见识也不广,同她聊天没得多少话题可聊,再玩下去也快腻了,就此了断也罢。

至于雪儿,到了那大臣府里,虽然身为婢侍,因有御赐的背景,却不得被随意辞退,在身份地位上就高于其他奴婢一等。以-处-女之身换来一个铁饭碗,对她来说也算值了。在此后的漫长人生岁月里,与赵佶曾经有过的温存,便成了雪儿永恒回味咀嚼的内容。

雪儿既去,刘安妃也就安静下来。

但是时间长了,赵佶却变得有些郁郁不乐。赵佶的这种情绪变化,就被他的贴身太监张迪看在了眼里。

这张迪在太监中算是个老资格了。自哲宗朝时他就在宫中当值,而且与当时的端王赵佶交往甚密,颇得赵佶的好感。赵佶即位后,仍留他在内侍省当差,负责料理自己身边的事务。因此从职位上讲他虽然不过是个押班,但是实际的地位却在都知之上。

作为一个太监,最重要的能力就是要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心理。张迪在这方面是非常称职的。随在赵佶身边日久,张迪早就参透了赵佶的一颦一笑。他很清楚赵佶乃是个风流种子、艺术天子,审美目光极高,并且喜欢常有新鲜刺激。皇廷后宫里虽然是彩袖缤纷,佳丽如云,能真正遂其意者其实不多。况且朝夕相见而致熟视无睹,殊难振起赵佶的兴趣。正如一个人若是顿顿华食盛宴,便会对那些海味山珍变得厌倦不堪。蔡京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煞费苦心地不时为赵佶觅献野食调剂胃口。

皇宫里自有皇宫的规矩秩序,皇帝纵然为万物主宰,仍然是要受纲常约束的。在皇宫里把玩新鲜尤物,再遮掩躲闪,也难以避开诸宫嫔妃的耳目口舌,行事多有不便。然而赵佶却又本性难移,枯乏日久就食不甘味,情绪索然,这便如何是好?

自古讲究主忧臣死,忠心的奴仆必须百倍体贴主子的疾苦,皇上的忧愁就是太监的忧愁。张迪将赵佶的行状看在眼里,虑在心头。反复思量之后,他忠心耿耿而又小心翼翼对赵佶建议,既然在宫里消遣有诸多不方便处,皇上何妨微服出宫去走走?天然山水风光岂是人工园林可比,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九五之尊理当与民同乐,焉可自囿于宫墙之内乎?

张迪的这个建议,其实不能算什么新鲜主意。微服出宫游幸,说穿了主要就是换了便装、掩了身份去往青楼嫖妓。这种事情,赵佶打政和六年起就做过。当时驰誉京城的一些名妓如徐婆惜、封宜奴等,皆曾有与赵佶厮混的经历。后来因为言官与后宫的多方劝谏,也由于到民间猎奇访艳的兴趣暂时得到了一定的满足,赵佶便收敛了一段时期。

值此乏闷之时,经张迪这么一提醒,赵佶出宫寻芳问柳的欲念就重新活动起来。他回想起往昔在歌楼艺馆里度过的那些缠-绵之夜,的确是无拘无束,畅快淋漓,别有妙处,那种感受绝非千篇一律的宫中游戏可比,于是觉得张迪的这个建议提出得很不错,很及时。

舆论方面的压力还是不能不有所考虑的。后宫里面比较好办,主要防避着一个刘安妃就是。朝臣非议起来,麻烦就多一些了。在这一方面恐怕还得预先做点铺垫,取得那些股肱重臣的理解。

在某次召见蔡京时,议完正题之后,赵佶便似乎很随意地说起最近勤于政务,宵衣旰食,操劳过度,颇有疲顿之感,欲待抽暇出宫去散一散心,却又恐遭朝臣横责物议,朕当这个皇帝也真是甚不自由也。

蔡京一听,马上心领神会,启奏道,以老臣之见,皇上为天下大事日夜操劳,辛苦非常,确实是应当劳逸相间,张弛有度。宫中空气未免沉闷,得空出宫转转,无疑于皇上龙体大有裨益。而皇上之龙马精神充沛盛旺,实乃国民社稷之大福大幸也。如此浅显的道理,相信各位大臣断无不明,无可非议。若有个别愚昧不化之徒妄加指点,老臣秉公与其理论便是。

得到了蔡京明确而坚定的支持,赵佶后顾之忧顿消,就兴致盎然地唤来张迪商议,此番当去造访谁家。张迪深谙赵佶喜欢尝鲜的脾性,脑子灵活地一转,就推荐了在汴京青楼界中后来居上,而赵佶尚未曾染指过的李师师。

李师师已经名噪京师多年,赵佶亦早闻其名。不过由于赵佶乃是曾经沧海之人,各种世面见得多了,对李师师这个名字并没特别在意。今闻张迪着意荐举,倒对其发生了一些兴趣,思忖道,朕端的应当去访她一访,亲眼看看这位声冠群芳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名实相副。

于是这日晚膳后,赵佶让张迪秘密安排了心腹跟班,都换了便服,备好小轿,就不事喧哗地由一个角门悄悄出了宫,奔赴金钱巷而来了。

行至镇安坊门前,小轿轻稳落地。随在轿旁行走的那个五十岁左右年纪的侍从,也就是入内内侍省押班张迪,躬身上去掀开轿帘,扶下赵佶。早有两个浓脂艳抹的迎客粉头媚笑着走上来,莺声燕语地将这一干人等向坊院里请。张迪吩咐众跟班于院门外面候立,只带上两个年轻内侍,抬上一只箱子,随着赵佶步入了镇安坊。

已经有丫鬟及时向李姥姥通报,说是前面来了一位扈从颇众的贵客。李姥姥知道这是财神,连忙亲至仪门前迎接。打眼一瞅为首的来者,果然是龙行虎步,气度不凡,不似那等闲人物。李姥姥岂敢怠慢,忙殷勤备至地将赵佶延至一间豪华雅厅入座。

张迪向李姥姥介绍说,我们这位赵乙赵老板,是做茶行生意的,久闻贵坊名声,今日特来造访。李姥姥谦恭地连连称谢,说道客官高抬敝坊了,慕名而来实不敢当。不过不是老身夸口,这里的姑娘端的个个出色,比起左右楼馆的那些货色强得多了,包使客官玩得满意。说着便差丫鬟去唤姑娘们来见客待召。

张迪一摆手道,且慢,不用去叫她们。我们赵老板今日来此不见别人,只是要见这镇安坊里的头牌李师师。

李姥姥闻得这话,有点踌躇。

师师素来性高,随着名气的增长,架子也越端越大,见不见客要随她的高兴,丝毫勉强不得。自然,在平日里,但凡李姥姥做主应承下来的客人,师师一般还都是给面子,予以接待的。但是这段日子,不知是何缘故,师师一直落落寡合,无心应酬,已经生硬地拒绝了十几单生意。

李姥姥心下着急,却又不敢强求,怕是一旦惹恼了师师,令她使起性子来,耽误的事更多。所以这几日李姥姥只能款语对师师多加劝慰开导,耐心等待师师这股莫名其妙的郁闷情绪过去。李姥姥是过来人,理解歌伎生涯自有其难遣的苦闷,有时情绪不佳在所难免,所以倒没将师师的这种表现看作特别反常的现象。这种恶劣情绪都是暂时的,调整过来以后,生意该怎么做还得照样做下去。

可是今日赵大官人这宗买卖,能接还是不能接呢?这里应承下来,万一师师拒不见客,那场面该如何收拾?

张迪见李姥姥应答得不爽,也不待她再敷衍支吾,袍袖一挥,让那两名内侍将箱子抬将上来,放到李姥姥面前的案上,启动扣环打开了箱盖。

李姥姥趋前张目一瞧,心头不禁咯噔一下猛跳。

原来那箱子里满满装的皆是金条,粗估数目在五百两以上。

张迪板着面孔对李姥姥道,我们赵乙赵老板的这点薄礼,难道姥姥不肯笑纳吗?

李姥姥一来是委实舍不得放弃这箱子金条,二来也掂量出对方是来者不善,志在必得,不是个可以轻慢打发的主儿,遂赶紧堆了笑脸道,这位老爷说哪里话。赵大官人屈尊到此,乃是敝坊的造化,敬奉尚且不及,焉有怠慢之理。她一面说着,就唤上两个丫鬟,命她们香茶热酒地先侍奉赵佶稍候,自己则急颠颠地跑向后院,亲自去动员师师。

赵佶倒也不急,让两个内侍权且退下,只留张迪在侧陪着,摆出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态,悠闲地品着一盏上等雀舌,等待着李姥姥回话。

李师师自那日见了燕青的留书,便一直是茶饭无心,寝卧难眠。这种没来由的心事愁怀又难与人诉,侍客承欢自然难以打起精神。机灵的蕙儿虽能窥出师师隐衷,但是师师不说,她也不便径自点破,日常里只能尽量寻些开心宽慰言语,去引导师师放开胸襟,抛却愁肠。

其实师师也并非真正想不开。她当然明白,既然做了歌伎这个行当,男女情感上的事就由不得自己了。莫说她与燕青不过是萍水之交,尚不知隔个三五日后燕青还惦不惦着她李师师,就算是燕青果有与自己缔结秦晋之意,以他的身份和条件,亦是断难做成。即便今后两人还有再逢之日,其结局也终归将是有缘无分。这一点师师是极为理智地料定了的。

然而理智归理智,情绪归情绪。师师终非草木,纵使看惯秋月春风,亦难真正心如止水。一时间的情迷意乱,当为题中应有之意。

这些日子因为自己多次拒客,耽误了镇安坊不少进项,李姥姥也未曾十分地催逼抱怨,师师在心下便自觉歉疚。这时见李姥姥巴巴地亲自过来说项,知道定是来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大主顾。师师再清傲任性,适度的进退还是能够把握的。当时她便答应了李姥姥,让李姥姥请客人再略候片刻,待自己稍事洗妆即予承接。

李姥姥原是做了需要颇费一番口舌的思想准备的,不期师师竟然爽快应下,乃是喜不自胜,赶紧颠颠地又跑回前厅,告诉赵佶师师正在梳妆,请他再耐心等候一二。一面又亲手剥了新鲜荔枝奉承赵佶。

赵佶并没有显得不耐烦。相反地,在这样的拖延等待中,更吊起了他对李师师的胃口。他觉得这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过程本身就很有意思。倒是张迪有些心焦,暗骂那李师师架子太大,不识抬举。因见赵佶不急不躁,安之若素,张迪也就不好多加催促,只好沉下性子来等。

又挨了半个时辰,蕙儿过来回道,小姐梳妆已毕,有请客人移步。李姥姥马上起身,与蕙儿一同引了赵佶、张迪向后院走去。

来到师师房间门口,赵佶吩咐张迪不必随侍于侧,可在就近房间中自便。李姥姥连称使得使得,就引着张迪进了一间厢房,并问他要不要姑娘伺候。张迪乃是阉人,又有守奉皇上的职责在身,哪有兴致玩乐。他只让李姥姥差人送来些瓜子糖果,一面闲嗑着消磨时光,一面留意着师师房间的动静,以备赵佶随时的召唤。

蕙儿将赵佶请进师师那间兼为琴室、书房的待客厅堂,恭谨地对他说道,奴婢叫蕙儿,官人若有需求,只管吩咐。赵佶道暂且无事,你亦不必侍奉于此,且先退出吧。蕙儿道了声官人自便,就轻步退出了房间。

赵佶举目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但见此中檀桌古砚、书墙画壁、琴案花檠,均安置得错落有致,相得益彰,其典雅别致气氛与通常的歌伎艳室迥然异趣。香炉里有一炷香刚刚燃起,青雾袅袅,幽芳怡人。一条长案上横展着一纸行草长幅,尚且未及装裱。赵佶酷爱书法,一见此物便饶有兴致地踱了过去。但见那长幅上写的是唐朝名士李商隐的一首七律《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长幅上那字体娟秀而刚韧,行笔洒脱布局灵巧,令赵佶大为赞赏。正津津品味间,便听得身后绣帘启处,有莲步轻移、玉佩微动之声。赵佶知是李师师出来了,龙体一转,回眸看去。

只此一眼,赵佶就明白了,自己今日绝对不虚此行。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这一视之间便深深地吸引住了自己,赵佶一时搞不清楚。他感到仿佛不仅仅是李师师的兰容桂貌,玉肤雪肌。因为他此生所见过的绝色娇娃多于过江之鲫,而似此一望之下竟为之神魂若失者,尚乏先例。

李师师乍一看到赵佶,心头也不觉一震。盖因赵佶虽然身着商贾服式,但那一派帝王气象,却终是掩饰不尽的。李姥姥的心思只在生意眼上,故对此少了敏感。而李师师接客多年,在应对方式上须得因人而异,所以在观察客人的身份方面就相当留心,判断力也历练得相当敏锐。凭着丰富的经验阅历,一瞥之中她便感到,眼前这人不怒自威,气度夺人,远非寻常豪贾巨商可比,在心底里就不禁陡然生出一种敬畏之感。这是在以往接待任何达官显贵时,都不曾出现过的一种感觉。

面对这个人何至如此耶?师师不免暗觉奇怪。

尽管如此,久经沙场的李师师仍然不失表面上的矜持。她礼节性地向赵佶道了万福,便请赵佶落座。赵佶却不忙坐,乃指着那纸长幅对师师问道,这字是你写的吗?

是奴家随意书写的,让官人见笑了。

不不,师师姑娘不必自谦。赵佶习惯性地挥了一下袍袖。这一篇字写得刚柔相济,意蕴横生,颇有讲究,非冰冻三尺而不可得也。若说尚有微瑕──赵佶又认真端详了一下长幅道,倒不在字的本身。

哦?师师闻语一惊。她一向自负于自己的书法水平,以为在当今汴京城里的文人墨客中,除了那几位著名的书圣,能够挑出其书毛病者为数不多。这位赵乙赵大官人,能在鸡蛋里挑出什么骨头呢?师师在谦逊的言语里不觉带了几分傲气道,原来官人也是行家,奴家愿聆赐教。

赵佶拈着颌下须髯,纵观全幅,侃侃言道,书法至境,在于达意。李商隐此诗素以玄秘晦谲著称,历来文士诠释不一,莫能深解其意。是以若书此诗,笔法总以扑朔迷离为切。今观此幅,却觉迷离不足而怅郁有余矣。不知师师姑娘以为然否?

师师闻言又是一惊。赵佶果然一语中的。师师正是在愁绪满腹的心境下书写的这条长幅,墨里毫间焉不尽含怅郁?能将个中三昧洞若观火,此人学识不可小觑。师师对赵佶的敬畏之感不由得又暗添几分,乃心悦诚服地道,诚如官人所言,奴家才疏学浅,拙笔下面欠着火候呢。

赵佶哈哈一笑道,姑妄言之,姑妄言之,师师姑娘无须认真也。遂-撩-袍落座,端起已经沏好的铁观音啜了一口,又道,赵某久闻师师姑娘多才多艺,笔墨上的功夫方才已是领教了,可否再聆一曲玉指琴音呢?

师师身上惯常的矜傲,此时在不知不觉中已十折八九。并且她对这位姓赵的客人已生出很大的好感,乃温和地颔首答道,官人真是过誉了。既是客官有兴致,奴家就献丑一曲权为助兴吧。便取过古琴置于案上,细心调准弦律,沉气屏神,翘动十指,亮开珠喉,弹唱出一曲《玉兰儿》: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赖得相逢,若还虚过,生世不足。

这首曲子,仍是下意识地寄寓了师师近日的愁怀。原本师师是打算弹奏一首《春江花月夜》之类宁远悠扬的曲调,谁知鬼使神差,指动弦鸣中,吟奏出来时却成了这首缠-绵悱恻的《玉兰儿》。曲为心声,师师既是情寄弦中,弹唱起来自是十分投入。

赵佶不知就里,只听着这曲调端的是婉转动人,情绵意切,甚为受用。一曲终了,赵佶拊掌赞道,好,琴弹得好,曲子唱得更妙。特别是那其中两句,虽然初见,情分先熟,恰好是唱出了赵某此刻的心境,何其之妙哉也。

师师粉腮微红地笑望了赵佶一眼。这个赵大官人,率直起来竟然又像个天真的孩子,倒是别有一种可爱之处。

接下来的时光,师师又陪着赵佶联句吟诗,猜谜对弈,果然是相处得甚为融洽。赵佶的博学多才再三地令师师折服,而师师的聪慧机敏、颖品高资,亦给赵佶留下了非同寻常的印象。直玩到深夜,赵佶才意犹未尽地辞别而去,让张迪和内侍们悄悄地送他回了后宫。

李师师没有表现出请赵佶留宿的意思,赵佶也没提出这个要求。今夜与李师师的晤会,已经使赵佶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是赵佶来此之前没有料到的意外收获,得此而足慰此行矣。至于肌肤之亲,那是迟早的事,无须匆忙。佳酿焉可一口饮干,需要慢尝细品方得其妙。这李师师真乃盖世无双的一个尤物也,朕竟没有早想起来访她一访,真正是辜负了三春韶景,花样年华。在与李师师道别的那一刻,赵佶就清楚地意识到,从今以后,自己与这镇安坊,恐怕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李师师也感到这个夜晚过得非常愉悦。这是自燕青离去后,她度过的第一个忘却了烦忧的夜晚。这位姓赵的客人,若单就文采而论,或许较周邦彦稍逊一筹,但他那广博的学识、出众的灵感,于谈吐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指点江山、傲视万物的襟怀气势,却远非周邦彦之辈所及。师师怀疑他不仅仅是一个商人,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商人。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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