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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奈松,被厌弃

奈松已经太久没有过自豪的感觉,所以那天,当她有了治愈沙法的能力之后,她一口气跑过小村,到寻月居去告诉他。

“治愈”是她的主观感觉。她过去几天老去外面树林里,练习她的新技能。并不总是很容易察觉生物身\_体中的异样;有时候,她必须小心追随事物中的那些银线,来找到它的结点和扭曲之处。最近,火山灰掉落得更加频繁,持续,多数树林都已经出现片片灰黑,有些植物开始凋零,或者用休眠来应对环境变化。这对它们来说是自然反应,而银线继续流转,证明了这个。但是,当奈松放慢节奏,细细察看,她常常也能发现一些东西,它们的变化并不自然,也不健康。比如岩石下的蛴螬,体侧长出了异样的突起。还有蛇——第五季开始之后,它们变得有毒,而且更凶狠,所以她只在一段距离外观察——会有脊椎折断现象。有甜瓜藤变成中凸形状,会积攒太多火山灰,而不是凹陷形,更容易把灰摇落。还有一个巢-穴-中的少数蚂蚁,它们被某种寄生菌类感染过。

她在这些东西身上练习去除恶症,还有其他很多对象。这是个很难掌握的技巧——就像仅仅用线来完成外科手术,甚至还不能触及患者。她学会了如何让一根线的边缘特别尖利,如何用另一根打成圈,系上扣,还有如何截断第三根,用它燃烧的断头来烧灼伤口。她把蛴螬身上的突起去掉,但它死了。她把蛇身\_体里断开的骨头缝合,尽管这样只是加速了正在自然发生的过程。她找到了植物内部发令“向上弯”的部分,说服它们说“向下弯”。蚂蚁的结果最好。她无法把全部菌类都从它们身上剃除,甚至无法解决掉大部分,但她可以切断它们脑中的某些连接,阻止它们的怪异行为,让感染不再蔓延。她非常非常高兴,因为有脑子可以处理。

奈松练习的高潮,发生于无社群盗匪再次攻击时,那是某天早上,当露水仍在打--湿--火山灰和地面上的其他垃圾。那个被沙法重创的团伙已经消失;这拨是新来的坏人,还不清楚这里的危险。奈松已经不再被她的父亲分心,不再无助,在她冻结一名匪徒后,剩余大部分人都逃走了。但在最后的瞬间,她察觉其中一个人体-内有一团银线,然后不得不求助于老旧的原基力(她已经开始这样看待它)来促使那名匪徒脚下的地面陷落,把她困在一个陷阱里。

奈松从坑边看时,那匪徒向她掷出一把尖刀;她没被刺中,纯粹是运气好。但奈松躲在不会被看到的地方,小心地追随那条银线,并且在那女-人的一只手上发现了一根三英寸长的碎木片,扎得那么深,已经触及骨骼。木片正在毒害她的血液,最终会让她丧命;感染已经严重到让她那只手肿大一倍。一名社群医生,哪怕只是像样点儿的游医,都能把那东西取出,但无社群者没有那样奢侈的条件,无法得到专业照顾。他们靠运气活着,而在第五季期间,好运十分有限。

奈松决定充当这女-人的好运气。她在旁边安顿下来,以便集中精神,然后小心翼翼地——与此同时,那女-人在惊呼,谩骂,喊叫“到底怎么回事?”——把木片拔出。等她再次向陷坑中窥探,看见那女-人双膝跪地,不断-呻-吟,抱着她流血的那只手。奈松为时已晚地意识到,她还需要学会如何麻醉,于是她回到原来那棵树旁边,再次抛出自己的银线,这次是要捕获一根神经。她花了一些时间才学会如何让它麻木,而不是造成更多痛苦。

但她最终学会了,等她完成之后,觉得很感激那个匪帮女-子,她还躲在陷坑底下,-呻-吟着,神志不清。奈松不会傻到放她逃走。如果她活下去,结局或者是死得很慢很痛苦,或者就是再次前来袭扰,也许下次就会危及奈松喜爱的某个人。于是奈松最后一次抛出她的银线,这次精准地切断了她的脊柱上端。这样没有痛苦,而且要比那女-人想给奈松的命运更心软。

现在她跑上山坡,向寻月居方向返回,杀死埃兹以来头一次感到高兴,她太急着见到沙法,几乎没注意院子里的其他小孩,他们都停下了手头的事,冷冷盯着她看。沙法向他们解释过,说她对埃兹做出的事只是意外,希望它是对的,因为奈松很想得回他们的友情。但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

“沙法!”她先是把头伸进守护者木屋。只有尼达在那里,盯着中等距离外,像是在出神地思考。但奈松一进来,她就集中精神,用她特别空洞的方式微笑。

“你好,沙法的小东西。”她说,“今天你看起来很兴奋啊。”

“您好,守护者。”奈松对尼达和乌伯一直很讲礼貌。他们只是想杀掉她而已,这可不是可以忘掉礼貌的理由。“您知道沙法在哪里吗?”

“他在熔炉,跟巫迪一起。”

“好的,谢谢您!”奈松快步离开,并不害怕。她知道,巫迪本来是技巧第二熟练的孩子,现在埃兹又没了,他就是寻月居其他孩子中间唯一有希望连接到一块方尖碑的人选。奈松觉得这事还是没戏,因为没有人能给他需要的训练方式,考虑到他那么瘦小孱弱。巫迪要是到了妈妈的熔炉里,一定活不下来。

但是,她还是礼貌地对待他,跑到练习场最外圈,也只是原地蹦跳了一点点,让自己的原基力完全安静,以免让他分神;与此同时,巫迪从地下升起一根粗大的玄武岩柱子,然后试着把它推回去。他已经呼吸急促,尽管那柱子移动得也没有很快。沙法正在专注地观察他,微笑没有平时那样明显。沙法也看出了危险。

最终,巫迪把那根柱子推回地底。沙法扶住他的肩膀,带他去一条长凳坐下,这样显然是必要的,因为巫迪到这时几乎走不动路了。沙法扫了一眼奈松,奈松马上点头,转身跑回食堂,拿杯子,倒了一杯果味水。然后带回来给巫迪,他向奈松眨眨眼,然后看上去为自己的犹豫感到-羞-耻,终于害--羞-地点头致谢,接过水杯。沙法永远是对的。

“你需要帮忙回宿舍吗?”沙法问他。

“我可以自己回去的,先生。”巫迪说。他的眼睛迅速扫了一眼奈松,奈松因此明白,巫迪很可能希望有人帮忙回去,但不敢打扰沙法和他最宠爱的学生相处。

奈松看看沙法。她的确兴奋,但可以等。沙法扬起一侧眉毛,然后侧头伸出一只手,扶巫迪起来。

一旦等到巫迪安全地躺在床-上,沙法就回到奈松身旁,她现在坐在长凳上。这样耽搁一下之后,她感觉平静了些,这是好事,因为奈松知道,自己需要看起来平静、稳重又专业,才能让沙法允许一个未成年,半瓶醋的女孩,在他本人身上做魔法实验。

沙法坐在她身旁,看上去觉得有趣:“好啦,说吧。”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开口:“我知道怎样把那东西从你体-内取出来。”

他们两个人都确切地知道她在说什么。之前她曾经坐在沙法身旁,平静地献出自己,而他就坐在这张长凳上,抱-住自己的头,喃喃回复某个奈松听不到的声音,然后战栗着,因为那东西用银色鞭笞带来的剧痛来惩罚他。即便现在,它也是隐藏的、愤怒的抽痛,在他身\_体里,驱使他服从。杀死她。她常常主动来陪伴,因为她的存在会减轻沙法的痛苦。这是在犯傻,她知道。爱并不是足以避免谋杀的灵药。但她需要相信他可以做到。

沙法皱着眉看她,他完全没有显出不相信的迹象,这也是奈松爱他的原因之一。“是的。我也感觉到你的成长……最近非常快,幅度很大。支点学院的原基人也会发生这种情况,当他们获准进展到这个程度时。他们会成为自己的老师。超常能力引导他们走向特定的成长道路,取决于每个人的天然禀赋。”他眉头微蹙,“但通常来说,我们都会带他们偏离这条路线的。”

“为什么?”

“因为它危险。对所有人来说,不只是涉事的原基人。”他靠在她肩上,肩膀温暖,值得依靠的感觉。“你已经活过了让多数人丧命的关键点:跟一块方尖碑建立连接。我……记得别人做这种尝试时死掉的样子。”有一会儿,他看似苦恼,失神,迷惑,他在小心翼翼探询自己破碎的记忆边界。“我记得其中一部分。我很高兴……”沙法再次面有苦色,再次显出烦恼。这一次,并不是那银线在伤害他。奈松猜想,他或者是想起了某些不喜欢的事,或者就是想不起本来应该记起的事。

奈松不会有能力从他身上取走失去的痛苦,不管她将来变得多厉害。这感悟让人清醒。但她可以取走沙法的其他痛苦,而这是重要的部分。她抚-摩他的手,她的手指覆盖住那些细细的伤疤,她曾见过沙法用自己的指甲掐出这些伤痕,当那份疼痛强烈到连他自己的微笑都无法缓解时。今天的伤痕,要比几天前更多,有些还是新鲜的。“我那时并没有死。”她提醒沙法。

他眨眨眼,这已经足够把他拖回此时、此地、此身。“不,你的确没有。但是,奈松。”他调整两人的手位;现在成了他握住奈松的手。沙法的手巨大,这么一握,奈松完全看不到自己的手。她一直都喜欢这样,那么完整地被他包裹。“我好心的姑娘啊。我。我并不想把我的核石取掉。”

核石。现在,她知道了自己死敌的名字。这个词感觉很荒谬,因为它是金属,并不是石头,而且它也并不是沙法的核心,只是被植入他的脑袋里,但这都不重要。她咬紧牙关抑-制愤恨:“它总在伤害你。”

“它理应如此。我背叛了它。”他的下巴收紧-了一下,“但我接受这样做的后果,奈松。我可以承受它们。”

这毫无道理。“它总是伤害你。我可以停止这份伤痛。我甚至可以在不取出它的情况下,让它不再伤你,但那样只在很短时间内有效。我得待在你身旁才能做到。”她在跟灰铁的对话中得知这个,还观察了食岩人的做法。食岩人魔力高超,比人类强出太多,但奈松可以接近他们的水准。“但是如果我把它取出来——”

“如果你把它取出来,”沙法说,“我就将不再是守护者。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奈松?”

那意味着沙法可以做她的父亲。他已经在所有重要的方面充当了父亲。奈松想起这件事,并不会有那么多词,因为对她自身和她的生活,她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这很快就将改变。)但这些已经在她脑子里。

“这意味着我将失去我的大部分力量,还有健康。”他这样说,回应奈松无声的渴望。“我将无力保护你,我的小东西。”他的眼睛扫向守护者木屋,她马上就明白了。乌伯和尼达会杀死她。

让他们试试,她心里想。

沙法头部微侧;他当然是马上察觉了奈松的逆反动机。“你打不赢他们两个,奈松。即便是你,也没有那样强大。他们都有些你没见过的招数。那些技能……”他又一次显出担忧,“我并不想记起它们可能对你造成的伤害。”

奈松努力不让自己的下嘴唇向前突出。她妈妈总说,那个叫作噘嘴。噘嘴和哭闹,都只是小婴儿的把戏。“你不应该因为替我考虑,就直接拒绝。”她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没有。我提到那个,只是希望自保动机会帮我说服你。但就我自己来说,我不想变虚弱,生病,然后死亡,奈松,如果你取走那块石头,这些事就会发生。我比你意识到的更老——”那份迷离的样貌再次出现。奈松因此知道,沙法不记得自己有多老。“比我自己意识到的更老。如果没有核石阻止,时间就会追赶上我。只要过几个月,我就会变成一个老人,摆脱-了核石之痛,却将遭受老年之痛。然后我就会死。”

“这你可没把握。”她微微颤-抖。感觉喉咙刺痛。

“我有把握的。我见过这件事发生,小东西。而这是残忍行为,并非善意,如果真正发生的话。”沙法的眼睛眯起来,就像他要很吃力才能看清记忆。然后他的注意力回到奈松身上。“我的奈松。我把你伤害得那么严重吗?”

奈松的眼泪突然涌出。她自己也并不真正明白为了什么,只是……只是也许她一直都在期待这一刻,在为这个目标努力,那样努力过。她想用原基力做点好事,既然在此之前,她已经用它做过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而且希望受益人是沙法。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她的人,爱她的本来面目,尽管她是那样的人,却依然护她周全。

沙法叹气,把奈松抱到自己腿上,而她紧-紧-抱-住沙法,在他肩膀上哭诉了好长时间,完全不管两人是在露天里。

但等她哭够了,才意识到沙法抱\_她的力度同样大。他体-内的银线活跃起来,蠢蠢欲动,因为奈松那样接近。他的手指就在奈松颈后,现在他轻易就能刺穿进去,破坏掉她的隐知盘,一击终结她的生命。他没有。他一直在对抗那份冲动,从始至终。他宁愿承受这些,冒这些风险,也不接受她的帮助,而这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事。

她咬紧牙关,两手按在沙法衬衣背面。跟银线共舞,与之同流。蓝宝石碑就在附近。如果它能让两者一同流动,过程会很快。只要一下精准的,手术式的抽拔动作。

沙法身\_体紧绷起来:“奈松。”他体-内的银线突然静止,光芒微微变暗。就像那颗核石已经察觉她带来的危险。

这是为了他自己好。

但是。

她咽下口水。如果她因为爱沙法,就伤害到他,这种行为还是伤害吗?如果奈松现在伤害他很重,只为了他以后受害更少,这样做,她算是坏人吗?

“奈松,拜托。”

这难道不是爱?

但这个想法,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还有那个阴冷的午后,云层遮住了太阳,冷风让她战栗不止,妈妈的手指压住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按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如果你能在剧痛中控制住自己,我就能确定你安全。

她放开沙法,靠住椅背,心惊胆战,后怕自己险些成为什么样的人。

沙法又静坐了一会儿,也许是松了一口气,也许是感到遗憾。然后他轻声说:“你一整天都不在。吃过饭了吗?”

奈松的确觉得饿,但她不想承认。突然,她感觉两人之间需要距离。某种能让自己少爱他一些的东西,好让无视他的意愿,强行帮忙的想法少折磨自己一点儿。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说:“我……我想去看看爸爸。”

沙法又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同意。奈松不用看,不用隐知,也知道这个。但现在奈松已经听说了,在她杀死埃兹那天还发生过什么事。没有人听到沙法对杰嘎说过什么,但很多人看到他把杰嘎击倒,蹲在他身上,面向他冷笑,而杰嘎瞪大了惊恐的眼睛回望。她可以猜到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不过,第一次,奈松试图不去在乎沙法的感情。

“要我跟你去吗?”他问。

“不要。”她知道该怎样应对自己的父亲,而且她知道沙法对他毫无耐心。“我去去就来。”

“你务必做到啊,奈松。”这听起来是一片好心。但还是警告。

但她也知道该如何应对沙法。“好的,沙法。”她仰头看他,“别担心。我很坚强的。就像你造就的那样强。”

“你是在自己变坚强。”他的注视又温和,又可怕。冰白的眼眸肯定是这样,尽管在可怕的实质上面,还有一层爱心装点。到现在,奈松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组合。

于是奈松爬出他的怀抱。她很累,尽管什么都没有做。情感问题总是会让她觉得累。但她还是下山去了杰基蒂村,一路向她认识的人点头致意,不管他们是否回应,注意到村里正在新建一座谷仓,因为他们有时间增加库存,趁火山灰和天空中的阴霾还在时断时续。这是普通又平静的一天,在这个普通又平静的社群,在某些方面,感觉很像是特雷诺。要不是寻月居和沙法,奈松也会同样痛恨这个地方。她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既然妈妈设法逃离了她的支点学院之后,有一整个世界可以选择,却为什么选择居住在这样一个无趣又偏远的烂地方。

就这样,奈松心里想着她母亲,敲响了父亲住处的门。(她在这儿有个房间,但这不是她的房子。所以她要先敲门。)

杰嘎几乎马上就开了门,就像他正准备离开去某个地方,或者他是正在等她来。一股带着蒜香的食物香气飘来,来自房间后半的炉膛。奈松感觉,这或许是在炖鱼,因为杰基蒂社群的食物配给里边,有很多鱼类和蔬菜。这是杰嘎一个月来头一次见到她,他的眼睛瞪大了一会儿。

“嗨,爸爸。”她说。这好尴尬。

杰嘎弯下腰,奈松还没太搞清楚状况,就被他举起来紧-紧-抱-住。

杰基蒂感觉像是特雷诺,但现在是好的一面相像。就像回到了妈妈还在,但爸爸最爱她,而且炉子上的东西是炖鸭子而不是炖鱼的时代。如果是那时,妈妈会大声叫嚷,抱怨邻居家的克库萨幼崽从她家菜园里偷卷心菜。图克老太从来都不肯好好拴住那鬼东西。空气的味道也会像现在,有馥郁的食物香气,夹杂着新凿开的岩石那股酸涩味,父亲往往要往上面泼洒一些化学药品,让石材软化,更富光泽。小仔会在后面跑圈儿,嘴里发出嗖嗖声,叫嚷着说他要摔倒了,其实却在跳高——

奈松的身\_体僵在杰嘎怀抱里,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小仔。向上跳。跌升。或者装作这样。

小仔,被爸爸打死的孩子。

杰嘎感觉到她的紧张,自己也紧张起来。慢慢地,杰嘎放开她,把她放回地上,脸上的喜悦也渐渐变成了不安。“奈松。”他说。视线在她脸上搜寻。“你没事吧?”

“我没事,爸爸。”她怀念父亲环抱自己的感觉。情不自禁就会这样子。但刚刚浮起的小仔幻象,又让她提醒自己务必小心。“只是想来看看你。”

杰嘎心里的部分不安消退了些。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找话说,然后站到一旁:“进来吧。你饿吗?东西也够你吃的。”

于是她进了房子,他们坐下来吃饭。而他大惊小怪地感叹她的头发已经那么长,发辫和发梢有多好看。都是她自己梳理的吗?她是否还长高了一点儿?也许是长了吧,她-羞-红着脸回答,尽管她十分确定,上次沙法量身高时,她足足长高了一英寸;沙法有天特地确认过,因为他觉得,下次去分寻月居物资的时候,可能需要订些新衣服。她现在都是大姑娘了,杰嘎说,语调里有那么强烈的自豪感,让奈松降低了戒备。快要十一岁,而且那么漂亮,那么强壮。那么像——他说不下去了。奈松低头看餐盘,因为父亲险些说出来的是,那么像你妈妈。

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就是这样?

“没关系的,爸爸。”奈松迫使自己说。奈松漂亮又强壮,像她的妈妈,这是件可怕的事——但是爱,永远都藏在可怕的表象后面。“我也想她。”因为这是实话,尽管有以前的种种。

杰嘎身\_体微微僵住,下巴上有块肌肉微微颤动:“我并没有想她,小宝贝。”

这谎言过于明显,以至于奈松瞠目相视,忘了装出完全同意的样子。看来,她还同时忘记了很多东西,包括常识,因为她不假思索地说:“但你就是想啊。你也想念小仔。我能看出来。”

杰嘎怔住,瞪着她的样子,一半是震惊,她居然敢说出来,另一半是恐惧,针对她说话的内容。然后,通过奈松已经理解的,父亲惯常的那种方式,对意外变故的震惊突然就转变成了怒火。

“这些就是他们教你的?在那个……地方?”他突然问,“不尊重你的亲生父亲?”

突然之间,奈松感觉更累了。总要回避他的各种不尽情理,真的好累人。

“我并没有不尊重你啊。”她说。奈松试图让自己嗓音平稳,不带情绪,但她自己也能听出那份挫败感,她掩饰不住。“我只是在说事实啊,爸爸。但是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就算你——”

“这不是事实。这是污蔑。我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年轻的小姐。”

现在她开始觉得困惑了:“我说话方式怎么就不对了?我没说任何脏话。”

“把人称作基贼之友,这就是脏话。”

“我……也没说过那个呀。”但在某种程度上,她的确说了。如果杰嘎相信妈妈和小仔,那么就意味着他爱他们,这就等于他是基贼之友。但是。我自己也是基贼。她没有笨到说出这句话。但是她想说。

杰嘎张嘴要反驳,然后像是控制住了自己。他看着别处,两肘撑在桌面上,两手搭成尖塔状——他想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时,就常常这样做。

“基贼们啊,”他说,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感觉特别肮脏,“会骗人,小宝贝。他们威胁人,操纵人,利用人。他们是坏种,奈松,像大地父亲本身一样坏。你不是那样子。”

这也是谎言。奈松为了活下去,做过好多迫不得已的事,包括说谎和杀人。她做其中一些事,就是为了不被他杀死。她痛恨自己所有那些迫不得已,也因为他貌似从未觉察的态度感到绝望。她,现在,正在这样做,而杰嘎却视而不见。

我到底为什么还要继续爱他?奈松盯着父亲时,发觉自己在这样想。

与之相反,她说的是:“你为什么那样痛恨我们呢,爸爸?”

杰嘎吃了一惊,可能是因为奈松随口说出的我们:“我并不恨你。”

“但你恨过妈妈。你一定也恨过小——”

“我没有!”杰嘎推桌后退,站起身来。奈松不由自主地畏缩,但杰嘎转身向别处,开始沿着短小的半圆路径在屋里来回走。“我只是——我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来,小宝贝。你不会理解的。我需要保护你。”

感悟突然涌来,像魔法一样强大有力,奈松在那个瞬间意识到:杰嘎并不记得站在小仔尸体旁边,双肩和胸腔起伏不定,咬牙切齿地问你也是吗?现在的他相信,自己从来没有威胁过女儿。从来没有把她从车座上推下去,滚下一道满是枯枝和碎石的斜坡。在杰嘎的脑子里,某种东西重写了关于他两个原基人孩子的故事——现在这个故事像石头一样线条清晰,不容更改。也许是同一种东西,现在也把他眼中的奈松看成是女儿,而不是基贼,就像两种身份可以用某种方式切分开来一样。

“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听说过他们。那时候比你现在还小。”杰嘎已经不再看她,一面走,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奈松眨眨眼。她回想起麦肯巴小姐,那位安静的老太太,身上总有一股茶叶味。勒拿,小镇医生,是她的儿子。玛肯巴夫人还有个表兄弟在镇上吗?然后奈松就听到了答案。

“那天,我是在斯培德种子库后面找到他的。他蹲在那儿,浑身发抖。我还以为他病了。”杰嘎始终都在摇头,一面继续踱步。“当时还有个男孩跟我一起,我们三个老是一块儿玩。克尔上去摇晃利提克,而利提克直接就——”杰嘎突然住了口。他露出牙齿。肩膀起伏,就跟那天一个样。“克尔在尖叫,而利提克说,他停不下来,他不知道怎样停下。那冰层吞没了克尔的胳膊,他的胳膊断掉了。血成块地落在地上。利提克说他很抱歉,他甚至哭了,但他还是继续冷冻克尔。他就是不肯住手。等到我逃走时,克尔在向我伸手,他身上没有冻结的部分,只剩下他的头、胸部和那只胳膊。但太晚了。我那时就知道。甚至在我跑去找人帮忙时,就已经晚了。”

奈松并不会感到欣慰,因为的确有原因——具体的原因——导致父亲做了他做过的事。她能想到的只有,小仔从来没有像那样失控过;妈妈绝不会让他那样。这是真的。妈妈一直都能隐知并且抑-制奈松的原基力,哪怕有时隔着整个小镇。这意味着小仔本人根本没做过任何招惹杰嘎的事。杰嘎杀死自己的儿子,是因为某个完全不同的人曾经的行为,发生在他儿子出生之前很久。这个,超过其他任何东西,帮她最终明白了:她父亲的那份仇恨,根本就不可理喻。

于是奈松几乎已经做好准备,当杰嘎的视线突然转到她的方向,斜睨着,带着猜疑。“你怎么还没治好你自己?”

不可理喻。但她还在尝试,因为曾经一度,这个男人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我或许很快就能做到了。我学会了怎样用银线做到一些事,还有怎样把东西从人的身\_体-内取出。我不懂得原基力怎样发挥作用,也不知它来自哪里,但如果它是能够取出的东西,那么——”

“那座营地里的其他怪物,没有一个曾经治好自己的。我四处打听过了。”杰嘎的踱步速度明显加快。“他们来到那里,然后就没有好转。他们住在那里,跟那些守护者在一起,多数都是一天到晚,却没有一个被治好!那些都是谎言吗?”

“那不是谎言。如果我技艺足够高,我会有能力做到。”奈松本能地知道这件事。有了足够精细的控制力,再加上蓝宝石方尖碑的帮助,她几乎无所不能。“但是——”

“你为什么现在没有足够高的技艺呢?我们在这儿快要一年了!”

因为这超难好吧!她想要说,但意识到他并不想听这话。他不想知道,用原基力和魔法改变事物的唯一渠道,就是成为原基力和魔法使用方面的专家。她没回答,因为那样没用。她也没办法说他想听的话。这不公平,他先是把原基人称为骗子,然后又硬逼着她撒谎骗人。

他停住,转身面向她,马上就对她的沉默起了疑心:“你并没有努力变好,对吧?告诉我真相,奈松!”

可恶,她现在真是累得要死。

“我正在努力变好,爸爸。”奈松最终回答说,“我正在努力变成一个更好的原基人。”

杰嘎倒退几步,就像被她打了一样:“我允许你住在那里,可不是为了这个。”

他没有允许任何事情;都是沙法逼他的。他现在甚至会对自己撒谎。但是那些他对她说的谎言——奈松突然明白,自己整个一生,他一直都在说谎——真正伤到了她的心。毕竟,他说过他爱她,但那显然不是真的。他不可能爱一个原基人,而她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能做一个原基人的父亲,而这个,正是他一直要求女儿成为另外一副样子的原因,不让她做自己。

而现在,她累了。累了,也受够了。

“我喜欢做一名原基人,爸爸。”她说。他的眼睛瞪大。她现在说的话好可怕。她居然爱自己,这太可怕了。“我喜欢让很多东西动起来,还有运用那些银线,还有掉入到方尖碑里面。我不喜欢——”

她正打算说她痛恨自己对埃兹做的事,而且她尤其痛恨别人对待她的态度,在得知她能做到的事情之后,却没有机会继续讲。杰嘎快速上前两步,手背挥出的速度之快,让奈松根本没看到,就被一巴掌打出了椅子。

这就跟那天在皇家大道一样,当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掉落到山坡下面,疼痛不止。小仔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她意识到,又一波幻象迅速闪过。前一个瞬间,世界还是它的正常面貌,转眼间,一切就完全错乱,完全崩溃。

至少小仔没有时间痛恨,她心想,同时感到难过。

然后她就冰冻了整座房子。

这不是本能反应。她的目标很明确,出手精准,把聚力螺旋调整成完全适合这座房子的形状。墙外没有任何人会被卷入。她还给聚力螺旋设置了双核心,分别在她本人和父亲身上。她感觉到自己皮肤上的寒毛发凉。低气压拉扯着她的衣物和黏在一起的头发。杰嘎感觉到同样的东西,他尖声大叫。两眼瞪大,魂飞魄散,但又什么都看不清。他脸上的样子,显然是回想起一个男孩残忍的、冰冷的死亡时刻。等到奈松站起来,瞪着她的父亲,隔着厚冰覆盖的、溜滑的地面,绕过翻倒的椅子——它们都已经变形到再也无法使用,杰嘎踉跄后退,在冰面上一滑,跌倒,从地板上滑行出一段,撞在桌腿上。

并没有什么危险。奈松只让聚力螺旋出现过一瞬间,作为一次警告,让他以后不要再用暴力。但杰嘎还在尖叫,在奈松居高临下,看她吓坏了的,蜷成一团的父亲时。也许她应该感到同情,或者遗憾。但她真正感觉到的,却是针对她母亲的,冰冷的狂怒。她知道这不理智。杰嘎太害怕原基力,以至于不能爱他亲生的孩子们,这只是杰嘎一个人的错,怪不得其他人。曾经一度,奈松可以毫无保留地爱她的父亲。现在,她需要一个人来怪罪,要那人对这份完美之爱的消亡负责。她知道,她的母亲可以承受这罪责。

你本应该找到更强大的人生下我们,奈松在脑子里想着,对伊松说,不管她在哪里。

要走过溜滑的冰面而不跌倒,需要特别小心,奈松还不得不拉扯门闩数秒钟,才把它打开。等她开了门,身后的杰嘎已经不再尖叫,尽管还能听到他呼吸粗重,每次呼气都发出一点儿-呻-吟声。她不想回头看他,但还是逼自己这样做,因为她想要做一名优秀的原基人,而优秀的原基人是不能自欺的。

杰嘎身\_体一震,就像她的眼神能烧伤人一样。

“再见,爸爸。”她说。杰嘎没有用语言来回答。

女孩最后流下伤心泪,负心郎却活活将她冻成冰,碎裂于地,玉殒香消。奉劝世间诸公,对基贼切勿容情,因为在他们的灵魂里,仅有恶念,绝无真情。

——选自讲经人故事,《冰之吻》,记录于巴贝克方镇悉达剧院,作者:巴贝克的讲经人乌霍兹。(注:曾有一封赤道区七位巡回讲经人联署的信件,指责乌霍兹是“哗众取宠的冒牌讲经人”,故事可能为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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