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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末章 把酒祝东风 (大结局)

“这位相公。”蓦地那个声音又响起。

桑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才看向声音来处。依旧是那女子,她用宽袖挡着容貌,声音娇娇的问道,“承蒙相公搭救,还未请教相公高姓大名。”

“在下桑辰,字随远,是慈恩寺的俗家弟子。并非相公。”桑辰行礼,答过之后才想起来,他搭救过她吗?

女子一扭身,露了半张脸,冲他浅淡如莲花般的一笑,旋即又风一样的奔走了。

关闭城门的鼓声敲响。

桑辰还站在原地仰头望着天空,考虑,那小娘子究竟是从哪里路过。小沙弥来叫了几回都不应。

寺中人都习以为常,以前桑辰二,现在变得又二又呆,其实也并没有多大区别,雪山加霜这点事情,出家人都能够淡定以对。

一个时辰以后,有个巡街打扮的人领着个女子到慈恩寺。

那人藉着月光,正看见阶梯口正杵着个人,定睛一瞧,却原来正是大名鼎鼎的桑随远,连忙拱手道,“桑先生。”

桑辰茫然的看了他一眼。

那巡街道,“方才某与朋友换班时,他说查宵禁查到一个夜不归宿的小娘子,这小娘子说认识您,某正好回庄看看母亲,顺便将人给您带来了。”

巡街笑眯眯的道,“人已送到,某先告辞了!”他见桑辰欲言又止,欲止又欲言,连忙道,“文士的风骚,某也略知一二。像半夜送娘子到寺庙这样风雅又别致的事情,某最喜欢做了,桑先生不必言谢。”

说罢,转身跑开。

在唐朝,犯夜禁是个不小的罪名,尤其是那些打扮奇怪、举止奇怪的人。倘若半夜还在街上游荡被抓住。又恰巧巡街之人心情不好。被杀了也是白杀。

巡街肯给这小娘子带路,全是冲着桑随远的名号。

“桑相公,奴家……”她的声音泫然欲泣,被山风吹的零落。

月色皎皎。桑辰盯着那个捂着脸的奇怪女子,夜风中衣袂飘飘,纤弱而婀娜的体态,与他见过的所有大唐女子都不同。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句似诗非诗的话来——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桑辰怔怔发呆。

树叶发出轻微的声音。如颤巍巍的蝶翅萧萧而下。

天与地。归于一片寂静。

十月长安。

太子的刑罚终于确定:废为庶人。放逐黔州。

李世民终究没能狠下心来杀他。太子谋反一夜平息,除了百官和命妇。百姓并不清楚在他们合家团聚庆祝中秋之时,整个大唐的中枢究竟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李世民早就控制住了消息的传播,因此众人只知道太子密谋造反,被废黜。

纸包不住火,但水势太猛,流言之火未能够迅猛的燃烧起来。

隔日,魏王李泰迁往封地的圣旨便紧接着下来。据说是因为李承干离宫之日,在圣上面前狠狠反咬李泰一口。

新储人选,也提上议程。

原本似乎李恪当选毫无悬念,但没想到,李世民在提议立李恪为储君之时,竟有半数反对,之后李世民私下召见长孙无忌,长孙无忌顺势将九皇子李治推了出来。

时间并没有拖的太久,没有人知道究竟什么原因,李世民放弃了众皇子之中各个方面最优秀的李恪。

紧接着一道圣旨,恢复了李恪安州都督的职位,命他次日便启程去赴任。

接连三道圣旨,看似轻易的解决了一切动荡的根源,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背后经历了怎样的惊天巨浪。

略显荒凉的院落里。

李恪紧紧握着圣旨,目送传旨官员离开。

为什么?

为什么他将李承干与李泰玩弄于股掌之中,让他们掐的两败俱伤,最后的赢家却不是他?

为什么他机关算尽,到头来却白白便宜了那个懦弱、毫无建树的李治?

为什么他军功赫赫、处政能力出类拔萃,未曾有失大德,最终却有那么多人反对他?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哈!”李恪自嘲的笑了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狂笑,四周的鸟雀被惊的扑棱棱飞起,他笑的声嘶力竭,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是多么讽刺。

他轻易引导李泰走上谋反之路,却花费了许多精力,小心翼翼的在那个精明的父亲眼皮底下控制李承干和李泰之间的关系。

李承干为什么会把李泰谋反的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是谁毁了那个段均在,又嫁祸给李泰?要不是他,李泰又怎么能轻易得知李承干的种种失德?

他从来不做什么大动作,但能控制的恰到好处,他也步步艰辛。

……

然而直到现在,他捏着这份圣旨,才看清楚症结所在,他才明白,无论自己暗中多么运筹帷幄,对外多么才德兼备,他终究够不到那个位置!因为他不是嫡出,所以越是优秀便越要被打压。

可笑他居然在前几天还暗恨谋杀李治不成!

就算暗杀成功,想必他的父亲,满朝文武,还是会想办法保住李泰或李承干,除非把他们三个都杀了,可那可能吗?那时候恐怕他自己也暴露了吧……

他在自己那个精明的父亲看管下,能做的都已经做尽了。

李恪笑着躺倒在地上,望着高远的天空,恰有一只盘旋的鹰。

他啊,就如他空中的鹰,看似离天很近,却无论如何振翅高飞,都无法触碰。

萧府之中。

冉颜靠在躺椅上看着天空,萧颂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她嘴边。

“夫君,三个孩子的周岁宴该办了。”冉颜咬了一口苹果,含糊的道。

“你这一身伤。不便行动,准备如何办?”萧颂用竹签又串了一块苹果给她。

冉颜嘴里一块还未吃光,便将苹果递到萧颂面前。他偏头含住,然后继续切水果。

“简单弄个抓周,然后请亲近的人过来吃顿饭。总好过不办,毕竟是重要的日子。”冉颜道。

萧颂颌首。“好。”

冉颜忽然想起件事情。叹了口气道。“我的吴王罪状还没有呈上去,居然就立里九皇子!”

经过萧颂的分析,李泰恐怕没有杀李治的远见,李承干忙着谋反。唯一可能做此动作的,只有李恪。

冉颜只是按照逻辑推论了一下,没有任何证据。李恪做事情一向比李承干和李泰要干净利索,但是像权谋这样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据确凿,一颗怀疑的种子丢在了充满算计的土壤。必然会茁壮成长。

萧颂微微一笑。并未答话。

那个雪天。他得知李恪欺负冉颜,便发誓要报仇。所以耐心的等待到这一刻。

其实萧颂早就开始私下搜查证据,前段时间便抽空交给长孙无忌。

他觉得因为报仇便去惹圣上不痛快,有些不合算,于是卖给长孙无忌一个人情,反正那些也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

萧颂知道长孙无忌为了不引起李世民的反感,不会下手太狠,不至于将李恪置于死地。他稍微肯松一松手,是因为后来得知其实李恪并没有把冉颜怎么样,毕竟李恪还是他妹夫。

冉颜眯起眼睛道。“听说燕贤妃牵扯谋反,被废了?”

萧颂知道她又头晕了,掏出帕子拭了拭手,帮她揉太阳穴,“又是听刘青松说的吧,他居然还敢来?最好别给我碰上,否则我废了他。”

刘青松危言耸听这件事情,萧颂一直耿耿于怀。

冉颜觉得刘青松这次倒是有点冤,他说的那个可能性的确有,不过她也未曾替他澄清。

“你应该也听说新的贤妃是郑氏吧。那位郑贤妃曾经与岳母还算亲近,她新上位,必然会急于巩固地位,只要你稍稍示好,很容易便能拉到关系。”萧颂微笑道,“也时候时候开始与冉氏撇清关系了。”

萧颂话音方落,便听见刘青松大声嚷嚷道,“冉颜,冉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刘青松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猛然看见萧颂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禁怔住,惊道,“门房居然骗我!居然告诉我你不在!”

萧颂拿了抹布擦拭着水果刀,“是我交代他这么说的,否则,怎么等着你自己把脖子送到我刀口下。”

“九郎,你别乱来啊!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刘青松贴着柱子道。

“看心情。先说说好消息吧。”萧颂淡淡道。

刘青松吞了吞口水,干巴巴的道,“我和九嫂上次商量的事情,我写了摺子呈上去了,今天尚书省给了批覆,圣上赞同此事,只是说细节部分还有待完善。”

“当真?”冉颜眼睛一亮。

冉颜与刘青松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商量在大唐教授法医学的事情。太医署负责为宫内贵人医病,同时它也是一个医学校,培养医学人才几百人。于是他们便建议在太医署中分开一个法医类目,由刘青松主要授课,冉颜客座授课,一个月去讲上一堂课。

这个法医,挂的并非“仵作”的名头,而是解剖学,一旦成立了……教什么还不是他们说的算?

作为华佗一门最得意的弟子,愿意教授不传秘技,连张医令和周医令都恨不得报名参加。尚书省刚刚接了刘青松的摺子,还未批阅,消息便“不胫而走”,一向低调的太医署,这次却摆开一副“谁阻止谁就是千古罪人,人人得而诛之”的强硬架势,随时准备据理力争。

再说主要授课人是刘青松,又非冉颜。

“这个在我意料之中,算不得惊喜。”这么阳奉阴违、心思缜密的创意,当然是萧颂给的建议,他向来不干没把握的事情。

刘青松连忙凑近萧颂,压低声音道,“那苏伏拐走晋阳公主,圣上下旨通缉。这件事件算不算好消息?”

萧颂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果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冉颜看着两个神神秘秘的人问道。

两人笑而不语。不过萧颂心里却怀疑,苏伏那种冷漠寡淡的人,会干出这种事有情趣的情来?

但晋阳公主向来乖顺,况且年纪又小。不可能无缘无故跟人跑了吧……

考虑到冉颜的感受。待把刘青松赶走之后。萧颂便一边扶着醋坛子,努力不打翻,一边把苏伏的事情讲了。

冉颜倒是很欣慰,不管是不是男女之情。只要他能找得到一丝温暖,就好。

历经一个暖冬。

冉颜的外伤已经都愈合,可以下地走动,但是依旧是一阵阵的发晕。血流的时候呼啦啦的快,想靠自身补回来就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

只不过她身上最严重的伤却并非背上那块,而是被撕裂的虎口。她的大拇指反应迟钝了许多。这对一个持解剖刀的法医来说。几乎是个致命的打击。

可是冉颜一直没有放弃过,她相信坚持做复健一定会有效果。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边做复健,一边开始练习用左手持刀。

太医署的法医类目已经筹备妥当,生源不用愁,太医署的生徒为了区区的几个名额争的头破血流,于是经过商量,决定名额增加到三十个。

二月的天气尚有些寒冷。

冉颜正裹着皮裘吃猪肝粥,萧颂正与她商量初夏把三个小家伙丢给母亲带,夫妻二人一起去关山的事情,晚绿进来禀报导,“郎君,夫人,有客来访,是周氏母子。”

“周氏母子?”冉颜一时并未想起来是谁。

晚绿提醒道,“夫人在苏州庄子上救的周三郎。”

“啊。”冉颜想到,当时有人打听她救人之事,便听说这对母子离开苏州了,没想到竟然到长安了!

刚刚过去一个沉闷的冬天,忽有故人来访,冉颜心中高兴,便让晚绿领他们到偏厅去。

冉颜会见故人,萧颂便去了书房整理卷宗。

外面竟是又飘起了小雪。

冉颜在侍婢的搀扶下缓步往偏厅走去。

厅不大,因此火炉烧的很暖,冉颜脱下皮裘,在主座上跪坐下来,看着案上一只小小的四方灯,不禁微微一笑,想起在苏州的时候,曾经便是点着这样一盏等,坐在廊下看书,那时还把周氏母子的身契丢进灯里燃了。

后来情势所迫,她不得不放弃把周氏母子带在身边,这一举动却没对自己起到什么帮助什么作用,现在看来,却是赚了份人情。

冉颜令人取来火摺子,将四方灯点燃。

就好像,这几年之间什么也没有变,她身前这盏四方灯,身下的圆腰胡床,手边的书卷。

看着门口两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冉颜仔细打量一遍,发现周氏母子衣着光鲜,十分体面,显然生活过得不错,而他们的举止依旧得体,似乎本身应是这样的人。

“献梁夫人。”

母子二人躬身行礼。

“不需多礼,快坐吧。晚绿,上茶。”冉颜莫名的很高兴,其实算起来,她与周氏母子也算不得很有情分。

周氏关切道,“听说夫人受伤了,前些日子妾一直焦心,却又怕扰了夫人休息,这几日琢磨夫人应该早已经痊愈,才来探望,还请夫人莫怪妾来的太迟。”

“周夫人不必如此客气,你能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冉颜笑着看向周三郎,他已长成少年郎,生的很好,拥有一双眼睛沉静。

少年微微施礼,也似有若无的在打量她。

周夫人与冉颜说了许多别来之事,热络的竟如许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冉颜觉得,怕是因为他们是自己到大唐先遇见的人,此时才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有件事情,妾一直觉得很不安。”周氏道。尤其如今彼此都处在京城,而且冉颜如今身份又高,有事情必须要坦诚。

冉颜微微笑道,“但说无妨。”

周氏深深行了一礼,“其实妾并非未亡人,周是妾的姓,因着些许家事,携子逃到江南道,令他跟着我姓,隐姓埋名以渡难关,近来风波已过又回来长安。妾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才欺骗夫人。”

冉颜没有丝毫惊讶,她从一开始便看出这对母子不是寻常人家,于是笑着问道,“周夫人夫家是……”

周氏见冉颜并未不悦,越发歉然,“妾的夫家姓狄,我阿翁曾任尚书左丞,已经过世,夫君现任大理寺推丞,却并不是大官。”

冉颜微怔,喃喃道,“狄……仁杰。”

这满大唐,除了狄仁杰的祖父狄孝绪任过尚书左丞相,再没有别的狄姓丞相了。

原来,未来那个千古名相,断狱高手,已经早早的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了,只是命运与她开了一个深藏不露的玩笑。

冉颜望着少年惊讶的表情,面上泛起一抹宛若清水映桃花的浅淡笑意。

那个大周女皇时代的人,开始不断以最青涩的姿态出现,冉颜知道自己将能够看着他们一步步的蜕变,最终撑起一个更加繁华的盛世大唐。

她很好奇,自己与他们并肩前进的时候,能有怎样的作为,会在大唐历史上留下怎样的痕迹。

这一切,是一个句点,亦是另外一个开始。

(全文完)

金玉满唐 番外一苏伏篇(1)

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永不相见。——引

贞观十九年。

长安十月,正是士子云集的月份,科举刚刚结束,士子们结伴而游。

城南的慈恩寺附近有大片枫树林和杏林,这个季节,放眼望去漫山尽是火红明黄,此等美景,令人心胸开阔,于是这附近便成为近段时日士子们最爱停留之处。

“博士才华高博,若是参加科举,定能一举夺魁,博士再赋一诗吧!”一群年纪参差不齐的人举盏纷纷敬酒。

不远处聚集的另外一群士子中有人不屑道,“你是谁啊,桑随远?不过是技流,居然敢放此大话!我等将如何自处!”

这些人一辈子皓首穷经,很多人最高的志向也不过是能考中进士,一群太医署的学生居然敢在他们面前言一举中魁!

“青松博士,他们瞧不起咱们!”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怒道。

刘青松从枯叶堆里爬出来,看着对面那个出言不逊的士子,“有种报上名来!”

“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陈名晖,字明耀!”那人道。

刘青松抚掌一笑,“太好了,给位太医署的同学们,仔细看着这个人,记住他的长相和名字。”

陈晖毫不畏缩,坦然接受众人目光。

“记住没有!以后太医署拒绝医治此人,此人侮辱医生,咱们医生也是有尊严的,绝不低三下四,老子今天就去长安城宣布,哪家医馆以后敢为此人医病,永远没有机会参加交流会!”刘青松叉腰吼道。

陈晖一听,脸都绿了,这是绝他的后路啊!众人也都后怕起来,还好方才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全长安没有不知道“医学交流会”的这个会由献梁夫人提议,太医署发起,每年邀请全大唐有名望的医生赴太医署交流医术。

这一创举,完全打破了大唐医生爱收集药方、私藏医术的风气。

参加交流会的医生必须奉献出一份有价值的药方、理论或者医疗经验,刚开那些被邀的医生是冲着华佗医术去的,所以一咬牙就忍痛割舍了一个珍藏的药方,结果会议结束以后,发现那些药方都被整理成册,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他们不仅学习了“华佗医术”,还得到了更多药。

之后太医署又将所有药方集中汇总,由献梁夫人编纂成书,其中去芜存菁,留下的全部都是众多经验丰富的医生行医生涯中,所得到的正确的有用的理论、经验、药方。这本书存放在太医署中,每到会议期间,便会加印,只要受邀参加交流会,便可以借阅但不可带走亦不可抄录。

不仅如此,他们还可以参观太医署中神秘的法医类目。

而且医生们还明显感觉到,病人对参加过交流会的医生,更加信任各个医馆不仅仅没有因为自家药方被别人得知而减少生意,反而更加红火。

因此交流会才举办了三届,便成为大唐医学盛会,所有医生都以能参加会议为目标,不断提高自身的医术、医德,以求来年能被邀请。

这个医学交流会的所有规则都公诸于众,并不是被邀请过一次,次年就会继续被邀请。医术、医德、人品兼具的医生,则会成为会员,太医署将把会员之前所有的成就、擅长的方面都写下来贴满大街小巷,并分发到医生所在的道、城,使之成为真正名满天下的名医。

迄今为止,太医署一共下发了八位会员文件,两名太医署医令,吴修和,冉颜,刘青松,一名长安医生,一名淮南道医生,还有药圣孙思邈。

孙思邈是隐居的世外高人,从未参加过医学交流会,但其神医名声在外,太医署商议为他永久保留位置,并且也派人四处寻找他,递出邀请。

“欺人太甚!以势压人,我不服!我不信这大唐没有说理的地方了!”陈晖脸色发黑。人一生哪有没个小病小灾的?以后他生病怎么办

刘青松还未说话,便有人道,“便是讲理,理也是在我们这边!谁让你先出言不逊!”

“你言他博学,若是参加科举,必可一举夺魁,将我等皓首穷经之辈置于何地!倘若今日他能作出令我等服气的文章,我陈明耀今日向他磕头请罪!”陈晖怒道。

刘青松道,“时文什么的我不喜欢,不如吟一首诗吧。你若说作诗不算才,那我便没话说了。”

没有满腹诗书,很难做出令人惊艳的好诗,因此难度一点也不亚于写时文,写一篇时文动辄就要好几个时辰,所以众人纷纷觉得作诗也不错。

陈晖便定下题目,以周围的人或景致为诗。

刘青松环望四周,一边回忆脑海里有哪些关于枫树、寺庙的诗词,却喈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驱马前行。

众人见刘青松看的专注,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林荫道上,银杏叶纷纷旋落,一挺拔的男子骑着一匹黑马在前,身后跟着一辆没有车夫的马车。

刘青松忽然一喜,对着那人大声吟诵起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首诗一点都不华丽,但是平易真切,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生死离别的感慨,句句是景,却句句苍凉中含着真情。

众人先是被这诗震撼,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这诗与目下的景、人没有什么关系。

林荫道中驱马的人却停住,转头向这边看过来。刘青松将手中的酒盏一扔,拔腿奔了过去,边跑边道,“苏大侠,好久不见,喝一杯去?”

“喂!他怎么走了,这究竟算是谁赢!”陈晖急道。

太医署的人却都习以为常,跟刘青松说话,千万不能太认真,因为你永远也猜不到他的侧重点在哪里。

刘青松奔到苏伏面前,雀跃道,“你可回来了,冉颜想死你了。”

苏伏面色微松,虽然他心里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听着感觉还不错。他与刘青松说熟悉却很少说过话,说不熟悉,算起来认识也有七八年了,从萧颂开始追捕他之时,两人便打过交道,其中有一次若不是刘青松太不靠谱,干了件跑偏的事,萧颂说不定就真的抓到他了。

想着,苏伏下了马。

“苏大侠,你还是这么酷。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我的人生多枯燥,九郎没有强劲的情敌了,两人日子过得太顺当,我有点不太习惯,你这次回来是来见冉颜的吗?”刘青松一边说话,一边往车里张望。

苏伏道,“我送兕子回家。”

刘青松哈哈一笑道,猛点头道,“没想到你这么个冰块,居然很有情趣,连带公主私奔这样的事情都做的出,圣上家那么多公主,你还劫了一个幼齿,真是跟我一样有品位啊!”

苏伏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刘青松缩了缩脖子,小声道,“不八卦不疯魔,不疯魔不成活。这是人之本性,连冉颜都问过,更何况我?”

“她问过?”苏伏道。

刘青松眼睛一亮,心道,有门!连忙道,“当然,她知道你走了,痛哭流涕。”

“她不会哭。”苏伏毫不犹豫的戳穿他。

“对,她流血不流泪,你也知道她在那场宫变里差点被人砍死吧,我说你怎么见死不救,原来带着公主……”刘青松感觉苏伏冰冷的气息,以为他介意八卦的事情,连忙改口道,“带着公主出远门了。”

苏伏是在八月十五那天,百官与命妇都在参加宴会的时候,带着晋阳公主离开。后来李世民焦头烂额,雷霆之怒让众宫婢胆颤,他们不敢去禀报,反正丢了公主都是死罪,他们便冒险串通供词,等李世民火气稍降,才去禀报公主不见了。

这帮人自作聪明自然没有好下场,但正好让苏伏轻轻松松的离开了长安。

“她……”苏伏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看冉颜与萧颂婚后的日子,苏伏忽然明白,冉颜追求的安稳,并非是安稳的生活,而是一个能让她的心安稳下来的人。

在这一点上,苏伏知道自己比不上萧颂,因为萧颂能够给她想要的,而他却只能给他认为最好的东西。

“刘医丞。”车内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刘青松怔了一下,“晋阳公主?”

“你上车来说话。”晋阳公主道。

苏伏闻言,将马车停了一下,刘青松爬上马车,进去便看见一个容貌绝美的少女,只是她的脸色发白,略显病态。

晋阳公主微微笑道,“请坐。”

番外一 苏伏篇(2)

“刘医丞,我父皇……身体康健否?”晋阳公主问道。

晋阳公主身子骨弱,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娇小许多,刘青松记得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心中不禁怜悯,“好,就是常常会想念殿下,殿下这次回来,圣上定然很高兴。”

晋阳公主面上浮起一抹笑意,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我的任性伤了父皇的心,现在的我生命危浅,朝不虑夕,不知道哪天便没了,本来走了便不应该再回来,可我实在想念父皇。”

“殿下是近乡情怯,殿下能回来,圣上比什么都高兴。”刘青松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晋阳公主笑笑,揶揄道,“几年不见,刘医丞变得正经了呢,现在没有骗过其他小娘子的糖了吧?”

晋阳公主以前之所以讨厌刘青松却喜欢苏伏和冉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刘青松哈哈一笑,凑近晋阳公主,一脸八卦的道,“殿下和苏大侠……”

“这几年子期哥哥带我走过很多地方,外面真美。”晋阳公主全然还是个小女孩,根本不了解刘青松话中的意思。很多智商高的人,情商都低,晋阳公主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只是她是李世民带大的,没有为她启蒙这方面的事情。

“苏大侠带你出去看风景?!”刘青松惊愕道。

按照他的思维来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苏伏就是这样一个人。

以苏伏的医术,自然知道晋阳公主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她自出生,从来没有离开过皇宫半步,晋阳公主渴望看见外面的世界,但李世民绝对不会放心让她离开长安太远,苏伏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不会绘声绘色的给她描绘外面的景色所以便直接带着她去感受一番。

刘青松想,这的确是苏伏能做出来的事情。无关风月。

“那你回宫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苏大侠了,就不想他?”刘青松显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准备给这小姑娘启蒙启蒙。

他话音方落,脸侧划过一缕冷风,嘭的一声,一把唐刀插在了他身后的车壁上,随着马车摇晃的刀柄有一下没一下的砸着他的脑袋。

刘青松满脑门的冷汗,片刻才干笑道,“苏大侠你还是这么残暴。”

外面,苏伏在马背上,手中还握着刀鞘。这是一管长箫,曾经给过冉颜的那个。

晋阳公主不知道刘青松这句话有什么不妥,被突如其来的一刀吓了一跳。

刘青松知道苏伏杀人是绝对不会留手,给个警告已经很是容情了,因此不敢再胡乱说话,憋着满肚子的八卦痛苦的将嘴捂上。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来,刘青松想窗外望了望发现到了朱雀门附近,便道,“苏大侠你如今正被通缉,不如我替你把公主送入宫内吧。

苏伏顺手用长箫挑开车连,看了晋阳公主一眼。

晋阳公主点了点头,“子期哥哥,我请父皇不再通缉你,你还能来宫里看我吗?”

刘青松满心兴奋,双手捂着嘴,一双眼睛闪亮亮的盯着苏伏比晋阳公主的眼神还期待。他近看着逆光而立的苏伏,才发觉这个男人生的真好看,轮廓分明,目光深邃,下颚上短短的胡须都比一般男人好看,所以便是这样面无表情的样子怕是女人多看一眼也会沦陷。

刘青松暗暗道,要不是冉颜那厮和九郎生了三个娃,他都怀疑她不是女人了,居然对这样的绝色美男也有免疫力?太不符合人类发展规律了!

“总要分别的。”苏伏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瓶递到晋阳公主面前,“努力活下去。”

晋阳公主眼眶微湿,仲手接过小瓶,重重的点头。

苏伏取下车壁上的刀,放下车帘。晋阳公主急急问道,“我若是能活到十六岁你会来见我吗?”

“嗯。”外面传来一声应答。

晋阳公主眼泪掉落,哭的无声无息,白皙的小脸宛若梨花沾清雨。

刘青松抹了抹眼角,往前凑了凑道,“你应该问,如果活到十六岁他会不会娶你为妻。”

晋阳公主怔了片刻,忽然急急的下了马车。

站在枯叶飘零的道上,看向两端,却早已没有苏伏的影子。

刘青松跟着下了马车,“没关系,等十六岁的时候再问他。”

晋阳公主重重的喘息着,从苏伏给的瓶子里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

刘青松心中微紧,道了一声,“冒犯殿下了。”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放到车中的软榻上。

他正要退出去,却听见晋阳公主夹杂在喘息中的微弱声音,“我知道自己活不了那么久,只是想知道……”

想知道他会不会肯。

刘青松头一次后悔自己多嘴,顿了片刻,道,“我知道他会去哪里,回头帮你问问。”

晋阳公主满是痛苦的脸上绽开一抹浅浅微笑,“谢谢。”

刘青松从车辕上解下马鞭,挥鞭往宫门驶去。

结为夫妻就是永远会在一起吗?晋阳公主苍白的面上带着微笑,缓缓闭上眼睛。其实,就算他不愿意娶她又能如何?他还是那个肯为一句话,带她去云游四海的子期哥哥。她的父皇和母后,纵使结为夫妻,不还是没有到白首?

所经历的一切,于她短暂的一生来说,已是永远。

一袭黑衣轻轻落下,目送马车离开,而后转身往平康坊去。

果决如他,每一步却都是犹豫。

别后四年,他平淡如水的心绪里,有一份想念,越积越深。所以他来了,仅仅想暗中见她一面,就像四年之前的每一天。

苏伏从来不懂什么男女之间的情爱,只是觉得冉颜身上与自己太过相类的气息,让他感觉到安全,能够让他安心。

还记得在苏州时的那座山上,他从未想过,那个柔弱的娘子会说出那样令人震惊的话语——她说,要看他的身体。

还能清楚的回忆那时的感受,从来未开过玩笑的他,却起了戏谑的心思。

安静的林荫道上,一个俊美无匹的冷酷男人,面上露出一丝融冰的微笑,惊艳如凤凰乍然挥翅。

遗憾的是,却没有人看见。

番外一 苏伏篇 (末)

隐蔽的街巷之间,一袭黑衣无声无息的立在墙头上的阴影即便道路上偶有人往来,却没有丝毫感觉。

良久,道路上没有行人时,苏伏从墙上跃下,缓缓朝萧府走去。

这一次,他打算光明正大的见她一回,就当拜会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哪怕被拒之门外也罢。

门房看见一个黑袍男子立在门外,却并不上前敲门,虽然只是穿着布袍,但通身气度不凡,便走出来,拱手问道,“贵客是来寻我家郎君还是夫人?”

近两年来,也有不少人是专程来拜访冉颜,或求医,或是因为医术交流会的事情。

“在下前来拜访献梁夫人。”苏伏道。

门房问道,“不知贵客高姓大名?我好禀报我家夫人。”

苏伏沉吟一下,转身离开。他忽然想到自己现在还是被通缉的身份,这样上门拜访有些不妥。

门房奇怪的看着他的背影,一个小小的人儿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奶声奶气的问道,“他也是找母亲求医的吗?”

听着这个声音,苏伏顿下脚步,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丁点大的小娃娃,穿着鹅黄色的襦裙,脑袋两边窝着丫髻,圆溜溜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像个小仙童。

晋阳公主已经是苏伏见过最小只的孩子了,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小的小家伙,个头大概只到他膝盖上方一点点吧!

“小娘子,您如何又跑出来了。”门房吓了一跳。

苏伏看见在又有两个白白嫩嫩的男孩从门里挤出来,面朝着门慢慢一边挪,动作笨拙可爱,苏伏禁不住嘴角微微上翘。

虽然是极为细微的表情,但他柔和下来的样子让弱弱颇有些好感,迈着小步子走到苏伏面前,垫着脚想拉他的手,却有些吃力。

苏伏微微弯腰将手垂了下去。

弱弱肉肉的小手只能抓住他的一根食指,“不要怕,我带你去看病。”

说着便拉着苏伏往家里走。

门房满脸诧异,小娘子胆子小一般见了陌生人都会怯怯的躲在人身后,今日却莫名其妙的如此大胆,难道小小年纪就喜欢俊美的郎君?

想着,门房一转身又看见两个贴墙挪动的小家伙,连忙道,“两位小郎君怎么也跑出来了?”

近一个月来,三个小主子越发聪明也导致他这个门房的任务越发艰巨,三个小家伙三天两头的换着花样想往外跑。

萧老二抬起小脑袋,皱起眉头,揪着嘴道,“你没看见,不行吗?”

“哎呦,我的小祖宗,今儿我没看见您,明儿您可就看不见我了。”门房一阵头疼,要是把孩子给看丢了,萧府还能容得下他?

“小郎君,小娘子。”三个侍婢匆匆跑出来。

门房松了口气道,也不再管两个小家伙,转身连忙去将苏伏应进门房里坐下,上了茶后,道,“贵客请稍后,我这就让人去禀报夫

“小娘子,跟奴婢回去吧。”一名侍婢哄着弱弱。

弱弱却不理她,只歪着脑袋问苏伏道,“你哪里不舒服呢?”

另外两个小家伙见妹妹还在门房里立刻要求也去门房,萧老二已经扯着嗓子嚎了起来,萧老大眼眶红红的,眼看山雨欲来,两名侍婢吓的不敢不从,连忙抱着他们进了门房。

“贵客请见谅小郎君们许是跟您很有眼缘,非要进来寻您玩。”其中一名侍婢躬身请罪。

“无碍。”苏伏道。

三名侍婢跪坐在一边,时不时的偷眼瞧苏伏,除了郎君,她们当真还未曾见过如此俊美的男人。

“你会抓小青蛙吗?”萧老二迈着小腿儿走到苏伏面前,在他身边盘腿坐下,仰着脑袋问道。

苏伏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那你是来寻我母亲看病的么?”萧老二继续问。

苏伏不善于交流,更何况面前是几个问题多多的小娃娃,只好应了一声,“嗯。”

“你哪里不舒服呢?”弱弱道。话题终于又回到原点上。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萧老大,转头问一旁的侍婢道,“他长得好看,还是我阿耶长得好?”

当着苏伏的面,侍婢说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支吾了半晌,只得道,“各有各的好。”

萧老大眉头纠结起来,看着苏伏,眼中水盈盈的几欲落泪,扁了扁嘴道,“你喜欢我们吗?”

面对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可爱,苏伏能说不吗?他只能点了点头。

“青松叔说,母亲在等着一个比阿耶长得好的郎君,然后带着我们改嫁。”萧老大一名惊人,吓得三名侍婢脸色发白。

其中一名侍婢连忙上前向苏伏解释,“贵客见谅.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转而又乞求萧老大,“大郎君,咱们回去吧……”

弱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望着苏伏道,“我不喜欢你了,呜呜,哥哥,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耶耶了吗?”

萧老二揉了揉肉肉的包子脸,迷茫的问道,“什么是改嫁?”

苏伏十分窘迫,他以前与晋阳公主相处的时候很轻松,因为当时晋阳公主的年龄比他们三个现在稍微大点,而且本身是个很文静懂事的小姑娘,哪里会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改嫁就是……以后他就是我们的阿耶了。”萧老大自己似乎也不是特别明白改嫁的含义,以为改嫁就是换爹。

萧老二了然的点了点头,转向苏伏问道,“那你喜欢母亲吗?”

“小郎君,求您跟奴婢回后院吧。”侍婢忍不住哭了。

这分分钟就换了个爹,不知道待会还会扯出多少事情来,到时候她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她们能不哭吗。

看着几个侍婢梨花带雨的哭了半晌,萧老大才点了点他矜贵的脑袋,爬起来拉着弱弱的小手道,“妹妹不哭,以后哥哥给你抓小青蛙。”

弱弱抽抽噎噎的跟着他往外走,呜咽道,“可我还是想要耶耶。”

萧老二忙忙跟上去,抓住萧老大另外一只手,道,“哥哥,不管我们新阿耶了?”

苏伏面上的千年寒冰破裂,神情万分精彩,这三个……当真是孩子吗?小小年纪知道的多也就算了,可这都什么跟什么!

三个闹腾的孩子一离开,屋里顿时显得异常寂静。

苏伏垂眸盯着面前已经渐渐不再冒热气的水,伸出手端了起来。他不知从多久以前,就再也不吃别人经手的东西,不喝别人递过来的水……开始只是小心自己有一天被过河拆桥,直到现在已经变成一种无意识的习惯。

他逼着自己抿了一口。

忽然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端着盏的手微微一抖,洒出了几滴。

那个脚步,太熟悉了,以前他每天靠在萧府的墙外,听见一遍才能安心。

脚步声在门房前停下。

“苏药师。”声音清冷,一如从前。

苏伏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空缺的部分填满了,离开这几年,仿佛缺的,只是她轻声唤出的这三个字。

逆着光,苏伏看见了一个成熟美丽的妇人,她比以前更加动人,面上的表情依旧不丰富,但她浅浅的笑,那样能够撩拨他的心弦。

“献梁夫人。”苏伏起身,微微拱手。

冉颜面上笑容更盛了一些,“刚刚整治了那两个小子,来迟了,到厅中说话吧?”

苏伏点头。

园子里的道路狭窄,他与她相距不过一尺,能嗅到她身上混合着淡淡奶味的佩兰香气。

“听说你那年受伤了,可严重?”苏伏难得主动开口挑起话题。

冉颜道,“不是什么大伤,而且我阴差阳错的救了当年的九皇子,如今他成了太子,我也颇受照拂。”

苏伏没有义务一定要保护她,冉颜知道如果说实情,他一定会内疚,所以便隐去了一些事情。与萧颂在一起久了,她也渐渐学会该如何处事。

两人一路无话,还是如从前一样,安静却不尴尬。

在厅中坐下,冉颜问道,“听说你与晋阳公主……”

“我今日将她送回来了,我只是见她时日不多,带她去看看名山大川。”苏伏打断冉颜的话。冉颜已经为人妇,他也不知道解释这些有什么用处,只是单纯不想让她误会。

两人的对话再次静默下来。

从前,苏伏很喜欢这样安静且安心的感觉,现在也喜欢,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想同她说些什么。然而想来想去,却只有沉默。

冉颜看了看天色,道,“快午时了,以前吃了你的烤肉,你还没有吃过我做的饭菜吧?许多年不见,就容我招待一回。”

苏伏见她起身,亦起身阻止道,“不用了,我有些急事。”

冉颜那一双沉静的眼睛仿佛顷刻便洞悉了他的谎言。

她走近苏伏,“你似乎一直都不曾变,可我这些年却变了很多,你还是不会撒谎,可是我会了。”

苏伏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庞,除了在苏州影梅庵中有一次如此靠近,便再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心跳声如雷,轰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堪堪才将自己的神思拉回,紧接着腰上便多了一双手。他眼眶微睁,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抱住他的冉颜,微微迟疑了一下,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搭在她背上。

这是个并不暧昧的拥抱,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只轻轻的一下,那么自然,仿佛只是许多年不见的老友,见面互相抱了一下。

“谢谢你,阿颜。”苏伏声音低哑动听。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圆满了。她还是在这里,还是那个冉十七。他忽然也明白,自己与冉颜不仅仅气息相似,连追寻都那样相似。

此心安处是吾乡。

只是苏伏从来不懂得自己的心,而冉颜目标明确罢了。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在长安。”冉颜眼眶微酸,面上却冲苏伏微微一笑。这是朋友之间的承诺和约定。

苏伏听得懂,心中一半空,一半满。

出了萧府,苏伏第一次散步一半的速度缓缓向城郊走去,他又何尝不想留下来吃冉颜亲手做的一顿饭,可是他不敢,怕留恋,怕惦念。

这轻轻的一个拥抱,和那句话,是冉颜能够给他最多的东西了。他忽然想起来时在林间听见刘青松所吟的那首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人生别离,你我啊,便如那参行与商星,一东一西,此出彼没,不能相见。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今日一别,又将被山高水远所隔,世事茫茫,未来不知能如何。

无论世事如何变化,纵使山高水远,永不相逢,可是阿颜,有你那句话,我心安矣!

苏伏上了马,缓缓出城。

回望一眼长安高大的城楼,面上绽开一抹璀璨的笑容,策马飘然而去。

番外二桑辰篇(1)

萧颂带着三个儿女坐在廊上,拧着眉头,周身弥漫着酸溜溜的气息。

方才说不来偷看吧,几个孩子非要拉他过来,这下好了,看过之后该食不下咽了!

好吧,其实冉颜来见苏伏是他宽容大度允许了的,可是居然还抱了一下,他可从来没有同意可以拥抱!还是自己妻子主动去抱人家的!还有什么烤肉……他们以前还一起烤肉了!

“阿耶,你戴绿帽子了。”萧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同情的盯着萧颂。

萧颂本是怒上心头,乍一听见自己只有五六岁的儿子说出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他愣了一下,旋即压住满腔的怒火,以稍微平和的语气问道,“谁告诉你绿帽子这东西?”

虽然不用问萧颂也知道,除了刘青松没有别人,但他判人死刑一向讲求证据确凿。

“是青松叔。”萧老二马上招认。

萧颂霍的起身,穿了屐鞋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晚绿正准备让人摆饭,看见萧颂,连忙欠身问道,“郎君去哪里,马上用午膳了。”

“不吃!气都气饱了!”萧颂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小道上。

晚绿狐疑的走进院内,看见三个小家伙托腮蹲坐在廊上,便走了过去,问道,“郎君怎么生气了?是不是大郎君不乖?”

萧老二虽然最调皮,又好动,但还真没那个本事把萧颂气到暴走。

弱弱可怜巴巴的望着晚绿道,“绿绿,耶耶戴绿帽子了。”

“啊?”晚绿长大嘴巴,这个消息太有冲击性了,尤其是从一个乖顺的孩子嘴里说出来。

旋即晚绿回过神来,不满的嘟囔道。“刘医丞也真是,孩子这个年纪最记东西,居然教这些……”她叹了一口气,坐到廊上,转而很有兴致的小声问道。“夫人和苏郎君做了什么?”

“抱抱了。”弱弱天真烂漫的道。

“抱……抱了?”晚绿满脸震惊。

萧老二还在纠结,阿耶为什么生气呢?

晚绿连忙嘱咐三个孩子道,“这个事情一定不能说出去,知道吗?千万不能同祖母和祖父说,不然你们就见不到母亲了。”

弱弱点头如小鸡啄米,泫然欲泣。

“乖。”晚绿轻轻摸了摸三个孩子的小脑袋,以示褒赞。

“晚绿。看见郎君了吗?”冉颜从厨房刚出来。虽然家里仆从很多,但她依旧习惯亲自下厨给夫君和孩子们做饭。

晚绿还未曾答话,萧老大便道,“阿耶去寻那个美郎君打架去了。”

“什么?”冉颜怔了一下,立刻吩咐道,“晚绿,你好好照顾孩子。我出去一下。”

说罢匆匆离开。

晚绿声音卡在喉咙里,连忙问萧老大。“郎君当真找苏郎君打架去了?”

萧老大看着晚绿激动紧张的模样,无辜的摇摇头,“青松叔说,戴绿帽子就会打架。”

晚绿长叹一声,心觉得刘医丞这次真是惨了。

冉颜问了门房萧颂离开的方向,便带了两个护卫骑马追上去。

一路隐约能看见萧颂的身影,但因秋季出游的人甚多,冉颜不想制造什么类似于“萧侍郎无情奔走,献梁夫人策马追夫”的八卦。

直到慈恩寺附近。竟然跟丢了。冉颜正着急。却见刘青松骑着马晃悠悠的过来,“九嫂?你也来秋游?”

“嗯。”冉颜敷衍的答了一声。看了一眼他来的方向,道,“你约了太医署的人在此喝酒,现在才来?”

“不是,我早上遇见苏大侠送晋阳公主回来,我便帮他把公主送进宫内去了。”刘青松下马,“我回来瞧瞧大家散了没有,嘿嘿,顺便蹭随远一顿饭。”

冉颜皱眉,“他还须蹭饭,你来蹭他?”

“我家夫人教导有方,能省则省。”刘青松苦着脸无奈道。

提到桑辰,冉颜的目光一边四处找寻萧颂的踪迹,一边随口问道,“他还没有从了杜家娘子?”

刘青松听冉颜的话,立刻扫去满脸苦涩,哈哈一笑道,“九嫂,你这个‘从’字用的极好,李氏与杜氏退了亲后,杜氏娘子就有些疯癫了,不过你觉不觉得那位娘子也是穿来的?”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离奇的事情吗?”冉颜不信。

刘青松道,“这还算离奇?大唐是多么炙手可热的时代,天空早已经是一片筛子,多少都不奇怪,不过这位娘子行为作风,实在不像是我辈豪放派。”

“非桑辰不嫁,这件事情还不算豪放?”冉颜觉得这个要还不算豪放,那什么才算豪放?

“你可知道她为何非桑辰不嫁?”刘青松道。

冉颜摇头。

刘青松把马缰“我跟你说,那姑娘说,因为桑辰看了她的脸。我琢磨着,要么就是被退婚之事打击疯了,要么就是穿的。我用逻辑来分析,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你的逻辑?”冉颜睨了他一眼,不是冉颜看不起他,是他从来都没从逻辑上想过事情。

“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分析分析。”刘青松笑眯眯的道。

“没兴趣。”冉颜知道就算自己说实话,刘青松还是会憋不住。

果然,她话音一落,便听刘青松继续道,“那位杜娘子,原来泼辣的很,被退亲只可能干出两件事,不是提刀去砍德謇就是提刀去砍德謇,所以说,她要是能被打击疯了,我刘青松一世英名往哪里放,真相只有一个——”

刘青松声音卡猛的卡住,看着三丈远处,萧颂正斜倚在树干上,唇边带着危险的笑。

“九嫂,我忽然想起来,我家夫人让我去接生。”刘青松利落的翻身上马,正准备逃跑,身后传来萧颂慢悠悠的声音,“逃得了今天,逃得过明天吗?”

冉颜心道,不是找苏伏打架了吗?怎么看样子是在找刘青松算账?

刘青松慢吞吞的下了马背,“九郎,我上有岳父岳母,下有孩儿尚未出生,留我一条命让我见见未来儿子吧。”

萧颂皱起眉,冷声道,“你都教我儿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刘青松想也未想的道,“你说的是哪天?”说完见萧颂面色更黑,立刻道,“哪天我也未曾教他们乱七八糟的东西。”

“嗯,我决定不整治你了。”萧颂面上忽而笑容温和。

刘青松看的浑身发毛,半点没有解脱的欣喜。

萧颂接着道,“我还是对整治你即将出生的孩子更感兴趣些。”

番外二桑辰篇(2)

以刘青松对萧颂的了解,这话绝不是在开玩笑。

“夫人,回府。”萧颂道。

冉颜见萧颂脸色不太好,略一想,便明白他定然是偷听了她与苏伏的对话。心道,苏伏肯定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走的那么急。

她与苏伏之间即使坦坦荡荡,她却不能因此理直气壮,毕竟以萧颂的性子,能忍让到这等地步,已经实属难得。

“夫君。”冉颜追上萧颂,握住他的手,“吃醋了?”

萧颂感受手心的柔软,不由自主的回握住,“阿颜,倘若有下辈子,你也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这辈子尚未过完,你便想到下辈子了。”冉颜道。

“我怕你心里把自己的下辈子许给了别人。”萧颂看向她。

叶落纷纷。

刘青松看着那两人,苦着一张脸。

一刻之后,慈恩寺内。

刘青松痛哭流涕,“可怜我家松子,还未出生便注定遭难,九郎这个人性泯灭的家伙,做事从来不择手段,对小婴儿都如此残忍,我诅咒他,让冉颜没几天便跟苏伏私奔了!”

坐在他对面的桑辰,拢着袖子一脸纠结的看着他。

刘青松兀自哭了半晌,既没有得到安慰,也没有人同仇敌忾,觉得十分没有意思,不由摸了一把脸,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在下……觉得自己心思龌龊,正在向佛祖告罪。”桑辰道。

“你说说,我帮你评断评断,说不定不算龌龊呢?”刘青松最爱听龌龊的事了。

桑辰抿了抿嘴,迟疑了一下,道。“在下方才在想,倘若你诅咒的话,能不能改让冉娘子随在下私奔……”

刘青松抽了抽发酸的鼻子,“这个想法一点都不新鲜,我说你能否正常点。关注关注我儿?我在向你诉苦啊!”

关注他的儿子?桑辰想了半晌,道,“为何叫松子?松鼠吃松子,不是更厉害么?”

刘青松愣了一下,旋即往前凑了凑,“你这想法妙啊!不过松子并非名字,乃是‘刘青松之子’的简称。你说说。除了松鼠之外还有何有意思的名字?”

“我……我只是突发奇想。”桑辰窘迫道。

刘青松正欲继续追问,外面有个胖胖的和尚唱了声佛号,“师叔,杜家娘子来了。”

桑辰一慌,立刻起身,“青松,你,你就说我……说我……”

“说你不在?”刘青松问道。

“对对对。”桑辰连连点头,转身便从另一边奔逃而去。佛经散落一地。

刘青松伸手将佛经捡起来放在几上,一抬头,便看见门外一袭浅琥珀色交领襦裙的女子婷婷立于门前。

她戴着面纱。刘青松未看清全貌,但以他多年经验,这女子定然生的不错。

女子看见他,急急退避到一侧,轻声问道,“桑先生可在?”

刘青松道。“他刚刚走了。”

“奴知道先生会躲。因此写了封信,可否托您转交给先生。”杜娘子道。

这种事情。刘青松最喜欢做了,立刻便答应道,“能为杜娘子效劳,在下深感荣幸。”

杜娘子从门缝里推了一封信进来。

“杜娘子可还有话交代?”刘青松很好奇,四年前杜娘子便已经十六岁了,如今已经是二十岁的大龄剩女,基本上算是寻不到好夫家了,她对桑辰的心可真是够坚决。

杜娘子声音黯淡,“无,有劳您了。”

刘青松看见那个纤细的影子起身,便问道,“杜娘子可想知道随远为何不愿娶你?”

杜娘子的脚步顿下,又在原地跪坐下来,“请先生不吝指教。”

“其实半年前我便知道他对你有别样的心思了,只是他这个人固执,从前他心中恋慕一个女子,后来那女子已经嫁了别人,他便打算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他认定自己对那女子矢志不渝,所以即便对你动了心,也不会承认。”刘青松算是把桑辰的性子摸透了。

杜娘子沉默片刻,道,“先生可有办法?”

“有。”刘青松笑吟吟的道,却并不将法子直接说出。

“先生想要奴做什么?”杜娘子问道。

刘青松心中暗赞,这姑娘倒是挺上道的,便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杜娘子喃喃自语,“我不是杜家女儿吗……”

“杜娘子可以考虑一下。”刘青松道。

“不,无需考虑。”杜娘子立刻道。

她叹了口气,将前因后果道来。

“我记得自己是杜家女儿,我父是提刑官姓杜名晖,夫家姓桑,夫君乃是戍边的将军,我嫁过去便不曾见过他。三年后,却闻他战死沙场,连尸骨都不曾见,只得了一身残破甲衣入殓……我不甘心,便带了仆从去战场捡他尸骨,不慎从山上摔了下来,一切便都变了。我父变成了杜相,我不认识身边所有人,可他们都告诉我,我不过是做了梦。您也不信吧?”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信。”刘青松觉得终于找到一个知己。别人都把穿越当家常便饭,实际也还真就是家常便饭,但只有他如庄周梦蝶一般,许多年分不清虚实。

除了宋朝,刘青松暂时还未想到哪个朝代还有提刑官一职。他不禁问道,“那个……你不应该为夫君守节吗?”

杜娘子道,“我家郎君已过世,我为何不可改嫁?再者,如今的我已不是当初的的我,世事变化皆有定数,许是上天怜我,让我到前生与郎君相会。”

记得宋朝是称呼丈夫为“郎君”,刘青松一时有些混乱,抓了抓头发,道,“罢了罢了,我头疼,我跟你说……”

刘青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说了一通,便由着杜娘子自己想,自己甩袖回家去了。

他以前觉得,宋朝女子都是被关在家里裹小脚,为了贞洁牌坊连命都不要的,可与杜娘子聊过之后,觉得自己想法实在太肤浅了。

不过,宋朝男女大防倒是有。依刘青松看,杜娘子这性子一看就是礼教压不住内心的奔放……

番外二桑辰篇(3)

桑辰窝在藏经阁,直到天色擦黑,小沙弥唤他去吃晚饭,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来些。

晚饭过后,桑辰回竹舍取衣物去沐浴。他一个人住在寺院后面的一个荒芜角落,住持给他分了一块地,用来种些蔬菜。平时他会帮寺中抄经书,不给钱财,但是管一日三餐。

唯一和他朝夕相伴的,是当初做太学博士时的坐骑——一头驴。

全大唐的读书人都痛心疾首,一个才绝惊艳的桑随远便这样湮没于经文之间,从不应任何邀请,不写文章,不吟诗,只偶尔打发时间时作画、记录想出来的棋谱,但从不会买卖或者送人。一时之间,桑随远的字画、手稿都价格飞涨,尤其是他亲手做的兰花澄泥砚,底下刻有诗词的已经近喊价万贯,变成贵族案头最奢侈的物品。但也都是有价无市,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自然不会拿出去卖钱。

然而对于这一切,桑辰都浑然不知。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茹素、念经,一身轻松。偶尔还会想起冉颜的面容,但也已经不能动他心绪,偶然相见时,不过是唱一声佛号,行一个佛礼。

可是,桑辰不信自己对她的心已经归于平淡,他原以为,会是一生一世的。

朦胧光线中,桑辰脱离屐鞋,摸黑进了屋。

正准备去屏风上摸衣裳,腰上忽然多一双手,紧接着背后贴上一个柔软的身子,“桑先生。”

是杜家娘子!桑辰一声惊叫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急道,“已经夜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总想,再等等你就会回来,没想到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杜娘子对桑辰的性子简直太了解,这样的鬼话旁人不见得会信,可他一定会信。

“你先松开我。”黑暗中,桑辰脸色涨的通红,感觉背上的柔软身体像是烙铁一样烫的他浑身发热。

“这处太荒凉了,我一个人害怕,你答应我不跑,我便放开你。”杜娘子声音哽咽。

“嗯。”桑辰应了。

桑辰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便是一诺千金。杜娘子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怀疑,欢喜的松手,心觉得刘青松的法子果然很管用于是她对接下来的事情更有信心了。

桑辰摸到火摺子,将油灯点亮。

昏黄的光线照亮狭小的屋子,他不敢转过身去,想了片刻,道,“杜娘子,天色已晚,坊门怕都关了但倘若你住在这里,怕于名声有碍,我送你去清音庵暂住一晚吧。”

桑辰半晌没有得到回答不由转过身来。

温暖的光下,女子一袭琥珀色的交领襦裙茕茕孑立,面上覆纱,看不见全貌,然而似乎从骨子里散发一种孤寂,孤寂中透着温婉,宛如一块遗世美玉。

杜娘子微微垂头,“清音庵太远了。”

桑辰回过神来,拘谨道,“不远不远,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了。”

到的时候也已经天亮了吧?刘青松教她霸王硬上弓,桑辰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不管是不是她主动,他都会负起责任。

她自从见到桑辰的第一眼,便无法将他的身影从心中抹去,在这四年里,家中给她说了几次亲,她宁愿装疯卖傻也绝不肯嫁,如今已经是这般年纪,起初真想就不顾廉耻,按照刘青松的法子来办,可看着他清澈如泓的眼,只能叹了口气,微微欠身,“有劳桑先生了。

桑辰面上绽开一抹笑,从屋内找来一件披风,“夜深露重,娘子先披上吧。”

她心中猛然漏跳了几拍,在她的家乡,娘子便是夫人的意思。来大唐四年,她早已经习惯了“郎君”“娘子”这样的称呼,家里的仆婢也都“娘子、娘子”的叫唤,可是听桑辰这样叫,她还是控制不住的脸红心跳。

“我名江离。”杜娘子把披风裹在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桑辰渐渐自在了许多,“是雅致的名字。”

“江离,将离,我父亲起初也是因此给我取了这名字,但后来便觉不好了。”杜江离笑道。

桑辰点好灯笼,正欲出门,忽而顿住脚步,赧然道,“娘子可识路?”

杜江离摇头。

“且侯一侯。”桑辰急急忙忙又返回去,在屋里折腾一番,背了个大包裹走了出来,见杜江离满眼惊诧的盯着他,颇为羞涩的解释,“我识路的功夫向来不大好,不过娘子放心,半个月之内绝对可以到。”

“那就好,咱们快走吧。”杜江离面纱后面唇角弯起,这可真是个大优点,就为了多听他多喊几句“娘子”,迷上一年半载也好。

半个时辰后。

完全在意料之内的迷路了。

不过好在一个正盼望迷路,一个十分有迷路的经验,没有人惊慌。

“郎君,这林子里有猛兽吗?”杜江离直接改口了,反正桑辰也不知道她喊的郎君是什么意思。

桑辰脸色发白,“应当……没有吧,据说官府每年都会命人过来围捕。”

这里还在长安城内,所以朝廷不可能容许山上有猛兽,万一下山伤人怎么办?因此多次派军队过来对山上的猛兽进行剿杀,不太可能遇到虎狼之类的野兽。

行至夜半,两人商量着在水边歇息一会。

桑辰问道,“娘子饿不饿?”

杜江离点头,她午膳晚膳都没有吃。

一旦外出,桑辰的准备总是很充足,于是掏出馒头递给杜江离。

杜江离接过馒头,解下面纱,咬了一小口。

虽则,四年之间都传出杜江离非他不嫁,但实际这还是桑辰第一次如此清楚的看见他的容貌。很美,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美。

“阿弥陀佛。”桑辰忽然唱了声佛号。

杜江离满脸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正在纠结怎么处理满手的馒头碎屑,放进嘴里吧,有些不雅观,丢了吧,他会不会说她浪费食物?

想着,她把碎屑撒进水里。

桑辰垂眼,看见水里有鱼游过来,微微一笑,刚想夸杜江离一句善良,却听她欢喜道,“有鱼啊!郎君,我会叉鱼,咱们烤鱼吃吧!”

番外二桑辰篇(4)

“娘子,在下不杀生,也不能看着你杀生。”桑辰蹙眉。

杜江离吞了吞口水,“好吧,不杀便不杀,可是日后我想吃肉呢?”

桑辰想了想,“去酒楼?”

“说的也是,我便暂且忍忍吧,其实我也不经常杀生的。”杜江离说罢,见桑辰面色不大好,立刻又改口道,“从来不杀生!我祖母也信佛。”

桑辰点点头,根本不知道杜氏的老太太几十年前便不在人世了。

“郎君。”杜江离轻唤了一声。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扭个脚,闪个腰呢?反正这荒山野岭的也没有人看见。至于名声,她坚持要嫁给桑辰的那一刻便都全毁了,再加上她兄长杜荷谋反,她现在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倘若不是靠死去那个父亲的庇荫,她又装疯卖傻,总算博得一些怜惜,怕是早就被官府强行配人了。

唐朝有这样的规定,女子十八不嫁,便由官府做主合婚。

这一回和桑辰一起消失半月,就算桑辰素来有清名,也不能保住她的名声。

她这厢想的正投入,竟忘记还坐在岸边,待想起来时,脚下一滑,只闻桑辰一声疾呼。

噗通!

水花四溅,杜江离浑身被冰冷的水包围,她正欲游上去,心觉得这是个大好时机,可巧也不用扭脚闪腰了,连忙装作挣扎呼救。

杜江离听见耳边又传来噗通一声,微微一笑,准备表演再卖力点,却听桑辰道,“娘子,在下不会游泳,救不了你,但在下可以陪你一起死。

“咳!”杜江离被水呛了一下,转头看见桑辰的位置,连忙游过去,伸手架住他,“呸,什么死不死的,这样的小河若是将我淹死了,我也无颜见泉下父母。”

桑辰看上去颇为儒雅斯文,其实块头并不小,平时需自己垦地种田,身上也颇有些份量。杜江离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他拖上岸。

好在桑辰报死志,并未如一般溺水者那样紧攀浮木,她承受的只是重量而已。

杜江离将桑辰放在岸上,脱力的趴在他身上,喘息了一会,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看见他睁开眼睛,不禁有些恼怒,“你就这么想死!?”

“生亦无欢,死亦无惧。”桑辰道。

然而桑辰心知肚明,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是这样想。他一直觉得自己会爱恋冉颜一生一世,可他发现自己对她的心竟然淡了,所以唾弃自己。

那一度以为是忠贞不二、此生不渝的情,却连仅仅四年时间都抵挡不住,让桑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所以也不愿面对内心对杜江离产生的感情,就在方才那一刻,他当真觉得陪她一起死,是件不错的事情。

他这个人一向就这样纠结,宁与卿携手赴死,却不愿活着承认内心的想法。

“我都如今这步田地了,尚且未曾寻死,你年轻英俊,名声远播,全城的娘子都为你痴迷,你死什么呀!”杜江离没好气的道。

这些桑辰何尝不知,他固执的扭过头,不看她。

月色下,他脸上、脖颈的水珠盈盈发亮,衬着他减一分过白、增一分过黑的皮肤,别具魅惑。

杜江离觉得自己方才光吃馒头,未曾喝水,口中发干,有些难受,忍不住低头去吮吸他脖颈上的水珠。

桑辰如遭电击,浑身一颤,脖颈上唇舌炙热柔软让他心底产生一种麻酥的感觉,很快扩散到全身,想推开她,却四肢发软。

杜江离方才是被他容色所惑,在唇舌刚接触到他颈部的时候,便回过神来了,但心想索性一不做二

她壮着胆子胡乱亲吻他的脖颈一会,见他未曾推开,便豁出去,猛的吻上那薄厚适中的唇。

杜江离觉得自己怎么也算是已婚过的,虽然连夫君的面都未曾见过一回,但至少看过压箱底的那本小册子,是个经验丰富的人,所以便心如揣鹿的卖力勾引桑辰。

然而事实上,她只是顺着本能胡乱的吮吸、啃咬,但这对于从未有过这方面绮念的桑辰来说,已经是致命的诱惑。

两人的衣服都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身体与身体之间几乎没有阻碍。她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他亦能清晰的感觉到她的柔软。

“嗯?”杜江离觉得自己腿边有什么东西硬硬的硌人,动作顿了一下,无意识的便伸手去想把它拨开,却发觉是在桑辰的衣服下面,好奇的伸手摸了摸。

“嗯……”桑辰忍不住低吟出声。

杜江离脸唰的红如滴血,因为桑辰这一声叫唤,也因为明白了那东西是什么。

她用残存的理智命令自己去握住它,之后呢?该怎么办?

“郎君。”杜江离浑身火热,有些着急的唤了桑辰一声,意外的颇为娇嗔。

桑辰脑子一片混沌,听见这个声音,越发的绷不住,只觉得令他浑身无力的罪恶源头就是贴在胸口的两团柔软,失魂的伸手摸了摸,发觉手感好的出乎想像,便忍不住一摸再摸。柔软中央还有凸出的小点,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

杜江离最后一点理智也被他的动作击溃,忍不住轻吟出声。她两辈子加起来,连男人手指头都没沾过,更何况眼前的男人是她喜欢的,那种刺激,实在令她难以承受。

两人顺应着本能指引,彼此探索了一会,衣衫早已散落满地,亲吻也渐渐深入。

桑辰只觉得自己下身胀痛难忍,肢体上所有的快乐都汇聚到那处去,越来越渴求。就在杜江离再次摸到它的时候,竟是忍不住一泻千里。

之后,桑辰的脑子总算找回了一丝清明。方才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来。

他猛的推开身上的人,连连向后退,却发觉自己身上一丝不挂,脸色顿时涨如猪肝,颤抖着手,捡起地上湿嗒嗒的衣物。

杜江离亦恢复清醒,低头看见自己如此放荡的样子,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想找衣物,却见桑辰就在不远处,遂不敢随便乱动,只能缩成一团。

秋风掠过,将那点残存的暧昧扫净,只留下两只偷腥之后的猫儿,互相尴尬着。

桑辰看着缩成一团的杜江离,心中某块地方被狠狠的揪痛,也顾不上穿衣物,立刻找了包袱从里面寻了件干净的衣物给她披上。

“呜……”杜江离抱住他,放声哭了出来。

“娘子,在下,在下明天便去杜府下聘。”桑辰手忙脚乱的道。

杜江离窝在他胸口,呜咽道,“你明天出的去再说。”

桑辰不知道杜江离哭,却并不是因为“失身”,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太不要脸了,身为良家女子,竟然干出这种放荡的事情,另一面,又觉得自己果然有魄力,竟真的做了。她内心既羞愧又激动,因此眼泪的成分也相当复杂。

番外二桑辰篇(5)

两人背过身,各自默默的穿了衣物,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对不起。”杜江离道。

“是,是在下应该向娘子赔礼才是。”桑辰羞愧的无地自容,他还记得,自己摸了人家的身体,“在下出去便会去杜府求亲。”

杜江离神色黯然,果然,如刘青松所言,一旦有了肌肤之亲,桑辰必然会负起责任。

可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桑辰是一旦认定了某些事情,便至死不回头的人。便如他认定自己与崔氏没有任何关系,不管崔氏如何百般放低姿态,他二十年如一日的这么认为;便如他心里认定自己一辈子喜欢冉颜,所以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都会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永远喜欢她。

但是,他不懂,倘若人真能如此,又何来心不由己之说?

“或许我错了。”杜江离喃喃道。她不该有更多的奢求,就这样一辈子等着他,不也很好?至少比从前好,前世只能面对漫无尽头的等待,而今生还能偶尔看看他。

是她太贪心了,想拥有更多。

“是在下的错。”桑辰垂着脑袋,固执的道。

杜江离偏过头看他,月光下,他俊逸的面容上还有些许未曾退去的潮红,令人心动。

“长安非先生不嫁的女子有许多,先生为何独独对我纵容?”杜江离笑问道。

唐朝女子的奔放,杜江离不如远甚。桑辰看似温和,可一旦触及底线,便只讲礼法不讲情面,多少人来投怀送抱,桑辰都义正言辞的拒绝,并且将人家骂的狗血淋头,哭着离开。只有杜江离来寻他时,他会落荒而逃。

杜江离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袖子帮他擦了擦头上汗,“先生要不要再去河里洗一遍?”

桑辰心里想躲开,身体却定在那里未动,任由她擦拭。

“你不知道,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嫁人了,我的夫君是一个威武的大将军,保家卫国。我常常想像他的模样,掰着指头算他何时才能从战场归来。后来朝廷派人来告诉我,他战死了。我伤心欲绝,但也觉得很骄傲。”杜江离屈膝而坐,脸抵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看向桑辰,“我不忍他曝尸荒野,便带着家仆去战场捡。我听旁人说,早已经是断肢残骸了,况我从未见过他,但不知怎的,我就相信只要我看见他,一定能认出来!哪怕是断肢残骸。”

“后来呢?”桑辰听杜江离说话,暂时忘记了方才的尴尬,抬头看着她。

“后来我失足掉下山崖,掉在你脚下了,嘿嘿。”杜江离知道这有些荒谬,但事情的确是这么发生的。

杜江离见桑辰满脸迷茫,嬉笑道,“我第一眼见到你,便觉得我找到他了。”

很奇妙-的感觉,明明桑辰只是一个书生,杜江离却觉得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有时候,她很怀疑是不是自己看上他,才故意寻个藉口,纵容自己缠上他。

但她现在当真后悔,这件事情,把似乎桑辰逼到了绝境上,他或许会一辈子活在自责与痛苦之中。

“其实……”杜江离凑近桑辰,压低声音道,“我根本就不是杜家娘子。”

桑辰愣了一下。

“我是这山上的一只狐狸,你可听说过,狐狸活了一百年,便可以化身为人?”杜江离本来想说孤魂野鬼,但怕把他给吓晕了。好歹狐狸是个活物。

“骗人。”桑辰不信。

“我若是人,怎么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不死?”杜江离认真道。

桑辰瞅着她,半信半疑的道,“真的?”

“真的,而且我过几天就要走了,我喜欢你,所以想让你送我回来。”杜江离握住他的手,道,“我是狐狸又不是娘子,所以摸一摸又没什么关系,半个月前,我还看你摸了兔子呢。”

“可是兔子不是娘子。”桑辰皱眉,感受手心里柔软的小手,心中纠结那这究竟算不算占了她的便宜?

“我就是看你摸了兔子,所以嫉妒。”杜江离得寸进尺的钻进他怀里,“我还看见你还抱了兔子。”

桑辰低头,看见杜江离鼓着腮,一副吃醋的样子,当真很像可爱的小狐狸,道,“我曾经在一本杂记里看过,说狐狸可以变成人。”

说着,目光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连忙别开头,“你还是变成狐狸吧。”

“我自己变不了。”杜江离想了想,“你亲我一下,我就能变,不信你试试。”

桑辰将信将疑,心觉得杜江离没有理由要骗他,便低下头,蜻蜓点水的沾了一下她的唇,瞪大眼睛看着她,半晌道,“怎么没,,,…”

话音未落,后颈一痛,人忽然晕了过去。

“真单纯。”杜江离微微一笑,仔细帮他把身上的衣物穿好,然后背起他往回走,“沉死了。”

她边走着,边道,“郎君,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毁了自己的路,不过我不后悔……起初,我总觉得上苍待我太薄,但今晚过后,我觉得很满足。”

杜江离前世的父亲是提刑官,父亲去各地断案时,她总喜欢偷偷跟着到处跑。每每杜父想起了都后怕,既然难以阻止,便请人教了她一些防身的功夫。恰巧杜江离用的这个身体,本就会武,体力不错,所以背着桑辰没有丝毫问题。

将桑辰悄悄送回屋,杜江离小心的清理她留下的痕迹,换上自己的衣物后,写了一封诀别信,翻墙进了寺院。

惊动起满寺的僧侣,亲手将信交给了慈恩寺的方丈。托他交给杜

寺院不便留女客,方丈便将杜江离暂时安置在寺旁平时接待香客的地方。

下半夜的时候,杜江离偷偷溜了出去,返回山林里。

在她与桑辰之前呆过的水边坐了许久,才往山上去。她其实认得这里的路,这身体的原主,常常在此处游玩,她脑海里也有些印象。

爬到山顶的时候,东方已经显出一丝光线。

崖上山风猎猎,杜江离仔细回忆了一下,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交代好,所有痕迹都抹除,除了刘青松,不会有人知道她今晚和桑辰在一起。

番外二桑辰篇(6)

杜江离趴在崖边,看着朦胧晨光中,下面如海的松树林,皱起了眉头。

她虽然把今晚和桑辰在一起的事情遮掩住了,但回去也无法交代自己消失的这一夜究竟去了哪里,她用了旁人的人体,却把人家名声毁的一片狼藉,纵然不至于被浸猪笼什么的,可她觉得自己注定是要遭天谴。

回杜府,势必要嫁给别人。杜氏不可能一辈子把她留在府里,这不仅仅要遭人戳脊梁骨,也是触犯唐律的,杜府能把她留至今日,实在已经是恩赐了。

逃?大唐的户籍管制很严格,不可能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倘若不想回去嫁给别人,她如今只有三个出路,要么从这崖上跳下去一了百了,要么翻过这座山,去清音庵剃度出家,再不然就找个深山老林里藏着,了此余生。

跳下去倒是干脆,可万一桑辰知道实情,他会不会伤心?会不会一辈子内疚?

如果将一个人刻到骨头里,死后一切皆归尘土,却独剩白骨……是绝不肯让他有半分伤心的。她离开,本就是不想让桑辰纠结挣扎,活在痛苦之中,倘若选择死这条路,还不如去让桑辰提亲。

该何去何从?

杜江离从崖边退了回来,靠在一株两人合抱的树干上闭眼休息。

不由自主的想起这些年如枯井一般的日子。

她前世嫁人之前,尚且能时常任性的随父亲出门,嫁人之后,便要恪守妇道,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用绣花打发时间,家中一堆姑婆妯娌的烦心事,委屈无人诉,日子枯燥无趣。比出家为妮还不如。

她等候夫君三年。说起来也不算长,人生有一二十个三年,可是对于苦苦等候、不知是否有明天的人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只三年,便如过了三十年一般。她每天都会从睡梦中惊醒,害怕天一亮便有朝廷的人来传夫君的死讯。

可惜终究没能逃过……

相比之下,与桑辰这四年显得幸福的多,至少时不时能与他玩我追你逃的游戏。未来的选择。仿佛还握在她的手中。这是上苍的眷顾啊!

晨光洒遍山林,杜江离被睡意席卷。

朦胧中,似乎听见哗哗的大雨声。

“夫人!夫人!”一女子焦急的呼唤声夹杂在雨中。

杜江离微微张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上满是焦急。喃喃道,“绿浮?”

“吓坏奴婢了,夫人晕过去,发起了高烧,亏得昨日碰上此地县爷家的小衙内(儿子),给了几贴药。”绿浮一双丹凤眼中噙着泪,用帕子拭了拭,伸手扶起杜江离,“原本是想带您一同回县。但您服了药后便退烧了,那衙内恰是弱冠的年纪,奴婢怕传出去于夫人名声有碍,便请他捎带一程,在这个破庙里避避风雨。”

“眼下是何年月?”杜江离由她扶着,坐靠在石台边。

绿浮顿了一下,道。“宋绍兴十一年,八月十四。”绿浮微惊道,“呀,明日便是中秋了呢。

杜江离有些发怔,“让我独自静静。”

绿浮担忧的望着她,却还是点了点头。

杜江离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看见旁边有一洼浅浅的积水,微微挪动身体。

水中映照出一张美丽的面容。烟眉入鬓,长而明亮的眼眸,修眉婵娟,尾端微微上翘,只要明眸稍稍流转,便是一番无可比拟的风流韵致。

这是……她自己的脸。

殿的另一边。十几名家仆正在围在另一个火堆旁。

外面雨中忽然传来马蹄声,十几名家仆立刻摸起身边的剑,全神戒备起来。

马蹄声在殿前停下,紧接着门口光线一暗,六七名身穿盔甲的人冲了进来,一名身着铜甲的魁梧男人随之走入,他头戴盔甲,面上裹着白绢,看不清容貌。

家仆们见这打扮是大宋军队,便稍稍放松了一些,都纷纷起身走到杜江离那边,将杜江离挡了起来。

几个人未曾占了那空的火堆,只是静静的坐在一边,气氛有些肃然。

杜江离透过缝隙看着对面那如雕像一般的男人,目光游移到那位着铜甲的将领身上时,不由睁大眼睛。

桑先生……

杜江离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将军,我们怎么办?”其中一人忽然出声问道,“圣上连下十二道圣旨召岳将军回朝,怕是凶多吉少。”

这件事情,并不是秘密。

将军目光冷峻,眉头紧锁,许久才道,“雨停再议。”

“桑随远。”杜江离声音哽咽。

那将军怔了一下,转头看过来。目光越过十几名家仆,只见一名绝色女子,满身狼狈的噙泪望着他。

他看杜江离梳着妇人髻,便道,“夫人识得某?”

家仆们见他认了身份,纷纷面露喜色,为首的管事连忙道,“真是将军,我们是桑府的啊,这位是老夫人三年前给您新娶的夫人。”

什么时候娶的夫人?竟然没有同他商量?桑辰想问,但目光与杜江离相对,却是未曾说出口。

他将面上的白绢拉下,露出俊朗的面容。

杜江离拨开家仆的阻挡,微微踉跄的跑过去,不由分说的伸手抱住他,放声哭了出来,“呜呜,奴家听说郎君战死,便来捡尸骨,未曾想竟是捡着活的。”

此刻忽然涌来的幸福,让她不知所措,有些胡言乱语。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突然抱住,桑辰略有些尴尬,但想到这是他的夫人,心中不由一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露出一丝生疏的温柔。

众人怔怔的看了片刻,才想起来避嫌,连忙背过身去。

外面大雨愈大,天色阴沉,哗哗的雨声以及抱着的冰冷铠甲,都让杜江离觉得这是场美梦,可她希望,时光永远停在这一点。

瞬间,也是天长地久。

杜江离哭的脑袋发晕,渐渐失去意识。

不知沉睡了多久。

耳边听见一个略显冷漠的女声,“桑随远,拿出你挡箭时的那种魄力,接受一个人那么难吗!”

那声音缓了缓,道,“你能够对我淡下心思,对杜娘子产生情愫,我真心替你高兴,你固执的认为自己对我的感情是一生一世,只有伤人伤己而已,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倘若那样,我非但不会觉得内疚,我还看不起你!”

“在下……”桑辰声音怯怯。

冉颜恨的牙痒痒,看见他这副受惊兔子的模样,她就脑袋发胀,“摸着你的良心说,你喜不喜欢她,要不要娶她!

金玉满唐番外二桑辰篇(末)

杜江离睁开眼睛,透过一层薄薄的纱帐,最先看见的并不辰,而是那一袭紫衣。

只有一张侧脸,却令她觉得熟悉莫名。

她瞬也不瞬的看着,莫名的有一种想拨开纱帐的冲动。

“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冉颜说罢,便拨开帘子进来。

四目相对。

杜江离睁大眼睛,满眼震惊——那张面容,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居然……是她自己!

冉颜亦有些发怔,在山顶找到杜江离的时候,她只觉得是陌生人,而此刻却是觉得分外亲切。

还是冉颜先反应过来,问道:“杜娘子感觉如何?”

杜江离抚平思绪,道:“没有大碍夫人是……”

“我叫冉颜,我夫君是襄武侯萧颂。”冉颜在榻前跪坐下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把了把脉:“倒无大碍了。一个桑随远,何至于轻生?杜娘子大好的年华,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莫负青春。”

原来是桑辰倾慕的那个女子。

原本杜江离心里有些难受,可是看着冉颜的样貌,却吃不起醋来。

她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在照镜子,有一瞬间,她都忘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容貌了,觉得桑辰恋慕冉颜,其实与恋慕自己并没有多少分别。

杜江离收回神思,叹息道:“我原也不是想跳崖,只是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恍恍惚惚,梦与现实都那么真实,有些辨不大清楚。”

杜江离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冉颜制止。

她便老老实实的躺着,笑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里圆满了,现实也圆满了忽然之间什么事情都能放下,可……我如今这光景,还能做什么呢?”

“桑辰把事情都说了,既然你情我愿,他便应该娶你才是。”冉颜虽然并不是那么保守的人,但杜江离这个情形,与桑辰成亲,是走出窘境的最好办法。

“在下即刻便去杜府提亲。”桑辰好不容插上话。

说完,正准备转身,便听杜江离和冉颜异口同声的道:“站住!”

冉颜看了杜江离一眼,闭口不言。杜江离道:“我早已将事情交代好,此次离家出走,与你并无干系,你现在去提亲,岂不是不打自招?我……我回府去求母亲向你提亲。”

“那不是一样?”桑辰是二,但不笨。

“我给她留过书信,说是出家云游。回府之后,我求她纵容最后一回,便说,倘若你不同意我,日后便由她做主配人家,但若不给我这次机会,我直接去剃度。”杜江离不得不逼赵夫人一次。

赵夫人虽然性子刚硬,但对自己的儿女极好,甚至有些溺爱的嫌疑,而且,倘若杜江离真能嫁给桑辰,对杜氏有利无弊,她只需掩人耳目,偷偷探问一下桑辰的意思,也不至于丢脸。

赵夫人虽然被夺了命妇等级,却也不是一般人胆敢嘲笑的,更何况,杜如晦虽已去世多年,但他为大唐殚精竭虑,一世清名尚且能庇荫杜氏。

“母亲。”一个小小的鹅黄色身影跑了进来,扑进冉颜怀里。

冉颜摸了摸她脑袋:“做什么去了?怎的浑身是汗?”

“不是汗,小哥抓青蛙放在盆子里,把水弄洒了,耶耶正揍他呢。”弱弱奶声奶气的,口齿却很清晰:“母亲,你去救救小哥吧。”

冉颜皱眉:“又是你怂恿他去抓青蛙了?”

弱弱歪着脑袋,怯怯的问道:“母亲,什么是怂恿?”

“问你阿耶去。”冉颜扶额,向杜江离介绍道:“这是我女儿。”

“令爱真是伶俐,招人喜欢。”杜江离微笑着看向弱弱。

“你病了吗?”弱弱从冉颜怀里爬出来,到杜江离面前,在无人反应过来之前,抱着她的脸便亲了一口:“痛痛跑掉。”

冉颜和杜江离都被她的动作弄的一怔。

少顷,冉颜才朝杜江离微微一笑道:“我先出去一下。”

杜江离道:“夫人请便。”

冉颜抱起弱弱,走出房间,心中奇怪,弱弱很少见生人,有些胆小,唯一一次大胆是对苏伏,这本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但冉颜心里对杜江离的感觉很妙-,不禁问:“弱弱,告诉母亲,为何会亲亲那位娘子?”

弱弱支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孩子做事,大都凭得感觉,哪里会有什么理由,或许是与杜江离有缘吧。

出了一道拱门,冉颜加快了脚步,弱弱身体一直没有寻常孩子好,杜江离是感冒发烧,说不定便会传染给她,冉颜不想女儿受那份罪,便先在药房里,取了一粒预防感冒的药丸,给弱弱服下,立刻写了方子,让晚绿去熬药。

那边,房内只剩下桑辰和杜江离。

桑辰在帐外,有些局促,不知道是该走该留。

“先生先回去吧,待我稍好一些便回府。”杜江离神思恍惚,方才……似乎说到要与桑辰成亲了。

桑辰犹豫了半晌,道:“那在下先告辞了。”

走出门外,却迟迟未曾离开。他一直怯弱,却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是在面对这段感情,他觉得左右都不是,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应该会变心,一方面又觉得对杜江离的感情,与当初对冉颜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他不怕杜江离。

仿佛只是将这份情,转移到了杜江离身上。

呆站了半晌,桑辰才告辞,不知不觉走去了刘青松的府邸。

刘青松今日轮休,正躺在吊床上,翘着二郎腿,享受美婢的按摩伺候,有人通报桑辰来了,才起来穿了屐鞋迎出去:“稀客呀!得道高僧终于出山了?”

桑辰脸一红,施了一礼。

两人坐定之后,桑辰吞吞吐吐的,将与杜江离的事情说了出来,一脸迷茫的问刘青松道:“在下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你得对人家负责啊!”刘青松插了一块水果,塞进嘴里,道:“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冉颜分明对你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三个孩子都满地跑了,说不定肚子里又有了小四小五小六,你犯得着给她守身如玉吗?活着累不累啊你?”

刘青松见他垂着脑袋,咽下嘴里的东西,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显然佛家讲求的是守心,你连心都没守住,守身有什么意思?非得让人鄙视你。”

“在下正是鄙视自己没守住心。”桑辰闷闷的道。

这才是症结所在。比起那些心还没叛变,身就已经出轨的男人,桑辰恰恰相反。他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可那个喜爱的女子,和别人一生一世去了,他严厉的要求自己对男女之情死心,即便动了情,也要求自己绝不背叛曾经的那份感情。

“有些情如流星一闪而过,有些情像聚沙成塔,有些情是一眼万年……谁能预料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感情?谁有能保证一辈子始终如一?”刘青松以四十五度仰角的明媚忧伤,缓缓说罢,猛然一拍几,啧道:“你觉不觉得,我真是太有才华了?”

桑辰抿唇沉默半晌,才道:“献梁夫人说的有道理,在下该拿出些魄力来,做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

说罢便爬起来匆匆告辞。

刘青松这厢刚起身,便有侍婢跑进来道:“郎君,夫人要生了!”

“不是在睡觉吗!”刘青松急急忙忙往后院窜,边跑便吼道:“叫稳婆,烧热水,准备饭食、参汤!”

这厢兵荒马乱,桑辰下定决心之后,便跑去东市买澄泥,准备烧砚

半个月后,等杜江离要出家这件事情,稍稍淡下来一些,赵夫人便藉着去拜佛之机,果然私下找桑辰探问了此事,桑辰一口应下,并言过几日去府上提亲。

于是,贞观十九年秋末的某日早晨,更鼓刚刚响过。

黑濛濛之中,便见一广袖宽袍的青年,背着大包袱去敲了杜府的门。

大门一开,青年满头大汗的道:“在下是来提亲的。

门房吃了一惊:“先生莫要胡说,我家娘子早就定了亲,婚期都定了。”

桑辰如遭雷劈,头脑嗡嗡。

门房见他一表人才,又似乎深受打击的模样,不禁心生同情:“先生还是快走吧,莫等天亮被人瞧见。”

桑辰愣半晌才想起来问道:“此处可是杜如晦杜相的旧宅?”

那门房恍然大悟,热心道:“先生走错地方了,杜相的旧宅在东边,出了巷子向左拐,到了个丁字路口向右拐,往前走十余丈,再左拐,第一个门便是。”

桑辰听的头脑发晕,还是道了谢,嘀咕道:“左右左,左右左……”

他念念叨叨的走了半天,才想起来,哪儿是东啊?

“就知道你会迷路。”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桑辰松了口气,转身看见杜江离戴着幂篱,身后跟着一个家仆,一个侍婢。连忙凑了过去,“娘子。”

“你带了什么?”杜江离看着他身后的大包袱,不禁好奇道。

“在下做了几十方澄泥砚……还有在下这些年的所有积蓄,来聘娶娘子。”桑辰道。

“听说你当初也是背着澄泥砚,去冉氏求亲,你包袱里的有没有比上次多?”

“一样多……”桑辰羞愧道。

杜江离道:“砚底下有字?”

桑辰诧异:“娘子如何知道?”

杜江离沉吟道:“我以前有一方……嗯,我做梦梦到的,以后你要都做没有字的,我来写字。”

“娘子要写什么?”桑辰问。

“娘子?”

“嗯?”

“刻什么?”

“娘子。”

“不告诉你。”

“在下不是想问那个,在下是想问,娘子真是狐狸吗?”

“你才是狐狸!”

东方破晓,金色晨光笼罩整个长安城,将两人迎着阳光往东走,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番外三 萧九篇

萧颂自白

我,是萧氏的嫡子,在族中排行第九。

从我记事起,便随着我那睿智的祖母,冷眼旁观内宅中那些精彩绝伦的“表演”,那些或因贪欲,或为生存,人心的丑恶暴露无遗。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所见所闻便是如此丑陋肮脏,我想挣脱,想逃离,所以少年时期极尽叛逆。

也许正是因为看多了女人可怕的一面,我从内心深处便隐隐排斥与女人有过甚的接触。

记得,有一次我发现父亲的妾室与一名管事关系暧昧。刘青松与我打赌,他说倘若给这两人一个隐秘的接触空间,这小妾定然守不住身。我不信,毕竟我萧氏族规家法严厉,且我父亲也是极具威严之人,那小妾即便再倾心他人,也应不敢红杏出墙。

然而,当我设了一个局,这两人不知不觉跳进去之后,居然真如刘青松所说,我亲眼看一场活春宫。

后来父亲发现此事,怒火冲天的鸩杀了那名小妾,将我拖至祠堂动了家法。

我恨他,竟因为一个贱婢对自己的嫡亲儿子动手!

但是越疼,我的头脑便越是清醒,所以我嘲笑他:你自己没本事看住自己女人的心,做了王八,所以恼羞成怒拿我撒气?以为这样就可以找回颜面吗!

他气的险些背过气,手下越发不留情。

他一生耿直,但在这件事情上,我瞧不起他。

因为此事,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闹僵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

那段时间也是少年心性,既记恨他因个妾而对我动手,又看不起他用这种办法掩饰自己的羞恼,所以还带伤卧榻,便屡屡将他气的七窍生烟。

终于,他暴怒了,我伤还未痊愈,便将我扔到了战场上做兵卒。

我知道他就是那样的冲动又暴躁的脾气,这么做更多是一时之气,但依旧无法原谅,也不想自己的一生被这样的一个人安排。所以我在军营里拼了命的努力。

随着在战场上杀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心,也越发静了。

我知道祖母和母亲都派人暗中对我照拂,但毕竟山高水远,我作为一名兵卒还是吃了许多苦头,我一步步向上,官至六品昭武校尉,前路光明。

这时家里逼我成亲,婚事是早就定下的。

我厌恶那些在内宅争斗中浸大的女人,然而出身注定不能容我按照意愿选择,况且把人家耽误到十八岁,也该负责任。

谁想这一回长安,便没能再返回边关。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新娘竟在迎亲回来的路上死了!此事惊动了大理寺,然而查来查去也未曾有什么结果。

我与杜娘子从未见过面,亦未曾拜堂,更谈不上什么情分,但好歹也算我半个妻子了,岂能容忍她在我眼皮底下枉死?

于是我留在长安,求了刑部的官职。我虽不欲依靠家族力量,但也明白,自从我出生那天起,身上便已经被烙上了标记,官途注定要比庶身要平坦许多倍,所以不想做自欺欺人的事。

一方面因为家族原因,一方面也因为我在戍边时立下的累累军功,我被顺利的分到了刑部,一开始便是正六品官员。

未曾想,我确是有些破案的天赋。可遗憾的是,刚开始确实破案经验不足,加上凶手作案干净利索,我花费了两三年都不曾找到蛛丝马迹。

可因为破了不少案子,我的官位越来越高,也因此见识的官场丑陋越多。

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不过是从一个火堆跳到了炼狱。抽身?自从我踏入官场的那一刻,身上便背起了家族的荣耀,我们萧氏,从没有这么怂的男儿。

兰陵的族学中挂了萧氏历代高官的画像,他们无不是权倾朝野,我知道,百年之后,能在萧氏挂起画像,对每一个萧氏子孙来说是最好的归宿,亦是我最好的归宿。

可是,我无法如父亲那样刚直,倘若有件事情,我明明知道有许多更好的办法,我为何时时刻刻要拿着自己身家性命去硬碰?

官场之上,父子狭路相逢,我与他依旧是水火不容。

某天,我亲眼看着他在大殿上同魏征扭打起来,那时候我心头涌现的不是嘲讽,也不是鄙夷,竟然是动容,是心疼。

父亲被贬官离开长安,我亲自去送行了。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很讲究颜面的人,我不想他觉得在自己儿子面前失去尊严,因此只在城楼上目送。

自那次以后,我的官途莫名的更加顺当,不可否认,我能够年纪轻轻便坐上刑部侍郎,与我父亲被贬官有这莫大的关系,那位九五至尊对父亲愧疚,也依旧尊敬。

圣上更曾经评价他: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为官如此,父亲无疑是成功的,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认同了他。

因此即便后来我们依旧因为政见不合轻易便打起来,但我多半不会再挡,不过是区区几拳几脚,我受下便是了。

为了抚平杜家痛失爱女的伤,家里两年未曾再提我的婚事,我正好落的自在。

因着大理寺没有查出线索,又传杜氏自幼体弱,所以只当她是寿命该尽了,可我不信,所以在刑部时一直坚持不懈的去查此案,两年之后,家里说亲时,我依旧拒绝。

长安人只道我是痴情,杜家也因此对我印象极佳。

只有刘青松那个家伙,曾一度幽怨的问我是不是爱上他了,所以才不愿娶妻。

我笑说:我还不至于这么自暴自弃。

因着名声大好,在杜氏亡后的第四年,家里很容易便为我定下了一门看起来不错的婚事。对方是范阳卢氏家的嫡女,年十六。

我是个正常男人,或许对于男女之事开窍的比较晚,但此时我的确想娶妻了。所以便高高兴兴的答应下来。

对这次成亲,我还是抱有一定期待的

我小心防备,顺利的迎会了新娘,拜堂之后正欲去宴厅,却得知长安城郊发生了一起重大抢劫案,被挟持的人是当朝三品官员的家眷,刑部不敢有闪失。无奈另外一位侍郎回家乡奔父丧,我只得暂时顶替上。卢氏却也深明大义,劝我办正事要紧。

只花了三天便将案子告破,圣上还打趣我,是否急着回家入洞房。

可惜,当我带着欢喜的心情回到家中,洗漱之后,侍婢却慌慌张张的跑来告诉我,卢氏没气了!

新房里还带着喜气,而榻上的女子早已经脸色青白,胸膛没有起伏。

依旧没有线索,卢氏就和杜氏一样,那么莫名其妙-的就死了。

之后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暗中查此事,然而找到的一丝线索竟然指向大伯母,只是我一直不曾找到实据能够证明人确实是她杀的。

或许因此,我一腔怒火无处可撒,办案的手段显得越发冷酷暴力、毫不容情。

我对女人才产生的兴趣,仿佛在看见卢氏死状的那一刻便熄灭了,我认为既然保护不了,我根本不配占有她们的身心。

而这段时间里,我也看清楚了长安那些女人的真面目。她们曾经似乎对我很是爱慕,可终究没有爱慕到不顾性命的地步,都生怕被我克死。

对于这样的女人,我也不屑碰触。

倒是也有那么些不怕死的请了媒婆来说亲,可惜不是寡妇就是夜叉,母亲一次雷霆大怒便没人敢随便塞这些过来,可我也彻底的无人问津了。

四年里,有人说我的周围方圆五丈恐怕连一只母蚊子都没有,而我对此也兴致缺缺。

直到我至苏州追捕苏子期,才遇上第一个能引起我兴趣的女子。

当时我能够确定苏子期就在那马车上,我甚至打算不顾车内人的死活也要抓住他,可是那个被挟持的女子,声音居然如此平静,不带丝毫情绪。

恰我带的人也多折损在苏子期剑下,没有一定把握能抓住他,片刻的衡量,我决定放弃这次机会。

我猜测出她的身份,便特地去探访,想知道她究竟是被挟持,还是与苏子期一伙的。

苏州那个雨天,她是这些年里第一个靠近我的女子。

我不否认,十七娘的容貌很吸引我,然而越接触越是发觉她性子很有意思。

我虽然很少接触女人,但并不代表我不了解,相反,我看的比大多数男人都清楚。

她是冉氏的嫡女,也算出身世家,身上却无一丝世家女子的娇气,目光显得有些呆板,我却能感受到她的诚实。

我知道冉十郎认识我,因此故意出现在他面前,想看看这娘子知道我是长安鬼见愁之后,会不会像别人一样吓得花容失色。

可是再见面,她依旧是那呆板的目光,木然的表情,可我觉得那样的她,实在是天地间难寻的美丽。

仿佛我的一切都不能让她有太多情绪,但她的所作所为却让我十分震惊。当我看着她熟练解剖尸体时,特地打探了她的经历。

听的越多,对她的兴趣便越加浓厚。

在苏州的日子,我寻着机会便想去找她。

但高兴的日子总是显得短暂,我不得不回长安述职。

当我尝试到和十七娘在一起时的乐趣,再回归枯燥的生活,竟难以适应,几乎每天都会想到她,忍不住想知道她都在做些什么。因此,派人去了苏州,每隔一段时间便传一次消息。

说来也很奇怪,明明只是几面之缘,却在分开之后,我这厢自发的变化成了爱恋。

这份爱恋,让我决定无论身份如何,无论多么艰险,都必须要娶到

仿佛等了十年之久,我终于寻到机会亲自奔赴苏州。

到苏州时,我压下满心的激动,仔细的洗去满身风尘仆仆,换了好几身衣服,想让她看见最好的我,很多女人迷恋我的容貌,我希望也能让她有一星半点的喜欢。

可走到半路时,想到自己突如其来的热情怕是会让她觉得难以接受,又赶回去换了官服,觉得这样不会显得太刻意。

然而,事实总是那么残酷。

随后我便发现,苏子期竟早我一步的站在她身边。

那一瞬间,我心里无数情绪翻涌,脑海里无数种想法闪过。不论从感情还是职责,我都应该抓了苏伏。但见她眼中露出的一丝恳求,我只能转身离开。因为怕她伤心,怕她就此恨我。

我从未对哪个女子主动示好过,于是向刘青松请教了许多办法,可觉得每一次都失败了。

十七娘的感情似乎很含蓄,便如我能隐隐感觉到她心里对苏伏有情思,却从不曾对他流露出爱慕的神色。但从区区的几次接触了解,我认为她不是那么委婉的人。

或许有什么让她迟疑?

这给了我莫大的希望,因此更加努力的找机会与她相处。

压下心头的酸意,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来看,苏子期对她的感情,是君子之情,磊落洒脱。这一点我比不上他。起初我对十七娘的情意,与苏子期恰恰相反,我的情,是小人之情,我喜欢她便要拉着她同生共死,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

然而在她答应嫁与我为妻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想着与她共生共死,我会为她生,也可以为她死。

婚后这许多年,我不再像追求她时说那么多腻人的甜言蜜语,是因为我将所有的情意都融入了生活的点滴。不是感情淡了,而是更深。

我相信你能听懂,阿颜。

弥漫着淡淡忧伤的番外——苏美人的独家自白

是雪天。

屋内传来呜咽的萧声,我躺在屋顶上,看着从夜空苍穹纷纷沥沥飘落的雪。

萧声幽幽,平而缓,带着淡淡幽情,彷如幽夜长灯,让我想起,苏州平江河畔的那夜七夕,拥挤纷乱的人群里,她慌乱地抓住我的衣袖。我认出,她就是我曾在雨巷里偶遇过的娘子,是我在密林里曾经劫持过的人。

她捉住我衣袖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了保护的心思。拥她入怀,娇小柔软的不可思议,很难想象,这样的娘子会拥有那么神经坚毅的眼神。

幽幽佩兰香,那时我便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倘若能娶她为妻,此生应当无憾了。

但我今夜还有任务不曾完成……而我这一双沾满血腥的手,从来只会杀人的手,真的能给她安慰的生活吗……

屋内的箫声如细雨绵绵,曲调渐高,几个盘旋之后,再低沉下去。宛若喧闹的夜市渐渐散去,只留下凄清的河堤,雨声潇潇,一片凄清。

再次返回江畔时,人已经散尽。我有些后悔,她看见我杀人了。我从未动过杀她灭口的念头,但当时应该收敛杀气,我忘记了。

我知道不会吓到她,但她,定然对我戒心重重吧。

后来在影梅庵偶遇,我以为,我总算能够摆脱束缚,所以我容许自己再稍稍的靠近她一小步,我以为,我与她那么多次的相遇,是上苍对我莫大的眷顾。

后来我才知道,落入黑暗中的我,只能沉沦,永远无法摆脱束缚。

曲终,我听见有人叹息道:十里长路,桃花如渡。

她说,我想要的夫君,并不需要为我做许多事情,只要他一直在那里。

她说她已经选择那个人。

我意识到,这一曲,是她在与我诀别。瞬间,我觉得身体里有某些东西碎裂,湮灭,如漫天纷纷沥沥的雪落,没有声音。

我陪着她走完最后一段路,回到院子,纵然她也许并不知道。

捡起她留在地上的长萧,我看见她回过身来,看着我静静一笑。在这之前,我从来未见她如此笑过,也不知道,竟然可以美得这样动人心魄。

但我从遇见她的最初便深陷泥潭,没有资格在此刻挽留

我花费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和隐忍,用最平常的语调对她道:“恭喜你觅得良人。”

阿颜,只要看到你幸福,无论那幸福是不是我给的,都好。

阿颜,恭喜你……觅得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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