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之谜 第八章 此心成狂
血色如渠,在平整的地面慢慢洇开,因为流得太多,连暴雨都无法冲散,从细小的一缕缕渐渐汇成宽阔的一股股,流过那些将积水踩得啪--啪响的紫色油靴靴面。
紫披风们大步自血水中走过,披风下一点森寒的剑尖闪着殷殷的血迹,他们踩着无数深红的脚印大步入厅堂进天井闯后院,带着血气和风雨的披风紫影一卷,像一场噩梦降临诗书传家的李家宅院。
“啪嗒啪嗒。”
鞋底粘了血的声音,敲出沉闷扑扑的声响,暴雨里什么声音都似闷在罐子里,又或者被堵了喉咙一般模糊不清。
“啊——”女-子的尖叫声连带着衣裳的撕裂声乍然响起,与此同时闪电霍然亮了一亮,仿佛也是苍天被瞬间撕裂,露出雪色的无暇的肌体。
暴雨里隐约笑声-yin-荡,口气狂放。
“……果然是个美人……没白来这一趟!”
“大哥你快些……见着这白肉,兄弟我快憋不住了……”
“急什么!一个个排着!早听说老李家的新媳妇百里内都是绝色,咱们今日都乐呵乐呵!”
风雨敲窗,雨丝如鞭,打得破红尘污浊,打不破人性尘埃。
“嗷——”
突然又是一声男子痛呼,随即“啪”的一声脆响,亮得这天色都震了震,有人怒极大骂:“贱人!敢咬老子!”
接着便又是挣扎声嚷叫声,突然“砰”的一声那门被人撞开,衣衫不整肌肤luo露的女-子撞了出来,一头撞入了雨中。
她一身大红的嫁衣被撕得七零八落,深深浅浅不知是血是水,满头乌发都散落下来,被雨冲得粘在玉白的额上,她跌跌撞撞冲出来,一脚绊到一具尸首,骨碌碌滚开去,挣扎着爬起来一看。
“夫君啊——”
女-子尖叫着,扑上去想抱-住那具新郎官的尸首,她的良人,她的良人,一刻钟前她还满怀喜悦的对着喜烛等他金秤挑起红盖头,一刻钟后她绊着他横在新房门口尚且温热的尸首。
身后却有人追了过来,女-子张开的手一收,一咬牙扑下台阶,台阶下又是一个跟头,摔得头晕眼花爬起来一看,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爹爹啊——”
她的今夜来送亲,因为大雨没有回家的爹爹,对她睁着从此永远不能合上的眼晴。
女-子跪在雨地里,浑身发着抖,大颗大颗的雨滴被她那般无可控制的颤-抖激荡而开,带着血色溅落庭前,追出来的男子们突然不追了,他们慢悠悠抱着胸,站在风雨不入的廊檐下大声的笑。
“贱人,给你跑——今日你还指望有谁救你?”
“追什么?等她绕完一圈把尸首都看完,还不是回来乖乖躺我们身-下?”
有人轻手轻脚过来,弓腰谄媚的递上雨伞,对着台阶上系裤子的男子:“队长,在雨里玩玩也挺有意思的,滑溜如鱼,别有滋味……”
那队长目光亮了亮,大笑着拍拍那人肩膀,道:“你小子够劲!”
那人讨好的笑,一弯身灯笼照出他的脸,赫然是先前席上给孟扶摇敬酒反被冻的里正。
他深深的弯下腰去,抹了把汗……这帮爷们驻扎在附近,说是寻找某个敌国要犯,却又没什么事,整日逼着他找黄花女-子来泻火,甚至看上了他家十三岁的二姑娘……没奈何,只好把老李家的媳妇儿送上去……可是可是……这些紫披风大爷,忒狠了……老李家好惨嘞……
里正深深低着头,四处闪躲着眼光,不敢和台阶下雨地里死不瞑目的尸首对视。
那紫披风队长却对他的提议生了兴趣,大步跨下台阶,里正赶紧举着伞小心的跟上去。
……女-子已经跑不动,在满地尸首血水间艰难的爬,她心底模模糊糊记得,县太爷因为雨大也没有走,现在住在后院客房里,那是一县之主,是父母官,是堂堂官沅县数十万百姓的保护人,今日李家惨案尸横遍地,只要他老人家在,好歹总会给个公道!
李家的仇,她得报!
便是这么个最后的希冀,支撑着她以残破之躯,一步步在雨水横流中挣扎,向着几步便可以跨到,如今却如天堑般难越的后院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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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客房里,孟扶摇盘膝安坐,吩咐急急赶过来的铁成:“一步也不要出这屋子,不要让人惊扰我们,现在我俩就靠你了。”她瞟一眼闻声也赶过来的钟易,低声道:“记住,你责任重大。”
铁成会意,重重点头,他转个身,背对孟扶摇面对窗户,拔剑在手,眼晴眨也不眨的守着。
雨太大,冲去一切呼喊嚎叫,在那样轰然如雷的雨声里,想要辨出异声实在很难,铁成却突然皱了皱眉。
他隐约听见了一声凄惨的呼唤爹爹的声音。
铁成睁大眼,试图从茫茫雨幕里寻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然后,他看见后院院门处,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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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在爬,大雨中泥地里,拖着一身的淤泥和血迹,用肘尖和膝盖,走这一生里最凄凉最艰难的路。
那紫披风队长噙一抹冷笑,亦步亦趋慢慢跟着,她挣扎爬一步,他悠悠走一步,头顶上里正小心的打着伞,风雨不着,他懒懒的抱胸笑着,目光在地下--湿--透了曲线毕露的女体上溜来溜去,觉得那-臀-儿娇俏隆起,那肩线薄而俏丽,雨水--湿--透衣襟半露不露闪着水光的肌肤,还有那般挣扎蠕动的姿态,比在床-上剥-光了更多一分韵味,更能激起男人血脉深处涌动的兽欲。
他咽着口水,觉得下-身又紧-了紧。
后院已经在望。
正对着后院门的三间厢房,住着一县的父母官,尊贵矜持的县太爷,李家媳妇的最后希望。
县太爷醒着。
他是个浅眠的人,尤其这些年银子拿多了,越发走夜路怕碰见鬼,没事睡在自己家里还要半夜爬起来数床下的银子,何况睡在别人家里。
他缩在窗户后,-舔-破窗户纸,抖抖索索的看着那女-子在暴雨里鬼一般的蠕动爬来。
他身边还有同住的乡官坊长,一般的惊惶抖如筛糠,眼见李家媳妇一寸寸以肘支地鬼似的爬过来,身后男子狞笑着步步逼近,越发慌张怨恨,想着那女-子把那杀人不眨眼的紫披风带进后院,使他们陷入危险,忍不住“吓”的一声低低骂:“嘿!这女-子!这女-子!”
县太爷无奈的捂住眼,叹气:“昏聩!昏聩!”
也不知道在骂谁。
李家新妇听不见贵客的低骂,她抬起血水泪水雨水横流的脸,满怀希冀的看着台阶上紧闭的门,恍惚中仿佛看见县太爷大步推门走出,义正词严的叱骂这些恶狼,大手一挥带着官兵冲上,救下她,为李家老小报仇。
然而雨那般哗哗的下着,门依旧死死的闭着。
“大人——”
哀婉的女-子,挣扎着爬上台阶,去扒门环,紫披风队长冷笑看着,也不阻拦。
“她敲门了,她敲门了,说我不在,说我不在啊——”
“大人别慌,别慌,装睡就是……”
“大人!!”女-子推不开门,门被凳子死死顶住,她趴在台阶上,半身雨中半身门前,砰砰砰落地有声的磕头,“大人……求您救救我……”
“死女-子死女-子!”大人背转身,被子往头上一蒙,将哀恸欲绝的女声和倾盆雨声都隔在人家提供给他的厚重保暖的被褥之外。
门内风雨不惊,厚被子裹成茧,门外鲜血横流,雨地里泪成殇。
正义和热血的星火,从不会开在卑陋的心田。
女-子仰起头,额头上一片青紫鲜血涔涔,她却似乎并不觉得,只是突然安静下来,静静注视着那扇属于她家的,却永远也不会对她开启的门,刹那间明了这尘世的肮脏和无耻,人性的怯懦和自私。
紫披风队长却已经不耐烦的狞笑起来,大步上前,一把拎起那女午头发,转身就走。
“大人,”里正急忙举伞追过来,指指这间厢房更后面一点,道:“今天好像有几个江湖客在这投宿呢,武功好高的,您看要不要……”
他抚着仍然僵痛的手臂,恨恨看着那个方向。
“江湖人?”紫披风队长怔了怔,随即狂笑起来,“江湖人又怎样?还不是不敢吱一声?敢管?老子一样宰!你且看着,我今日便在那几人门前把这女-人玩遍,保管他们也不敢吱一声!”
他狂笑着,拽着李家媳妇的头发,拖着她往孟扶摇门前一掼,抬手一抓,“撕拉”一声,那女-子身上已经寸缕全无。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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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媳妇爬入后院的时候,孟扶摇已经进入了入定状态。
为了更好的补充长孙无极失去的真力,她不惜将自己的真力还回去,只是这种行为如钢丝走绳一般危险,稍有惊动便前功尽弃,甚至祸及两人。
铁成的眼睛,却已将瞪出眼眶。
他守在房中,听着院里的哭泣和惨呼,犹如受着世间最惨烈的酷刑熬煎,他无数次急得扒着窗子垫脚看了又看,满地里拳头击着掌心乱转,一次次的看孟扶摇,希望她早些醒过来自己好脱身去救人,又听见那女-子哀哀欲绝呼唤县太爷的声音,指望着那县太爷能为她出头,最终她求告无门,他亦目眦欲裂。
满室里响着他的呼吸——急促的、混乱的、不能自抑的。
他无数次欲耸身而起,电射出窗,又无数次半空中停顿,颓然落地。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有需要他保护的人,他一生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跟随她,保护她,哪怕她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他。
然而这次,真真切切,她说:你责任重大。
她的话重逾千钧,他便再不能跨过承诺的高墙。
不,不能。
雨幕如墙,天神之手恶狠狠砸下来的透明巨墙,那堵墙那么森冷的横亘于他眼前,再堵进他心底,他睁大已经睁得酸痛的眼,透过檐下飞泉一般溅落的水流,看见数道影子大步过来,“跨达跨达”踩着水,手里拎着什么软软的东西。
那软软的东西被拖过来,狠狠掼在后院水坑中,手势一扬衣服连同哭叫声惊起。
天地白花花一片,铁成却连眼都红了。
他浑身的血都像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全部奔涌出血管,呼啸着冲向这暴雨之夜,冲向这雨夜里的杀戮和无耻,--奸--yin-和暴虐。
他一抬腿,飞身而起,一往无前的冲了出去。
身-子突然被拉住,一回首看见是钟易,铁成怒道:“放开我!”
钟易望着双眼血红悲愤若狂的他,默然半晌,真的放了手,铁成赶紧向外奔,却听身后人冷冷道:“你去,你快去,然后把敌人一起引来,然后,害死你主子。”
铁成维持着一条腿外一条腿里的姿势,僵住不动了。
“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收你做护卫?”身后那人声音讥诮,再无一路来的乖巧可爱服服帖帖,锋芒如刀刀刀灼人,“一个护卫,一生里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保护好你的主人,而不是时时记着锄强扶弱路见不平,那是侠客干的事,我说,你还是去做你的侠客吧,做护卫,你不够格。”
铁成僵在那里,五指深深插入窗棂,木刺刺出指尖鲜血,却真的再也不动了,半晌他极慢极慢的转身,他转得那般艰难那般吃力,以至于钟易竟然听见了骨骼生硬扭转所发出的吱嘎之声。
然而他还是转了过来。
他转过来的那一霎,眼晴竟然会部变成深红之色,殷殷如血。
钟易看着他,眼神奇异,半晌低低道:“忍……忍过这一刻,你忍得这一霎,胜过你为你主子做一千件事。”
“点我的-穴-道吧……”铁成咯咯咬着牙,哀求,“点我-穴-道!”
“你就放心我了?”钟易冷笑,铁成僵了僵,猛地低嚎一声,抱头狠狠蹲下去。
地上还蹲着一团小小白影,元宝大人早已找到了一个老鼠洞,不顾肮脏将脑袋埋在了亲戚家里。
室内沉寂下来,所有人都在压抑着呼吸,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暗色中反射烁烁之光,那光里写满血色和疼痛,刺到哪里哪里便添了新伤。
那般的沉寂里,风雨之声和惨呼之声便越发猛烈清晰,鞭子似的抽打着男儿热血。
床-上的孟扶摇,突然轻轻动了动。
她的真力在刚才运行了一周天,正要试图顺着长孙无极经脉输入,因为这一关太过要紧,她不敢燥进,想要先摸清长孙无极的真气流向,于是她先停了一停。
便是这么一停,她听见了窗外的呼叫声。
那是属于女-子在遭受暴力时的挣扎-呻-吟之声,衣衫被撕裂之声,不止一个男子的-yin-笑之声,那些声音混杂在猛烈的雨声里,十分微弱,听在她耳中,却如巨雷般惊心!
就在她屋外,窗前,眼皮底下,有女-子在遭受人间至惨摧残!
怎么!可以!
孟扶摇脑中轰然一声,手下意识的一松,第一直觉就是跳起来冲出去,杀人!
然而就在手指那么一撤之间,掌下长孙无极真气因她不宁的气息顿时被引动搅乱,惊涛骇浪般那么一涌,刹那间乱了内息!
孟扶摇僵住。
她不能动……不能动……不能动!
她真力已经进入长孙无极经脉引流,此刻移开会害死长孙无极!
可她此刻不动,窗外那女-子会在她眼皮底下被轮--奸-致死!
孟扶摇开始发抖。
此刻,眼前,一生里最难的抉择。
放开他,失去他;不放他,失去做人的尊严和理由!
她一生果敢勇毅无不敢为,却在这异国小镇风雨之夜里遭受此生未有的万般为难。
要她如何放开手,葬送相伴风雨此心如一,为她才落至如此地步的知心之人?
要她如何不放手,生生听着世间所有女-子都不能容忍的事发生在自己眼前,还不动岿然?
孟扶摇这一霎,听见自己心底狼一般的,一声长嚎——
那一声嚎叫殷然带血,磨碎她一生侠气勇烈,那般混着血色狠狠搓揉,心深处钢丝般的坚持不堪承受,戛然断裂。
苍天无情,一至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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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窗外女-子身受凄惨蹂躏,这一刻窗内所有人都在深受良心折磨。
已经无法分清谁比谁更痛。
钟易没有动,他背对窗户,仰着头,苍白的面色越发苍白。
铁成没有动,他抱着头,手臂压得自已颈骨格格作响。
孟扶摇……没有动。
她当真岿然端坐,按在长孙无极后心的手稳定如初,连手指都没一丝颤-抖,导气、引流、疏导、纳入……一步不错。
只是她的唇角,却慢慢沁出血来,那是被她自己咬破舌尖和唇的鲜血,以及内腑里早已无法控制激流涌动的鲜血。
那血先是成滴,随即成串,最后汇聚成流,越流越多越流越急,落下下颌落上衣领落在衣襟最后将被褥也--湿----了一大片,她就这样盘膝坐在一半雨水一半血水的被褥中,目光里燃着火,嘴角流着血,神情和手指却平静如一的,注意着长孙无极。
她只看着长孙无极。
看他背影消瘦,看他乌发如丝,看他轮廓精致却又苍白如透明的侧脸,看他平静垂下的长长眼睫。
这样的他,这样写在她记忆里永不磨灭的容颜,她可以不自私拥有,但永不愿意就这样任其永远消失。
她要他好好的活,如遇见她之前那般,尊贵,潇洒,自如,强大,在人间的顶端将风云翻覆俯瞰,一笑间变换沧桑。
为了这些本就该属于他的字眼,她不惜夸父逐日般奔跑,抢在命运的前方,想要拼凑回完整的无暇的他。
哪怕那代价,是用她一生的尊严来换取。
就让她这一生……自私一回,哪怕从此后背负永生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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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大声的笑,有人在无声的哭。
雨地里,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紫披风们,轮番品尝着身-下的女-子,享受着此生未曾尝试过的雨中的“滑溜如鱼舒爽润泽”的驰骋。
雪白的肌肤沾满粘稠的水汁,在地面上也似鱼般的扑腾,惨叫声已经渐渐弱下去,那一方摸爬滚打的地面上,有淡红的色泽不停的混入雨水,四散流开。
男子们纵情的笑,啪--啪的互相拍打,肆意嘲笑声响彻庭院,传入寂静的室内。
“……爷不是说嘛,就在他们面前玩!保准屁也不敢放一个!”
“什么玩意,敢和咱们作对?”
“看呀……爷好爽……出来磕几个头,爷高兴了也分你玩玩!”
“给爷-舔-干净就成!”
一阵肆意的狂笑声,夹杂着女-子似乎拼尽力气的凄厉高呼:
“苍天无眼!不佑无辜!”
“轰!”
一声炸雷响在当庭,震得连屋子都似乎晃了晃,苍穹之上闪电穿梭,明灭飞射,黑云被层层镀亮,鱼鳞金甲一般沉沉压下来。
苍天有怒!
巨雷震得满院男子住了声,震得跪在地下的铁成身-子一歪,撞在床边,长孙无极和孟扶摇都晃了晃,随即长孙无极衣襟里,突然滚落一个小小的盒子。
盒子打开,现出先前孟扶摇交给他的雪白药丸。
药香清冽,逼入鼻端,孟扶摇睁眼,这一霎目光如电,在药丸上掠过。
功力提升……功力提升……能提升,就能早一点脱手,就能救下这女-子一条性命!
她自动忽略掉宗越的再三告诫——药性霸道,服后必须静养一月,慢养真气不动武。
孟扶摇目光抬起,直接逼向钟易,示意他将药丸喂给她。
钟易犹豫了一下,孟扶摇目光愈厉,钟易眼神在她唇角至今未断流的鲜血上掠过,咬咬牙,快步上前,将药丸塞-入她口中。
他有些担心的手撑在床沿,仔细观察孟扶摇神态,药丸入口,几乎是刹那,孟扶摇肌肤转红,连未戴面具的手腕都是通红的,仿佛全身的血气都被刹那激起,钟易吓了一跳,随即便见红色退去,孟扶摇恢复正常。
药丸入口,孟扶摇脑中便是一晕,仿佛一个巨炮在胸中炸响,将血肉意识瞬间炸开碎屑飞上云端,遍身血气刹那一涌,直欲喷薄而出,此时正是提升功力的冲关关头,只要她顺势一引,第七层便可再上一级,然而孟扶摇却立刻逆转丹田之力,将那真气往长孙无极经脉里一送,感觉掌下-身-子一震,长孙无极龟息的真气,因这突如其来沛然莫御的一冲,终于苏醒,开始了缓慢的自我修复。
孟扶摇舒口气,小心的收回手,她手掌离开长孙无极后心那一霎还很小心很稳定,一旦完会脱离他的身\_体,立刻就成了一道闪电!
黑色的,却燃烧着红色烈火的闪电!
那黑色闪电在室中唰的一晃,快得仿佛四面都是那淡淡残影,便即消失,只留下一声低喝:“铁成留下护卫!”
大雨未休。
“轰然”一声,仿佛第二声巨雷,男子们抬头,便见对面屋子窗户突然齐齐破碎,一道黑色身影,奔雷一般飙了出来。
比雷更烈,比闪电更急,比暴雨更猛,比血色更烈!
那人半空中脚一蹬,一脚便蹬翻了半面墙!轰隆倒塌声中她旋身一踢,飞落的砖头顿时被她踢成漫天石影,劈头盖脸凶猛无伦的砸向那群紫披风。
“列阵——”一声高喝,训练有素的紫披风反应极快,齐齐赤着身-子鲤鱼打挺的跳起,身影闪动瞬间拉开阵法,那些飞落的砖头,反而全部砸向了地上的女-人。
孟扶摇却已经到了。
她身手贴地,黑鹞子一般轻巧灵捷的掠过来,手一抄便将那女-子捞起,抓着她零碎的衣物将她身\_体勉强遮了,往旁边天井里的一个藤萝花架下一放,随即一个转身,半空里一个跟斗,便翻到了阵法侧边一个紫披风身前。
那正是这个刚刚拉开的阵法最弱的一环——这人刚刚泻火,衣服最不整,还在试图拉裤子。
孟扶摇什么花哨招数都不玩,直接将自己当成炮弹,轰隆隆的撞过去,她将自己撞成了一道黑光一道流影一道狂啸着的巨石,四面里连绵城墙的雨水被她的罡气和真力撞得四散溅开,她身周一米方圆内成为真空,滴水难泼!
她黑色巨石一般当头砸下,在牢牢锁定无法躲避的对方眼底看见绝望胆寒的惊恐。
令她快意,令她满腔似要迸射的悲愤热血有所宣泄的惊恐!
“哧!”
身-子撞上的那一刻,肘底暗藏的“弑天”一现又隐,现的时候乌黑,隐的时候血红。
雨地上泼辣辣射上一道宽宽的血虹!
孟扶摇笑,近乎疯狂的大笑,一抬手黑光一划,那头颅血糊糊飞出,砸向他身侧同伴!
那人看见刚才还好好站在自己身侧的同伴的头颅突然向自己飞来,头颅上还残留着人生最后一刻的绝望和惊恐,那般越来越清晰的放大在自己的视野里,喷涌的鲜血飞溅,糊住了他的眼。
然后他便觉得脖子一凉。
随即他看见自己的头颅也飞了出去,在深黑的暴雨的夜空里诡异的打着旋,翻翻腾腾间变换了三百六十度的全景,看见四面的屋舍,看见屋舍上一动不动隐伏的人影,看见满院子的尸首和还在外院翻箱倒柜找细软的兄弟们,看见自己的身\_体,站在雨地里,然后被那道可怕的黑色飓风,一脚给踢了出去。
“砰——”
连锁人头踢!
刚死的这个人的人头和尸体,再次被孟扶摇踢了出去,撞向下一个。
下一个暴退!却退不过那人头夹带着孟扶摇暴怒之下真力的疾,剑还没拔出一半,死人头颅凸出的眼晴已经逼到了他眼前,那翻白的眼珠一顶,随即他觉得脑中白光一闪,然后什么东西也爆了。
他的人头也生生的被砸了出去,砸向下一个!
死亡头颅之多米诺骨牌。
“砰砰砰砰”的闷响不断响起,暴雨之声里像是猛兽一声声的低吼咆哮,滚滚响在庭院之中,孟扶摇--湿--透的黑色身影已经摸不清那般具体的轮廓,只看见团团的风和影,在人群中穿插来去,那风里四溅开红红白白花花绿绿,带着漫天的断肢残臂和碎肉零星,伴随着一声连着一声不间断的低嗥惨叫,涤荡开这血腥午夜不休的暴雨。
刹那之间,连杀九人!
庭院之中雨中施暴的十个,是这一队中身\_体最好武功最高精力最旺盛的十个,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强大到敢于在暴雨之中行房-事,紫披风本身就是王朝最彪悍最悍厉的暗杀揖捕机器,一向采用最铁血最无情的方式进行训练,这一队尤其是精英中的精英,按说就算遇上孟扶摇,多少还能支持一刻。
然而绝世人物不惜伤损之爆血之击,风雷辟易!
这最优秀的十人,依旧丝毫不能抵挡孟扶摇不顾一切的霹雳之杀雷霆之怒口
孟扶摇飓风前进,刹那踏着九人之尸,冲到最后一人身边,这正是这次猎艳灭门行动的领头者,那名最先将李家新妇扔在孟扶摇门前的队长。
他也最聪明,隔着雨幕看见头颅一个接一个连环飞撞的那一刻,立即便试图后退转身。
他刚刚移步,天际一个闪电豁拉拉劈下来,正劈在他脚前,庭院青石地被打得焦裂的一条缝,只差一步便烧了他脚趾。
他吓得一缩脚,随即便听见身后风声。
那风声一闪便至,然后亮彻天地的白光里,他看见黑色的光芒扬起,狠狠一拍!
“啪!”
惨叫声连同细微的碎裂声响起,地上滚下一些丑陋的物事。
孟扶摇一剑横拍,生生拍碎了他的子孙根!
队长疼痛之极在地下扭曲成一团,无意识的弹跳了跳,这回不再是舒爽滑溜的飞鱼,这回是翻着白肚-皮挣扎的死鱼,他捂着下-身,在地上拼命滑移,试图在滑腻的地面上游出去,游得离这个九天杀神远一点,游到生命的区域!
后院这个客院之外,还有四十人分散在前院中,寻找财物。
再远些,他们还有三个小组,每组五十人就在附近梭巡,只要他逃出后院,惊动前院兄弟,再惊动附近其他组,他们便可以不必死!
不仅可以不死,还可以联络分布在官沅县的大队,再上报在端京的总队,甚至上报大皇女!将这个杀神层层包围碎尸万段——他们紫披风,本就具有强大的信息网和层层递进联系的组织结构!
只要他逃出后院!
小队长拼命挣扎着,鲜血淋淋慢慢向前爬,姿势和先前李家新妇试图逃命时一模一样,孟扶摇叼着刽,披头散发寒芒四射,替代了先前他的角色,冷笑抱胸一步步跟在他身后。
暴雨如倾,苍天泼瓢,这一场雨下得无休无止,似要将这杀人者反被杀的血色之夜的所有鲜血和悲愤都大力冲去,却再也冲不去热血女-子结郁在心的满腔怒火。
小队长爬着,孟扶摇跟着。
跟了三步,她霍然上前,手一扬,一只手臂苍白一闪,翻翻滚滚蹦开去。
“啊!!”
冲天惨呼声里,孟扶摇声音清晰冷厉,似深井里捞出来的冰。
“这是偿李家满门被杀的债!”
小队长捂着断臂,黄着脸抖着唇,在即将昏眩的剧痛里拼命的加快速度向外爬,孟扶摇又跨上一步,寒光一亮。
一条腿整整齐齐永久留在了青石板地。
“这是偿李家新妇被辱的恨!”
撕心裂肺的惨呼听起来已经不像人声,倒像是这午夜闪电和闪电交错摩擦发出的惨人的吱嘎之声,地上那团血糊糊的东西也已经不像是人,更像一头饱逞-yin-欲之后落入猎人满室利齿陷阱的兽。
他还在游戈,在地上滚出一道又一道浓稠的血,孟扶摇再次上前一步,“弑天”黑光如瀑,戳入胸腹,那般毫不犹豫杀气凌然,哧声一剖直抵咽喉!
“这是偿我被你逼至堕落的仇!”
遍地里溅开红红绿绿,那丑恶的身-子抽搐一下,寂然不动。
孟扶摇垂下剑,低低喘息,半晌用手捂住了眼。
雨水和着她掌上鲜血湍急的流下去,像是心深处那些自从听见那声音做出那选择后便堵塞-郁结住的眼泪。
我和你……其实一样无耻……
地下那团东西,却突然又动了动。
这个生命竟然如此顽强,凌迟至此依旧残留一息,还在荷荷的爬着,拼命用剩下的那只手去够前方的门。
隔开后院和前院的门。
到得这一刻,濒死的男子已经没有了清醒的意识,也忘记了身后木然不动的孟扶摇,他血色记忆里唯一记着的,就是这道代表生机和希望的门。
只差毫厘。
门边藤萝花架下,突然冲出一条人影,跌跌滚滚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狠命一扳!
“咔嚓”一声骨裂声响,一生里鸡都没杀过的柔弱女-子,用尽她此生最大的恨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量,终听见这一声惊心动魄的断裂。
小队长再也叫不出,在地下抽搐成一团,终于挺了一挺,彻底不动。
李家新妇松开手,坐在门槛上,仰天大笑。
她双-腿萁张,浑身上下青紫鲜红惨不忍睹,破衣服片子根本遮不住身-子,那般雪白底上--湿--漉漉混着各种凌虐之后的伤痕,比地上那团东西更加不成模样。
然而她那般笑,那般痛快的疯狂的凌厉的撕心裂肺的笑,那笑声狠狠打压下满天的雷声雨声,冲破压在污浊尘世上空的乌黑层云,利剑长枪一般直戳破这死去家族游荡不休的冤屈和寂静。
孟扶摇在这样的笑声里颤-抖起来,抖得那般剧烈,仿佛亦在身受凌迟。
她上前一步,试图去抱起那女-子,低低道:“别笑了……求你……别……”
那女-子却突然一偏头,狠狠咬住了孟扶摇的臂膀。
她尖尖的小牙利剑般戳在孟扶摇臂膀里,很快咬破衣物直入体肤,--湿----湿--咸咸的液体浸出来,瞬间染红她的白牙。
她不松口,青色的瞳仁里闪着野兽般快意的光。
孟扶摇不动,轻轻道:“你咬吧……假如能让你好受点……”
“呸!”
她却突然松开牙,龇着一嘴血红的牙,偏头一啐,将满口血连带碎掉的牙齿吐出,轻蔑而鄙视的看着孟扶摇,低声而狠厉的,唯恐不够憎恨的一字字道,”
“脏血!”
孟扶摇如被雷击,退后一步,靠在藤萝花架上,一朵被雨打残的紫罗花被撞掉下来,落在她苍白的颊边,粘住不掉,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她却麻木得不知道拂掉。
李家新妇披挂着零碎的破布,坐在门槛上,劈头盖脸的大雨中直直指着她:
“一身好武功,乌龟似的缩着,眼睁睁看我李家遭难!”
“正堂上座,家翁好酒,白献刍狗”
孟扶摇靠着花架,直直的瞪着她,这一刻满世界的雨横风狂,都化作青烟飘散开去,天地缩成藤萝花架下这一小块,四处飞溅的只剩下了李家新妇的骂声,那骂声弹在雨地上再溅起,乱箭似的毫无方向的向她攒射,她无力无能无言无法躲避,任那刀刀带血,箭箭穿身。
孟扶摇慢慢弯下-身去,不胜疼痛似的捂住自己,却又不知道该捂哪里,身\_体仍旧完好无缺,意识和尊严早已千疮百孔,每个孔都大如深渊,穿过带着血色的呼啸的冰风。
她一生错过输过失败过,但是却从未亏心过,然而此刻李家新妇句句铮铮,刀般横劈竖砍,她却无言以对,只有任人宰割。
那么一个苍凉的认知。
原来……她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所谓正义在抉择之前,因私心而不堪一击,她原来从未比谁高尚,一样自私、卑陋、无耻、怯懦!
因天地不仁,万物中刍狗之一!
她一生都站着,此刻却终于跪在尘埃。
从此后……她要如何面对这一刻的自己?
李家新妇却已不笑,也不再骂。
她坐着,靠在门墙上,脖子微微的后仰,一个永恒定格的姿势。
她死了。
–––-
“啊——”
凄厉长喝冲天而上,喝声未毕,漫天腾起灰黑色的狂影。
孟扶摇旋风似的狂奔出去,连前后院之间的门都没走,直直撞破两院院墙,硬生生穿了过去。
她从尘烟弥漫中冲出,没用真气防护,生生撞出一头鲜血,那般鲜血涔涔而下,粘住视线,额头上一跳一跳剧烈疼痛,她却连擦都没有擦。
和心底燥郁悲愤的疼痛比起,这点疼痛远远不够!
孟扶摇狂奔在雨中庭院,狂奔在一地尸首之中。
她高估了自己。
她以为她可以面对并承受那样抉择带来的后果,她以为以后可以用一生的心意和时间来弥补她的自私,然而当李家新妇大骂之后死在她眼前,她终于崩溃。
天地坍塌,宇宙穹窿旋转砸下,将她淹没。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觉得四面空气冰凉如雪,自己却满心的燥怒如狂,全身的血狂奔乱涌横冲直撞,在四面八方乱拱乱窜的寻找出口,那些暴涌的血气像一条条捆绑着她意识的蛇,死死绞紧她,绞得她呼吸困难神智不清。
她要挣脱!挣脱!挣脱!
她呼啸着狂奔!
前院里搜罗李家财物细软的其余四十人,此时都已听见了动静。
李家正房老两口住的厢房里,窗户和门打开,探出几个人头,对外看了看,又相互对视一眼,道:“什么声音?鬼喊鬼叫的?”
然后他们便齐齐看见一道黑色身影,鬼一般的踏上长廊。
他们的眼睛刚看见长廊出现黑色人影,下一瞬便都觉得,一道黑光卷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电般掠过他们的颈项。
天地在这一刻永远停住,冲天的血从腔子里喷出来,飞起来的人头看见四颗头齐整整落在门外,四具无头尸首倒在门内,那尸首还保持着愕然探视的姿势。
孟扶摇踏上廊檐,持刀从他们身前一冲而讨。
只一招!
一刀,四头!
四头落地,孟扶摇看也没有看一眼,抬腿飘入下一间,此时才传出人头落地的“咕咚”之声。
正在对着灯查看黄金成色的一个紫披风听见声音愕然抬头,话还没来得及问出来,便觉得灯影暗了一暗,然后又亮了一亮,亮起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成了红色。
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缓缓低头,发现前后心不知何时开了个大洞,一只苍白带血的手,正将一柄黑色的刀拔出。
随即他看见黑色的衣袂一飘,鼻端嗅见带着血气的风,那黑影已经不见。”
他倒下,最后一个意识是……那不是人。
孟扶摇此刻也不想做人,做人太难太苦痛,不如成魔!
杀尽这无耻人性,刺破这无目苍天!
她飞奔在整个李家宅院,看人就是一刀,到得后来紫披风都冲了出来集合对付她,其中有个汉子十分悍勇,竟然欺近她身侧,孟扶摇一刀便穿透他鼻梁骨,生生对穿。
鼻梁骨坚硬,卡住刀一时没拔出,而身前身后都有人攻到,孟扶摇干脆不拔,连尸抡起,劈头盖脸就是猛砸!
这般凶猛,见者心惊,有人开始怯懦后退,紫披风越发不成阵势,于是死得更快。
杀人过程中孟扶摇看见一个水缸后拱着两个抖抖索索的黑影,一把揪出来却是那县太爷和乡官,孟扶摇抬手要杀,那两人哭叫饶命,口口声声辩解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救人也是有心无力。
孟扶摇一刀将劈终于还是收了回去——她有什么资格责问他们杀他们?她自己比他们更卑劣!
一抬手掼开那两人,她卷着刀继续冲,满腔热血腾腾跃动,冲在喉间碰一碰便似要溅开,她模糊的知道药力的副作用开始散发,此时最需要停下静养,然而她无法停下,她只有不停的冲,不停的杀,才能将那一心的郁愤,化为冲天的血液,洗去这一刻彻骨的痛楚。
刀起……刀落……刀进……刀出!
鲜血锦带般曳出来,谁的也不比谁的更红!
那般狂猛的杀,电驰的奔,说起来很漫长杀起来很短暂,不知什么时候身后跟了人,隐约知道是自己的人,隐卫,铁成。
隐卫试图拦住她,她抬手劈开。
“护你们主子去,滚!”
铁成双眼血红的拉她,她一个巴掌就煽了过去。
“为什么你没去救?为什么不救?”
清脆的巴掌声惊得闪电都避了避,身后响起那铮铮汉子的泣血般的嚎哭。
不哭这下手不轻的一巴掌,哭人生里无可奈何的抉择,哭主子这一刻流血未休的伤痕!
孟扶摇却还在腾腾的窜,人好像已经杀完了,她还在翻着尸体找,四面里蹦着她黑色的身影,浮躁的跳跃的歇斯底里的。
隐约听见有人在大叫:“拦住她拦住她!”
“让她哭出来!不然她会疯!”
回答声已经带了哭腔,“拦不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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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之谜 第九章 牢狱之遇
他抱着她倒在雨中。
两人都再没有力气维持坐着的姿势。
一个力尽而疲,一个真气还没来得及复原便赶来挡疯虎,生生受那拼命一撞。
药力激发到高峰,本身武功也已经是顶级的孟扶摇的全力当胸一撞,那绝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接下的,放眼当今天下,除了十强前五,能接下的不过寥寥几人,长孙无极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作为拥有自动防御习惯的强者,在那被撞一刻不选择躲避却选择硬接的,却只有长孙无极一个。
他在那一刻,完全可以卸劲躲开,可以以绵柔巧劲将孟扶摇移出去再拉回,那样最起码他不会受伤,然而他没有,因为他清楚,那一刻对孟扶摇至关重要。
宗越给的那颗药,在服用之初的第一层爆发药力被孟扶摇转给了他,但是真正的全部药力,却是在孟扶摇一阵全力拼杀战斗之中得以彻底散发,她的骨骼肌血内息都因为那毫无保留的调动和运用,达到状态高峰,但正因为超过正常速度的极速提升,却又没有及时调息疏导引流,使真气在体-内胡乱冲撞,没有出口,那一撞,便是最后的自救。
撞得开,怒海平涛,危险终渡,撞不开,真力反冲,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撞撞出他一口血,却能换来困在黑暗混沌中濒临燥狂的她的最后的出路和光明。
孰轻孰重,自有抉择。
雨势如倾,看来卯上死劲,势必要下个整夜不休。
--湿--淋淋的孟扶摇伏在--湿--淋淋的长孙无极身上不住咳嗽,咳一口便是一口暗红的淤血,一边咳一边去把长孙无极的脉,长孙无极睁眼,按住她的手,对她一笑。
孟扶摇看着他眼睛,那是平静而深邃的海,如海之容,天地间苦痛种种,不过是掠过海面的风。
那样的眼神告诉她——天地间苦痛种种,终将化作红尘尘埃,爱恨情仇恩怨生死,千年后都只是土馒头一冢,没有人应该背着坟墓前行,没有人应该为不是自己的错沉沦。
弃疏就亲,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以身就难,仗义援手,何罪之有?
雨声未休,牵念不休。
有一种劝说安慰,不需长篇大论絮絮言语,只以眼神和举止来表达,那些深扣心事的理解,早已诉说。
在奋不顾身决然迎上的那一挡,在明知危险不避不让那一接,在抢先敲开她结冰心房引动她落泪那一滴泪,在此刻不肯昏去紧紧凝视的眼神。
孟扶摇缓缓抬眼,迎上那样的眼神,暴雨哗哗里将那里所有的言语读得清晰,一字字,深刻而无声。
渐渐的,她在那样的眼神里,听见血潮退去,心海波平浪静,而四面鲜花岛屿再次复苏,花朵柔软绽放的声音。
那花在暴雨血色中终于开放,虽迟却不晚,静静抽枝绽叶舒展光华,牢牢扎根涤荡过的心灵,从此后,心深处有一块地方,更加饱满坚实。
她终于,轻轻绽开他想看见的平静的笑容。
那笑容犹带忧伤,却清凉干净,闪烁更为丰盈饱满的辉光,如同庭院四野,被今夜暴雨冲刷洗礼得鲜亮翠绿的荫荫枝叶。
而她亦得洗礼,从身到心。
长孙无极安然微笑,合上眼,孟扶摇笑着,伸手去挡落在他脸上的雨。
隐卫和铁成赶紧过来,扶起两人,孟扶摇瞟一眼铁成,有心安慰,却已完全没有了力气,暴乱过的身\_体需要修补和休息,她闭上重若千钧的眼。
–––-
山洞里火光温暖,四面洁净干燥,远处传来雨后空山特别清圆空濛的婉转鸟鸣。
长孙无极醒来时,感觉到的就是这样一种近乎祥和的气氛。
身-下草堆柔软芳香,而她就睡在他身边,睡梦中泪痕犹在,却噙一抹浅笑握着他的手。
她在,好好的在。
长孙无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仿佛觉得有些奢侈,赶紧又闭着眼,揽着她轻轻抚摸她的发,手势充满温柔的怜惜……要拿什么来疼怜她?这个为他遭受内心里巨大痛苦的女-子?
总觉得不够……不够又不够。
终是忍不住,垂下眼,细细看她。
身-下女-子微微苍白,长睫覆下,覆不住眼底淡淡青紫,神色却是平静安详的。
天知道这份平静安详,经历多少磨难和煎熬才得换取?
可那是她的宿命,属于她的独有的磨难,世间熙熙攘攘千万人为利而来为利而往,人人都懂得捍卫自己的自私,并为此理所当然,唯独她厌弃自己的自私,并为此更深切的,觉得痛苦。
那份痛苦并不来自于错误——她从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赋予她的心性,正义和热血,使她不能容忍自己见死不救无动于衷。不需要任何谴责,她已经给了自己最深的惩罚,击倒她的永远不是人世间风刀霜剑,而是来自她内心深处巨大的自我责难。
所以她才是孟扶摇。
没有别人可以代替。
最饱满,最明亮,最勇敢,引无数男儿尽折腰的孟扶摇。
他不惜牺牲想要成全并拥有的……最完整最真实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微笑着,习惯性的又想按上孟扶摇腕脉,那手却突然轻轻一抬,按住了他,随即那女-子半带埋怨半带无奈的道:“行了你。”
孟扶摇醒了。
她懒懒的爬起来,爬的时候听见自己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不由怔了怔。
长孙无极已经道:“恭喜你,扶摇,你又提升了。”
孟扶摇倦倦的笑:“拜你所赐,不过也拜托你,从今以后不要再给我真力,不然哪一天我真超过了你,你也太没面子了。”
“我没打算给你真力啊,”长孙无极笑,“我只想看你提升到什么程度而已,不过,”他突然语气一转,有点不快的道:“我要和宗越谈谈,他真是昏了,居然给你这么霸道的虎狼之药。“
“哎,别冤枉人家。”孟扶摇立即道:“人家可是再三嘱咐过的,是我太心急。”她瞄一眼长孙无极,叹息,“其实是我当时乱了方寸,你进入龟息状态,自己会修复疗伤,只要我耐得性子等便什么事都不会有,都是我倒霉……”
“如今不都因祸得福了么?只要假以时日调养,你我借那药力,都可以再上一步。”长孙无极靠着山壁,笑意微微。
唔……虽说后果惨了点,但是扶摇会为他乱了方寸,他觉得挺好。
孟扶摇哪知道他的小九九,她靠在山壁,山洞狭窄,两人挤在一起,身\_体之间毫无缝隙,这也是水上那夜之后两人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近距离接触,却都没觉得什么,孟扶摇就着火烤手,看看四周,道:“我们在哪里?”
“在镇上后山。”接话的是钟易,这个山洞是个拐洞,他们两人被安置在最里面,其余人在外洞守卫,听见他俩醒来的动静,钟易跨进来,笑嘻嘻的道:“紫披风满镇的找人,还发文在前路周围百里内四处追索,我偏偏就躲在他们眼皮底下!”
孟扶摇看着他,心想自己和长孙无极双双倒下,隐卫不管杂事,铁成又是个不聪明的,倒多亏了他安排计划,不禁感激的向他笑笑,招呼他进来烤火:“瞧你脸色不好,来暖暖身-子。”
钟易立即毫不客气跨进来,一-屁-股挤坐在她身边,洞里窄小,这一挤身-子更是贴得紧紧,他天真烂漫的笑道:“你没事就好了,先前吓死我。
他抱着一捆柴,一边添火一边道:“不过这里现在也不能久留,紫披风迟早会过来,你两人如今都伤势未愈,可怎么是好?”
“我大概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完全恢复,你呢?”孟扶摇侧头问长孙无极。
“我应该比你短点。”长孙无极道:“只要渡得过最初一旬,往后便足可应忖。”
“最难的时辰都捱过了,还有什么怕的?”孟扶摇注视着火光,森然道:“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丧家之犬一样夹尾逃,我也一定要先忍着,给自己留下时间恢复,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等我彻底好了,他们……哼!”
“留点时间给他们洗脖子嘛,你砍的时候也轻松点。”钟易笑嘻嘻的添柴,不从自己这边添,却越过孟扶摇身-子添另一边的,两人贴得太紧,身-子挤挤擦擦,孟扶摇不自在的让了让,却又没地方让,长孙无极看着,在火光的暗影里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随即指尖轻轻一捻。
白影一闪,元宝大人昂首挺胸迈着猫步进来。
“毛——”一声尖叫,钟易立刻再次光速消失。
元宝牌长毛喷雾杀虫剂,百试不爽。
孟扶摇盯着元宝大人,觉得耗子虽然还是那个毛脸,但眼神看起来颇阴沉。
“耗子咋了?”孟扶摇偏头问长孙无极。
“唔……大概是亲戚家的气味熏着它了吧。”长孙无极探头看看元宝大人,见孟扶摇不懂,又解释,“为了不让自己窜出去坏事,它找了个老鼠洞挤进去了。”
孟扶摇“哦”了一声,神色黯了黯,长孙无极看着她,缓缓道:“扶摇,我们不畏于提起,也不畏于承担,但是,没有必要一直背着不肯放下。”
“没有。”孟扶摇吸吸鼻子,对他展开灿烂的笑容,“我想通了,有些事就是这么无可奈何,孰轻孰重,难以辨明,只能在痛与更痛间抉择,我不是做圣母的料,能做到无私圣洁弃亲救疏,我也不想做圣母——这事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重来一遍,我还是救你。
经历那般不堪回首生不如死的濒临疯狂苦痛折磨的孟扶摇,在好容易挣扎重生之后,如是说。
长孙无极突然窒了窒。
一生里挥洒自如,分寸在握的顶尖政客,因为一句短短的言语,突然觉得满心里酸热涨满,涩涩不能言。
漫长日子里无声的坚持和选择,似都在这近乎无心的一句话中得到了最为丰盈的回报。
半晌他无声的笑起,氤氲莲花般高洁清华的笑纹,轻轻拢起身侧女-子柔顺的长发,侧过头去在她耳边柔柔一吻,道:
“扶摇,我庆幸我此生,遇见你。”
–––-
璇玑天成三十年二月十二,璇玑国内大名鼎鼎,以跋扈和精悍闻名皇朝的紫披风,遭受了建立以来的第一次重创。
当晚,暴雨之夜,掌握法纪因此横行不法的紫披风,趁夜闯入某地富户,灭其门,--奸-其妇,夺其财,这对紫披风来说并不算稀奇事,从来轻轻松松无人过问,然而那夜他们踢着了铁板。
五十人小队全军覆没,死状个个奇惨。
在更远一点的镇子外,原本应该赶来伙同打劫的另一个小组,劫人者反被劫,被数十名灰衣人截杀,一个不留。
大皇女震怒,下令彻查这起惊天大案,但是当夜暴雨太大,将所有痕迹全部冲走,仅仅能从李家宅院坍塌的院墙和断裂的地面上看出,出手的人,武功极高。
大皇女手下紫披风首领仔细看过现场后,很明确的回报上峰,出手者非一般一流高手,疑为十强者之流的顶尖武者。
这个消息并没能让大皇女稍敛怒气——这个璇玑皇朝长女,是凤旋的第一个女儿,千恩万宠的长大,养成暴戾倔傲的性子,是以能以女手之身统领凤氏王朝第一亲卫暗杀机器,手下冤魂,不知凡几。
“找!”大皇女推翻书案,从未经历过挫折的天之骄女眉梢眼角都是凌厉的怒气,将满案的文书信报都砸上二品大员的紫披风首领头顶。
“不管是谁!带他的脑袋来见我!”
–––-
“紫披风”开始了遍及璇玑全境的大肆搜索。
利用皇朝监察机构的独特权限,以“捉拿灭门重犯”为名,发文所有城乡重埠,调动官兵严守城门,四处搜查,大皇女亲自投书北境十一皇子凤净睿,南境三皇子凤承天,要求协同查找,凤净睿最近正因为随员接连被杀,本已顺利招安的北境绿林势力人心浮动有反水倾向、朝中御史在有心人唆使下正在弹劾他这一堆事烦得心浮气躁,脑门上冒出七八个包,当下只是敷衍应下,南境辅京的三皇子则似乎很重视的答应下来,派遣手下理察院负责刑事执法的专用铁卫,协同查处。
一百名紫披风的死,惊动整个璇玑朝廷上下,百官愤怒要求严查凶手,因此历来分掌明里和暗里执法权,因权益冲突交织而水火不容的两大势力“紫披风”和“铁卫”,终于因这起泼天大案而第一次联手。
而李家满门一百一十六口被杀,却无人提起,好像紫披风的命是人命,李家无辜死难人等的命,就是大老爷们烟筒里弹出来的灰。
那灰被璇玑朝廷轻描淡写的挥去,却被另几个经历那一夜的人深刻记取,埋藏蛰伏在心深处,等待着某一日迎风再燃,化火燎原!
二月十三,东兰镇后山,夜。
整个东兰镇灯火通明,官兵连同紫披风都在彻夜搜查,满镇鸡飞狗跳之后依旧一无所获,负责搜查的一个总队长就着火把的亮光抬眼看看后山,道:“搜过没?”
“回总队,事发当夜就搜过。”一个紫披风恭谨的答。
“再搜!”总队长一思索,断然一挥手,“对方很可能就趁着你们搜过的空子潜入山中,算准你们搜过便不会再搜。”
“总队明鉴!”
一个五百人队投入这座不大的山,火把的光芒如长蛇,浩浩荡荡,在满山浓绿中闪烁。
负责山北面搜索的是一个小队长,带着五十人撒网式搜索,因为顾忌对方可能是十强者的实力,所有人都带了旗花火箭,一旦发现,先不动手,赶紧发消息
前日那场暴雨,将山路浇了个透--湿--,这座山的土质是那种比较胶粘的红土,如今越发滑粘不堪一走一趺,一路上牢骚声不断。
一个小组长带着五个人,被分配到最崎岖的一条路上,唉声叹气的顺着一条山路走到半山腰时,迎面突然走来一个人。
那人走得轻松自在,步子却有些怪异,远远地一飘一跳的过来,夜色中飘飘逸逸看得人吓得一惊,到了近前仔细看却是踩了一对木制高跷,背上还背着捆柴。
这半夜三更的看见这样一个人,自然十分可疑,小队长立即横剑一拦,喝道:“什么人!”
“官爷,山下东兰镇打柴人。”那人放下柴捆,十分谦恭的答:“昨儿暴雨太大,家中无柴用,只得趁夜出来砍柴。“
“半夜三更的打柴?”小队长竖起眉毛,仔细打量那人,却觉得这人神虚气弱,不像有武功的人,手摸了摸旗花火箭,又放下了。
“实在没柴烧。”那人无奈的笑,解下柴捆放下来道:“官爷累了吧?不妨在这柴捆上歇歇,四面都是--湿--的,没地方坐,只有这柴捆是干的,我刚才在那边山洞里找到的,还有好多干草呢。”
“真的?”小队长目光一亮,急忙问:“那洞在哪?”
那人指了个方向,小队长赶忙命那五个属下过去查看,自己也急急要过去,那砍柴人弯身去取柴,向他笑道:“官爷不歇息么?”
“让开……”小队长一句不耐烦的话还没说出一半,突然望进了对方带笑的眼睛。
那眼睛笑意平静,却波光暗隐,似暴风雨来临之前波澜微生的海面,看似不动,却变化万千,一层层逼入眼底来。
随即他觉得脑中也那般波光一漾,浪潮般意识一乱,恍惚间觉得,好像自己真的很累,茫然的咕哝道:“……啊,很累哦……”
“是啊”,那人微笑,“为什么不坐下来歇息呢?”
“嗯……坐下来。”小队长觉得那柴捆干燥舒适,真寻忙碌疲乏了半夜的自己最合适的休息处,立即坐了下来。
随即他便觉得尾推骨似乎那么一麻,随即消失,他坐在那里,听见对方很温柔的道:“等会他们来了,不妨也让他们坐坐,忙了半夜,很累了。”
“嗯……都坐坐。”
“你们要找的人,在山顶上呢。”那人指指山顶,随即灌木丛摇动,走出几个同样踩着高跷的人来,坦然的在木然端坐的小队长面前走来走去,抓着几个靴子做出凌乱的脚印,小队长茫然看着,似看见,其实都没进入脑中。
他只是盯着那双眼睛,觉得那眼睛波光奇诡而美丽,海水似包涌过来,令人暖洋洋的舒适熨帖。
他道:“嗯,在山上,没有走。”
“很厉害的,你看见的,正等着你们找着他,大开杀戒。”
“我看见的,等我们来大开杀戒……”
那几个做完脚印的人过来,其中一人扶住“砍柴人”,道:“没事吧?”
那人笑着,拍拍对方的手,眼睛并没有离开小队长,只道:“眯一会。”
小队长立刻觉得睡意浓浓,垂下沉重的眼皮。
那几个人漫然从他身边过,有人低低道:“想杀想杀我想杀——”
“留他们命有用呢。”刚才那个温柔低沉的男声。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咕哝声远去。
这一段对话在他脑中略停留一霎,立即如流沙般被思维的风吹去,他怔怔的坐着,半晌睁开眼,看见五个在山洞中一无所获的属下怏怏回来,立即招呼:“累了吧,来坐。”
五个属下难得见上司这么和气,受宠若惊挤着坐下,随即都默然安静下来。
小队长抬起手指,指着山顶,道:“在上面呢,我看见的,很厉害,说等着我们上去大开杀戒。”
五个人齐齐-撩-起眼皮,看一眼,道:“嗯,在上面呢。”
……
二月十三夜,紫披风一个五人小队称在东兰山发现“敌踪”,将他五人制服,带话给紫披风首领,他哪里都不去,就在东兰山等着紫披风们大开杀戒,五人异口同声,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何况围山后就没发现下山的任何脚印,五人所在的地方,有杂乱的指向山顶的脚印,和五人的转述也符合。
为此,紫披风首领连夜赶往东兰山,调集麾下大半紫披风势力,死死包围住了东兰山,扬言:“苍蝇飞出去,也要留下四条腿!”
二月十四,离东兰镇五十里的官沅县城。
一大早城门口便熙熙攘攘排了长队,里面的人要出去,外面的人要进来,出城贩卖的进城送菜的扳车车队都被堵在城门口,接受着守门官兵比平日细致许多的检查,连衣服都细细一一摸过,摸着银子铜钱,顺手便被拿走,小姑娘小媳妇更是遭殃,被逼着脱鞋,官兵们-yin-笑着在绣鞋里摸来摸去,惹得姑娘媳妇们嘤嘤的哭。
人人面有焦虑不平之色,却都敢怒不敢言,只在排在后面的人中,交杂着一些低语。
“……最近这是怎么了?”
“听说捉大盗!”
“……这里还是好的,东兰山,外面山野,通往各城要道查得更紧!”
“……看见前面那个穿紫衣的没?紫披风!”
“啊……我听说前几天他们在东兰镇鸡飞狗跳的找人,找不着便拿人出气,家家户户失财遭殃!可怜那李家还……”
“噤声!你不要命了,提这个!”
一阵安静,胆小怕事的百姓们都闭了嘴,木然的随着人群往前挪移。
人群里,一个形容猥琐的道士突然转了转眼珠,拈了拈他脸上三颗长毛的大痣。
他身边一个伶俐的小道童笑嘻嘻弯下-身去拍他道袍上的灰,道:“师傅小心袍子被踩着。”
他身后一个清癯老者眯了眯眼,对道童拍着的手望了望,吩咐身边年青仆人:“小心去扶着道爷。”
那仆人“哦”了一声要上前扶,那道爷拈着大痣上的黑毛,笑眯眯道:“无妨无妨,爷爷我很小心。”
仆人黑着脸撒手,老者眼神里漾出笑意。
这一行,自然是伪装四人组。
长孙无极版清癯老者,孟扶摇版猥琐道士,钟易版小道童,铁成版仆人。
四人从东兰山上下来,以他们的武功,要躲过山中分散搜索的紫披风自然不难,但对于孟扶摇和长孙无极来说,就算躲避逃亡也要顺手敲你一榔头,于是紫披风们便被那一招逼到在东兰山下餐风露宿,没完没了的在山顶一遍遍搜索“等着大开杀戒”的高人。
几人商量了,在紫披风较少的官沅县略停一停,渡过孟扶摇和长孙无极最初的几天养伤时间,两人只要能恢复一些,危险系数就会成倍降低。
城门口的队伍慢慢移动着,好歹也轮到他们,官兵很粗鲁的一把将“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老道士”往城墙上一按,恶狠狠从上摸到下。
“老道士”痒得嘻嘻笑,抖着身-子道:“哎哎,官爷,出家人一把骨头不经捏,轻点—— 轻点——”
孟扶摇在那里被捏,她自己倒没什么,经过暴雨那夜及之后的深思,有些事她已经学会淡定接受。
不就是摸嘛,反正他们摸的是老道士又不是孟扶摇。
不过这回她忍下来,有人却忍不得了。
那官兵摸完老道士,轮到道童,又是一轮快速搜索再狠狠一推,一推间,觉得左手指尖好像微微一痛,但也只是一痛而已,蚂蚁叮了一口的感觉,也没在意口
然后轮到那清癯老者,搜完时,右手指缝好像也微微一麻,也在刹那之间。
那感觉太细微,官兵忙得烦躁,看这几个人没油水也没心思多理会。
三日后,这人烂掉了双手,当然,这是不相干的后话了。
最后轮到铁成,仆人自然是要背包袱的,包袱自然要细心搜查,摊开来,不过是些洗白了的道袍,打蘸用具,符箓黄纸桃木剑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官兵翻来翻去翻一阵见实在没什么值钱物事,抬手气哼哼一扔。
包袱劈手扔出去,东西散了一地,空布袋在空中飞过,孟扶摇抬手去接,那官兵无意中一转头,看见那飞起的布袋尾部一坠,形状不对。
他立刻一伸手勾住布袋带子,捞了回来,撕开底层,抓出个乌溜溜的东西。
“啊哈这是什么?猫?”
怕被搜身搜出来,藏在布袋夹层里的元宝大人在他手中作挺尸状,闻言翻眼——不要拿猫来侮辱我!
“官爷,那是小道捉妖的辟邪鼠儿!”孟扶摇赶紧奔过来。
“捉妖鼠儿?”那官兵哈哈大笑,五指一收一捏,捏得元宝大人吱吱一叫。
“哎,您别!”孟扶摇大叫,“那是小道的吃饭家伙……官爷手下留情!”
“你叫我别我就别了?”那官兵斜睨着孟扶摇,大力拎着元宝大人耳朵晃来晃去,“听说辟邪黑猫,没听过辟邪黑鼠,咋个神奇法?能不能帮咱们把那见鬼的杀人凶手给捉出来啊?”
妈的!
找死!
孟扶摇怒火蹭蹭直起,目光一抬刹那间冷电一射,那官兵被这目光盯得一怔,随即便觉得手指一阵剧痛,半个指尖被元宝大人恶狠狠咬了下来!
他痛叫一声,大力将元宝大人一甩,元宝大人借势在半空中一个翻身,射入墙角不见了。
“给我揍他们!”
那官兵抖着滴血的指尖,勃然大怒,一指孟扶摇等人,几个虎背熊腰的杂役立即扑了过来。
孟扶摇退后一步,手指够上城砖,她就算重伤,要砸死这群混蛋还是分分钟的事!
然而一转眼看见所有官兵都已望向这个方向。
看见城头上听见喧闹的紫披风纷纷探下头来。
想起五十里外绝大部分的紫披风都在,近万紫披风,快马精骑,一个时辰就能赶到这里。
想起自己和长孙无极的伤,需要最宝贵的前三天时间。
想起自己在东兰山山洞里发过的誓。
忍!忍过最为艰难的前期。
总有一天,还你个天翻地覆地动山摇!
我所受的,加倍!
孟扶摇一掩面,抱-住了头。
“莫打——莫打——”“清癯老者”扑了过来,“官爷们手下容情,老汉家中小儿惊风,还等着这位道爷作法消灾,你们打坏了他,要老汉怎么办……”
他扑过来,不动声色将抱头一蹲的孟扶摇往城墙角一撮,推进一个谁也挤不进来的死角,然后身-子一张,生生挡在孟扶摇上方。
那些莽夫的拳头立即泼风般的落在他背上。砰砰有声。
铁成立即默不吭声扑过来,又是一挡,又是一阵没头没脑的殴打声。
几个人一个叠一个,挡住了城墙那个死角,一把伞般撑开挡住了孟扶摇,将她深深堵在那个眼光和拳头落不到的暗影里,从孟扶摇的角度,只隐约听见拳打脚踢落上身\_体的撞击声,污言秽语的辱骂声,还有四面的哄笑声,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谁挨得拳脚更多。
这一刻,他用他的身\_体遮挡出的这一方属于她的三角地,将殴打讥嘲和-羞-辱都生生挡在半尺距离之外。
五洲大陆最尊贵的男子、抬手间翻覆七国政局的一国太子、一生里居于人上受尽礼敬,从无人敢于一言责难相加的顶尖人物,在这异国小城城门前,选择为她挨打。
共富贵易,共患难难,于共患难中勇于放低勇于折节,更难。
有种捍卫,不仅在肉-体,还在心灵,在所有以身相代的勇气和抉择。
无论那以身相代代的是生死之难,还是仅仅是一群官乓乡人的老拳。
甚至,后者更为艰难。
能让出生存机会的人,未必会愿意挡得今日之拳,而如这般微小处亦不舍让她承受者,却又何畏生死?
孟扶摇抬起眼,望向上方,遮得密密的阴影里,逆光的长孙无极面目模糊,唯眼神依旧笑意轻轻,看她那样望过来,他平静的道:“没事。”
孟扶摇十分难看的笑了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可真倒霉,如今居然连胖揍都挨了。”
“不,”长孙无极答得轻而坚决,“和你在一起经历的所有,是任何人再不能给我的特别。”
是特别,孟扶摇咧咧嘴,连匹夫的揍都挨过。
正常情况下,这些人连跪在尘埃吻他袍角都不够格。
上头的人揍一阵,见这些人不反抗也便罢了,唯有那个手指被咬的官兵依旧不肯罢休,抱着手指嚷:“这道士唆使妖物袭人作乱!煌煌天日怎能容得这等妖人?拿下!拿下!”
钟易明白他是要勒索,准备去掏银子,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却都突然目光一亮。
牢狱!
现在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牢狱更安全无扰?
狗子一般满地嗅的紫披风,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官沅的大牢里!
孟扶摇眯着眼睛笑起来——虽然生活条件差了些,便当体验生活嘛。
她一个眼色飞过去,钟易住了手,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那官兵叫了一阵,见几个人都没掏银子打点,顿时大怒,挥手唤过几个看守城门秩序的衙役,一指孟扶摇:“这个妖道携带妖物,定是要进城兴风作浪的,赶紧拿下!”
几个衙役哗啦啦锁链一抖当头对孟扶摇套下,孟扶摇“挣扎惊呼”:“官爷冤枉啊,小道就是那城外三十里清风观里的道士,最是知礼守法不过的出家人……”
几个衙役凑过去,在她耳边低笑道:“叫冤枉没用,赶紧叫你的伴当,凑几个香火钱给官爷治伤,大家伙儿孝敬孝敬,关你几天也就放出去了,不然……嘿嘿。”
长孙无极也扑过来,一把拉住衙役:“官爷,别,我家小儿还指望这位道长怯病消灾哪,可怜我三代单传,小儿若出了差错,那万贯家财却有何人继道……”
衙役们眼睛立即亮了,富户!万贯家财!家中焦急!等着救命!加起来等于一笔横财!
杀人犯强---奸-犯抢劫犯可以不关,这个一定要关!
“你和这妖道鬼鬼祟祟,定然不干好事!须得彻底查个清楚!”衙役戟指指住长孙无极,怒斥:“一起拿了!”
叮呤当啷锁链套下来,拽着两个“呼天喊地”的犯人便走,四面围观的百姓唏嘘摇头,有人赶紧劝钟易:“小道士,赶紧去筹银子赎人,不然咱们官沅的大牢……黑咧!”
“多谢您哪。”钟易笑容可掬,拉着心有不甘却又没办法一起“被捕”的铁成晃悠悠走开去,答:“给他们多呆个三五天的,才好哪……”
留下愕然的乡人,看着他们施施然很高兴离去的背影,摸摸头,诧然道:“吓昏了吧?”
–––-
“啪!”
一碗剩饭恶狠狠的从铁栏间砸下来,灰色的米和霉烂的豆腐溅了一地,四面顿时散开难闻的酸酸馊味。
孟扶摇盘坐,望天,半晌微笑回身看身后那个:“吃过没?吃过就再吃点,没吃就赶紧回家吃去。”
身后那个眨眨眼,答:“客气客气,你先你先。”
两人对那碗饭望望,各自转头。
阴暗潮--湿--的大牢,四面老鼠屎和蛛网,地上垫着烂棉絮和稻草,偶有黑色的老鼠窜过,其身材相貌和元宝大人天上地下。
孟扶摇一脚踢开一只老鼠,揉着鼻子,咕哝:“希望那家伙记得送饭,我想吃酥油肉蒸火腿龙凤呈祥干烧鱼翅……”
长孙无极笑道:“你现在能吃的好像只有我。”他衣袖下伸出手,精致而线条美好的腕骨,玉般在黑暗里光线一闪,孟扶摇听着这话看着他手腕居然也脸色一红,眼光飘啊飘的转开去,却感觉到长孙无极突然按住了她的腕脉,孟扶摇立即反手一搭也搭住了他的,两人各自用自己的独门功力,在对方体-内运行一周天,半晌松开手,相视一笑。
两人都觉得对方的笑意,在阴暗的牢中华彩氤氲,光艳非常。
因为宗越那颗药丸的作用,孟扶摇和长孙无极的真力在最后那一冲中出现融合,两人体-内都有了属于两人真气混杂的内息,这使他们在疗伤中可以相互补充,达到优势互补的效果。
这样的一个好处也使两人的调息可以同时进行,一有警兆同时罢手,再不用专门安排一个人轮流护法浪费时间。
长孙无极轻轻把玩着她的手指,突然悠悠道:“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此生所去地方多矣,但那些锦绣华堂,王公之府,或是山河湖海,庙宇殿堂,皆不如此处大牢,滋味独好……”
“你真是……”孟扶摇也笑,话说到一半却岔开话题,自言自语道:“这次坐牢,不会再遇见一个大风吧?”
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滑稽,笑笑,探头看看四面无人,又觉得这次的面具好像没有戴好,总有点歪着的感觉,便要长孙无极给她挡着,自己脱下面具调整。
两人背靠背坐着,各自仰着头,在对方温暖的背上和独特的香气里,安心的想着一团乱麻般的璇玑,想着出去后要做的事,想着那些明里暗里的敌人,孟扶摇将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吐一口气,低低道:“给我三天,给我三天……”
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隔壁木栏里突然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那碗馊饭,手指极其敏捷的顺手一扫将地上散落的饭粒扫到掌心!随即闪电般的缩了回去。
孟扶摇回首,便见隔壁一个囚犯,穿一身脏得已经看不见颜色的灰布衣,正拼命而快速的将饭往口里塞-,一边塞-傻兮兮的冲她笑。
孟扶摇皱眉看着他,警觉的让开了点身-子,她一动,正好移到了牢房远处墙壁油灯照耀的光影下,那人正笑出一嘴深黄的板牙,在拼命的咀嚼里抽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然后他突然顿住,撒开手,手间饭团扑簌簌的掉下来,掉得满地都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盯着孟扶摇,眼色刹那间不断变换,犹豫……迷惑……回想……最后是惊骇欲绝。
那种神情和意识突然片片破碎,只剩下了一个震惊认知的绝顶惊骇。
那惊骇如一片青紫色的阴霾,瞬间沉沉落下,笼草了他全部的神智。
他抬起手,手指抖抖索索指着孟扶摇,声音也已经破碎不成句,从齿缝里拼命的一个字一个字挤出。
他说:
“你……你……你……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