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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奈松找到了月亮

奈松和父亲前往南方的行程漫长又曲折。他们大部分路程乘坐马车,意味着速度比伊松更快些,后者是步行,落后越来越多。杰嘎邀别人搭便车,换取食物和其他补给;这让他们行程更快,因为无须经常停下来交易物品。因为这样的步调,他们总能抢在最糟糕的气候变化之前。他们那么快,以至于在途经凯斯特瑞玛-上城时,奈松几乎没有感觉到依卡的召唤——等她感觉到,也只是在梦里,吸引她不断下沉、下沉,进入温暖的地底世界,身处白色晶体的光芒中。但她做这个梦的时候,已经在凯斯特瑞玛以南十英里,因为那一天,杰嘎感觉可以在宿营之前多走一段路,他们就没有落入陷阱,没有被完好的无人房舍吸引。

当他们的确需要在社群停留时,有些还仅仅是关门闭户,尚未宣布实施灾季法。希望最严重的损害可能不会蔓延到如此遥远的南方;灾季很少影响到整个大陆。奈松从不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但如果她能够,她会愿意告诉这些人:没有任何地方能躲过这场灾季。安宁洲的有些地区,遭受全面打击的时间会比其他地区更晚一些,但最终,它会严重影响到所有地方。

有些他们停留过的社群邀请他们留下,杰嘎年龄偏老,但依然健康强壮,而且他的工匠技能加上抗灾者职阶,让他很有利用价值。奈松足够年轻,几乎可以受训学会任何所需技能,而且她一看就很健康,在同龄人中间个子偏高,已经显出中纬度高大身形的迹象,跟她妈妈一样。有几个停留地点是强大的社群,物资储备丰富,居民友好,她是希望能留下的,但杰嘎一概拒绝。他早就想好了目的地。

还有几个途经的社群想要杀死他们。这其实并无道理,因为一个男人加一个小女孩,不可能携带那么多值钱物品,值得为此杀人,但灾季嘛,很多事情都没道理。他们逃离了一些社群。杰嘎曾用长刀逼在一名男子头上,才得以逃出一个放他们进入,然后却关门想把他们困住的社群。他们失去了马和马车,这可能就是那个社群想得到的东西,杰嘎和奈松逃走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从那里开始,他们不得不步行,速度减慢,但毕竟还活着。

在另一个社群,那里的人甚至都没有发出警告,就用十字弩瞄准,这次是奈松救了他们。她的做法,是张开双\_臂抱\_紧父亲,然后张牙舞爪侵入大地,把整个社群范围内最后一丝生命力、热能和运动全部吸走,直到整个社群变成闪亮的大型冰雕,石墙覆上一层银白,人们冰结成静止的、死硬的尸体。

(她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事后杰嘎看她的眼神太可怕。)

他们在那个死去的社群里待了几天,在空屋子里休息,补充给养。在此期间,没有人打扰他们,因为奈松让城墙保持结冰状态,作为一个显然的警告:此处有危险。他们当然不能久留。最终,周围的社群会结成联盟,赶来击杀这里的基贼,默认她为公敌。过了几天有热水,有新鲜食物的日子之后——杰嘎抓了一只社群里冻死的鸡,做了一顿美餐——他们就继续赶路。在尸体解冰,变臭之前离开,就这样。

然后他们继续赶路:遇见过匪帮、逃犯,还有一次近乎致命的毒气喷发,另有一棵树,只要有温热的躯体靠近,就会发射木钉;他们活过了每一次磨难。奈松经历了一轮生长高峰期,尽管她一直都肚子饿,很少能吃饱。但等到他们接近杰嘎听说过的那个地方,她已经长了三英寸,时间也过去了一年。

他们终于离开了南中纬地区,进入南极区边缘。奈松已经开始怀疑杰嘎要带自己前往奈夫——南极区内少数几座城市之一,据说城郊有座支点学院分院。但他离开了巴雷斯坦-奈夫的皇家大道,他们开始向东,隔段时间就停一下,以便杰嘎向当地人询问,确定自己走的方向没错。就是在这样一次谈话后——谈话总是很小声,总在杰嘎以为奈松已经睡着时,只会针对杰嘎认定头脑清醒的人,并且会先聊几小时,分享过食物后,才开始谈及正题,奈松就是在这样一次谈话后了解到他们要去的地方。“告诉我,”他听见杰嘎对一个为本地社群出来巡哨的女-人说,两人刚刚分享了一顿晚餐,吃的是那女-人抓到的猎物,坐在杰嘎生起的火堆旁。“你有没有听说过月亮?”

这个问题在奈松听来毫无意义;尤其是句子末尾那个词。但那女-人深吸一口气。她指点杰嘎,让他离开皇家大道,走东南方向的地区公路,然后折向正南,拐弯地点就在河道拐弯处,他们很快就将到达。之后,奈松假装睡着,因为她能感觉到女-人眯起眼睛打量自己。不过最终,杰嘎-羞-涩地提出为那女-人暖床。然后奈松就不得不听着她老爸在那儿忙碌,搞得那女-人又是-呻-吟又是叫唤,感谢她提供的肉食——也为了让她忘记奈松在场。早上,他们抢在那女-人醒来之前出发,这样她无法跟踪,也就伤害不到奈松。

几天后,他们在河道旁边转弯,进入一片森林,沿着树荫下的一条小道行进,路面不过是踩出来的一条浅色窄带,迂回在灌木和野草之间。这里的天空还没有阴沉太长时间;多数树木还有叶子,奈松也能听到他们经过时,周围有动物惊走跑开。有时候,还有鸟儿唧唧叫或者咕咕叫。这条路上没有其他人,尽管显然有人在近期走过,否则,路面的野草会更繁茂一些。南极区是一片贫瘠的、人烟稀少的地区,她记得在另外一种生活里,自己曾在课本上读到过。社群很少,皇家大道也少,即便不是灾季,这里的冬天也极为寒冷。这里的方镇要几周才能穿行而过。南极区的主要地形是苔原,大陆最南端,传说完全是冰天雪地,一直延伸到海面之上很远。她还曾在书上读到,如果透过云层看到极地天空,那里有时会充斥着奇异的舞动的彩色光带。

不过在南极的这个地区,尽管天气微寒,空气却几乎是水汽蒙蒙。在他们脚下,奈松能隐知到一座盾形活火山被困于地底,沉重地翻腾、喘息——实质上是在喷发,只不过速度极慢,有细流一样的岩浆向南流去。在她知觉中的地图上,奈松可以感知到天然气喷口和几座地热泉,突出地面,表现为温泉或者间歇泉。所有这些--湿--气和热力,让树木继续保持了葱绿。

等到树木变稀疏,奈松面前出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一道岩石坡吧,她觉得——但是这片区域看起来,像是包括十几条长长的、狭窄的岩石带,由棕灰色石料构成,起伏波动着,沿山势上行,渐渐地向上倾斜,足以算作是较矮的大山,或者较高的小山。在这条岩石之河的顶端,她可以看到绿色的树园;这片岩石坡的顶端是平整的。在那座平台上,奈松透过树丛瞥见某些东西,是房舍的圆顶,或者是仓库的哨塔。某种居民点。但除非顺着那些岩石带向上攀爬——这样貌似很危险,她没看到别的通道可以上去。

除非……除非。这是她意念中的一点儿剐蹭,渐渐升级为一份压力,然后渐变成确定无疑的事实。奈松扫了一眼父亲,他也在看那条岩石之河。在小仔死后的这些个月,她对杰嘎的理解达到了这辈子的最高水平,因为她能否活命,都取决于这个。她明白,尽管他貌似强壮坚忍,实际上却很脆弱。他人格上的裂痕是新的,但很危险,就像地质板块的边缘:伤口总是绽开,从来都不稳定,只需要一点儿摩擦,就将释放出数千万年来积聚的能量,破坏周围的一切。

但如果你了解窍门的话,地震还是很容易控制的。

于是奈松一面小心观察他,一面说:“这个是原基人建造出来的,爸爸。”

她早猜出他会紧张,而他果然紧张起来。她早猜出他会需要深呼吸来稳定自己的情绪,而他也果真这样做。只要一想到原基人,他就会有强烈反应,像妈妈以前对红酒的反应一样:呼吸加快,两手发抖,有时膝盖冰凉,有时两腿瘫软。爸爸以前甚至不能带暗红色的东西回家——但有时候他会忘记,还是带了回来,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妈妈就会变得不可理喻。别人毫无办法,只能干等着她的哆嗦、呼吸急促,还有扭手的症状自行消退。

(其实是摩擦一只手。奈松没有发现这个区别,但伊松是在摩擦一只手。那个旧伤,骨头里的痛。)

等到杰嘎足够冷静,奈松随即补充说:“我觉得,也只有原基人才能走上那条斜坡。”事实上,她对此有十足的把握。那些狭窄的石梁正在移动,尽管难以察觉。这整个地区,就是一座喷发速度奇慢的火山。此外,它有一条持续流淌的岩浆流,要几年时间才能凝固,因此在岩浆收缩过程中,分隔成了这些长长的六角形支柱。对原基人来说,即便是未经训练的原基人,也很容易推动那种向上的力量,再吸取一些缓缓降温的热力,就能抬升又一根支柱。然后踩在柱子上,抵达高处那座平台。他们眼前的很多细石柱更偏浅灰,更新鲜,棱角更加分明。其他人最近还做过这种事。

然后爸爸做了件让她意外的事,他突兀地点头。“应该……有其他跟你一样的人在这个地方。”他从来不说那个原什么和基什么两个词。总是像你的、你那种、那类人。“这就是我带你来这里的原因啊,乖女儿。”

“这个,是支点学院的南极分院吗?”或许她搞错了学院的地点呢。

“不是。”他嘴角弯曲。就像断层线在颤-抖。“这里更好。”

这是他第一次愿意谈起这个。他的呼吸没有加快很多,也没有那样纠结地看着她,像他必须非常努力,才能想起她是自己女儿的那时候一样。奈松决定略做探查,检验一下他的结构强度。“更好吗?”

“更好。”父亲看着她,像是在经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之后,他终于又能像从前一样对她微笑。这是父亲应该对女儿露出的笑容。“他们可以治好你,奈松。故事里就是这样说的。”

治好她的什么呀?她险些就问了。然后求生本能生效,奈松在说出那句蠢话之前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在父亲眼里,她只有一种病,只有一种毒,会让他甘心穿越半个世界,来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清除。

一种疗法。一种疗法。能消除原基力?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想。变成……跟她现在不同的样子?变正常?这可能吗?

她太震惊,以至于有段时间忘了观察父亲。等她想起来,吓得浑身发抖,因为父亲一直在观察她。不过,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父亲满意地点头。她的震惊,正是父亲想要看到的情形:震惊,或者好奇,或者欢欣。如果显现出不满或恐惧,他的反应肯定不会好。

“怎么治呢?”她问。父亲可以容忍好奇。

“我不知道。但之前,我听旅行者们说起过。”就像他说你这种人只有一个意思一样,对你们两人来说,也只有一个之前还算重要。“他们说,这个地方出现有五到十年时间了。”

“但是,为什么不考虑学院呢?”她摇摇头,感到困惑不解。如果有什么地方能解决问题,她会以为……

爸爸的脸变得很难看。“训练过,拴了绳的畜生还是畜生。”他回头看那块浮石支撑的高地。“我想找回我的小女儿。”

但我哪里都没去啊,奈松心里想,但没有笨到说出来。

这里没有道路来标明去向,也没有路牌指向附近任何一个目的地。部分原因可能是灾季防御;他们已经见过若干社群,不只利用城墙来防护,还设置了貌似不可能越过的障碍和伪装。显然,这个社群的成员知晓某种秘密方法,能够上到平台,但不知情的奈松和杰嘎,就面临一个难题需要破解。周围也没有容易的路径,可以绕过这片高地;他们倒是可以环行一周,看看有没有台阶之类。

奈松坐在附近一根树桩上——之前认真检查过,以免有昆虫和其他动物,在灾季来临后变凶猛的那种。(奈松已经学会了小心面对自然界,就像谨慎对待父亲一样。)她看着杰嘎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来,踢其中一根细石柱的根部。他咕哝着自言自语。他将需要些时间,来接受不得不做的事。

他终于转向女儿:“你能做到吗?”

她站起来。杰嘎踉跄后退,似乎被这个突然的举动吓到,然后停住,怒视她。奈松就站在原处,让父亲看出,他的恐惧对自己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父亲下巴上有块肌肉在颤;他的一部分怒火变成了干笑。(只是其中一部分。)“要做这个,你会不会必须杀死这片森林?”

噢。现在奈松能明白父亲担心的一部分原因了。“不会的,爸爸。”她说,“这里有座火山。”她指向两人脚下。他再次畏缩,瞪着地面,带着赤luoluo的仇恨,就像他有时候看女儿的表情一样。但这种举动像对大地父亲的痛恨,或者对灾季结束的奢望一样,同样没有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巴,奈松那么期待他说好吧,以至于她已经在准备父亲将会需要的微笑,以资鼓励。然后,在两人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们周围的森林里响起巨大的嘈杂声,惊起一群飞鸟,她之前都不知道这些鸟儿存在。附近有东西撞入地面,令奈松连连眨眼,感觉到当地岩层的轻微震荡。某种小东西,但撞击力巨大。然后杰嘎大叫起来。

只一声,奈松吃惊后的反应是全身静止。妈妈训练的结果。过去一年,这种习惯有些消退了,尽管她的身\_体静下来,意识还是沉入地底——只到几英尺,但还是潜入了。随后,她感觉自己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呆住了,因为看到那根粗重、巨大、有倒刺的金属投枪,已经射穿了父亲的小腿。“爸爸!”

杰嘎单膝跪地,抓紧自己的伤腿,咬紧的牙缝里发出的声音算不上尖叫,但痛苦程度不相上下。那东西很巨大:几英尺长,周长足有两英寸。她能看出,在它经过的地方,肌肉都已经被挤开、外翻。尖头刺入地面,在父亲小腿的另一侧,实际上把他钉在了原处。这是标枪,并不是弩箭。它钝的那头,甚至还连着一根细铁链。

铁链?奈松拧身,循着链条看去。有人手握铁链。附近岩层上,有踏地的脚步声,移动过程中踩烂落叶。飞速奔跑的人影闪过树桩之间,然后消失。她听到一声呼喊,用的是某种极地语言,之前也听到过,但是听不懂。是匪帮。逼近中。

她再次看爸爸,他正在试图深呼吸。他脸色煞白。流血量并不多。但父亲仰头看她时,两眼瞪大,痛楚之下的眼白格外醒目,突然之间,她想起了那个攻击他们的社群,那些被她冰冻的人,还有那之后他看自己的眼神。

匪帮。杀了他们。她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如果她不动手,那些人就会杀了她。

她的父亲却想要个小女孩,而不是一只野兽。

她怒目,再怒目,呼吸粗重,但还是停不下来怒目而视的姿态,无法思考,无法行动,什么都做不了,只会站在那里,发抖,换气过度,在求生与当女儿的责任之间分裂着。

然后有人从岩浆涌流的山脊跃下,从一根石柱跳向下一根,那速度和灵活性都是——奈松瞠目相视。没有人能做到这样。那人却蹲姿下落,出现在山脚下砂石密布的土地上,发出沉重的、可怕的坠地声。他体格强壮。奈松能看出他身材高大,尽管他只是稍微起身,仍是腰身弓起的样子。他的视线集中在奈松身后树林里的某种东西上,并抽出一把长长的,可怕的玻钢剑。(但不知为何,他落地的重量并没有回荡在奈松的感知系统中。这意味着什么?而且当时有一种……她摇头,还以为旁边有只什么昆虫,但那种怪异的嗡嗡声其实是一种感觉,并不是声音。)

然后那人已经起步跑开,径直冲入灌木丛,他两脚蹬地的力量如此之大,在身后踢起大块泥土。奈松嘴巴张开,转头目送他,在绿树中跟丢,但之后又听到那种语言的喊叫声——然后,在她看到那人跑去的方向,有轻微的,惨烈的呼叫声,像是有人遭到重击。林中跑动的人全都止步。奈松看到一名极地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林木之间的空处,一侧是牵连的藤条,另一侧是古老的,久经风霜的巨石。那女-人转身,吸气,想要对别人呼喊,而那男人转眼就到了她身后,动作快得接近模糊,在她背上重击一拳。不,不,是那把刀——然后他又马上消失,在那女-人倒地之前。这次攻击的残忍和速度同样令人震惊。

“奈——奈松,”杰嘎说,奈松又被吓了一跳。她有一会儿,真的忘记了父亲的存在。她走过去,蹲下来,用脚踩住铁链,以防有人用它继续伤害父亲。他握住她的胳膊,太用力。“你应该,呃,逃跑的。”

“我不跑,爸爸。”她试图看清链条连接到标枪上的方式。那件武器的长杆平整,如果她能卸下铁链,或者去掉鼓起的尖头,他们就可以把父亲的脚扯开来,让他重获自由。但然后呢?这伤太可怕。他会不会流血而死。她不知道该怎样做。

杰嘎嘶声叫痛,当她试着摆弄链头,看能不能把它拧掉。“我不觉得……我猜想那根骨头……”杰嘎的身\_体真的在摇晃,而且奈松觉得,他嘴唇发白也不是什么好迹象。“你快走。”

她无视他的建议。链条焊接在枪杆尽头的环上。她用手摸索,努力思考,现在那个怪人的出现已经打破了她的僵局。(但她的那只手在发抖。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控制自己的慌乱。森林中的某处,传来垂死的-呻-吟声,还有一声暴怒的尖啸。)她知道杰嘎背包里有些打石工具,这根标枪却是钢塑的。等等——如果温度够低,金属就会崩断,对吧?或许她,用个又高又窄的聚力螺旋,会不会……?

她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如果她做错,就会冻掉他的一条腿。但不知为何,她的本能感觉,是这件事可以做到。妈妈教过她,原基力就是吸收热力和动能,然后再推回外界,此前她总感觉不太对。但这话有理;它管用,奈松从经验中得知。但这种说法总是有些……拖沓。不够简洁优雅。她常常这样想,要是我不把它当成热力……但这个思路总是得不到建设性的结论。

妈妈不在这里,死神却在,而爸爸已经是世上仅有的爱她的人,尽管他的爱也被包裹在苦痛之中。

于是她一只手搭在标枪尾端:“别动啊,爸爸。”

“什——什么?”杰嘎在哆嗦,但也在迅速变虚弱。很好,奈松可以不受打扰地集中精神。她把空闲的那只手放在父亲腿上——因为即便在不能完全控制原基力的时期,她都一直不会伤到自己——然后她闭上眼睛。

火山热力之下,还有某种东西存在,散落在大地中起舞的波动之间。波动和热力很容易被操控,但另外那种东西,想要感应到都很难,这很可能是妈妈教奈松寻找波动和热力的原因。但如果奈松能掌握另外那种东西,它更微弱,更细小,也比热力和波动更精准……如果她能把那种东西塑形成某种利刃,再打磨到无比得薄,然后这样子切过枪杆——

她和杰嘎之间的空气在震荡,周围有迅速、高亢的嘶嘶声。然后标枪带铁链的一端掉落,被截断的金属面,在午后的阳光下像镜面一样反光。

奈松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发现杰嘎身\_体绷紧,带着恐惧和敌意盯着她身后。奈松吃了一惊,转身看到那个持剑的人站在自己背后。

他一头黑发,发质像极地人一样软垂,长可及腰。那人太高,她转身看时,不由得跌坐在地。或者是因为她突然感到疲倦了?她不知道。那人在剧烈喘息,而他的衣服——家织布衣,还有一条褶线精致到令人吃惊的旧裤子——到处是乱糟糟的血迹,以他右手的玻钢剑为圆心。他居高临下俯视她,两眼放光,就像她刚刚切开的金属面一样,而他的笑容也几乎同样犀利。

“你好,小东西。”那人对着瞠目结舌的奈松说,“这招儿很帅啊。”

杰嘎试着移动,让伤脚沿着枪杆滑行,这场面很可怕。骨头磨在金属上,声音令人齿冷,他的惨叫伴随着-呻-吟和咳嗽,两手痉挛地抓向奈松。奈松扶住他的肩膀,但他太重,奈松已经累了,而且她突然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力气对抗这个手持玻钢剑的人,假如起了冲突的话。杰嘎的肩膀在她手下哆嗦,而她自己战栗的程度几乎同样剧烈。也许这就是没有人使用热力之下的那种东西的原因?现在,她和父亲都要为她的愚蠢付出代价。

但那个黑发男人蹲下-身\_体,行动缓慢又优雅自信,而片刻之前,他还那样迅捷暴虐。“别怕。”他说。然后他眨眼,目光里有些游移的、不确定的东西。“我以前见过你吗?”

奈松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冰白色眼眸的巨人,手里拿着全世界最长的一把剑。那剑还在他手里,尽管现在只是垂在身旁,滴着血。她摇头的动作有点儿过大,也过快。

那人眨眨眼,困惑消失,笑容复现。“那些畜生已经死了。我是来帮你们的,不是吗?”这个问题给人的感觉有点儿奇怪。他提问的方式,就好像在等人确认:难道我不是吗?不知为何,这姿态显得过于殷勤,过于诚挚。然后他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也许只是偶然,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视线转向她父亲的脸。但。奈松心里还是松了一口气,只有一小口。

然后杰嘎再次试图挪动身\_体,又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那人眼神凌厉了起来。“真是痛苦啊。让我来帮你——”他放下那把剑,手伸向杰嘎。

“你他妈别过来——”杰嘎冲动地叫嚷,想要向后挪开,却痛得浑身发抖。他也在喘息、出虚汗。“你是谁?你是不是?”他眼珠向那些六角柱组成的石梁方向甩。“来自?”

那个人,看到杰嘎的反应之后已经缩手,现在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噢,是的。社群哨兵看到你们沿路走来。然后我们看到匪帮逼近,所以我来帮忙。我们以前也跟这帮人有过麻烦。这是个好机会,正好消除威胁。”他惨白的眼睛回到奈松身上,中途扫了一眼被切断的枪杆。他始终保持着微笑。“但你,碰到这种货色,本来不应该有任何困难的。”

他知道奈松是什么人。她惊慌地靠向父亲,尽管明知道他不能提供保护。这只是习惯。

她的父亲紧张起来,呼吸加快成了急促的喘息。“你……你到底是……”他咽了一下口水,“我们在寻找月亮。”

那人脸上的笑意更盛。他的语调有些赤道区特色。赤道人总是有这样又白又结实的牙齿。“啊,是啊,”他说,“你已经找到它了。”

她父亲松了一口气,身\_体软瘫下来,到了伤腿容许的最大限度:“噢……噢。邪恶的大地,终于到了。”

奈松受不了了:“到底什么是月亮啊?”

“正确的称呼是寻月居。”那人侧着头说,“这是我们社群的名称。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给很特别的人。”然后他还剑入鞘,伸出一只手,手掌向上,意示邀请。“我的名字叫沙法。”

这只手仅仅伸向奈松一个人,奈松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许因为他了解自己的身份?也许因为她不是满手鲜血,像杰嘎那样。她紧张地咽下口水,握住那只手,那手马上有力地握住她的手。她勉强说道:“我叫奈松。那边是我爸爸。”她抬起下巴。“奈松,特雷诺的抗灾者。”

奈松知道,她的妈妈曾在支点学院受训,这意味着妈妈的职阶名称从来都不是“抗灾者”。而且奈松自己当前只有十岁,太年轻,就算她住在特雷诺,也不会受到认可,拥有社群名。但那人郑重地侧耳倾听,就好像这句话并非谎言。“那么,来吧,”他说,“看看我们两个同心协力,能不能帮你的父亲脱身。”

他站起来,也拉她一同站起。奈松觉得有沙法在这里,他们只需要扶起杰嘎摆脱枪杆,如果动作够快,他不会痛得太厉害。但在她能张嘴说这些话之前,沙法两根手指放在了她颈后。她畏缩了一下,转身看他,马上起了戒心,而他举起两只手,摇摆手指,表明他没有拿武器。她能感觉到自己颈后略微潮--湿--,很可能是沾了点儿血迹。

“职责优先。”他说。

“什么?”

他向父亲方向点头:“我可以扶他起来,你移动那条腿。”

奈松再次眨眼,感到困惑。那人走到杰嘎身旁,她被分了神,不再纳闷儿刚才那次诡异的触摸,只顾留意父亲的惨叫声,两人一起帮他挣脱标枪。

不过,很久以后她会想起,在那次触摸之后的瞬间,那男人的手指尖像被切断的枪杆一样放射银光。薄如蝉翼的一丝“热力之下的光芒”像是从她身上闪烁着转移到那人身上。她还会记起,有一会儿,那道光还照亮了其他东西:一整套杂乱曲折的线条,覆满他的全身,像是脆硬的玻璃遇到强烈撞击后出现的蛛网状裂口。那个撞击点,蛛网的中心,在靠近他后颈的某处。奈松会记得,自己在那个瞬间曾想:那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当时,这都不重要。他们的旅程已经终结。看起来,奈松到家了。

守护者们不会谈及沃伦,那个造就他们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如有寻问,众皆笑而不言。

——来自讲经人故事,《无题,第759号》,记录于埃丁社群《方镇要闻录》,讲述者:到访者梅尔,石城讲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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