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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牧云笙


之一 牧云笙

1

当那一个冬日,婴儿的啼哭响在大雪笼罩的宫廷,宫女内侍,王公大臣,皇亲国戚,乃至城中的百姓,都在奔走相告一个消息:“六皇子出世了。”

那一刻,曾经人人都以为,他注定会是未来大端朝的皇帝。

那是因为一件世间最传奇的婚典,牧云笙的母亲,曾有着天下最美的容颜,也是明帝牧云勤最眷爱的妃子。

当她一出现,六宫粉黛都失去了光芒神采。甚至连皇后也要靠她向明帝进言,才能得到一夕恩宠。

但她却并不快乐,当她知道自己怀上了婴孩时,就更加地忧愁。

“如果有一天,你终需要在我和皇朝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什么?”她问明帝牧云勤。

“你为何这样说?现在不是一切很好么?”

她悠悠地叹息一声,望着窗外星光,不再说话。

自牧云笙降生的那一天,灾难就开始纷纷地降临到世间来了。

从牧云笙出生那一天起,狂雪就开始落下,不停不歇,整整三个月。北方的草原被雪覆盖了,游牧部落开始向南迁移,最终反叛朝廷。

一年后,南方越州暴雨成灾,无数人流离失所。流民得不到粮食,开始抢掠州县。

又三年后,海边地震,一个小岛奇怪地升了起来,海啸冲击了海边州县,海怪上岸食人。东部沿海两郡、沿海千里渔村变为荒滩。

人们都说,六皇子牧云笙,是根本就不应该出生的人。

终于皇极经天派的占星圣哲们发现了原因所在,牧云笙的母亲,并不是真正的人族,而是一个天地气蕴凝结而成的魅灵。

明帝曾是那样地爱她,为了她不惜打破平民女-子不得为妃的礼制,把上百位反对的大臣逐出京城,与国亲重臣反目,因为她而引起的风暴在几十年前震动天下。

然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当年一顾倾国的风光无限,都变成了传说。明帝也老了,不再有与顽固如城墙的礼制对抗的力量。世人都传说她其实是一个妖魅,将会误国误天下。当这种传言震响四方,开始要动摇明帝的威信时,明帝下旨把她囚在了高楼中,终日孤独度过。

小小的牧云笙有时远远地站在楼下,看到他的母亲斜倚在楼栏上,呆呆地望着远方的云彩,手中的扇子偶尔扑动一下,有时会轻轻地露出微笑,仿佛回忆起了往日的时光。但时光终是不在了,她的幸福和美丽一样远去。

直到她死去,那时她仅仅三十二岁。

临终前,她对小笙儿说:“不要去迷恋太美的东西,因为它们都太短暂了。”

2

小笙儿一天天长大,这位皇子的聪慧与才华令人惊讶,人们担心诸位皇子在他面前都会失去光彩,尤其——明帝曾那样地爱过小笙儿的母亲。

其他的皇子与他们的母亲背后都有庞大的家族势力,都是支持帝国的巨柱。而牧云笙,只有一个曾因为太美而被世人指责为魅灵的母亲。

或许是反对的力量太强,或许是真的相信牧云笙是天命所弃之人,明帝铁了心要让牧云笙变成平凡的人,他不给他请太傅,不带他去巡游四方,想让他变成因为不见阳光风露而枯萎的幼苗。小笙儿日渐长大,不会弓马不懂韬略,天天只会在纸上乱画,但即使是这样,他的画中,气蕴锋芒仍然渐显,小小的皇城无可遮盖。

也许是从来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小笙儿任性无羁,不读典籍,不习礼法,终日只喜欢和女孩子们厮混一处。

这位六皇子也许是宫中女孩子们最不怕的人物了,因为这少年从来不会用皇子的威势去命令谁呵斥谁,他从小和这些宫中的女孩子一起嬉闹长大,玩到兴起时,滚打成一团,从来也没有皇子婢女之分。他的秦风殿,也是这处处恪谨威严的宫中唯一毫无法度的所在。所以虽然宫中所有人都说六皇子是个荒唐少年,将来必做不得皇帝,但女孩儿们反而亲近他了,因为反正也不会是将来的皇上,更不必拘束了。

华霭宫中大半女孩儿都亲近他,不知何时,好多双水灵灵的眼睛,巴巴地盼着他长大,能真正尽情地待他好,虽然她们还都相信,小孩子是天神在深夜放进女-人腹中的。

牧云笙也乐得天天和女孩子们厮混在一起,不习弓马也不读史籍,而唯一能让他离开女孩们,独自安静专注的,是他的画卷。这六皇子为君治国之道一窍不通,可却画得一手好画,竟是天纵奇赋,画中才气纵横,连宫中国画名师也自愧不如。

到少年时,牧云笙的美人卷已与其他名家大师的工笔泼墨并称于世。宫里的小侍昭,王侯入宫伴读的女儿们,都以能有一幅他为她们画的画为荣。他画的时候,总有一群女孩儿在门外张望着,羡慕着那个在他案前幸福地坐着的人。他也只有在为她们画像之时才能安静专注下来。他不画花鸟,不画松竹,只爱画美人,那笔下女-子却也一个个飘然若仙,是为一绝。

无数眼睛关注着那终日无忧无虑的小笙儿,许多声音在说着 :“这孩子是极聪明的,可惜却流连于温柔天地、水墨江山,只怕终非帝王之材呢。” 他也从来不曾察觉到,那成人的世界里,笑容背后的阴影。

3

阳光在殿中的青石板上布下耀眼的格阵,一个黄纱衣女孩轻盈地跳进殿来,那是伴读兰珏儿。她的手背在后面,美丽地笑着,踮脚走向殿中案前那沉思的少年。

那少年正在案前凝视着自己的画卷。阳光照在画布上,又映在他的脸上,那眉宇间,一时却显出了几分王者深沉笃定的风度。

“珏儿,又给我偷什么好吃的来了?”牧云笙看见那俏丽的影子移上了他的画布,就丢了笔,笑着来捉她。

“嘻,你还会缺人给你送好吃的么?我带的可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兰珏儿却把双手藏在身后。

“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是兰珏儿的手,来让我咬一口……”

她笑着跳开了,把手一伸:“看,画稿,一千年前的啊。”

“谁画的?”牧云笙眼睛一亮,伸手去拿,早已知道她下一个动作就是转身逃跑,腿倒比手快,先迈了出去,他天天和女孩儿们玩蒙眼捉人,步法真是练得灵敏无比,没几步兰珏儿就被他抱-住了。

他挠她几下,她就笑软倒在地上。牧云笙拿过画稿,展开来看,眉头却渐皱了起来。

“又是赝品,这印章仿得倒真好,可惜这个题诗露馅了,看这一撇……真迹哪里会是这样的,还有这侍女衣上的颜色……”

“啊?”兰珏儿嘟着嘴跳起来,“又是假的啊!我还以为这次你一定高兴呢,你的眼睛要是不那么利,不是会快乐很多?”

“哈哈,可辨认赝品也是我的快乐之一,尤其是那帮宫廷画师们把它们当宝一样献来的时候,我喜欢看他们煞白的脸色……”

“你干吗老欺负那些老头啊。”兰珏儿嗔笑着拉着他的袖子,眼珠一转,“我……”

“又有什么坏主意?”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多画,你要不要跟我去看?”

“走啊走啊。”

兰珏儿笑眯眯地拉着他出了门,故意多绕几个弯,好让园中女孩儿们看到牧云笙现在和她在一起。绕来绕去,来到后花园偏僻处,走过一道门,眼前是一座几近荒废的小型殿阁。

“有锁……”

“我有钥匙!”兰珏儿笑着蹦起来,手中清脆地响着,“那天从老韩常侍那儿偷了一大串,配好了一处一处地试,结果就发现这么个地方。”

他们推门走了进去,灰尘扑面而来。

“原来是仓库啊。”牧云笙挥手扇着风。

“是啊,好多好玩的东西啊。”

“嗯,有……老鼠!蜘蛛!”牧云笙故意四下乱指。

“哇……”兰珏儿一把抱-住牧云笙,眼也不敢睁,也不知她当初是怎么一个人跑进来乱翻的。

“好了好了,都被你吓跑了。”牧云笙笑着拍着她的头。

兰珏儿还是紧紧地拉着他,两人在箱柜杂物间寻着宝。

“咦?有戏服?”

“这边有好多瓷器啊。”

“哦,一大箱子手炉啊。”

“我上楼去瞧瞧……你去过吗?”

兰珏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牧云笙走上楼梯,二楼更是一股腐味,不过还算干净,似乎新被人打扫过。

牧云笙四处乱翻着,兰珏儿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他转回头看她,她的脸有些红,眼睛忽闪着。

“那边有很多画。”

她拉着牧云笙走过几重大柜,另一侧窗边,摆着几张木案,上面堆着许多画卷。

牧云笙拿过几卷展开,果然都是临摹本,有些还是当年宫女侍昭伴读们的习作。他又从另一堆卷稿中拿过一帧展开,背后的兰珏儿却尖叫了一声。

那却是张春宫图。牧云笙仿佛饶有兴趣,一张张翻看过去。兰珏儿满头是汗,红着脸紧紧抓住牧云笙的衣角,从牧云笙的肩后望过去。

牧云笙皱起眉头,终于开口:“原来还有这样画的……可画得却不好,人形走样,笔也用得太滑,远近也无主次……”

“是……是么?原来你……你在研究画工?”兰珏儿抬头望着他。

“嗯,我要画能画得比他们好得多……咦,你怎么了?生病了么?你的脸好红,满头大汗的……”

“你千万不要对人说我带你看过这些啊,我会被我父亲打死的。”

“哎呀兰珏儿,”牧云笙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不如我帮你画一张吧……”

“才不要啊!啊哈……”看牧云笙作势伸手来抓,兰珏儿像小兔儿一样蹿了出去。

他们在充满尘灰的阁楼上打闹,用画卷互相丢掷,腾起烟尘一片。

忽然间牧云笙看到了什么,他站住了,定在那里。

在刚才,好像转身之间有一个人在一旁注视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眼神。

牧云笙回过头去,背后当然没有人。

他正要转回头,忽然间,他看见了她。

兰珏儿见牧云笙看着墙边,脸色苍白,像是傻了一样,上来好奇地问:“你到底怎么了啊?”

牧云笙不答话,只怔怔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墙边。

那里,案下,散开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位女-子,立于风雪之中,背景是苍茫的江河远山,而她那姿态,正像是远望茫茫,不知去路间,猛听到一声召唤,惊回头时,望见那唤她之人,眼中半是悲凉,半是欣喜,竟是轻轻点睛处,凝落着百感交集。

牧云笙身心俱撼,呆立在那里,痴痴望着,口中只喃喃道:“这画……”

他大叫一声,倒退出去,跌下楼宇,人事不省。

4

等他醒来,皇妃和女孩们围在他身边,关切无比。

“你没事吧……怎么了?玩得太累了?兰珏儿吓死了,还在哭呢。问她出什么事她也不说……光哭。”

牧云笙静静地站了起来,不顾旁边惊异的目光,走向殿外。

外面明月初升,晚风习习。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他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

她是活着的……就活在那幅画里。这样的一位美丽女-子,为何会孤立寒江之畔?又是谁有这样神来之笔,将她的灵魂映入画中?

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她眼神的转动,她仿佛有许多的话想要诉说。

这绝不是一幅普通的画!而自己习画多年,鉴品无数,却为何会有这样一幅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绝世珍品留在这里?

牧云笙想再回去看那幅画,可来到那存放画的楼阁前,却发现这里早被皇后下令清扫一空了,所有旧画已被堆在门前,点火烧毁。牧云笙怔怔看着那火焰,呆立良久。

5

从那之后,牧云笙仿佛突然魔障附身了,天天把自己关在殿中,也再不去找女孩子们戏耍,只把画纸铺展开,然后提笔望着白纸,愣上好几个时辰。有时偶尔落上几笔,又立刻揉卷了纸,丢在一旁。

他想重画出当日所见那女-子的神韵,却是再怎么也无法重现。从此更是终日痴痴迷迷,走路时,进食时,会突然冲回殿中作画,或是折下树枝,即时在地上开始勾画。

他这样痴迷于画稿,其他皇子的宗党不由高兴了。传言立刻四起,说六皇子得了痴症,如此疯癫,将来必然不可能再与其他皇子相争帝位。

亲近小笙儿的臣工包括宫中伴读女孩儿们都在为小笙儿犯愁。可是他天性心中没有江山,谁又能改变得了他呢。

6

那一天,牧云笙记不清是哪一日了,只记得阳光明灿灿的,风徐徐吹起城边的柳叶。他的记忆中,仿佛所有的人都在笑着,一切都那么美好。

这天是他命运改变之日么?直到他迟暮之时他也无法确信。

牧云笙看到了那人,白发高冠,苍老干瘦。

“这是世上极致的宝物,我要把它给予能看清它的真实的人。而他要用他最珍视的东西来交换。”

“这宝物究竟有何妙处?”他的父皇、明帝牧云勤好奇问道。

“要展示此宝,首先请陛下在皇城殿外搭起十丈高台,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在高台中用柔丝系一横杆,中开一小孔,与此珠径相同,也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然后等到三日后云殇之交时分,一分不能多,一时不能少,那时我方能展示此宝。”

明帝上下打量这个人,然后点点头,“好,依你而言。但届时没人愿意与你换此宝物,你就要以欺君之罪被处斩。”

三日之后,高台搭起,明帝与好奇的嫔妃皇子与官员们站在太华殿阶上,看献宝老人登上高台,用一个形状古怪的记满刻度的工具不停地计算着什么,极小心地调整那系着横杆的丝线的长度,使横杆保持在某一高度,并使横杆的孔眼所对的角度与阳光的角度一致,然后将明珠慢慢填入横杆中的小孔。

人们看见,阳光从明珠中射过,地上现出一个小亮斑。

“这珠子看来能汇聚光线,从十丈之高射下的光,仍能汇成小点,倒也是稀罕物。”明帝点点头。嫔妃和众臣开始恭喜陛下得了个宝物,人们开始喧哗一团,也没有人再注意那地面。

牧云笙那时正站在明帝的身边,清亮的眼睛紧盯着那个光斑。突然他看见了什么,紧紧拉着明帝的衣袖:“父皇,父皇,你看!”

明帝看去,地上却仍只是那个光斑。他拍拍小笙儿的头:“呵呵,很有趣是不是。一会儿把它送给小笙儿玩,好不好。”

“父皇,父皇,它在变大!”

明帝再次瞧去,果然,那光斑似乎大一些了。再看一会儿,那光斑变大的速度正越来越快。

明帝一挥手,止住旁边聊天的众人。大家全都安静了下来,屏息望着那光斑正变成方圆十数丈的光晕。

“那光里面好像有什么……”小牧云笙的眼睛中仿佛也映出了光亮。

可众人只看见模糊的一团。但这光晕中的确是有明暗相混之处的,可见这珠中并非是纯无一物,似乎有着什么杂质。随着时间推移,那光与暗在交混着,似乎被搅动的含沙之水,又似乎混沌初开时的争斗。

日晷之影移动,云时和殇时交替的那一刻来临了。

那些光影突然清晰了起来,那一刹,在大殿高阶上观看的人全都惊叫了!

那地上金线勾勒,分明是层层楼台,烟云缥缈,恍若仙宫突降人间,还能清晰看到楼阁之上,人们欢舞畅饮,衣带欲飞。那是一幅由光线画成的巨画!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以为看见海市蜃楼。

然后,更让人惊讶的事发生了……随着阳光角度的推移,那楼阁竟如立体一般地转了个角度,之前只能见到侧面的画中人,竟渐渐可见面容,而阁间云气也像正缓缓飘移一般。观者仿佛在云上飘浮,看着下方的缥缈殿宇,而云气中,一重楼阁之后,竟又显出一重,隐隐约约,竟连绵错落,不知有多深远。

人们方见此景,哗然尖叫之声不绝,到了后来,竟然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已呆在那里。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明帝惊喊着,忘记皇帝的庄重。

“此珠流传在世间,已不知多少年了,珠中,是不知何人所刻下的一幅海上牧云图。”献宝老人走下高台,躬身说道,“据前人的记载,在不同的时辰不同的星辰之光映照下,所看到的景物是不同的,而且光线的远近,握珠的角度,都会改变所映出的景色,甚至可以说任何一次所观到的画都是不相同的。数百年来,有人说看到了十九座楼阁,有人却说是三十一座;有人说楼中欢宴之人有二十五人,却有人说是二十七人;有人拓出了画中题的诗词和楼阁上的匾联,共计一千一百一十三字 ;更有人说在一年明月最盛之时,看到一位美丽女-子挟弓而立,身后缓缓展开一双羽翼。但没有人知道这珠中,还藏着多少奇景。”

小牧云笙却突然问道:“这样的奇物怎可能由人力所制出?”

献宝人笑道:“传说是当年有人为了赌约,先是用至纯剔透之玉雕出了实物大小的宫阙,然后又集中全天下的术师之力将其缩小万倍,置于深海取得的鲛泪珠中。但又有人说这本是一神鸟的眼珠,因为在海上看到了这一奇景,所以映在眼中,死后此眼珠也长存不朽。更有人说那珠中本有一奇微之国,那些人物本是活的,只是珠中日月比人世要慢得多,所以他们千年长在。”

“果然是奇物,”牧云勤道,“你需要什么赏赐?”

老者摇摇头:“我说过了,想拥有此物的人,要用他生命中最珍视的一样东西来交换,比如您,陛下,您想得到这颗珠子,就请用您的皇位来交换吧。”

“放肆!”明帝大怒,“你是疯子吗?”

“陛下不愿换就算了,那么,我将再去宛州、瀚州、宁州、澜州、越州……寻访天下的主人。”

“天下的主人?”

“是的,我说过了,用你最珍视的东西来交换它,它能给你天下。”

“你在说什么?”明帝冷笑着,“你要我放弃了皇位来换这东西,却反可以得到天下?”

“是的。”

“赶出去!”明帝挥手。

老者笑着一挥手,高台在瞬间崩塌了,那明珠直坠下来,所有人都以为它将在地上粉碎了。少年牧云笙惊呼了一声,冲上前去要接那颗珠儿,巨大的木梁向他倒来,在人们的尖叫声中,牧云笙的身影消失了。

尘埃散去,人们看见六皇子还站在那里,手中捧着那颗明珠,正惊喜地打量着。

老者向他走来 :“孩儿,你为何命也不顾了,却要来拿这颗珠子?”

“我……当时我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样的奇物,若是就这样毁去了,是用多少国邦也换不回来的。”

老者“唉”了一声:“不想明白它的价值的人,却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你可愿做此物的主人?”

牧云笙点点头,也不在乎背后明帝怒视的目光。

“哪怕要用你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来换?”

少年不知此话有何深意,心想那些宫中古玩珠宝,怎比此物的灵奇,不论什么样的宝贝,也是值得换的。于是他点点头:“愿意。”

老者大笑:“好,这颗珠儿便是你的了,你既姓牧云,那么此物以后也就改名叫牧云珠了。而你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将来上天自然会来取走。”

他转身而去,士兵们想上前阻止他,却不知怎的连他袍袖也挨不到,眼看着他消失门外。

明帝怒哼一声,拂袖而去,众人忙跟了回去。轰隆隆人潮退去后,偌大的广场上,只有少年牧云笙,仍在专心致志地把玩那颗珠儿,想明白它的奇妙,而忘了世间所有一切。

7

之后的日子里,不论牧云笙如何将那珠子用光线照着,它却再也无法显出那一日的奇景了。看向珠子内部,也只是能看见些隐约的如云气变化般的朦胧,不知那些琼阁仙宫藏在何处。

而明帝却因为此事,更加地不喜欢这个性格古怪无视世间规矩的少年,不论他多么有天资,却只是更使他同常人相比显得怪异,而更使人们猜忌害怕。

而未来的皇帝人选,人们也都逐渐锁定在勇武豪爽的皇长子牧云寒与熟读韬略的二皇子牧云陆身上。连那些平常喜欢和六皇子一起玩耍的重臣家的侍读女孩们,也都被父母暗中教训要少和六皇子待在一处,多去讨皇长子和二皇子的欢心。

那少年的宫殿,也就越发地冷清了。而他也不在乎,更乐得一人静心地画自己的画。

那一天,牧云笙作画甚久,废稿无数,他烦躁起来,一人走出大殿,在宫中乱走,突然觉得四界狭小。放眼望去,处处只见宫墙,他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未有此感觉,想小时可是觉得那大殿广场、后花园全是巨大无比的。

他于是吩咐备了车马,要去城外鹿鸣苑游玩。

车队穿过城外市井,人人退避。牧云笙向窗外看去,只能看见一排排跪倒的人头,他从来也没有看过真正的繁闹帝都的景象。有心就这么独自去玩了,可常侍们是定然不许的。这许多的规矩,就算是做皇帝之人,也不能自在吧。

他少年天性地把那牧云珠儿放在眼前,透过它向世间看去。突然他的神情变了,猛地大叫:“停下!”

侍卫不知何事,待停了车驾时,牧云笙一下冲出车去,奔向街边。早有侍卫们追上来喊:“殿下,危险。勿近草民!”可牧云笙猛甩开他们,穿过街巷,直奔到城门边的草地上,然后呆呆站在那里。

他痴站着,听不见周围一点声音。刚才透过牧云珠,他分明看到了一个与平常肉眼所见完全不同的世界,每个人都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像是躯壳变得透明而直接照见了魂灵。而房屋柱石也都变得透明了,他能清楚地看清它们内部奇怪的纹理流动。

而那一瞬间,透过变得透明的一切,他分明看见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彩色的衣带像是云雾组成,变幻飘动,她向这边望来,那一张绝美的面容,那眼眸神情,与自己丢失的那幅画一般无二。

少年再将牧云珠放在眼中观看,可珠中却又变成了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刚才的一切,难道是珠中的幻景?可不对,那分明是珠中折射出的世界另一种面貌。

8

那夜寝殿之中,他取出那珠子,放在眼前看着,渐有睡意。中却看到了许多奇异的景色,有城郭,有群山,有森林,都是他全然没有见过的,壮美而又真切,仿佛就在面前。

在幻境中,他大步走去,却仿佛身-子毫无重量,可以随意地飘飞,而这世界也仿佛是无穷大的,不论他飞多快,前面总有无尽的天地与奇景。

他甚至可以看到许多地方,或者城镇,或者山野,有人在行走忙碌着,但是他靠近他们,却无法与他们说话,他们也仿佛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在珠中游历,却似乎如同孤身一人在这世界上,不由心中苍凉。望见远处海上云中隐约显出重重高大的殿宇,他飘飞而去。

不知飞了多久,才来到那云雾中的海上楼台之上,这里玉砌雕栏,宛如一尘不染的仙国。他看见一女-子正倚栏而立,裙袂临风飘舞,怔怔望着海面。

“你在看什么?”他方出口,却又自己笑了,因为那珠中的人,都是听不到他说话的幻影。

可那女-子却回过头来,惊异地望着他:“你?”

牧云笙惊得倒退几步,却无法再说出一句话,眼前女-子,却竟然和他在那幅古画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你……你竟然在这里?”

女-子一愣:“你认得我?”

“我在画中见过你。”

女-子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那你告诉我,我是谁?”

牧云笙愣了一愣:“我……我不知道……”

女-子低下头去,寂寞与忧郁回到了她的脸上:“我在这里许多年了,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着,没有人和我说话。”

“那……这里是何处?你……莫不是位仙子么?”

女-子幽然笑着摇头:“这世上哪有神仙,全是人们想像出来的。我若是神仙,又怎么会孤独地待在这里。”

“这儿……是哪里?”

“这是珠中的幻境,它里面蕴藏着人心中最不愿被抛却的记忆,那些曾经在这世界上发生过的往事和存在过的灵魂,总有一些因为刻骨铭心,而变为了不散的精神印迹,它们被映射在这颗珠中,珠中折射世界一切光,你凝望着它,你却也被它所凝望。你的心思与记忆,也会被映在此珠中。”

“我不太明白……”少年摇摇头。

“我并不是真实的生命,只不过是前人的一段记忆,一个虚幻的影子。”

“你是说……曾有一个像你一样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你,只不过是人们对她的记忆,是她映在这珠中的一个倒影?”

“是啊,”女-子看着天空悠悠叹息,“也许是数天前,也许是数百年前,这些我却无从知晓了。”

“但你即使是一个影子,应该也有着她的记忆,记得你的从前。”

“我只有一些很模糊的记忆,记得我站在一座高山的顶端,望着大海,海边停泊着巨大的船队。可是,我却想不起来我的名字、我的身份,也不记得我有任何的亲人或朋友。”

“你没有名字么?”牧云笙叹息了一声,觉得女孩有些可怜。

他坐在殿上的台阶上陪着她看云,两人看了许久许久,但云海起起落落,天色却从来没有变化过。

“我好想再看一次日升和日落时的霞光啊,”女孩叹息了一声,“可惜……这里的时间是永远不会过去的,你不会变老,但一切也不会有变化,我永远也再看不到星辰,看不到风雨雷电,看不到四季的流转。”

她望着牧云笙:“我在这里待了不知多少岁月,从来没有人能陪我说话,你能常来看看我吗?”

牧云笙点点头。

9

牧云笙每夜在珠中漫步,和女孩共同游历那珠中的奇景,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过去了数月数年。醒来时眼前残烛尚且未熄,窗外正报更鼓,现实中才过去一个时辰。

每夜珠境之中,少年都把他白天见过的听过的事情讲给女孩听,女孩也会向他讲她所记得的事情。那些事都是牧云笙闻所未闻的。

她说在海之东几万里的地方,有一个空颜国:那里的人没有脸面,没有五官,也就没有表情。

又向南几千里,有一个万像国:那里的人可以任意变换面孔,于是无所谓美也无所谓丑。

再向南几千里,是不动国:那里的一切动作极慢,有如静止,一百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瞬间。

而西方几万里处,有一个倏忽国:那里的人寿命极短,黑夜生的不知有天明,天明生的不知有黑夜。爱与苍老只在一瞬间。在那里,旅人也会快速地生长衰老,包括欢喜与厌倦。

再向北几千里,是相对国:一面的大地是另一面的天空,相对国的人仰望可以看到头顶的对方。但他们被牢牢吸在自己的大地上。

又向东几千里,是逆转国 :那里的人由土中而生,生来便苍老,渐年轻,又变孩童,身-子缩小,寻一女-子作为母亲,钻入其脐中,重归虚无。

在南方万里之外,有冰人国:人是由冰中生,寒冷时为冰的身\_体,春季阳光一出即化了。

之西几千里处,是影子国:那里人和影子伴生,光消逝时影子死去了,人也就孤独而死。

又之南几千里,是轻鸿国:那里的一切没有重量,飘在天空中。

又之东几千里,是双生国:男和女相爱后,就并生在一起,无法离弃。一旦分开,也就死去了。

牧云笙听得口瞪目呆:“这些是你胡思乱想出来的?还是你真的去过?”

女孩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些记忆是真是假,它们是那么真切,仿佛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可我又完全记不得,我是如何去的。”

“现在人们所造之船,要到离岸数百里处深海打鱼尚艰险,又怎么可能载你去万里之外,游历无数奇境异国呢?”

“我想,也许,那个曾经的我,是生活在遥远的海外,而这珠子,也许正是从大海上被人带来此处的吧。”

“我能帮你离开这颗珠子么?带你到外面的真实的世界中去。”

女孩摇摇头:“我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影,离开了这珠子,我也就不存在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伟大的术师可以凝聚出一个身\_体,来容纳我的灵魂。”

“这需要高超的法术么?那我去帮你寻访一个这样的法术师好不好?”

这时,牧云笙突然被心中的一个念头击中,高兴地说:“等你有了身\_体,我们造一艘大船,一起去寻找你的家乡吧。”

少年被这个想法所激动,仿佛心中一下透亮了,明白了自己一生应该去真正追求的事情。

女-子凝望着这少年:“你真的愿意这样做吗?可是……这希望太渺茫了,大海这么大,这和从无际的森林中寻找一片叶子有什么区别呢?”

“但那一定是最美丽的一片叶子!”少年说,“若是人一生可以去做这样一次寻找,不是比老死在出生的地方要有价值得多吗?更何况……有你的相伴呢……”

女-子微微一笑,低下了头。她那一瞬的神情,使少年的心已经临风高高扬起在天空之中。

10

巨大的浑天仪在深暗的天幕下缓缓移动,模拟着天地的演化,人们仰望着,心生敬畏。观星台名唤瀛鹿,台基方圆一百四十九丈,有二十七丈高,是天下第一高台,如同一座山峰,当年无数人力花了近五十年时间才完成,而台上有十二组联动浑天仪,最大的直径十一丈,人在它的脚下,显得分外渺小。

多少年来,无数人的命运在这里被决定,罪臣的生死、战争的日期、臣将的任命,历代皇帝感到困惑时,都会来占星寻求答案。那浑天仪巨轮的毫厘之差,就使一个家族一个国家的命运走向截然不同。

今天,明帝将问询天意作为太子选择的参考。

皇子们跪拜在浑天仪下,此时所有人都必须诚心敬祷,不得出声谈笑,更是绝不可抬头观望浑天仪,因为经天派大师们说,人观望正在运算中的浑天仪会对未来产生微妙的改变。

可是六皇子牧云笙并不相信这一点,听着头顶“格格格”的巨轮响声,想着这巨轮就要决定他和明珠中的女孩是不是能在一起,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抬头向那浑天仪看去。

漫天的星辉灿烂如银色大海,而青铜色的浑天仪轨迹缓缓划过天空,那铜轮上纹刻着古图腾与圣哲的徽饰,仿佛煌煌几千年正从天空淌过。当星光穿过刻度的缝隙时,一切就闪耀起来,那是古代的魂灵舞动在天穹。

此刻只有少年一人看到了这景象,因为其他人都不敢抬头去望,包括经天派的星哲大师们,他们驱动起浑天仪后,就低头退到远处,再也不敢抬头观看。

星轮终于缓缓地停止了。

八十多岁的经天派圣师苓鹤清亲自上前察看刻度,然后进行最后的推演。每推断出一位皇子的命运,答案就被写在一张锦卷上送到大端朝皇帝的手中。

明帝牧云勤一张张观看着那锦卷,牧云笙的心中紧张得无法跳动了。然而,最后一张应该关于他的锦卷却迟迟没有送来。

经天派圣师亲自走下台阶,来到明帝身边,与他耳语着什么。似乎出了什么事情,人们都开始不安地张望,小心地交头接耳。

终于,明帝站起身来面向众人,面色有些沉重,他挥挥手:“典仪已毕,都退下吧。”自己先大步走下了瀛鹿台。

大雅礼乐声中,众人议论纷纷地离去,只有牧云笙愣愣地站在原处。内侍来请他离去,他却挥挥手让他们先去车马处等候。

待人们散去,牧云笙奔到经天派圣师的面前:“老圣师,关于我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

苓鹤清向他深施一礼:“六殿下,你的前程与星河同辉,你将来会开创前人所无法开创的伟业,真正成为天下的主人。”

少年一愣,没想到是这样的星命。

“只是……”苓鹤清长叹了一声,“你假如站到世间权力的顶峰,却会把灾难带给世间,你会成为世人所痛恨的人,众叛亲离,流离失所,孤独终身。所以天象所示,你登上帝位之时,也就是天下大乱之日。我对陛下,也是这样如实说的。”

牧云笙愣了一愣,却突然觉得荒谬无比。他放声大笑:“那我只要不当什么皇帝,世间就自然太平无事了罢。原来天下安危,竟然都系于我手。哈哈哈哈,当真是有趣至极。”

少年举袖旋舞,对天吟唱,醉酒一般踉跄着向观星台下走去,那层层叠叠的巨大的仿佛无穷尽的台阶上,只有他肆意纵歌的小小身影。

11

那个晚上,少年久久不能入睡。一闭目,就看见巨大的浑天仪在他面前旋转,仿佛从天至地,无不是精确咬合的齿轮与机构。

他又握着珠儿进入那幻境,来到那女孩身旁。

女孩见了他,欣喜地迎来:“你每次离开,都要许久才能回来。没有人陪我一起看云说话,我可要愁死了。”

“可我分明才离开不到一天。”

“可这珠境之中,却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了。”女孩叹了一声,“以前没有人可以与我说话的时候,天天独自一人,也不知不觉就过了那么多年。可现在知道有个人会来到你身旁,那等待的时光,竟是每一分都漫长无比呢。”

她抬眼笑着望向牧云笙,少年顿时慌乱了,低了头不知往哪里看好,生怕一注视少-女的眼睛,就会沉醉过去。

“你……还是记不起你的名字么?”少年说。

少-女愣住了,低下头去,有些忧伤。

少年有些慌了:“我是想说……那……那我帮你起一个吧。”

女孩仰起头,眼睛晶亮地望着他:“真的么?”

少年望着女孩的眼眸,心中像是有波纹一层层地荡漾开来。

“你……你就叫做盼兮吧。”

“盼兮?”女孩子凝神想了想,突然笑了,“我喜欢这个名字呢。”

“是啊,这个典故是来自于……”

“我不需要知道这个典故,我喜欢就行了,我终于有了名字了。我终于是我了,不论世上是否还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但我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不是么?”少-女展开双手,裙纱轻扬,像是空中舞蹈。

“是……你是独一无二的。”少年痴痴地说。

他忍不住伸手去拂少-女的发际,手却陷入虚无之中。

“你又忘了我只是一个影子,”女孩笑着说,“不过以后,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让你可以摸到我,好么?”

“可是,做一个真正的人有什么好呢?”皇子问,“那样就有了血肉滞挂,不能再凌空飞舞,只能足踩在大地上,沾尘饮风。”

“你不知道……”少-女转身望向天际,眼神热切,“我多希望能知道足踩在实地的感觉,多么希望感受到自己的重量,希望能明白冷暖,闻到花香,希望能品尝百味,不论是甜是苦,希望……”她低下头,略有-羞-涩,“……希望能被一个自己所爱的人真实地拥抱,那一瞬的幸福,是我愿意用一生来换的。”

“所爱的人……”少年喃喃地念着,“若能用一生去换到一瞬的爱,那是多么好,但这世上许多人,都没有这种幸福……”

“你觉得你也找不到这种幸福么?”

“我……我去哪里找呢?”

女孩的笑声像风铃摇曳:“可是世人最想要的东西,不正在你身边么?你得到了它,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了,就不用再去寻找了。”

“你是说……皇位?”少年笑了,“我从没觉得做皇帝是一种幸福,也没有想过要去争这个位子。我只想和你一样,能有时间去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

“不……”少-女的神情忽然变得忧郁,“等你长大了,你也许就不这样想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可以预言我的未来似的?”少年有些不平,“对了,你说……通过星相,真的可以预言人和世间的未来么?”

“星相……”盼兮突然笑了,“你一说星相,我心中就泛出许多事来了,都是关于星相的。”

“你也懂得这些么?也许当年那个真正的你,也是个占星师呢?”

“或许吧……如果要观天来推算命运,说来可就话长了……”盼兮说,“你知道浑天仪么?”

“知道……皇极经天派的大师们就是用它来推断未来的星命的。”

盼兮一挥手,一具比瀛鹿台还大上数十倍的测天之仪就出现在他们上空,几乎整个天穹都是那些齿轮机括半透明的虚影。

“浑天仪也有许多种,不过一般来说,测天之仪越大,就能越精确。在许多年前,星学家们用它们来推算天地的过去,比如计算天上星辰一万年前所在的位置,知道了星辰的位置,也就能推算出一万年前的大地气候。而关于人的命运,有一种理论,说世间的任一点微小际遇变化,都会影响整个天地的运转与走势,从而在星图中表现出来,所以计算出未来的星图,也就能反推众生的命运。”

“听起来太玄奇了。如果这些都要靠观测和运算,那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能作这样宏大的计算而不出错呢?”

“所以演化出许多不同流派和算谱,有的流派认为一切都是注定的,未来不可更改,有的人却认为人可以通过演算来改变一切事。”

“演算?”

“是的,其实所谓法术,并不是什么神的力量,这世界上也未必有神,所谓法术家,只不过是他对这世界秘密所知道的比其他人多一些而已。”

“这世界的秘密?”

“对,但它其实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秘,法术的原理极为简单,有悟性的话,人人都能明白的。”盼兮笑着说。

“如何个简单法?”

“我来问你,如果发现天黑了你看不清东西,你会如何做?”

“点灯。”

“可你如何能做到从没有光到产生出光?”

“这……木柴,蜡烛,纸,点着都会起火啊。”

“如果没有火种呢?”

“火石……甚至钻木都可以取火的……虽然我没试过。”

“那……是谁最先知道钻木可以取火?”

“这……是个人都知道吧。”

“不,万事万物都有个开始。必然会有第一个。你想象在远古蛮荒之时,当那第一个人把一根木头凭空生出火来时,其他人会如何看他?”

“以为他在变戏法?”

“哈哈,正是了。所以所谓法术,也只是一些多数人还不知道其原理的方法。”

“你是说,只要知道这方法,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法术家?”

“嗯,可以这么说……但是……法术就像作诗和习武一样,每一个人都能学,但能不能学会学好则是另外一回事。星辰力术这种东西尤其深奥,所以很多人不得其道。”

“星辰力术?”

“也就是世人所说的法术,但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些法术的力量来源不是什么莫须有的神仙或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借用了自然与星辰的力量。”

“这些力量在哪里?”

女孩望向远方,缓缓道来:“最初的时候……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混沌的一片,但在混沌之中,开始孕育墟荒二力,也就是分散与聚合的力量,这两种力争夺混沌中的所有微尘,于是那无穷的微尘有的互相靠近,有的散开,一切从静止开始运动,从此就再也无法停下,它们动得越来越快,靠拢的越聚越紧,越聚越多,于是产生了星辰,分散的越散越远,越散越疏,于是产生了星辰间的空旷领域。”

“可是,不是说是盘古开的天地吗?”

“呵呵,混沌中也许是产生了强大的力量,人们愿意把这力量想象成一个巨人,给了他一个名字称为盘古。”

“所以其实不存在创造了世间的神灵,那么,也不存在什么注定的命运么?”

“是啊,我们的世界,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都是由无数最微小的尘粒组成的。能使这些微粒分散组合的力量,也就是产生与改变这世界的本源之力。”

“你是说,这些微粒,可以聚合变成一个人,也可以分散开,聚合变成其他的任何什么东西,它们是千变万化的?”

“正是。”

“可是如果同样是微粒构成,为何我们是活的,而有些东西是死的?”

“这……我也说不太清楚,也许……就像作画,墨汁和笔本身都是死物,但一旦到了画布上,它们就能展现大千世界。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同的东西。有山水云雾,有树石花鸟,有你和我,就像同样的墨可以画出不同的画一样。明白了这些,你才可以知道如何将万物变化。”

“原来是这样……看来法术的原理果然是简单,就像如何把沙子捏成不同的物品,并给它们以灵气。还真的与作画有共通之处呢。”

盼兮一笑,“说起来当然简单,懂得运用却是极漫长的过程。就像人人都会握笔,又有几人能成为名画大家呢?这世间的大部分修行者都迷失了,他们执著于得到一本本法术的秘籍并死背那些符咒法门,按前人的经验行事。但根本不去想这些力量是从何而来,这些符咒是如何能起作用的。就像你点灯时也不会想为什么灯芯能燃烧一样。”

“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真正的法术家,因为他们根本只会模仿,死背咒语,而其实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是啊。”

“那你能告诉我更多吗?我想知道人如何能改变世界。” 少年眼中放着光芒。

女-子欲言又止,停了半晌才说:“可是……知道了一切力的本源,并不代表你能无所不能。相反,一切新的创造,都需要不断的尝试,一点计算上的小小失误,都可能毁掉你自己,甚至毁掉世界。”

“那么,你能相信我么?”

女-子望着少年的眼睛,许久,忽然笑了,“我不告诉你,还能告诉谁呢?难道要我带着这些记忆,再千年万年地孤独沉默下去么?”

12

少年在珠儿中的幻境中停留了不知多少日子,听女-子讲述世界的奥秘。

“这世上不同的法术流派都有其不同的算谱,用来计算力的平衡与能量的方向。比如羽族的元极笏算,以十二为进;河络族的五炎珠笏算,以五为进;皇极经天派的彻明笏算,以七为进;玄天步象派的溯本笏算,以二为进;而我所教你的,与他们都不同,这种算法叫九阙笏算,是以九为进制。原理说来不难,要用起来却是千变万化,不是心思专注之人,是很难贯通的。一定要全心投入,把一切俗事杂念抛在脑后。所以许多伟大的法术家,都是古怪孤僻的痴人,就是这种道理。记住,如果你不能将你的一生与灵魂投入其中,就宁愿不要运用它,否则稍微有一点计算的失误,就会带来极可怕的后果。”

“我明白了。”少年心中此刻充满了各种古怪的符号与算式,急于去试验,“我在这珠境中都已经不知多久了。外面也不知怎样了,我该出去看看了。”

“外面……”女-子也神往地看着天际,像是要看穿那看不见的珠壁,“我也多么想能到外面的世界去,过真正的生活。”

“那你告诉我,如何能帮你凝聚一个身\_体?”

“这太难了,不是你现在可以做到的。”女-子摇摇头,“不过我只需要借你一点灵魂之力的导引,就可化出一个虚影,借你的五官去感受这世界了,但是……这样的话,会耗费你的心神……可能会影响到你的身\_体甚至寿命……”

“完全没有关系!”牧云笙笑着说,“我这一生,能遇到你,已经是太幸运了。”

“幸运……遇见么……”女-子喃喃念着,低下头去,“我也希望……这相遇是一种幸运……”

13

牧云笙从梦中醒来,看见宫女们正围在他身边。

“六殿下,您这一觉睡得好久。”

“啊?”少年一惊,“过去多久了?”

“您足足睡了六个时辰呢……叫也叫不醒你,我们差点就要去叫太医来了……”

少年愣了愣,自己在那珠中参悟天地的法则,只怕过去六年也不止呢。

待人都散去,少年呆望着手中珠儿:“盼兮,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真正站在我身旁呢?”

“小傻子,我不就在你身边么?”一声轻笑。少年惊得站起来,转身一看,少-女果然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你……你……你有了真身了么?”牧云笙上去挽她,手却伸入虚影之中。

“唉,笨啊,我说了我还只是一个幻影嘛。而且也只有你能看得见我,因为我只依附于你的心神之中,用你的眼耳去感知世界。”

“你是说,其实你并不在我眼前,而只是在我的心中?”

“对啊。”少-女笑着。

“那么……我想什么……你不是都也知道……”少年突然有些面红。

“嘻嘻,那是自然,不过你又能想什么呢?人心说来复杂,但其实也简单,无非是爱欲痴恨四字了。有什么是看不穿的呢。”

少年缓缓点头,叹道:“是啊,这么一想也释然了,有什么是别人看不穿的,又有什么是自己解不开的呢?”

女孩轻喊 :“哎呀小笙儿,只怕我要把你带坏了。你可别胡思乱想了,毕竟你是皇子,占星大典不是还推算你会成为未来皇帝的么?”

“你这莫不是笑我?你明明说并没有注定的命运。”

女孩走到窗边,伸手去接那阳光,光却穿透她的身\_体。“其实世事就像流水一样,如果你是一片树叶,自然是随波逐流,高处的飞鸟就可以看清你的未来去向。但如果你是一艘船,谁又能知你是否会逆流而上?”

“正是,世人都以为看穿了我的命运,我却偏要逆流而上。”少年注视着天际,阳光映在他眼中。

“可是做皇帝有什么不好?既然大势会将你带向远大前程,你又何必抗拒它?”

“你不明白……不是自己想去做的,就算成了皇帝,也不会快乐。”

“那你想做什么?一个痴痴迷迷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法术家?”

“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师。”少年也来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扇,光与风扑面而来。

“画师?”

“对,我要按我的想法绘出一个最奇丽的世界。”

女-子凝视着这少年,他正望向宫墙之外,碧蓝无垠如长卷的天穹上,风卷云舒。仿佛胸中已有万千宏景。可她眉头却凝起忧愁。

“你可记得你曾与我说过,在皇极经天的占星大典上,那圣师与你说的古怪的话……”

“是的……他说 :假如我站到世界之巅,就会把灾难带给世间。”

盼兮轻叹了一声:“你不明白他的意思么?如果你想成为一个伟大帝王,那么就请收起你对画的痴迷,还有……远离一切可能使你迷失的东西。”

“使人迷失的东西?”少年皱起眉头。

“比如……这世间分明存在而人们却看不见的一切。”

“就像你么?”

“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我能看见,却不知是不是该让你也看到。如果你一旦知道了这世界的真相,也许只会害了你。”

“不,我要看到你所能看到的一切。”少年上前一步,注视着少-女的目光,仿佛也想看穿她似的。

盼兮叹了一声:“我只知道,天地中弥漫着力量,但这是普通人所看不见的,却又无处不在,大地,星辰,都会散发出这种力量,我作为没有实体的魅灵,可以轻易地感应这种力量,我们也能很容易看穿每一样东西的内在,但你们却不行。其实一棵草、一只蚂蚁,它们所感受到的世界,和你所感受到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你通过眼睛看到的东西,就像是锦盒外的图案,你以为这盒盖上的花鸟山水就是世界,其实你根本没有看到盒内装的东西。”

“可我要如何看到呢?”

“你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要想。”

牧云笙依言闭目,盼兮轻轻地靠近他,她的虚缈身影融入了少年的身\_体中。

少年闭着眼睛,初时只见一片黑暗,但渐渐地,光与影在他眼前开始游动变化。

“你能辨别光的所在吗?”女孩的声音在他心中轻轻地问着。

“是的,我看见了……我能感到烛光的所在,它开始是朦胧的一团,后来越缩越小,也越来越明晰。”

“现在我的灵识和你的融为一体,我会帮你看到我所能看见的东西……只要你相信我……”

“我相信……”少年说。

“你不怕……被我用魅惑术占据了心神,从此丢失了你自己么?”

“我不怕。”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轻易地相信别人呢?”

“不为什么,仅仅因为相信,就这么简单。”

女孩许久无言,缓缓沉入他的身心深处。少年看见面前的光影变化越来越快了。

“那是什么?我看见,好大一团光,在地面上升起……”

“那是大地,传说大地是天上巨大星辰坠入大海后凝结而成的,所以它和天上星辰一样,内部炽热无比,充满力量,这力量无处不在,像流水一样贯穿在每样事物中,你明白了它的运行,就自然会懂得天地万物是如何造化而成的。”

少年抬起头,看见天上星辰扑面而来,仿佛距离瞬间不复存在,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仿佛它已化为无穷大与无穷小,融在星河之中。他这才明白灵魂所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那和肉眼所见的完全不同,无数微尘组成的光流在环宇间流动,凝成万物,并在其中流转不息。

少年觉得自己看到了星河千万年的流转,虽然睁开眼便被删除,只是一瞬,可世界对他来说已然不同,他似乎已明白日为何而出,叶为何而落,原来世间万物千奇百怪,却都不过就像一盘棋,黑白二色就引发无穷的变化。

“我明白了。”少年望着东方瑰丽的霞光。

“你明白什么了?”少-女轻轻站在了他的身旁。

“原来这世间不过也是一幅巨画,只是我们身处画中,不知它的宏伟而已。”

“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师的。”少-女凝望着他,轻轻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仅仅因为相信,就这么简单。”少-女低头微笑,“我在你的身\_体中时,也明白了作为人族所感受到的世界是多么妙不可言,我竟然能感觉到光的冷暖,能用手指分辨出木头、石块与花草,能听到万物发出的声音,你知道,这一切对一个魅灵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如果不是因为你毫无保留地容纳我的心神,我也不可能感觉到这些。”

“盼兮……”少年轻轻地说。

“为什么……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我会感到心中有什么在颤动呢……”少-女微微笑了,“我明明没有心的。”

少年默然,俩人突然都不再说话了。她能参悟星辰的运转,却对人心是一片懵懂。他笔下有万里山河,却会因为轻轻一言而心乱。

14

“知道了万物生成的原理,你就明白世上法术是如何产生的了。比如说现在要让你把一块石头变得轻如鸿毛,你如何做呢?”这一天,盼兮继续教授着少年。

“这……万物的重量,只是来自于星辰与大地的吸引,只要使天空星辰的引力和大地的引力相平衡,那物自然就轻了。”

“说得简单,天上星辰遥远,如何使它们的力量被放大呢?”

“我知道这世上有羽族,可以以光凝翼而飞,想必也是这样的道理。他们的光翼,并非是像鸟那样用来御风而行,而是用来召引星辰的力量,使他们变得更轻。”

“是了,你明白了这中间的道理,剩下的就只是想出办法去实现了。”

“用什么东西可以导引天地间的力量,使之变化与平衡呢?”

“这些力量其实就流过你的体-内,你的身\_体就是这天地相生中的一环,虽然微小,但只要你知道改变哪一点可以引发什么样的变化,自然就可以施用法术了。”

少年陷入沉思之中。

那几天,牧云笙一直不出宫殿,也好几天没睡了,只看着眼前桌上的一切。

那两团光在琉璃中凝聚,渐渐变成两根银色的羽毛。

他将那一对银羽握在双手中,突然一阵风吹来,竟将他卷了起来,吓得他丢开一根羽毛,才缓缓落在地上。

“我成功了!”少年欣喜地喊,“我做出可以平衡星辰与大地之力的东西了,它能使附着之物变得轻盈,也许羽族便就是这样飞行的吧。”

盼兮接过那羽毛,也欢喜地说道:“小笙儿,你果然做到了。可是羽人只要在月临大地之时,就能凝羽,你花上了数月,才制出两根,这可飞不起来,最多是让你重量变轻。”

“但我证明了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万事万物果真都是由最微小的尘和最简单的力演化生成,知道了这本初造物的秘密,我就可以改变我身边的一切。我也终会改变整个天下的。”

女孩眼中却闪过一丝忧郁 :“小笙儿,你要小心,也许人们并不会希望他们身边的一切被改变,也可能你所做的一切反会被人所痛恨。”

“我顾不得这许多了。”少年还沉浸在狂喜之中,“我知道我可以做到更多,我终会让天下人都在空中像鸟一样飞翔,我还会找到方法,让他们有吃不完的谷物和用不完的黄金,那么这世上岂不是就没有战乱和穷苦了么?”

盼兮低头叹息了一声:“小笙儿,你太天真了。”

15

六皇子犯了痴症,所有的人都这么说。这少年好像突然变得不爱和人说话了,整天像是在琢磨事情,一坐就是一整天,谁和他说话就和谁急,哪怕是女孩子们。有时忽然想到什么,就冲进屋中拿起笔来乱画,可是画的不是花鸟,而是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线条,像是什么的图纸,还拿尺子去量,写上一长串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口中念念有词地掐指心算着什么。最要命的是也不再去读诗书背经纶了,还大喊:“我的时间太少了,你让我先做点有用的行不行。”

内侍宫女们都去与南枯皇后禀道:“六皇子之前和宫女伴读们都嬉笑如常,现在六皇子迷症发作,别人都不理了,却有人看见,每天深夜,有一个女-子影子,在六皇子宫中出现,与他嬉笑,清晨却又不见。人们都传说……传说……六皇子是被魅灵给迷惑了。”

皇后南枯明仪冷笑一声:“母亲被打入冷宫了,儿子看来也迟早要弄出点异端来。请皇极经天派的大师去看看,若真有魅灵,立时除了,我去禀告皇上,把这六皇子早早完婚,封个边远小城送出去算了。”

16

牧云笙这日走出殿来,却看见女孩儿们在廊中窃窃私语,一看见他,不像往日欢跃着迎上来,竟都拉着手跑散了去。

牧云笙唤她们也不应,望着这些女孩儿跑开的身影,他不知道是什么使这一切改变了。这少年忽然有种预感,以前那种群嬉笑闹、亲密无间的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

他追出一层院去,见兰珏儿站在竹林下,望着他眼中尽是怨色,不忍跑开也不肯上前。

“你们怎么了?跑什么啊?”

“恭喜六皇子,你大喜的日子就要来了!再过些日子,皇后就要赐婚与你了。”兰珏儿说完一扭身飞奔去了。

牧云笙呆呆站在那里,“选亲……”

他忽然发现,身为皇子,这终生做伴之人,也是由不得自己当家做主的。

那心中之女-子,或许只有离开了帝王家时,才能自由去找寻吧。

那夜,牧云笙无法入眠。他向着黑夜唤道 :“盼兮……你在不在?”

过了半天,黑暗中传来郁闷的轻小声音:“凭什么你一唤我就要在呢。我偏不在。”

“可是你就在我心里,能跑到哪儿去呢?”

“哼,你是吃定我了么?本姑娘也不一定要依附在你灵识中的,随便挑个上进的公子哥儿附了,不也比待在一个攒着劲琢磨自己如何能不当皇帝的傻子里面强?”

“我要选妃了。”

女孩子突然沉默了。

许久,她才用那虚无的纤指拨弄帐帘,轻轻说:“知道了啊。这不是很好么,帝王家的必走之路。”

“我这一生,再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了么?”

“没有了,别想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

“你也说这话?你怎知我一定能做皇帝?”

“你做皇帝,也许比别人做了皇帝会好些吧。”女孩子望望殿顶,那里看不到星辰。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个坏人啊。”

“可是当皇帝光有好心是没用的啊。其实我觉得那皇极经天派的圣师也说得没错,假如我当了皇帝,也许真的要天下大乱了。因为我想的,是世人所无法理解的;而世人所想的,我也并不在乎。”

“如果有一天你非做不可呢?”

“如果有那样一天……你还会在我身边么?”少年低下头,轻轻地问。

17

这日,二皇子牧云陆来到华霭宫看望牧云笙。二皇子是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人选,重臣们都与他亲近。但二皇子牧云陆优雅谦和,天生一种书卷气质,不像三皇子牧云武、四皇子牧云合那样有狼似的眼神,所以牧云笙倒和他觉得亲近。

谈了一会儿饮食书画,牧云笙忽然问:“二哥可有心爱的女-子?”

牧云陆笑起来:“终年在外,哪像六弟可以天天在女孩堆中游戏,二哥无此福分啊。”

牧云笙却看出他的眼神闪烁,笑道:“必是有的,只是不敢说与人知。”

牧云陆的笑容渐消,神情中有了一丝忧郁:“人生欢爱愉情,不过是过眼云烟,男儿当纵马天下,其他容不得多恋了。”

牧云笙追问着:“难道二哥不能与她成婚?”

“婚姻大事,有时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难道将来做了皇帝,还由不得自己性子么?”

牧云陆有些吃惊,抬起头来望着牧云笙。

“做皇帝,可不是为了为所欲为啊。”

“那得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总是行的。”

“你也知,有时越是帝王,越是容不得‘性情’二字的。”

俩人忽都陷入沉默。

只觉得殿中空气越来越凝重,牧云笙站起身来,便想去找女孩们玩耍。

牧云陆问道:“六弟哪里去?”

“二哥,既然来了,闲聊无趣,我们去园中饮酒取乐。”

牧云陆笑起来:“六弟果然好情致。”

那夜他们喝了不少酒,可是牧云陆始终仪态端正,言笑甚少,也不与宫女们嬉笑。牧云笙觉得好生无趣,难道未来要做皇帝的人,一举一动都要顾及体统么?忽然见牧云陆腰中长剑,便醉中伸手去拔。牧云陆大惊,一把紧紧抓住他手:“六弟你要做什么?”

他神情如此之慌张,更引牧云笙放声大笑:“二哥到这后宫之中,满园暖玉温香,为何还带着那宝剑,不怕寒光煞气冲了这美景柔歌么?就借六弟一观又如何?”

牧云陆却死死不肯放手 :“六弟你从未使过剑,可切莫伤了自己。”

牧云笙哼了一声不快而起,于乐女手中取过一长笛,代剑而舞,口中胡乱吟唱:

“紫庭雪牖银楼殿,

明烛照天夜未眠。

琴箫婉澈璇玑阁,

罗绮芬芳玳瑁筵。

晶壶宝瑟歌九奏,

彩槛雕栏赋百篇。

歌催璧月澄轻素,

九阙横斜天欲暮。

宫镜新开扫妆初,

闲将往事轻回顾。

君不见贲帝挥鞭向九州,

九州未定已白头;

君不见虞妃百计求紫绶,

空遗媚骨委渠沟。

雄心未息墓树老,

花颜已槁舞榭留。

长诗信史真疑梦,

临风向月舞不休!”

唱毕舞止,牧云笙摔在草地之上,只醉卧大笑不止,听不清二哥说了些什么,只望见天上明月如落水中,流转朦胧。

牧云陆见牧云笙睡去,口中回念 :“长诗信史真疑梦,临风向月舞不休……”忽然长叹一声,“小笙儿,你果然做不得帝王。”

之后几天牧云笙都沉沉梦中,大醉淋漓,不知说了多少胡话。连明帝都不再发作,只是叹一声:“小笙儿若是能醉此一生,倒也是幸事。”

18

鹤苓清从梦中醒来,听见天空中传来沉沉的声音,像是雷神的车轮。这老人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奔出瀛鹿山下的宫殿,向高台攀去。

踏过无数石阶,他来到了浑天仪下。那巨人般的星仪正在缓缓转动着,无数的铜轴、齿轮、铁尺、金刻发出“格格当当”的相击声,这些声音融入那巨大的闷雷滚动声中,十几个数千斤的巨轮一齐转动,近千个小轮飞旋,正把那个标尺推向某个终点。

而驱动着这庞然大物的,却只是那小小的少年。他仿佛是这星仪的一部分,一手轻推盘上的铜球滚动,来控制金质仪盘的细微倾斜,从而调整这巨大怪物的运转,另一手还在飞快地做出古怪的手势,像是每个手势都代表一个数。

“住手!六殿下,你在做什么?”鹤苓清扑了上去,“浑天仪是不能随便转动的,刻度乱了,一切就再也算不准了。”

少年却一把推开他:“你不烦我,就不会乱。”

“它……它转得太快了,会失控的。”

“五、四、三、二、一。”少年倒数着,突然一弹指,“到了。”

“当”的一声清亮巨响,仿佛连云幕都被振得波动起来。那无数的轮盘,突然全部像弹脱-了崩簧一般,戛然而止。没有冲撞,没有急刹,没有摩擦,没有惯性,所有的力都平衡在了一点。一切因为力的消无而静止,这是一次完美的运算。

鹤苓清呆立在那里,“这……这是什么算法?”

“我只是来想验证一下,我的算式真的是对的。看来,这浑天仪还算准确。”

“你在算什么?”

少年抬头看向那最终的刻度:“算十年之后……的某一天……我会不会和她在一起!”

“不!”鹤苓清绝望地喊,“你不能用浑天仪来算自己的命运,任何人都不可以!因为自算会产生永不可确定的变数,那会毁掉全局,所有人的命运,整个王朝的命运,就再也没有人能算清了。”

“皇极经天派的算法不能,我却能。”少年看着那刻度,没有人知道那个符号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十年之后,就见分晓。”

19

这一天,宛州世子牧云德来帝都天启城进礼。他是牧云笙的九叔宛州邺王牧云栾的儿子,也就是牧云笙的堂兄。

宛州邺王牧云栾是明帝牧云勤的九弟,当年大家还是皇子时,就为太子位有一番恶斗,牧云栾精明强干本更胜过牧云勤,但他为人个性决绝,对人好时可以割肉赠食,恨一个人时便手段残忍毫不留情,死忠与仇敌一样多。眼见更多重臣与穆如世家更倾向温和的三皇子牧云勤,牧云栾以退为进,放弃争太子位,主动请封赐宛州为王。那时三皇子一党也乐于以宛州一地换取皇位之争上少一个敌人,于是顺水推舟。

牧云勤称帝后,深以牧云栾为患,一面热诚安抚,所求无所不应,一面对朝中及宛州各郡军政官员的倒向着意争夺。但牧云栾精于统御,这些年宛州之富庶,早超过中州,各郡之中,也遍是邺王党羽。

而宛州王世子牧云德却好似完全没有继承其父之才干精神,长得身形肥胖,其貌不扬,身上穿着华贵,却仍是没有皇家的气质。众臣暗自摇头,明帝也心中暗笑,因为他与自己九弟宛州王素来不和,现在看到其子这般形状,完全不如自己的几位皇子,不由颇为得意。

大殿会见后,明帝传旨在御花园摆宴赏花,园中行走之时,盼兮偷偷对牧云笙说:“这宛州世子周身华贵,却一派俗气,我很是讨厌他的眼神。”

那边牧云德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冷笑。盼兮有些吃惊:“难道他也看得见我?听得见我说话?”

这时明帝转头问牧云德 :“皇侄读了些什么书?可否习得弓马?”

牧云德躬身道:“臣儿也没有什么本事,诗书琴棋刀枪骑射,样样都学了,样样也稀松,现在也只能略背得下《纵略》、《武韬》等数本。”

明帝惊讶道:“这几本书洋洋万言,你也能背得下来?”

牧云德笑道:“请陛下任意出题。”

明帝命人取过书来,随意翻了几处,说出上句,牧云德立刻滔滔不绝接背下去,众人惊叹。

明帝心恼,不想牧云栾之子竟然有如此本事。宴毕,众人又看牧云德与四皇子牧云合比较棋艺。结果不过数十手,刚近中盘,四皇子就已完败。明帝面有愠色。

一旁有棋艺高超的翰林老臣看出明帝不悦,笑道:“世子棋艺高超,微臣也想请教。”他本想赢下牧云德为皇上争回一点颜面,不料牧云德行棋更加凌厉,又是中盘即败。

众人哗然,那老臣的棋艺已是一品,居然被牧云德这样轻易击败,这世上不知还有谁能下得过他。

“那不是他下的。”盼兮偷偷对牧云笙说。

“为什么?”牧云笙在心中问。

“看到他旁边那个玄袍老者侍从了吗?下棋时他一直沉思,牧云德却东张西望,一点思考的样子也没有。和当世名家下棋还能这样,绝不可能,只会是他身后那老者想好了棋招,不知用何方法告诉他。”

“我听人说宛州王给他的儿子请了个精通法术的世外高人做师傅,莫非就是他?”牧云笙想着。

“果然是这样……方才背书,三韬七略之中,任一本书任一句话都记在心中,这也绝不是只靠心力可以做到的,我赌这牧云德能死背下字句,却一定不知道解读。”盼兮笑着说,“你若是去考他释义,他一定就傻眼了。”

牧云笙心中笑道:“我自己也不爱读书呢,还考别人。”

那边三皇子牧云合不服,起身离座道:“愿与皇弟切磋箭技。”牧云德冷笑道:“我的箭法粗疏,就请三皇兄指教了。”

众人来到草地,十丈外立起箭靶,三皇子连发三箭,俱中靶心。众人一片喝好之声。

轮到牧云德时,他却举起弓来,一箭射向高空,众人正不解时,竟有一只飞鸟被射落了下来。

牧云笙看见,那箭在空中时,居然像被风吹动一样变了方向。盼兮冷笑着:“这哪是箭法,分明是秘术。”

一边众臣纷纷叹息。宛州王牧云栾竟然嚣张到派其子来帝都炫技,明显要向天下昭示众皇子还不如他的儿子。看来是宛州势力成熟,已然有恃无恐,开始打压皇族的气势了。

明帝心中如塞-上一块大石,再也强笑不出来。只叹皇长子牧云寒和二皇子牧云陆不在。以牧云寒的超群武艺、牧云陆的才气文韬,绝不会让这宛州邺王的世子如此轻易比下去,以致现在天启皇族颜面无光。

牧云德却借势进逼道:“今时艳阳当空,桃花开放,暖意融融,我愿借景献画一幅,以谢今日之皇恩。”

所有的人都将眼睛望向牧云笙去,六皇子画工上的天赋,举世皆知,如今牧云德竟要在牧云笙面前作画,岂不是明摆着要以一人打败明帝的所有皇子。

明帝知道牧云德必有高人传授,心已气馁,但别人已逼到面前,不能不战而认输,也只得说:“那么,正好小笙儿平日也爱胡乱涂抹,就一同来画画这今日的桃花美景吧。”

于是大家展开笔墨,都画面前的一树桃花。

牧云德画笔如风,连眼睛都不望着笔尖,转眼间桃花朵朵怒放,牧云笙看他手臂挥动,眼神却散漫,还偷瞧四周,知道这必是又有人控制着他的手在作画。他望着牧云德身后那玄袍之人,他果然正凝神看着纸面,手指暗暗挥动。牧云笙心想,这哪里是比画,不如直接改成斗法好了,心中一气,一点作画的兴趣也无,只看着白纸出神。

转眼牧云德画卷完成,片片花瓣分明可辨,远看仿佛真的是花落纸上,众人皆惊叹好画。再看牧云笙纸上时,却仍是空白一片。众臣们开始摇头叹息,六皇子虽然才气天纵,可是要想在片刻之内做成一画压过这幅桃花图,却是连国手大师也难做到的。

牧云德得意道:“诸位请数,那桃枝上是多少花瓣,这画上也是多少,若差了一片,我便认输。”

殿中又是一片惊叹声,没有人敢不相信他的话。

明帝叹一声道:“小笙儿,认输了吧。你连笔都没有来得及动呢。”

牧云笙看一看牧云德的画,心中却豁然开朗了。他微微一笑,不急不低三下四慢,来到牧云德桌边打量起他的那幅画,冷笑道:“这是画么?”

“不是画是什么?”牧云德沉不住气怒道。

“简直就像是把桃枝放在纸上么。连一片花瓣都不差,工笔能画成这样,只怕无人能比了。”少年道。

牧云德听此美誉,露出得意笑容。众臣一看牧云笙都如此说了,也都只有随声附和,一片夸赞之声,明帝脸上,却是再也笑不出来。

“可是少了一点。”牧云笙说。

“什么少了一点?”牧云德惊问。

牧云笙举起笔像是要指,却把一滴墨滴甩在那画上。

牧云德大惊:“你……你这是故意坏我的画。”

“不,”牧云笙稳如静水,“是你的画就少了这一点。”

牧云德气得发笑:“六殿下,你……你太调皮了。”

牧云笙忽然手腕一挥,笔尖在那墨点上轻触几下:“画得再像,却是僵死之物,只少这一点灵气。”

众人围拢看去,那个墨点已然变成一只蝴蝶,似乎正在桃花之上将落未落的那一瞬,那翅膀将开将合之一刹,脱纸欲飞,而那花枝被这一点,便仿佛正在微微地颤动,顿时满画俱活。

众人静默了许久,突然爆发出喝彩之声。殿中欢呼雷动,像是赢得了一场战争似的。盼兮更是高兴得不行,在小笙儿身边跳着欢笑。

明帝也终于微露笑意。

牧云德惊道:“这算什么?他只画了这一只小虫,怎就压得过我满树桃花?”

他背后那玄袍者叹了一声,扳住牧云德肩头:“世子,服输吧。真论画境,我们与人家是溪流与大海的分别。”

20

宛州少主回到驿馆,气得踢翻案几,对那玄袍老者大喊:“我与你学了这么多年法术,结果居然还是被人一个墨点就打败了。这样回去,有什么面目见我父王?”

玄袍者却面如止水,不喜不怒:“法术是可以靠苦练得到的,但意境就完全不同了,你是被六皇子的才华打败的,可你将来要做的是天下帝王,这一点才华却是无用的。”

“对了,”牧云德突然想起别事,“你有没有看见那六皇子身边的小魅灵?当真是美丽,我这么多年自以为收藏美\_女无数,可与她相比,竟然……你说这是不是……也是意境的分别。”

玄袍者这时却笑了:“如果我没看错,那个小魅灵不是普通的游魅,而是珠魂所化,所以才能那样脱俗,她还没有能凝聚出实体,等她凝成血肉之躯的真正之人后,天下之乱才将真正开始呢。”

“我不明白,这美人和天下之乱有什么关系?”

“据说有古人制成奇珍宝珠,可以将前人的记忆心思吸入珠中。久而久之,这珠中就藏有了许多久远的秘密。而那珠魂其实是曾活在这世间的一奇女-子的珠中倒影,初时她只是一个不知自己是谁的虚灵,但是渐渐地,她会吸收天地间的微尘,将自己凝为真正的人。所以当这魅灵凝为真人之时,就可能影响天下人的命运。”

“墨先生,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也是前辈所述。没想到今天居然在那六皇子身边看见她。所以世子殿下,趁着这魅灵还没有真正凝成,快些控制她的心神是为上策。你得到了她的帮助,就得到了天下。”

“那她现在在那六皇子的身边,那六皇子不是成了我们最大的威胁?我们要快些动作。”

老者叹了一声:“从我得到的密报,上次占星大典所测,六皇子的确是帝王之选。只可惜他天生狂放,自己不信天命,也绝不肯按星相所示一步不差地过自己的一生,所以一切仍是变数。”

21

这天,明帝把牧云笙唤到面前,阴沉着面孔。

“听说你太学殿也不去,也不习文练字,径自终日摆弄一些粉末药水,画一些古怪符号。你是堂堂皇子,这样荒唐嬉闹,将来还能成大器么?”

一边明仪皇后摇头冷笑:“有什么样古怪的母亲,果然就有什么样古怪的儿子,你母亲就是常弄一些妖异之术来迷惑你父皇,最后中了那些古怪的炼金之毒死了,到了你竟然还是不学好……”

牧云笙咬住嘴唇,紧掩愤怒。

明帝却任由皇后说着那些侮辱牧云笙母亲的话,仿佛与他无关似的,他再也不会想到要去维护那曾经爱过他的女-子,只顾着教训:“那天占星大典,圣师说你天命有成大业之相,但切忌不可沉迷于异端,被妖魅所惑,否则反而会成为这世间的祸害,你怎的就不醒悟呢?”

牧云笙心想:我母亲也是你眼中的异端妖魅么?原来你终是顾了你的江山大业,她才会那样年轻就离开人世。

他按压不住心中怨怒,冷笑道:“什么天命?这世上哪有神灵?谁又配预言我的未来人生?”

“混账!”明帝怒立而起,把手中镶玉茶杯摔在地上。

少年冷笑,转身大步出殿。

“谁教了他这些话?又是谁教唆了他这样的胆子?”明帝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明仪皇后上来扶住他:“陛下息怒,我看六皇子身上确有一股邪气,没准真有妖灵魅惑,是得请圣师们来驱打驱打。”

22

“小笙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会不会觉得寂寞?”

“你?你要去哪儿?你为什么要走?”少年吃惊地望着盼兮,不知她为何这样说。

女孩正望着窗外,天光流转,在她的脸上轻轻拂过。

“我终是要走的,谢谢你把我带出珠中的世界。但我不想再作为一个幻影在世间游荡。我要寻找一个地方,去凝出自己真正的身\_体。”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有真身呢?”少年问,“我听说,虚无的魅灵可以活五百年,若是凝为人,却只能活几十年。如果凝聚失败,还会变得丑陋残缺,真不知要冒多少艰险,才能像普通人一样活着,这是为什么呢?”

女孩像被触动了心事,低下头去,喃喃地说:

“你还不明白吗?就为了……可以真实地看到自己,真实地触摸到这个世界。我心中洞悉这世间的奥秘,却终是个没有五感的虚灵,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触不能闻,只能去感应别的心灵中的震颤,你是我最熟悉的人,我迷恋于感受你的喜怒哀乐,为你欢喜而欢喜,为你悲伤而悲伤。但我其实根本看不到你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心绪变幻着,所以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来活一次……哪怕……只有短暂的几年生命,就要消散于天地间。”

“哪怕……只有几年的生命?”

“魅吸收天地间的微尘凝成人,不可能像在母体中孕育的人一样从婴儿开始生长。越追求完美,身\_体就越虚弱……寿命短暂是很正常的了。”

“因为要变成最美的人,所以不惜一生短暂么?”

“这样也好啊,对于我这样爱美如命的人儿来说,我不用看到自己老去时的样子,这是多么幸福啊。你也只会永远记住我最美丽的时候啊。”

牧云笙望着她,女孩的眼睛如深蓝的星空。他知道这女孩在还是初生的朦胧灵识时就受了自己太深的影响,若不能追求绝美的境界,便不知一生有何意义。于是她这样决绝地放弃了本来可以漫长的生命,只为可以真实地感受这个世界。

“没有法术可以让你永远美丽不老么?”

盼兮摇摇头,“这世上不会有什么永远的东西,最终一切都是要失去的。天下没有不老的美人,也不会有不衰的王朝,这是天地的规律,人强求又有何用呢?”

“没有……永远的么?”少年沉吟着。

“我不是怕……怕他们,而是……怕你……”盼兮喃喃着,“你遇到任何的痛苦,我想我心中都只会更十般百般地难过。”

少年凝望着眼前的女孩。少-女的双颊不知何时变得绯红了,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不敢看少年的眼睛。

她来到这个世间,孤独一人,只有这少年能看见她,与她说话,听她心声。他倾心地喜欢她,她也就一心地只为了他好,愿付了自己去驱赶他一生中的苦痛与凄悲,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她心中欢喜,原来对另一个人好可以让自己这么欢乐,哪怕是为了他受多少苦竟也是情愿的。

而少年呆在那里,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他身边美丽女孩儿无数,天天如小鸟群欢绕他身旁,但他没有听过这样的一句话,她们都喜欢与他在一起,但她们都不是她。她独一无二,她会为他的欢喜而欢喜,为他的忧愁而忧愁,会整天整天的心中只想着他一个影子。而少年也一样,自她来到他的身边,他已经不自觉间改变了,以前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只想放纵无羁地度过每日,但是现在,他却心中分明地知道,自己要去想明白一个将来,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将来。

“也许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女孩低下头,“也许,能预感到危险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抬头望着少年:“我害怕……你能不能……抱\_紧我……”

少年点点头,伸出手去,女孩靠在他肩头,他却无法感到半分温度与重量。女孩轻轻地叹息:“如果我有真实的身\_体……这一刻会是多么的温暖和幸福呢……”

少年轻轻靠近女孩,却没有力量使她感到安宁。他想抱\_紧她,却无能为力。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士兵们拥来,把秦风殿围住了。

23

皇极经天派的术法大师来到了殿外,大声道:“术师文祥,求见六殿下。”

盼兮惊慌地离开少年的怀抱,向殿后奔去。少年赶上去,想抓住她的手,却什么也握不到。

“害怕的事终于来了……小笙儿……我先去躲一躲,很快回来找你的。”女孩说着,隐入夜色中。

术师文祥带着弟子们走入殿中,只轻轻躬身,便傲慢地四下张望。皇极经天派的术师在朝中地位甚高,极得明帝的信任,加之人们都知道明帝不喜欢六皇子,所以也毫无忌惮。

“那东西去后面方向了,你们去找。”文祥向他的弟子们指着,那些穿着绣有符文的长袍的术师便向殿后奔去。

“你们放肆!”牧云笙喊着,“谁允许你们在这胡闹。”

“在下有陛下的旨意。”文样径直从少年身边走过,对他的弟子们喊着,“就在西南方不远,去,把符沙洒过去!”

“在那里!”有术师喊着,“用火符!烧死她!”他们喊叫着向一个方向奔去。

“不!”少年惊恐地喊着,“不要伤害她!”他冲向殿外,却被几个内侍拉住。少年愤怒地回身一掌抽在一位内侍的脸上,然后挣脱开来,向混乱处奔去。

园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符法使用后的焦味。少年的心也像被在火上灼烤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做错了什么事?盼兮在哪里?她死了吗?

那些术师四下搜寻着,还不时向暗中发出法术的光焰。少年疯狂地喊着,去推开他们:“够了!够了!你们都停下!”

但没有人理会他,似乎他并不存在。

少年在黑暗中冲撞着,大喊着,渐渐地,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只觉得眼前漆黑一团,在园中磕磕绊绊地走着,渐渐远离了人群。

周围变得安静下来,少年觉得自己的心也包裹在黑暗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敢想,只有一阵阵揪心的痛。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们做错了什么?盼兮只是想接近人的世界,了解人的心,她又做错了什么?她还会再相信世人么?自己活下去又还有什么意思?

24

突然,他听见轻声的呼唤。少年身-子一震,疾奔了过去。

女孩正虚弱地隐在石边,她看到少年,仍然向他轻轻地微笑。

“也许……我们要说告别了……”她的笑是那样美,却像刀一样扎进少年的心。

“盼兮,不要离开我……”少年觉得无法再呼吸,他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朋友了,他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们弄伤了我,我已经快没有力量再融入你的心神了,你很快就会再看不见我……但小笙儿,记住……有太多人想看到你死去或沉沦,你千万要小心谨慎,不要让他们抓到你的过失,只要你能扛过去,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

“我不要什么天下,我连你都无法留住,要天下又有何用呢?”少年狂喊着。

“小笙儿……别傻了……我并不会死……我只是暂时离开……”

“是真的么?”少年擦着眼泪,生怕一时朦胧丢失了她。

“我要走了……去找一个地方,凝聚出我真实的形体,那时……我再回来找你……”

“可盼兮……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也许是很短,也许……”

少年觉得心像被土埋住了,看不到一丝光,“盼兮,你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我会的,我会结一个蛹把自己藏起来,直到血肉孕育,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我再回来……我希望,你能真实地触摸到我,感受到我……”

“可是,你会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想要凝出最美丽的身\_体,就要去寻找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孕育自己,可惜……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支撑到寻找到它……”

“盼兮……我带你去……”

“别傻了……你是皇子……别为了我做傻事,你好好地过下去,十年之后,你去世上最美的地方找我,好吗?”

少年深深点头。

女孩凝望着少年,轻轻地微笑,伸出手拂向少年的面颊,手指的虚影却陷入少年的额中。

“我多么希望,有一天,能真实地触碰到你……那种感觉,将是多么……好……”

她的笑容淡去了,少年看着女孩完全消隐在自己的怀中,“盼兮!”他高声地喊着,却不再有回答。

小笙儿不敢收拢手臂,他怕一改变姿势,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连一个她曾存在的证据也没有了。但是他又能挽回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盼兮……”

少年呆呆地伸出手,他的手仍做着环抱的姿势,却只有虚空。

25

这些日子,皇城中渐少了欢声笑语,那些王公子女伴读们进宫的也少了。这个王朝正面临着战争与饥荒。但牧云笙专心作画,并未察觉外面时局渐变,只一心沉迷在自己笔下的画境中。

牧云笙的世界只在这宫闱中,软帐温纱,仿佛还回荡着女孩的笑声,他以为这将是他的所有记忆。他不会去想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也毫无兴趣。他可以待在画室中,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地画山水美人图,一笔笔地细描,也许一天的光阴,只用来绘一双眼睛、一丝衣褶,唯恐落笔不稳,不肯有一点的偏失……忽然觉得眼前恍惚,画上山景人影晃动时,才发现早已夜阑,周围点起了无数火烛。他双眼流泪,看着明晃晃一个大殿,却无一个人影,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早沉入画境之中。

他的画稿是从不与人看的,但也从不收藏,一幅画画完了,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刻,他也觉得它失去了意义,拂落于地再不会记起。他不记得自己画过多少画,也不记得那些画都哪儿去了,直到许多年后,牧云笙看见自己少年时的画稿在民间流传,有人以万金求购,才想到原来的确是有人把自己画过的每一幅画都收起藏好,只是因为家国变乱,才流落民间。可是谁呢?是那些他记得名字却怎么也不记得面目的内侍们?还是某个女孩儿呢?

但有一幅画,牧云笙想留存,它却不见了。在一个春季的晚上,他终于画成了它,挂起呆呆地看着,便那样睡去了。

再醒来时,墙上空空如也,仿佛什么也没有过。他呆了很久,没有大叫,没有着人翻遍宫殿去找寻。因为牧云笙想:太美的东西也许就会消失。他在痴狂中完成了这画卷,望着她时那一刻忽然所有的幸福和忧伤都涌上心头,这种心境他无法再体验第二次。所以画消失了,那似乎倒是本该如此。

一切,都真的是注定的么?从母亲的命运,到盼兮的命运,她们有什么错,为什么一切为世间所不容?只因为那传说中的天意不祥?

他在殿中如木人般倚墙独坐,墙外的斜阳照在他的身上,渐渐地移走,暗淡,换成了清冷的星光。

少年的眼中没有神采,就这样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忽然他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有什么正在少年的心中激荡开来。他猛地站起,推开了殿门。

门外的天空,星河满天,银辉倾泻,正像那天占星大典时一般。

“你错了……”少年缓缓将手举向天空,“你别想阻止我,我会向世间证明……”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起来,“没有什么上天的旨意,你——根本就不存在!”

像一头愤怒的幼狮,对苍穹发出了第一声咆哮。虽然声音弱小,但仍然是吼声。

26

少年大步走向巨大的瀛鹿台,他的身影在无数台阶前显得那么渺小,但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把它们一级级踩在脚下。

圣师鹤苓清在星台顶上等候着他,他的身后,是流光飞舞的星海。

“殿下,你终于来了。”

“你在等我?”

“星辰会向我指示这个国度的未来,殿下,我仍是要再重复一遍上天对你所昭示出的预言,一定记住,不要因为一时任性而去做星命不允许的事情,否则你会把灾难带给世间,你会成为世人所痛恨的人。”

少年轻轻地笑了:“皇极经天派能通过浑天仪预测世上一切,那你能不能预测出,我下面要做什么?”

鹤苓清叹了一口气:“不能。”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他们是牵动星辰的人,而不能被星辰所左右。殿下,我不能在你还没有做那些事情之前就阻止你,但是请你明白,你一旦做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你再也不可能成为伟大的帝王了。”

“伟大的帝王?秉承天意?”少年仰天大笑,却突然止住,冷笑着说出那几个字,“那就让上天去死吧。”

他大步走向一旁终年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铜鼎,抽出一根火把,然后走向浑天仪旁那十丈高的旗幅,伸手将它点燃。

十二面画着星辰轨迹的长幅巨旗变成了火焰的巨树,抬头仰望,就像是赤龙震怒着冲进星空。

人们在远处观望神圣的瀛鹿星台,发现它的顶端光焰四射,如星辰降落人间,映红天际,不禁全都跪倒膜拜。

少年丢下火把:“上天如果要证明它的存在,就尽管把责罚降下来吧,但是我一天不死,便要嘲笑它一天,我想做的事,它拦不了我。”

十二面巨大的火旗在他身后缓缓坠落下来,像是神使折翅,把火光投向大地。

27

瀛鹿台被焚,圣颜震怒。牧云笙很快被囚禁了起来。人们说,六皇子很可能再也不能走出那个园子了。

那皇城深处幽僻冷寂的园子,被紧锁起来,那个曾才华天纵的少年像是就此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但就像是深埋在这繁华荣耀帝都最深处的一个蛹,没有人知道有什么在里面孕育。

“盼兮,我会去找到你。”那个声音在暗暗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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