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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汉艺餐厅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后一年和俄国十月革命后的第一年,尽管德国的经济进入了萧条时期,但其先锋派戏剧却空前繁荣。奥斯卡·克罗格院长也时运亨通,他在美茵河畔的法兰克福,经营一个设立在地下室的剧院。每彩排一出韦德金德和施特林德贝格的新剧,或者上演格奥尔格·凯泽、施特海姆、弗里茨·冯·翁鲁、哈森克勒弗尔或托勒的戏剧时,本市知识界,主要是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就在这狭小的地下室里集聚,气氛倒也融洽。奥斯卡·克罗格本人,喜欢写些小品文和伤感的诗篇。他把剧院当作道德教育的课堂,主张通过舞台帮助新的一代人去树立自由、正义、和平等理想。当时,他认为实现这些理想的时刻已经到来。奥斯卡·克罗格是个严肃、自信且单纯的人。星期日上午,在上演托尔斯泰或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戏剧之前,他总要对观众演说一番。“人道”这个词儿经常挂在他嘴边。他兴奋地向站着的年轻人喊道:“弟兄们,鼓起勇气!”结尾则引用席勒《欢乐颂》里的名言:“千百万人啊,我拥抱你们!”

在法兰克福和其他地方,奥斯卡·克罗格受人爱戴和尊敬,因为在这些地方观众对大胆的艺术尝试情有独钟。他表情丰富,宽宽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窄边的金丝框眼镜后面,闪动着和善、机敏的眼睛。他的照片经常刊登在先锋派出版物上,有时也见诸于页面光亮的大型杂志里。奥斯卡·克罗格是德国表现主义戏剧界最积极、最有成果的先驱之一。

放弃法兰克福那座著名的地下室剧院,对他来说,无疑是个错误。这一点,其实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九二三年,有人邀请他去管理汉堡艺术剧院。鉴于那家剧院规模较大,所以他允诺了下来。但实践证明汉堡的观众不像那些常去他地下剧场的法兰克福观众那样懂艺术、有激情,且对新思想能产生共鸣。在汉堡艺术剧院,克罗格时常要从他感兴趣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去排演大众喜爱的剧目,这使他很痛苦。剧场要求每到星期五就得排出下周节目单。届时,他同剧场经理施密茨总要有一场小小的争执。施密茨要求安排票房高的滑稽剧和惊险剧,克罗格则坚持上演具有艺术性的剧目。由于平时施密茨同克罗格关系好,并钦佩其为人,所以一遇争执,他总是让步,这样才使得艺术剧院仍然保持着高雅的风格。但是这就影响到了剧院的收入。

克罗格抱怨汉堡的年轻人麻木不仁,民众缺乏文化素养,对高雅的艺术欣赏不了。

他苦涩地说:“真是好景不长啊!一九一九年,观众还争着要看斯特林德贝格和韦德金德的戏;到了一九二六年就只爱看歌舞喜剧了。”奥斯卡·克罗格在艺术上有很高的造诣,但缺乏远见。如果他能预测到一九三六年会发生什么,他还会对一九二六年如此满腹牢骚吗?“上演高雅的戏剧就吃不开,”他抱怨说,“不久前戈哈特·豪普特曼的《织工》上演时,观众都挤到了剧院门口,而昨天上演时,剧场里的座位居然有一半空着。”

“不要紧,我们死活也能经营下去。”施密茨竭力安慰他的朋友。施密茨一看到克罗格善良、天真而又苍老的猫脸上布满愁云,心里就一阵难过。说实在的,他自己也忧心忡忡,那丰满、红润的脸上已平添了些许皱纹。

“怎么能经营下去呢?”克罗格不理会对方的安慰,还说,“像今晚这样下去,我们不得不从柏林邀请名角儿来客串了,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些汉堡人吸引到剧院来。”

黑达·冯·赫尔茨费尔德是克罗格的老同事和红颜知己。早在法兰克福时期,她与克罗格就一起做导演和演戏。她说:“克罗格,你又把事情看得漆黑一团了。请多拉·马丁来客串,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她的演出实在太精彩了。亨德里克演戏,也不必发愁没人看。”

当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说到亨德里克这个名字时,狡黠而妩媚地笑了,那薄施脂粉稍显宽大的脸蛋,突然亮了起来。她长了一个大鼻子,一对大大的金褐色的眼睛流露出感伤和聪颖。

克罗格粗声地说:“亨德里克的要价太高了吧。”

“可是,给马丁的报酬也不能低呀!”施密茨补充说,“就算他们确有魅力,表演技能出众,也能吸引大批观众,不过一个月就得给一千马克,也实在让咱们吃不消。”

“这就是柏林名角儿的价格。”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愤愤不平地说。她从未在柏林工作过,她鄙视柏林及其一切。

“给亨德里克一千马克也太过分了,”克罗格突然激动地说,“从什么时候起把他的报酬加到一千这么高?过去一直都是八百马克,且已经绰绰有余。”

“这可叫我怎么办?”施密茨说,“他连蹦带跳地进了我的办公室,一下子就坐在我的腿上,还用手轻拍我的下巴。”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笑眯眯地盯着他,施密茨脸有点儿发红了,“他一再重复说,‘非要一千马克不可!一千,经理!凑个整数吧!’克罗格,您说,这可叫我怎么办?”

亨德里克在要求增加津贴和报酬时,善于采用这样巧妙的手法:像一阵发狂的旋风,卷入施密茨的办公室,恣意撒娇撒野。他知道,只要把施密茨的头发扯乱了,用手指头捅他的肚子,就会弄得笨拙的胖子施密茨彻底就范。为了把报酬提高到一千马克,他甚至坐在施密茨的大腿上不起来。这一点,连施密茨也只好红着脸承认。

“简直是胡闹!”克罗格生气地摇晃着他那焦虑万分的脑袋,“从本质上讲,亨德里克是个轻浮的人。他卖弄的一切,从文学爱好到他所谓的共产主义都是伪装。他不是艺术家,而是地地道道的戏子。”

“你为什么要反对我们的亨德里克呢?”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不得不用讥讽的口吻问道,因为她自己在谈论亨德里克时从无贬意。她欣赏亨德里克的成功之道,常说:“他是我们演员中的佼佼者。柏林没有把他从我们这里挖走,我们应该感到庆幸。”

“我从不看好他,”克罗格说,“归结起来,他仅仅是个一般的地方演员,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心中有数。”

施密茨问:“他今晚躲到哪里去了?”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轻轻地笑着回答说:“有人说他躲在幕后的化装室里。只要柏林有艺术家来演出,他总是妒忌万分。他对自己说,他永远达不到他们的水平,所以他非常歇斯底里地躲到幕后去了。多拉·马丁使他神魂颠倒,他既恨她,又爱她。今晚他大哭了一场。”

“瞧瞧他的自卑感吧!”克罗格大声说着,得意地环顾四周,“或者,这更能说明,在他内心深处,对自己有了客观正确的评价。”

三个人坐在剧场的餐厅里。这座餐厅是以德语“汉堡艺术剧院”的首字母缩写“汉艺”(H.K.)命名的。餐桌上铺着油腻不堪的台布,墙上挂着一排沾满尘土的演出剧照和演员照片,这些都是十年来在这里演出过的演员及他们在舞台上塑造出来的人物。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谈着话,时而抬起头来瞥一眼这些照片。其中有天真无邪的少女、多愁善感的青年、滑稽可笑的老演员、英勇的元老、年轻的情侣,也有阴谋家和尊贵的夫人。

餐厅下面便是剧场。多拉·马丁的演出正接近尾声,她今晚成功演出的是一场通俗的戏剧。她的哑嗓音,娇艳且胜似少女的苗条身材,加之一双充满纯真而神秘的眼睛,使全德国的观众都如痴似醉,为之倾倒。在她刚演完第二场时,院长、经理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就起身离开了包厢。艺术剧院的其他演员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观看演出直到结束,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敬佩和嫉妒。

克罗格轻蔑地评论道:“她带来的配角演得可真够差劲儿的。”

“你想让她带来什么样的演员?”施密茨说,“要是带着像样的配角来,她一个晚上还能赚到一千马克吗?”

“不过,她本人倒是越演越出色了,”机灵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说,“她什么角色都能胜任。她甚至演过神经错乱的孩子,而且演出效果很棒,令人心悦诚服。”

“演‘神经错乱的孩子’倒不错。”克罗格笑了,“楼下的戏看来演完了。”他补充了一句,同时往外张望。

观众正走出剧场,沿着一条小道往上走,经过餐厅外面,穿过大门便到了街上。餐厅渐渐挤满了人。演员们彬彬有礼地来到这边的桌子旁,向院长点头致意,同餐厅主任开一两句玩笑。餐厅主任是个壮实的老头儿,留一把白色的山羊胡子,长着一个蓝红色的酒糟鼻子。在演员眼里,餐厅主任汉泽曼大叔同施密茨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遇到施密茨心情好时,演员可以请他预支工资,到了每月下旬,钱花得青黄不接时或尚未提前领到工资时他们就可以到汉泽曼那里去赊账。所以大家都欠他钱,据说连亨德里克也欠了他一百多马克,所以汉泽曼对欠钱客人的玩笑话真的不必去搭理。他板着脸,眉头紧锁,为演员们端来白兰地、啤酒和冷盘肉,但却看不到有人付钱。

大伙儿都在议论多拉·马丁。对她的演技,各抒己见,而一致的看法是她的钱赚得实在太多了。

莫茨表情严肃地说:“倡导明星制会使德国戏剧界走向衰亡。”她的男朋友彼得森立即气愤地点头表示支持。彼得森是个老演员,特别渴望扮演英雄角色,例如历史剧中国王或威武的老将军,可惜,扮演这类角色时他又显得太矮、太胖了点儿。他总想以挺直的腰板和威武的姿势来掩盖自己的先天不足。彼得森往往装出老实人的表情,这时下巴上如能配上一副船夫的胡子倒挺合适,但可惜缺少这点胡子,结果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颚、宽宽的上嘴唇以及那双不大的散发着灵气的蓝眼睛,还是使这张面孔显得聪明过头。众所周知,莫茨爱他胜过他爱自己。

由于彼得森刚才点了点头,所以现在莫茨径直地走向他,亲昵而意味深长地说:“彼得森,我们不是经常议论这种错误的管理方式吗?”

彼得森坚定地表达了他的态度:“的确是这样,女士!”于是他又眯起眼睛向拉埃尔·莫伦维茨瞄去。莫伦维茨是个妖艳的女郎,乌黑的刘海长发一直垂到修过的眉毛和黑边大眼镜上。她有一张圆胖的、幼稚的、尚未成熟定型的娃娃脸。

“马丁那套滑稽般的表演技艺,在柏林也许吃得开。”莫茨尖刻地说,“可是,在咱们中间,谁也不会买她的账。咱们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演戏老手啊!”

她环顾四周以期博得众人的掌声。莫茨擅长扮演滑稽可笑的老太婆,偶然也有机会扮演上年纪的贵妇这类角色。她总大声笑,而且一笑起来就没完,久而久之嘴角的皱纹就明显了。她笑的时候嘴里露出的金牙也闪闪发亮。但是,眼下她表情严肃,近乎恼怒。

莫伦维茨高傲地一边玩着她那长长的烟斗,一边说:“最后谁也不能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讲,马丁总还是个有高超技艺的人。无论她饰演什么角色,总是那么出神入化。你们知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大家都懂得她的意思,而莫茨却摇了摇头表示不能赞同。这时娇小的安格莉卡却用清脆、腼腆的嗓音,轻声地说:“我钦佩马丁。我感受到了她的超然魅力,这点最能打动我。”安格莉卡敢于开诚布公地说出这么长的话来,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红红的。大家都注视着她,被她的诚实所感动。娇小的安格莉卡妩媚动人,金色的短发使她看上去更像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纯洁明亮的眼睛并未因近视而失去魅力。有人甚至认为,安格莉卡眯着眼看人时尤其楚楚动人。

“我们的小公主又陶醉了。”美男子罗尔夫·博内蒂笑着打趣,不过他的笑声未免太大了一点儿。在演员中,他是收到粉丝来信最多的一个,因此脸上总流露出高傲,但这也掩饰不住他疲惫的神色。在安格莉卡看来,罗尔夫一直在向她求爱。很久以来,他一直在追求安格莉卡。在舞台上,他扮演的角色经常使他有机会把安格莉卡搂在怀里,然而安格莉卡却对他很冷淡。令人吃惊的是,她偏偏把自己的温情留给了那些不会回报甚至排斥自己的人。她美丽动人,落落大方,似乎只为人们的宠爱和娇惯来到世间。她内心隐藏着一种古怪的执拗。这使她一方面在罗尔夫疯狂的追求面前能以冷静和嘲讽相待;另一方面会因亨德里克冰冷的藐视而不由得痛哭流涕。

罗尔夫故意地说:“无论如何,作为女演员,马丁不是一个真正的成功者。她是一个古怪的阴阳人,她的血管里流着冷血。”

“我觉得她很美,”安格莉卡温柔但坚定地说,“我认为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妩媚的女人。”说这话时,她的双眼已充满了泪水。安格莉卡往往无缘无故地掉泪。她心不在焉地说,“真奇怪,我感到多拉·马丁和亨德里克有一种神秘的共同点。”这种言论立刻引起了在座各位的惊讶。

“马丁是个犹太人。”年轻的汉斯·米克拉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这样做是为了让大家开心,但大家感到意外的同时,还向他投出了厌恶的目光。

“米克拉斯太过分了。”莫茨见状,便用一句话打破了大家目瞪口呆的样子,还勉强地笑了笑。

克罗格立刻皱起眉头,以示震惊和讨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脸色一下子白了。令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米克拉斯脸色苍白,但神态倔强地将身体靠在餐厅的柜台边。克罗格终于声色俱厉地责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直在同汉泽曼窃窃私语的另一个年轻演员站出来当和事佬,用坚定而又安抚的口吻说:“喔唷,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计较了。下不为例,米克拉斯,这类事情总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平时你还是个挺听话的孩子嘛!”他拍了拍肇事者的肩膀,开心地笑了起来。大家觉得此番话挺有道理,一个个都跟着笑了起来。甚至连院长克罗格也笑了,不过他的笑略显勉强。

但是,米克拉斯严肃如故,把那张板着的、苍白的脸转向一边,不屑一顾地将嘴唇紧紧地闭着。“她就是犹太人!”他又一次低声说了句,低到几乎没人听见。只有奥托·乌尔里希斯听见了,刚才他落落大方地为他打了个圆场,现在则严厉地瞪了米克拉斯一眼,以示斥责。

院长克罗格向那位和事佬乌尔里希斯招招手说:“嘿,乌尔里希斯,请您过来一下!”乌尔里希斯走到院长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桌旁坐下。

“我不愿意打探您的私事,真的不愿意。”克罗格的语气中表达了自己的为难心情,毕竟他要涉及的内容确实很棘手,“但现在您参加共产党集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昨天您又到什么地方去开会了。乌尔里希斯,这对您和我们都不利呀。”克罗格语重心长地放低声音说,“乌尔里希斯,您是知道的,资产阶级报纸会做什么,人家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只要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在政治舞台上抛头露面,乌尔里希斯,这会给我们带来不幸。”克罗格急急忙忙地一口喝完他的白兰地,脸色有点儿发红了。

乌尔里希斯镇定地回答:“院长先生,您对我讲这些,我由衷感谢。当然,我自己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院长先生,也许我们分手会更好一些。请您相信,我提出这个建议,心里也觉得不好受。但是,我不能放弃我的政治活动。我觉得现在只得放弃你们给我的这个工作机会。当然,这真的是一种牺牲,因为您知道我是多么愿意留在这里继续我的事业。”

他的语气使人感到亲切、诚恳、温暖。他讲话时,克罗格用父亲般的和蔼、深情的目光看着他那张坚毅的面孔。乌尔里希斯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高高的、饱满的前额,乌黑的头发在脑后背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充满了快乐和智慧,使人对他容易产生信任感。克罗格很喜欢他,所以得知他的决定后,他气得火冒三丈。

“但是,乌尔里希斯!”他大声说,“这是绝对不行的。您心里有数,我是决不会放您走的。”

“我们绝对少不了您!”施密茨补充了一句。身材肥胖的人有时会用一种嘹亮、和美、颤抖的奇怪声音使人感到意外。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严肃地点点头,以表明其相同的态度。

克罗格强调说:“我只请您行动上收敛一点儿。”

乌尔里希斯非常感激地说:“您一直都特别关心我,非常体贴我。放心吧,我会十分小心,不辜负您对我的关爱。”

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向他递去信任的笑容。“您肯定不是蒙在鼓里,”她温柔地说,“我们在政治观点上十分同情您。”她是在法兰克福结的婚,现在姓丈夫的姓。她的丈夫也是个共产党人,比她年轻得多,后来离开她走了,目前在莫斯科当电影导演。

“任重而道远。”克罗格以教育者的姿态,竖起食指,“虽然不总是一帆风顺,在某些方面会遇到挫折。在莫斯科,我们也不可能实现我们的所有美梦。在独裁制度下,知识分子的一切美梦、要求及希望等都能实现吗?”

乌尔里希斯此时语气非常严肃,这使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透射出锐利的目光,咄咄逼人。他说:“不仅那些您称之为知识分子的人,有自己的希望和要求。无产阶级也有自身的要求,而且更为迫切。根据目前的世界形势,无产阶级的要求只有通过实施专政才能实现。”

此时施密茨经理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为了轻松地转换话题,乌尔里希斯笑着说:“告诉你们,艺术剧院大名鼎鼎的演员,在昨天的集会上差一点儿代表剧院登台发言。遗憾的是,亨德里克的要求在最后时刻被拒绝了。”

克罗格轻蔑地说:“只要事情有碍亨德里克的前程,他总是会在最后被人劝阻的。”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了。直到乌尔里希斯说“亨德里克是我们自己人”时,她才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的表情。

“亨德里克是我们自己人,”乌尔里希斯重复说,“他会用行动证明这一点。他的行动就是创办‘革命剧院’,这个月剧院就要开张。”

“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开张啊!”克罗格微笑着挖苦说,“至今还只是在信纸上印着‘革命剧院’的名称。我们假定它开张了,您相信亨德里克真有勇气演出革命戏剧吗?”

乌尔里希斯非常肯定地回答:“我真的相信。另外剧本都已选好了,您就称其为‘革命剧’吧!”

克罗格红润的脸上带着厌倦和轻蔑的表情,他怀疑地说:“那咱们等着瞧吧!”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见此情景,认为该换换话题了。

“刚才米克拉斯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奇谈怪论呢?”她问,“看来这小伙子真的反对犹太人,并且和纳粹党人同流合污了。”她说到“纳粹党人”这四个字时,好像踩到一只死耗子那样,顿觉厌恶,以致她的脸都扭曲了。

施密茨轻蔑地笑着。克罗格则说:“我们还需要这样的人啊!”乌尔里希斯向旁边看了一眼,断定米克拉斯听不到他们的谈话时,才压低声音说:“米克拉斯基本上是个好人,这我知道,我常和他交谈。我们需要多帮助、多关心这样的年轻人。我们还有机会把他争取过来,让他走上正道。我不认为他已无可救药了。他的敌意和满腹牢骚是被坏人利用的结果,您懂得我的意思吗?”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点点头,乌尔里希斯认真地低声说:“这种年轻人,头脑简单,分不清是非。当前,像米克拉斯这样的人在全国比比皆是,他们主要是不满。不满是好事,因为是对现状的不满。但不幸的是,这样的青年易受坏人引诱。一旦上当受骗,坏人就会利用他们的不满,挑动他们去相信,世界上的一切祸根在于犹太人和凡尔赛条约。他们轻信这些垃圾谎言,忘掉了国内和全世界真正的祸根。这就是别有用心的人转移视线的卑劣手段。对那些单纯而又不善于正确思考的年轻人,使用这种手段往往就会奏效。所以浮现在面前的是一幅悲惨的画面:一群不幸的年轻人,乖乖地坐在那里被洗脑,最终成了纳粹党人。”

四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向米克拉斯投去。米克拉斯坐在餐厅最远处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旁边坐着提词员、胖老太太埃福伊夫人、身材矮小的道具管理员维利·柏克和舞台看守克努尔。有人传说,克努尔先生西服领的背面别着一枚“卐”字徽章,而且他的寝室里挂满了纳粹头子的像,但是他在门房里却不敢挂。克努尔先生同舞台管理员中的共产党人发生过激烈的辩论和争吵。共产党人不到汉艺餐厅来,他们总是坐在剧院对面的酒吧里,乌尔里希斯有时在那里同他们碰头。亨德里克从来不敢靠近工人们的桌子,怕他们讥笑他的单片眼镜。同时,他又常常诉苦说,自己十分讨厌纳粹分子克努尔先生待在汉艺餐厅里。他谈到克努尔先生时,总爱说:“这个卑鄙的小资产阶级,盼着他的头子和救星,就像一个大姑娘盼着男人来使自己怀孕一样。每当我经过舞台看守室,一想到他衣领下的那枚‘卐’字徽章,浑身就感到一阵冷一阵热。”

“当然,他的童年是悲惨的,”乌尔里希斯谈论米克拉斯时说道,“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是在巴伐利亚州一个偏远地区的一座阴森恐怖的房子里长大的。父亲在战争中阵亡了。米克拉斯要求到剧院工作,他母亲非常焦虑,甚至有些愤怒。她死命反对,大吵大闹,这些都可以想象。他有抱负,勤奋努力,才华出众。他见多识广,比我们多数人都知识渊博。原先他想当一名音乐家,学会了对位法和弹钢琴。他还会演杂技、跳踢踏舞、拉手风琴,几乎什么都会。他常常整天地工作,也许因而使身体受到影响。那咳嗽声,听着都叫人揪心。很自然,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只好退下来,担任个配角。他把他的失败归罪于我们。他觉得,我们会由于他的政治信念而联合起来反对他。”

乌尔里希斯也用焦虑的目光望着对面的米克拉斯。“月薪仅仅九十五马克。”他突然大声说,用责备的目光盯着经理施密茨,施密茨立即坐立不安。乌尔里希斯继续说:“在这种情况下,米克拉斯很难成为心智健全的人。”这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开始用锐利的目光打量起米克拉斯来了。

每当米克拉斯觉得他受到了剧院领导卑鄙的歧视的时候,他都会与克努尔先生及其同甘共苦的伙伴坐下来,敞开心扉。其政治上的朋友告诉他剧院的领导已经“犹太化了”,且“已经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影响”。按照米克拉斯的观点,亨德里克既嫉妒又自负,是个狂妄自大的人。他想演所有的角色,竟然把米克拉斯要演的角色也抢去了。

“他没有把莫里茨·施蒂费尔给我留下,真卑鄙,”米克拉斯痛苦地说,“他导演《春晓》,为什么自己又要演剧中的主角呢?什么也不给我们留下,真卑鄙!他演莫里茨也显得太胖、太老,穿着短裤,样子真可笑。”米克拉斯气呼呼地看着自己虽瘦但健壮的腿。

维利·柏克负责舞台布景,他用目光扫过大啤酒杯,自得其乐地笑着,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是笑亨德里克的外表像体操运动员,还是笑米克拉斯为自己的无助而愤怒?只有提词员埃福伊才真正愤慨,她支持米克拉斯的看法:卑鄙无耻。这位胖老太太像母亲一样关心年轻的米克拉斯,政治上也同情他,还常给他一些小恩小惠,诸如给他补袜子,请他吃晚饭,送他香肠、火腿和腌菜,等等。“孩子,你要吃得胖点儿。”她说着并温柔地看着他。她喜欢米克拉斯通过健身锻炼而保持的修长灵活的身躯。当她看到米克拉斯浓密的黑发乱七八糟地竖在后脑勺时,就会说:“你现在真像街上的野孩子!”于是她便从手提包里拿出梳子来,给他梳理一番。

米克拉斯看上去真像一个街上的野孩子,他的遭遇很惨,他不得不勇敢地强忍种种屈辱。他每天的生活充满艰难的挑战:不停地训练。这对他瘦弱的身体来说,负担着实过重。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他脾气暴躁,年轻的脸上常流露出阴沉、敌对的神情。他脸色苍白,面颊凹陷。眼睛明亮,但眼圈灰黑。只有那平和的、孩子气的前额会给人留下另一番印象:好似被微弱柔和的内在光彩照亮。他嘴唇发红,红得过分,显然是病态。特别突出的双唇似乎将脸部的所有血液都汇集到此,所以面孔缺少血色。那个提词员埃福伊太太特别爱看米克拉斯的诱人嘴唇,但其短而微陷的下巴却让人扫兴。

“今天早晨排练时,你的脸色又一次让人担心。”埃福伊太太忧心忡忡地说,“你的咳嗽声音又闷又重,真的令人伤心!”

米克拉斯受不了别人对他的怜悯,却又乐意默默地接受别人为表达同情而给予的施舍,但从不表示感激。他对埃福伊太太怜悯的话充耳不闻。

相反,他想听听维利·柏克的见解。“亨德里克今天晚上一直躲在幕后面的化装室里不出来,是真的吗?”柏克对此不作否定。米克拉斯觉得亨德里克的行为很愚蠢,他为之高兴。“我早就说过,他是个地道的蠢货!”他获胜似的哈哈大笑,“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脑袋安错地方的犹太女人,实在太不值了!”他弓起腰来装着马丁的模样,把埃福伊太太逗得直乐,“这类垃圾东西居然妄想当名角儿!”他嘲笑的对象也许是马丁,也许是亨德里克。按他的判断,他们两个人都属于非德意志的卑鄙无耻的特权集团。他一边用骨瘦如柴的脏手托着他那张苍白的、不怀好意的脸,一边继续说,“马丁,那女人总把沙龙共产主义的词儿挂在嘴边,但每晚照样收入一千马克。他们是一帮强盗!总有一天要收拾他们。到时候亨德里克不得不低头!”

平时,他在餐厅里不敢搬出这类危险的话题,如果克罗格在旁边,更是一字不提。今天他一反常态,大谈特谈。言辞虽激烈,却仅是絮絮耳语。埃福伊太太和克努尔先生点头表示赞许,而柏克只是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干巴巴地看着。

“这一天总会到来!”米克拉斯低声说,但情绪激动,黑眼圈里的一对明亮的眼睛好像在燃烧。接着一阵可怕的咳嗽声,埃福伊太太轻拍他的肩和背。“声音怎么这么闷,”她担心地说,“好像是从肺的底部咳出来的。”

本来面积就不大的餐厅里,此刻烟雾弥漫。“空气浑浊得真叫人透不过气来,”莫茨抱怨说,“身体再好的人也受不了。我的嗓子,你们瞧,明天又得去看口腔科医生。”

谁也不乐意见她去看医生。拉埃尔·莫伦维茨甚至挖苦说:“哎哟,我们的花腔女高音!”莫茨狠狠瞪了她一眼。莫茨和拉埃尔两人总是较劲,彼得森心中有数。昨天有人发现彼得森又在那个妖艳的拉埃尔的化装室里,当时莫茨难过得哭了。看来莫茨今天不愿意为这个蠢女人而乱了阵脚。也许拉埃尔戴着单片眼镜和把头发梳理得令人发笑还自以为生活在一个朦胧的梦幻世界。莫茨把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胸前,以示心情愉快。“这里真好,是不是啊,汉泽曼大叔?”她高兴地说着,瞟了餐厅主任一眼。餐厅主任因她还有二十七马克的欠账,所以没有理她。当她见到彼得森面前出现牛排和荷包蛋时,火气又立即上升:“几根小香肠就不够吃啦?”眼眶里充满愤怒的泪水。莫茨和彼得森经常发生摩擦,莫茨认为彼得森爱摆阔,总是订很贵的菜,小费也给得太多。

莫茨尖刻地说:“当然,非要牛排和鸡蛋不可啦。”彼得森不平地嘀咕:“一个男子汉总要吃得讲究一点儿嘛!”莫茨突然怒不可遏,用讥讽的语调问拉埃尔,彼得森是否献给她一瓶香槟酒。“特等贵妇香槟!”莫茨恶狠狠地大声说出了那优质香槟酒的牌子,只有像她这样善于交际的人才有机会了解得这么细致。这一下拉埃尔真正感到受了侮辱。她尖声地叫喊:“请您少说为妙!这是开玩笑吗?”单片眼镜从她的脸上掉了下来,那圆圆的脸气得发红,情绪有些失控。

克罗格惊奇地抬起头来朝他们看看,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在讥笑,美男子博内蒂轻轻地敲了敲莫茨的肩膀,同时也敲了敲拉埃尔的肩膀。这两个女人靠得越来越近,摆出了打架的架势。博内蒂说:“小姐们,不要吵架!”他劝阻她俩,嘴角边挂上了更加厌世、失望的皱纹,“吵架无济于事,还是让我们打打牌吧。”

此刻,餐厅里响起了低沉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大。大家转过身去,看见多拉·马丁站在门口,像舞台上女王背后跟着侍从那样,她也被同来的剧团成员簇拥着。

马丁笑容可掬,用其特有的沙哑语调向汉堡艺术剧院全体人员挥手致意。全德国有上千个年轻演员用这种沙哑的嗓音模仿她的说话腔调。

现在她就用这种有名的腔调大声说话,每句话中,都有一两个字的声音拖得特别长:“朋友们,我们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十——分——无——聊的宴会,万——分——抱——歉,我们不——得 ——不——走啦!”她仿佛故意恶搞自己的说话腔调,随心所欲地拖长字的音节。可是,大家听后竟感觉那音色非常悦耳,即使像小伙子米克拉斯那样不喜欢马丁的人也是如此。不能否认,她的光临取得了哗众取宠的效果。在她充满智慧的饱满的额头下,那双睁得大大的、天真无邪的、神秘而又深邃的眼睛,吸引并迷住了每个人的心魂。甚至连汉泽曼大叔都傻乎乎地露出如痴似醉的笑脸。过去曾和马丁交过朋友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向马丁喊道:“亲爱的马丁,这太遗憾了。你不能到我们这里来坐一会儿吗?”她竟然可以用亲密的称谓来称呼马丁,大家对她不禁肃然起敬。

马丁却微笑着摇摇头。由于她耸着肩膀,所以她的脸几乎埋没在棕色翻毛皮大衣的高领中间。

“太遗憾了!”她温柔亲切地说。她今天没有戴帽子,因而摇晃脑袋时,那蓬松的、稍稍泛红的头发就飘动了几下,“时间已经太晚了。”

突然,有人从马丁的随从们的背后钻了出来,此人就是亨德里克。他身穿那件演出轻喜剧时穿的晚礼服,近看,这服装已经破旧,油渍斑斑。他肩上披一块白丝巾,气喘吁吁,面颊和额头由于着急而泛红。他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全身颤动,使旁人惊愕不已。他慌慌张张地俯身吻那女演员的手,动作看上去非常不舒服,但可以看出他表现出来的狂热。

“请您原谅!”他说。令人奇怪的是他那单片眼镜居然牢牢地夹在眼上,而脸一直还俯在她的手上,并且还能一直哈哈大笑。“不好意思!我来得太迟了——您一定会这样想——真是难以相信……”后来他终于挺直身子,捧腹大笑,脸变得越来越红。他说,“今晚对我来讲,简直是一种享受,精彩绝伦,我不把这个感受告诉您,我是不会让您走的。”说到这儿,刚才他笑得前仰后合的狂态突然消失,脸部表情立即变得异常严肃。

现在该轮到马丁了。她笑了起来,脸上散发着诱人的温暖和魅力。“骗——子!”她大声说,还把“骗”字的声调拖得特别长,“您躲起来了,压根儿没有到剧场来过!”她用黄猪皮手套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不过这不碍事儿,”她冲他愉快地笑着,“听说您是个天才!”

从马丁嘴里突然听到这种评语,亨德里克受宠若惊,脸色由淡红变成灰白;但是他却用痛楚的声音说:“我?天才?这——是——无——中——生——有——的——谣——言……”连他都学会了马丁的那一套,说话时把每个字的音节拖得长长的。但他在说话的方式上却有自己的独特一套,并非完全照搬马丁。马丁说话时温柔亲切,而亨德里克的语调则装模作样,故作高雅。在排练中,当女演员表演激情戏时,他就送给对方这种笑容:咧嘴露牙,一副俗气相。他自己形容这种笑为“邪恶的笑”(“邪恶,亲爱的,懂吗?邪恶!”在排练时他告诫莫伦维茨和安格莉卡,同时露出牙齿装模作样地做给她们看)。

多拉·马丁也露了露牙。但是当她嘴里“嗯呀,咿呀”,发出装嫩的声音,把脑袋垂在高耸的双肩之间时,她那聪明、忧伤的大眼睛,在仔细思忖亨德里克脸上的表情。“将来您还会有机会显露您的天才!”她轻声地说。即刻,不仅她的目光,而且她整个脸部表情都变得十分严肃。她点了下头,其严肃的表情简直就是对他的威胁。一刻钟前还躲在幕风后面的亨德里克现在敢于正视对方的眼睛了,于是马丁又哈哈大笑,撒娇地说:“我们再不走就要迟了!”她向大伙儿摆摆手,带着随从消失了。

与马丁的邂逅,神奇地使亨德里克一扫颓唐情绪,精神高涨,现在他像过节那样高兴。脸上的怨气顿时消失,显得神采奕奕、优雅非凡。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就像刚才注视柏林来的那位名角儿那样。他在向克罗格院长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打招呼之前,走到维利·柏克身边,“听我说,亲爱的柏克,”吊儿郎当也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兜里,双肩下垂,嘴唇上挂着邪恶的微笑,“你借一点儿钱给我吧,至少得七马克,我想吃一顿像样的晚饭。因为我预感汉泽曼大叔今天会要我付现金。”他那宝石般闪亮的眼睛,对坐在柜台后一动不动的汉泽曼投去一瞥不信任的目光。

柏克站起身来。亨德里克的这种要求一方面给了他好大的面子,另一方面又使他非常难堪。他多少感觉有些惊愕,所以他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脸涨得通红。当他默不作声慌慌张张地在裤兜里乱掏时,米克拉斯用紧张且恶毒的目光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安格莉卡匆匆走了过来,“亨德里克,”她羞怯地说,“假如你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五十马克,到下月一号还我就好了。”

亨德里克的眼神立即变得冷酷起来,他晃了晃肩膀,轻蔑地说:“小孩子,不要瞎掺和,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柏克愿意借给我钱。”柏克激动地点点头。安格莉卡只好眼泪汪汪地走开了。亨德里克趾高气扬地把柏克给他的银币塞进口袋,也没说声“谢谢”。而此时,米克拉斯、克努尔和埃福伊太太正怒视着他。柏克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目瞪口呆。安格莉卡则跟在亨德里克身后哭泣。亨德里克大步穿过餐厅,那条白色的丝巾还垂在他的肩膀上。

“施密茨大叔看我挨饿很开心啊。”亨德里克那张挂着胜利微笑的脸转向经理坐的桌子。桌子旁的人生硬地向他打招呼,以示对亨德里克的欢迎,甚至克罗格也勉为其难地“呵呵”干笑了几声,但笑声过于响亮,显得不够真诚。“喂,老滑头,你好吗?今晚你总算熬过去了吧!”克罗格那张猫嘴两角,现出了深深的皱纹,眼镜片后面转动着不怀好意的眼睛。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使人相信,他能写出热情奔放的抒情诗,出色的政治和文化诗篇,而且不愧是和戏剧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人。

亨德里克和乌尔里希斯心照不宣地、亲切地握手。施密茨经理用他难得的温柔悦耳的声音说了几句诙谐的话。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莞尔一笑,笑中含有不可名状的嘲讽味儿。同时,她的金褐色眼睛因动情而湿润,她用温柔的目光盯着亨德里克。亨德里克坐下来,让她决定晚饭该点什么菜。这给了她靠近的机会,她把那起伏不平的胸脯移近他的身边。亨德里克邪恶的微笑没有把她吓跑,她已经习惯了,她喜欢这种笑。

当汉泽曼大叔接过订菜单时,亨德里克开始议论他的《春晓》:“我估计演出效果会很好。”他说的那么自信,同时一双威严的眼睛向餐厅扫去,扫过所有的演员,如同一个统帅用眼睛扫视整个部队。“西贝特演温德拉不会出丝毫纰漏,博内蒂演梅基奥尔·加博不理想,但还能凑合,妖艳的莫伦维茨演伊尔莎可达到一流水平。”

他讲话时居然毫无风趣且如此严肃,这真是少有。克罗格也感到意外,不由得怀着敬意听着。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又来扫大家的兴了,她把那张涂上厚厚一层香粉的大脸蛋,伸到亨德里克身边,故意用嘲笑的口吻说:“至于莫里茨,我们把这个角色交给一个青年演员去演,据最权威人物即马丁本人认为,这个青年演员并非一点儿天赋也没有……”

克罗格皱了皱眉头以示反对。亨德里克只装作没听见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这种讥诮,反而说:“亲爱的,那么让您演加博夫人又会演得怎样呢?”这是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嘲讽。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是个蹩脚演员,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她本人也为此而苦恼。大家嘲笑这位聪明的女人死乞白赖地要登台演出,即使演不起眼的老太太,她也愿意。对亨德里克的鲁莽无礼,她本想耸耸肩膀表示无所谓,但她那已不年轻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耳根。克罗格见此情景,感到一阵揪心,说这是出于怜悯,不如说是出于温情。多年前克罗格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曾经相好过。

为了转换话题,或者为了谈他确实在考虑的唯一的一个问题,乌尔里希斯径直开始谈到了革命剧院。革命剧院计划在亨德里克和共产党人员的组织领导下上演一系列剧目,演出时间在每个星期天的上午。乌尔里希斯认为舞台首先应当为政治工具,所以他积极支持这项计划。他说,为首场演出所选的剧本十分合适,自己已从头到尾把剧本修改了一遍。“党很关心我们的事业,”他解释说,并以阴谋者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亨德里克一眼,而后扫视一番克罗格、施密茨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他为自己这番话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而扬扬自得。

“好心肠的汉堡人若起来抵制我这剧院,共产党是不会赔偿我的损失的。”克罗格抱怨说。对于演革命戏,他明显表示同意,但心存疑虑。他说,“在一九一八年时不妨搞搞这类实验,但在今天……”亨德里克和乌尔里希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那眼色中包含着高傲的默契,他们对院长克罗格小资产阶级式的顾虑加以蔑视。这种交流的时间长了点儿,以致连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都察觉到了他们的眼色,心里很不好受。最后亨德里克像长辈那样慈祥地弯下身去对克罗格和施密茨说:“演革命戏决不会给我们添麻烦,肯定不会。您老人家要相信这点,真正的好事绝不会给人丢脸!演革命戏是好事,而且是件大好事!一种事业,只要它蕴藏着真实的信念和真正的热情,就会使大众信服。当我们展示我们坚定的信念时,敌人就会噤若寒蝉。”

他目光炯炯,略微睨视,仿佛在兴奋地眺望这伟大的决定所带来的光明前景。他高傲地翘起下巴,那张微微后仰的蜡黄色纤弱的脸上,泛起一种必然成为胜利者的光泽。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心想,这次亨德里克是真正感动了,不管他有多大的天赋,总不可能在假装。她得意地看着克罗格,克罗格也无法掩盖内心的某种激动。乌尔里希斯的表情则显得十分严肃。

当大家被亨德里克富有感染力的激情所蛊惑,从而痴呆呆地坐在那里时,亨德里克突然改变了他的姿势和表情。他出人意料地突然笑了起来,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老英雄》的肖像——那英雄威风凛凛地交叉着双臂,浓眉下有一双稳重诚实的眼睛,那修饰得整整齐齐的络腮胡子,飘拂在一件样式奇特的猎装上。亨德里克觉得这老家伙实在滑稽,禁不住捧腹大笑。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赶紧过来给他捶背,不然他会被一口色拉憋死的。他说自己在西北德意志巡回剧团里演老头儿这类角色时,几乎全是这个模样。

“小的时候,”亨德里克高兴地说,“我的长相就老朽不堪。在舞台上,总是狼狈地弓着背走路。在《强盗》这出戏里,他们让我演老头儿穆尔,我每个儿子的年龄都要比我大二十岁。”

由于他的笑声如此响亮,而且又是在谈论西北德意志巡回剧团的事情,其他桌子上的人也都急急忙忙过来听趣闻。他们知道,决不会听到陈腐的旧闻,也许还会是相当精彩的新闻,因为亨德里克很少唠叨人云亦云的旧闻。莫茨迫不及待地搓着双手,露出金牙,欢天喜地地说:“马上要讲有趣的故事喽!”她发现彼得森要了双份白兰地,马上瞪了他一眼。拉埃尔·莫伦维茨、安格莉卡·西贝特和美丽的博内蒂,都爱听亨德里克讲一些逸事。甚至连米克拉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也会来侧耳倾听。他所痛恨的这个人,表演的这些狡猾的诙谐动作,逗得他也勉强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埃福伊太太真的非常开心,因为她所宠爱的恶人正在逗乐。她呼哧呼哧喘着气把椅子挪到亨德里克身边,低声地说:“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不介意我跟你们一起聆听吧?”她放下手中正在织的毛活,右手握成喇叭状,放在自己的耳朵上。

这是个令人陶醉的夜晚。亨德里克情绪极佳。他讲得绘声绘色,出尽风头。他仿佛感到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普普通通几个同事,而是一大群观众。他神气活现地侃侃而谈,妙趣横生地讲逸事趣闻。他讲的关于巡回剧团的故事真是无奇不有,莫茨笑得喘不过气来。“小伙伴们!我简直受不了啦!”她大声说。博内蒂滑稽而有礼貌地用小手帕扇着她的脸,以致遮住了她的视线,使她没有看到彼得森又要了一杯酒。当亨德里克尖声尖气、眉飞色舞、用可怕的斜视模仿巡回剧团那位伤感的青年女主角的动作时,连汉泽曼大叔也笑逐颜开,克努尔先生也不得不拿出手帕来掩盖他的狞笑。

亨德里克得意扬扬到了极点时也就“刹车”了。莫茨发现彼得森喝得酩酊大醉,立即双眉倒竖。克罗格做了个手势表示可以散了。这时已是凌晨两点。临别时,善于别出心裁的莫伦维茨把她使用的长烟斗——一个漂亮而无用的东西,送给了亨德里克。“亨德里克,你今晚真是太风趣了!”她的单片眼镜和亨德里克的相互闪烁着。站在博内蒂身边的安格莉卡醋意大发,连鼻子都气白了,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要求亨德里克同她喝完一杯咖啡再走。汉泽曼大叔把空荡荡的餐厅里的灯关了。朦胧的夜色对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更为有利:她丰润的大脸上,那对温柔而机灵的眼睛,现在显得更是年轻,或者说恢复了青春,那张脸不再是一个聪明女人的正在衰老的阴郁的脸;她的双颊也不再虚胖而是显得光滑;她那东方式的懒洋洋的半张着嘴的唇角上,送来的微笑已不再带有揶揄,而是充满诱惑。她静静地温情脉脉地盯着亨德里克。她倒并不想着自己此刻能比平时更富有魅力,只是在细细欣赏深沉夜色中亨德里克那张灰白的清晰的脸,以及太阳穴上因疲劳而显现的秀丽神采以及那高贵的下巴。

亨德里克把双肘支在桌面上,把两只手的手指伸开后,交叉在一起。往常,只有那些手指修长、手型特别漂亮的男人,才会做出这种动人的姿势。但亨德里克的手却一点儿也没有修长帅气的外形,而是粗壮呆板,与他太阳穴上的那股秀气恰好形成鲜明对照。他的手背很宽,微微发红,长着汗毛,指头又粗又长,窄窄的指甲也不太干净。这种脏指甲使这双手变得低贱,令人一见就倒胃口。

朦胧的夜色却悄悄把这些瑕疵掩盖了,反而衬出他那淡绿色的眼睛,此刻那梦幻般的目光变得神秘而动人。

“您在想什么,亨德里克?”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在沉默了好久以后,低声地问他。

亨德里克也轻声地回答:“我在想,多拉·马丁讲得并没有道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让他在黑暗中继续把话说完,亨德里克的双手交叉在一起,好像在祈祷。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我不会表现出天才来,”他在朦胧的夜色中低声抱怨,“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天才,我决成不了一流演员。我只是个地方演员……”他沉默了,紧闭上嘴,好像他为自己在这异样的时刻吐露了心中的真情而感到畏惧。

“后来呢?”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既温柔又嗔怪地说,“后来您什么也没有想吗?老想这一点吗?”由于他一声不吭,她猜想,也许这确实是他唯一考虑的心事。在这以前,他同政治剧院的关系和他的革命热情也都是逢场作戏而已。这一发现使她失望,然而这种失望也含有奇特的因素,使她感到某种解脱。

亨德里克仅用眼睛闪出诡秘的光泽,而不作任何回答。

“您难道没有发觉,您是怎样在折磨小安格莉卡吗?”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问道,“您不感到您在给别人带来痛苦吗?总有一天您会遭到报应。”她以埋怨和探究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总有一天,您会忏悔。”

她说完了这些就感到很难堪,话说的太多了,她把脸迅速从他的脸上移开。令她惊讶的是,亨德里克对此并不反感,既没嫌恶的表情,也不反唇相讥。他以闪烁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黑暗,似乎在寻找切身问题的答案,以便消除自己的疑惑,描绘锦绣的前程:成为一个飞黄腾达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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