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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舟共济

在“麦尔坎号”驱逐舰上,海军一级上尉伊恩·考克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平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麦尔坎号”正载着整船士兵在返回多佛的路上,这是它的第三趟任务。这些黑点跟它逆向而行,正往敦刻尔克前进。那是五月三十日周四晚上。

考克斯仔细端详,黑点渐渐浮现出船只的形状。其中偶有几艘体面的蒸汽船,例如往来朴次茅斯和怀特岛之间的汽车渡轮,不过多半是各式各样想象得到的小型船只:海钓船、漂网渔船、观光船……亮闪闪的白色游艇、溅满污泥的挖泥船、开放式马达汽艇、拖曳着救生艇的拖船、挂着独特棕色风帆的泰晤士河帆船、做工精致的舱房游艇、疏浚船、拖网渔船和锈痕斑斑的平底船,还有朴次茅斯港口总监(Admiral Superintendent)那艘挂着流苏、打着绳结的驳船。

考克斯心里霎时涌上一股骄傲。置身于此不再只是个任务,更是一份恩典与荣耀。他转身面对被眼前景象吓得一愣一愣的帆缆士官长,脱口吟诵出莎士比亚《亨利五世》剧中的圣克里斯宾节演说片段:

而这会儿正躺在床-上的英格兰绅士,以后将埋怨命运,悔恨怎么轮不到他上这儿来。

小型船只局和船务部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始于塔夫造船厂的小型船只本来如涓滴细水,如今已汇聚成一股洪流。政府仍然没有公开发布撤退消息,但是英格兰是个小地方,风声总有办法传入需要听到消息的人耳中。

贝索·史密斯是伦敦的一名会计师,也是二十四英尺舱房游艇“永恒仙女号”的船主。他是从海军总部的夜半电话得知消息的:史密斯能否确认他的船可以随时下海,并且在接到通知后四小时内出航?隔天(五月二十七日)清晨,召集令来了:即刻带着船只前往希尔内斯。

雷蒙·韦伯船长正小心翼翼开着伊普斯威奇(Ipswich)斜杠帆驳船“托尔斯伯里号”往泰晤士河上游航行,执行平常的送货任务。然后一艘机动船缓缓侧身靠近,一名海军军官命令他前往附近码头。在那里,“托尔斯伯里号”被拖吊船带走,也朝希尔内斯前进。

在马加特,“索斯伯勒老爷号”救生船的船员接到消息时,正在他们最喜爱的酒吧里玩飞镖。一通神秘兮兮的讯息要他们立刻到船库报到。短短几小时内,他们直接朝敦刻尔克出发,甚至不必先到希尔内斯集合。对舵手爱德华·帕克来说,这简直是一趟家庭旅游。他的弟弟和侄子都是这艘船的船员,一个儿子已经上了马加特领航船先行出发,另一个儿子则是克劳斯顿中校的手下,此刻正在防波堤上工作。

滨海利(Leigh-on-Sea)的轻舟船队五月三十日受到征召时,正宁静地停泊在港湾中。它们有威风凛凛的船名,例如“捍卫战士号”、“奋进号”、“果决号”和“威名号”,听起来仿佛二十世纪初的无畏级战舰(dreadnoughts)。然而事实上,它们只是长四十英尺、吃水二英尺半的小船。它们平常做的是最卑微的工作——在泰晤士河出海口的泥滩上采集贝类和甲壳动物。船员都是平民百姓,不过每一个人都自告奋勇地帮忙。十七岁的肯恩·霍纳年纪太轻,没被征召,但是他不服气。他跑回家,让妈妈签好同意书,然后骑上单车追逐船队,终于在绍森德追上他的船。

这些船只都有船员同行,但是情况并非总是如此。为了跟时间赛跑,游艇经常在还没找到主人之前就被征用。还有一些船主是业余的周末水手,根本不可能放下手边工作加入海军工作一个月的规定时限。随着小型船只在主要的装配点希尔内斯和拉姆斯盖特汇集,普雷斯顿上将的小型船只局开始寻找替代的船组人员。

当警察骑着单车上门,造船工人艾略特正在滨海利的强森亚戈造船厂工作。警察宣布国家需要几名志愿者,到法国海岸把“一些家伙”载回来。艾略特二话不说立刻参加。

小型船只局在东海岸的洛斯托夫特(Lowestoft)征用几辆出租车,载着一团职业渔民南下。在伦敦,局里的盖瑞特中校连续三天晚上打电话给各家帆船俱乐部召集会员,用海军总部的车辆把他们载往希尔内斯和拉姆斯盖特。

卡皮亚中尉正是在这人仰马翻的期间到伦敦休假几天。他平时是一名演员兼游艇驾驶员,目前在北海的海军拖网船服役,不过船只正在整修,他暂时无事可做。他知道敦刻尔克情势危急,但觉得事不关己。

他到皇家赛船俱乐部吃早餐时,很惊讶地发现里头空无一人,就连俱乐部管理员都没来上班。他最后找到管理员的妻子,后者告诉他,海军总部几天前捎来一通电话,所有人就都不见了。他带着一点疑惑,独自一人坐下来休息。

电话铃响了,他接起来。是海军总部打来的。电话那头表示“还需要更多人手”,并且询问他是谁。卡皮亚表明身份,对方说道:“你就是我们需要的人。”然后指示他即刻前往希尔内斯。他仍然满肚子疑惑,不过一个钟头内就在滑铁卢车站搭上火车。

瓦兹船长的船舶杂货店位于阿尔伯马尔街,和皇家赛船俱乐部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船长利用楼下的店铺贩卖五花八门的航海图和航海工具,而在楼上替有心投入皇家海军志愿后备队的年轻人开课。学生多半是专业人士:在伦敦市中心工作的初级律师、股票经纪人、演员、银行家等等。没有几个人熟悉大海,有些人甚至没离开过陆地。

约翰·佛纳德是一位年轻的美国剧场导演,每周四晚上来跟船长上课。课程通常是纸上谈兵,但是五月三十日的这个周四不同。当他带着朋友布景设计师戴维·霍曼一起来上课时,瓦兹把他们拉到旁边说悄悄话。他低声说明当天晚上不上课,海军急需志愿工作者参与一项“危险任务”。

如此突如其来地从航海理论变成实际上阵,佛纳德和霍曼的心里都很抗拒,可是他们想不出优雅的拒绝方法,只好答应参加。瓦兹船长吩咐他们去拿自己的装备,然后立刻前往伦敦塔旁的港务局报到。

佛纳德跑回公寓,抓了一件老旧的粗呢短大衣,然后依据指示匆忙赶到伦敦塔丘。大多数人都到了。有些人甚至没时间换衣服,直接西装笔挺地从市中心赶来。不过,股票经纪人拉斐尔·德索拉倒是穿着皇家伦敦游艇俱乐部的外套,搭配蓝色长裤、遮阳帽以及足以匹配第一海务大臣的大衣,整个人光彩夺目。

除了瓦兹船长的学员之外,还有一些显然更有临海经验的人:驳船船员、码头工人、下级水手等等。这群人不分高低贵贱全都挤在港务局大厅,仍然一头雾水。

然后一名皇家海军中校出现,向他们简单说明任务。他们将负责操作从伦敦各个码头搜集来的救生艇。这些救生艇会被拖到泰晤士河下游并横越海峡,在海峡对岸协助营救英国远征军。

一辆巴士将这群人载到蒂尔伯利(Tilbury),救生艇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了。规则是每四人负责一艘救生艇,每艘拖吊船一次拖十二艘救生艇。佛纳德和霍曼想办法待在一起,午夜一过,他们便动身上路。在这深沉的夜里,唯有湍急的水流和前方拖吊船的脉动划破寂静。佛纳德不禁揣想着这个匪夷所思的生命转折,让他一下子跳开单调的伦敦生活,莫名其妙搭上露天小艇在黑夜中疾行。

第一站是希尔内斯。这座位于泰晤士河出海口的繁忙港口,已成了所有小型船只顺流而下的集中地点。在这里,船只将在泰勒将军的监督之下维修整理、进入状态。泰勒将军是一名退役的海军少将,平时在海军总部的经济战争部门处理文书工作。

发动机是最大的问题。许多船只一整个冬天停航,很难发动,另外一些船只具有显然只有不在场的船主才知道的怪癖——泰晤士河观光蒸汽船的锅炉不能使用海水。达克希上校和他的工兵竟然可以让一百多艘船只达到足以跨海的良好状态,堪称一大奇迹。

每一艘船上都需要有人懂得操作发动机。此刻虽有许多业余的航海志愿者,但是这些银行家和店老板却没有几个人真正懂得机械。由船东组成的航运协会(Shipping Federation)被要求帮忙,他们发出志愿者召集令,大约三百五十名轮机工程师应召而来。

绝大多数小型船只从希尔内斯前往拉姆斯盖特加油、装填补给品、编入船队。许多船只没有罗盘,某些负责操作小艇的人则从未出海。航路军官格兰迪吉少校发出一千多张航海图,并在其中六百张替新手领航员标明了航线。

问题可能很大,也可能小得气人。体育专家罗伯·希尔顿和火暴的戏院经理泰德·萧一组,负责将“莱伊盖特二号”机动船带往下游。他们预期在拉姆斯盖特领取补给,却只拿到两罐清水。除此之外,船上空无一物,甚至连水杯都没有。拉姆斯盖特的海军补给站似乎帮不上忙。他们最后上了酒吧,喝了点小酒,然后偷偷把酒杯带走。

每一艘小船都有属于自己的毛病,不过一开始,它们都有一个共通的问题:所有船只都缺乏武装。李察斯上尉拿出他小心贮备的一百零五把刘易斯机枪,只分发给拖船和护航的船舰。

后来,船员们在海滩上寻宝,搜集了许多被弃置的勃伦枪,有时甚至有英国远征军的炮手搭上船,不过一开始,他们毫无防卫能力。光是这点就足以让船员惶惶不安。“就连一张《一八一二序曲》的唱片也聊胜于无。”一名舰长评论道。

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十点,第一支由小船组成的船队从拉姆斯盖特出发,踏上横越海峡的征途。船队的八艘小艇全都没有任何导航仪器。尽管如此,负责操作“崔顿号”护卫机动船的艾温上尉依然信心十足。他和其他人不同,他熟知这片海域。在拉姆斯盖特防波堤外等候时,他大声吩咐其他船只紧跟着他。其中三艘船的发动机出问题,必须返航,不过剩下的船只紧紧跟着“崔顿号”,在黎明时安全抵达拉帕讷外海。

三十日凌晨一点,另一支船队离开拉姆斯盖特——这一次是由比利时籍的“尤尔号”渡轮带领十九艘小艇。在此之后,船队便源源不断而来。到了傍晚已很难分辨一支船队在哪里结束,而另一支船队又从哪里开始。小型船只在当天及三十一日的整个晚上前仆后继地横越英吉利海峡。

他们经常和回返英国的船舰(例如“麦尔坎号”)擦身而过。对于挤在甲板上的部队而言,这些小船是一幅惊人的景观,他们注视着壮观的小型船只舰队,心中激\_情澎湃、骄傲不已。船名本身似乎就诉说着“英国”:“燕子”、“皇家泰晤士”、“松叶牡丹”、“诺维奇美人”、“约克公爵夫人”、“青鸟”、“福克斯通的骄傲”、“帕默斯顿”、“云雀”、“尼尔逊”、“不列颠之南”、“海格夫人”、“新威尔斯王子”。

许多船名透露出个人特质,显示这次援救并非单纯的海军行动,还是家族里的私事:“葛莉丝宝贝”、“布鲁斯男孩”、“我们的玛吉”、“我们的丽姿”、“南希女孩”、“巧手比利”、“威利与艾丽斯”、“葛丝姑妈”。

这些小船成群结队,在武装拖船或斯固特的带领之下横越温和的灰色海面。英吉利海峡的险恶是出了名的,不过已经连着四天风平浪静,五月三十日的海象依旧平稳。最棒的是,海面上雾蒙蒙一片,德国空军没有办法在二十九日的疯狂轰炸之后继续行动。

“云层厚得可以躺在上面。”斯图卡与亨克尔滞留地面时,德国空军在战斗日记中写道。但第八航空军的里奇特霍芬少将不相信天候那么糟糕,毕竟总部那里艳阳高照。他命令第二斯图卡中队的指挥官迪诺特少校至少试着发动攻击。迪诺特带领弟兄起飞,不过十分钟后就返回基地。他致电总部,指出敦刻尔克上空浓雾密布。里奇特霍芬大发雷霆,就他所在之地的天候来看,当天显然可以飞行。假如将军阁下不相信,迪诺特反击道,只消打个电话问问气象局就可见分晓。

但是多云的天气并不保证小型船只就能安全航行。还有许多环节可能出错。海峡上满是神经紧张又欠缺经验的水手。

“右舷前方有潜望镜。”八十英尺长的“新威尔斯王子号”观光蒸汽船的了望员大喊。结果原来是一艘沉船的桅杆突出海面十五英尺,上头还裹着一块布。

接着,“新威尔斯王子号”被一艘驱逐舰误当成德国S艇,差点被撞倒,幸好舰长班奈特中尉及时发出信号表明身份。又过了一会儿,它缓缓接近一艘停泊的法国货船问路。“请问英国部队在哪里?”中尉高声问道。对方的答复是一声枪响。这些日子以来,陌生人问问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未校准的罗盘是麻烦的另一个来源。法国海岸并不难找,但要找到确切地点就是另一回事了。威廉斯中尉将他的驳船停在距离一片空旷海滩的几百码外,然后搭一艘划艇上岸。他往内陆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想找个能负责的人。远方火光映照之下,他见到两名士兵的轮廓,高声喊住他们。

“亲爱的上帝啊!”他们其中一人叫道,然后开始朝中尉开火。威廉斯躲到沙丘后头回击。两名德国大兵倒下,不过此时出现了其他声音,威廉斯连忙冲回海滩。不到五分钟时间,他就回到驳船上,以六海里每小时的最高速度开航。

无论如何,绝大多数小型船只最后都抵达了正确地点,展开救援任务。它们基本上负责接驳,把部队接到或拖到停在外海的大型船舰上。事情有时候很顺利,只要拖曳划艇或充气筏即可,但有时候却困难重重且充满危险,尤其当他们得直接从海中拽起士兵。

“干得好,机动船,等等我。”当“崔顿号”侧身停在驱逐舰旁接送另一批士兵时,一个声音喊住了艾温上尉。一名穿着小羊皮夹克的军官跳上船。那是史蒂文森将军(Gilbert Owen Stephenson),他是一名六十二岁的退役少将,此次奉召前来处理危机,负责拉帕讷的一切海上作业。他衣衫不整又浑身--湿--透,但是当他指示艾温继续行动时,似乎对自己的窘迫丝毫不以为意。他补充说道,他等会儿或许有“另外一两件任务”要交给“崔顿号”。

史蒂文森紧接着也亲自投入救援工作。没有什么是他不屑去做的。他掌舵、抛缆绳、帮忙把疲惫不堪的士兵拉上船。与此同时,他不断保持爽朗的闲聊。“来吧,阿兵哥!”他会这样叫道。他也曾对快淹死的士兵说,“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小伙子长得真精神,我肯定认识你。”

傍晚,史蒂文森要求“崔顿号”送他到海滩的一个特定地点。他吩咐艾温不要乱跑,并且说明他是要上岸去找戈特勋爵。如果他把将军带回来,艾温就直接把将军送回英国。就这样,史蒂文森从船身跳入海中,涉水走回岸边,海水往往淹到他的脖子。

一小时后,他回来了,再度涉水上船,不过丝毫不见戈特勋爵的踪影。史蒂文森没有多加说明,艾温也没问。他们只是继续回到救援工作,将军依然衣衫不整、浑身--湿--透。除了向士兵加油打气之外,他也对艾温本人说了许多。上尉有时是个“好家伙”,有时是“该死的笨蛋”。艾温并不介意,他愿意为这样一位高阶军官赴汤蹈火。

在西边的布赖迪讷近海,“永恒仙女号”也在奋力行动。一开始,会计师船长贝索·史密斯只能找到法国部队。他把法国士兵接到充当“母船”的“日德兰号”斯固特。然后一名英国军官游泳过来,表示更西边还有一整师的英国远征军等待救援。史密斯稍微调整方向,开始接运这批部队。

这从来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除了种种问题之外,德军如今进入射程范围,开始朝海滩勐烈射击。在拉帕讷以东,敌军升上一个观测气球,在空中毫无拦阻地指挥火力方向。史密斯是少数几个似乎不受影响的人士之一。他后来解释,那是因为他耳朵聋了,而且手上有许多事情要做。

在玛洛沙滩外,“莱伊盖特二号”的运气比较差。它从拉姆斯盖特出发,首先发动机发生故障,后来发现它吃水太深,无法靠近海滩,最后,它撞上船只残骸,堵塞-了推进器。舰长萨特菲尔德中尉气愤地把船只绑到“霍斯特号”斯固特上,然后把船员分派到另外几艘船上。

把“莱伊盖特二号”带到泰晤士河下游的罗伯·希尔顿和泰德·萧,被指派操作“霍斯特号”本身的救生艇。他们靠近岸边时,还听得到斯固特上的收音机传来响亮的声音,突兀地播放着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的《儿童时间》节目。

希尔顿和萧冲过碎浪之后,士兵立刻大量拥上,导致船只翻覆。他们慢慢学会接驳的艺术。基本上,船只必须够接近海岸以便接运士兵,但是不可以靠得太近,以免士兵一拥而上。他们连续十七个小时并肩划槳,把部队接驳上“霍斯特号”。

小型船只马不停蹄地在海滩上工作,唯有当油料不足或船员太过疲累时才返回拉姆斯盖特。这时,他们发现回家的路途同样充满艰险。“银色女王号”汽艇没有航海图也没有罗盘,不过船员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英国在哪里,因此朝着那个方向出发。

过了半途,他们找到一名士兵的罗盘,大大加强了信心。他们最后看见陆地和一个亲切的港口。他们靠近防波堤,受到一阵机枪炮火的欢迎。船只绝望地转身离开,原来他们不小心闯入了加来。

“银色女王号”疯狂掉头时,六组德国大炮对准船身齐发。一枚击中船尾,一枚落在船首右舷。同行的“尤尔号”比利时汽艇也被击中。有人在“尤尔号”上发射维利式信号枪,紧急呼救。神奇的是,一艘友善的驱逐舰真的看到信号匆忙赶来,为两艘脱队的船只提供炮火掩护,让它们悄悄熘出德军的射程范围。“银色女王号”竟能左摇右晃地撑回拉姆斯盖特,卸下一批士兵,然后安安静静地在码头沉没。

对绝大多数小型船只而言,最大的危险不在往返的途中,而在海滩本身。即便士兵井然有序,船只仍不断处于翻覆的危险中。海面依旧平静,但是海风转向东吹,海浪开始升高。接运工作变得前所未有地缓慢。

在拉帕讷,宪兵队的狄本斯中尉自从前一天下午抵达海滩之后,便对登船状况感到大惑不解。狄本斯跟绝大多数英国远征军不同,他对大海了如指掌。他在怀特岛长大,从小就绕着船舶玩耍。而且,在选择进苏格兰警场担任探员之前,他甚至曾经加入海军短暂服役。战争来临时,他的专业经验让他直接进入宪兵队,“大战爆发”前,他的生活多半在打击犯罪和追逐黑市交易中度过。大撤退结束了这一切,如今他和第一〇二宪兵连的其他人一起,跟绝大多数士兵一样在沙滩上等待。

狄本斯凝望着海边的一团混乱:有些船只翻覆,还有些无人船只随波漂流。他判断这一刻最需要的,就是一道延伸入海的码头或防波堤。如此一来,船舶便可以侧身停靠,更有效率地载运士兵。但是去哪里找材料修建这样一座登岸码头?他的目光落在海滩上散落一地的废弃卡车和军车上。现在,他只需要一点点人力。

“我要一个工兵队!我需要一个工兵队!”狄本斯高声嚷嚷着,并且昂首阔步走向有许多部队聚集的沙丘。这个行动没有任何上级指示,完全是他自发的,不过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智谋胜过一切,只要点子够好,连上校都会听从大兵的话。

第二五〇皇家野战工兵连的史盖克上尉走出来。“你需要什么?”狄本斯无法对一名上尉下命令,但是可以提议交易:假如史盖克的手下可以用军车搭建一座登岸码头,狄本斯的弟兄会负责寻找建材。还有一个“甜头”,码头盖好后,工兵队可以率先使用它登船。

史盖克答应了,他交代班奈特少尉的小队着手营建。有鉴于原本的低迷气氛,这群弟兄以令人惊异的热忱投入工作。他们才刚刚长途跋涉抵达海滩,而昨天一夜有如炼狱。许多军官在黑夜里凭空消失了,整个连队几乎分崩瓦解。他们平常有两百五十多人,不过等到抵达拉帕讷时,只剩下三十到四十名士兵。

班奈特少尉是少数不离不弃的军官之一。他已经竭尽所能,不过,他平时是剑桥艺术学院的教员,而士兵们此刻想要的,是一名真正的职业军官。许多人嘀嘀咕咕发着牢骚,班奈特最后气恼地告诉他们:“如果你们要我带领,我会带领你们;如果你们要我离开,我也可以离开。”

“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你做什么。”有人从行列中嚷嚷着说。

然而,这名艺术教授的领导能力远超过他们的预期。没多久,士兵们便全力以赴投入工作。他们把军车一辆辆并排,往海里延伸,然后放上沙袋、射穿轮胎,以便固定位置。他们到一家木材厂寻找材料搭建平台,并且拆掉搁浅船只的甲板做成木头步道。他们甚至绑上绳索栏杆作为最后装饰。

他们是在退潮时动工的,现在开始涨潮了,士兵们腰部以下泡在水里,试图以缆绳捆绑军车。有时候,他们必须肩搭着肩扶住登岸码头,直到缆绳捆紧。潮水反复扑打过来,他们全身--湿--透,而且沾满了油污。

第一〇二宪兵连的弟兄非常善于寻找建材,甚至可说是太厉害了。有一次,一位准将怒气冲冲地找上狄本斯,控诉有人偷了他指定作为救护车的四辆军车。狄本斯表达适当的惊愕,说他想象不出有谁会干这样的事,然后悄悄从别的地方偷四辆军车取代遗失的救护车。

大家口中的“宪兵码头”在五月三十日下午盖好,证实是一大成功。一整个晚上以及隔天一整天,源源不断的士兵利用它登上负责接驳的小型船只和工作艇。讽刺的是,班奈特的弟兄并没有上船。团本部觉得他们把码头盖得太好了,现在必须负责维修。原本答应让他们成为第一批“用户”的承诺,就这么付诸东流。相反地,他们费了一番苦功才学会一句古老的军事格言:千万别把一项任务干得太好,否则你永远甩不掉它。

后来,关于是谁最先提出登岸码头的点子,各方出现了许多揣测。除了狄本斯中尉之外,人们也将功劳归给史蒂文森将军、理乍得逊中校和亚历山大将军(Harold Alexander)等人。有趣的是,各方说词或许全都成立。这似乎是那种“时机成熟”自然出现的点子,因为从德国空军的空照图可以看出,在五月三十日到三十一日,玛洛海滩和拉帕讷之间出现了不下十座由军车搭成的登岸码头。

这意味着除了坚忍不拔的第二五〇野战工兵连之外,还有许吐司兵投入修建工程。其中就包括第十二枪骑兵队的一支中队。他们在拉帕讷以西三英里处兴建一座登岸码头。对于这类工作,弟兄们毫无经验,毕竟他们本是一支装甲侦察队,但是周边防线目前已有充足人力,剩余的作战部队全都拥上海滩集合。

正规部队进入海滩之后,纪律出现惊人的提升。在布赖迪讷,科尔和理乍得逊中校首次度过一个轻松的夜晚。正如科尔稍嫌刻薄的解释,他们终于是在跟“真正的军人”打交道。

传统的力量在此昭然若揭。当卫斯托洛普上校命令国王直属皇家兵团第八营往海滩上的防波堤行进时,他首先召集旗下军官。他提醒军官,他们身上的勋章象征着历史最悠久的军团之一。“因此,我们今天下午踏上海滩时,代表的是整个军团,绝对不可以丢脸。我们必须为海滩上的乌合之众树立典范。”

部队踏出完美的步伐,手臂挥舞整齐划一,步枪上肩的姿势标准无误,军官和军士的数组井然有序。“海滩上的乌合之众”果然深受震撼。

十九岁的劳森少尉隶属于皇家炮兵团,他知道仪表非常重要,但是觉得自己现在很有理由蓬头垢面。他的炮兵部队在代尔和阿拉斯两度遭到重创,差一点无法退回周边防线——他们历经了两周的艰辛,而且几乎从来不曾停下脚步。

现在终于抵达拉帕讷,该轮到海军担心了。他在海滩上闲晃,突然瞥见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他的父亲——暂时担任亚当将军参谋的劳森准将。小劳森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在法国北部。他冲上前去,立定敬礼。

“你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你让家族蒙-羞-!”老劳森大声斥责,“立刻去把头发剪了,把胡子刮了!”

儿子表示这个时候根本办不到。老劳森不予理会,只说他的勤务兵——战前就在他们家工作的仆人——可以打点一切。于是他就在敦刻尔克的沙滩上剪发修面。

防波堤上的克劳斯顿中校也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他看见一名岸勤队员的头发长得不像话,命令他去剪头发。

“理发院都关门了,长官。”对方从容不迫地回答。克劳斯顿仍旧坚持。终于,那名水兵拿出刺刀,割下一撮头发。“您现在希望我怎么做,”他问道,“放进纪念盒里?”

在中校坚定的领导下,防波堤在五月三十日一整天持续运作。络绎不绝的驱逐舰、扫雷艇、蒸汽船和拖网船停到防波堤旁接运士兵后返航。曾有长达两个钟头时间,克劳斯顿指示士兵在步道上用小跑步行进。当天下午及晚上,总共有超过两万四千名士兵登船。

由于多佛逆转了一项重大决策,克劳斯顿的努力得到大力支持。下午稍早,拉姆齐将军致电伦敦的庞德上将,坚持让现代化的驱逐舰重返执行任务。如果要及时撤回所有部队,这些驱逐舰必不可缺。双方经过一番激烈争执,庞德终于让步了。下午三点三十分,命令出炉,驱逐舰返回法国。

德军的炮台如今从格拉沃利讷向敦刻尔克港口发射,不过防波堤恰好落在射程范围之外。德国军机偶尔对船只展开打了就跑的袭击,不过凯瑟林将军庞大的轰炸机舰队仍然滞留地面。今天的气氛既轻松又愉快,跟昨天的恐惧与困惑有如天壤之别。“麦尔坎号”接运喀麦隆高地兵团时,领航员梅里斯上尉在前甲板吹奏着风笛。当皇家龙骑兵卫队的士兵往前行进时,一名高大的陆战队员站在走道上分发热汤。龙骑兵团的一位军官没有汤杯,不过他掏出不知从哪儿捡到的鸡尾酒高脚杯。陆战队员往杯子里盛满浓汤,然后郑重其事地询问:“上头要放樱桃吗,长官?”

但是最大的改变出现在海滩上。纪律持续改善,等待的队伍安静而有秩序,不断壮大的小船船队有条不紊地把部队接驳到外海的大型船舰上。当马歇尔上尉的十二人维安小队耐心等候登船时,一名上校跑来,他显然担心这支小队没事情做,于是命令他们“稍微收十海滩”。

马歇尔起初觉得上校肯定在开玩笑;但他错了,上校严肃得很。他解释道,他们收十得越整齐,越不容易让德国佬觉得英国远征军是仓皇溃逃;这样能挫挫敌军的胜利感,有助于他们的战情。

马歇尔的人马终于相信上校是认真的,开始闷闷不乐地打扫——把被丢弃的外套叠好、空箱子堆好、零散的绳子捆好。他们持续工作,直到看不见上校的人影。

整体而言,五月三十日的成果辉煌。感谢严明的纪律、军车码头,以及最重要的、激增的小型船只,海滩上接运的士兵人数从二十九日的一万三千七百五十二人,提高到三十日的两万九千五百一十二人。在这灰蒙蒙的一天,总共撤离了五万三千八百二十三人——绝对是迄今最高的单日人数。

幸运的是,盟军伤亡很轻。拜厚重云层所赐,救援舰队得以不受斯图卡与亨克尔威胁,川流不息地横越海峡。当天的第一起事故,是往敦刻尔克前进的法国驱逐舰“暴风号”(Bourrasque)撞上了水雷。除了被附近船只救起的一百五十人外,其余士兵命丧海底。

后来,在五月三十日到三十一日间的半夜,另一艘法国驱逐舰“热风号”(Sicoro),被潜伏在克温特浮标附近的S艇鱼雷击中。有一阵子,舰长土鲁斯-罗特列克(名画家亨利·德·土鲁斯-罗特列克的表亲)以为他有办法拯救他的船,但是船身发出浓浓烟雾,吸引了德军巡逻轰炸机的注意。一枚炸弹击碎船尾,点燃船上现成的弹药。火柱直冲云霄,“热风号”已无可挽救。

不过,绝大多数的船只平安抵达英国,衣衫褴褛的乘客在多佛或其他西南沿海港口下船。他们往等候的火车移动,这段时间的磨难全写在脸上——满脸胡楂、眼神空洞、一条条油污、疲惫不堪。许多人丢掉了装备,但是有些人一路紧紧抓着原有的或新得的家当。二等兵劳奇的防毒面具底下挂着一双木鞋、一名法国大兵带了一只活鹅、轰炸手阿瑟梅的一万根香烟还剩六千根,泰勒少尉的勤务兵竟能妥善保护少尉的留声机。除了士兵以外,必不可少的野狗大队也成群上岸——光在多佛就有一百七十只。

这群三教九流之徒浑身写着“撤退”两字,但是截至目前,消息仍然受到封锁。随着士兵拥入家乡,事情再也瞒不住了,伦敦终于在三十日晚上发布公告,证实撤退的消息。毕竟,《泰晤士报》鄙夷地说,这是“许许多多国民亲眼所见的事实”。

在成千上万的撤退部队中,有一小群人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戈特勋爵希望将足够多的精兵送回家,形成新部队的骨干,以图日后反攻、讨回公道。戈特的参谋长波纳尔将军在五月二十九日晚上撤离,总司令的个人助理芒斯特勋爵也是一样。而三十日当天,轮到布鲁克将军了。他的随从查尔斯沃斯上尉神奇地变出一顿丰盛的午餐,将军吃过烤鸡配芦笋之后,最后一次拜访他麾下的师长。

这并不容易。大家都知道布鲁克是个卓越而漠然的将领,然而这个下午,他的心情激动不已。他跟即将接掌军团的蒙哥马里将军话别时,忍不住潸然泪下。蒙蒂拍拍他的背,说了许多得体的话。最后他们握手道别,布鲁克拖着沉重步伐缓缓离去。

有一个人打定主意绝不离开,那就是戈特勋爵。五月三十日上午,当从海滩撤离的芒斯特勋爵返抵英国时,伦敦得知了将军的决定。当时丘吉尔正在洗澡,不过他本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办公,他把芒斯特叫来浴缸边谈话。芒斯特就是在这难以想象的场景中,陈述了戈特打算坚守到最后的决定。如果没有明确命令,他绝对不会离开岗位。

丘吉尔大为震惊。怎么可以留给希特勒这么好的宣传材料,让他逮到英军总司令然后拿出来炫耀呢?跟艾登、迪尔及波纳尔讨论之后,他亲笔写下这道让戈特别无选择的命令:

假如通信依旧顺畅,我们必须命令你返回英国,并且带回你自选的军官,因为我们认为你的指挥部已大幅缩减,可以交由一名军团团长负责。你应该立刻提名接任人选。如果通信中断,那么当你的作战部队不超过等同于三个师的兵力时,你必须移交指挥权,并且依照指示返回英国。这项命令符合正确的军事程序,你没有擅自行动的余地。

戈特的接任人选必须持续奋战,“但是当他判断不可能继续进行有组织的撤退或者无法对敌军产生成比例的伤害时,他有权跟法军高层指挥官商议正式投降,避免无谓的杀戮”。

命令在当天午后交到戈特手中,下午六点,他在海滨别墅召开最后一次总部会议时,向与会人士朗读了这些指令。除了第一军团团长巴克尔将军,以及如今负责指挥第二军团的蒙蒂之外,当时还未离开的布鲁克也参加了会议。他们讨论了撤退行动的最终计划:第一军团负责殿后,而巴克尔团长将接替戈特,如同伦敦的指示。

会议结束后,蒙哥马里逗留了一会儿,要求单独会见戈特。一旦四下无人,蒙蒂立刻说出心里的话。他说,让巴克尔负责善后会是个可怕的错误。那家伙已不再适合指挥。最好送巴克尔回家,改派第一师师长亚历山大少将负责;他正好有应付这项危机所需的冷静与清醒的头脑。幸运的话,他甚至可能把后卫部队安全带回英国。

戈特听进去了,但是并未做出承诺。

在海滩上,布鲁克将军准备离开。他通常衣着入时,不过此时他丢掉了新买的猎人牌马裤和挪威靴,换上一套老旧的裤子和鞋子。万一必须游泳,这样的装扮比较实际。事实上他根本不必下水,忠诚的查尔斯沃斯让将军骑在他厚实的肩膀上,涉水送将军上了一艘划艇。七点二十分,将军出发前往等候中的驱逐舰。

八点左右,总部出现一名新访客。韦克沃克将军来找戈特勋爵。由于小型船只开始大量拥入,他想跟陆军加强协调。过去几天,船只往往没有抵达部队所在之地,反之亦然。

戈特热情地招呼他。总司令及参谋人员正准备吃晚餐,邀请韦克沃克加入他们。一行人移步到一间长形的用餐室,双扇式落地窗让海景一览无遗。对话多半是闲话家常,韦克沃克坐在那里分享将军的最后一瓶香槟,心中感受特别深刻。英国正濒临历史上最严重的军事挫败,然而他们坐着谈天说地、啜饮香槟,仿佛只是一场普通的海滨晚宴。只有一件事情似乎不太寻常:他刚刚涉水上岸,整条裤子--湿--答答的。

戈特本人充满魅力,神采奕奕又泰然自若。他向海军上将保证,只要将军一出面,就能达到稳定军心的力量。韦克沃克觉得很难相信,像他这么一个坐办公桌的水手,光出现在现场能有什么鼓舞人心的效果。

吃完最后一道水果沙拉之后,他们开始聊起正事。韦克沃克立刻明白,戈特及其参谋觉得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们已或多或少完整无缺地把英国远征军带到海岸,现在轮到皇家海军把部队送回家——而截至目前,海军还没使出全劲。

韦克沃克表示,海军成效不彰并非因为不想努力。他强调从海滩载运大量士兵的难度,并且要求将更多部队转送到敦刻尔克,利用防波堤登船。利斯准将并不买账。弟兄们已经走累了,船只应该迁就士兵的所在之处,并且从海滩接运士兵应该极其可行……除非是“海军办事无能”。

韦克沃克被惹毛了。他告诉利斯,他没有权力或理由那样放肆地说话。

双方转而讨论后卫部队的撤退事宜。不论其他士兵是如何撤离的,这群弟兄肯定九死一生。德国大军正步步紧逼尼约波和菲尔讷,周边的防线东端似乎撑不过五月三十一日到六月一日间的晚上。但愿能在当天白天撤离其余每一个人,然后后卫部队迅速在午夜之前退到岸边。拉姆齐已经保证会竭尽全力,派遣一整支全新的小型船只舰队在近海等候。幸运的话,船队会出现在对的地方,后卫部队会在敌军出手阻挠之前游泳上船。

时间非常吃紧。除了预估五千人的后卫部队外,还有成千上万的部队等着登船。韦克沃克一想到就觉得心情沉重。在敌军穷追勐打之下,士兵在黑夜的紧急关头匆忙登船,这并非一幅愉悦的画面。

晚上十点,该说的都说完了。韦克沃克返回暂时担任旗舰的“伍斯特号”(Worcester)驱逐舰。走下沙滩时,他发现一艘充气橡皮艇,于是号召八名士兵替他划船出海。他们在坦纳特和利斯的目送下出发,不过人太多了,小艇开始下沉。他们全跳下船,走回岸边,减少划船人数再试一遍。“海军办事无能的另一个范例。”韦克沃克冷冷地对利斯说。

而在总司令部,参谋人员为陆军总部准备了一份局势报告,于晚上十一点二十分发出。报告中指出,负责驻守滩头阵地的剩余六个师,将在今天晚上逐步缩减兵力,而周边防线东端则预计在明天晚上(五月三十一日到六月一日间)完全撤离。其余英国远征军的撤退行动进行顺畅。不过报告中并未说明,以目前的速度来看,撤退行动能否在六月一日结束以前全部完成。

十一点五十九分,也就是报告发出的三十九分钟后,帝国总参谋长迪尔将军从伦敦打电话过来。戈特向他保证,这一夜平安无事,海滩上一切顺利。迪尔置若罔闻,直接表明这通电话的真正用意。首相希望他尽可能撤离法军——不仅是撤出“相当”的数量,而是跟英军“相等”的数量。丘吉尔本人接过电话,证实了这项命令。

这项命令宛如晴天霹雳。相对于在六月一日最后一刻接运小规模的后卫部队结束撤退行动,如今整个法军都涉入其中。没有人——完完全全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意味着多少人数,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当天稍早的一切精心计算与策划都已变得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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