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张《清明上河图》惊现香港
这一天晚上,郑教授再次来探望我,他眼窝深陷,比上次见我更加憔悴。我自知理亏,缩着脖子讪讪打了一声招呼,没敢多说话。
郑教授一点没客套,劈头就问:“你听说过百瑞莲拍卖行吗?”
这个名字我依稀有点印象,好像是香港的一家古玩大拍卖行,英文名叫BRILLIANT,以拍卖过米芾真迹和一尊明青花而著称。但我知道的,也仅此而已。
“你确定钟爱华或者梅素兰没跟你提过这个词?”郑教授紧盯着我的双眼,仿佛不大信任我似的。
“绝对没有。”我肯定地回答,“发生什么事了?”
郑教授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报纸递给我,我一摸,就发觉纸质不太一样,这不是内地出版的。展开一看,竖排繁体,原来是香港的《大公报》。就在头版头条,我看到了一则惊雷般的新闻。
百瑞莲宣称,他们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收藏家手里得到了《清明上河图》的真迹,计划公开拍卖,所得款项均捐献给希望工程。百瑞莲同时表示,他们愿意与专业的鉴定机构合作,厘清真相。
后面还附了一段长长的典故考据,和素姐给我讲的王世贞的故事基本一样。百瑞莲说,当时朝廷从严嵩府上抄没的那一幅《清明上河图》,是王氏赝品;真正的真品,则被王世贞拿回了自己家,此后一直被藏匿于民间,一直到今天才面世。
报纸从手里滑落,我的心中无比震骇。
我还是低估了老朝奉。
我本以为老朝奉设下这个计谋,是为了给五脉添堵,顺便羞辱一下我。可人家的眼界,早就超越了我的想象。之前的布局只是铺垫,真正的杀招和图谋,却隐伏在这里。
无论是鉴古还是考古,都有一个原则,叫作孤证不立。只有一条证据,不算证据,它必须要有别的证据去支持。所以我提出的那两点《清明上河图》的质疑——其实是老朝奉借素姐之口提出来的——虽然会给学会造成麻烦,但不足以推翻故宫鉴定的结论。
但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另外有一幅真品冒出来,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旁证有旁,孤证不孤。
《清明上河图》上没有作者题款,这并不说明什么,可能是被挖走,可能是损毁,种种可能性都存在。但如果出现另外一幅一模一样且题款齐全的,两下对比,那这一幅的真伪就大有问题。这就好比我去派出所认领一个钱包,记不清钱数,这证明不了我是冒领,可能只是记忆力不好。但如果这时有另外一个人也来认领,而且把里面多少张钞票说得清清楚楚,你是警察的话会相信谁?
所以,之前五脉还可以借口“证据不足”来回应质疑,等到这个百瑞莲版的《清明上河图》一出来,五脉的后路被彻底斩断,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公开对质。
而老朝奉既然敢让两者公开对质,他一定有强烈的信心,能让百瑞莲藏品击败故宫内府本,成为《清明上河图》的正本。相比之下,刘局等人一直闪烁其词,对那两个破绽避而不谈——故宫的《清明上河图》到底是真是假,越发可疑起来。至少我现在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也就是说,这则新闻一出,中华鉴古研究会只能硬着头皮在敌人指定的战场,打一场必败的战争。
“这是昨天出的新闻?”我问。
郑教授道:“是,咱们家在香港那边的人,连夜送过来的。今天已经有港澳地区和广东媒体转发了,用不了多久,就能传遍全国。到时候刘局也压不住。”
我深吸一口气,和郑教授在彼此的眼里看到恐惧。从引我入彀到百瑞莲藏品出世,一步步落实,这一连串计划得需要多么可怕的统筹和执行力。
我问郑教授家里打算怎么办,郑教授唉声叹气,说学会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上级主管和许多合作者都萌生退意。偏偏这时候刘老爷子住院不出,无人主持局面,五脉群龙无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局都束手无策,我就更是无能为力,只得恨恨骂道:“这个老家伙,这是要一次把咱们五脉置于死地呀。”郑教授摇摇头:“唉,只怕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说什么?”我一愣。
“你别忘了,《清明上河图》在国内,是不让买卖的。”郑教授轻轻吐出一句话,镜片后的眼神一闪。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霎时打通了我的思路。我无力地坐回到病床上,心中豁亮。
《清明上河图》真本收藏于故宫,严禁买卖。如果这幅画被证实是假的,那么香港百瑞莲的藏画自然就成了真本。香港还没回归,内地法律管辖不到,届时老朝奉只消把真本通过百瑞莲进行公开拍卖,便可收获一笔巨额利益。
什么五脉,什么许愿,这些都只是搂草打兔子,顺势而为罢了。这个才是老朝奉的最终图谋!
要知道,在1989年,纽约佳士得拍卖行卖出过一幅元代宫院的《秋猎图》,拍出了187万美元的天价。《清明上河图》比《秋猎图》价值不知高出多少,说不定能成为第二幅梵??高的《向日葵》——那个可是拍出去4000万美元呢。
至于中华瑰宝会不会外流,我在乎,学会在乎,全国十亿人民在乎,但老朝奉可绝对不会在乎。
无利不起早,老朝奉既打垮了仇敌,又套取了利益,一箭双雕。相比他舍弃成济村小作坊的损失,实在是太划算了。这个布局,环环相扣,玩弄人性,实在是玩阴谋到了极致。
而对于五脉来说,这次恐怕不只是拍卖行计划夭折,而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了。
我手脚不可抑制地抖起来,这一切的祸根,都是从我而起。我能在这个病房藏多久?早晚还是要出去面对这个乱局。如果五脉因我而垮,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我爷爷、我爹。
郑教授见我脸色奇差,顾不得训斥,劝慰了几句,说刘局会想办法的。可这种话,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我猛一抬头,大喊道:“我现在去找记者,拼上自己身败名裂,也要把真相说清楚!”郑教授一把扯住我:“你还没明白吗?这件事情早就已经和你无关了!现在没人关心这是不是阴谋,所有人现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幅《清明上河图》上,他们只对那两幅画的真伪对质有兴趣!”
“难道就让我一直缩在屋子里什么都不做?”
“小许,冷静!你现在露面,对五脉的伤害更大!”郑教授呵斥道。一听这话,我只能乖乖地缩回去。
郑教授见我躺回床上,抬腕看看表,表示得走了。他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低声补了一句:“小许你不必太自责,这个圈套不是你中,也会有其他人掉进去。老朝奉的手段,可不是我们能揣度的。”
他这句话,并没让我有多好受。
足足一晚上,我心神不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活像是北京动物园笼子里焦躁不安的孤狼,毫无睡意。正如郑教授所说,眼下局势的发展,已不是我这种人有资格介入的了,悔恨与无力感深深地笼罩在我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蹲在墙角,身体蜷成一团,想哭却哭不出来。这个时候,我多希望能有一只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孩子,别担心,一切有我。”
可惜连这点要求,都只是妄想。
不知到了几点,窗外已经黑得好似锅底一般,似乎还要下雨。我没有开灯,待在黑暗的墙角,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时,枕头旁的大哥大忽然响了起来,带着整张床都微微颤动。我机械地站起身来,接起电话,对面传来一个冷淡的男人声音。
“是许愿吗?”男人的口气很不客气。
“是。”我心里有点纳闷,我这个大哥大号码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这个声音我却完全不熟。
“能用得起大哥大,看来真是大款嘛。”对方轻佻地在电话里吹了声口哨。
我没有心情去跟他闲扯,问他什么事情。对方说:“黄烟烟是你女朋友吧?”我心中一抽,烟烟去南京好久没联系了,我一直忙着《清明上河图》,也没顾上去找她。现在倒霉的事情太多了,她可千万不要再出事。
“她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回答。
“你女朋友挺漂亮的,是因为钱才看上你的吧?这年头的姑娘都向钱看,人品都不重要了,啧。”
“她到底怎么样了。”我顾不得纠正他,握紧了大哥大。
“你知道她出差来南京吧?她让人给抓起来了。”
“什么?!”
“涉嫌伤人和盗窃二级文物,已经被我们警方给拘留了。”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我眼前一黑,差点旧病复发。对方听我没说话,连喂了几声:“你小子是不是没良心,一听人姑娘出事就不搭理啦?”
我压低了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具体口供我也没看着,不过原告可是个名人呢,戴鹤轩,听说过吧?这个叫黄烟烟的女人跑到他家里去,抢了一件古董,还把他打伤。出来三四个保安,才把她制服——你女朋友脾气够烈的。现在派出所已经依法把她拘留,可能会以盗窃罪和伤害罪起诉。啧啧,惹谁不好,惹戴老师。”
我不知道这个戴鹤轩是什么来头,先问了一句:“你是谁?”
“我是看守所的,刚才她拉拢我,让我打这个电话报信,说有好处给我……”
我立刻紧张起来,电话对面立刻哈哈大笑:“你别吃醋,不是那种好处,虽然我也挺想的……她说给你打电话,你就能给我足够的好处。她说的对吧?”
“没错。谢谢你。”
“光一句谢谢呐?我要钱。”
“你要多少?”
“你肯定得来南京亲自捞人吧?到时候肯定还用得着我。所以你见面再给吧,给多少钱,我出多少力——对了,人和钱都要尽快到,不然她可撑不了太久。我叫姚天,可别让我等太久。”男人轻佻地笑了一声,留了个联系方式,然后把电话挂了。
烟烟明明说她去南京做几位前辈的工作,说服他们支持学会转型,怎么可能去那个什么姓戴的家里去盗窃古董?
莫非,这也是老朝奉打击五脉的其中一步?
这是很有可能的。烟烟向我一个远在北京的人求助,这说明学会在南京的势力濒临崩溃,根本顾不上管她了。我缓缓站直身体,眼神变得坚毅起来。《清明上河图》的争端也许我没资格参与,但烟烟我绝不会不管。我要离开医院,我要去南京。
刘局和方震虽然要求我不许离开,但没有刻意拘禁,所以我进医院穿的衣服,都被洗干净叠放在旁边的简易衣橱里。我脱下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打算悄悄离开。为了避免注意,我连灯都没敢开。
我在黑暗里正换着衣服,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从背后传来:“小许,如许深夜,你要去哪儿?”我刚把一条腿伸进裤筒里,听这么一声,连忙回头去看,看到病房门口站着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
“刘……刘老爷子……”我的声音立刻结巴起来,如果说现在我最不想见谁,刘一鸣应该是第一位的。
刘一鸣身穿和我一样的蓝条病号服,双手扶着一根拐杖。他背后是走廊的灯光,看不清表情。我心虚得厉害,整个穿裤子的动作都走形了,身子一歪斜,差点倒在地上。我慌忙把腿抽出来,走过去扶住他手臂,低声道:“您……怎么来这里了?”
“呵呵,住了几天院,闷也闷死了。趁着陪护的小家伙打瞌睡,我趁机出来溜达溜达。你在对门,所以我过来聊聊天。”刘一鸣挥了挥拐杖,语气轻松。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刘老爷子还不知道五脉的变故,可我立刻觉得哪里不对劲:“您怎么知道我住对面的?”
刘一鸣笑道:“傍晚时候你不是喊了那一嗓子么?什么找记者,什么身败名裂。声音都传到护士值班台那儿了。我老人家身体不好,耳朵可不聋啊。”我心跳加速,头不由自主地垂下来。刘一鸣两条白眉一抬,淡淡说道:“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是我自己家的事儿……”我试图掩饰。
“我看不见得吧?”刘一鸣把拐杖一晃,似笑非笑,“孟子有云,‘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这几天来探视我的人,无不笑容满面,实则个个眼神都忧心忡忡。老夫阅人几十年,这点痕迹还看得出来——咱们五脉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对不对?”
我根本没办法正视他的目光,也没办法回答。刘一鸣道:“别站在门口,跟我去外头坐坐,慢慢讲来听。”语气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只得搀着他的胳膊,一起走到外面走廊,找了个靠窗的木长椅坐下。
此时走廊里特别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头顶的绿罩日光灯很柔和。刘一鸣坐定以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别无选择,只得吞吞吐吐地把整件事说给他听,中间不断观察他的脸色,怕老人急火攻心。
我说了大概有一个小时,中间陪护的人醒了,出来劝老爷子回去,结果被拒绝,只得远远站在走廊看着我们俩。等我讲完以后,刘一鸣沉吟片刻,没有我想象那样失魂落魄,而是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这个小刘,他官越做越大,胆子倒是越来越小。居然想要封锁消息,未免忒小看老夫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我低声不断重复,身子一矮,想要跪伏在地上。刘一鸣早看出我的举动,双手一托,没让我跪下去:“起来,许家从不跪人。”
“您苦口婆心,我却置若罔闻。就因为我一个人,让五脉蒙受了这么大的灾难……”我说到后面,都快哭了,想把心中悔恨一吐为快。
“灾难?”刘一鸣捋髯一笑,“是,你说的这确实是件麻烦事儿。可咱们五脉传承数百年,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哪一代没遭遇过几次危难?远的不说,你爷爷许一城的佛头案,让五脉声名狼藉;抗战八年,生灵涂炭,五脉的根儿几乎断绝;老夫执掌以来,从‘大跃进’到‘文革’,学会所受冲击一波接着一波。这些灾难,哪件不比老朝奉的格局大?多少次生死,可咱们都撑下来了。现在太平日子过得多了,你们心志反倒不如从前,这点小事就鸡飞狗跳。”
听刘一鸣说得举重若轻,浑然没当回事。我愧疚仍在,忧虑总算是少了一点。这时刘一鸣却突然面孔一板:“可小许你的错,也是不可原谅的。我之前明明告诉过你,鉴宝之人,最忌心浮气躁,情绪用事。你却犯了大忌,连累学会,聚九州之铁,也铸不成你这个错字。”
这几句话如大锤一样砸在我胸前,我原本抬起来的头又重新低垂下去:“我知道错了。我想去弥补和澄清,可是刘局和郑教授却不让。”
“他们是对的。你不过是个药引子,已经没用了。现在全国上下都等着看咱们五脉的热闹,你站出来辟谣,谁会听?”
“那……该怎么办?”
刘一鸣闭上眼睛,沉思一阵,方才不疾不徐地说道:“老朝奉为了打击五脉,拼命拔高你的声誉。这是一招妙棋,可走得稍微有些过火。咱们想要翻盘,就得从这里入手。而你,就是做活这一局棋的关键。”
我听得有点糊涂,刚才他还说我已经没用了,现在又说我是唯一能救五脉的人。刘一鸣见我迟迟没反应过来,抬头敲了我脑壳一记:“解铃还须系铃人,明白了?”
他这一敲,一下子把我的思路给敲通了。
老朝奉打的是一场舆论战,他一手把我塑造成一个“打假英雄”来栽赃五脉,无形之中也让我在公众中的可信度大增。在如今的形势下,学会的任何人站出来说话,都会被认为是狡辩,唯独我没问题。所以在这场战事里,我是唯一一个能在公开场合与他们对抗的人选。
“一手葬送五脉的是你,那么能救出五脉的,也只有你。”刘老爷子说道。我点点头,一个临危受命的叛徒,多奇妙的一个角色。刘老爷子又道:“可惜你现在声势够了,但还缺了一张左右局势的底牌。小刘和郑教授不让你露面,是因为他们手里也没底牌可以给你。”
我眼睛一亮,听刘老爷子的意思,他似乎留了后手可以化解目前的危局。刘一鸣看穿我的心思,笑着摇摇头:“我这里也无牌可用,老朝奉已经封死了五脉的一切手段。你只能独辟蹊径,从五脉之外去找。”
这,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
刘一鸣见我面色为难,又说道:“我问你,老朝奉这一局,棋眼在何处?”
“《清明上河图》的真伪。”我立即回答。
“不错,你要破开这局,就得找到决定性的证据,证明这两幅《清明上河图》孰真孰伪。只有你,只有这张底牌,才能拯救危局。”
“那是一张什么底牌?”
“什么底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关于《清明上河图》的一个大秘密。但这个秘密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只能给你一个提示,一个名字。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帮你,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我们想要的底牌,但这是目前五脉之外唯一的选择。只有找到他,《清明上河图》才有破局的可能。”说到这里,刘一鸣罕有地叹了口气,“不过此人难以评价,要得他援手,难度可不低。”
能让刘老爷子难以评价的人,可想而知得有多古怪。我挺起胸膛,表示无论这人多难缠,我都会全力以赴。刘一鸣竖起一个指头说:“此人姓戴,叫戴鹤轩,当年也曾在《清明上河图》鉴定组内。”
我一听,大吃一惊:“仙鹤的鹤,轩敞的轩?”
刘一鸣颇觉意外:“哦?你认识他?”
于是我把烟烟在南京遭遇的事情说了一遍。刘一鸣叹了口气,把拐杖在地上顿了顿:“这个黄克武,总是不听劝。他派烟烟去找这个家伙,岂不是自取其辱!”他看了一眼我扔在地上的裤子,恍然大悟:“你刚才是打算偷偷溜出去,就是打算到南京救人喽?”
“是。”
刘一鸣看了看走廊上的时钟,对我道:“事不宜迟。你既然打算偷偷溜走,那就趁现在吧。对外我会宣布你去秦皇岛疗养。老朝奉不知在哪里有眼线,家里的力量你断然借助不得。不过方震你尽可以信任,他会帮你都安排好。”
“那您这边……”我担心地问道。我暂时对底牌一点头绪也没有,而香港那边已经公开要求对质了,所有人都在等着学会的回应。百瑞莲手里的《清明上河图》是老朝奉最大的一张牌,他胆敢放话公开检验,一定隐藏着我们所不知道的手段。
刘一鸣从长椅上缓缓站起来,略显佝偻的身子一下挺直,看似瘦弱的身躯充满了斗志:“学会多年底蕴,还不至于束手待毙。你放心,我可以让局面拖延一个月。这一个月,就是你的期限。明白吗?”
我的肩头瞬间有巨大的压力砸了下来,胃部隐隐作痛。刘一鸣平静地看着我道:“害怕吗?”我点点头,刘一鸣道:“这种压力,我已经扛了几十年。”我顿时无语,只得深深吸了口气,忍住自己胃部的痉挛。
“你压力也别太大。就算到了最坏的情况让双方对质,我倒要看看,那百瑞莲的《清明上河图》有几分成色,敢和故宫本叫板。”刘一鸣拐杖在地板上一磕。
我犹豫再三,压低声音问了他一个疑惑很久的问题,一个关系到我的信心与未来行止的问题:“老爷子,您跟我交个底,故宫里的《清明上河图》,到底是真是假?”
刘一鸣注视着我,双眉平垂,沉声道:“去伪存真这个规矩,咱们五脉可从来没轻忽过。”
“我相信您。”我说。
刘一鸣呵呵一笑,话锋一转:“小许,你们许家是金石行当,书画鉴别你还差着火候。你那篇质疑《清明上河图》的文章,看似犀利,实则漏洞多多。”
“既然漏洞多多,你们干吗不站出来澄清呢?”我暗地嘟囔着,但没敢表露。刘一鸣显然看出我的心思,他白眉一扬,没有点破,而是继续说道:“你这一趟出去,少不得要与书画丹青打交道。若没点知识垫底,怕是扛不下来。唉,中华书画,博大精深,穷尽一生都探索不完。如今时间有限,我就把和《清明上河图》有关的知识拎出来,给你讲讲宣和年间和宋徽宗的一些掌故常识吧——临时抱佛脚,总比不抱好。”
于是在深夜的301住院部走廊里,刘一鸣坐在长椅上,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我知道这是个极其难得的机会,抚膝细心凝听。他从宋徽宗的瘦金体讲到四字绝押,从翰林画院体制讲到运笔风格。刘一鸣浸淫此道几十年,所学所知,讲得深入浅出,条理分明,听他授业实在是一种享受。
可惜这一堂课只上了一个小时,直到陪护和护士找过来,强行把刘老爷子送回病房,才算结束。我不敢让老爷子在外头待太久,深鞠一躬,才转身离去。
我走出大楼,发现方震就站在住院部门口,靠着廊柱,叼着一支烟。真不知道这家伙平时都是什么作息时间,无时不在,一天对他来说简直得有四十小时。他看到我走出来,神情略显意外:“我以为你会跳窗走。”
“……你知道我今晚要偷偷跑掉?”我一惊。
方震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吐出一个特别规范的烟圈。
我懒得质问他是怎么监控我的,把和刘老爷子的对谈一五一十讲给他听。他把烟头碾灭丢进垃圾筒,搓了搓手,说我马上去安排。我忍不住问他:“你就不确认一下我的话是真是假?”方震回答:“你骗不了我。”然后转身离去。
方震办事效率奇高。也就一个小时光景,他就开着一辆军用吉普来到301门前。我上了车,发现车后排放着一个旅行包,里面搁着两套换洗衣服、一套洗漱用具、木下小姐送我的傻瓜相机、一个笔记本和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不少钱。外兜里居然还放着一瓶牛奶和密封包的面包——这应该是我的夜宵或早餐,这家伙未免太细心了。
方震又递给我一本蓝皮的证件,封面写着公安部八局几个烫金楷体字,里面贴着我的照片,还夹着一张机票。
“三小时后南苑机场有一班军航直飞南京。这是你的临时工作证件,可以免费乘坐军航与铁路。别弄丢了,要收回的。”他叮嘱道。
我把证件揣起来,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方震手把方向盘,目不斜视,也不跟我说话。南苑军用机场在北京南边,算是郊区。南城平时白天就没多少车,到了晚上,道路更加通畅。吉普飞驰,不多时便到了。
南苑机场的候机楼很小,方头方脑的二层小楼在夜色里十分不起眼。旁边就是跑道,上头停着几架黑乎乎的庞然大物,都黑着灯。整个机场好似睡着了一般。方震把车径直开到候机楼前的大门,我拎起旅行包下了车。方震把脑袋从车窗探出来:“里面有人等着你。”
我心里纳闷,心想这大半夜的,谁会跑到南苑机场这么远。而且刘老爷子叮嘱过要保密,方震怎么还敢告诉别人?不过我也没多问,问方震等于白问。
“路上小心。”方震难得地关心了一句,大概他也明白我这次出行的难度。然后他把脑袋缩回去,吉普绝尘而去。
我提着行李,走进空无一人的候机楼。这里的候机大厅非常小,顶棚只点着两个照明灯,形成一小片照明区域,其他地方都是黑的。我看到一个人穿着唐装,坐在灯光下的一排塑料座椅中间,正襟危坐,如同钟楼上的那口大铜钟。
“黄老爷子?”
端坐在那里的居然是黄克武,五脉中黄字门的家主,烟烟的亲爷爷。这么晚了,他还是那一股虎虎生威的劲儿,只是眉眼间带着几丝疲惫。
“坐。”他不看我,只吐了一个字,回荡在候机楼里,如金石铿锵。我乖乖地站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不看在你爷爷份上,我就在这儿拆了你!”这是黄克武的第二句话。我自知理亏,缩着脖子赶紧认错。黄克武转过头来,一对虎眼瞪着我,仿佛要把我吃了:“我孙女因为你,被困在南京,你打算怎么办?”
“您放心,我这次去南京,一定会把烟烟救出来。”我低声表了个决心,还不敢大声拍胸脯,唯恐让他觉得轻浮。
“就凭你?”黄克武冷哼一声,“若不是我要去香港,怎么也轮不着你来管我们黄家的事。”
“您要去香港?”我大感意外。我以为他是专门来南苑教训我的,原来也是赶飞机。
“还不是你这个自作聪明的蠢材害的?”黄克武瞪了我一眼。
我惭愧地点了点头。看来这场五脉的绝大危机,逼得这几位老门主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百瑞莲藏品和百瑞莲拍卖行都在香港,刘一鸣在北京居中调度,得有一员大将深入敌阵冲锋陷阵,除了黄克武不做第二人想。
“手伸过来。”黄克武说。
我老老实实伸出手去,黄克武右臂轻抬,一下子我的右手给抓住了。他年纪不小,手劲却十足,跟老虎钳子似的。我不敢挣脱,突然觉得手里多了一件东西,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枚内方外圆的古钱,这钱很小,直径也就两厘米上下,极轻,宽缘平背,右上方还缺了一角,锈迹斑斑。我用两根指头拈起那枚古钱,就着灯光去看,等看清了钱文,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大齐通宝!
古钱又称古泉。玩这个的人都知道收藏界素有“名珍五十,宝泉十流”的说法。指的是五十种珍稀钱种,其中有十种极为罕有,被称为宝泉,其中就包括大齐通宝。
这枚大齐通宝,是五代十国中的南唐国主李升所铸。李升开国之初,叫作徐知诰,定国号为大齐,铸造了一批“大齐通宝”。次年他改名李升,改国号为南唐,这批钱被收回重铸。所以大齐通宝传世极少,只有两枚,其中一枚右上缺了一角,称为“缺角大齐”。“缺角大齐”原本被晚清一位叫戴熙的名士收藏,戴极喜此钱,太平军攻打杭州时,他把这枚钱深埋地下,投水自尽。后人在戴家宅子挖了十几次,也没挖到,成为泉界一大悬案。
我万万没想到,从清末开始就让许多泉藏家魂牵梦萦的“缺角大齐”,居然落到了黄克武的手中。
宝泉十流,实际上现存实物也就三四种,大多已经失传。所以“大齐通宝”这玩意且不说能卖多少钱,单是现世的消息流传出去,就一定会引起一场泉界大地震——而这枚至宝,在这深夜的南苑机场里,黄克武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在了我手里。
“拿这个去,戴鹤轩这个王八蛋应该喜欢。”他的声音里带着恨意,但丝毫没有惋惜。
黄克武显然是对我没什么信心,所以拿出了这枚黄家珍藏的“大齐通宝”。对他来说,什么宝贝都不如自己孙女安全重要。我把钱握紧,“嗯”了一声,问道:“这戴鹤轩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家伙是个神经病。”黄克武很干脆地回答。
他告诉我,戴鹤轩在解放初期是文物局的技术骨干,本名叫戴小平,小年轻一个,谈不上什么鉴赏水平,但精通摄影。《清明上河图》的那套高清鉴定照片,就是出自他手。不过这人有个毛病,管不住裤裆里那根东西,到处拈花惹草。连着出了几回事,文物局领导只得把他调回原籍在南京窝着。在后来的一系列政治风波里,戴鹤轩一直悄无声息。
等到了改革开放初期,他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一位国学大师,到处开讲座讲什么风水周易玄学气功,很受欢迎。后来戴鹤轩宣称从《黄帝内经》考证出一套戴氏养生功,不仅可以延年益寿,甚至还能开发出人体特异功能,一下子就火了起来,俨然又成了一位气功大师。戴氏气功门徒无数,在江南一带很有影响力,都快开宗立派了。
黄克武对戴鹤轩的学问不屑一顾,此人专业素养在全国排不进前一百,但这份能折腾能忽悠的劲头,那绝对是一流的。黄克武考虑到他的影响力,又和五脉有点渊源,就派黄烟烟去游说他。戴鹤轩肯点头,整个南京乃至两淮就盘活了。
“这家伙难对付吗?”我问。最近各路气功大师在报纸上都被吹得神乎其神,我心里有点惴惴。
黄克武从鼻孔里“嗤”了一声:“狗屁气功,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也就糊弄一下老百姓。他自己练功练得整个人神神叨叨的,根本就是个疯子。”不过黄克武又补充道,“这家伙清醒的时候,脑子可精明着呢。这枚大齐通宝,不一定能打动他,你得随机应变。”
“明白了。”我说,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黄老,有人托我给你带样东西。”
“谁?”
“您认识梅素兰吗?”
一听这名字,黄克武的表情,一下子从威严变得恼怒。我把成济村的事情讲给他听,黄克武半天没说话,目光朝前方望去。
“她托我给您带了一件东西,是个小水盂,上头是山水纹,底款是四个字:梅素兰香。”我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黄克武接过去,看也不看就揣到兜里,态度十分冷淡。我看他这副反应,大为好奇:“您和她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哼,这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啊。我之所以会上这个当,很大原因就是错信了素姐的谎言。所以如果能从您这了解更多消息,说不定里面藏着解决的办法。”
“不可能,她就是个骗子。”
“你们是不是在豫陕之约那次豫顺楼比试认识的?”
黄克武的眼神严厉地朝我看过来:“豫陕之约?你怎么知道的?”
“是钟爱华讲给我听的。”
我一直觉得特别奇怪。豫陕之约和豫顺楼之战,与老朝奉的计划没有半点关联,钟爱华却节外生枝,非给我讲这么一个无关的故事,这其中是否隐藏着什么用意,我一直没想明白。
黄克武作为豫顺楼之战的参与者,又和素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相信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立过誓,不能把当日之事说出来。你放心吧,那些都是解放前的旧事,跟老朝奉没关系。我跟那个梅素兰之间,也早就没什么纠葛。你的任务,就是把烟烟救出来,别的事情别管!”黄克武气势汹汹地把我的话给堵住了。
他既然表态如此坚决,我也不好逼问。正好这时有人过来招呼黄克武登机,他站起身来,准备出发,走到一半,忽然又回头看着我。
我以为他还在担心,拍着胸脯表了决心:“您放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一定会把烟烟救出来。”
“无论任何代价?”
“是。”
“如果是让你违反原则,比如去造假或杀人呢?”黄克武眯起眼睛。我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黄克武道,“当现实逼迫你违背原则,你该如何处之?这个问题是老刘让我问你的,你现在不必回答。不过你早晚都要面对,自己可要趁早想清楚。”
黄克武背着手离开以后,我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这个问题,把我的心思全都搅乱了。这真是个好问题,它问的不止是烟烟的安危,还关系到五脉与我们许家自己。倘若那张底牌逼我去造假骗人,或是杀人越货,我该如何是好?从权?还是从心?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心中纠葛如乱麻一般。就这么过了一个多小时,有地勤来招呼我登机。我快速搓了搓脸,把这些纷乱的念头搁在一旁,走向飞机。
这趟飞机可比我之前在陕西坐的军航舒服多了,有正式的座位,居然还配了空姐。我上了飞机以后,把座椅朝后调了调,攥着那枚大齐通宝,头一歪,还没等起飞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十分诡异,我进入一个没有实质内容的梦境,四周都是黏稠的灰色,我不知道自己是悬浮在半空还是一直朝着下方坠落,四肢无处着力,只能像婴儿溺水一般拼命划动。我想大声呼救,一张嘴却有无数灰雾疯狂涌入,把我呛得连连咳嗽。
我在惊惧中挣扎了许久。猛然间,我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整个人一下子朝前扑去,直到鼻子撞到前排的座位,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现实。舷窗外头阳光灿烂,飞机已然落地。我低头一看,那枚铜钱在我手里湿漉漉的,几乎被汗水浸透。
这时我才一下子想起来。南唐开国,定都南京。这枚大齐通宝,正是在南京铸造。
现在我把它带回了祖源之地。
南京在古董行当里被叫作“关都”,取关窍之意。这里是南北交汇之地,兼有北壮南秀,又是六朝古都,历史悠久,文物古迹不在少数。从前古董界一直重心在北,认为北京为正统、郑州和西安为两只大眼,构成了北方的三星活贯之势,气运流转,皆据此三星而起。而长江以南,只有南京与成都能与之比肩,是南派古玩的两座都城——至于上海,只算是销货的市场,排不上名次。
而且南京还有一个奇处,养在这里的玩物,都带着一层特殊的光泽,无论是盘玉还是养壶,都比北方要温润得多。研究的人说这是特殊的气候条件导致的,可古董行的人都说这是紫金王气。一般说金玉紫壶,意思都是南京养的,身价比寻常的要高出不少。
我在南京机场,先给那个看守所的姚天打了个电话。他没料到我这么快就到了,颇感意外。我告诉他钱都带来了,姚天态度立刻热情了很多,告诉我烟烟目前还在羁押,让我下午去看守所附近找他。姚天还说,现在快进入流程了,想让她安然无恙,只能劝戴鹤轩撤诉。
我放下电话,找了辆车进到南京市里,直奔下关看守所。结果到了那儿,人家午休,大铁门紧闭。我没奈何,只能先在附近转悠。走着走着,我看见路边有一处小公园,里面的空地上站满了人,还有音乐传来。我凑过去一看,这群人里大多是四十岁往上的大爷大妈,在那里站成一个方阵,双手忽抬忽抖,动作整齐划一。一个四十多岁穿蓝色运动服的女人站在队列前头领操,体形特健美。在她旁边,一台双卡录音机里一个男声在不断发出指令,什么玉凤点头,什么气守丹田,那伙人依言摆出各种动作,看着既好笑又古怪。
在录音机身后的小树上挂着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写着“戴氏黄帝内功同修班”几个字。
原来他们在练习的,正是戴氏气功。我驻足看了一阵,没看出这功法有什么奇妙的,不过这些善男信女们个个特别虔诚,可见戴鹤轩这人的影响力实在不小。我心想不如先去跟这些气功学员攀谈一下,多了解一下这个家伙,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我正要往前走,忽然背后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许愿,你等等。”我听声音有几分耳熟,回头一看,全身的血液霎时全都凝住了。
药不然站在我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我,还是一脸的吊儿郎当。
我二话不说,挥拳就打,就像我无数次在梦里做的那样。药不然似乎料到我的反应,一边躲闪一边嘴里不停地唠叨:“哥们儿,你也太不客气了,一句话不说就动手啊……哎,慢点!”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理睬。这个叛徒,我看到他唯一的反应,就是狠狠揍一顿,然后扭送公安机关。
我们扭打的动作很快被附近的巡警发现了。警察过来大声喝问怎么了,药不然一把搂住我脖子说没事儿,我俩闹着玩呢。我冲警察大吼:“警察同志,快抓住他,他是在逃的杀人犯!”药不然反应极快,笑嘻嘻地说:“是,是,我是杀人犯,他是便衣警察,这不严打开始了嘛,我就让他给逮着了。”
那段时间《便衣警察》还在重播,好多小青年都争先效仿。警察打量我们一圈,皱着眉头说别在公开场合胡闹,然后转身走了。我还要再喊,药不然在我耳朵边上说了一句:“你要是想救黄烟烟,就给我老实一点!”
一听这话,我动作僵了一下。药不然得意洋洋:“走吧,我请你吃午饭,咱俩慢慢说。”看他的意思,似乎对背叛我这件事完全没有羞愧之情。可是他既然提到烟烟,我也只能先听听他说什么。于是我沉着脸,跟在他后头,拼命按捺住扑上去一刀捅死他的冲动。
我们一前一后走过小公园,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小巷子的尽头是另外一处马路,快拐弯的地方,是一家卖鸭血汤的小店。小店其貌不扬,但门面弄得特别整洁。药不然冲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然后自己先钻进去了。
这会儿正是饭点儿,可小店里却一个人都没有。老板趴在柜台上,一看药不然进来了,起身把外头招牌一收,关上了店门,转身进了后厨。我心里一顿,看来这里是药不然的一处窝点。这里虽然是饭店,饭店里头肯定有厨房,厨房里的割肉刀、剔骨刀、菜刀、柴刀不计其数,老板把门一关,这可就是瓮中捉鳖了。
我铁青着脸坐在桌子旁,不动声色。药不然乐呵呵地看着我,说咱们俩可是好久不见啦,最近四悔斋生意好吗,我一言不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药不然东拉西扯就是不说正题,过不多时,老板一掀帘,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鸭血粉丝汤。药不然端起喝了一口,大加赞叹,说你知道吗,南京古都,只有这里的鸭血粉丝汤才最为正宗,还催促我品尝一下。我端起碗来,直接往地上一摔,“哗啦”一声,摔了一地的鸭血和瓷片。药不然“啧”了一声,皱着眉头,说老许你这太浪费了东西了,这年头想喝到正宗口味的地方可不多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冷冷道。基督山伯爵不吃仇人家的东西,我也不想跟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哎呀,你可真是个急性子,一碗汤都不容我喝完。”药不然这么说着,惋惜地摇摇头,把筷子搁下,“我这次来,是找你帮忙。”
我眉头一挑:“你知道自己罪行累累,打算投案自首?”药不然苦笑着摊开手:“哎哟哎哟,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我在外头过得挺好,暂时还不想啃窝窝头。”他指了指我,“算了,我这人嘴笨,还是让他直接跟你说吧。”
“谁?”
药不然没吭声,这时我的大哥大却突然响了起来。我拿起来一接,话筒里传来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这个声音一直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老朝奉:“许愿,你好。”
我握着话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瞬间,我恨不得顺着话筒爬过去把他揪出来。老朝奉又说道:“你和五脉最近可有点不太顺。”
我“哼”了一声,不想接他的话。老朝奉呵呵一笑:“我看了所有的公开报道,大概能勾勒出个模样了。你小子还算有头脑,可就是这个八头牛都扳不回来的执拗性子,跟你爷爷一模一样。这种性子,万一被人号住了脉,很容易吃大亏。”老朝奉笑声干瘪,似乎中气不足,但笑声里的嘲讽之意却是鲜明得很。
“你这是稳操胜券,所以特意过来羞辱我吗?”我反问。
老朝奉平静地回答道:“稳操胜券?不,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跟我无关。”
“什么?”我一下没跟上他的思路。
“我说这个圈套,跟我没关系。”
“别扯淡了!”我大吼一声,差点把大哥大摔了。这件事根本就是因他而起,现在他居然还捡便宜卖乖,何等荒谬!何等可笑!老朝奉的声音却依然平淡:“这次害你的人,不是我。我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
我怒极反笑,对着话筒道:“你这又是在耍什么新骗术?”
“一个简单的事实。”老朝奉不慌不忙。
“好,我来问你!卖给大眼贼的赝品,是不是出自你手?”
“是。”
“阎山川家地址的花招,是不是你的设计?”
“是。”
“新郑图良工艺品公司、震远运输和成济村的造假作坊,是不是你的产业?”
“是。”
“素姐是不是你拘禁在村里的?”
“是。”
“那你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老朝奉大大地叹息了一声:“哎,你仔细想想。五脉被整得灰头土脸,我又何尝不是?成济村的产业我经营多年,梅素兰也是好不容易才请到的大国手。这一下子被警察突击曝光,全砸了。而且警察们顺藤摸瓜,这条线上有不少人都被捕了,我也是损失惨重。”
我听了他这一席话,彻底糊涂了。老朝奉到底在说些什么?成济村明明是他坑我的局,怎么他反倒跟我这里大吐苦水?老朝奉见我没吭声,进一步解释道:“简短直接地说吧,这次的事,幕后另有其人。他们的目标,不只是五脉,还有我。”
老朝奉这么一点,我有点回过味儿来了。
难怪我一直模模糊糊地觉得,整个计划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只是未去深思。现在回想起来,这种不协调感,是因为我先入为主地认为,老朝奉是这个局的幕后主使,成济村是老朝奉扔出去的一枚弃子。但如果整个阴谋真的不是老朝奉主持的,而是第三方,那么很多疑问就迎刃而解了。
这个“第三方”派钟爱华在郑州引导我去破老朝奉的产业,又通过某种手段让素姐说出一句关键的谎言。素姐说的九成都是真实的,她只在一个地方撒了谎,那就是指出《清明上河图》的鉴定者是老朝奉。结果我深信不疑,掀出《清明上河图》的破绽,他们再将预先伏好的舆论一起发动,不仅把五脉挤入绝境,连同老朝奉也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从头到尾,人家只用了一个钟爱华,请梅素兰撒了一个谎。一个人,一句话,就四两拨千斤,把五脉和我都搞得鸡飞狗跳。这手段着实高明,布局已臻化境啊。”老朝奉啧啧赞叹道。
“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不得不忍住怒意,去问我这个毕生的仇敌。
“这你还看不出来?谁得利最多,谁嫌疑最大。”老朝奉的声音沙哑,好似一只衰朽的老狐狸。
“百瑞莲?”
“不错。”
我眉头一动:“他们是想借此炒作《清明上河图》真本,好拍卖出天价?”
老朝奉在话筒里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你这孩子,我该说你糊涂还是精明?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百瑞莲的生意那么大,它会在乎这区区几百万收益?”
我恼火地反问道:“那你说,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话筒那边嘿嘿一笑,说不出的阴森:“总设计师怎么说的?改革开放,既然要开放,就要大胆地引入外资,引入竞争。以百瑞莲为首的那几家大拍卖行,一直在谋求进入中国内地市场。对他们来说,谁最碍事?”
“难道……”我一惊。
“仇深莫过于断人财路。刘一鸣搞本土拍卖行,意图把持国内古董交易大盘,自然就成了人家必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只有恶人才了解恶人,老朝奉果然比我和郑教授看得更为深入。我实在没想到,在我身上布的这个局,用心如此深远,如同洋葱一般层层叠叠,剥去数层,才能见到最为核心的动机所在。
他们图谋的,不是《清明上河图》真本,而是整个中国市场啊。等我看清这一切,才发现我是这一棋局中多么重要而又多么渺小的一枚棋子。
我怀疑刘一鸣也已经看穿了这一层因果,只不过他怕事情太大我承受不住压力,才没有明说。
这事确实够大,境外势力、几个大拍卖行都是庞然大物,拔下一根汗毛都比我们腰粗。只有他们,才有能力搞出这样的事情来。这个坑害五脉的圈套,虽然执行的人不多,但背后要的情报支持却是海量的。我的情报、五脉的情报、老朝奉的情报、当年《清明上河图》的鉴定细节、素姐被关押的隐秘,这一大堆或明或暗的资料,都是事先要搜集齐全,才能有足够的想象力拼成这么一个计划。这得是多大的势力?
老朝奉继续道:“只要搞垮了五脉,中国本土拍卖行就形不成气候;搞垮了我,中国地下赝品交易也会被他们把持。到那个时候,阴、阳两道全部变色,古玩界这一片金山银山,就成了他们的后花园、殖民地喽。”
老朝奉的话,让我浑身发凉,他这不是危言耸听。
“你居然会说这样的话,还真让我有点意外。”我讽刺道,“既然危机重重,说吧,你现在给我打这个电话,是要做什么?”
“境外这几个拍卖行财大气粗,布局滴水不漏,凭五脉或我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这个计划唯一的破局之人,就是你。刘一鸣一定也看出来了,所以他才把你派来南京。我让小药过来帮你,想办法把这次的局面扳回来。”
我冷笑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想让我为你这个死敌火中取栗?”
老朝奉丝毫没动气:“如今大家的栗子都在火里搁着。你可以坐视我垮,总不能坐视五脉关张吧?这么多年的老店,最后因为你而倒闭,许一城在天有灵,非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不可。”
“你还有脸提我爷爷的名字!”我怒不可遏。
“别生气,你想想我说的对不对,五脉高高在上,有些民间疾苦是不知道的。我们这些做赝品的,路子和资源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一正一奇,咱们正好取长补短,各取所需,不是挺好的么?”
我勉强抑制住怒气,不得不承认,我无法反驳他。现在百瑞莲要进入中国内地,五脉和老朝奉在外力作用之下,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我不会和许家的仇人联手。”我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老朝奉道:“你这孩子,太倔强。国共仇恨深不深?日本人打进来,一样联手抗战。你为了一己私怨,而毁了大局,这可不是智者所为。”
这个老东西,说得我成了罪人了似的!可我还是不为所动。仇敌就是仇敌,今天我为了利益暂时与之联手,那是否意味着明天我为了更多利益,可以把这份仇恨抛之脑后?
老朝奉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这关,没关系,我送你个理由。你师出有名,就能心安理得对自己有个交代了。”
“什么?”
“此事若是完满破局,我便现身与你见上一面。”
我的心脏顿时漏跳一拍,大脑却保持着一丝清明:“你会这么好心?”
“呵呵,我今年都九十多岁了,已是耄耋之岁,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老朝奉爽朗一笑。
我闭上眼睛,内心左右为难。老朝奉似乎把一切都考虑得很周详,他这个提议,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既可以尽快破局挽救五脉,又能把老朝奉与许家恩怨一次结清,我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可狡黠如老朝奉,会突然变成活雷锋?我断然不信。越是一片坦途,里面越可能藏着陷阱。我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不想再吃第二次。
“把烟烟弄出来,我再考虑合作的事,否则一切免谈。”我说。
“好。具体的事情,你去跟小药商量吧,我的资源他可以全权调动。记住,事成之前,你可不能对他出手。”
我看了一眼药不然,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你以许一城的名义起个誓。”老朝奉似乎还不放心。
我咬着牙,发了一个誓。老朝奉大笑:“别人起誓,我就当放屁。你们许家个个是实诚人,我信得过。”
对方挂断了电话。我把大哥大搁在桌子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胸中郁结却依然未解。药不然笑嘻嘻地敲了敲桌子:“说清楚啦,不会动手打我了吧?”我站起身来,僵硬地往外走去。药不然起身拽住我胳膊:“哎?刚才不是说好了吗?”
“你没听见?先去把烟烟救出来,否则免谈。”
“哎呀,我没看出来你们俩感情已经好到这地步了,什么时候结婚办事啊?”药不然伸出两个食指,猥琐地一对,“你自己独居,没人管着,肯定没少那个过吧?”
我猛然揪住他的衣领,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不动你,可没答应跟你言归于好。你最好记住这点。”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瞪这么大眼睛干吗?”药不然无奈地摊开了手。
我们一前一后出了门。药不然不敢跟我并肩而行,就跟在后头絮絮叨叨地说:“要救烟烟,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这还得着落在戴鹤轩身上。他如果答应撤诉,一切都好说;他要坚持起诉,以他在南京的影响力,我们去找警方说情也没用,人家一句照章办理,就挡回来了。”
“黄克武让我带了一枚大齐通宝。”我说。
药不然吹了声口哨:“好大手笔,就是不知那家伙吃不吃这套。”
“既然黄克武让我带这个,就一定有他的用意。”我始终目视前方,不去看他,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我们回到街心公园,练功的人已经散去,我给姚天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一个小年轻走过来,他为了避免人注意,脱去了警服,只穿着件白衬衫就过来了。
姚天跟我们一接上头,就伸出两个指头搓动几下。我从怀里掏出几张票子给他,他急不可耐地点了点,皱着眉头嫌钱给得少,怎么也得翻两倍,我说你这是漫天要价。姚天一撇嘴,一脸不屑:“你想捞女人,还在乎这些钱?”我又拿出一迭钱扔给他。姚天把钱接过去,咧嘴笑了:“好,通风报信的费用,就算是两清了。接下来你们打算出多少钱去见见她?”
“你……”我大怒。贪财的人我见过不少,但就算是图书馆,也是言而有信。这个姚天刚收了钱就出尔反尔,未免也太无耻了。
“我说年轻人呐,这么做,是不是不太道德哇?”药不然在一旁发话,倚老卖老地拍了拍姚天的肩膀。后者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道德?道德值几个钱?你们想见人,只能靠我,定价就我说了算。这叫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药不然依然是笑容满面,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姚天脸色“唰”的一下变了,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对我说我相信你们的诚意,事后付给我就成。
在去看守所的路上,我悄悄问药不然说了些什么,药不然哈哈一笑:“老朝奉教过哥们儿一句话,叫使功不如使过,这是从前说李靖的话,知道啥意思不?——让人给你服服帖帖干活,与其是念他的功劳,不如抓他的把柄。这种特别贪财的人,胆量都特别小。我说我道儿上有人,这事要办不成,他家里就要遭殃,然后让他看了看我怀里的枪,让他看着办。”
“你还带着枪?”我眼睛瞪圆。
“嘘,这是五四式,防身用的。哥们儿不比你,现在可是个通缉犯,得随时做好准备。”药不然说到这里,面孔一敛,口气中流露出一丝黯然和疲惫。我看着他的脸,发现这么长时间不见,这小子比从前沧桑了不少,富家子弟那点习气被磨成了老气横秋。我忍不住在想,那个老朝奉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药不然甘心背叛自己的家族和安逸生活为他卖命。
药不然迅速调整回嬉皮笑脸:“你也别紧张,这一枪还没开过呢。哥们儿一向主张以德服人,拿这玩意儿是吓唬人用的。”
我把脸转过去,不去理他。
我们到了看守所。姚天让我们在门口等着,他进了办公室张罗了一阵,穿好了制服出来跟我们说,已经帮我们填好了表格,可以去见见黄烟烟,但时间不能太久。
我们两个走过一条长廊,进到一间见面室。这里被一条长长的柜台隔成两部分,环境很糟糕,无论椅子还是墙面都散发着一股黄梅天的霉味。对面的门没关严,隐约传来一股腥臊味道,似乎有厕所没清洗干净。
见面室尚且如此,羁押监牢的条件可想而知。我心里一疼,烟烟大户人家出身,锦衣玉食,哪受过这种苦啊。
很快一名女警带着烟烟进了屋。她穿着一身囚服,头发散乱,但精神还好。她先看到我,眼睛一亮,快走了两步,然后发现我身旁还站着药不然,表情从惊喜转为惊愕,继而变成愤怒。
药不然伸手冲她打了个招呼,烟烟一点没客气,直接喝道:“滚!”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对我劈头就问,“怎么他会跟着你?”
我苦笑着双手一摊:“说来话长,你先别管这个了,说说你跟姓戴的到底怎么回事?”
烟烟警惕地看了眼药不然,撩起长发,把事情前因后果讲了出来。她按照黄克武的吩咐来到南京,先拜访了几个古玩名家,然后登门拜访戴鹤轩。戴鹤轩从前在北京工作时,跟刘一鸣是同事,经常跟五脉的人接触,其中黄克武跟他关系最好,把他当成小友。所以这次烟烟打着黄家的旗号,希望戴鹤轩能在转型拍卖行这件事上予以支持。
戴鹤轩听了烟烟的要求,满口答应。两个人又寒暄了一阵,戴鹤轩热情地邀请烟烟参观自己的收藏。他有单独的一座库房,专门放古董收藏。烟烟去看了一圈,在库房里戴鹤轩突然拽着她的手,说要帮她把脉。烟烟碍于长辈面子,只得同意。戴鹤轩把完脉以后,说你的脉象不稳,身体里有隐患,只有我的黄帝气功能够清除。烟烟开始还勉强听着,后来听他说的越来越不成话,先说只有高级女学员才能享受他亲自传功,然后要求她把上衣脱掉以自然之态接收内力熏陶。烟烟那个火爆脾气,哪里能忍得了这种事,直接抓起一件瓷器砸到了戴鹤轩的脑袋上。
这件瓷器,是一件宋代汝官窑三足香炉。戴鹤轩揪住这个不放,说这是他藏品中最贵重的一件,黄烟烟意图偷窃不成,将其打碎诬他行为不轨。警察赶到以后,说烟烟的指控没有实据,那件瓷器却是实打实给摔碎了,于是不问青红皂白把烟烟抓了起来。
听完烟烟讲述,我气得一拍桌子,脸色铁青。这姓戴的真是个人渣!连故人的孙女都要染指,他是练气功练得走火入魔了吧!
戴鹤轩事后还故作大方,说只要烟烟道歉,他就看在黄克武的面子上撤回起诉。烟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要求,她恨恨地告诉我,她一点也不后悔这么干,只恨没用力再重一点把戴鹤轩的鼻子打断。
“对了,我爷爷去哪里了?怎么只有你来了?”烟烟问道。
监牢里没有报纸可看,估计烟烟还不知道五脉发生的大事,只当我是专程来解救她的。她如今身在囚笼,就算得知实情,也只能白白着急。于是我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黄克武另外有事,学会先把我派过来了。
“再说了,你出了事,我不来谁来?”我柔声说,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拳头。烟烟眼圈略微泛红,我安慰她说别着急,我一定会尽快把你弄出来,无论付出多大代价。烟烟把拳头舒展开,和我的手握在一起,说我相信你的能耐。我暗自苦笑,她可不知道我现在背着一个多大的包袱。
很快会客时间结束了,烟烟依依不舍地被女警带了下去。我又给了姚天几张票子,让他尽量照顾着点,姚天畏缩地看了药不然一眼,满口答应下来。
从看守所一出来,药不然在我身后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我回头问他怎么了,药不然伸了个懒腰:“烟烟到底是黄字门的,对瓷器不太了解啊,让人白白占了便宜。”
药不然是五脉里的白字门出身,精通瓷器。他这么说,必定事出有因。我忙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药不然告诉我,现存汝窑不过六七十件,分散于北京故宫、台北故宫、大英博物馆以及其他一些博物馆里,件件有来历可查,可目录里从来没提过南京戴氏有这么一件汝官窑藏品。
真正意义上的汝瓷,一般出自汝州宝丰清凉寺官窑,特供宫里,运转时间不过十几年光景。而且这个窑烧制器物不计成本,尽善尽美,凡不合格全部砸碎,所以产量极其有限。玩瓷器的都知道,行当里素有“十汝九赝”之说,每年都有好多民间收藏家站出来,说我们家里藏着多少件多少件汝瓷,其实从来没见着过真的。药不然说这件汝官窑三足香炉,虽然没看见实物,但是赝品的可能性极大。
这就好像你说手里有传国玉玺,有这个可能性么?有!但概率实在太低了,低到不必予以置信。
“这个戴鹤轩也太寒酸了,弄个假汝瓷供在家里当个宝贝,暴发户的文化底蕴就是不行。”药不然刻薄地评论道。
“可就算这香炉是件赝品,也没法帮烟烟脱罪。她是砸了人家东西,不是买了人家假货。要不然,也用不着我专程来南京了。”我摇摇头。
药不然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哥们儿,我知道你对我心怀怨恨。不过现在咱哥俩儿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你有什么事,不该瞒着我才对。”
“我瞒着你什么了?”
“我一直就在纳闷,现在那两幅《清明上河图》对质的时间迫在眉睫,正是五脉生死存亡之际。刘一鸣把你派到南京来,肯定不会只是为了黄烟烟。你找戴鹤轩,肯定还有别的事,而且那件才是正事、大事,我说的对吧?”
这个混蛋眼光倒真是犀利,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动机。戴鹤轩手握《清明上河图》的秘密,这是我必须要拿到手的,可烟烟也是一定要救出来的。我从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脑子就在不停地转动,想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个戴鹤轩,到底是不是和《清明上河图》有关?”药不然紧盯着我,似乎要挖出我心中的秘密来。我被他盯得很难受,立刻冷笑着顶了回去:“你以为我会像从前那样,对你知无不言吗?我还想留点底牌,免得被你害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我们两个对视片刻,药不然嘴角动了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信任了是不是?”
“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药不然无奈地举起双手:“哎呀哎呀,你的警惕性可很高。好吧,好吧,这事我先不追问。不过无论你是什么目的,总之咱们该先去跟戴鹤轩见上一面才对吧?”
这个提议我倒是没有意见,总归要先见见这个人,摸摸他的路数,再来决定接下来的计划。
药不然动用了老朝奉的地下关系,很轻易就打听出了戴鹤轩的住所。他的住所分为两处,一处是一栋在玄武湖旁的小楼,楼下是戴氏黄帝气功班本部,楼上是住所。这个地址是公开的,每天外头都挤满了人,不是来报名学气功的,就是慕名来治病的。他还有一处私人住所,在南京郊区,靠着长江边。黄烟烟之前去的,就是这个私人别墅。
药不然路子野,不知从哪里弄到一辆吉普车。我们一路到了别墅门口。别墅濒临长江边,四外视野极好。这原本是一处高干疗养院,后来改制,就被戴鹤轩给盘下来了。别墅还是七八十年代的苏式建筑,但重新装修过,搞得金碧辉煌,跟皇宫似的。
门口站着几个穿白色功夫衫的人,来回巡视。他们不是保安或警卫,而是戴鹤轩的弟子,自愿过来给恩师护法的。我们到了门口,自称是北京鉴古研究学会的人,是为了黄烟烟的事情而来。一听这名字,那些弟子纷纷露出鄙夷愤恨的目光,态度十分怠慢。我跟他们交涉了半天,他们才勉强跟里头通报了一声。过不多时,然后出来一个看起来品级很高的弟子,把我们领进了别墅。
这座别墅的大客厅装潢很有特色,一水的清代黄梨木家具,正壁供着一尊黄帝的铜像,一尊香炉,背景是幅太极图。在大厅左右都挂满了照片,全是戴鹤轩与各级领导握手的场景。门口靠窗摆着一个透明方形大鱼缸,里头养着几十条热带鱼。鱼缸伸出水面一截树枝,上头趴着一条斑绿蜥蜴。养鱼是为了聚财,这是风水上的讲究,可养蜥蜴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就实在猜不出来了。
“一看这气功就是扯淡,太极图宋代才出现,跟黄帝有个屁关系。”药不然小声说。我不置可否,这大厅的风格斑驳,看似古典实则是锅大杂烩,这正是江湖骗子最喜欢的手段,把神秘学元素嫁接混合,用来糊弄普通老百姓。
我们各自刚拣了把木椅坐定,忽然听到头顶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看到两个人从楼上一步步下来。一个是典型的领导干部,大腹便便,旁边陪同的是个深眼高鼻的中年人,身穿青绸唐装,留着一头披肩长发,颇有仙风道骨之风,唯一可惜的是头顶却是一片地中海——想必他就是戴鹤轩。
“王局长,记得这周按照我教您的口诀练习,去除一下身体里的毒素。下周我请您和莫老吃饭,有一件新得的宝物一起鉴赏一下。”戴鹤轩笑眯眯地说道。
“戴老师的收藏,肯定不一般,我肯定要开开眼界。”王局长两眼放光,满口答应下来。
两个人且说且行,看起来关系十分亲密。戴鹤轩走到半路,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却没做任何表示。等到王局长出了门,他才折回身来,背着手打量了我们一番,似笑非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鼻梁上有新伤,想必是烟烟留下的杰作。
这个人光看眉眼不算英俊,但五官特正,很像是电影里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员,一看很容易心生好感,难怪能蛊惑这么多人相信他的什么气功。
我刚要开口说话,戴鹤轩抬起手来:“我今日早上心血来潮,起过一卦,主有客远来。两位既然是客,不敢不敬香茗。”他话音刚落,就有穿着旗袍的女弟子端来两杯茶和一杯白水过来。
我和药不然捧了茶杯在手,都没动。戴鹤轩拿起白水,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解释道:“老毛病啦,得按时吃药。”他也不拧开盖子,就把瓶子直接对着茶口磕了磕。磕了几下,突然“啵”的一声,一粒药片不知怎么倒出来的,直落入水中,很快融化。
我和药不然面色如常,丝毫没被他这一手“特异功能”给吓到。这种作派在江湖上叫作孔雀开屏,意思是善于装腔作势,专门用来糊弄老百姓的。这种不开盖就能倒出药片的技巧,如果是魔术师来表演,大家全都哈哈一笑;可一旦冠以气功大师的名头,却搞得神乎其神,真修成了正果似的。
我们俩目光里带着几丝讥诮,戴鹤轩大概也看出来了,没再继续表演,放下水杯袍袖一甩:“你们是来替黄烟烟求情的?”
“是的,我们希望您能撤回起诉。”我先投石问路。
戴鹤轩弹了一下衣角,微微抬起下巴:“你们可曾了解过黄帝内功?”我一下子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愣了一下才答道:“只是听说过。”戴鹤轩双手一抱,虚空作了一揖,特别严肃地说道:“黄帝内功,是我潜心几十年研究黄帝内经创制出的一门气功,可以延年益寿、祛病消灾、开发奇经八脉,点通天眼,开发出人体潜藏的特异功能。”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戴鹤轩却继续喋喋不休道:“这一门功法,其实练的不是身体,是心境,最讲究心态平和。怨不积,恨不累,海阔天空,才能海纳百川。我修炼了几十年,于俗世恩怨早就看淡了——这件事,只要黄小姐给我当众道个歉,我就不追究。至于赔偿,我想区区一件汝瓷,五脉也赔得起。”
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看来这位气功大师真是会睁着眼说瞎话,前面还装云淡风轻,突然就变成一副无赖嘴脸,偏偏还说得大度无比。
让烟烟开口道歉,那是绝对行不通的。且不说她的牛脾气,明明是这厮起了色心,凭什么还得反过来跟他道歉?换了我也不能接受。我权衡再三,开口道:“烟烟脾气不好,遇事容易起急。戴老师你们两个可能都误会对方了。她还年轻,就请您高抬贵手吧。”
我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戴鹤轩却怫然不悦:“你们把我戴鹤轩当什么人了?好色的登徒子?我告诉你们,我这内功可以沟通宇宙,就算是亲传弟子,都不轻易让渡。我念在黄小姐是故人之后,根骨也不错,好意帮她洗髓伐毛,引她领悟大道。可她非但不领情,还大打出手,要是连个道歉都没有,会扰乱我的心境,日后修行会有心魔。她这不是害我的性命吗?”
戴鹤轩说着这些荒诞话的同时,表情偏生格外肃穆,真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不知道是演技还是他自己就这么觉得。难怪黄克武毫不客气地评价他是个变态,这就是一看武侠小说走火入魔的疯子。
我耐着性子又说道:“您和刘老、黄老是旧识,又曾是同事。希望您念在二老的面子上,就此揭过吧。”戴鹤轩却不屑地撇了撇嘴,摸着自己的鼻梁骨道:“别跟我谈什么面子。我被这个小姑娘砸了鼻子,坏了面相,已经没什么面子了!你们还有点别的解决方案没有?没有就别浪费我的时间了。”
这个结果,倒是没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戴鹤轩是那么讲道理的人,也就不会干出这种烂事了。我从怀里掏出大齐通宝,轻轻搁到桌面上:“那么这样东西,不知能否弥补戴老师您的损失?”
“缺角大齐通宝?”
戴鹤轩本来是懒散地斜靠在椅子上,一看这钱,他眼睛陡然一亮,俯身就要拈起来细看,我却伸开手掌,把它扣在桌面上。他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收了回去,继续装成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不愧是五脉,底蕴就是丰厚。这东西古泉界找了几十年,想不到一直藏在黄老爷子手里。”他说话时把表情掩饰得很好,可我还是捕捉到了他双眼中的一丝贪婪,看来他对这枚铜钱极有兴趣,这是个好消息。
“汝瓷传世尚有七十余件,而大齐通宝世传只有两枚,物以稀为贵,是否足够抵偿这次的风波了?”我暗暗点了一句他的汝瓷不过是赝品,我这枚钱可是货真价实。
戴鹤轩低头抚摸自己的长指甲,陷入沉思。过了一阵,他抬起头来,露出诡异的微笑:“黄老爷子之前没跟你提过?我籍贯是杭州,戴熙正是我家先祖。这钱本来就是我家所藏,不知怎么流落到黄老手里了。所以这不该叫抵偿,而是叫物归原主才对。”
戴鹤轩居然是戴熙的后人,这倒是大出我的意料。可他这个说法,却实在有点强词夺理。按照古董界的规矩,没人能对一件古董拥有无限所有权,哪怕是传家之宝,只要中道失传,那么这东西与这家便再无关系。大齐通宝在清末被戴熙收藏,可戴熙死后它就失踪了,这东西再度现世,戴鹤轩是没权利去主张归属的。
不过抵偿也罢,归还也罢,只要能用这枚铜钱换回烟烟的自由,什么名目并不重要。戴鹤轩跟黄烟烟没那么大的仇,是拿一枚稀世珍宝,还是出一口无关紧要的恶气,这个选择题对他来说,并不难做。
“怎么样?”我追问他。戴鹤轩歪了下脑袋,语气感慨:“自从戴熙自尽、大齐通宝失落以后,戴家家道中落。当初我在北京还曾拜托黄老,请他留意市面上的动静,好寻回此宝完成祖先夙愿。黄老一直说找不到,原来他早就暗中完成了我的心愿,这是想给我个惊喜呀。”
这就隐隐有点指责的味道了,难道他既想要这钱,又不想搭人情?我双手抚在膝盖上,有些紧张。我现在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这枚铜钱,可不要节外生枝。戴鹤轩感慨完了,双手在胸前一运气,慢慢压下丹田,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哎,算了。我们修道之人,不该计较这些俗世的细枝末节。黄老肯把这钱送还给我,那就是天大的情分,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他的亲生孙女……”我正要接口,他眉头一挑,又补充道,“……只要这东西真是我戴家遗物。”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愣。
“亏你还是五脉中人,这都不懂。你们随便拿件东西过来,我就得信?总得验验真假吧?”
这个要求在情理之中。我把铜钱拈在手里,递给他。戴鹤轩似乎不情愿和我有肢体接触,皱着眉头把钱拿过去,随后拿手帕擦了擦手掌。戴鹤轩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弟子送来一把玳瑁纹的放大镜。他拿起放大镜端详了一阵,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把铜钱扔了回来。
“黄老爷子是不是欺负我太久没在古董界混,故意拿这么一枚赝品来考验我啊?”
“这怎么可能?”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是用来换烟烟的筹码,怎么可能拿一枚假货?戴鹤轩把放大镜递给我:“你自己看看那个‘通’字吧。”在放大镜下,我能清楚地看到大齐通宝的细节。这一枚钱宽缘,平背,正面四字钱文清晰可见,边缘齐整。可是位于方孔右侧的“通”字,它的走之边朝钱币外廓方向偏斜出一道细浅的凸起,好似是写字时笔画多写了一道似的。
戴鹤轩只要不提气功话题,整个人就显得特别精明:“大齐通宝是李昇开国用的钱,以精致严整而著称,居然出现这样的纰漏,岂不荒谬!而且钱币不是书法,它是用模子铸成,千币一面,怎么会有其中一枚无缘无故多出一笔?”
戴鹤轩连珠炮似的追问,我低头不语。黄克武不可能骗我,但戴鹤轩说的这些,却都是实打实的证据。我一时无从反驳,药不然在一旁着急地几次想张嘴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这钱呐,还没我手里这放大镜值钱呢。”戴鹤轩把放大镜拿回去,钱扔还给我,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虽然早就离开学术界了,但这点小伎俩还是识得破。我看你们也别忙活了,简单点。她不道歉也成,跟我学三个月气功,我什么时候教腻了,就把她放回来。”他终于露出了流氓嘴脸,我腾地火了,大声喝道:“姓戴的,你别欺人太甚!”
戴鹤轩稳稳坐在椅子上,双手一摊:“先派个小姑娘来砸我的鼻子,又派两个愣头青来拿假货糊弄人,被揭穿了就恼羞成怒,现在反倒说我欺人太甚?你们五脉可真出息嘛!”
“你可是长辈,请自重!”
“既然知道我是长辈,那就该换你们长辈来谈。”戴鹤轩说到这里,忽然歪了歪头,笑道,“哎,我想起来了,你们五脉如今一脑门子官司,家里的几位长老四处灭火,哪还顾得上管这种小事啊。”
我心中怒火越加旺盛,这个不念旧情的家伙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居然还冷讽热嘲。戴鹤轩一点也不介意我的目光,继续喋喋不休:“想不到刘一鸣谨慎一世,居然栽到了《清明上河图》身上。啧啧,当初我就说那东西有问题,可惜他不信。现在他让你来找我帮忙,有说过要承认错误的话吗?”
“没说过。”我回答。话一出口,突然觉得袖子被人扯动,我低头一看,药不然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我暗叫不好,再一抬头,看到戴鹤轩正狡黠地盯着我,唇边浮现出一丝阴谋得逞的诡笑:“果然,你来南京找我,不是为了黄小姐,是为了《清明上河图》吧。”
我顿时明白过来,中计了。戴鹤轩这是浑水摸鱼之计,先云遮雾绕扯了一堆内功,再故意拿话挑逗我的怒气,让我心神一乱,然后突然从黄烟烟的话题跳到《清明上河图》,轻而易举就钓出了我的真实意图。
我尴尬而狼狈地站在原地,心中悔恨不已。戴鹤轩突然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眼睛忽然一亮:“哎,我刚才都没注意到,你不就是那位打假英雄许愿嘛。”我这才想起来,进门以后,他一直连自我介绍的机会都没给我们。
认出我的身份以后,戴鹤轩的态度有所转变。不过我猜他与其说是热情,倒不如说是好奇。任何人看到一个几乎毁了整个五脉的人此时还替五脉办事,都会充满好奇。
戴鹤轩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如今可是名人呐,以一己之力单挑五脉,大义灭亲,踢破《清明上河图》的真伪,发誓要还古董市场一片晴朗的天空,新闻标题都给你捧到天上去了。闹腾成这样子,刘一鸣居然没把你开革出门,反而把你派来南京,他的胸襟可不小。”他的话,就像是竹篾子一样扫在我脸上,划出一道道的血痕。
戴鹤轩道:“你对《清明上河图》的分析我看了,还算言之有物,只是未臻化境,只能说是犀利,尚未完全切中要害……”说到这里,戴鹤轩停口不说了,双眼眯起来。
我心中狂跳,关于《清明上河图》,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我正要发问,戴鹤轩一挥手,自顾自掐指算了算,一拍大腿:“我早上起的那一卦,卦象本来是恶客上门,可其中又隐伏着一重变化。我本来看不懂,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应在你这里——得啦,你把钱给我吧。”
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迟疑地把那枚假钱递给他。戴鹤轩双指一夹,眼睛微眯:“拿假钱来糊弄我,我本该把你们赶出去。但既然卦象如此,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姑且就用这枚假钱,换给你一个机会吧。”
“机会?”
“我给你一个赌斗的机会。你赢了,我如你所愿;你输了,原路返回。”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沉声道:“怎么赌?”
戴鹤轩呵呵一笑:“别紧张,我不会拿气功来对付你,胜之不武。咱们就用古董界的规矩来赌斗。如何?”
“好!”他的提议,正中我的下怀。
戴鹤轩缓缓起身,朝着二楼台阶做了个手势:“请。”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跟着他朝二楼走去。上了一半台阶,戴鹤轩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笑眯眯地说道:“小许呀,我那一卦里,还有个登天梯的征兆,说明你跟我们戴氏黄帝内功很有缘分,不考虑入我门下么?以你的根骨和悟性,将来一定能有一番成就。”
“不必了,我是无神论者。”我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无神论又如何?气功本来就不是鬼神之说,而是沟通宇宙、参悟终极真理的手段。国外好多科学家,也都纷纷来函,和我探讨相对论呢。”
戴鹤轩一进入气功模式,整个人就开始神经起来。我也不招惹他,只是敷衍地应付几句。
我们来到二楼,放眼一看,发现这里没有隔间,而是一片轩敞宽阔的大厅,厅前牌子写着三个大篆:“稽古轩”。大厅里摆放着各色古物,从瓷器、木器到青铜器,琳琅满目,都用玻璃罩罩起来,旁边还搁一个黄澄澄的铜牌解说。我估计这里就是戴鹤轩的私人博物馆,里面放的都是他的收藏。屋子四面窗户都挂着厚纱藏青窗帘,所以光线不亮,十分安静,只有低沉的嗡嗡声传来,应该是配套的空调。
我扫视四周,看到其中一个橱窗里是空的,牌子还没撤掉,上面写着汝瓷香炉云云。看来烟烟上次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出的手。药不然冲我做了个鄙视的手势,意思是周围几件瓷器没一件真的。
大厅里最醒目的,是尽头一面特别宽阔的墙壁,高约三米五。贴墙镶嵌着一个大方木陈列架,墙体木质黄中带着一点浅绿,纹路淡雅匀称,隐有金丝浮现。整个木架子隔成大约三十个正方格子,好像一面贴墙竖挂的围棋棋盘。在这个陈列架上,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件古董。古董的种类繁多,有紫铜的香炉、茄皮曲颈花插、檀香木盒、荷叶茶盏、玉佛雕像,有紫砂茶壶,也有描金方尊,还有青花笔海,真假姑且不论,杂得是真够可以,可谓是五花八门。
我收回思绪,直接问他道:“怎么赌?”
戴鹤轩用他长长的指甲一指这木架子,微微一笑:“百步穿杨。”
“百步穿杨?”
“你们北京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射覆。”
我和药不然眉头都是一颤,没想到戴鹤轩居然挑选了这么一个出奇的方式。
所谓射覆,本来是指中国古代的一种游戏,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里面是什么东西。不过在古董圈子里,这个词代表了一种赌斗的手段——赌主在桌子上摆出几件古玩,少则五六件,多则二三十件,谓之“摆阵”。请射覆者远远站开,以一炷香为限,隔空挑出这些古玩中最贵或最古的一件,或者是其中一件真品或唯一的赝品。这个挑选的题目,由赌主来定。
这本来只是个考校眼力的余兴游戏,后来慢慢演变成了一种赌博方式,古董圈子不是武林,没那么多生死决斗,碰到无法调节的矛盾,就用这种方式一决胜负。这种赌斗和斗口不一样,斗口是在近处仔细观察,验的是真假,实打实要靠鉴定水平;而射覆却只允许你只站在远处看,不能靠近,更不能触摸,所以直觉、记忆力、眼力和经验都同等重要,难度比斗口更甚。
正因为站得远,看得不清,所以往往胜负的关键因素不是古物,而是心理。比如说吧,赌主摆出两件来,左边青花瓷碗,右边一管兔毫毛笔,让射覆的猜猜其中最贵的是哪件。按照常理,自然是前者比较贵,但难保后者不是什么有来历的出处,赌主会不会利用射覆者隔得远无法仔细检验这个劣势,故意挖了个坑等着你?再往深了想,人家是不是唱的空城计,故意来这么一出兵不厌诈?这么一路想下去,没完没了。
这只是两件古玩,瞎猜还有五成的概率。一般射覆都是十来件甚至二十多件一起摆出来,到那个时候,你不把摆阵人的心理琢磨透,就一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也有人说,斗口斗的是器、是技,射覆射的却是人、是心。
北京从前有过一位八旗子弟,叫作郝人杰,人家都叫他眼钉子。他有一个绝技,走过古董铺子,只要扫一眼,就能说出其中真品赝品,各自作价几何,比老师傅看得都准。卖古玩的一见他来,都赶紧用布帘把店铺挡上,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大街净”。他先后参加过几十回射覆,未尝一败,就连京城里的许多老行家都曾栽在他手里,靠的就是能看透人心的犀利眼力。后来郝人杰有一次玩射覆,他的对手摆阵时偷偷做了个暗格,他本来射准了,结果人家暗中给调了包,郝人杰不知内情,以为自己错了,一口血喷了出来,自信心全垮了,从此一蹶不振,那眼力就再也不灵。
我收回思绪,望向戴鹤轩这个陈列架。上头摆着三十件古玩,射覆里算是多的了。好在这阵中种类繁多,古玩几乎没有重样的,差异大,相对好猜一些。如果三十件古玩一水全是景德镇的瓷器,那我就直接认输了。
戴鹤轩拿出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兴致勃勃地说:“我浸淫气功十几年,已经好久没跟古董界的朋友们切磋了,今天就回归传统,用香不用表。”然后他在地上用手势划了一条线,“你就站这儿吧。我也不出偏门题,这个陈列架里,请你射出其中最贵的一件,一炷香的时间,挑对了就算你赢——久闻你破过佛头奇案,这次看看是不是言过其实。”
我站到线上,嘴唇紧抿。药不然站到我背后,悄声问道:“哥们儿,这可不容易,你行不行?”我心里没底,但面上却绷着,说不用你操心,我没问题。药不然耸耸肩,往后退了几步。
戴鹤轩把香点着,一缕幽烟袅袅而起,整个展厅立刻变得静谧幽远起来。我瞪大了眼睛,朝那边看去。我的视力不错,戴鹤轩那条线也不算划得很远,我基本上能看清那三十个物件的样式、纹饰,质地和上面的个别题字也勉强能看到,再细就看不出来了。
一炷香的时间大约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我每三十秒要看清一样东西,心理压力是相当大的。射覆者射心,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连忙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一件件看过去。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木架右上角的一尊青花山水人物纹笔海。这东西的光泽含而不露,白釉上泛起一点点青色,上头绘着山水,柳树已现枯枝,一旁松柏却依然枝繁叶茂,这画的应该是深秋景致。这东西看起来应该是清中期的,不是雍正朝就是乾隆朝。我飞快地给它估了一个价,然后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是一个微胖的扁铁盒子,有一个托架让它竖起来。盒子应该是铁皮的,四角包着银边,盖子上还有勾勒均匀的几何图案。这是个银边烟盒,里头的高度恰好能摆好一排香烟。这玩意若不是民国货,我把药不然脑袋拧下来,根本值不了多少钱,直接划掉。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古玩种类多的好处就在这里,彼此之间差异很大,有些东西可以直接排除掉,省掉不少心。
我飞快地移向第三件,这是个犀角雕的杯子,造型古朴,杯子外壁雕的是一幅山居图,卷藤纹、植株和山中奇石雕得十分精细,刻痕深峻,边角圆润,刀功精湛无比。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一种厚重的气势涌过来。这东西我猜大概是明代晚期的,这种叠层的雕刻技术是典型的明风,而且要到明代晚期海禁开放,犀牛角这种材料才会大量流入中国。我扫了一眼雕纹的包浆,小童、树藤、山石、大树的表皮都覆着黑褐色包浆,含蓄而幽邃,我相信自己的眼力肯定没错。
不知为何,我一看到那大树,脑子里忽然跃进一个念头。
百步穿杨?
这四个字一下子让我的思绪跑偏了。
百步穿杨,这个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最近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我摇摇头,想把这些无关的念头赶出脑海,可它偏偏飞速地运转起来。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钟爱华在给我讲述豫顺楼大战时,曾经提过这个名号。当时在斗珍会上,七家商号为了钳制黄克武,各出高手赌斗,其中有一项,就叫作百步穿杨。
射覆是个雅词儿,只在京城流行,到了河南改成了更加直观的“百步穿杨”。但戴鹤轩明明是杭州人,又待在南京,怎么用的是河南的术语呢?难道他和豫顺楼之战也有什么渊源?这人年纪轻轻就进了《清明上河图》的鉴定组,跟他的身世背景有没有关系?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碎片飞快地划过脑海,吸走了我大量宝贵的时间。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香已经燃了一半多。
我一时大惊,急忙收回思绪,重新去看墙上的古玩。可是那些疑问好似杂草一般,无论如何也清楚不了,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但这个时候怎么能不集中精力?如果输了,不光烟烟救不出来,只怕《清明上河图》的事也没了着落。我越想越急,越急就越定不下来心,脊背一阵发凉。
香很快就燃尽了,戴鹤鸣把手臂用力一挥:“你选好没有?”我这时候才看了不到一半,哪里选得出来,只得草草扫过一眼,勉为其难地指着那犀角雕杯道:“我选它。”
“你确定?”
“嗯……”我犹豫再三,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把指头点了过去。
戴鹤轩把手一摊:“可惜,你输了。”
“为什么?”
戴鹤轩嘿嘿一笑,伸手从架子上把那个犀角杯取下来递给我。我用手那么一掂量,心里就凉了半截。再看那杯上的纹路,彻底凉透了。
犀牛角有一个特点,它的纵向纹路永远都是平行而展,中间绝不交错,收藏家都称之为竹丝纹,而其他的黄牛角、水牛角的纹路是交错的,如同网状。这本该是常识,我一时起急,光顾着看雕饰,却忽略了这么一个本该放在最开始的判断。
犀角牛角,虽然只一字之差,价格却是千差万别。哪怕这杯子真的是明代产物,犀角杯和牛角杯价位也差得远去了。如果我当时能再沉得住气一点,看到这个纹路,就不会犯这个低级的错误。
我眼冒金星,懊悔得几乎想一头撞到玻璃橱窗上。我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中途走神!最后一个宝贵机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我手里滑走了。戴鹤轩见我垂头丧气,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你也别难过,这不是你运气不好。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丝毫胜算——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话刚一出口,我身旁的药不然突然脸色大变,抓住我的胳膊急道:“许愿,咱们走!”我站在原地没动,沉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戴鹤轩得意洋洋,把手里的那枚古钱抛了抛:“黄克武这个人,脾气是暴躁了点,但眼光和人品不会有错,他怎么会拿赝品来蒙事呢?我告诉你吧,这枚是货真价实的缺角大齐通宝,可惜偏偏你却不信。”
我的身子晃了晃,喉咙嘶哑起来:“那一道凸痕,不是伪造不精的破绽吗?”
“我若不说是假的,你怎么会那么轻易让我拿到手?”戴鹤轩笑道,“我免费给你上一课吧。这枚钱不是普通的大齐通宝,而是铁范铜试铸钱。而那条凸痕也不是假痕,那叫流铜。你知道的,铸钱是个大工程,一次就是十几万枚,所以在大规模铸造之前,必须得先试铸几枚示范用的铜钱,以检验模具是否严丝合缝。这一枚钱,显然是模具还不够精细,以致在浇范的时候,铜液顺空隙流出一截,留下这么一道钱疤。”
难怪这枚“大齐通宝”如此贵重,这就和错版人民币似的,印错了的东西比正品还值钱。
“练功之人,最讲究心胸坦荡,别无杂念。我就算让你输,也会让你输得有意义,就当是免费传功。怎么样?学到点东西没有?”戴鹤轩把铜钱搁进口袋里,还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看着他捡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面孔,我几乎要吐出血来。他用这么个小手段就把我骗了。一枚能换回天大人情的古宝,却被我当成假币,只换回了一次赌斗的机会——而且还已经被我浪费了。
完了完了,烟烟救不出来了;《清明上河图》的底牌也找不到了,五脉要完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急遽变化,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药不然扶住我的手臂,另外一只手贴在我后心,让我不至于摔倒:“你的心境已乱,今天就到这里吧。”
“可是这一走,我们可就再无机会了!”我拒绝。
药不然沉声喝道:“你现在这副德性,能做成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我现在心乱如麻,胸口闷得简直要窒息。射覆失败还罢了,居然还亲手把大齐通宝当成赝品拱手让人,这对我的打击尤其之大。现在我就像是清末那位射覆名家郝人杰一样,信心濒临崩溃,再勉强斗下去,百战百败。
“接下来交给我吧。”药不然拍拍我肩膀,转头对戴鹤轩道,“戴先生,射覆算我们输了。”他还是那一副嬉皮笑脸,戴鹤轩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眉头微皱:“你是五脉哪位?”
“玄字门,药来的孙子药不然。”药不然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站,散射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他自从进了戴鹤轩的别墅,始终保持着低调,一直到现在才主动站出来。一听这名字,戴鹤轩脸色顿时微微抽搐。佛头那件事他显然知道些内情,对这个危险分子也略有耳闻。他双手放下,摆了个防备的姿态,警惕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
药不然望了我一眼:“我们可没凑到一起,不过这跟您没关系——总之,今天我们认栽,下回再向您讨教。”
戴鹤轩转了转眼珠,似乎是心有未甘,但他看药不然的架势,似乎不答应就要动手。他吃得住我,却吃不住药不然的脾性——那可是一个连自己亲爷爷都敢出卖的狠角色,戴鹤轩一时也不敢太过强逼,便大袖一挥,故作大度道:“好,亢龙有悔,事不宜极,我随时恭候就是。”
两人不怀好意地对峙了一阵,都看不穿对方破绽,便一起客客气气地走下一楼。我思绪混乱之至,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戴鹤轩好心地说要不用气功帮我推拿一下,被药不然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一路把我拽出了别墅。
我们两个上了车,大概开出去十来里路,来到一处江堤旁边。此时已经天黑了,周围开阔寂静,一个人都没有。药不然看了看后视镜,把车子灭了火,然后把头转向坐在副驾的我。
“好点没?”
我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觉得头疼得厉害,而且胃部有轻微痉挛,有点想吐。药不然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埋怨道:“哥们儿啊,我说你也太糊涂了。那个姓戴的为什么骗了你以后,还当面把真相说出来?他是在故意羞辱你,打击你的自信心啊!要不是我拦着,那你可就彻底废了。”
“我没事。”我兀自嘴硬。
药不然怒道:“没事个屁!你看看自己这副德性,失魂落魄,心慌意乱,就差没投长江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药不然一把将矿泉水瓶抢过去,照头泼了我一脸:“我不管?我要是不管你早完蛋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现,得有多他妈心浮气躁。犀角杯那纹路多明显,一条狗都能看出来;还有那枚大齐通宝,就算你不懂泉货,难道还不信任黄克武?这么简单的两件事,你办砸了不说,还跟我这儿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你丫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点判断力没有?”
面对他的突然爆发,我沉默不语。药不然没打算放过我,继续骂道:“你现在整个人呐,就跟个汽水瓶子似的,里头装的什么口味,全都让人看得通通透透,一晃还一肚子气。别说戴鹤轩,就是潘家园里随便哪个小贩,现在都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原来那个破了佛头案的许愿跑哪儿去了?”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起刘一鸣当初给我的八字批语:“急而忘惕,怒而失察”。药不然没那么文雅,说的意思却差不多。无论是长辈还是死敌,居然不约而同地点出了相同的问题。我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药不然见我脸色灰白,口气缓了缓:“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一心想找老朝奉报仇,结果把五脉给扯进危局之中,结果心怀愧疚,无法解脱,只要一想心里就难受,就没法沉下心来,跟揣着个仙人球似的坐立不安,我说的没错吧?”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要深陷在过去的错误里,对老朝奉的痛恨,对许家的焦虑,对五脉的歉疚,三股不同而又彼此关联的情绪,绞成了一根绳子缠在我的心口,我越是挣扎,它们绞得越紧,无论如何都解不开。我跟刘一鸣在病房进行谈话以后,接受了拯救五脉的使命,利用任务的压力把这股复杂情绪强行压制在心底。可是,当我败给戴鹤轩,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濒临失败以后,这股情绪一下子反弹回来,让我一下子被抛入自责和痛苦的泥沼,无法抬足而出。
先是被钟爱华设局,坑害了五脉;再被戴鹤轩所骗,失落了唯一扳回局面的机会。我这样无能的家伙,该怎么样才能赎罪?我挥拳朝着车窗砸去,拳头砸在车玻璃上,生疼无比。
药不然盯着我,把矿泉水瓶子放下:“你小子,脾气太轴,喜欢钻牛角尖,一旦进套,自己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你知道吗?老朝奉让我过来帮你,就是算准了你自己想不开,得有人帮忙开解——他可真是了解你。”
“别跟我提这个名字。”我猛然瞪向药不然,目光凌厉。
“好,好,不提他。”药不然缩缩脖子,重新发动了汽车。我无力地靠在座椅上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你现在心境已经乱了,不能任由你自暴自弃下去,幸亏老……呃,幸亏我们早有准备,可以把你变回到原来的许愿。”
“又是老朝奉!停车,我要下车!”
我带着怒意要去拉车门,却不防药不然突然重重地捶了我一拳。这拳打得够狠,打得我肩窝钻心的疼。他“哼”了一声,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上:“本来想扇你耳光的,可那么做太娘们儿了,你丫能不能成熟点!凡事分个轻重缓急好吗!”
他见我疼得龇牙咧嘴不说话,这才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次咱们的对手,可跟从前不一样。那些海外拍卖行的实力通天,他们既然布出这么大的一个局,那么绝不会只有这点后招。说不定现在咱们的行踪,就已经在人家的监视之下。被戴鹤轩骗,最多是损失一枚铜钱;如果你还是这副鬼样子,被钟爱华和百瑞莲再骗一次的话,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到时候别说五脉,就连我和老朝奉都会被你牵连——咱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明白了?”
我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服,但我把话在这儿说明白喽,你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不想五脉完蛋的话,就老老实实跟我走,时间已经不多了。”说到这里,药不然把车一下子停到路面,拉开车门,“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你现在就给我滚下车,抱着你的私怨坐视整个古董界洪水滔天,自生自灭。”
我没有动,但也没有回答。药不然重新握住方向盘,眼神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浩瀚的江面。他嘴角动了动,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至少还有得选择。”
“什么?”我转过头来,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可药不然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常,似乎刚才那句话根本没发生过。我盯着他,想看出一些端倪,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你到底跟我走还是下车?”他催促道。我默默地把安全带系起来,问道:“去哪里?”
“中山陵。”
药不然吐露出三个字,车外江风突然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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