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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真是难以置信……”

在汉艺餐厅里,亨德里克正在阅读柏林的一些报纸。他心头不是滋味儿,一阵揪心,羡慕和嫉妒使他万分痛苦。因为多拉·马丁的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无论是在城市剧院上演的新排演的《哈姆雷特》,还是在席夫鲍尔达姆剧院的首场公演都引起了轰动……而他却还蹲在地方出不去。首都没有他也居然过得去!电影公司——真正的大剧院——不来聘请他,没有人请他出山,他的名字在柏林无人知晓。某家柏林日报驻汉堡的记者偶尔也会提到他,却常把他的名字写错:“一位名叫亨里克·赫帕夫根的先生扮演恶毒的阴谋家角色,演得十分精彩……”好一个亨里克·赫帕夫根先生!又把他的尊姓大名写错了,真令人气愤,令人垂头丧气。追求名誉,追求个人的伟大荣誉,追求到首都去扬名。这种追求像肉体上的病痛那样折磨着他。亨德里克用手捂着腮帮子,似乎牙痛。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见他这样愁眉苦脸,同情地问他什么原因,试图用奉承的话来安慰他。亨德里克却一味地抱怨:“在汉堡首屈一指,又算得了什么!”

“在本州当地做观众的宠儿,谢谢!在这个小城再干下去,还不如到柏林另起炉灶。”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吓了一跳,“亨德里克,你真的又想离开这里吗?”这时,她埋怨地瞪着一对金褐色的温柔的眼睛,那张涂脂抹粉的大脸在抽搐。

“一切都还没有定下来。”亨德里克严肃的目光从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身上移开,焦急地耸耸肩,“我先到维也纳去客串。”他随便说了一句,似乎在谈一件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早已知道的事情。其实,剧院里谁都不知道亨德里克要去维也纳客串的心事,比如克罗格和乌尔里希斯,甚至连巴尔巴拉都不知道。

“那位‘教授’向我发出了邀请,”亨德里克一边说,一边用一块丝绸手帕擦着单片眼镜,“角色倒不坏,本来我想拒绝的,因为是演出淡季,谁会在六月这个时间到维也纳去看戏呢?后来终因盛情难却答应了。谁也难料,在那位‘教授’那儿客串演出会有多大的影响……再说,又是马丁和我搭档。”他一边说,一边把单片眼镜夹到眼睛上。

那位“教授”是位名扬四海、传奇式的导演和剧院院长,是统治柏林和维也纳几家剧院的权威。实际上,是他的下属聘请亨德里克在一出维也纳古老的滑稽剧里担任个一般角色。那位“教授”想让他在夏季的几个月里,与多拉·马丁在维也纳的一家剧院上演这出滑稽剧。邀请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发出的。亨德里克早已找到了自己的保护人——戏剧家马德尔。马德尔和那位“教授”以及周围的世界势不两立。过去,“教授”成功地导演过这位讽刺家的一些作品,所以他们对他仍然保持某种善意,这善意也掺杂着嘲讽和敬佩。有时,马德尔会以激怒和威胁的语调强要剧院经理聘请某年轻女士客串演出,但几乎从来没有为任何男演员说过情。这次他居然向那位“教授”推荐了亨德里克,虽然推荐的方式很不礼貌,却给“教授”留下了印象。

“您对戏剧如同您对文学那样一知半解,”马德尔写道,“我敢预言,您的结局将是到阿根廷去当跳蚤马戏团团长。到那时,‘教授’先生,请您再想想我的这番话。我正在同对我百依百顺的年轻妻子享受神仙般的幸福,因而我对人对事态度温和,甚至对您也如此。多年来您卑鄙愚蠢地抵制上演我用天才创作的剧本。

“您知道,在这悲惨的时代,只有我透视一切的眼睛才能看到真正的艺术。我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给您一点儿面子,向惨淡经营的贵剧团、每况愈下的滑稽剧组推荐一名演员,他的小丑特征是毋庸置疑的。演员亨德里克·赫夫根在汉堡上演我的古典喜剧《克诺尔克》时大获成功。毫无疑问,赫夫根先生比贵剧团任何喜剧演员都更有价值。”

那位“教授”读着来信笑了,他沉思了几分钟,舌头在嘴里左右来回动,然后按铃叫秘书进来,指示她同亨德里克取得联系。“不妨试试。”那位“教授”用缓慢而刺耳的声音说道。

亨德里克对任何人甚至对巴尔巴拉都没有透露过“教授”发出的友好邀请应归功于马德尔,谁也不知道,他和尼科勒塔的丈夫有联系。亨德里克为维也纳的客串演出,花了许多心血做准备,但表面上却显得漫不经心。“我得赶紧到维也纳‘教授’那里去客串演出。”他随随便便说了一句,诱人地微微一笑。他在某高级裁缝处定制了一套夏装,已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在他的债主中有门克贝格领事夫人、汉泽曼大叔、杂货商和酒商,现在再欠四百马克的债务也毫不在乎。

亨德里克的魅力已博得许多汉堡人的欢心。他突然走了,给善良的汉堡市民留下了几张惊讶的面孔。也许施密茨经理比西贝特和赫尔茨费尔德两位女士更为惊愕,因为亨德里克找了种种娓娓动听的遁词,拒绝和艺术剧院延长合同,不打算在下一阶段参加演出。为此,施密茨气得淡红色的脸变成蜡黄,双目下顿时出现鼓囊囊的眼泡。亨德里克既狠毒又卖俏地顽固地重复:“施密茨大叔,我不能约束自己,我讨厌约束自己,我的神经受不了……我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我现在还定不下来。施密茨大叔……我要自由,请您理解这点。”

亨德里克奔赴维也纳,此间,巴尔巴拉去父亲和将军夫人的庄园暂住。亨德里克在同年轻的妻子告别时,演出了一场动人而又美妙的戏。“亲爱的,我们要等到秋天再见,”他说,低着头站在巴尔巴拉跟前,姿态既自豪又有点儿沮丧,“我们会再见的,到那时也许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亲爱的,你知道,我为谁去追求功名,你也知道,我将受到谁的考验……”

他那既含有自得又含有怨恨的音调逐渐变弱。亨德里克低下头,把激动而又苍白的脸贴在巴尔巴拉浅褐色的手上。这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意?只有当巴尔巴拉清晨和下午骑马去散步,或是下午在花园里看书散心时,她才会考虑这个问题。他这种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难辨。

巴尔巴拉思索着,同父亲、外祖母和她那聪明而忠诚的朋友塞巴斯蒂安谈起过这件事。

“我总算了解他了,”塞巴斯蒂安说,“他始终在撒谎,又好像从来没有撒过谎。虚假就是他的真实。这话听起来复杂,但又很简单。他相信一切,而又对一切不信任。这就是他的演员本性。你同他的姻缘还没有了结。他还在欺骗你,你对他也抱有好奇。你会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巴尔巴拉。”

在那出著名的滑稽戏里,多拉·马丁博得了观众的欢心。在每隔一晚上演的剧中,她时而演娇弱的姑娘,时而演小鞋匠,以她那诱人的神秘的睁得圆圆的童眼和具有魅力的低声软语吸引着维也纳的观众。她任意拉长元音,把脑袋缩起来,动作飘飘欲仙,洒脱自然,似乎像一个精瘦的淘气的十三岁的少年,又似乎像个漂亮可爱的十一岁的小姑娘。她在舞台上漫步逍遥,飘浮翱翔,蹦蹦跳跳。

她的演出非常成功,其他演员真是望尘莫及。媒体上对该剧的评论简直成了对她天才的讴歌,然而对她的男搭档亨德里克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过。在这出戏里,亨德里克扮演一个对女人献殷勤的角色,他演得过分浮华和荒诞,因而受到批评,说他过于夸张和矫揉造作。

“亲爱的,您失败了!”马丁温柔亲切地说,狡黠地用剪报向他示意,“不折不扣的失败。最糟糕的是,您的名字到处写成亨里克——这会使您感到特别生气的。我真替您难过啊!”她竭力做出悲伤的表情,凄切地皱起眉头,然而额角下妩媚的眼睛却在微笑,“我真难过。真的,您演得也太差劲了,”她几乎温情脉脉地说,“您神经过于紧张,四肢抖动得像个小丑——我感到十分难过。当然,我也发现您有极高的天赋。我要告诉‘教授’,要求他让您去柏林演出。”

翌日,亨德里克被“教授”叫了去。“教授”用一双彼此挨得很近的沉思而尖锐的眼睛打量着他,舌头在嘴里不停地动,背着手,大步地在屋内走动,发出急促而强烈的响声,然后大声说:“噢,原来这个人就是你所说的亨德里克……”他低着头,以傲似拿破仑的姿势在写字台前站着。他说:“亨德里克先生,您朋友真多啊!有几个稍稍懂得戏剧的人都向我推荐过您。例如,其中有个叫马德尔的人……”跟着他爆发出清脆的笑声。“不错,就是这个马德尔。”他重复了一句,随即又变得严肃起来,然后不乏敬意地高耸眉毛补充说,“不久前,我在文化部长那里见到您的岳父枢密院顾问先生,他也向我提到过您。现在多拉·马丁也在为您说情……”“教授”沉默了几分钟,中间偶尔被几声“哼哼”声打断。亨德里克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脸上的微笑很尴尬。这位大腹便便的矮胖子“教授”那沉思而冷峻、阴郁而锐利的目光令人有点儿吃不消。亨德里克恍然大悟,这位善于使用目光威力的“教授”,为什么崇拜他的人都把他称为“魔术师”。

亨德里克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默,用清亮而讨好的声音说:“平时我平庸无奇,‘教授’先生,但一登上舞台……”他站起来,出人意料地张开胳膊,声音越来越铿锵有力,“在舞台上,我可以充分发挥丑角的作用。”说话时脸上浮起尴尬的微笑。他又自命不凡地补充说:“我的岳父对我这种变化能力,曾十分形象地描写过。”

提到布鲁克纳先生,“教授”满怀敬意地竖起了眉毛,他意味深长地沉默了几分钟以后,冷冰冰地说:“好吧,先让您试试。”

亨德里克兴奋得跳起来,“教授”摆摆手,意思要他冷静下来。“您不要奢望太高,”他表情严肃地说,依然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着他,“我不想让您演重要角色。您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根本不能逗人发笑,而且演得相当蹩脚。”

亨德里克吓得缩成一团。“教授”友好地微笑了。“相当蹩脚,”他重复这句话,“但这不碍事,还可以再试试。至于报酬……”这时,“教授”幽默地笑了笑,他的舌头起劲地在嘴里来回动。“您在汉堡,也许是高报酬,现在您到了我们这儿,开始报酬会低一些。您的要求高吗?”“教授”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问。亨德里克赶紧打消了“教授”的顾虑。

“我压根儿不考虑钱,真不考虑,”他用最令人信服的语气强调指出这点,因为他看见“教授”扮了一个不信任的怪相,“我要求并不高,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件干净的衬衣和床头柜上的一瓶科隆香水。”

“教授”微微一笑:“具体细节您可以和卡茨去商量,我再跟他沟通。”

会见结束了,“教授”摆摆手,示意亨德里克可以走了。“请您代我向您的岳父先生问候。”他一边说,一边背着手,这个矮胖子用拿破仑的姿势在办公室的厚地毯上踱着步。

卡茨先生是“教授”的秘书,他负责“教授”各剧场的全部业务工作。他的做派像足了“教授”,说起话来尖声刺耳,舌头也在嘴里不停地动。就在这一天,他同亨德里克进行了谈判,亨德里克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合同。工资少得可怜,每月税前七百马克,扮演什么角色也没有定下来,如果是和施密茨经理谈判的话,他是决不会接受这种合同的。他决不能这样任人摆布!可是,他现在在柏林是个无名小卒,为了能在柏林站稳脚跟并最终取得成功,他只能从头再来。

亨德里克让旅馆前厅服务员帮他买一束黄玫瑰送给多拉·马丁。美丽的花束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谢谢”两个大字。同时,他给施密茨经理和克罗格院长写了一封信,用冷冰冰的措辞简要地告诉他们两位,由于“教授”的高薪聘请,他不能再同汉堡艺术剧院签订合同了,对此深表歉意。当他把信放进信封时,似乎看到了汉堡艺术剧院办公室里的几张惊愕不已的面孔。一想到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泪汪汪的眼睛,他不禁哧哧地窃笑起来,随即就欣喜若狂地到剧院上班了。

他准备到化装室去拜访多拉·马丁,但服装员告诉他,她正在跟“教授”谈话。

“这次我可特别使您称心如意了,”“教授”说,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多拉·马丁瘦弱的肩上,“这小子受聘了,他叫什么名字?”

“亨德里克,”马丁笑了笑,“亨德里克·赫夫根,亲爱的,以后您会注意这个名字的。”

“教授”傲慢地耸耸肩膀,他又转了转他的舌头,用刺耳的声音说:“我可不喜欢他,”“教授”终于脱口而出,“他是个太做作的演员。”

“您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演员有意见啦!”马丁露齿而笑。

“我只对做作的蹩脚演员不满意。”“教授”似乎有点生气了,“例如省剧团里的地方演员。”他不高兴地回答。

马丁顿时变得严肃起来,眼睛也阴沉下来。“他引起了我的兴趣。”她小声地说。“他肆无忌惮,”马丁莞尔一笑,“还是个十足的坏蛋。”她风骚地伸伸懒腰。这时,她那张聪明的娃娃脸往后一仰,说:“他会使我们感到意外的。”她把那陶醉的目光扫向天花板。

几秒钟以后,马丁急忙站起来,轻轻挥手把“教授”往门外赶。“到时候了!”她笑着说,“出去!您快出去!我该戴上假发了!”

“教授”被赶到了门边,问:“您戴假发就不让人看吗?看一眼都不行吗?”他用贪婪的神色上下打量着马丁。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马丁恼火地摇晃着身子,“就是不行!我的睡衣要从肩上往下溜了。”这时,她把身子更紧地裹在色彩鲜艳的睡衣里。

“遗憾!”“教授”咬紧牙低声地说。在他周围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过于热情地来巴结他,这曾使他感到无聊。当他离开化装室时,他似乎感到马丁被单独留下后会变成水怪、妖精或是叫不上名字的其他稀奇古怪的生物。

这位著名的女演员以狡猾、奇特的方式,避开了“教授”的纠缠,保持了贞操。这件事使“教授”沉思,以致没有注意到,身穿演员服、头戴一顶饰有羽毛的帽子微笑着向他致意的小伙子。后来,他才想起,站在那里向他恭候献媚的不正是那个“亨德里克”吗!

突如其来的新环境,使亨德里克恢复了青春的活力。曾使他沾沾自喜的省级荣誉已留在了他的身后。现在他得从头做起,重新磨炼自己。他必须竭尽全力爬上去,爬到顶峰。他满意地感到自己的精力并没有消耗殆尽,尚有余力可供使用。他积极锻炼身体,脂肪几乎完全消失了,灵活的动作中充满了自信。善于微笑,善于使眼睛熠熠发亮的人,一定会胜利。他的声音充满了胜利的音符,其实胜利尚未到来,不过无须等待很久了。

正如巴尔巴拉的朋友塞巴斯蒂安预言的那样,巴尔巴拉重新回到了亨德里克身边。她没有后悔这样做。巴尔巴拉以冷静而好奇的目光观察和关注着丈夫焕发出的新热情。她半嘲笑半钦佩地注视着洗心革面、胸怀大志的亨德里克。过去,亨德里克已开始发胖,是个在省里受观众欢迎的演员,他在汉艺餐厅围着桌子聊聊天,在门克贝格领事夫人出租的舒适的住宅里当个资产阶级的丈夫。现在他变了,变得神经高度紧张。他和巴尔巴拉住在两间陈设简陋的房子里,这样反而使巴尔巴拉更为称心。晚上演出以后,她乐意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小咖啡馆里同亨德里克相会,优雅的钢琴声荡漾在朦朦胧胧的屋子里,这里的糕点硬得像是黏土和纸板做的。这里碰不到熟人。

巴尔巴拉出神地倾听着亨德里克令人激动但又充满艰辛的事业上的进步。她知道,此时此刻他是真实的。在这低档的小咖啡馆里弥漫着各种难闻的气味,在昏暗的灯光中,他苍白的脸如腐烂的木头在夜晚发出磷光。他嘴长得俊美,有力的嘴唇微微向上翘起。亨德里克又说又笑,强有力的下巴,傲慢地向前突起,中间有一道明显的深纹,单片眼镜闪闪发光,一双长着红色汗毛的漂亮而又宽大的手,激动地玩弄着桌布、火柴或别的随手可以拿到的东西。

亨德里克绘声绘色地展望着他的希望、计划和未来。巴尔巴拉对他的雄心壮志表示支持,不再漠不关心地不闻不问,这给了他生活的勇气,增强了他的荣誉感。同时巴尔巴拉也为他的前程做出了积极的努力。她那机智的圣母般的脸会发挥其应有的作用。这不她老谋深算地穿上一件黑色丝绸连衣裙去拜访“教授”,向他转达了她父亲枢密院顾问的问候。这位统治柏林选帝侯大街各大剧院的巨头,热情地接待了他手下青年演员的夫人——枢密院顾问的女儿。枢密院顾问的大名经常出现在报纸上,而且最近他刚刚与文化部长会了面。“教授”的住宅可以称得上是当代统治阶层中显贵的宫殿,里面摆设着巴洛克式的家具、哥白林挂毯和古代名画。主人喜形于色地看着来客棕褐色的胳膊和机敏、忧伤的脸。他久久打量她后,舌头在嘴里动了一下,然后说:“噢,您原来是和‘这个亨德里克’结了婚,此人想必有两下子。”

当然,新环境对亨德里克大为有利,他同选帝侯大街各剧院的其他当权派,例如同卡茨先生和伯恩哈德小姐的关系一直很好。剧务主任卡茨先生,在亨德里克面前早已无法摆出拿破仑一世的架势了,他们经常在一起玩牌。另外,他与伯恩哈德小姐的关系也很好,犹如昔日亨德里克同施密茨经理那样。伯恩哈德小姐是一个有影响力并且精神饱满的秘书,她体型矮小丰满,褐色的头发,嘴唇突出,戴着夹鼻眼镜。亨德里克才到剧院两周,尽管他还不会在办公室里坐在伯恩哈德小姐的腿上,但他竟然称呼冷峻的她“罗泽”,可见两人关系不一般。只有他才可以使用这个称呼。许多演员至今还不知道,伯恩哈德小姐的名字叫“罗泽”呢!

同事们窃窃私语,议论他在柏林发迹的良好开端。他的娇妻拜访了“教授”,他和卡茨能在一起打牌,甚至能在伯恩哈德小姐的腮帮子上摸一摸。这一切将产生效果。

这真的奏效了,不久就明显地奏效了。起初,观众只在小角色里注意到他,但毕竟注意了他。报纸已经称他是“天才的亨德里克·赫夫根先生”。他在一出俄罗斯戏剧中,扮演喝得醉醺醺的年轻农民,他口出呓语,手舞足蹈,在舞台上踉踉跄跄,继而翩翩起舞。他的精彩表演,博得了观众的叫好。柏林观众为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教出来的勤奋好学的徒弟而感动,当他演出结束时,台下爆发出掌声。观众议论说这小子的舞蹈真有一股子疯狂劲儿!他们愿意看到他跳舞时脸部所流露的狂喜表情。在酒吧,伯恩哈德小姐的周围聚集着新闻记者和社交名媛,她强调说:“此人有酒神的精神。”

观众关心的是他们自己的几多欢乐几多愁,所以很快把这个狂热的舞蹈家的名字忘却了。而戏剧界却有知情人注意到了亨德里克在柏林的初步成果。首都正在议论他的第二次胜利。

在一出轰动一时的新戏里,亨德里克扮演的角色把观众和舆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观众更多地谈论演员的成功,同时也谈论这出感人肺腑的戏剧《罪孽》的作者。作者没有披露他的真实姓名。这个神秘的人物,一时成了咖啡馆、剧院化装室、休息室和编辑部热烈谈论的中心。作者使用了里夏德·洛泽的笔名。在这出悲剧里,作者惊心动魄地大量地描写了贫困、饥饿和邪恶。他打破了一切常规,标新立异,大胆而有效地使用象征派和自由主义的表现手法,揭露堕落和颓废、痛苦和怨恨。他把人们引进一个由悲惨、肮脏交织而成的迷宫。这是一出既恐怖又紧张的戏剧。作者究竟是谁?他在哪里?他必定是个愤世嫉俗者,也是远离市井喧闹的孤独者。他的独到之处,正是他天才的体现,他是个崭露头角的新秀。文化人却瞧不起他,他们认为,这位剧作家不是文化人。据深知内情的人透露,他是一个年轻的神经科大夫,住在西班牙。他拒绝答复任何来信,如要同他谈话,得几经周折,通过中间人。这一切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兴趣,在有文化教养的人群中受到热烈的讨论。

一个生活在西班牙的年轻神经科医生,其描写是真实的,作品受到信任,成功了。人灵魂的堕落,使人犯下滔天罪行,只有神经科医生才会这样熟悉内情。他对周围是多么了如指掌啊!剧中描写的罪恶,无奇不有!剧中受苦受难的人们,是一群被诅咒的人。每个出场的人物,似乎都在脑门上打着一个黑标记,这使格鲁内瓦尔德地区和选帝侯大街的太太们着了迷。

这出戏的各个角色,都演得非常精彩。然而最精彩的却是亨德里克·赫夫根,他演的是其中最邪恶的一个人物,他的表演惟妙惟肖,赢得的掌声最为热烈。他那灰暗的恶魔似的神色,毫无生气的说话声,毫无悬念地让观众看出他是最邪恶的人,一个罪大恶极的敲诈者。他诱人堕落的微笑,冷酷地把年轻人推向深渊。剧情描写一个年轻人公开自杀,而亨德里克在舞台上表演时却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嘴上叼着香烟,一只眼睛上夹着单片眼镜,逍遥自在地漫步在尸体旁。观众一阵颤抖,感到此人就是邪恶的化身。有时他自己也为其无法摆脱的邪恶感到恐惧。他的脸变得苍白和僵直,一双鱼一般呆滞的眼睛呈现出绝望的眼神。感觉敏锐的太阳穴上,痛楚的纹路在加深。

亨德里克给富裕的柏林西区的观众表演了人的极端堕落,他的演出成了轰动性事件。道德败坏是富豪们的美味佳肴,亨德里克为他们提供了这些美食。他演得多拿手啊!观众欣赏他那疲倦而又谨慎的表情变化,更欣赏他那温和而又阴险的举止。“他的动作像只猫,”伯恩哈德小姐爱慕地说,就是她,只允许亨德里克一个人称自己为“罗泽”,“一只坏猫!嘿,他坏透了!”

小剧院的同行们都在学着他说话的这副腔调:沙哑的耳语,有时变成迷人的歌声。

“现在不是证明我对了吗?亨德里克开始崭露头角了。”多拉·马丁对“教授”说。“教授”当然也不好再反对了。“是啊,没说的。”他的声音尖锐刺耳,舌头在两颊内来回摆动,眼睛闪出若有所思的光。他的内心深处认为“这个亨德里克”不怎么样,过去克罗格也有同样的看法,“教授”把亨德里克只当作一个“做作的蹩脚演员”。

他是个迷人的演员!评论家们这么认为,柏林的社会名媛这么认为,伯恩哈德小姐这么认为,连同行们也不得不承认这点。《罪孽》这出戏之所以具有巨大的吸引力,皆要归功于亨德里克的高超演技。该剧计划反复上演很长时间,“教授”赚了一大笔钱。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在演出期间,伯恩哈德小姐和卡茨先生劝说他们那位显赫的领导人“教授”先生,破格地提高了亨德里克的报酬,尽管根本就没有合同要求他这样做。

也许这出戏有可能演出一百五十次甚至二百次,但关于剧作者的流言蜚语,使人们变得冷静了。突然有人说,作者根本不是居住在西班牙的怪异医生,不是探索人类灵魂深邃的愤世嫉俗者,不是一尘不染的天真无邪的人,他就是大家讨厌的卡茨先生。人们对循规蹈矩的卡茨竟然创作了《罪孽》这出戏,感到莫大的失望!顿时,大家开始认为这出戏是低级庸俗的恐怖情节的堆砌,是如此地乏味和微不足道。这是卡茨先生编造的,人们感到上当受骗了。权威界人士恼怒地问:卡茨先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吗?又是从何时起变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呢?卡茨是“教授”的业务顾问,这是令人羡慕的职位。不允许他冒充西班牙神经科医生,不允许他把人们投向深渊。最后,《罪孽》一剧不得不因此而撤销了。

任性的公众舆论,迫使卡茨倒台了。亨德里克却站住了脚跟,他以惊人的演技,博得了众人的欢心。舆论界称他为未来的巨人、正在升起的新星、伟大的希望。柏林的第一个戏剧旺季结束了,他感到满意、兴奋。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下一个演出期间的合同,按照新的约定签订了,“教授”不得已只好慷慨地把他的报酬增加了两倍。因为有人要挖墙脚,要把亨德里克挖走。“哦,您现在可以买许多新衬衣和香水了。”“教授”对这位戏剧界的新明星说。亨德里克像在赌场上赢了钞票似的笑眯眯地说:“‘教授’先生,我只使用科隆香水!”

夏季来临,亨德里克从他那两间阴暗的小房子里搬了出来,在新西区帝国总理广场租了一套向阳的高档住房,买了许多衬衣、黄皮鞋和色彩明快的西服。他开始学习开汽车了,经与几家经销商讨价还价,最终买了一辆时髦的篷式汽车。

巴尔巴拉对刚刚取得一点儿成绩的丈夫寄予了厚望,她希望他能飞黄腾达,永远战斗不息。于是,她驾车到将军夫人的庄园去了。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来拜访亨德里克,帮他布置新住宅。为他挑选钢质家具,并在墙上挂上凡高和毕加索作品的复制品。房间里显得有点儿空空荡荡,不过还具有高雅的情调。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对此赞叹不已。亨德里克像接受当之无愧的献礼一样,接受了她的爱情,这爱情似乎有增无减。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对他不再摆出一副嘲笑的面孔。她那柔和的黄褐色的眼睛,带着既伤感又贪婪、既消沉又眷恋的目光盯在她所崇拜的人身上。

“可怜的小安格莉卡,她想您想得都憔悴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告诉亨德里克。不过她却隐瞒了她和安格莉卡抱头痛哭的情节,她们为失去了心上人而难过,但这不过是她们的单相思而已。

亨德里克同意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陪他去电影制片厂。这年夏天是他初次拍电影。在一部名叫《贼喊捉贼》的侦探片中,他担任主角,扮演一个不知名的、头戴黑色假面具的神秘大亨。此人全身都是黑色,连衬衫也是黑的。黑色使人联想到漆黑的灵魂,这个“黑魔王”是一帮匪徒的头领。匪徒们制造假钞票,贩卖毒品,有时也去抢银行,并且多次杀人。影片告诉人们,“黑魔王”做尽坏事,不仅因为他贪婪成性,冒险取乐,而且因为他所信奉的原则就是胡作非为。由于与一个女子不愉快的经历使他开始仇视人类。杀人放火是他本性的需要,犯罪就是他的信念。在被捕前不久,他向同伙坦白了这点。匪徒们对他们的头子敬而远之。因为“黑魔王”过去并非惯犯,而是个骁勇的骠骑兵军官。在这场戏里,亨德里克演得惟妙惟肖。当魔王剥去假面具时,在笔挺的黑色帽子和深色的衬衣之间,人们看见的是一张青白得可怕的脸,不管他如何堕落,他始终显得高贵,脸部带着悲怆的表情。

大电影公司的权威们被亨德里克残酷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表情所折服。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亨德里克的演技别具一格,而且还多才多艺,权威们认为,无论在首都还是在地方,他演的戏卖座率都会很高。他们付给亨德里克最高的报酬,数目已超出了他的奢望。他不得不拒绝一部分聘请,因为他与“教授”订的合同约束了他。他越是深居简出,电影公司的老板就越是疯狂地追着他。他们同卡茨先生和伯恩哈德小姐取得联系,要求在演出旺季重金聘请亨德里克参加几周的演出。电话、书信和商谈接踵而来,可谓应接不暇。然而,伯恩哈德和卡茨要求很高,甚至出重金也不能使他们动心,也不能使他们同意暂时转借他们的名牌演员。亨德里克变得奇货可居,大家都在争夺他。他在那高雅讲究的住宅里扬扬自得,自言自语,鄙夷地嘲笑舞台和电影界为争夺自己而展开的斗争。

真是发迹了!美梦已变成现实。亨德里克在思忖:一个人在内心深处,应该敢于幻想。美妙的憧憬正在变成现实,现实的要比幻想的好得多啊!他只要随意打开一张报纸,都能见到自己的名字。见多识广的伯恩哈德小姐,善于做这类广告。他的姓名正确无误,再也不会写错了。过去,在汉艺餐厅,他满怀嫉妒地觊觎着名角的荣誉。如今,他的名字如同著名演员一样,用粗体字印了出来。一次,一本重要的画报把亨德里克的照片在封面上刊登了出来。他想:克罗格看到了会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还有门克贝格夫人、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先生,他们是怎么想的?那些曾怀疑过亨德里克的才能、对他傲慢的人,见他青云直上,定会肃然起敬的。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的演期结束时,亨德里克已是大名鼎鼎的红人了。他事事称心如意,处处旗开得胜。在“教授”的各个剧院,他的发言权胜过剧院老板。不过老板很少待在柏林,大多数时间是在伦敦、好莱坞或维也纳。亨德里克控制了卡茨先生和伯恩哈德小姐,像过去对待施密茨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那样,他粗暴地对待卡茨和伯恩哈德。亨德里克可以独自决定上演哪些戏,撤销哪些戏,他与伯恩哈德小姐一起安排演员的任务,分配角色。那些要求上演自己脚本的作者,向他阿谀奉承;要求登台表演的戏子,对他不断献殷勤;故作风雅的阔佬,讨好他:因为他是时代的风云人物。

一切如同在汉堡时一样,而这里规模不同,气派更大。他每天工作十六小时,有时会累得神经衰弱。一次在豪华的“野骑士”夜总会,亨德里克从凌晨一点坐到三点,周围麇集着一群崇拜他的人,而他则手执香槟酒杯,呻吟着从酒柜前的高椅子上溜了下来,他晕倒了,应该不是很严重,但周围的女士们都吓得尖叫了起来,浑身擦得香喷喷的伯恩哈德小姐照料着他(通常在亨德里克发病的时候总会有位忠诚的女士陪在他身边)。尽管如此,他倒乐意发病。歇斯底里小发作时,起初浑身轻度寒战,或一声不吭地晕倒了,后来痉挛性狂叫,四肢抽搐。折腾一阵以后,他像洗了一次治疗浴,精神振奋,精力充沛,又可去过他那骄奢淫逸的生活。

不久他就不再需要爆发他的神经危机了,因为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又来到了他身旁。在柏林的第一个冬季,特巴布公主朱丽叶用威胁的口吻经常给他寄来错别字连篇的信,对此他都置之不理。由于巴尔巴拉忍受不了丈夫门庭若市、熙来攘往的社交活动,她来柏林的次数也日益减少。她那帝国总理广场旁雅致的新公寓经常空着,她宁愿住在枢密院顾问和将军夫人幽静的别墅里。巴尔巴拉几乎完全撤出了丈夫的生活圈。私生活的孤独,促使亨德里克给朱丽叶寄路费,让她到柏林来。没有朱丽叶的生活,缺乏激情。穿着高筒靴漫步在柏林红灯区的女人,趾高气扬,冷眼看人,但在亨德里克的心里她们代替不了朱丽叶,所以特巴布公主朱丽叶二话不说来到了柏林。

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亨德里克给朱丽叶租了一间房子,他俩每周至少幽会一次。他像作案的罪犯,把围巾一直缠到下巴,帽檐压得低低的,偷偷地溜去同情人幽会。“我这身打扮,要是有人当场把我识破,”他一边穿训练服,一边低声自语,“那我就完啦!一切都会变成泡影!”他那哆哆嗦嗦的样子,使朱丽叶感到十分有趣。为了欣赏他那颤抖的身躯,也为了从他身上敲诈更多的钱,朱丽叶不断威胁说,她要到剧院去,当他一登上舞台,她就要像野猫那样尖叫起来。“听懂了吗,小乖乖!”她的揶揄显得有点儿残酷,“总有一天,我要真这样干,比如在下周隆重的首场公演时。我要穿上五光十色的丝绸衣服,坐到第一排去。大大出你的丑!”这位朱丽叶小姐兴奋得直搓手。在准备教亨德里克练习新舞蹈以前,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向他要了一百五十马克。随着亨德里克地位和声望的日益提高,她也讲究起来了。她使用高级香水,买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真丝手帕,手腕上的镯子叮当响。她爱吃甜食,经常买果脯,她把买来的果脯放在好多大纸袋里,用那粗糙的手指捏着果脯,然后一点一点用嘴啃着吃。亨德里克也乐意为她出血。用这种简单生硬的方式让“黑色维纳斯”敲诈一通,他觉得颇有一番情趣。

“我像当初那样爱着你!”亨德里克对她说,“我比当初更爱你。你一旦离开我,我才完全明白,你对我是多么重要!这座城市里的女人,真令人倒胃口。”

“那么,你的老婆呢?”来自原始森林的姑娘愤恨地笑着问,“你的巴尔巴拉怎样?”

“喔,她……”亨德里克既苦闷又鄙视地说,随即把脸转到了暗处。

巴尔巴拉日益疏远柏林,枢密院顾问几乎不在首都露面。以往,每到冬天,他总要来几次,做做报告,参加一些重要的社交活动。枢密院顾问说:“我不再喜欢去柏林了。唉,柏林使我开始害怕了。因为那里将要发生令我毛骨悚然的事件,最可怕的是我与之打交道的那些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存在。世人瞎了眼,他们寻欢作乐,争吵,斤斤计较,而就在这时,天空乌云密布,可世人却见不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不,我已经不愿意留在柏林。也许我不会再来了……”

他还是来了一次,但不是来参加社交活动或到大学讲课的,而是就文化政策、政治和德国现状做一次长长的报告,演讲的题目是《暴行近在咫尺》,枢密院顾问在报告中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提醒资产阶级知识界,警惕即将来临的风暴,这场风暴无耻地打着“觉醒”和“民族革命”的招牌,实质上意味着黑暗和倒退。这位长者讲了一个半小时,听众大声喧哗,有的鼓掌,有的喝倒彩。

这位资产阶级学者,曾访问过苏联,因而招致右翼的仇恨和民主党的怀疑。他利用在首都的最后一次机会,同许多有影响力的朋友,如政治家、作家和教授交谈。结果表明,彼此意见分歧很大。朋友们讽刺地问道:“枢密院顾问先生,您思想上的宽容到哪里去了?您的民主原则到哪里去了?您变得使我们几乎认不出您了。您的讲话让人觉得您更像平庸的激进政治家,不像有文化素养的人。一切有文化素养的人会认为:对纳粹党人只能采取教育的方法。要以民主为手段,千方百计去驯化这些人。不是去反对他们,而是去争取他们。我们要劝这些年轻人,支持魏玛共和国。而且,亲爱的枢密院顾问,敌人在左翼。”

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不得不听取某些意见。有人认为,纳粹内部“毕竟仍然存在健康的立志建设的力量”;有的说,“我们老一辈人对年轻人的民主激情,不要不理解就横加反对”;有的则认为,它关系到“德意志民族的政治本能”,它“健全的理智”防止了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德国毕竟不是意大利”,等等。布鲁克纳感到沮丧和失望,他启程离开了柏林市,发誓永远不再回来。

枢密院顾问布鲁克纳尽力逃避的那个社会,却是亨德里克深信可以大展宏图的沃土。

凡是有钱的或名字经常出现在媒体上的人,一定会受到柏林沙龙的欢迎。在蒂尔加藤和格鲁内瓦尔德黑市商人的豪宅里,投机商、赛车运动员、拳击手和名演员荟萃一堂。一位大银行家为能邀请亨德里克·赫夫根光临而感到十分荣幸。当然,最好也能把多拉·马丁请到家里来做客,哪怕她待上十分钟也好,但是她谢绝了。

在午夜前,亨德里克决不露面。他演完夜场戏,还要赶到音乐厅演唱歌曲,唱一次七分钟,报酬三百马克。他到场后,向穿着时髦的观众表示敬意。观众们却对他哼起了那首著名歌曲中的副歌:

这么难以置信,

如此疯狂至极,

难道我已全然堕落?

上帝啊,这到底是为何?

亨德里克含笑致意,穿过人群,后面跟着两个忠实的侍从——卡茨先生和伯恩哈德小姐。在观众中有故作风雅的犹太财阀,有思想激进而不学无术的文人和运动员。这些运动员从来不读书,因而受到文人们的推崇。“他看上去不是像勋爵吗?”跟在他身后的一个首饰丰盈的太太窃窃私语,“他的嘴多么性感!他的眼睛多么冷峻!他的晚礼服是用上等呢料做的,价值一千二百马克。”在沙龙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声音在说:“亨德里克是多拉·马丁的情夫。”

“不,他同伯恩哈德小姐睡过!”深知内情的人说。

“那他的妻子呢?”一个涉足柏林社交界不久,稚气天真的年轻人问道。回答他的是轻蔑的笑声。年迈的枢密院顾问,在政治上遭到反对和无端攻击以后,他的家庭不再受人尊敬。大家一致认为:对于搞不清的问题,学者不应该囫囵吞枣。此外,人们认为逆潮流而行是愚蠢的。一个现代人,对纳粹争取祖国前途的运动,应该有所理解,这个运动包含许多积极的因素,至于前进道路上的小小缺点,例如反犹太主义,迟早会改正过来的。

文人们认为:“自由主义已经过时,不会再有前途,这点我们不必再讨论了。”拳击手和银行家对此不持异议。

“赫夫根先生,您能在百忙中抽出一小时来看看我们,这多么令人激动啊!”女主人对她迷人的来客献殷勤,同时把一小碟鱼子酱递给他,“我知道,您是个大忙人啊!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两位最最热烈崇拜您的人。这是米勒·安德烈埃先生,他在社会新闻栏目经常发表令人着迷的文章,这点您准知道。那位是我的朋友,法国著名作家皮埃尔·拉律。”

米勒·安德烈埃先生是位灰发的潇洒男子,红润的脸上向外鼓着一对碧蓝的眼睛。他那妩媚的太太出身于贵族家庭,众所周知,他是靠太太的上层关系生活的。利用这种关系,他收集柏林社交界的种种传闻,发表在他在杂志上创办的小栏目上。在这声名狼藉的刊物上,米勒·安德烈埃先生每周在“您晓得吗?”专栏里,发表闲聊文章。杂志之所以受欢迎,应要归功于这些妙趣横生的文章。例如有的文章写道:资本家甲的太太同抒情男高音乙去比亚里茨旅行;伯爵夫人丙,每天下午要到阿德隆饭店喝茶跳舞,她爱跳舞,不是因为那里的乐队水平高,而是同一个男妓去幽会,等等。米勒·安德烈埃先生善于用这类桃色新闻吸引和诱惑读者。他的奢侈生活,不是靠发表这类文章来维持,而是靠不发表这类“闲聊”文章捞到的大笔的钱来维持的。例如,有的太太们给米勒·安德烈埃汇寄巨款,请求他不要在专栏里提她们的名字。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否认,米勒·安德烈埃先生是个卑鄙的讹诈者。可是,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

亨德里克的另一个热烈崇拜者是皮埃尔·拉律。他长得又矮又小,他对亨德里克伸出一只小白手,用任性的女高音说道:“幸会,幸会,亲爱的赫夫根先生!请问您的地址在哪儿。”他熟练地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我希望您下次到埃斯帕拉那达饭店的舍下就餐。”他低声说,语音如萧萧的长笛声。拉律先生有一张如老处女般尖尖的脸,脸上布满细纹,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那双既锐利又咄咄逼人的眼睛里恍恍惚惚地闪出非常好奇的目光;他生命的真正动力和唯一内容,是用这双闪光的眼睛去追逐人们的姓名、地址,等等。拉律先生一天不结识一个新朋友,他就会悲惨地死去。然而,只要他待在柏林,不时地抬出知名人物以提高其身价,就会避免这种境遇。外国人在柏林沙龙里,特别受欢迎。一个德语讲得蹩脚的客人,犹如拳击手、公爵夫人和电影明星一样,给上层社会带来了体面,何况这位客人还是个洋阔佬,他为埃斯帕拉那达旅馆筹办风味别致的宴会时,荣幸地见过好几位国王,甚至认识威尔士亲王。对拉律先生来说,任何大门都是开着的,德高望重的德国总统也接见过他。他一方面同波茨坦最高级别、最反动的家族有来往;另一方面,又与左翼激进的年轻人有联系。他想把这批年轻人作为“我年轻的共产党同志”,带到银行经理的府上。

皮埃尔·拉律记下了亨德里克的电话号码以后,说:“昨天,我在冬季花园欣赏了您的表演。”他风趣地重复那人人会唱的叠句,“真是难以置信……”接着他又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像秋风吹动枯叶发出的沙沙声响。“哈,哈,哈!”拉律先生大声地笑着,惨白的瘦骨嶙峋的双手,在胸前搓来搓去。尽管室内温暖如春,但他仍把脸深深地缩进了黑色的羊毛围巾中。

真是难以置信!世界上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德国的一切都金光灿烂,无与伦比,民众可以高枕无忧。

有危机吗?有失业吗?有政治斗争吗?共和国不仅失去了自尊心,而且连自卫的本能也丧失殆尽,她在全世界面前,忍受最无耻、最粗暴的敌人的嘲笑。这样的共和国还能存在吗?

富豪们正在豢养和支持敌人,能使他们担心的只有一件事:也许,政府会把他们的钱囊洗劫一空。柏林会发生会议厅激战和每晚的巷战吗?是不是已经发生了每日都致死的内战?工人的脸会被年轻的褐衫队员踩碎、喉管会被割断吗?而他们伟大的人民领袖——“建设志士们”的头头、重工业资本家和将军们的宠儿,不正在无耻地公开打电报给残暴的凶手表示祝贺吗?同一个煽动家,要求公开赞同“长刀之夜”。正是他发誓:要让人头滚滚落地,而他自己只要求“通过合法道路”上台。难道只有他可以例外地逃脱处罚吗?他敢向全世界进行威胁和挑衅吗?

真是难以置信!政府改组了各部,新的成员并不比老的高明。难道应该这样彻底堕落下去?在德高望重的陆军元帅的府邸中,大地主们正在阴谋策划推翻摇摇欲坠的共和国。民主党人发誓:敌人在左翼阵营。自称是社会主义者的警察局长,下令向工人开枪,然而,却让那狺狺的吠声,日复一日地疯狂叫嚣。他要利用刑事法庭和“血洗”的手段,消灭现有的制度。

亨德里克·赫夫根擅长扮演优雅的流氓、身穿燕尾服的凶手、诡计多端的朝臣,他对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感而不觉,似乎与柏林市没有任何关系。他只知道舞台、摄影棚、化装室,以及几家夜总会,几个时尚豪华的沙龙。局势正在变化,他难道没有感觉到吗?魏玛共和国诞生时,人们对她寄托多么大的希望,如今她却奄奄一息。魏玛共和国的最后几年:一九三〇年、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二年的岁月正在消逝,亨德里克感觉到了吗?他演了这场戏再演下一场,拍了这部电影再拍下一部,就这么过着日子,他数着“拍影日”和“排练日”,未能觉察到雪在融化,枝头萌出了花苞或浓密树叶当头,微风拂香,世上还有花草、土地和流水。他野心勃勃,贪得无厌,不知疲倦,他永远处于高度紧张的歇斯底里状态,享受命运的恩赐,忍受命运给予的苦难。他感到自己的命运非同一般,实际上命运无非是事业边缘粗俗而闪光的花饰。所谓事业,正濒于死亡,亵渎心灵,趋向灾难。

真是难以置信。他究竟干了哪些事,为了哗众取宠他到底想了哪些别出心裁的名堂,也不胜枚举。为了不受约束地利用每次出现的诱人的机会,亨德里克解除了同“教授”各剧院签订的合同。这使伯恩哈德小姐惊慌失措,苦恼至极。

他拍电影赚钱,剩下的时间他到处为剧院演戏或编剧。人们可以在银幕上、舞台上见到他穿着各种盛装艳服的形象:穿刺绣服饰的十八世纪贵族,头戴王冠的东方君主,穿古罗马宽外袍的人,摇身一变,又成了普鲁士国王或穷困潦倒的英国勋爵。还有一些世俗的形象,如身穿高尔夫球衫、睡衣裤和燕尾服的各类人物。在大型轻歌剧里,他装腔作势地演唱无聊的小调,只有笨蛋才会认为这些小调妙趣横生;在古典戏剧里,他的动作潇洒又懒散,给人的印象是:席勒和莎士比亚的作品成了博人一笑的滑稽戏,布达佩斯或巴黎按廉价剧本上演的笑剧,经他略施小技,便能哗众取宠,使观众忘却这是毫无价值的拙劣之作。“这个亨德里克”真是无所不能啊!但是如果对他的成就逐一考察,得出的结论是:任何成就都不是一流的,当导演,他永远达不到“教授”的水平;当演员,他不是劲敌多拉·马丁的对手。多拉·马丁是天上的第一颗明星,而他则是闪烁着划过天空的彗星。他的成绩是多方面的,这使他成名,从而声誉不断提高。观众对他的整体评价是:通过努力他难以置信地成功完成了多项任务!评论家们则以高雅的言辞重复了同一评语。

亨德里克是激进资产阶级和左翼媒体的宠儿,也是上层犹太沙龙里的红人。他不是犹太人,因此他在社交界尤其吃香。柏林的犹太上层人物“留金黄色头发”。右翼激进报刊,则日复一日怒气冲冲地宣传通过激进的“净化论”(鲜血与土地)净化血统和占有土地,恢复德意志文化。他们对演员亨德里克持怀疑和反对态度,把他当作“文化布尔什维克”。他偏爱法国戏剧,混迹于上流社会,但又显露出极端的反民族情绪,主张世界大同,加上犹太报刊编辑写杂文为他捧场,这些都促使他成了可疑的人物。他拒绝上演民族主义戏剧,招致这类剧作者的怨恨。例如,凯撒·冯·穆克是正在兴起的纳粹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在文艺界的代表,他在剧作中用绞死犹太人与枪毙法国人等内容来代替民族间的对话精神。凯撒·冯·穆克把瓦格纳的一出歌剧做了新的改编,亨德里克上演该剧,引起了轰动。人们称他的表演是“迎合低级趣味的最拙劣的艺术,是腐败的实验,是深受犹太人的影响,是对德意志文化遗产的疯狂亵渎”。“赫夫根先生讥讽的言辞漫无止境,”凯撒·冯·穆克写道,“为了给选帝侯大街的观众提供新的消遣,他竟然冒犯德国最伟大、最受人尊敬的艺术巨匠——理查德·瓦格纳。”亨德里克和一些激进的作家,对文人们宣扬“血统论”和主张夺取领土一类的胡言乱语,感到极为有趣。

亨德里克同共产党和半共产党人保持着联系。有时,他在位于帝国总理广场的寓所里设宴招待年轻的作家和共产党的干部,用招摇的言辞一再向来者表白,他同资本主义势不两立,他热切希望爆发世界革命。他同革命者交往,不仅因为他认为革命者有朝一日真的会上台,花一笔钱是值得的,而且因为自己的灵魂也需要一个归宿。人往高处走,亨德里克并不满足于当一个只会赚大钱的戏子。他不愿意把全部精力消耗在目前的行当中,他一方面全身心投入到这个行当,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又相当蔑视这个行当。

亨德里克吹嘘自己的生活内容之丰富是他的同事们无法比拟的。例如多拉·马丁,就是这个了不起的多拉·马丁,虽然名气比他大一截,但是她的内心世界又怎样呢?她做梦都忘不了报酬,时刻希望能签订拍新片的合同。亨德里克如此这般评论多拉·马丁,其实他对她却一无所知。

他同原始野人朱丽叶的关系,不仅仅是两性的,而且是复杂的、神秘的。亨德里克珍视这种微妙的关系状况。有时,他也认为,他同被他称为善良天使的巴尔巴拉的关系远没有了结,而是藕断丝连,还可以擦出火花,带来奇迹和惊喜。当他内心的这些想法在脑海中掠过时,他总忘不了巴尔巴拉,总要把她牵扯上。可实际上,他同巴尔巴拉的关系正日益淡化。

他内心世界中最重要的成分是革命信仰。他从不否认这一凸显其追求正确性的不寻常标志,这使其比柏林的其他一般性演员更显得出类拔萃。为此,他积极而巧妙地同乌尔里希斯保持着友谊。乌尔里希斯放弃了汉堡艺术剧院的工作以后,在柏林市北经营一个政治话剧团。

“现在,应该把我们的全部精力投入政治活动,”乌尔里希斯说,“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决战时刻已经来到!”

乌尔里希斯的“海燕”剧团,以演员卓越的表演技巧和剧本辛辣的讽刺内容,不仅仅在工人阵营引起了轰动,还影响了其他阶层。参加剧团的人员中,除著名的作家与演员外,还有年轻的工人。亨德里克认为,自己可以在“海燕”剧团的小小舞台上抓住难得的机会大显身手。就在乌尔里希斯为俄国作家的访问举行的欢迎仪式上,他向观众宣布了一个特别的消息:国家剧院著名演员亨德里克将客串演出。乌尔里希斯还未介绍完,亨德里克已从幕后矫健地走到了台前。他身穿最朴素的灰色西服,也没开自己的奔驰汽车,而是坐出租汽车来的。“不要提著名的!不要提国家剧院!”他用清脆嘹亮的声音做了演讲,以优美的姿势举起双臂,“我是你们的同志亨德里克!”大家对他报以欢呼声。翌日,严肃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评论家伊里希博士在《证券交易报》上写道:演员亨德里克一举赢得了柏林工人阶级的心。

由于以往戏剧演出都安排在柏林西区,以追求最大的商业利益,这受到了居住在柏林市郊的无产阶级的反对。现在亨德里克到市郊这些小地方来,演出时出现的这番如此感人的景象,使人们的心灵得到了安慰。亨德里克属于先锋派!对他自己来说,这是一种内在意识的驱动,而对于像伊里希这样的文学界成员来说,在谈论亨德里克时更应该了解这个思想。凯撒·冯·穆克这类可笑家伙的无端攻击无疑就证明了这点。亨德里克也是文学先锋!对瓦格纳歌剧作新的改编,这种大胆的尝试,当然会引起落后的顽固派的勃然大怒。他老调重弹,声言要建立一个先锋“实验舞台”,上演现代室内剧。这美好的计划,如同他在汉堡想建立革命剧团一样,没有付诸行动。可他常常津津乐道,吊人胃口。多年来,使许多年轻演员和作家陶醉于这项计划。他既然是革命的中坚分子,当然要为此付出努力。经乌尔里希斯的介绍,亨德里克把募捐来的钱献给了共产党的一些基层组织,虽然捐的钱并不多,但他却赢得了声誉。

谁能说他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他正积极争取实现当代的伟大目标,解决时代的重大课题,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亨德里克对自己的激进思想扬扬自得,因此他瞧不起巴尔巴拉的不坚定性。他认为,巴尔巴拉在枢密院顾问的豪宅和将军夫人的庄园里过着悠闲、自私的生活,沉溺于知识分子怪僻的追求和忧虑中。

对巴尔巴拉的忧虑或追求,亨德里克又了解些什么呢?他对整个人类又了解什么呢?他对人类与政治不都一样不了解吗?现在小柏克真的成了他的仆人。皮埃尔·拉律先生在埃斯帕拉那达饭店设丰盛晚宴招待的那些“年轻的共产党同志”,亨德里克关心他们吗?难道他会更多、更深切地去关心被自己称为是“生命中心”的那些女人吗?

亨德里克是否重新考虑过情人朱丽叶的内心活动呢?他认为朱丽叶会变得惊人地残忍和快乐。朱丽叶得到了许多钱,又可以挥舞鞭子了,她还有什么理由不满意呢?然而,亨德里克从来没有思考过,非洲女郎用阴郁的神情盯着他用意何在。捉摸不定的命运,把异族少女从风光明媚的大自然抛进了这个声名狼藉的文明世界,她是否思念家乡,盼望回到更漂亮的非洲去呢?她那神秘莫测的心,是真正爱上了这位脸色惨白、追求痛苦的朋友,还是开始恨他呢?这一切,亨德里克都不理解。对于他来说,特巴布公主朱丽叶只是个具有魅力的野蛮女性、野美人。只要他向她屈服,就永远能从她那里吸取新的力量。

他不了解朱丽叶,同样也不了解巴尔巴拉,也不了解自己的母亲贝拉。可怜的妈妈的来信,他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她诉说:“丈夫克贝斯和女儿约茜是两个活跃而又十分轻浮的人,他们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父亲克贝斯的生意彻底破产了。经济危机!”贝拉夫人在信中怨天尤人地写道,“你善良的父亲也成了危机的牺牲品。他的全部投资和存款化为乌有。要不是儿子在关键时刻汇来一大笔款,可怕的灾难会吞掉整个家庭。”妹妹约茜还是老样子,每半年至少要订一次婚,每次订婚总是那么不称心,每次解除婚约,母亲总感到松了一口气。

尼科勒塔到柏林来过一次,但待了没多久就被她的丈夫马德尔用一封威胁埋怨的电报催了回去。“我和他一起生活,感到非常非常幸福。”尼科勒塔声称。如往昔那样,竭力让自己的眼睛闪亮。后来,真相大白:两年以来,马德尔一直住在疗养院里,尼科勒塔在他身边充当护士,陪他度过了艰难时光。当谈到这位天才对自己表示真诚的感谢时,她从内心发出了温柔的微笑。

“现在他的身体好多了。”她充满希望地说,“不久我们要到南方去,他需要阳光。”

亨德里克虚伪地吹嘘的“生命中心”,尼科勒塔也有。精神抖擞的乌尔里希斯也有,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天准会到来!”他深信不疑地向自己保证,向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保证。小伙子米克拉斯,从内心深处发出充满自信的声音:“这天一定会到来!”他所指的是“元首”上台的那天。届时,他的敌人将全被消灭,而首先要消灭的是那最可恶、最令人讨厌的敌人——亨德里克。米克拉斯怀着满腔怒火,无可奈何地看着敌人飞黄腾达。仇人的垮台,将是那“伟大日子”的最令人幸福的事件,也是具有伟大意义的一件事。米克拉斯,正如他的政敌乌尔里希斯一样,演戏仅仅是为了伟大的目标。他早已不演戏了,他在为纳粹青年运动工作。他的任务是为露天剧场和会场排练“元首”统率下的“青年”举行庆祝和宣传活动的场景。这项工作使他那无知而热烈的心得到了安慰。在米克拉斯的指导下,他的青年同志们在咆哮,声称他们要打败法国人,永远忠于领袖。米克拉斯现在看上去要比在汉堡时健壮和活泼多了。他面颊上的黑坑几乎没有了。

这个日子正在临近:炽热的信念激励着米克拉斯、乌尔里希斯前进和其他数以百万年轻人的热情。亨德里克在等待何种日子呢?他等待的只是扮演新的角色。在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的演出旺季里,为纪念歌德逝世一百周年,国家剧院重新排练《浮士德》,亨德里克扮演的角色是梅菲斯托。

这次亨德里克扮演的是个大角色,“混沌之子”——梅菲斯托。他从来没有像这次演戏这样卖力气。扮演梅菲斯托应成为他的杰作。他要把黑暗王子演成无赖,表现出天帝以无限慈悲的心,把这个无赖当作某种恶煞,使人认为同他打交道还是值得的,因为在一切作恶多端的妖魔里,他制造的麻烦最少。他演的是悲剧小丑——丑角中的恶魔。面孔上擦上一层白粉,光秃秃的脑袋上也擦上一层白粉,眉毛画得高耸到荒诞的程度,鲜红的嘴唇拉得长长的,微笑像是硬逼出来似的。两只眼睛和提高的眉毛之间显得宽阔,同时闪烁着几十种不同的色彩。专家们可以从他的脸谱上欣赏到特等化装技术。五光十色,交融在梅菲斯托的眼睑上和弯弯的眉毛下:黑变红,红变橙黄,又变成紫色和蓝色,银色光点闪耀其间,点点灿灿的金粉巧妙地分布在各处。这魔王宝石般诱人的双眼之上,那颜色是多么光怪陆离啊!

亨德里克扮演梅菲斯托时,身穿黑色丝质紧身衣,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他的动作轻盈而准确,诱人而又令人迷惑不解。从他那永远挂着微笑的猩红的嘴里,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格言和诡辩的笑话。这个潇洒得可怕的小丑,一会儿变成一条长鬈毛狗,一会儿从桌子的木头里,变出了葡萄酒,而当魔鬼兴致勃勃时,他敞开斗篷飘荡于空中,谁也不会怀疑,梅菲斯托的魔法无比强大!全场观众感到:梅菲斯托有力量,他比天帝更有威力。有时他乐意去拜访天帝,又以某种彬彬有礼的态度蔑视天帝。可是他有蔑视天帝的资本吗?当然,他藐视天帝的充分理由是:他比天帝更风趣、更博学,但也更不幸。也许其更强大的秘密正是其遭遇到的不幸灾难。天帝让前来参加“赛唱”的人们赞美自己优美的创造。伟大的天帝助人为乐,无比乐观,但这些美德与魔鬼可怕的忧郁、极度的悲哀相比,似乎又显得纯真、可敬。瞬间,那心爱的天使变成了恶魔,他受到诅咒,堕入深渊。他的活泼可爱引起人们的怀疑,因为他突然陷入了忧郁和悲哀。这时,一阵寒战向柏林国家剧院的大厅袭来,因为亨德里克扮演的梅菲斯托的嘴里吟诵出这样的词语:

生成的一切,

总应当要归于毁灭,

所以最好不如不生。

霎时间,他站着一动不动。是因为痛苦吗?两眼在斑驳的粉彩中闪耀出绝望的目光。天使们又在天帝的四周自得其乐地翱翔,他们对人类丝毫也不了解。然而,魔鬼却了解人类,他探索到了人类的邪恶天机。

《浮士德》的首场公演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而演员亨德里克把自己关在化装室里,他需要安静,谁也不见。这时,有位女客来访,是多拉·马丁,小柏克不敢阻拦。一般来说,马丁是不看别人演戏的,今晚她却来观摩,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小柏克向她深深地鞠躬致意,然后把亨德里克化装室的门打开。

亨德里克和马丁——他的同行冤家,两人看上去都疲惫不堪。亨德里克因刚才的演出极度兴奋而筋疲力尽,马丁则因有不解的忧愁而尽显憔悴。

“演得很棒!”马丁低声而平静地说。亨德里克还没来得及请她坐下,她就倒在了一把椅子上。她蜷缩在窄小的椅子里,把脸、宽阔的额头、孩子般沉思的大眼睛,都深缩在棕色的皮领子里。“演得真棒,亨德里克!我知道您有这么一手,演梅菲斯托是您的拿手好戏。”

亨德里克背向着她坐在梳妆台前,通过镜子对她微笑,“多拉·马丁,听您这话,您好像生气了。”

多拉·马丁依然用平静而客观的语调说:“亨德里克,您错怪人了。我对暴露本来面目的人根本不生气。”

这时,亨德里克把脸转向马丁,这是一张已经抹掉了魔鬼眉毛和眼睑色彩的脸。“谢谢您今晚光临。”他说话时双眼对着她闪闪发光。

但是,马丁鄙夷地摆了摆手,好像在说:现在,我们不要开这种玩笑吧!亨德里克却装作没有注意到这点,温情脉脉地问道:“马丁,您下一步有何打算?”

“我已开始学英语。”马丁回答。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说:“英语!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学英语?”

“因为我要到美国去演戏。”马丁用平静而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由于他一直装得茫然无知,马丁有点儿不耐烦,她解释说:“这里的戏已经演完了,亲爱的,难道您还没有觉察到这点?”

亨德里克有点儿被激怒,“您在说些什么呀,多拉·马丁!您的一切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的!您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许多人,可以说成千上万的人爱慕您、欢迎您。您很清楚,我们中间没有谁,能像您这样受到人们的爱慕啊!”

这时马丁的笑有点儿悲哀和嘲讽的味道。亨德里克只好一声不吭了。“成千上万的人爱慕我!”她用疲惫、沉闷的声音轻蔑地说着。而后,她耸耸肩膀。沉默了一会儿,她目光从亨德里克身上移到光秃秃的墙,并说:“观众将会另有所爱。”

亨德里克继续结结巴巴地争辩说:“但是,剧院总是要做生意的啊!不管德国出了什么事,人们总是要看戏的。”

“不管德国出了什么事,”马丁轻声地重复这句话,然后突然站起来,“我祝您万事如意,亨德里克,”她说的很快,“我们要很长时间见不到面啦,过几天我就要动身了。”

“这几天就走吗?”亨德里克迷惑不解地问她。

马丁那黑色的眼睛盯着远处,说道:“再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这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接着补充说,“但是,不管德国出了什么事,亨德里克·赫夫根,您是会走运的。”

与她瘦小的身材相比,她的脸似乎显得大了一点儿。现在,在她满头红发衬托下的脸上,泛起了自豪和惋惜的表情。她慢慢地打开亨德里克化装室的门,静静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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