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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酒】

楔子


我是一只妖怪,可我爱这世界原来的模样。

我与九阙,都深深吐出一口看不见的鲜血。

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跟我说,她是敖炽的妈妈……

这很难让我们马上淡定下来。

我们谁也没有追究过敖炽的身世,反正大家这么熟。可恰恰是因为“这么熟”,我们知道他是一条脾气很差的龙,是东海龙王的孙儿,王位继承者,曾有一个恶劣的双生哥哥,爱吃醋,也爱吃一切美食尤其是甜食——全部,也就是这些了。

我们谁都没有关注过他的父母,他也从不提起。之前我们虽然偶有疑问,但很快就忘于脑后,每天要做的事那么多,谁会将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放在心上。我嫁的是敖炽,不是他的父母,更不是他的背景,正因为如此,在一个完全不被我们当做一个问题的问题以核弹爆炸的威力呈现于眼前时,我也希望我可以接受得快一点,虽然那确实有点难。

“快把这孩子给带回来把,他来到这里,认出了我,将他的龙珠逼入我的身-躯,我才从之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发誓要帮我从如今这身\_体中解脱,可是这么无休无止地动作下去,他纵是金刚铁塔,也会衰竭而亡。”女-人看着大叔,语气变得焦急,“但现在,他还有救,只有你能救!”

“这蠢货倒是挺大方,龙珠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敢随随便便给一个妖怪!”大叔冷哼一声,“母慈子孝,你不如领了这份好意。”

“求你了!时间不多,他们一直在搜寻敖炽的下落,我用妖力暂时遮蔽了他的气味,可这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与心性,不知道几时又会沉入浑浑噩噩之中。” 女-子眼中含泪,“要是这身\_体还有拯救的价值,我何尝不想如他所愿,可是我受困太深,无可救药。这个身-躯,已经与从前完全不同。你要不想看到敖炽死在面前,就快快动手。”

大叔还是没动静。

“我不管你们三个有什么恩怨,但如果你对敖炽见死不救,我不会原谅你。”我抓住大叔的胳膊,“或者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尽管说出来。”

“原谅我?我尚未原谅你们,又几时轮到你来振振有词!”

大叔看也不看我,皱着眉头走到敖炽背后,微张开嘴,稍一运气,竟从口中缓缓吐出一缕耀眼金光,体积虽小,却如星河闪耀,不可直视。转眼之间,金光融入掌中,他深吸一口气,一章拍在敖炽的背脊上,闭目凝神,之间他的右臂从微微颤动到剧烈抖动,一点点稀疏的光斑在女-人的额头下明明灭灭起来,他这边动静越大,女-人额下的光斑就越强,并且沿着她的面孔朝下移动。几分钟后,一团浑圆的紫金光焰“流动”到女-人的手上,大叔睁开眼,手下再一发力,这团光焰竟嗤的一下沿着他二人紧握的双手,窜进了敖炽的体-内,把两人猛地分开来。

大叔缓缓吁了一口气,放下手,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落在地上,竟变成了一粒粒乳白色的珍珠,蹦跳开去。

我只听说过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怎么一个猥琐大叔的汗水也能变成珍珠!

帕卡尔呆呆地拾起一颗蹦跶到他脚边的珍珠,张大了嘴。

不过现在就算跟我说大叔的汗水能辨金子,我也没兴趣。赶紧上去扶起那个倒在地上的死鬼,让他靠在我怀-里,焦急地试他的鼻息摸他的脉搏,不停拍他的脸喊他的名字,很快,这家伙的脸色渐渐活泛起来,眼睛也慢慢张开来。

“你……来干什么!”他望着我,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我松了一大口气,问“我是谁老婆!”

“你脑残了?”他反问,“还是你以为我死了于是改嫁了?”

我放心了,脑子没毛病。把他扶起来坐好,我深情的望着他的眼睛,然后,一巴掌甩过去。

“你……”敖炽被打懵了,捂着脸就要发飙。

我伸出两根手指:“两次了!”

他一愣:“啥?”

“失踪。”我掐住他的耳朵,“我说过不止一次,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失踪,我就割了你的耳朵喂猪!”

没办法,我突然就红了眼眶。

“我……我等下再跟你讲。”

敖炽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爬起来快步走回女-人身边,也在这时,他才注意到站在对面,严肃冷峻,只比雕塑多口气的大叔。

“你怎么也来了?”他皱起眉,似乎非常不愿意看到大叔的出现。他们居然认识,还很熟的样子。

“我以为你第一句话会是谢谢。”大叔瞪着他,突然一拳击在敖炽的腹部,“你实在太乱来了!龙珠是随便可以拿出来的东西吗!”

被击得倒退几步的敖炽,直起身-子,说:“谁都可以不管她,只有我不可以。除了这个方法,我想不出别的。”

闻言,趴在桌上的女-人缓缓抬起头,呆呆看着敖炽,眼眶夺眶而出。

大叔暴怒地指着他的鼻子:“你们都是这个鬼样子……永远不肯听别人的话!早知你今日这么糊涂,当初我就不该告诉你一切。”

说着,他愤怒之极的拳头又举了起来,但很快就停在了半空,距离我的脑袋不到半寸的地方—我适时站到了他们两人之间,只要稍微计算错误,挨拳头的就是我了。

“你找死啊!”敖炽又惊又怒。

我不理他,对大叔道:“你要是为我出气呢,我接受,但如果不是,我不能让你揍我家里人。”我望着女-人,又道:“如果她真是敖炽的母亲,你就更没有理由揍他了。”

“死丫头,你什么都不知道。”大叔放下拳头。

我转过脸,问敖炽:“她真是你妈妈?你刚刚的举动只是为了帮她?”

“是。”敖炽不假思索。

“那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我转回去看着大叔,“我不认为他的行为有任何问题。除非你根本不想看到敖炽的母亲活着。”

“很久以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这个妖孽最好从来没有出现于世上。”大叔竭力平静这自己,“所有你说着没错。我最大的失误,就是当初让她活了下来。”

说罢,他突然朝女-人冲去,高高举起的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把半透明的长刀。

“住手!”敖炽扑上去抱-住他大叔的腰,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我插不上手,只好站在敖炽母亲的身前,做她的人肉盾牌。

“裟椤,你这是……”女-人在我身后急急道。

“我不知道你跟她们之间的过去,但你是敖炽的母亲。”我回头看她一眼,“保护家里人,是我的习惯。”

“你这孩子……”女-人的眼泪夺眶而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给你,能给你的,只有这个。”

她大概用尽了所有力气,将我拖拉到面前,四目相对中,那双秋水般灵动的眼睛,骤然将我卷入了一片亮的刺眼的血光之中,我的思维,突然与不属于我的记忆力叠起来——

半弯明月间,矮矮的小山中朦胧一片。石缝之间,她打了个呵欠,呆呆地望着月亮,这是她晚间唯一的消遣。

她是一只妖怪,一棵小小的绿草,就是她的模样。与山中其他野兽不同的是,在那不到两尺的身-躯上,微微凸起这紫蓝色的、人耳般的花纹。她能模仿一切她听到的声音,将山中的小兽吸引过来,从“耳朵”中伸出一根长长的,丝一般细的软茎,死死的缠住食物,继而吸食掉血肉。山里其他的妖怪都看不起她,说她不能走不能跳,只有吃这些小东西的本事,注定是一只没有出息的窃语。

她有点难过,自己并不是只能吃这些啊,曾经有无数从山中经过的人,她清楚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管是说出来的还是藏在心里的。她听到樵夫的心里在叨念着生病的妻子,听到路过的书生在祈祷金榜题名,还有那群跑到山中玩耍的小娃娃,每个心里都在念叨着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

她从来没有动过吃掉他们的念头,虽然只吃小兽小虫,并不太饱,可她就是不愿意吃掉那些活生生的人,她还记得那对走累了,坐在自己身旁休息的老夫妻,听到他们絮絮叨叨的聊天,说今年的收成,远方的儿子;也还记得那个生气的少年,他对着天地空气发誓,回去一定要努力练功夫,下次在不能输给李二狗那个胖子!还有很多人,常常在风和日丽的时候经过她身边,留下各种各样的笑声。

她喜欢这些人呢,怎么可以吃他们?若没有他们,她的世界就连一点动听的声音都没有了。

直到那天夜里,雷雨大作,她亲眼看到一只受伤跑不动的狐妖被天雷击成了焦炭。

焦臭的皮肉味道四下飘散,看着那只狐妖的残骸,她突然真正地恐惧起来,拼了命地希望离开这个地方。

她终于是吃了人,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到山中来寻她走失的小猫。她听到少-女心中的渴望,学几声猫叫,实在太容易。

人类温柔的血肉,并她冲破了束缚,变成了一个与这女娃一模一样的孩子,不,比她从前更美丽。因为她并不是人,而是妖,万千风华,与众不同。

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看着水面上那崭新的倒影,哭了整夜。

天亮之时,她发誓以后再不要痴人,人类恐惧与绝望的尖叫,像刀子一样扎她的心。之后的很多年,她几乎夜夜都在梦里听到少-女的哭声与哀求。她四处流浪,有一天,碰上了一只正在觅食的千年蝙蝠精,打不过它,就要被吸去精血时,一条从暗处突然游出的,生着翅膀的大蛇一口吞掉了蝙蝠精。

大蛇化成了一个白皙削瘦的青年,自称柳公子。她随这救命恩人去了他藏于地下的府邸,这里聚集了千百条各种各样的蛇,全都尊柳公子为王。

无家可归的她,将柳公子视为再生父母,在他的挽留下,她在蛇-穴-长住下来。起码在这里,没有危险。有时,柳公子也会带上她到市集去,让她听一听某人心中此刻最挂念的是什么。她一直以为,这只是柳公子单纯的好奇心而已。他对自己很好,蛇-穴-里的蛇也是,它们总是化成老老少少的人,忙碌之余,也会陪自己聊天谈心。她很满意这样的生活。但是,心中的一团阴影一直不能消散。直到她跟蛇-穴-里的一条老蛇学起了医术,跟着它一道去城里替人疗伤治病,看着那些垂死之人重获新生,她才觉得,自己找到了让自己安心的方法。

于是,她在城里弄了一间草庐,免费看诊,拼命救人。受过她恩惠的人,都叫她仙女郎中。

她爱上了这样的生活,从前的阴影,在病人们的千恩万谢中,渐渐被遗忘。

可是,她万没有想到,那一天,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那天,午后的阳光又热又亮。草庐外的河边,打渔的百姓惊叫着四散而逃。她无暇顾及外头发生了什么,专注地替那烧伤的病人包扎伤口。

当那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拎着一只九鳍毒鲛的头颅,站在草庐门口时,她的心狂跳了几下,但仍不动声色。

男人奇怪地问,你为何不跑呢?他们都被我吓跑了。

她只说,你挡住光了,麻烦让一让。

毒鲛的头还在滴血,狰狞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她看了一眼,又埋头工作。

男人离开了。她松口气,以为此事就此完结。

可是,错了。之后的日子,男人仿佛找到了最有趣的玩具,常常跑来用各种方式吓唬她,但她都不为所动,心思只在治病救人,钻研医术。

最后,无计可施的他干脆现出原形,竟是一条银紫色的、威风矫健的大龙,将她叼到半空中,再兴致盎然地扔下来,就想看看那她惊叫失色的模样。

她一声不吭,化成一根小草,安然落地。

你究竟想怎么样?化回人形的她,终于也不胜其烦了。

你是妖怪?他抓住她。

她无畏的看着他,我知道你们这样的龙,专杀妖怪,请便。

他放开她,笑道,你跟东海里那些女-人太不一样,随便捉弄一下,她们就花容失色。既然你一点都不怕我,杀你没有乐趣。等你以后怕我的时候,再说吧。

她突然就笑出来,说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怪人。

一只窃语,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怪人。

从那天之后,他几乎天天来找她,渐渐地不再捉弄她。他说自己很喜欢看她笑,可她偏偏很少笑,总是心事重重。

他问了不少人,将所有据说会让女-人高兴的东西,堆满了她的草庐。绚丽的珠宝,会翻跟斗的小狗,漂亮的鲜花,等等,他就像让她高兴,他说只要她一笑,他的心里就像点了灯似的敞亮起来。

她将他送的珠宝分给了穷人,留下了小狗和鲜花。

两个人,也渐渐从冤家对头,变成了可以并肩坐在河边聊天的人。

她很快就知道了有关他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瞒。

泽,是东海龙王想了三天才想出来的名字,将它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从未林父亲失望,自小便胆识过人,聪慧俊雅,长成之后,更是骁勇善战,令东海附近的妖魔闻风丧胆。不过,性子也顽劣,规矩教条从不放在眼中。

那天,为了追杀一头逃亡内河的毒鲛,他追了七天七夜,追到了她草庐之外的河中,才将其斩杀。他看着安歇被他吓跑的人,哈哈大笑,却也在奔逃的人群中,看到了草庐的窗中,安然稳坐的她。

早知如此,我也跑了才好。她笑道。

我来了,你便跑不了了。他半玩笑半认真的说。

偶尔,也有些垂涎她美色的人变着法子来捣乱,无一不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她看着彻夜不眠守在她门口的家伙,某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在心头悄悄滋长。

可是,可以吗?他是龙王之子,她只是一个妖怪,一只窃语,一种罪被鄙视的低等妖怪。

不会有结果的。

她深思了一夜,在一个好天气的午后,将自己的过往平静地讲给了他听。

这样,他一定会离开了吧?一条斩妖除魔的龙,怎么能跟一只吃过人的低等妖怪在一起?!

他却像没听见,只说,又怎样?

她开始躲避他,再不去草庐。蛇-穴-里的朋友,都劝她与他断绝来往,说不能招惹东海龙族,万一被他们发现蛇-穴-,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里的老老小小。

他疯了似的寻找她的下落,找不到,就不吃不喝守在草庐里,等。

她远远看着,回想之前种种,于心不忍,终还是走到他面前。

成亲吧,我们。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也不抬头,手里玩着一根野草。

我是妖怪。她有一万句想说,说出口的,还是这四个字。

你是你,他笑,一个我吓唬不了的女-人。

所以呢?她也笑了。

所以我也想试试,成亲这件事会不会吓到你,如果你答应了,说明我又失败了。他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她以为自己一直只能听到人类的心声,这一刻,却那么清楚地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

她说,那你注定又失败了。

一对红烛,一轮明月,一对新人,这亲,就这样成了。

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他们成了世上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福气。她觉得自己走到了幸福的顶峰。可是,一件事如果到了极致,接下来的路就不那么好走了。她开始不安,开始担心某天清晨醒来,一切都化为泡影。

很快,耳目众多的龙王,知道了他们的事,龙王什么都没说,只叫人来通知他,说有要事商量,速回龙宫。

他跟她说,三日之内便回家来。

可是,她等了十天,也不见他归来。

就在她心慌意乱之时,柳公子来看她,并且告诉她,他回东海是为了成亲。如今东海龙王的独子与西海龙王的小公主明姬的婚讯,已经传遍天下。龙海龙族,怎可能对一只妖怪有真感情。柳公子很是同情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心有点疼,像被撕了个口子。可是,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消息么?一对门当户对的璧人。

我知道了,她朝柳公子笑了笑,然后,继续安静地过日子。

柳公子离开后的第三天,他回来了,抱-住她便不肯撒手。

去了哪里?她笑问。

去了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回到哪里。他这样说。

她便什么都不问了,只像往常那样,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

第二天,她在他还没醒来时,离开家,回到了蛇-穴-。

她跟老蛇说,她再也不回去了。

几天之后,柳公子从外头回来,见了她,很是高兴。深夜,他来找她,将她带到蛇-穴-中一个僻静处后,突然跪下来,声泪俱下地求她帮忙。

她惊诧不已,问出了何事。

柳公子道,蛇-穴-将有大难,如果没有灵凰十二棺上的青珀眼,蛇-穴-中的老老小小都难逃大劫。只有她,才能拿到这十二颗青珀眼。

她向来是信任柳公子的,对他的话没有任何怀疑。可她这样的小妖怪,能帮到什么忙呢?

柳公子告诉她,这东西,是东海龙族之物。

她恍然大悟。

在蛇-穴-中发了几天的呆后,她回到了家中。

夜里,四处寻她不着的泽疲倦地回来,见到她,惊喜不能自己,甚至都不问她去了哪里,只说回来就好。

她不看他的眼睛,垂着头,说一位密友身患重病,只有东海之中的青珀眼可救命。她拿出柳公子给他的墨玉葫芦,说这是可以装青珀眼的东西,请他看在夫妻的情分上,救救她的朋友。

她自己都觉得这谎话大拙劣。她有点内疚,可是又不太内疚。她甚至希望这个谎言马上被揭穿,让他大骂自己一声骗子,然后绝了对她的念想,回到那个与他匹配的人身边。

真是你的朋友需要青珀眼吗?他问。

她犹豫片刻,点点头。

他拿过墨玉葫芦,二话不说出了门。

几天之后,他带着一身伤回到家中,将墨玉葫芦交给了她。

去救你的朋友吧,他摸摸她的脸颊。

我……她心乱如麻,想告诉他自己说了谎话,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拿过墨玉葫芦匆匆离开了家。

可是,她没想到,总是信任她的泽,这次却一路尾随她到了蛇-穴-。

柳公子大笑着接过墨玉葫芦,极力称赞她的本事,说什么他早知道,只有她有办法让那条蠢龙拼命。如今拿到青珀眼,大事可成,大事可成!

蛇-穴-并没有大难?她诧异地问。

柳公子笑而不语。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真正的大难,来得这么快,这么容易。

他化身为龙,眼中透着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杀气,从口中喷出了熊熊烈火,转眼便让蛇-穴-中哀嚎四起,老老小小都化作了灰烬。连柳公子也没能逃出生天,被他的龙牙开膛破肚,整个吞入了腹中。

她缩在蛇-穴-的一角,怔怔地看着这条暴怒的龙。

“这十二只青珀眼,放在东海深处的龙墓之中。我与父亲兵戎相见。他斩钉截铁地说,你要的只是这个葫芦,不是我。”化回人形的他,看着从柳公子手里抢回的墨玉葫芦。

她咬紧嘴唇,不说话。

“他说,妖怪都是低劣的邪物,迷惑世人,伤害生灵,最擅长的就是欺骗。为了证明他的断言是错的,我决定跟你来看看。我多希望你能争气,这样,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击败你父亲的偏见。可是,我用性命与东海龙族的身份换来的东西,就以这样的方式,被你交给了这些恶劣的妖魔。”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无喜无悲。

“回去,找你的明姬公主吧。”她深吸一口气,“那个才是你门当户对的、高贵的妻子。”

他狠狠拽住她的手腕,要拧碎她的骨头一般。她倔强地闭紧嘴,硬是不声不吭。

盛怒之下,他将墨玉葫芦朝地上狠狠砸去,里头的十二只青珀眼如飞鸟般散出,四下逃窜。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不曾想一只青珀眼竟平白钻进了他的手掌,无迹可寻。其余十一只,皆冲出蛇-穴-之外,再无下落。

她追出蛇-穴-,看到他喘着粗气,背对着自己站在最后一点夕阳里。

“我连她的盖头,都没有揭。”

抛下这样一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无力地坐下来,谁曾想这一别,就是永久。

她去了一座更遥远的小城,带着在腹中微动着的生命。是,她有了身孕,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便永远失去了彼此。

孩子顺利地出生,一对长得那么像父亲的双胞胎。

几天之后,家中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冷冷地看着她:“你让一个父亲永远失去了儿子。”

“你要杀了我么?”她问。

男人摇头:“那会脏了我的手。”

两个婴儿,哇哇大哭起来。

男人眼神复杂地朝内室看了一眼,咬咬牙,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她叫住他,“一个月以后,到后山的山神像前去,有人会在那里等你。”

他停了半秒,走出大门。

她回到内室,抱起两个襁褓的稚儿,慢慢地唱起摇篮曲。

一个月之后,她将孩子放在后山的草庐下,两个孩子的襁褓内,有她细细绣上的两个字,哥哥的,是“烁”字。弟弟的,是“炽”字。

你们不能做一个失败妖怪的孩子,卑微阴暗地活着,你们是龙的儿子,光芒万丈,炽热骄傲的生活,才是你们该走的路。

滂沱大雨中,她目送着孩子被人接走,一颗心因为疼得太厉害,反而不觉得疼了。

之后的几年,她如行尸走肉一般生活,看似没有目的的漂泊,方向却一直朝着东海。

原来,心里的思念,根本割不断啊。

她在东海附近的渔村住下来,天天看着茫茫东海发呆,如果凑巧有东海里的虾兵蟹将路过,她总是想方设法向他们打听龙王孙儿的事情。

后来,一只喝醉酒的老乌龟告诉她,龙王的小孙儿最是顽皮,常常跑到岸边的渔村来跟人类的小孩玩耍,怎么惩戒都无济于事。

她顿时得了希望,从此天天在渔村徘徊,希望真如老乌龟所言。就算,只能看到一眼也好。

那天,雨后初晴的天空上,挂起了彩虹。她照例坐在村口,远远地,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穿了一身贵气的紫红袍子,欢欢喜喜地朝渔村奔来。他还这么小,眉眼身形却已经出落得如此俊美挺拔,可想将来长成之后,会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

她忍住要落出的眼泪,在他跟渔村小孩游戏时的间歇,装作 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敖炽!”他一点不怕生,扬起红扑扑的小脸,落落大方地回答,“你呢?你又是谁?”

“我……”她咬咬嘴唇,摸摸他的头,笑道:“我是在渔村暂住的人,我喜欢这里的孩子,他们很可爱。”

“对呀!我也喜欢跟他们玩儿!他们会好多游戏,不像我家里,没人愿意跟我玩,只晓得让我念书念书。”敖炽瘪了瘪嘴,模样可爱之极。

“念书是好事呀,要听家人的话。”她忍住心里的疼痛,小心翼翼地问:“你的爸爸妈妈,也不陪你玩儿么?”

“我没爸妈。”小敖炽耸耸扇,“我爷爷说他们都死了。”

不能哭,忍住,忍住。她平复心情,笑着问他:“要不要吃我做的芝麻饼?你的小伙伴们都很喜欢呢。”

“要!”他脱口而出。

一大一小,两个“初次”相见的人,竟毫无陌生感,那份对彼此的喜爱与不设防备,似乎早就深埋于血脉之下。

因为她,还有她做的香喷喷的芝麻饼,敖炽偷跑来岸上的次数更多了。他越来越喜欢缠着她,跟伙伴们玩游戏输了,气鼓鼓地找她评理;摔疼了,总是要跑到她面前,才哇的一声哭起来;喜欢在吃了满口芝麻饼的时候,故意拿沾满芝麻的嘴去亲她,弄得她满脸都是,然后自己哈哈大笑;累了,就蜷在她怀-里睡去,睡梦中,总是紧紧抓着她的手。

她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跟我在一起?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敖炽摇头,“你身上有好好闻的香味,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反正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就是啦。”他嘻嘻一笑,抓住她的手说:“你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她一惊,问:“为什么呀?”

敖炽撅起嘴:“连给我铺床叠被的小螃蟹都有爸妈,前几天我看到他们来找小螃蟹,说是他的生日,带了好多好吃的给他呢,一家人笑得可开心呢。”他垂下头,“就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哥哥整天读书,也不理我。你跟我回家,我跟爷爷说,让你当我的妈妈好不好?”

她一把将敖炽拥在怀中,眼泪决堤而出,说:“等你长大了,就不会为这样的事难过了。”

还能说什么呢?

在小敖炽又一次被东海的虾兵蟹将们又哄又骗地带回东海时,她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大海之上,在心里说了一万次对不起。

第二天,她悄悄离开了渔村。知道孩子被照顾得很好,可以安心了。

她去了一座遥远的深山,化回最初的样子,不再进食,无牵无挂的她,任自己渐渐陷入无边的深眠。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被一阵冰凉的感觉惊醒。

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模糊之中,只觉得有人正在将一种绿色的、散发着奇异香味的液体灌入她的体-内,但感觉很舒服,有一种饱食美餐后的满足,溃散掉的力量迅速聚拢回来,似乎还比以前强大了许多。但是,视线一直不清楚,最后,只看到一只手朝自己伸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之后,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过几次,发觉自己身在一座木屋内,四周是模糊的墙壁,还有一个熟悉但又十分陌生的身影,扶着她的肩膀,将那绿色的水缓缓送进她的口中。她无法动弹,身-子仿佛被固定在了一个地方。一切变得越来越不对劲,她觉得越来越饿,那种饥饿的感觉从心里爬到脚下,再迅速地扩散开去,她的思维越来越混乱,整天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进食,无法控制。混沌之中,她只觉得自己的身\_体在不断膨胀、变化,它们分裂开来,在地下游走,并且学会了她从前的本事,窃听人心,模仿声音,将无数猎物吞入腹中。

她很痛苦,可是无能为力。清醒的时候,还可以强迫自己停止捕食,可是,随着她被强制饮用的绿液越来越多,她清醒的时刻也越来越少。有时候,感觉有许多黑乎乎的人影在她周围出没,有时候觉得天地之间都只剩她一个。但大多数时间,她都如坠深渊,意识空白,只有一个莫名的念头,就是“往上”。直到敖炽出现。

他不但认出当初做芝麻饼的女-人是她,还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当他将龙珠送入她体-内做净化时,她才从又一次的“空白”中醒来,见到长大成人的敖炽,她自然诧异到不能言语。

她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敖炽说,他只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在敖炽全力为她驱除体-内那股邪力之时,心肪相通的母子,意识相交于虚无之中。她听到儿子的声音,听到他宽慰自己不要担心,他一定会让她恢复正常。他不停鼓励她,告诉她一定要好好活着跟自己离开,一定要去见一见她那个极品的树妖儿媳,一定要随他们回去不停,喝一杯世上最难喝也最好喝的茶。

她是这么高兴,多想跟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一道去看看那家叫不停的小店。

可是,太晚了。她的身\_体,已经不可能被解救。她知道那股力量有多根深蒂固。可是,敖炽根本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不断注入自己的力量,意识越来越涣散……

砰!

大叔跟敖炽都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将我从另一个遥远而抽离的世界中拽了回来。

我不过是失神了刹那,但实际上,却像走过几生几世那么长。

看到女-人比刚刚更显虚弱的脸,我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难以置信地说:“你刚刚……”

“给了你我的记忆。”她笑笑,“这样的见面礼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没能陪伴敖炽长大,没能看到他娶妻成家。我完全缺失在你们的生命中,原本这些过往,应该是在一个好天气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阳光里,一边喝茶,你们一边耐心地听我唠叨。可惜……没有时间了。”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让你恢复到从前!”我抓住她冰冷的手。

“敖炽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又骄傲又脆弱。”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你对他的重要。裟椤,就当我恳求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别像我一样,抛下他不理。命运很神奇,当年我与他父亲,惨淡收场,如今的你们,同我们从前何其相似,你们不要像我们……相爱的人,不要说谎话……永远不要!”

“我明白。我答应你。”我用力点头,她的手越来越凉,连身\_体都咆哮起来。

“还打!打个屁啊!”我扭头朝那两个男人大吼,“敖炽你快过来!”

那边,敖炽一惊,闪过大叔的拳头,朝这边冲来。

“敖炽……”女-人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努力地说:“对不起……如果你将来见到你父亲……跟他说……说……”

她的话戛然而止,眼睛突然瞪得很大,原本还有一抹淡红的嘴唇也开始变得乌紫,整个身\_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妈……”敖炽手足无措地握住她的手,“别这样,你还要跟我回去呢!别这样!”

与此同时,整个屋子与地面都开始抖动起来,一股马上要天塌地陷的危险感迅速包围了我们。

“他们来了……你们……”女-人的牙齿上下磕碰,费力挤出几个字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luo露在雪白肌肤上,一条条绿色的脉络由浅而深,畸形地扩散游走着。房屋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墙壁与地面上的花骨朵竟在此刻纷纷开放,一个个嚣张地吐出了恶心的绿舌-头,并激烈地发出嘶嘶的噪声。

里头的情形十分不乐观,外头的情形,也很不妥——房里悬挂的纱帘被粗暴地撕开,一大群黑衣裹身、看不到脸的人,气势汹汹地外头冲了进来。

2

巨大的显示屏里,播放的不再是奇怪的实验室,而是再普通不过的新闻,内容千篇一律,却同样触目惊心——暴雨成灾,世界各地死伤无数;地壳运动反常,多个城市之中,不同震级频发;非洲某地区巨大的隔离区里,无数具尸体被抬往焚化炉,新型的传染病至今也找不到解药,从政界到军方到科学界,各位掌权者与专家一直宣称努力解决,但实际上无计可施。

天空真的像被捅漏了,再也堵不上。

某一个频道里,播放着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一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在暴雨里狂奔,一直跑到一堵墙下,拿起一罐油漆,在墙上疯狂地泼写着——2012!末日!

“上面”的世界真是越来越可怜了。

他笑着走到窗前。

头上那片橘色的天空,不知几时开始,已然掺出一股乌黑之气,由上而下,层层扩散。

“成了……成了……”他惊喜的神色,堪比见了糖果的孩子。

他从窗口纵身跃出,迫不及待地飞到空中,一路上拼命呼吸,仿佛想把整个变异的天空都吸到肚子里似的。

这个本来充满暖色的世界,渐渐变成了冷色。

他兴奋地往高处去,舒展双\_臂,贪婪地呼吸,一脸极致的陶醉。

突然,他停了下来,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喉咙,脸色涨成了乌紫,悬于空中的双脚痛苦地乱踢着,一道闪电般的白光从他体-内炸裂开来,把半壁天空都照成了白色,他猛一翻身,天空中便再不见他的身影,只有一条巨蛇甩动着尾巴,挥动着身上的翅膀,挣扎着朝上飞了一小段距离后,便一头朝地面坠下。

神殿的窗口,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把屋里的外来者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木屋外,绿腰穿上了一副坚硬的盔甲,手执一把类似枪支的武器,一脸狠绝地指挥着他的下属。

“可是绿腰先生,之前神君不是有命令不能靠近木屋么?”一个敦实的,像个小头目的黑衣人有些犹豫。

绿腰怒道:“他已经不管‘源’的安危,也不管我们的生计了。他已经不打算再酿制末途!所以这次,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听他的!照我说的做!快!”

“不酿造末途?”黑衣人大吃一惊,“那我们靠什么为生?没有它给我们补充能量,我们一个都活不下来啊!神君到底怎么了?他要我们全都死掉么?!”

“所以,不想死就快点进去!”绿腰一咬牙,“他抛弃我们,我们也可以抛弃他。”

3

黑衣人不是人,妖气弥漫,攻击方法也十分特别,一见到我们,便捂住自己的嘴,狠狠一吹气,身\_体便像生气的河豚一产膨胀起来,还外出一根根的尖刺,每根刺上,都钻出一个三角形的鲜红的蛇头。于是,只见一排密密麻麻的刺球怪朝我们扑来。只要它们身\_体接触过的地方,就变成一块空地,不复存在。

帕卡尔握着砍刀,朝扑向他的刺球狠狠砍去,刀刃深深陷进了刺球的身\_体里。

“放手!”我猛的一下打在他的手上,刀柄滑落出去,转眼间整把刀连同刺球都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条尺来长的小黑蛇的尸体。

九厥以结界暂时护住老黄夫妇,随后取出个酒壶来,念了几句咒语,便将里头的一股脑儿洒了出去,好好的美酒顿时化成了锐利的小尖刀,一次解决了几十只刺球。

敖炽与我以灵力化为气流击向刺球,但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地杀,刺球的数量都不见明显减少。地上蛇尸总是过一会儿就消失,以至于我怀疑它们是不是又死而复活加入战斗。

敖炽的母亲被我们严密保护着,我根本没有时间去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只是莫名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噌噌往上“长”。

所有人都在战斗,只能那该死的大叔,不声不响杵在我们身后,完全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突然,一阵清晰的破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破碎的墙壁与地板里,钻出无数粗壮的绿茎,上头全是吐着绿舌-头的紫蓝花,扭曲游动的绿茎仿佛失去了束缚,要一起从暗处涌出,席卷整个空间。

这时,一声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的巨吼,在身后炸响,其巨大的程度,不止是要震坏我的耳朵,连魂魄都快震散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悍的冰凉气流,像一双毫不留情的大手,把我们所有人都朝外头狠狠推开了去。

我身不由己地被抛向半空,那些同时被震开了去的刺球,全部化作了碎成一段段的蛇尸,啪--啪地落在地上,污糟不堪。

来不及施展法术,我便重重跌落在地,幸好九厥跟敖炽还算利落,凌空抱-住了老黄夫妇跟帕尔卡,不然他们真要碎成渣了。

忍住疼痛,我迅速爬起来回头一看,呆了——木屋不见了,四周的土地被毁得一片新人疮痍,木屋原来所在的位置,已经凹陷下去,成了一个巨大的坑,那个长在地下的大怪物已然见了天日,无数绿茎与乱飞的紫蓝花从它的主干上窜出来,混在一起,在四周快速游动着。

所有人都呆住了。我们真正的惊讶,不在于这些,而是那怪物直冲天际的主干上,笼罩的,是一条飘飞的布裙,布裙下不脚,而是与主干长在一起的肢体。

此刻,敖炽的母亲高高在上地站立着,姣好的容貌已被一条条绿色的脉络完全破坏,散开的头发在空中凌乱地飞舞。每一条游动的绿茎,每一朵想吃人的紫蓝花,在她身-下动荡不止,那些怪异的跳动与扭曲,仿若恶魔的舞蹈。

难怪她动不了,原来,她根本就是“长”在了这里,我们之前所见的,都只是她的一部分而已。

这时,大叔突然从怀-里取了个什么出来,好亮!

敖炽见状,大惊失色,呼的一下蹿过去,拽住了大叔的手:“不行。”

我追过去,看到大叔手里的,是一枚三寸长,用骨头打磨而成的针,上头还刻着精细的花纹。

“只要她还活着,供应给其他妖物的能量就不会断绝。你杀掉再多小喽啰也没用,它们会循环复活。”大叔沉沉道,“她体-内吸收的邪力已经太多,你以龙珠净化,不但不能成功,反而会被她吸收变异成新的力量,让她妖变得更厉害!再不动手,都别想活着离开。”

敖炽咬牙:“会有别的办法!”

大叔将骨针塞-到他手里:“你自己决定!”说完,他一把拧住敖炽的后脖子,逼他往上看,说:“看清楚,她最后的一点本性马上就要消失,如果你不动手,这里很快就会变成炼狱。如果你不阻止,她还会继续生长,很可能一天就长到另一个世界去。更多的人会成为她的食物,也有更多的邪灵妖物会因她而强大,生生不息。”

事态紧急!换成是我,我会怎么做?不知道。但是,总得要硬起心肠做一道数学题,留下她,会有多少人受害,除--去她,会有多少人得救。答案太一面倒了。

可是,敖炽的悲伤,身为人子的责任,又该如何计算。

我伸出手,用力捏了捏敖炽的肩膀,在他背后说道:“如果有一天你变成这样,我会是那个让你消失的人。同样,如果是我,也请你不要犹豫,因为,但凡我还有一点点本性,那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你来阻止我。与其变成一个彻底的怪物,不如做一个安息的灵魂!”

敖炽的眼睛布满血红的丝,他用生平最凶狠的目光盯着我,然后,突然转身,跃向半空。

越来越黑的天空下,他停在母亲的面前,看着她已经变成了两块绿色球体的眼睛,慢慢举起了手里的骨针。

“敖炽,你怎么忍心杀掉妈妈?”

一个悲哀的声音,从她身上发出,传染般扩散下来,所有的绿茎与紫蓝花都发出了同样的声音,这句话,连绵不绝地在四周响起,听得人心脏发紧。

窃语独有的妖法,竟然用在了敖炽身上。

敖炽的手剧烈抖动起来,骨针停在半空。这时,数条绿茎缠绕过来,紧紧套住了他的身\_体,无数吐着舌-头的花趁势朝他涌去。

不好!

我和大叔同时飞了上去,他比我快,挥手弹出一片火焰将怪花烧成灰烬,再一抓住敖炽,顺势抢过他手里的骨针,朝敖炽母亲的额头狠刺过去,毫不犹豫。

敖炽跟我,都下意识地把脸扭向一边。

可是,半晌都没动静。

转过头,一条尖尖的蛇尾,紧紧缠住了大叔的手臂。

巨大的羽翼,把天空都要遮住了,浓重的阴影将所有人锁住,强烈的压抑感从头顶贯穿脚底,一对深灰色的眼珠,在布满紫白鳞片的硕大头颅上缓慢转动,没有任何光彩,任何外来的光线,都不能在那样的眼睛里折出光来,那片比真正的黑洞更可怕的灰色,真是世上最绝望的颜色。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条蛇。

健壮蜿蜒的躯体在空中巍然不动,水波一样的光纹在它每片鳞甲上闪烁,张扬耀眼,与它阴暗不见天日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橘色与黑色混在一起的气流滚滚而来,在它的身周游弋不止。蛇妖我见过不少,顶多骚扰一下市民或弄倒一座和尚塔,能成这般气候的,绝无仅有,如果它不是没角没爪,我会以为我看到了龙。难怪它会被称为羽蛇神,且不论它的正邪,这架势已是足够了。

老黄已经吓晕了,帕卡尔哆嗦着,连刀都快握不住。

“她属于这里。”羽蛇神的嘴里,露出一排尖细密集的牙,乌黑分叉的芯子在齿间跳动,每说一个字,就有一缕灰色的雾气从口中漫出。

这一瞬间,它与大叔僵持,敖炽被绿茎缠成了粽子,我最自由。

我在千分之一秒时间做了一个可能会让敖炽恨我一辈子的决定。

纵身向前,在所有人都忽略我的刹那,我闪电般从大叔手里换过骨针,赌上我全身的力气,照准敖炽母亲的额头猛刺下去。

“裟……”敖炽的眼睛瞪得比灯泡还大,惊诧得连我的名字都喊不完整了。

那张丑陋的脸孔张大了嘴,已经变成绿球的眼珠死死瞪着我,下一秒就要脱出眼眶一般,她,应该是它,抬起绿脉遍布的双手想来掐我,却突然定住,深深插进它眉心的骨针,只留不到半寸在外,金光激射,我可能眼花,反正我看到金光之内幻化出无数条昂首摆尾的龙,齐齐钻进了她的脑袋。淤血一样乌红的颜色,即刻从地面上每一根绿茎的末端,每一朵紫蓝花的花心开始,迅速朝上蔓延,地面的震颤比任何时候都强烈,波及的范围似乎不止我们所在的这一块,整个地城的土地都在颤动,地面下,有东西正在垂死挣扎。隆隆声中,地城的土地开始翻腾,褐色的泥土骤然化为乌红,上头的植物瞬时枯萎,其间,大大小小的动物尖叫着逃窜,一副末日之象。

我又听到咔咔的碎裂声,她身-下的主干,被强大的力量撕裂开来,由下而上,所有从这里生出的绿茎与柴蓝花,都化成了乌红的灰烬,弥漫在天地之间。

力量并没有因此而停下,直到她朝我伸出来的双手,她的身-躯,她的脸孔,在我面前碎成了渣,大地才停止了震颤,一切方告平息。

敖炽跌在地上,愣愣地望着漫天灰烬,一根纤细的小草从空中飘下,正好落在他的怀-里。

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一个愤怒的火球便朝我扑来,我慌忙闪开,衣裳仍被擦过去的流火烧掉了一个角。这位愤怒的羽蛇神显然是锁定了我,连大叔都不顾了,扔下他便朝我而来。离得近了,我才更清楚地看到,那张狠狠张大的蛇口是有多大,两个不减肥的我也不够它塞-牙缝。

跑!打不过就跑是我的信条!正想朝更高的空中飞,却没料到自己被“黏”住了,任我的双-腿怎么蹬,身\_体怎么窜,就是飞不动,不但飞不动,还被一股力量往后拖。回头一看,羽蛇神口里吐出的烟雾居然变成了蚕丝一样的鬼东西,像502胶一样黏在了我的背上。

拔河,我怎么可能是这大块头的对手!老天,别告诉我我的2012就是被一条大蛇吃掉,这样的结局太伤心了!

4

胡思乱想挣扎之际,一圈激烈的光茫在背后闪开,纵然我是背面而对,眼睛也被刺得发疼。身-子突然没了束缚,我朝前一扑,一个家伙从后面撵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拖进怀-里。我一回头,除了敖炽严肃到黑暗的脸,当然还看到一个誓要置我于死地的大嘴巴,那密密的蛇牙,离我不过咫尺之遥,不过,也就只能保持这个距离了,它无法再往前窜动半寸。

谁拽住它了?!谁这么大力气拽住了它?!

敖炽抱着我朝地面而去,就在我跟羽蛇神拉开距离之后,我才看到惊掉下巴的一幕——一条体型比它更大的龙,死死咬住了它的尾巴,仰着脖子朝后一甩,这家伙便飞了出去,重重附落在地。那浑身银白的大龙,龙角峥嵘,目光如炬,傲然立于空中,冷冷注视着地面上的敌人,大龙任何一个动作,不管仰头还是抬爪,都会有一道炫目的银光顺势而出,华贵之气一目了然。除开这些,它更有一份气定神闲、不怒而威的庄严。那种感觉,就是它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稳稳地立于高处,便能叫所有看见他的人,情不自禁地臣服于脚下。

哪里来了这样一条龙?!我看得呆傻,只记得当时离羽蛇神最近的,只有一个大叔。

大叔?!

摔一跤自然摔不死堂堂的羽蛇神,它从被它砸出一个大坑的地上一飞而起,朝大龙扑去,两个大家伙缠斗在一起,一时难分高下。

我与敖炽落到地面,他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那根小草,慎重交给我:“守好它。”

“你……”

不等我说话,这厮已毫不留情地抛下了我,突然现出原形,飞速朝空中那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家伙而去。

天空变得更糟糕了,仅剩的一点点橘色全被滚滚的黑浪所代替。一银一紫两条龙,口吐海蓝真火,昂头奋爪,联手对付那条自以为可以翻云覆雨的羽蛇神。我曾听敖炽说,龙发怒的时候,天地都会随之变色,所以不要总是惹他。以前我以为他是夸大其词,当年他生气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吐个火就算了,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没有骗我。

此刻,整个天空已经漆黑一片,闪电鸣雷,狂风大作,无数滚动的火球在他们彼此身边炸裂开来,龙爪犀利,蛇头狠毒,每每到他们肢体相碰的时候,就有刺眼的光华炸裂开来,整个世界在这场旷古绝今的战斗里,被迫与黑夜与白昼中不断转换。落下的碎火借着风势散得到处都是,轻易引燃了那些枯干的植物,转眼便连成了一片火海。

我最怕火。他们再这样打下去,羽蛇神会不会降伏不知道,这片土地倒是很快会被烧得一干二净。

“西边!西边有一个湖!”帕卡尔焦急地指着远方。

“没用。远水不解近火。而且火热蔓延太快。”我知道他的好意,但我无能为力,我没有操纵大量水源的能力,九厥也不行。就是这么几分钟,火热已经比刚才扩大了一倍,滚滚黑烟中,焦臭的气味越来越浓。

“去神殿顶上避一避。”我大声说。

殿顶离地面很高,就算这里烧成了火海,这座坚实的金字塔也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我抬头,空中的激斗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但是看得出,羽蛇神已经渐渐落了下风。

这种级别的斗殴,我跟九厥都是不够资格插手的,我对两条龙有信心,索性横下手不管他们。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想出灭火的方法,否则他们决出胜负之时,只怕我们所有人都变成烧猪了。

唯今之计,只有搬救兵。我迅速把认识的所有人扫描一遍,在掠过某个名字时,不禁一阵惊喜。可我马上又愁住了,虽然那个人有可能,但我要怎么才能通知他来这里呢?我们被隔离了,根本突破不了这片天空。

我吸了口气,突然往天上飞去,我必须再试一次,我感觉在敖炽母亲的妖身被毁之后,这个世界的平稳与均衡被打破了,牵制着这里的力量混乱了,如果是这样,那层不能被突破的界限是不是也动摇了呢?

结果,我又想多了。

那层“界限”依然坚固,毫不留情地把我拍回了原地。落在地面的我,发觉皮肤上竟然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我心脏一抽,黄泉界?!我现在才认出,头顶这片冲不出去的结界,竟然是黄泉界!

“你说我们头上是用无数妖怪与人类的亡灵制造,但凡活物,不论妖怪还是人类,统统有进无出的黄泉界?想要离开,要么得到布置者的恩准,要么死?”九厥惊讶地问道。

“黄泉界,只有亡灵才能通过。”我点点头,这下麻烦大了。

“没有别的办法?暴力破除也不行?”九厥问。

“就算要破除,也只能从黄泉界之外施加力量,在这里是不行的。”我摇头,“我们所有人,再加上天上那两条龙,也无济于事。”

“早说嘛!”一个声音从我裤兜里钻出来,白驹蹭地跳出来,飞到我面前,“老板娘,你确定亡灵可以通过那个什么黄泉界?”

天哪,我怎么忘了这一茬,白驹正是一个如假包换,寄居在扇子里的死灵呀!

我一把抓住白驹,百感交集到说不出话来。

一阵凉意从手中飘过,我手一松,扇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我知道白驹出来了,面前,有一个飘忽不定的白影。

“你回到不停,去柜台下面第三个抽屉里找入住登记簿。那里,我记下了所有直接以及间接欠我钱的人的名字。”我仔细交代道,“你找到写着‘左展颜’的那一张,撕下来烧掉。”“嗯嗯,然后呢?”

“然后你就带他来这里!记住你出去的路!回来时沿原路返回,别带错了!”

“烧了纸他就能出现?”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快去!”

“行。”

一道白影冲天而起,很快隐入了天空,没有落下来。

可是,我的心怎么越来越不安呢?

“左展颜是什么人?”九厥问。

“他是一条蛟。虽然没有龙那么厉害,但天生有御水之术,有他在,这场火就有救了。”

“等等,他来了,灭了火,结果又如何呢?不过是多了一个出不去的人。”九厥突然道,“这个黄泉界不是有地进无出的吗?”

我顿时懵了,刚才太兴奋了,居然没考虑到这一点!他来了不是也出不去么?找他来帮忙,不是把他往坑里拉么?

把白驹叫回来已是不可能了,我从兴奋的顶端即刻跌倒了沮丧的谷底。犯下这种低级错误,实在是老板娘最大的耻辱!

“不过,也未必。”九厥上前,一脸无所谓地拍拍我,“你不是总说,不管事态多么糟糕,也要尽量往好的一面看么。”

“我失策是事实。”我皱眉道。

“我倒不觉得是失策。”九厥露出他的招牌微笑,看了看天上,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验证你人品的时候到了。”

5

轰一声巨响,折断了翅膀的蛇,笔直地坠下,砸起的泥土足足飞起数米之高。

它的身上,处处是伤,躺在地上直喘粗气,就算身边燃着熊熊大火,它也无力挪动身-子。

两条龙,停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它。

“不论以前还是现在,你都丢尽了东海龙族的脸。”银龙冷冷道。

蛇身渐渐缩小,躺在地上的,是那伤痕累累的男人,嘴角淌着血,笑:“我跟你们东海,可是毫无关系啊。”

“你说没有关系就没有吗?”敖炽化回人形跳下来,一把揪住对方,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强烈掩饰却仍露痕迹的悲伤,“为什么做这样的恶事?为什么要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好好地在你的地盘生活下去不行吗?不行吗?”

他平静地看着敖炽与银龙:“该好好在自己的地盘生活下去的,应该是二位敖先生。”

“你……”敖炽怒火攻心,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谁吗?”

“知道啊。”男人笑,“你是敖炽,你一见到我就这样说了,还要我跟你回去见一个人。你还是东海的龙。我闻到了你的味道…”

银龙落地面,一阵薄雾散去,龙是没有了,只有好久不见的大叔。

大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来,只问你要十二只青珀眼。”

“青珀眼?”他坐起来,擦去嘴角新-流-出来的鲜血。

“对。”大叔斩钉截铁。

他耸耸肩:“没了。”

“没了?!”大叔揪住他,“你想跟我说你饿了,把它们吃了么?”

“好久好久以前,它们好像被砸碎了。”他抱歉地笑,“让你们白跑一趟,真过意不去。”末了又补充一句:“真的。我没有拿你们消遣的意思。”

大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肖子!”

一句话,毫无征兆地劈中了一根最脆弱的神经。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一手紧紧摁住自己的心口,一手抠在地上,大汗淋漓。片刻之后,他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蹿起来,又化回羽蛇的模样,挣扎着朝神殿之顶而去。一路上,他的蛇尾一次次卷起,狠狠朝身上的伤口拍去,每一次难以想象的剧痛,都让他低吼出来。

有时,疼痛是保持清醒的最好方法。

从天而降的大蛇,把神殿顶上的石板砸得凹陷下去,连带着整个神殿都摇晃了几下,把所有人吓了个半死。

我跟九厥把其他人护在身后,绷紧神经盯着这个罪魁祸首,做好了随时跟它拼命的准备。不过看它现在这满目疮痍的样子,连起身都很困难了。

紧跟而至的两条龙,见他没有攻击人的意思,这才化回人形,落在我面前。

我盯着这个男人。果然,大叔就是大龙!

大龙……难道之前将我从水中救出的,是他?原来那并不是我的幻觉。可是,大叔明明很讨厌我,为什么又要帮我?大叔到底是东海龙族里的哪号人物?

羽蛇的翅膀已经折断了,不知它是凭借什么力量飞来这里。此刻,它全身已找不到几块好肉,连乌黑的蛇信子也只能无力地耷拉在嘴巴外头。

“不能再打了……杀了我……杀了我……”

这家伙落地时撞坏了头,说起胡话了么?

“你快动手……”话没说完,这家伙就停住了,张着嘴定在那里,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咙,更像被谁掐住了脖子。

很快,从他口里吐出一口郁郁的黑气,然后便是一阵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阴笑:“不行啊,怎么能让你杀掉我呢。”

他费力地抬起脑袋,搁到殿顶边缘的石墙上,灰蒙蒙的蛇眼俯视着被烧得不像样子的地面,笑:“这是我一手制造的美丽世界,我希望你们跟我一起分享。我说过,既然来 ,就别走了。”

这厮没有开玩笑,短短几句话里的怨毒与绝望,像四面而来的滚滚浓烟一样,呛到每个人的身\_体里。

“不行,不能留下来!”拖在一旁的蛇尾突然高高扬起,狠狠抽在他自己身上,“地下……地下……”他的语气又变得焦急但正常,很想往下说却又无能为力,连一点光彩都没有的眼珠,此刻也不知受了什么影响,隐隐地亮起来。但很快,蛇尾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珠里的光也不踪影,并且从这家伙的身\_体里,传来奇怪的咕噜声,巨大的脑袋像是遭到了重击,从墙上滑下来,重重磕在地上。

长长的蛇身,此刻就像一堆弯曲堆积的烂肉,再没有任何动静。

见状,敖炽冲上去,居然捧起它瘫软的脑袋,大声吼:“你装死啊?给我起来!起来!”他用力捶打蛇头,看起来是种攻击,可我看去,怎么都像是一种想把对方救醒的行为。

大叔的眉毛皱得快绞在一起了,冷眼看着这一切,拳头攥得咯咯响。

突然,死了般的羽蛇突然剧烈抽搐起来,蛇身里突起一个巨大的球状物,在其五脏六腑之间来回滚动,情形十分之骇人。

敖炽刚刚退到一边,羽蛇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垂死的身\_体像是突然充满电流,从地上猛地弹起来,直奔上空而去。只见这家伙一边上升,一边吸气,四周的黑雾都被他的蛮力吸引过来,滚滚灌入那张得无比大的蛇口中,场面有说不出的诡异与壮观。

“打算把天都吞进去么?”九厥皱眉道。

不,他不是要吞掉天空,只是在贪婪地吸入那些不知从哪里渗进来的黑雾,看他的身-子,里头那个滚动的球体越来越大,大得要撑破他的身\_体。

“怎么回事?”敖炽急躁地问大叔。

“不知。”大叔看着天空,咬牙道:“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咎由自取。”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空中一团硕大的青光给晃瞎了半秒——羽蛇的腹部,就那么裂开了来,像被无数锋利的手术刀同时割碎了那般,那团青光,便是从无数飞溅开的血肉里冲了出来,光芒弱去后,一只我从未见过的怪兽,在空中撒着欢儿地乱窜。怎么描述呢,像一只被竖着切掉了一半的黑牛,仅有的半个身\_体上,长着一个不成比例的大脑袋,不属于任何一种既定形状,只像个被塞-满东西的麻袋,再在正中间粘上一只灰蒙蒙的眼睛,高高凸起,一层血红的半透明网状物围绕在眼睛四周,突突地跳。不见它有四肢,只在腹部有一只又细又长、章鱼脚一样的软肢。

此时的羽蛇也不见了踪影,只看到一个没有知觉的男人,从高空坠下。

大叔条件反射一跃而起,半空抓住了男人的胳膊,将他稳稳带回了殿顶。

我这才看清了“羽蛇神”的另一个模样,黑头发的男人。满口鲜血地歪倒在地上,从心口到腹部,露着一个血肉模糊、尺寸巨大的洞,惨不忍睹,换做寻常人,这样的肠穿肚烂,早就一命呜呼。难得他还能留着一口气。

敖炽慌张地凑到他身边,手足无措,想扶他,又怕再弄伤他。

这次,连大叔也不能淡定了,大手掌啪--啪地打在男人的脸上:“喂!装什么死?!给我滚起来!”

敖炽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这种神经比水泥管子还粗的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的紧张,而且还是对一个从头到尾都不见得是好人的男人。

我夺下讶异之极的情绪,仔细瞅着这三个围成一团的男人,突然意识到一个让我震惊的事实——这三个男人,长得好像!

不是五官上的绝对相似,而是一种陷于眉眼之间的神情,一样的倔强到死,一样的不顾一切。

我把我推向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猜测——他们三个,有割不断的关系。

可是,龙跟蛇,又怎么会有血缘关系?更何况东海龙族向来以其高贵纯净的血统为骄傲……这说不通,完全说不通!

“起来!你这该死的不肖子!你就打算用这个鬼样子来见你的父亲与儿子吗?!”

大叔的怒吼,让我眨了眨眼睛,做了三次深呼吸,对身旁同样目瞪口呆的九厥说:“你掐我一下。”

“不掐。”九厥摇头:“我们没做梦。”

大叔,男人,敖炽……祖孙三代?!

我凌乱的脑子里,开始反复地问苍天问大地:你们就这么盼望我拜见家长吗?我知道丑妇终须见家婆,可就算是,能不能不要这么刺激?我岁数也不小了,心脏有点承受不住。

如果我没听错,那现在可真热闹,敖炽全家一次性登台,面前,站着一个连脸都没洗干净的我。还有,如果大叔是敖炽的爷爷,岂不是传说中高不可仰的东海龙王?!而我,好像在不久之前,朝龙王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他说的是真的?”我忍不住了,扑到敖炽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他们,他们两个是你的……”

“爷爷与……父亲。”说到父亲二字之前,敖炽明显停顿了一下。

之前勾勒在脑海里的东海龙王的形象被狠狠击碎了,就算刚刚敖炽的妈妈给了我她的记忆,我都完全没有意识到后来接走敖炽兄弟俩的人,是龙王,还以为那是龙王的心腹什么的!他不应该是一个穿着华丽大袍子、满脸白胡须,走几步可能就要咳嗽几声的老头子吗!要不要这么年轻貌美混淆视听的姿态出现在他的孙媳妇面前!还有、敖炽的妈妈是妖怪,我可以接受,可是他爸爸明明是一条龙,怎么会变成蛇呢?!

男人在龙王的掌掴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现在,那是一双不能更正常的眼睛了,连眸子的颜色,都与敖炽一模一样。

“你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你跟那女-人生下的孩子!”龙王揪住他。

男人愕然,眼睛里生出惊喜的光彩。

“真的?”他迫切地看着敖炽,“你是我与阿语的孩子?”

敖炽用力点点头。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圈微微地红了。

“抱歉。青珀眼弄丢了。”他缓缓道,虚弱的目光停留在龙王脸上,“我刚刚听到你在索要这个东西。当年我发现阿语对我撒谎,一怒之下砸碎了墨玉葫芦,它们全跑了,只抓住了一个……它钻进了我的手里。我本想回龙宫将整件事告诉你,可你连见也不肯见我,只让我永远滚出东海。”

龙王咬咬牙,没吭声。

“为什么搞成这样?老头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敖炽急急地顺。

“你以前,来过?”他的眸子里有片刻惊诧,看着龙王。

龙王沉沉道:“不止一次,只是远远地看,看到过你从一头猛兽的利齿下,救出一个孩子,也看过你行云布雨,浇灌土地,还看到你所保护的人类,每一个都很敬重你,很爱你。”

“有这样的事吗?”他笑了笑,“太久了,真不记得了。”

“到底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的!”敖炽怒吼,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打不下去。

“三十年前,我去了上面,好像有一个人来找我,请我喝酒。那种酒真好喝,绿色的。”他努力地回忆着,“然后,我觉得身\_体变得充实,每条血脉都在燃烧似的。可紧跟着的,就是直入骨髓的剧痛,体-内仿佛有东西在啃食我的五脏六腑,甚至灵魂。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记忆与情绪,一股在我体-内滋生却并不属于我的绝望的力量,占据了我的一切。我开始昏睡。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我也能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看到另外一个我所干下的事情。可我无力阻止。你来到赌场,我模糊地看到了你,心里便有奇怪的感觉。在另一个我想对你不利时,我本能地阻止。可是很快,我又被拖进了沉睡之中。”他停了停,将目光转向龙王,“直到刚刚你说出口的那句不肖子,像把刀扎进了我的心里,我才再次模糊地醒来。这个身\_体,一直充满了浓重的绝望,可现在,那种绝望到死的感觉消失了,身\_体真是轻松啊。”

他一阵咳嗽,身上的大洞开始有了变化,从中心开始变灰,继而朝外扩散。

“原来,我的身\_体里竟住着这样一个怪物。”他看着天空中的某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语无伦次,“杀了它……还有酒池与灵井,那里的东西不是好东西,已经去了‘上面’……已经十分危险……你们要想办法。”

敖炽赶紧扶住他,想阻止他身\_体的灰烬化却又无能为力。

“敖炽,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惊喜。”他怔怔地看着敖炽,“你的眼睛,真像她啊!”

他的眼睛转向龙王,嘴唇嚅嗫了几下,缓缓道:“抱歉,父亲。”

龙王的手动了动,似乎想伸出去,却又强迫自己收住,眉目之间的犀利冷峻已成了一张一碰就碎的假面具。

被我小心收在衣兜里的小草,突然有了动静,像只蝴蝶似的振翊飞起,用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停在他的脸上。

他已然无神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你在这里……我找过你,总是找不到……你还活着……”

“活着呢。你呢?就不能活下来吗?你看,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呢。”一根草不会有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张虚无但又真实的脸,悲伤地对着他,“当初是我错了……不光是因为我撒谎,而是我我总想逃开。所以,重新开始怎么样?重新活一次……”

“好。”他费力地抬起手,手指轻抚着这根纤弱的小草,“可是要等到下辈子了……下辈子我不当龙,你不当妖怪,我们都当人,普通人,怎样?”

“行……”小草的身上,竟滴出一颗露珠似的眼泪。

“敖炽……”他握住儿子的手。

“我在这里呢,爸爸。”敖炽红着眼睛,突然就很顺口喊出了这个从来没有叫出口的称呼。

他看了他最后一眼,笑:“别像我。”

三字出口,他的手垂落下来,眼睛却没有闭上,视线永久停在那根小小的绿草上。

我分明看到一个女-人,从小草中走出来,轻轻地抱-住了男人的身\_体,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时,小草失去了漂浮的力量,落在了男人的心口。

敖炽瘫坐在地上。

自他父亲胸口而出的灰色,转眼已经蔓延到了全身每个地方,当他身上最后一点本来的颜色被吞没之后,片片灰烬飞旋而起,连同那根小小的碧草一起,飘到空中。

“爸!妈!”敖炽醒过神来,跳起来,大吼着去抱父母的身\_体。

什么都没抱-住,一捧飞灰,从他的臂膀之间飞散开去,像自由的飞鸟,永远消失在没有边际的时空。

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刚刚相认,便成永诀。莫非那乌鸦嘴的算命先生,说是是敖炽而不是我吗?

脚下的野火与残土映在敖炽的眼睛里,他不喊,也不流泪,就那么呆站着。

6

“起码,他们最终是在一起了。”我握住他紧紧攥起的拳头,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合适了。

他慢慢抬起头,说:“放心,我没打算花时间来悲伤。”

他血红的眼睛锁住空中那丑陋的身影,旋即一飞冲天,化成了有史以来最愤怒的龙,朝那怪兽扑去。

不对,那个怪兽,好像比刚才大了一圈,记得它刚刚出来的时候,不过跟一头小牛差不多大,可现在,已经要赶上一头大象了。从刚才到现在,它不攻击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要突破黄泉界的意思,就在天上飞来飞去,越来越浓重的黑气源源不断地渗透下来,它穿梭其中,贪婪地吸食,每吸一口,黑气就淡一层,它的体积,似乎也会增加一点。

龙王闷闷地站在原地,看着空空的地面,自嘲般笑笑:“我说过,都是咎由自取!”

“你还不帮忙?!”我看到敖炽已追到那怪兽面前,疯了似的攻击,将对方的肉一块一块地咬下来,可是,却没见那怪兽有什么反应,连惨叫都没一声,好像根本不拿敖炽当回事。任凭他攻击,它只是继续乱窜,不断吸食黑气,不断增长。管不了龙王想干吗了,敖炽这么个攻击法,要不了多久就会筋疲力尽,我朝他们冲去,从掌心化出一柄长剑,跟敖炽并肩作战,只希望能快些解决这个不知底细,但绝对是高危怪物的敌人。

但我很快发现,我们的攻击基本徒劳,它身上的伤口,不论是被敖炽撕裂的,还是被海蓝真火烧焦的,还是被我的剑剜掉一块肉的,很快就会自行恢复。而且,它吸入的黑气越多,体积全越大,伤口恢复的速度也越快。另外,在它已长得比三头大象还大的时候,它开始反击了,在我们谁都没有留意的瞬间。

它身上那根章鱼脚,出其不意地伸到了我的脚下,没什么大动作,只朝我脚底一戳,一阵麻痛直窜心脏,我眼睛一阵刺痒,视线立刻模糊起来,一种有东西钻进我眼里的念头猛然强烈起来,所有思维都停止,只在不停地想我眼睛里跑进东西了,越想越肯定有很可怕的虫子钻了进去,这想法强烈到让我情不自禁举起手,不假思索地朝眼睛抠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犀利的光从我模糊的视线前剪切下,我眼前一亮,所有的不适瞬间消失,一只大手扣住我的手腕朝后一拽,龙王的脸落进眼中,目光狠狠地瞪着我:“眼睛不想要了吗?!”

被他徒手切断的章鱼脚在空中晃悠着,没几秒又长回了本来的模样,这时我才看到,那章鱼脚的的顶端,有个细如牛毛的小东西,绣花针似的闪着又碎双冷的光。

刚刚就是被这个玩意儿给偷袭了,只不过被扎了一下脚心,我居然就着了魔要挖自己的眼睛?!那,要是它拿这个去扎别人呢?

我才这么一想,这根貌不惊人,软乎乎的章鱼脚,便真的朝敖炽的背后飞速伸了过去。

龙王见状,伸手猛拽住了章鱼脚,被迫停下的它,突然弯过身-子,那根刺眼见着就朝龙王的手背上扎来。

这次,换我的剑解救了他,章鱼脚被我砍断成两截。我下手很快,可它长出来的速度更快。

“别让这根刺刺到,会让你失去理智自残的!”我大声提醒他们。

“嘻嘻嘻嘻,被你发现了呀。”一个怪里怪气,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的声音,从那个大脑袋里钻出来。

原来它还会说话,我一直错误地以为像它这样的构造物是没有思维与语言功能的。

敖炽喘着粗气,我估计被他咬下来的肉块已经足够堆起一座小山了,我跟龙王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切断的章鱼脚若是送去烧烤摊,卖一个星期也卖不完!

我们不断攻击,这鬼东西却不断增长,我们找不到它的弱点,所做的一切不但治标不治本,还在不断耗费我们的体力。就算是东海龙族最厉害的两条龙在此,顶多也就是让战斗的时间变得更长,胜负很难预料。

“真喜欢和你们打架,看你们累得跟狗一样,我很开心哪!”怪兽晃着脑袋,嘎嘎大笑,“我等了这么多年才自由,你们赶了好时候,正好做个见证人,看这个世界是怎么变成另外一个模样的!嘻嘻,以后我永远不会再挨饿了。真好呀!”

说完,这厮的身-子竟然膨大了一倍!龙王与敖炽跟它相比,已经像两条小蛇了,至于我就更不用说了,它打个喷嚏就能把芝麻绿豆大的我给喷死。

章鱼脚上的刺,也不再是小小的绣花针了,长成了一极比擀面杖还粗的尖锥。要是再被它扎中,连自残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没命。

如果,任凭它这样长下去……我真是不敢想后果,此时,我们三个已经疲于就会。我脚下一软,身-子一时没稳住,那尖锥眼见着就朝我的脑袋扎过来,我连举剑抵挡的时间都没有。

我听到敖炽的大吼,可是有什么办法,它比我快。

就在我以为脑袋不保的瞬间,那尖锥擦着我的耳朵,连带着半截章鱼脚,齐齐坠下去。

按照之前的“程序”,这玩意儿肯定马上就会再长出来,可是,我眨巴了三次眼睛,断裂处依然还是断裂处,章鱼脚的循环复生好像被阻止了。

“你们怎么把这个玩意儿搞出来了?”

有点熟悉的声音从我斜后方传来,回头,一身帅气打扮的翎上,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皱眉看着眼前这庞然大物。

“你怎么……”我惊道。

“不光我,能来的都来了。”翎上蹿到我前头,对敖炽他们大喊,“不要再攻击它了!你越是打不赢就会越丧气,你越丧气它就长得越快!这家伙不是普通的刀剑可以对付的!”

“你是谁?”怪兽被揭了底,恼-羞-成怒地转过头来,从那只独眼里射出一道道弯曲如蚯蚓的尖刺,气势汹汹朝翎上而去。

我都没看清是怎么个过程,翎上的菜刀已经将所有的蚯蚓刺击成了碎粒。

“敢打我?”他目光一凶,握紧刀柄,高高跃起,一直飞到与怪兽脑袋平行的高度,才大喝一声,“老子出世的时候,你还在喝奶呢!”

说时迟那时快,翎上那把貌不惊人的菜刀,在空中划下一道锋利的斜线,切割点,正对怪兽粗壮的脖子。

真是一手旷古绝今的好刀法,一把斩妖除魔的好菜刀!刀起头落,身首分家,一秒钟前还猖狂之极的敌人,成了两大块烂肉,狼狈地飞向地面,不过落点不佳,把神殿的东侧都给撞塌了,幸好留守地面的九厥手脚快,才没让老黄他们当了陪葬。

一行人追回地上,站在那怪兽的两截小山一样的身\_体前,确认它的自我修复能力已经彻底失效后,我才留意到四周,那些熊熊的火焰已熄灭了大半,不远处,一只身强力壮的蛟,正孜孜不倦地飞行于半空,不断从口中喷出清水。

我大大松了口气,但心脏马上又悬了起来,转身抓住翎上:“你怎么来了?”

“你还真坏,偷偷把我们的名字写在登记簿上,还埋下了强制召唤咒,生怕将来找不着我们讨住宿费么?”停止哼了一声,“你派来求援的小子烧掉了整本登记簿,你的不停,当时差点被各种赶来的妖怪撑爆了。你出了事,我们能不来么。”

我突然明白九厥为什么说,考验我人品的时候到了。

你出了事,我们能不来么——这样一句话,神奇地把我乱七八糟的心安稳了下来。

“不止我们,还有家伙在赶来的路上,我们只是先头部队。”翎上看着满身污迹,狼狈不堪的我跟敖炽,还有好不到哪里去的龙王,斥责道:“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你是她老公对不对?要看好这个女-人呀!好好在店里当老板娘不好吗,到处乱跑!”

“你谁呀你!几时轮到你来教训我!”敖炽一时火起,戳着翎上的肩膀。

翎上揽着我的肩膀,扬眉一笑:“我跟她有永生的契约,只要她点头,我随时归她所有!”

敖炽瞪着我,我瞪回去,懒得解释,现在哪里是纠结这些小事的时候!

他双眼冒火地看着我跟翎上,攥紧-了拳头,青筋暴突。不好,这厮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谢谢你,帮我们斩杀了这只妖兽。”

不曾想,敖炽竟突然单腿跪下,用东海龙族最高的礼节,向翎上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这么一来,翎上反倒是不好意思了,赶紧收起捉弄他的心思,把他扶起来:“我听到报信人的形容,知道你们被困在黄朱界,所以才急着赶来。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替你们打开一条出路。”他看向我:“你笨起来的时候还真不一般笨,只想着让左展颜来灭火,把我忘在脑后。要不是白驹那小子聪明,一股脑儿把所有人都给喊来,你们现在多半不能活着跟我说话了。”

我一拍脑袋,怎么把他给忘了!黄泉界可以尝试从外部破坏,身为上古妖刀的翎上,连气势雄浑的龙脉都能切断,区区黄泉界算得了什么!

“唉,伤心啊。你太不将我放在心上了!”翎上摇头。

一个拳头飞向他的小-腹,打得他哎呀一声叫。

“我公私分明,你帮了我们大忙,我打心里谢你。但你老跟她卿卿我我就不行!”敖炽把我拽过去,朝翎上晃着拳头道。

“滚!你现在知道吃醋了?之前干吗去了?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你爷爷你妈妈还有你爸爸!”我推开他,可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他毕竟刚刚失去了父母,这么一提醒,不是住他心上插刀么。

可是,敖炽却跟之前判若两人,又回到了我熟悉的吊儿郎当的状态,若无其事地在我耳边说:“我没想到你会找来这里。总之这些事我以后再跟你解释。”说罢,他转身问翎上:“听你刚才的说话,这怪兽你认识?”

“上古时最麻烦的凶兽之一,有屈。”翎上捂着肚子,指着敖炽的鼻子,“看在我比你年长得多的分上,这一拳我不计较!下次再冒犯我,就剁了你的爪子!”

有屈?好古怪的名字,前所未闻。

“可是,它为什么会从别人的身\_体里钻出来?”我问。

翎上厌弃地看了看眼前的烂肉,说:“有屈是由天地万物所释放出的绝望之心凝成的妖兽,数量非常稀少,在我出生的时代,就已经绝迹。不过当时对于它的记载还处处可见。这种妖兽本身的体型非常小,在世间到处游走,以吸收各种活物的‘坏念’为食,只要不断进食,它的身\_体就能无限膨大。如果任它这样长下去,它所分泌出的妖气,会反过来感染无限多的人类,这比瘟疫还可怕。所谓‘坏念’,就是说人在受到打击心怀绝望时,往往会将事态往很坏的方向设想,这种设想,就是有屈需要的食物。反过来,被有屈妖气感染的人,就算没有遇到打击,很正常的心态,也会被恶化。”

“恶化是什么意思?”我不解。

“比方说,正常的人,从一栋陈旧的高楼前走过,偶尔会冒出诸如‘啊,之么旧的杰,有塌掉的危险吧。’这样的想法,又或者本来平安无事,突然听到谣言说这里会地震那里会海啸,常人心里往往都会想,难道真的会地震海啸吗?”翎上皱皱眉,继续道:“这些想法本来都是十分正常的情绪活动,可是,一旦被有屈感染了,这些念头就会被恶化,感染者会着魔般反复想,那栋楼一定会塌的,一定会地震会海啸的,越想心中越恐惧,越绝望,从而形成一股强大的妖邪念力。这种念力的后果就是,本来不会塌掉的楼真的塌了不会发生的地震来得比哪一次都可怕。感染的人越多,恶念之力越强。所以有屈这种凶兽,被视为极大的危险,很早就被天神剿灭。我看过有屈的画像,跟这玩意儿一模一样!印象十分深刻。”

“难怪刚才我被它的针刺中的时候,眼睛一疼,我就跟着魔了一样,总想着自己眼里有虫子,要把眼睛抠出来!”我心有余悸地说。

“对,这就是它的妖气对你的影响。强迫你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越想越坏,最后就真的坏事了。所幸有屈的妖气,只对人类产生作用,如果只是吸入的话,对妖怪或其他物种的影响不大。幸亏是这样,如果连妖怪们都被感染的话,这世界早就完蛋了。刚刚是你运气好,这怪物直接对你下重手,才对你有影响。”翎上狠狠踢了那有屈的身-子一脚,“还好,这家伙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断成两截,不会再恶了。可你说这只有屈从一个人的身-子里钻出来?这怎么可能?”

“是灵凰十二棺上的青珀眼。”一直冷着脸站在我们身后,不说一句话的龙王终于开了口,“青珀是上古奇物,专用于禁锢。你们将它想像成一个容器就可以。被收在里头的东西,几乎没有机会离开,除非是有很强的外力对青珀进行破坏。他说,装着青珀的墨玉葫芦碎了,青珀四散而出。其中一颗,钻进了他的手心。如果这只有屈,是那颗青珀里收服的东西,那么我猜测,以有屈喜好绝望的本性,这个当时绝望愤怒之极的男人,正好是最适合它的‘住处’。”

这么讲,确实说得通。我也确实在那段记忆中,清楚见到那个圆圆亮亮的东西,钻进了敖炽父亲的手心。

“连你都不知道那些青珀眼里有什么?”我问龙王,“那不是你们东海的东西吗?”

“那只是寄存在东海的物事,东海上下,无人知道里头有什么。”龙王如是道。

我顿时不安了。如果当年钻进敖炽父亲手里的青珀里,装的就是这只凶兽,依此类推,那失踪的另外十一只青珀里,若装的也是类似的凶物……那岂不是有了大麻烦?

“我看,这些事儿还是等回到上面再讨论吧。”翎上插话道:“我来时,已经将黄泉界避开,这玩意儿现在已经废了。先出去吧!老对着两截烂肥肉,我有点恶心。回头还怎么炒回锅肉来吃。”

“对,先走吧。火已经灭完,累死了!”左展颜不知几时站在了我背后,疲倦地说。

看到他的脸,我一时控制不住,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拥抱,打心眼里说:“谢谢你!”

“你也是,当初去你不停捣乱的人是沈蔷薇又不是我,你写我名字干吗?我又不欠你钱!”左展颜拉开我,“现在,可是你欠我了。”

“行,你愿意的话,随时来不停长住!”

“鬼才信你这么大方!”左展颜一笑,“逗你玩呢。帮你的忙,我不介意。对吧,敖炽?”

作为见过面的朋友,敖炽对他的态度比对翎上好得多,不便对我的拥抱没有异议,还热情地拍着左展颜的肩膀说:“对,咱们谁跟谁啊,好兄弟!”那种假假的亲密,摆明了是怕左展颜把当初他有水底窒息的糗事抖擞出来。

“不过,上面的情况也非常不好,甚至比这里更糟糕。”左展颜道,“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上面怎么了?”我一惊。

“越来越可怕的暴雨、山洪、地震,还有莫名其妙的传染病。所有人都在说,2012的末日,注定要来了。”

2012,末日?!

“嘻嘻,已经太迟了。”

怪异的笑声突然断断续续地从有屈的头颅里传出来,这家伙居然还活着!

“都闪开!”翎上大喝一声,对准它的头颅,举刀便砍。

“等等!”我用力拽住他,听它还有什么遗言!

“遗言?嘻嘻,该留遗言是上面那些人呢,所有人!”有屈那只独眼,露着胜利者的喜悦,“我在那个没用的身\_体里饿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将4E的事业扩展到如今的规模,花了那么多心思才有今天。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我的努力,正在给我最丰盛的回馈。你们想杀死我的美好愿望,不可能实现。这一回,整个世界都站在了我这边。”

“你就是4E的‘将军’?”我曾听巧克力提到过这号人物,这个断成两截还死不了的有屈,确实非常适合这变态组织的头目之职。

有屈嘻嘻直笑,并不答我。

“你们到底在计划什么?!”我无比厌恶它的笑声,上面的现状,跟你们有关?

“4E是制造不了末日的,我们并没有这样的本事。”有屈的大脑袋在笑声中震颤,“是上面的人,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制造者。”说着,它的独眼半眯起来,故弄玄虚地小声道:“地城真是个好地方,有整整四口灵井,这些年,每当上面下雨的时候,我就让人将所有末途酒倒下去,灵井将这些极品的美酒送进无边无际的地下水域,再从地面上那些可爱的天然井里,顺着雨水倒流至空中,牢牢吸附在每片雨云上。云朵喝了酒,便不会再消散,它们会保持着原来的模样,被风送到天空中的每个地方。然后,在往后每个下雨的时候,它们也会跟着落下雨来,缠绕住那亿万根正常的雨丝,用你们想不到的速度扩散,然后落在地上,滴在你身上,伞上,或者敲打你的窗户。你知道的,雨水,是波及面最广,最无孔不入,也最不会被察觉的工具。”

天然井?倒流的雨水?我马上回想起还在地面时,在酒店外头的天然井上看到的那些散着绿气的,倒着下的雨水……这变态把一种叫“末途酒”的玩意儿搀到地下水里,再通过地面上的出口,利用连接着天地的雨丝,把这种酒倒灌到天上的雨云中,因为这种被“污染”的雨云不但不消散且四处飘荡,这样的后果,就是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地方,只要一下雨,雨水就会被这种“污染云”所排出的雨水同化,然后,落在毫无觉察的人类身上。

我心里倒抽一口凉气,再一联想到翎上所描述的有屈的特性,加上正在这个世界发生的种种灾难,我想我已经在很靠近终极答案的地方。

“你的末途酒,好喝么?”我必须镇定,哪怕心里已经翻江倒海,甚至希望我的推测是错的。

“你救走的那些人有没有告诉你,他们为什么会来我的赌场?”有屈反问我。

“是你派人用卑鄙手段将他们诱惑过来。他们原来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你还雪上加霜。”我冷冷道。

有屈的独眼眨了眨,说:“不,我爱他们!我爱世上所有绝望的人,我爱他们把什么都往最坏处想的行为。我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希望,就能让他们更绝望。”它得意地笑出了声,说:“开天顶酒店,是4E最成功的计划之一。我们在世界各地寻找那些走到穷途末路的人,不管是真的走到了绝路,还是仅仅是他们自己‘以为’。我给他们准备最丰盛的奖品,虽然从来没有人拿到。但起码在那之前,他们很兴奋。而且兴奋之后的彻底绝望,把他们关进了一张张扑克牌里,送到地城,让亲爱的‘源’尽情享用他们的血肉,结出美妙的囚果,成为酿制末途酒的主要原料。不过光有这个囚果还不够,还要割开我的手掌,让我的血也加入,这样才完美。”

抱着最后的希望而来的赌徒们,最后都变成囚果,那穷途末路的人酿成的酒,难怪叫“末途”。

“从来没有任何赌徒胜出?从来没有任何人逃出来?”如果是这样,那白驹说的那个赢钱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

“偶尔也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不过是我们故意放出去的‘宣传大使’,总得让人相信,世上确实有这么一个神奇的酒店呀,才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来嘛。”有屈厚颜无耻地答道:“不过你是异数,从你们几个一进赌场,我就知道你们跟他们不一样。原来,你们是为了东海的龙而来。”

敖炽的拳头攥得咯咯响,冲上去一连几脚踹在它的胳膊上。

脑袋被被踹得变了形的它,竟还笑得出来:“我跟你们讲这么多,是因为我知道,就算将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们,你们也无可奈何。你们救不了头上的世界。所以,我也不会死去。”

“别打了!”我用力拉住敖炽,叫上在场的所有人,“到殿顶去,我有事要跟你们商量。”

有屈,我终于知道你想干什么了。

7

站在一座高楼的天台,我俯瞰着脚下这个暴雨滂沱的世界。

我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敖炽驮着我,绕这个世界飞了一圈——还不至于是地狱之相,但也算千疮百孔了,阳光根本就没有了,处处乌云,黑气萦绕。

回到“上面”之后,我才知道今天已经是12月13日,地城的时间跟正常世界的时间完全不同,我觉得我只在下面停留了一两天,可实际上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看起来,这个世界真是应了那个玛雅预言,正越来越快地朝末日狂奔。人们惊惶失措,在湍急的洪水中挣扎,地震中倒塌的房屋前,抢险队与挖掘机正在拼命运作,救援的车船飞机正在各种灾难里疲于奔命。

在非洲某国的传染病隔离区里,我听到那个孱弱的母亲的哭泣,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哭着对身边的人说:“这个病会拿走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无药可医!为什么会这样!”

各种灾难,波及的区域在渐渐扩大;死亡的人数在越来越快地增加;对末日来临的肯定之词,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坚定——这个世界,已经开始想象自己的死亡。

敖炽大声道:“不可能同时发生这么多千奇百怪的灾难!都是那杀千刀的有屈干的好事!”

“我们回去地城!”我稳住神,“别急,一定有办法!”

敖炽气得大吼一声,调头往来路而去。

我们再次跃入丛林里那口天然井,刚刚我们就是从这里钻出来。被翎上破坏的黄泉界已经不能阻止我们自由出入,那层虚无缥缈的“天空”上,是一幽深无际的地下水域。幸好有敖炽这条龙带着我一路上下,不然凭我的游泳技术,十年也出不来。

离开地城时,我要其他人留下来,看住老黄他们。现在,留在地城反而比回到地面更安全,对人类而言。

一落到神殿顶上,九厥他们便围上来:“怎样?”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坚信末日到了,死期到了,世界要毁灭了。”我如实道,“有屈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它确实成功了。”

是的,在我跟敖炽离开地城之前,我们一群人在这里开了个会。

两条龙与几个老妖怪凑在一起的智商,不会低。

整件事的真相被完整组合,核心内容很简单——处心积虑的有屈,借用赌场吸引走投无路之人,将他们作为原料之一酿成“末途酒”,再加止它妖气充盈的鲜血之后,这种酒已经不是酒,是毒,剧毒!被末途污染的地下水灌到天空,随着毒云的移动,悄悄污染着干净的雨水,这样的雨水落到世上,相当于把有屈的妖气一次又一次大面积扩散到人们身上。南美洲多雨,于是它可以一次次地灌入末途,不断制造被污染的毒云,让它的妖气源源不绝地朝全世界扩散。时间一长,世上的人类渐渐被她所毒害,加上本来就有末日之说,于是只要有一点谣言,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把事情朝坏处想去。其实是正常的暴雨,他们见了便会想:“这场雨太可怕了,不会停了吧!不是说末日到来的前兆就是不停歇的大雨么!”越是这样想,暴雨越是不停,越是滂沱,于是他们就越绝望,越乱想,恶性循环,以至一这些灾难不断严重化。以此类推,不同的人对末日有不同的揣测,有的觉得地震海啸,有的觉得是瘟疫,这么一来,本来不会发生的事情,就真的发生了。

此刻,人类已经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而他们还懵然不知。以为这一切全是“末日”本身所造成的。而那些渗透到地城的黑气,正是此刻人们的恐惧绝望,与“坏念”的集合,是有屈的食物与力量所在,因此它才拼命吸取,以至于身\_体不断扩大。它脱身后不急于离开地城,是因为它的“食物”会循着它的气味自动向它汇集过来,它只要在这里等待就好。

所以,断成两截的有屈才这么得意,只要这个世界真的被人类“掐死”了,末日成真的绝望将充斥于天地,成为它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块食物。如果事情真的发展成这样,它吞下这么大的食物,力量暴增,别说人类,连我们妖怪,包括四海龙族,都别指望再过好日子。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我们不能阻止人类各种“自毁”的念头,就真的末日了。

但,纵然我们什么都了解了,现在也只能面面相觑,无计可施。有屈会这么自信,无非是算准我们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纠正人心”。确实如此,被妖气毒害已久的人们,他们的心念已经根深蒂固,就算我拿十个高音喇叭在他们面前吼,希望他们不要再把事情往坏处想,不要相信什么末日,这个世界很好没有问题——又怎样?他们根本不会将旁人的劝解听到心里。

改变一个人的心念,比杀一个人难一万倍。何况被毒害的人不止一个,是千千万万。

我看敖炽,敖炽看翎上,翎上看左展颜,一个看一个,全部沉默。神殿底下,有屈的两截身\_体还在缓慢增长,就算我们用灵力暂时封住了地城的天空,隔阻黑气渗入地下,可这些原本无形的玩意儿还是在慢慢渗透。而我们的力量,是有限的。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朝我袭来,所有人都眉头紧皱。老黄夫妇跟帕卡尔虽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可也表现出极度的焦虑,老两口跟帕卡尔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不能让他们有事,老黄夫妇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帕卡尔还那么小,他甚至连真正的世界都没有看到过,上面还有那么多刚刚出生的婴儿,连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喊出来……

等等……刚刚出生的婴儿?

叮!万瓦亮的灯泡在我脑子里亮起来,一个突发的念头让我快凝固的血液骤然沸腾,难以言表的兴奋令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还情不自禁地蹦了起来,激动地说:“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大跳,敖炽摁住我的肩膀不准我再蹦:“说!”

“那些人之所以会受影响,是因为他们大多是成年人,不过就算是少年,也有了成熟的思维能力。一个人的年龄越大,想法就会越多,越容易被影响。”我竭力让自己说得清楚明白,“婴儿!刚刚出生的婴儿,他们的思维就像白纸一样,干净得不得了,根本不会去想什么末日什么灾难!有屈也是有弱点的!它只知道不断散播绝望的恶念!所以,我们试试用跟它相反的,世上最干净单纯,心无旁鹜的心去抵消它!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龙王想了想,瞪着我:“你难道想让大家去把全世界刚刚出生的婴儿都抓来塞-进有屈的嘴里消灭它?”

“消灭它有屁用!只要人们的心念正常过来,它自然活不下去!你什么理解能力!”我急了,越急就越不能好好表达我的意思。

敖炽想了想:“我爸爸曾说要我们毁掉酒池跟灵井末途酒这个‘病源’是经由酒池而来,再通过灵井的力量灌入地下水域继而往天上去,如果有屈是利用雨水散播妖气,那么,如果我们有对付有屈妖气的解药,同样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来救人!以牙还牙!”

我高兴得亲了他一口:“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不需要把婴儿带来,只要让他们打个喷嚏,他们自然会喷出一口真心,我们只要将这口真气保存下来,集合到一起,也做成一种酒,借着如今的大雨散播出去!”

“会有用?”左展颜问。

“唯一的办法了。总比坐以待毙好。”我说,其实静下来一想,我没底。可是,且怀着最大的希望,往好的方面想吧!

“唉,乌合之众。”龙王看了我们这几个妖怪一眼,转身欲走。

这老家伙看不起妖怪,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他之前要处处针对我了,高贵的东海龙王怎么能与妖怪为伍。一句乌合之众,伤我的心了。

“你去哪儿?”敖炽喊道,“不打算帮忙?”

“回东海。”他看了看沉着脸的我,“世上刚出生的婴儿那么多,我不回去多调派些人手,怎么应付?”

我一愣,敖炽也有些吃惊。

“别傻站着,该干吗干吗去!到时仍在这里碰头!”说罢,龙王已化为银龙,冲出地城。

怎么搞的,我突然不讨厌他了。

除了左展颜留下来照顾老黄他们,我们全部离开了地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希望自己认识足够多的朋友。

我跟敖炽火速往不停赶去,翎上说过,白驹把所有人都找来了。

其实,我们的身\_体已经很疲倦,但偏偏比任何时候都精神。

雨水打在我脸上,啪--啪直响,疼得要死,可是一看到脚下的世界,我还是会喊敖炽再飞快点!我没有什么伟大的济世情怀,这么不顾一切,只是因为不想看到我的不停将来只能建在一片废墟上;不想看到喜欢去的餐馆被埋在泥石之下;不想被哭泣的孩子抱-住双-腿说他找不到家了;不想经过我眼前的,只是一个个绝望的幽魂。

我是个妖怪,可我爱这世界原来的模样。

远远地,突然看到了一群熟悉的身影,最前头那个,像只蚊子似的小东西,不是纸片儿么?后头那花花绿绿的,穿得像吉普赛人的一只,除了碗千岁还有谁?距离越近,认出的家伙越多——顾无名,kevin,阿辽,巧克力,沧瞳凯,玄,连枯月与狐狸阿透都来了。一群妖怪浩浩荡荡朝这边撵来。

“老板娘!”纸片儿一见了我,马上不要命地扑过来,大哭着贴到我脸上,“你没死就好啊!真怕你回不来了!”

“滚!说吉利话行不行?!”

我刚把它拽下来,碗千岁就冲到我面前:“白驹跟翎上他们闪得太快了,我们跟不上,雨太大又乱了方向,来慢了一步!”

“事情解决了没有?说你们被烈火困住出不来。”kevin身上永远闪烁着太阳般的光芒,这种时候看上去,特别让人心安。

“受伤了么?”阿辽总是最窝心,急切地问我跟敖炽。

顾无名皱眉打量着我:“搞得这么狼狈?跟我说谁欺负你了?我揍死他!”

“我没事,你们来得正好!”我急急打断他们,言简意赅地将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讲给他们听,希望他们尽量帮忙。

“搜集新生儿的一口真气?”沧瞳凯跟玄面面相觑。

“对!数量越多越好!但记住,一个婴儿只能搜集一口,他们还太小,太弱。”我笃定地说。

沧瞳凯点点头:“行!我会派出所有手下!玄,我们走!”

两只猫妖迅速离开。

“不用说了,虽然我现在的神力还没恢复完全,但是迎月山里的小妖们,我还是可以让它人出来做点事的!”阿透朝我摇了摇耳朵,返身离开。

“我去找我的兄弟们!”

“我也回去找帮手!”

所有人风一样赶来,又风一样离开,一句推辞,甚至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连纸片儿都去帮忙了,它说它也认识不少可靠的八卦之友,多少能帮上一点忙。

关键时刻,没有一个人对我说“不”。

“这些家伙比平时可爱多了。”敖炽回过头,“坐稳了咱们也不能落后。”

“当然!”

雨水还是那么强,天空的阴暗也堆积得越来越多,可我现在不怕世界会陷入地狱了,因为那些在我身边的家伙们,每一个身上都有光。

家人,朋友,不是说说就算了的称呼。

8

这一天,在世界各地众多医院里,都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各个新生儿监护室里,婴儿们打喷嚏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护士还发现一些婴儿对着空气中的某处咯咯直笑,还很高兴地伸出小手去。更夸张的是,在某个医院里,有医生看到几个婴儿漂浮在离婴儿床几尺的地方,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人抱在怀-里,打了个喷嚏后,再轻轻放回原处,医生被吓得不轻,以为自己眼花。类似的事件,在同一时间,悄悄发生在全世界的医院,以及刚刚有新生儿的家庭里。

我们能找到的所有帮手,都出动了。人类所惧怕的,甚至讨厌的妖怪们,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拼命忙碌。

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我与敖炽便带着一堆奇奇怪怪的容器赶回了地城。碗千岁给了我一个用保鲜膜覆住的小碗;顾无名交给我的是一根骨头;沧瞳凯他们给我的,是一个绣着猫脑袋的锦囊;kevin塞-给我一个纯金的小盒子;阿辽给了我一个苹果;纸片儿给我一个纸叠的青蛙。

他们将各自搜集来的所有初生儿的真气,都装在这些各有特色的容器里,慎重地交给了我。我不让他们跟我回地城,嘱咐他们留在上面,万一我的计划失败,世界真的末日,希望他们能救多少是多少。

一路狂奔回神殿,龙王早就等在那里,凌空甩给我一粒硕大的珍珠,说:“东海附近所有医院与人家,我们都去了。”说完,又愤愤道:“我堂堂龙王,被个小娃娃喷了一脸鼻涕口水,真是作孽!”边说还边擦脸。

“你当敷面膜了呗。”我安慰道。

龙王被我的安慰噎住了,新仇旧恨都写在了脸上。

“面膜的事儿以后再讨论哈。”九厥赶紧站到了我跟龙王中间,“剩下的事儿交给我吧。”

我认真地看着九厥的脸:“你加油。”

“我做的是我最擅长的事。”九厥一笑。

“跟我来吧。”敖炽打了个手势。

“你知道酒池的具体位置?”我脱口而出。

“我是从那儿出来的。”敖炽道,“我赌输了,被封进一张扑克牌里,跟其他装着赌徒的扑克牌一道被送进酒池。一张扑克牌能奈我何。我早看出这里的赌局根本不会让赌徒们胜出,所以故意不反抗,由得他们把我抓起来,为的就是要看看他们的底牌。”

还真是振振有词,做事永远这么计后果!

“这家伙怎么弄?”

左展颜突然从身后的角落里抓出一个半人半蛇的家伙,扔在我们面前。

“别打我!千万别毁我的容!我都说了!都说了!”赤luo着上半身的年轻男人,惊恐地抱-住头,皮肤透着浅浅的绿色,腰部以下,却是一条细长的绿色蛇尾,慌乱地颤动着。

这男人我见过的,在木屋里跟刺球们混战时,就是他站在最外头,指挥黑衣人前赴后继。原来是只绿蛇妖。

“帕卡尔眼尖,看到这厮从神殿下头的某一层里游出来,我见这蛇妖鬼鬼祟祟,顺手就把它给抓来了。他说他是羽蛇神的手,叫什么绿腰。喏,当时他手里还抱着这个。”左展颜递给我一本厚厚的牛皮封面的书——《妖物种类改造技术全集》。

我翻开一看,里头的内容用各种文字与符号还有图片组成,详细记载了4E每一次的“实验”。所谓实验,就是如何发行以及制造妖怪,跟巧克力当初所说的十分类似,不外是用外力强行改变妖怪的身\_体与本性,让它们按制造者的目的,变成新的千奇百怪的物种。

但最让我吃惊的,是第一页上的内容。上面记录的,竟然是如何将微弱的窃语,改造成硕大的食人妖怪!

我深吸了口气,啪一下合上书,说:“把他带上。”

这次换翎上留下来看守有屈,保护老黄他们,其他人跟着敖炽,押着绿腰,火速跃下了神殿。

说来奇怪,这整座神殿只在最高一层有个落地的大窗户,我下落经过时,莫名感觉一道目光从窗后透出来,看得我背脊发寒,脑子里马上蹦出窗后有人的念头。我中途停下,急急飞回空前,可明净的玻璃上只有我自己的倒影,窗户之后也只是个空空如也的房间,哪来的别人?

一路飞奔,神殿很快被我们抛在身后,我偶一回头,那唯一的一扇窗户,像一只黑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一切。

9

原来,酒池就在神殿与木屋之间的中心点的地下,我们从敖炽出来时弄出的破洞里钻进去,不到几分钟就走到一圈盘旋而下的石梯上,一大片莹莹的绿光在梯尽头闪烁,空气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发酵的味道。

石梯上,到处可见一条条黑色的蛇尸,也有些还活着,勉强地扭两下头,便再没动静。

一路往下,迈过最后一级石梯,一扇半开的落地玻璃门横在眼前。这个四面都被质地坚硬透明玻璃密封起来的四方空间,中间,是一个直径约十米的绿色半透明“锅盖”。透过它看下去,被它罩住的,是个凹池,底部浮着一层所剩无几的绿色液体,闪着惨淡的光,把盖子都映成了同样的颜色。凹池外,伸着四个又长又粗的石雕“蛇头”,大开的蛇口下,依次摆放着五六个制作精美的银色敞口壶。凹池旁边的架子上,堆着许多我喊不出名字的工具。

九厥敲了敲那几个“蛇头”,空心的,其中一个还滴出几滴绿水。

设施齐全,不错不错。

九厥环顾四周,“你们都到门外等着吧。我酿酒的时候不喜欢被人参观。”

“没问题?”我有点紧张。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非浪得虚名!”他从兜里掏出之前摘的果子,得意地说:“酿酒时如果加入这些六叶果,酿出来的酒,不管酒香还是浓度,都会比原本高出数十倍。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如果你的推论正确,孩子们的真气能克制有屈的妖气的话,我至少能交这些克星的作用扩大十倍。所以,放心!”

说完,他将所有人都赶了出来,并关上了玻璃门。

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了。我背靠着玻璃坐下来,在心里不断祈祷。

“能做的,我们都做了。我不信我们这么多人,还收拾不了一只有屈。”敖炽坐到我身边,紧紧揽住我的肩膀,“你难得聪明一回,一定会成功的!”

这算什么狗屁安慰!我哭笑不得。

“你们放了我吧,求你们!”被左展颜押着的绿腰突然跪下来,很是痛苦地大口喘气,“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我不想死!再留在这里,我会跟那些黑蛇一样死去的!”

他竟大哭起来。

“为什么?说实话我或许会放了你。”我问他,如今他是唯一知晓地城秘密的人了。

“是‘源’!”绿腰赶紧说道,“我们所有人的力量,都由它来供给。整个地城里的东西,都由它来‘喂养’。”

在得到我们“坦白从宽”的承诺之后,绿腰用凌乱的描述,将一个又一个与地城有关的秘密,和盘托出。

数千年前,绿腰只是一条生活在上面世界的小蛇,它活得很小心,因为住在附近的古玛雅人经常要抓蛇取胆,它的许多同类都是这样送了命。那天,它去村子里想偷鸡吃,没想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从天上掉了下来,差点砸死它。后来,村里的人拿药草给他疗伤,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不过这个人一直不说话,就算伤好了,整天也只是闷闷地坐在房里,望着东方的天空。

它从这男人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味,好奇之下偷偷潜入他的房间。他发现它之后,突然就说了一句:“你是来替同类报仇的?”

奇怪啊,他说的话它能听懂,报仇?报什么仇?它冲他摇头。

“我不会再杀你们了。”男人说完这句,便不再理会它,“已经够了。”

真是个怪人啊!身上居然有蛇的味道。

村里人对他很好,给吃给喝,他的态度也渐渐软化,虽然不说话,但也开始主动帮助村民们做农活了。

但是,平静的日子被一大群坐着大船来的外来人打破了。他们有着跟当地人完全不同的肤色,穿着奇怪的衣服,还带着锋利的武器,抓住了村长,要他交出一件东西。村长拒绝,外来人用村民的性命威胁村长,一时间,村中血流成河,村民危在旦夕。

关键时刻,一条长着翅膀的大蛇出现在村里,交所有外来人撕成了碎片。

被大蛇救下的村民,视它为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神灵,尊称其为羽蛇神。村长更是从秘密的地方取来一块白色石板献给它,说这应该由神来保管。石板上的一面刻着通往“地下之城”的地图,另一面,刻着祖辈们对这个世界未来命运的“预言”。外来人想要的,正是这块石板。说来,这样的掠夺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所有人跪在地上,祈求羽蛇神的庇护。

这条蛇看着大家,只说了一句话:“那就去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于是,在虔诚地将羽蛇神的功绩刻在村里的石墙上后,所有村民在“神”的带领下,按地图所指,战战兢兢地走向通往“地城”的秘密之路。之前他们不敢涉足,是因为那块地方被传为“神的栖息处”,如今有了羽蛇神的带领,他们便再没有顾忌。

迁移足足用了一个月,在地面与地城之间,连着一片又广又深的地下水,一条密封的石头通道嵌在水中,直通向那片不为人知的美丽土地。

那时候的地城,比地上的世界丰饶美丽得多,没有日夜之分,终日明媚温暖,气候宜人,许多史前动物在这里自由快乐地生活。

村民们很高兴,没有人愿意再回到上面,他们在这里修建村寨,为了感谢羽蛇神的庇佑,还用去几十年的时间,为它修起了一座神殿。

它也悄悄地跟去了地城,并且发现了一个秘密——所谓羽蛇神,就是那个被村民救下的男人。它看到他躲到离村民很远的地方,化回人形的过程。

相比于自己的弱小,它十分崇拜这个“同类”的强大,于是不顾一切求他将自己留在身边,它愿意当他的奴仆,为他打点一切。几次三番的哀求,他同意了。

之后的时间,简单而平静地流走了。村民们在地城代代繁衍下来,可能这个地下世界真的有神奇的力量,他们一代比一代的寿命长。到后来,一个人可以活到两三岁。于是他们更信奉羽蛇神,相信是它赐予的生命。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接受了村民的崇拜,保护着他们的安全。地城中所有猛兽都被他抓来关在神殿下的地牢中。有时候,他也会离开地城,到上面去走一走,一次去很多地方,不像游玩倒像寻找什么东西。

它一直跟随这个主人,那时候,它觉得真的像一个神,强大,而且善良。

本来以为日子人永远这要安静地过下去,可是,就在三十年前,他从上面带回一颗小小的绿草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他将这颗草种在了离神殿不远的地方,从一银壶里倒出绿色的,香气四溢的水来浇灌,然后寸步不离地守在它身边。

七天之后,绿草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容貌绝美的女-子,但是不会说话,也没有表情,木头人似的。他十分高兴,继续用用绿水浇灌。不光如此,他自己也大口大口地喝,还把它叫来,问它是谁,叫什么名字好像根本不认识它了。

它小心翼翼地说了自己的名字,说它只是他的奴仆。

听到它这样说,他很高兴,给了它一杯绿色的水,说这个是好东西,一滴也不要浪费。

仅仅喝了一口,它便再不能自拔,从来没有过这么神奇的感觉,那些绿色的液体为自己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这么多年来它也一直在修炼,希望起码能化成人的模样,但一直不能如愿。可是在喝了这个东西之后,它的尾巴能变成人的双-腿了。

从此之后,它的主人更频繁地到上面去,每次回来时,都会带回一壶这样的“琼浆”。

一年之后,绿腰的修行突飞猛进,终于能化成人形。而那个由小草化成的女-人,她的双脚长出了无数细细的绿茎,钻进了地下。主人用法术为她修起了一座别致的木屋,她安坐其中,长裙遮掩的脚下,绿茎越来越快往地里生长。

也在这一年,主人从外面带回无数条小黑蛇,将它们变成穿着黑衣的人,为他在神殿跟木屋之间的地下,靠近灵井的地方修筑了酒池。

他的力量越来越大,性格也同以前大相径庭。天空被他以黄泉界封死了,供人出入的石道也被毁掉,地城变在了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监牢。他跟它说,他们已走入一个叫做4E的王国,在这个王国中,没有不能实现的愿望。

不久之后,主人在上面建起了一座天顶酒店,酒店之外设置了隐藏结界,只有拿到“钥匙”的人才能看到酒店,而酒店的电梯,则直通藏于地下水域的赌场。黑衣人中的一部分被选为密使,到处寻找走投无路之人。他们怀抱希望而来,最终却陷入更大的绝望。

这就是他想要的。他将赌徒们封进扑克牌,扔给木屋里的女-人食用,她吃完之后,身-下的绿茎上就会结出人脸一样的囚果。这些果被送入酒池,看着从出口源源流出的绿液,他笑着说,“学会配制这种酒,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他管这种酒叫末途。”

赌徒们前赴后继而来,末途源源不断地酿出。他以酒为食,除了自己食用之外,将剩下的酒全部浇灌到女-人的身\_体中。

没过几年,那些绿茎越变越大,蔓延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不但深入地下,也会掩藏在地面上其他的植被之中。还有,除了投喂的“食物”,它们还学会了捕食。这些长着“耳朵”的绿茎会模仿它们听到的一切声音,不论是野兽还是人类。而且,这些东西似乎还有窥探人类心思的本事,在有人靠近时,会发出他们感兴趣的声音,不少村民在外出劳作时,被声音吸引过去,继而成为了它们的食物。在消化完食物之后,这些绿茎会吐出混着某种黏液的残渣,当这些黏液,当这些黏液渗入土里被别的植物吸收之后,这些植物会长得特别好。另外,飘到空气中的黏液的气味,变成了黑衣人们的“氧气”,它们拼命吸食,身\_体也由此变得越来越强壮。不光它们,连绿腰自己,也成了“氧气”的受益者。

于是,他们将木屋里的女-人,跟她所生出的所有东西,称为“源”。她成了这个地城中一种力量的源头。他们变得越来越依赖这个源头。后来还在地下建立起相通的管道,将“源”的黏液搜集起来,输送到各个深池中,让黏液的气味更多地扩散出来。一天不吸,都会难受之极。

随着时间的推移,上面的赌场与下面的地城形成了完美的“供应循环。”被引来的赌徒越来越多,充裕的末途让主人跟“源”都越来越强大,他们越强大,身为手下的所有人自然就越精神。

他变得越来越狠,对任何东西都不存怜悯。就连向为他得力助手的它,也变得跟从前很不一样。以前,它只是一条胆小的绿蛇,能偷吃到一只鸡就很开心,但现在,它的开心已经变成看那些在“源”的魔爪下挣扎求救的人,看那些被“源”吞进嘴里的无辜村民,看到4E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它知道4E在外面已有无数的试验场,妖怪们被改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对他们言听计从,在人类世界里完成一项又一项指定的任务。

可是,从两年前开始,每到上面下雨的时候,主人就下令将大量末途酒倒进灵井,酒里还加了他的血。他向来很珍惜末途,除了自己跟“源”,其他人休想沾到一滴。

但是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做这件事的同时,他派它到外面的孰能试验场,挑选出合适的改造品,让这些已成为傀儡的家伙们在人类世界有计划地出没,利用它们本身的妖气搞出各种破坏,无端的火灾,地面的塌陷,铁路断裂,飞机拾,将一种不安的气氛扩散开来。还有一部分改造物,变成人类的模样,混迹于市井,长期散布谣言,说末日一定会来,现在这些故事,只是前兆,这世界将变得越来越糟糕,洪水与地震,无药可医的瘟疫,各种灾难必然依次而来,灭绝人类。

它不知道4E为什么要做这些,在这个时候,它关心的只是“源”所供应的“氧气”够不够充足,它自己能不能舒服地活着。反正,羽蛇神也好,4E也好,他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不久前,一个神态倨傲的男人来到赌场,一路赢到第三局,最后还是输了。它躲在暗处看这两个人,发现它主人看这个赌徒的眼神很奇怪,赌徒看他的时候,神色也不对头。有好几次,主人都想放弃这场赌局似的,但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最后,这男人被封进牌中,他看着手里的牌了,阴笑着说,这是一条东海的龙。

之后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我们闯进来了,把他们的“源”给破坏了,最后还把整个地城搞成了这样。

“我不知道在他的身\_体里,竟然住着这么大一个怪物!”绿腰哆嗦着,之前派人来杀我们时的狠劲无影无踪,“你们把‘源’毁掉了,‘氧气’没有了,于是我们迅速虚弱。我还好点,起码还活着。那些黑衣人都死光了。如今我只想回到上面去!再留在这里,我一定会死的!”

“你逃命,拿这个干吗?”我指着那本书。

“我见识过4E的力量,如果我也能学到改造妖怪的技术,我可能会活得更好。”绿腰不敢隐瞒,“我……我……”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倒在地上发羊角风似的乱抖起来,绿色的鳞片从他的上半身长出来,把他的身\_体越挤越小,最后彻底变成了一条不过三尺长的小绿蛇,惊惶地在地上乱爬,没爬上多远就失去了力气,在地上扭-动了片刻后,断气了。

看着绿腰的尸体,我们并不有什么痛快的感觉。他算不上坏人,本该做一只胆小的蛇妖,安然地活在上面的世界。就算跟着羽蛇神到了地城,最初的他们,也有一颗正常且善良的心。一切,都是从三十年前开始改变。

这时,玻璃门突然打开了,九厥满头大汗地跑出来,手里抱着一个他自己的酒壶,兴奋地喊:“成了成了!”

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10

通往地下水域的灵井,就在距酒池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四个直径约一米的圆孔,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排在地上,奇异的采光在圆孔中流动,淡淡的光晕从圆孔一直往上,像四个巨大的手电筒齐齐往上面照射。

圆孔的边缘,还沾着一些绿色的痕迹。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注意着九厥的酒壶。

他挽起衣袖,站到圆孔边,从酒壶里倒出一缕像水一样清澈的酒。才一点点,浓浓的香味就直入肺腑,一种汰旧换新的力量在细胞里来回奔跑,将疲劳沮丧伤心等一切不良的心绪都驱走了,所谓神清气爽,指的就是这种感觉。

“好舒服。”左展颜深吸了口气,“身\_体都变轻了一样。你这酒好厉害。”

九厥专注地把酒平均注入四个圆孔里,直到滴尽最后一滴,才松了口气。

一圈一圈的白气,中间闪着彩虹一样明亮的光点,从灵井里缓缓飞起,沿着四根无形的通道,一直往上,绵绵不绝。

会有用吗?凝聚千万口最干净无邪的真气的“酒”……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

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灵井在正常工作之后,我们离开这里回到神殿。

这边,翎上一看到我们,就急急地喊:‘你们快来看!’

难道出事了?!众人急忙跑过去。

“你们瞧,这家伙变小了!”他指着有屈的身\_体,兴奋地说,“看来我们的‘喷嚏’有用!”

我一看,两截有屈居然已经缩到只有一头羊那么大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副快要断气的衰样子。

一阵狂喜朝我涌来。

“天开始亮了。”龙王看着天空,一片橘色的光芒,正在一点点夺回本属于它的位置。之前渗透下来的黑气,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敖炽嗅了嗅鼻子,说:“你们闻闻,好像在这里都能闻到那股酒香。”

确实如此。我们历尽辛苦,千方百计制造出的力量,没有让我们失望,它们正在有力地生长,茁壮,战斗。

“该回去上面了。”我看着大家,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话音未落,我听到一声怪叫,那没了食物供给的有屈,两截身-子从地上弹起,恼-羞-成怒地朝我们扑来。

可笑的是,它的速度,慢得像头蜗牛,在离我们还有老远时翎上的菜刀已轻轻松松招呼到它身上。

仅仅一刀,从头划到-屁-股,可这家伙没有像我们预想的那样从两块变成四块,而是砰的一声,像爆掉的气球一样,在空中散成了绿豆大小的灰粒,一个青光如水,潋滟闪烁的小东西从那一堆灰粒中脱出,叮一声落在我的脚下。

拾起来一看,不过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玩意儿,冰润光华,像上等的玉石,可惜的是,上面有一道明显的裂纹。

“青珀眼!”龙王一惊。

青珀眼就是这个?我看了看它,将它送到龙王面前:“给你吧,虽然看起来好像坏了一点。”

龙王接过来,没说什么,将青珀眼小心收起来。

再看那边,有屈化成的灰粒已成了灰沙,全撒在了地上,一阵烟雾之后,连个渣都不剩了。

我在心里欢呼了三百次,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一众人朝殿顶而去,现在,可以带上老黄他们回家了。

我又经过那扇窗户,被人注视的感觉再次袭来。我停在窗外朝里看去,明明还是空无一人。

越想越不对劲,我一横心,一掌击碎了窗玻璃,粗鲁地落到房间内。

这里,应该是属于“羽蛇神”的房间吧,巨大到恐怖。

还有那个刻在墙上的4E标记,看着十分扎眼。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总归是敖炽的父亲一手建起了4E这个组织。如今,4E的“将军”已经不在了,那些遍布各地的试验场,是否也会随之溃散呢?

这个“将军”搞出那么多事,又是建赌场用人酿酒,又是抓妖怪改造,仅仅是因为他体-内的有屈利用他来制造“食物”?可我始终有一点想不通,既然有屈早在千年前就跑进他的身\_体,为什么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绿腰说过,那时候,他是个善良的神。

三十年前……难道,是有人在三十年前故意“惊醒”了他体-内的有屈?!当时他带回来的,不止有敖炽的母亲,还有一壶绿色的酒。这个酒,莫非就是惊醒有屈的“食物”?我了解妖怪的特性,一些被长期封印的妖怪,力量会降到最低,基本是无害状态,除非有人提供能量,不然它们不可能活跃起来。敖炽父亲在不知道自己体-内有有屈的情况下,如果误食了有屈钟爱的食物,那后来的事就容易解释了。醒过来的有屈,妖性越来越强,很快,妖性击溃了本性,敖炽父亲才会陷入昏睡。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敖炽母亲的身上,隐居的窃语,被人灌入了同样的绿色液体,所以才混沌度日,任由他人将自己改造成食人的怪物。

绿腰还提到,敖炽的父亲酿末途酒的本事,是“学”来的。既然是学的,那教他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视害了他与窃语的家伙!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我在房间里已走了一圈,确实没有人。

难道真是我的错觉?我甩了甩脑袋,回到窗前准备出去。

可是,一个小东西忽然吸引了我的视线——一张普通的易事贴,稳稳地贴在窗框上。

我凑近一看,心脏如遭雷击。这张纸上,只写了短短四句话——

停步饮君茶,一夕浮生梦,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墨迹还很新鲜,这漂亮潇洒的笔迹我再熟悉不过,挂在不停门口的灯笼,开店时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上面的笔迹跟这张纸上的,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张纸上还多了一个落款人——

将军。

我闷闷地回到神殿顶上,敖炽问我跑去那房间里干什么,我说我去看看有没有值钱的可以带走。他信了。

左展颜将那本书拿过来:“这个,你带上去么?”

我看着那本记录着如何折磨妖怪的玩意儿,对敖炽说:“来个火,烧了它。”

熊熊火光中,充满罪恶气味的书,化成了四散的灰烬。

“好了,上去吧。”我朝帕卡尔伸出手,“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认知,这孩子却退后了一步,摇摇头:“这里才是我的家。我在这里出生。我的家人都在这里,不管他们是生还是死。”

“不行,这里已经只剩你一个人了。好多地方都被烧毁了,怎么能留下来呢?”我握住他的手,“跟我们去上面,我相信你会喜欢另外一个新世界。”

“我们交换过保证。”帕卡尔看着我,“我保证我要活着回来,重新建起我的家。”

我心里一阵难过:“可是,我没有实现我的保证。没能带回你的亲人。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帕卡尔没有哭,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他们被那个怪物吃掉了。对吗?”

我不忍心,但必须点头。

“可你让我活下来了。所以我还是谢谢你。”帕卡尔抱-住我,“你们快回家吧!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我也不害怕。爸爸妈妈他们都在呢。烧毁的土地,以后会重新长出草的。湖泊还在,我不会渴死,地里那么多现在的烤肉,我也会饿死。地城这么大,还有好多地方我没去过,也许别处也会有跟我一样的孩子呢。虽然我不是太明白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可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很高兴遇到你们。”

“帕卡尔……”

我还能说什么呢?不对将来绝望的人,在哪里都生存下来。

“那你再给我一个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下次我来看你的时候,你要拿你亲手种出来的食物招待我。”

“好!我保证!”

“那……再见了!”

“再见!”

11

我仰起头,雨水滴滴答答砸在脸上。

我们站在异国他乡某条不知名的街道上,几辆汽车飞速驶过,溅了行人一身水。

还是在下雨,可是雨量已经明显小多了,天空也隐隐露出了一抹亮色。

人们都出门了,花花绿绿的雨伞组成了彩色的河,热闹地流动于街头巷尾。前头,一个胖老板打开了餐馆的大门,出来看了看天,面露喜色,回去把“营业中”的牌子拿出来,挂在了门上。

几个年轻人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公交车站,我听见其中一个高兴地说:“看吧,我说这场雨早晚会停的!现在不是小多了么!天都亮起来了!”

“切!是谁之前疯了一样说2012来了人类要被淹死了雨不会停了?!”

“你不也说世界末日来了吗?身边的人都这么想!”

“可是我现在觉得末日只是处笑话行不行?”

“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之前咱们那么肯定末日要来了呢?哈哈。”

“鬼上身了吧?反正这几天我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了。晚上去吃顿好的吧!”

公交车驶来,年轻人嘻嘻哈哈地上了车,公交车响了几声喇叭,冲开雨丝,欢乐地朝前奔去。

多平常的场面,可现在看上去,宝贵得让人想哭。

看着远去的汽车,九厥吹了声口哨,笑:“成功了。”

我的脚一软,就这么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所有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就算有人跟我说前面有一吨金子,我也跑不动了。

“没出息的东西。”敖炽白了我一眼,俯身把我给背了起来,“回家吧。”

“好。”我趴在他背上,两眼无神,絮絮叨叨地说:“我也要吃顿好的。还要睡一个星期。然后听你深刻检讨这次犯下的滔天罪行!”说着,我又指了指老黄夫妇,“不过,先把他们送回家。我还有一件事要帮他们办。”

很快,我们将老黄夫妇送回了他们在墨西哥某小城里的家,我看着躺在床-上,痴痴呆呆的老黄,对黄老太道:“给我你儿子的电话。”

黄老太犹豫了片刻,慢慢在纸上写下了一串号码。

我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

“你好!”

“是黄先生?”

“是,你哪位?”

“你还不回家么?”

“什么?”

“你听好了。你父亲,一直把家门的备用钥匙,放在门口第三块红砖下头,以前你上学时总从那里拿钥匙。”

“你什么意思?”

“不管你离家多少年,你父亲从没有改变放备用钥匙的地方。他希望有一天,你回来,拿它重新打开家门,走到他们面前。这个家的大门,从来没有对你关上。”

听筒那边,一阵沉默。

“你母亲已经病了,回不回家,自己斟酌。”

我挂了电话,又把不停的电话号码写下来,交给黄老太,说:“如果他回来了,就不用打电话给我了。好了,我们要回去了。”

“等等,孩子。”黄老太拉住我,看着我,以及我们所有人,“你们,是神仙么?”

我坏笑道:“不,我们是妖怪!”

黄老太也笑了:“如果你们是妖怪,也是像神仙一样的好妖怪。谢谢你们让我们回来。我会努力活得久一点,不管老头子清醒之后,对我还有没有感情。”

“说话要算话!”我从脖子上取下她当初交给我的钥匙还给她,“现在不需要我替你转交了。把它放回原位吧。”

这时,九厥惊喜地叫出了声,指着窗台高兴地说不出话来。

一缕久违的阳光,从刚刚雨停的天空里钻出来,在窗台上洒下一道灿烂的颜色。

我走上去,淡淡的热量穿过曾经冰凉的温度,停在了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光线将手掌染成了金色,我握紧拳头,有些贪心地,想更多地将这失而复得的力量抓在手心。越是以为寻常的东西,失去时,往往才越挂念。比如阳光,比如家人,比如活着,比如平凡却平安的生活。

窗台上的几盆鲜花还挂着几滴莹润的水珠,像没擦干的眼泪,不过没什么,眼泪始终是水分,会蒸发掉的。

从黄家走出来,一大半天空都缀上了彩霞,微风吹起了姑娘们的长头发,街对面的商铺咖啡馆亮起了灿烂的霓虹灯,客人们三三两两,欢声笑语地进进出出。

我跟敖炽的肚子,夫唱妇随地共鸣起来,墨西哥小城里,充满了晚餐的气味。

龙王落在一行人的最后头,刚才,我无意中瞥到他在经过黄家家门口时,看着门前台阶下的那排红砖发了几秒的呆。

“饿了,吃了饭再走。”

我们回头,龙王盯着我跟敖炽,指了指斜前方一家小餐馆。

“你不是看我很不顺眼么?”我狐疑地瞪着他,“不怕跟我一起吃饭会坏了你的胃口?”

“听敖炽说,你经常缠着来店里的客人们给你讲故事,还要逼他们喝一种很难喝的茶?”他反问我。

习惯性散播不实言论,是敖炽最该死的一点,我火大地掐住他的耳朵:“什么叫我逼他们喝茶?”

“我只是说你泡的茶难喝而已!能喝得下去的人都是怪物!”敖炽捂住耳朵,朝龙王大喊,“你怎么胡说八道呀!”

“既然那么难喝,谁会主动喝?以她如此母夜叉的性格,肯定以逼迫他人为乐。”龙王振振有词,“这么推断有什么错?”

唉,他们还不如不解释。

九厥与翎上左展颜见状,想笑又不敢笑。

“呃,我想现在不停里应该聚集了一大堆等你们回去的家伙,既然你们三位都饿了,就吃了饭再回来吧。我们几上先动身回去,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了。”九厥朝我挤挤眼睛,拉上其他两人匆匆告辞而去。

“为什么不让他们一起回来?不停里的饭菜应该比这里好吃的多吧?”

“傻啊你!没看到那三位都火爆浪子么!一语不合打起来的话,不停的房顶都会掀翻的!让他们在这儿,把该说的都说了,就算掀桌子,也别掀自家的嘛。不停里的家具花了不少钱呢!万一真打坏了,她又要千方百计找我们集资了!”

“不知那家墨西哥餐馆买意外险没有?”

12

人饿了,吃什么都香!

路过的侍应生,惊讶地看着我跟敖炽面前堆积的空盘子,诚惶诚恐地问我们还要不要再来一点。

“不要了,给我们来壶茶吧。什么茶都行,解解油腻。”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最近我的食量还真是比以前大了很多,已经快与敖炽持平了。

龙王坐在我跟敖炽对面,姿态优雅地喝着红酒,这样一副年纪轻轻的好皮囊,就算是我,都还是不太能接受他已经是“爷爷辈”的人,还有,明明是他喊饿,把我们拎到这里来,自己却一口食物也不吃,只是一边喝红酒,一边看着我们俩胡吃海喝。很奇怪,家的感觉——大吃的孩子,看着孩子大吃的父辈。

“你眼里充满了问号。”龙王突然说,其实他都没看我。

“你们什么都瞒着我。”我啜了一口红茶,“你的儿子,敖炽的亲爹,东海的龙,为什么会变成一和蛇?”

敖炽皱皱眉,闷头喝茶,喝得太快,烫了舌-头。

窗外,已初见夜幕,昼夜的分界线下,街头越发热闹,喧闹,音乐,久违的释放。

龙王看着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说:“他曾回东海谢罪,被盛怒的我拒之门外。这小子,还真按之前的父子约定,自断龙角,剜掉颈下十二片护身龙鳞。如此一来,体-内龙珠的力量自然大大削弱,一条残缺不全的龙……”

说到这里,他卡住了,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断龙角,剜龙鳞,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单单是想一想,都有切肤之痛,何况,受难的人还是至亲,谁能若无其事地回忆。

“不用说了。是因为那条被他吞下肚的柳公子吧。”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那条蛇王道行不浅,被他整个吞下,妖气早已凝聚于内。他自伤之后,龙的力量大大减弱,抵抗不住妖气不说,最后还被异化成了与蛇王一般模样的,长着翅膀的‘大蛇’。”

“你知道?”龙王转回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点头:“有人将过去作为礼物,送给了我。”

“是么。”龙王也不追问,拿过酒瓶又要倒酒。

“一把年纪了,喝那么多干吗?!”一直沉默的敖炽将酒瓶抢过来,“我可不想那么早接你的破位子!”

“今天心情好,应该多喝几杯。”

“好个屁!不准喝!”

“拿来!”

“休想!”

一老一少两条龙在一瓶酒上僵持住,我不劝,让他们吵,总有些结,要吵一吵才能解得开。

“死孩子!”龙王忽然笑了,收回争夺的手,“你一直在恨我吧。”

敖炽愣了愣,不回答。

“当年我将你们带回东海抚养,对外宣称你们是泽与一位不知姓名的龙女所生的孩子,而泽因为犯下大错,已被逐出东海,从此之后,东海上下不得提及此人。”龙王缓缓道,“我-羞-于让他们知道,你们的母亲是一只妖怪。从你们回到东海,我用各种方法弱化并掩藏你们的妖气,逼你们像纯粹的龙一样修习我们的法术,强化龙珠的力量。当年我曾借故将你关在冰牢里多年,不是为了惩罚你的顽劣,而是冰牢之中的极寒可以更有效地驱散你的妖气。这样的方法很成功,随着你们年龄与修为的增长,来自你们母亲的一切,已经基本消失在你们的身\_体里。无人怀疑你们的血统与地位。”

“既然这么辛苦才瞒天过海,为什么又要将实情告诉我?”敖炽沉沉道,“你应该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

“家人之间不该有欺瞒,你们兄弟俩有权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我想我还是应该对你们公平一些,我将你们从懵懂稚儿带到了龙王后裔的位置,在这个过程里从未征询过你们的意见。眼见你们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思维,也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们。”他看向窗外,眼中暮色一片,“当时,我甚至做好了你们会离开我的准备。我欣慰的是,你在得知你母亲的事之后,只是离家出走了一年,最终还是回来了。”

“不回来又去哪儿呢。我也想过将你这万恶的老头独自扔在龙宫,可是静下来想想……”敖炽笑笑,“你哪里又有那么坏呢。”

点点繁星在天空中亮起来,落在人的眼睛里,闪闪烁烁,分不出是星光还是泪光。

“不过当时你没有告诉我青珀眼的事,只说他拿走了东海一件重要的东西。也没有告诉我,你一直在暗中关注他的下落。”敖炽看着他,“直到你要我去南美洲那个破地方找羽蛇神拿回青珀眼时,你才告诉我,那个‘贼’是我亲爹。要不是我够强壮,你那一句话真是要吓死人的!”

“如果不是事态严峻,我也不会让你亲自去处理。”龙王叹息,“自家人的事,理当由自家人去解决。”

爷孙二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但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的我,必须打断他们的相顾无言,我问龙王:“你说你曾经还去地城偷偷看过你儿子,如果你一直关注他,那他后来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你不知道?”

“我去地城,已是千年前的事。那时,阴差阳错间,我并不知青珀眼已失踪,以为还在不肖子手中。本也想过找他把青珀眼拿回来,可是见这不肖子已在地城中安稳生活下来,加上青珀眼在当时,只是一件没有任何重要性的闲杂物品。虽然放置在龙墓之中,可多年无人问津。我也不想为这个再跟不肖子有所交集,如果他真的想要,就随他去吧。从那之后,我只彻底当他死了,再不过问。他之后的事情,我一无所知。”龙王坦白道,“但谁会想到不久前,天帝会郑重其事地派獠元来取回灵凰十二棺。”

听罢,我皱眉道:“如果你们事前都不知道那里已经有巨变,那敖炽怎么可能会进到天顶酒店呢?绿腰说酒店设有隐藏结界,只有获邀拿到钥匙的人才会看到它的存在。敖炽并非获邀者,按理说他根本看不到酒店所在。”说到这儿,我愣了愣,不止敖炽,我们这些人都不是获邀者,可是怎么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进到了酒店呢?

敖炽想了想,回忆道:“我照老头给我的地图去到尤卡坦半岛,在那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转了几圈也没找到地城入口。我还当是老头老糊涂了乱指路,这里完全不是他描述的模样。等我再拿地图出来看时,衣兜里被带出一张有4E标记的扑克牌,我拿起来看,扑克背面印着赌场什么的字眼。起初我没拿这张牌当回事,正要扔了它,谁知冷不丁一抬头,一座破酒店就这么平白无故出现在我刚刚走过的地方,再看那扑克,背后的字居然变成了怎么去赌场的提示。我见扑克上有羽蛇神的标记,心知这赌场多半与他有关,于是便进了酒店。在扑克牌的提示下,一路去了赌场。”

我想了想,问龙王:“你不是派敖炽去办这件事么?怎么你自己也跑来了?”

“我收到了一封信,就在我的床头。内容是‘敖炽有难,速到天顶酒店,电梯’,并附上了酒店的地址。我记得,这信纸就是一张印着4E标记的扑克牌。”龙王回忆道。

我想起纸片儿逃回来时,追杀它的玩意儿,最后也变成了一张扑克牌。

以纸片儿的能力,它怎么可能在进了电梯之后还能跑回来报信?

我们所有人都接触过那张扑克牌,莫非有人事先在牌上动过手脚,只要接触过它,隐藏结界就会失效。一切一切,根本就是有人故意将我们引去了地城!

为什么要这样?这个影子一样的人,目的是什么?敌还是友?如果那张出现在地城的易事贴也是这个人留下的,那么,将军……将军显然是敌人!可既然是敌人,为什么又要将我们引去,破坏他的“末日计划”呢?

这感觉真讨厌啊,明明已经到了所有真相揭晓的时候,却又掉进了另一个更大谜团。

我将“将军”留言的事,告诉给了他们。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无法解开这个谜题。

“也就是说,这场仗还没完。”龙王看了我们一眼。

短暂的沉默之后,敖炽跟我,异口同声道:“不怕!”

龙王一愣,第一次笑得比较正常:“真有默契。”

真的不怕,我们身边,有那么多义无反顾的家伙,我们人多,不怕他一个将军!

紧张的气氛重新归于轻松,我看着这一老一少,笑问:“为什么你们今天要把这些‘家务事’全部告诉我?”

“家务事,只告诉家里人。”龙王瞥了我一眼,“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问?吃傻了!”

家里人,多好的三个字。

我嘻嘻一笑,“那买单吧,这顿你请,龙王爷爷。”

龙王一下子给呛到了,猛地咳嗽起来。

13

走出餐馆,天上已是星月辉映,十分美丽。

三个人,走在宁静的小街上,把剩下的大半瓶红酒全都喝光的敖炽,醉醺醺地唱着跑调的吉祥三宝。

幸好这里没人认识我们。

天知道这家伙怎么醉得这么厉害,走了一段路后,我把摇摇晃晃的他摁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嗔怪道:“喝这么多,飞都飞不起来,看你怎么回家!”

“回家!好!回家!”敖炽高兴地抱-住我,“我也有家!”说着说着,这厮又沮丧地垂下头,喃喃:“可是家里没爸爸没妈妈……怎么办?”他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你看!我才刚刚看到他们,他们又没有了!”

“他们在一起呢,下辈子还会在一起。”捧住他发烫的脸,擦掉他眼角的一滴眼泪。

“真的呀?”他又高兴起来。

“当然,我几时骗过你。”

“对,你不骗我,你就知道打我。”

敖炽絮絮叨叨地说着,身-子慢慢滑下去,就这样脑袋放在我的腿上。

“我们别分开……一直在一起……两个人,不要一个人……”他咂吧着嘴说着混乱的话,睡着了。

“好。”我轻抚着他的头发,笑道,“睡吧,醉鬼。”

“看来我在这里挺多余。”斜靠在路灯柱上的龙王站直身-子,“我回东海。你们自便吧。”

“你也从来没有把家门关上,就像老黄永远给儿子留着那把备用钥匙那样,对吧。”我突然说。

他站住,看着我,月色将他的脸颊描画得温柔起来:“有吗?”

“天底下,哪有父母会真正仇恨自己的孩子。”我笑,“不过一时气急,关了家门。气消了,谁又不是巴巴地盼着孩子推开家门。”

龙王不说话。

“这么多年,你都不去找他要回青珀眼,难道不是希望有一天,他会主动回来,把东西交给你吗?只要青珀眼还在他手里,你们之间就还有一条牵连的线。你表面的严厉与不能原谅,与你内心的不忍与悲伤,根本是成正比。”我看着漫天星子,“如果当年,不要太介意是龙还是妖怪的话……啊呀,哪有那么多如果呀!”

他继续沉默。

“如果你真那么绝情,敖炽的妈妈就不可能在东海一次又一次地见到敖炽了,悄悄被杀掉都不一定呢。”我看看他,又看看敖炽,“都是喊打喊杀,又都是口硬心软。臭德性果然会遗传。”

他忽然开口道:“你知道当初,我听说敖炽跟一只树妖在一起时,第一个感觉是什么?”

“恐慌。”我脱口而出。

他略有些惊讶:“理由?”

“你怕敖炽成为第二个‘泽’。”我望着他的脸,“前车之鉴,你想管,又不敢管。”

“我搜集了不少你的光荣事迹。”他摸了摸下巴,“真是劣迹斑斑,贪财好吃,欺压帮工。唉……”

“难怪你一见我就拿那种X光一样的眼神透视我,你一路上都在给我打分吧,故意说些气人的话。哼,说吧,你给我打多少分?我不会报复你的。”

“负分。”

“你……”

他看了看熟睡中的敖炽:“这个也是负分的,你们俩,负负得正,正好。”

“我可是妖怪呢,龙王爷爷,你真不介意?”我意外于他的话,很认真地问。

“你嫁的是敖炽,又不是他爷爷。”他也很认真地回答,顿了顿,“妖怪这个东西……也不是所有妖怪都那么讨厌。”他也抬头看星星,说:“如果这次没有他们,我们看不到这样的天空。有些观念,或许真的要改一改了。”

“同意。”

“我走了。”

“等等。”我叫住他,“青珀眼怎么办,不是很快会有人来要回么?”

“我会想办法找回其余失踪的青珀眼,天界那边,我自有办法拖延。”

“需要帮忙的话,不要客气。一家人嘛,不收你钱的。”

“……”

这时,龙王伸出手,不知是想跟我握手还是想拥抱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是用那张又爬满严肃的脸,看着我,憋了半晌,说:“有空的话,回来东海吃饭。”

“有空也来不停玩啊,我请你喝最难喝的茶!”

这个月夜,真是十分令人愉快。

14

金亮的阳光,从东边照射下来,依然--湿--漉漉的地面上,行人车辆穿行不止,隔壁街卖包子馒头的吆喝声响彻云霄,热气腾腾的早餐,温暖了冬天的清晨。

不停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了,说来没有离开多久,却真有如别三秋,迫不及待要扑回去的急切。

“回家了。”

“快走!我要吃赵公子煮的面!”

两个难民一样的家伙,手拉手朝那座等待已久的院子狂奔而去。

不停被踢坏的大门已经修好,两只燕子从巢里探出头来,亲热地冲我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听到动静的家伙们,呼啦一下全从房间里涌出来。

顾无名一把抱-住我,也不管他的骨头把我硌得难受。

“老板娘,我们成功了呢!”阿辽指着那一片朝阳。

“根据各地回馈来的消息,各个城市的大雨已经停止,或者正在减小,地震的发生次数与波及范围也在降低。”玄永远都那么认真,“传染病的危害也在弱化,没有进一步扩散的现象,疫苗也正在紧密研究中。”他松口气,道:“这个世界,正在正常中。”

纸片儿跳到我肩上:“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吃面?老板娘!”

“你还是赶紧去洗个澡吧,这么邋遢的老板娘,怎么吸引客人!”沧瞳凯摇着头,“我那么还有一堆SPA免费券,都给你。”

枯月停在狐狸阿透的脑袋上,两个家伙招呼着众人:“都让开让开吧,外头这么冷,先让老板娘他们进去再说啊!”

我耳朵里,好久没有充斥过这么多熟悉的声音了,我怕吵,可只在这个早晨,我那么喜欢这样的吵闹。

“好啦,都别吵了!”

我跟敖炽走到安静下来的众人前面,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朝所有人,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kevin拍拍我的脑袋:“真要谢我们的话,把你的金子都拿出来当圣诞礼物分了吧!大家觉得怎么样?”

所有人鼓掌同意。

“不行!”我撕心裂肺地大喊,逃命似的冲进了屋子。

一进去,便看到赵公子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走出来,一见我,他愣了愣,走到我面前,用一个十分十分傻气的姿势,把面条端到我面前,声音有点哽咽:“老板娘,吃面!”

“你一直守在这里?”我接过面条。

“对。白驹把大家都找来时,我也想过要跟着大家一起去帮你。可我走到门口又回来了。”

“为什么?”

“我要是走了,不停被水淹了,或者被狂风吹跨了怎么办?那么可怕的风雨。”赵公子老实道,“他们那么有本事,一定能帮到老板娘。我动作慢,既然追不上大家,不如就安心留下来,守着不停,哪里漏了我就马上把哪里补好,如果地震了,我也好撑住房子,怎么也不让它塌掉。总之,老板娘回来时,等她的应该是一个完好无缺的家。”

我环顾着四周,确实,在经历了那么糟糕的天气之后,不停里一点污水都没有渗进来,一切都安然无恙,一如既往,干净清新。

心里头一热,我拍了拍赵公子的肩膀,狠狠吃了一口面,朝他竖起大拇指:“真好吃!”

不停里,能有这么一个不多言不多语,每天只知烧菜做饭打扫卫生的憨帮工,真是至大的福气。

不对,应该说,开了不停这样一家店,是我至大的福气。

回家真好,真好!

所有人都涌进来,暖气与体温混在一起,什么疲倦都擦掉了。

我吸溜着面条,突然觉得少了一个人,忙问翎上:“白驹呢?他把你们带来之后我一直没见过他了。”

正忙着向众人分发著名菜刀经销商名片的他,停下动作,说:“他……”

“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哪儿?”

“这儿呢!”装面条的碗突然嚎起来。

我没嚼完的面条,全喷到对面也在吃面的敖炽脸上。

“我把翎上他们带到入口时,想着后面还有人,怕他们找不到路,又折回去接他们。结果……”它尴尬地说,“没有东西附体的话,我的力量溃散得很快,所以刚到半路主没力气了,幸好纸片儿他们来了,碗千岁拿了碗出来,让我暂时附在上头,我一附上去就晕了。等我醒过来,已经被带回不停了。”

吃完,我拿筷子狠狠敲了碗一下,说:“差点吓死我!我还以为你挂了呢!”

“我本来就挂了。”

“呃……反正,你活着就好!”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只知道一切都好,这个世界还在,身边的人也在,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眼前的一切那么可爱,包括满脸面汤,想跳起来掐死我的敖炽。

15

2012年12月21日,天气晴。

今天,所有电视节目的关键词,都是“末日。”

各地的灾害性天气纷纷解除,传染病的疫苗也正式投入生产,世界平安大吉。

我跟敖炽抱着爆米花窝在沙发里,嘻嘻哈哈地看着电视。纸片儿跟赵公子热火朝天地在厨房里腌猪肉。大街上,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姑娘们依然漂亮,小伙子个个精神,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大小车辆川流不息,沿街的商铺都打扮得琳琅满目,圣诞节大折扣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一句话,大家该干吗干吗。

末日,成了大家口里一个笑话。

当我们总是把一件事往坏处想,那件事可能会真的越来越坏。所以,不妨将事情往好处想,也许,真的会越来越好呢?!

不管怎样,逢人笑一笑,多说吉祥话,总是没错的,人生那么短,不能活得太丧气,来,给老板娘笑一上!

三天之后,平安夜。

清净了没多久的不停又热闹起来,该来的不该来的全跑来蹭饭蹭酒。

九厥很难得地带了礼物过来,我拆开一看,一小瓶酒,装在精致秀气的白瓷瓶子里。

“这是……”我眼睛一亮。

“我留了一点点真气。”九厥嘿嘿一笑,“这可真是好酒啊!”

我拧开瓶盖闻了闻,那香味,真是芬芳无敌,沁人心脾。

“给这种酒起名字了没?”我问。

“没呢。”他说,“你的创意,所以把命名权留给你!”

我托着这瓶化解了一场大麻烦的美酒,想了想,说:“就叫‘初’吧。”

“初酒?”九厥眨眨眼,旋即一拍手,“妙啊!他们弄出了末途酒来虐待世界,咱们的初酒,初出茅庐就大显神通,这个名字好,我喜欢!不愧是救了全人类的老板娘啊!”

“打住!”我摇摇头,“救了全人类的可不是我,是人类自己。”

说完,我拿过一要板凳,踩上去,把这一小瓶酒用丝带拴好,挂在屋子一角那棵又高又壮的圣诞树上。

“这么谦虚?不是你想出来的克制有屈的办法么?”九厥仰头道。

“这口真气本来就是人类自己的。”我边拴着丝带边说。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什么坏念头都没有,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最干净的好奇跟热情,可是,长大了之后,这样的本性偏偏主弱化,甚至没有了。我们开始各种各样的忧虑,愤怒,猜忌,对还没有发生的事诸多恐惧。多可惜。

我想,“最初”的力量,是最强大的,只要能让它一直在身\_体里延续下来。

如果那口“真气”永远存在心上,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把那个彩带递给我。”

我刚指了指桌子,突然,一阵眩晕袭上来,我眼前一黑,实在控制不住身\_体,就那么倒了下去……

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回旋着圣诞快乐歌,还有电视广告里夸张的声音——

圣诞老人送大礼,送礼就送千足金!

●尾声●

“我怀孕了?!”

“她怀孕了?!”

敖炽跟我,每根头发,嗖嗖地立了起来。

九厥淡定地点点头,说:“根据我把脉无数,观人千万的经验,我慎重通知你,树妖老板娘,你确实有宝宝了。已经五到六个月了。”

“敖炽,快快,赶紧扶住我。”我朝敖炽伸出手,他赶紧把我扶住,手忙脚乱地把枕头叠在床头,小心翼翼地让我靠下去。

“你什么时候会把脉了?”我大声问。

“我博学多才,什么都会一点。专业酿酒,副业把脉。”九厥拍着心口道:“信九厥,得贵子!”

我咆哮了:“要是我有五六个月身孕,怎么我的身\_体没有任何变化!怎么到现在肚子还是平的!!你开玩笑要有个限度!”

“大姐啊,你根本不是人类啊!怎么能拿人类的症状来衡量自己!”九厥一脸“你好没文化”的神情,“你看,哪吒他娘,怀胎三年六个月才生下了他呢!至于树妖要经过多久才能生下孩子,我要回去查一查。可能用不了三年。”

“你……你真的确定?”我的声音软下来。

“要是误诊,你把我脑袋摘了当酒壶!”九厥言之凿凿。

我深呼吸了三次,圣诞老人要不要这么大方啊,送这么大一份礼物给我?!

正胡思乱想着,床边一阵拼命压抑的啜泣声惊到了我——

敖炽两眼飙泪,拼命瘪着嘴不让自己号出来,不等我说话,突然抱-住我,在我额头重重亲了一口,然后手舞足蹈,疯子似的跑出房间去了。

很快,我就听到房间外传来一阵欢呼,隐隐还听见如下喊话——

“老板娘要当娘了啊!”

“我要当干爹!”

“我才是干爹!”

“你只能做干妈!”

“是儿子还是女儿呢?好激动!”

“起什么名字才好听呢?”

我默默地缩回被子里,恍如梦中。

我的手掌,轻轻地在腹部摩挲,这里,真的已经有了一个与我跟敖炽,血脉相连的孩子?!

两个人的世界,突然要变成三个人了么?

好神奇……

从没有自由的树妖,到历经沧桑万事的老板娘;从孤独的浮珑山,到热闹不休的不停;从一个人,走到一家人。原来,我的生命已经这么充实而满足……

不知怎么就哭了,那眼泪根本就停不住。

接下来的日子,敖炽已然患上了准爸爸极度紧张症之类的病,从不干家务的他每天在家里喷消毒水,还去网上找来各种适合孕妇的食谱,逼着赵公子教他做,还把自己变成了活体闹钟,每天准点提醒我吃饭散步,随时随地问我有没有不舒服,想吃什么,喝什么。

一想到他的模样,我实在很想笑。

今天天气很好,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晒太阳,手中的茶杯里,是给我自己的“浮生”。这几天吃多了营养过剩的食物,实在想念那种先苦后甜的味道。

踱步到门口,那盏软烟罗的灯笼在冬日难得的暖风里摇动,我抬头看它——

停步饮君茶,一夕浮生梦,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不管送这盏灯笼给我的人是谁,什么来头,是正是邪,就算真是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影子般神秘的“将军”,此刻的我,也没有任何不安了。

所有我爱,也爱我的人,都在身边

不停里的客人,看似不停地离开,可是,他们从来没有谁真正地离开。

另外,我的手掌轻轻放到腹上——我还有了“最初”的力量。

所以,我不怕。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件事我必须要阻止!

敖炽最近的爱好变成了研究姓名,昨天他兴高采烈地跟我说,他已经给我们的孩子起好了名字,就叫“将福”!大将之风,福寿安康!

将福……糨糊……他怎么能千挑万选出这么幽默的两个字!

我摸着肚子,在心里认真地说——

“娃,你放心,你娘我绝对不会叫你敖糨糊的!”

冬日的暖阳在院子里缓缓转动,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是大晴天。太好了!

还有,不停的生意更要好好地抓了抓了,今时不同往日,努力赚奶粉钱才是王道,对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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