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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弃妇(下)

夜路漫漫,她是第一次走在紫禁城夜色茫茫的长街里。阿箬在前头提着灯,青樱披着一身深莲青镶金丝撒梅花朵儿的斗篷,暗沉沉的颜色本不易让人发现。要真发现了,也不过以为她是看别的嫔妃罢了。

东一长街的尽头,过了景仁门,往石影壁内一转,就是景仁宫。角门边早有宫女候着,见她来了也只是一声不问,开了角门由她进去。阿箬自然是被留在外头了。青樱走进阔朗的院中,看着满壁熟悉的龙凤和玺彩画,眼中不由一热。

这个地方,是曾经来熟了的。可是如今再来,备感凄凉。住在这儿的曾经最尊贵的女-子早已失了恩宠,失了权势,如同阶下囚一般。她有万千个不踏进这里的理由,却还是来了。

因为她们的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她迟疑片刻,踏着满地月色悄然走进。身后有在地上啄食米粒的鸽子,像是跳跃着的白色幽灵,只顾着贪吃,并不在意她的到来。甚至,连一丝扑棱也没有。或者,比起殿中的人,它们才更像这景仁宫的主人。

青樱推开沉重的雕花红漆大门,宫室里立刻散发出一股久未修葺打扫的尘土气息,呛得她掩住了口鼻。

殿中并没有点过多的烛火,积了油灰的烛台上几个蜡烛头狼狈地燃着,火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灭去。借着一缕清淡月光,她辨认片刻,才认出那个坐在凤座上的身影,似足了她的姑母。

她轻声唤道:“姑母。”

那人缓缓站起身来,如一重阴影逼到她跟前,森森道:“原来你还肯来?”

青樱沉沉点头:“割开肉,掰开骨,我和姑母流着的血都是乌拉那拉氏的。”

那人笑了笑,声音如同夜枭一般嘶哑低沉:“好。不管从前怎么样,有你这句话,我叫你来是对的。”

青樱被她的笑声激起一身战栗,她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心下密匝匝地刺进无数的酸楚与感慨,低声道:“姑母,您见老了。这些年,叫您受苦了。”

可不是老了?当年乌拉那拉氏虽不算一等一的貌美,也是端然生华的六宫之主。

乌拉那拉氏干脆地笑了一声,冷道:“我虽老了,你还年轻,这才是最要紧的。”

青樱犹豫片刻,还是道:“姑母,今日登基的,是弘历。太后的养子。”

乌拉那拉氏仰天笑了片刻,笑得眼角都沁出泪来:“恭喜啊恭喜,你也算如愿以偿,修得善果了。”她脸上忽然一冷,面色有些凄厉的狰狞,“谁登基谁做皇帝,谁做太后谁做阶下囚,都不必你来说了。今日钮祜禄氏来见过我,她告诉我,新帝会追封我的姐姐——先帝前头的福晋为孝敬皇后,我一生所作的德行,都会记在她身上。钮祜禄氏是成全了先帝的心愿,我姐姐死了,只当她是活着。而我呢?而我呢?不入史册,不附太庙,来日以无名无姓的先帝嫔妃的身份下葬。无声无息,我就成了后宫里的一尘一芥,风吹过就散了,半点不留下痕迹。好啊好,好狠毒的钮祜禄氏!这样狠毒,青樱,你可要好好学着!”

青樱惊得背心寒毛阵阵竖起,整个人定在原地,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如细小的虫子慢悠悠爬过,所过之处,又是一阵惊寒。

乌拉那拉氏轻蔑地瞟她一眼:“这般无用,我是白费了心思叫你来了。看来还是如从前一般,心浮气躁,不成大器。”

青樱回过神来,勉强镇定着道:“成不成大器,我能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劳。”

乌拉那拉氏看了青樱一眼,徐徐道:“功劳?当年三阿哥弘时一时糊涂,不肯娶你为福晋,让你受辱,你心中自然不忿。我要你暂忍屈辱,先居格格之位侍奉在侧,以图后算,你也以为受辱,不肯屈就。”

青樱默默片刻,沉声道:“虽然都是妾室,但三阿哥无意于我,只钟情先帝的瑛贵人,才招来弥天大祸。未曾嫁给三阿哥,是我的运气。嫁给四阿哥,我也从未后悔。”

乌拉那拉氏眼皮也不抬:“可是嫁给弘历为侧福晋,你就心满意足了么?到底,侧福晋也好,格格也好,都只是妾室而已。”

青樱想起弘历,只觉万般郁结都松散开来,只余如蜜清甜:“皇上对我颇为钟爱,三阿哥只视我如无物。情分轻重,青樱自然懂得分辨。”

乌拉那拉氏笑了笑,语气酸涩:“身在帝王家,谈论情分,岂不可笑?”她见青樱只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觉叹了口气,“你这个年纪,自然是不能明白的。也好,不明白总有不明白的好处,自以为安乐,何尝不也是一种安乐呢?只是青樱……从今日起,你可再不是王府的侧福晋了,皇宫深苑,又岂是区区一个王府可比?”

青樱想起这几日境遇,不觉也有些蹙眉,乌拉那拉氏打量她神色,淡淡道:“怎么?才进宫,名分尚未定,就波澜顿生了?”

青樱望着乌拉那拉氏,屏息敛神,郑重下拜:“青樱愚昧,还请姑母赐教。”

乌拉那拉氏冷笑:“难得,我这个败军之将,一个为先帝所厌弃至死的弃妇,还有人来请我赐教。”

青樱俯身:“姑母虽然无子无宠,但皇后之位多年不倒。若非因为太后,今日凤座之上或许是您。哪怕您今日困坐深宫,也一定有青樱百般难以企及之处。”

乌拉那拉氏别过头:“当年你姻缘不谐,成为宫中笑柄,难免不记恨我。如今你又是钮祜禄氏的媳妇,我又何必要教你?”

青樱沉吟片刻,诚恳地望着乌拉那拉氏:“因为姑母与我,都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乌拉那拉氏望着窗外,深黑的天色下,唯见她面容黯然。乌拉那拉氏声音微哑:“如今,我不是大清的国母,不是先帝的皇后,更不是谁的额娘。我剩下的唯一身份,只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她停一停,沉声说,“当年孝恭仁太后告诉我,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是一定要正位中宫的,如今我一样把这句话告诉你。你,敢不敢?”

心头的惊动乍然崛起,青樱被惊得后退几步,不免生了几分怯意,低低道:“青樱不敢妄求皇后之位,只求皇上恩爱长久,做个宠妃即可。”乌拉那拉氏唇角扬起讥诮的笑意:“宠妃?除了拥有宠爱,还有什么?宠妃最大的优势不过是得宠,一个女-人,得宠过后失宠,只会生不如死。”乌拉那拉氏冷冷扫她两眼,“咱们乌拉那拉氏怎么会有你这样目光短浅之人?”

青樱觉得满脸都烧了起来,讪讪地垂着手立着,不敢说话。

乌拉那拉氏道:“等你红颜迟暮,机心耗尽,你还能凭什么去争宠?姑母问你,宠爱是面子,权势是里子,你要哪一个?”

宠爱与权势,是开在心尖上最惊艳的花,哪一朵,都能艳了浮生,惊了人世。青樱思忖片刻,暗暗下了决心:“青樱贪心,自然希望两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里子最最要紧。”

乌拉那拉氏颔首:“这话还有点出息。人云宫门深似海,立足艰难。何况你又是我的侄女儿,要在后宫立足,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青樱被说中心事,愈加低头。片刻,她抬起头来,大声道:“虽然难,但青樱没有退路,只能向前。”

乌拉那拉氏眼中精光一闪,终于露出几分欣慰的神色,缓缓伸出手扶起青樱:“要在后宫立足,恩宠,皇子,固然不可少。但是青樱,你要隐忍,更要狠心。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干净利落,不留把柄。你要爬得高,不是只高一点点。你高一点点,人人都会妒忌你谋害你;可是当你比别人胜出更多,筹谋更远,那么除了屈服和景仰,她们更会畏惧,不敢再害你。”

青樱有些懵懂,乌拉那拉氏看她一眼,并不理会,继续道:“后宫之中,人人都想有所得,不愿有所失。可是青樱,你要明白,当一个人什么都可以舍弃之时,才是她真正无所畏惧之时。”乌拉那拉氏颇为欷歔,“我的错失,就是太过于在乎后位,在乎先帝的情分,才会落得如此地步。”

青樱若有所悟:“姑母所言,是无欲则刚?”

乌拉那拉氏略略点头,冷然道:“我所能教你的,只有这些了。败军之将的残言片语,你觉得有用就听,无用过耳即忘就是。时候不早了,你走吧,惹人注目的话,明朝或许就是死期了。”

青樱起身告退:“青樱先走,将来若是方便,还会再来探望姑母。”

乌拉那拉氏漠然道:“不必了,再见也是彼此麻烦。”

青樱低声安慰道:“太后没有说如何处置姑母。姑母安心避居一些时日再说吧。”

乌拉那拉氏扬起下颌,骄傲道:“我是堂堂大清门走进的皇后,难道还要听她处置?还是你自求多福吧。”

青樱默默拜别,只身出去。快到殿门口时,乌拉那拉氏忽然唤了一声:“青樱!”那声音似乎有些凄厉,青樱心中一颤,立刻转过头去,乌拉那拉氏凄然欲落泪,“乌拉那拉氏已经出了一个弃妇,再不能出第二个弃妇了!你……”

那是一个女-人一生的泣血之言啊!

青樱忍着泪,无比郑重:“青樱明白。”

乌拉那拉氏旋即如常般淡然,慢慢走上凤座,端坐其上,静静道:“你要永远记得,你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

青樱鼻中一酸,只觉无限慨然。宝座之上的乌拉那拉氏早已年华枯衰,却依然风姿端华,不减国母风采。青樱情不自禁拜身-下去,叩首三次,转头离去。

阿箬候在长街深处,本是焦急得如猫儿挠心一般,见青樱出来,才松了一口气:“小主,你终于出来了。”

青樱忙问:“没人瞧见吧?”

阿箬点头:“没人。”她急急拿披风兜住青樱,扶住青樱的手往前走。

两人急急忙忙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才觉得提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阿箬才敢问:“老主子突然要见小主,到底是什么事?”

夜风幽幽,吹起飞扬的斗篷,恍若一只凄惶寻着枝头可以栖落的蝶。青樱缓住脚步,远远望见深冷天际寒星微芒,只觉无尽凄然,低低说:“这……恐怕是我和姑母的最后一面了。”

阿箬大惊:“小主怎么这样说?老主子她……”

青樱含泪道:“姑母的性子怎肯屈居人下,又是折辱自己的人。宁肯玉碎,也绝不瓦全。”

她望着长街幽狭的墨色天空,极目远望,前朝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犹自热闹非凡,五颜六色的烟花绚烂飞起在紫禁城无边无际的黑沉夜空里,整个夜空几乎被照得亮如白昼,连一轮明月亦黯然失色。不知哪儿来的一只寒鸦,怕是被绚丽的烟火惊着了,拍着乌沉沉的翅膀,呀呀地飞远了。

青樱忍不住落泪,俯下-身\_体,朝着景仁宫方向深深拜倒,阿箬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赶紧搀住她:“小主,地上的砖凉,您小心身-子。”青樱扶住她的手霍然起身,再不回顾。

阿箬悄悄看青樱,只见她神色清冷如霜,脸上再无一点泪痕。天际烟花绚烂缤纷的光彩照过重重赤红宫墙,千回百转照映在她脸上,愈显得她肤色如雪,沉静如冰。

须臾,青樱沉声吩咐:“阿箬,陪我去寿康宫,拜见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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