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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那些无法确定的地方 1992 城市之光

1992 城市之光

那条地狱里的道路啊,铺砌得如此之好,

从不需要任何修缮。

——鲁斯·伦德尔

一股没药和上了清漆的木头散发出的强烈味道。

一股混合了香樟和蜡烛的味道。

一把在我头颅里钻探的风镐。

我试着睁开眼睛,但眼睑好像被缝住了。我躺在一个又硬又冷的地方,脸贴着石头,浑身滚烫,止不住地发抖。我在抽搐,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无法顺畅地呼吸。我喉咙发涩,满嘴都是水泥的味道。有几秒钟,我筋疲力尽,动弹不得。

1

渐渐地,周围的静谧变成了人群激动的喧哗声。我感到一股怒气在发酵。

他们在冲谁发火?

靠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我站了起来,睁开眼睛。光线很强,我眼前一片模糊。我努力辨识周围的世界。

漫射灯、十字架、许多烛台和蜡烛、铜质的帏盖、大理石祭台。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看来我现在正身处一座教堂的祭坛中心,应该是一座天主教大教堂。面前是一百多米长的教堂中殿,两侧排列着巨大的木质雕花长椅。抬头望去,十几扇色彩斑斓的彩绘玻璃窗反射出耀眼的光线,三十多米高的哥特式穹顶让我感到一阵晕眩。

在祭坛对面,管风琴的巨大风箱和密密麻麻的音管顺次排开,上方是巨大的花瓣形天窗,窗上的彩绘玻璃反射出变幻莫测的蓝色。

“快叫警察!”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叫。十几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正紧盯着我:游客、跪着祈祷的信徒、忏悔室旁候着的神甫。我猛然间明白了那些嘈杂的斥责声来自哪里——因为我几乎赤身luo体,只穿着粉色圆点内裤和一双沾满泥浆的三叶草球鞋。

完了,我在这儿干什么?

我手腕上还戴着祖父的手表。我迅速扫了一眼:17:12。刚刚经历的一切在我周围旋转。我想起了和父亲的对话,想起了我在灯塔里搜寻线索,想起了地下室里被封起来的房间和房间里那让人透不过气的炎热,想起了那扇在我面前突然关上的金属门。

但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的腿受了伤。为了不让自己倒下,我紧紧倚靠着呈放精装版《圣经》的圣经台,顺便擦掉顺着脊背淌下来的冷汗。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太迟了!

“警察!不许动!举起手来!”

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沿着教堂中间的通道跑来。

在把事情搞清楚之前,绝不能让他们抓到我。我打起精神,连滚带爬地冲下大理石台阶,离开了祭坛。刚开始的几步走得特别痛苦。每走一步,我那水晶般脆弱的腿骨都好像要咔嚓一声折断似的。我咬紧牙关,撞开人群,沿着侧面的小礼拜堂朝外跑,一路上撞翻了装饰花、铸铁烛台和许多摆放在书架上的祈祷书。

“喂,说你呢!给我站住!”

我没有回头,在打滑的地板上全速冲刺。又跑了十米,推开面前的第一扇门。成功了,出来了!

我跳下石头台阶,连滚带爬地冲向教堂前的小广场……

2

汽车喇叭和警笛奏起的交响乐撕扯着耳膜,油腻的碎石路面上升起缕缕白烟,飘向灰暗的天空。那里盘旋着一架直升机,发出隆隆的响声。气氛有些紧张,空气潮--湿--得令人窒息,好像全世界都扣在一口闷锅里。

重获自由之后,我继续向前跑。这时,一位身材丰满的小个子女警追了上来。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甩掉她,但我过于自信了。突然,不知什么原因,我感到两腿发软,喘不过气来。就在我准备过马路的时候,那个女警伺机给我下了个绊儿,然后用她全身的重量把我压在地上。我还没来得及挣扎,一副金属手铐就钳住了我的手腕。

我眼前闪过一连串万花筒般的景象:黄色出租车在玻璃和水泥组成的峡谷中穿行;星条旗迎着风猎猎作响;旧教堂的剪影没入摩天大楼的丛林之中;身材魁伟的阿特拉斯铜像支撑着高耸入云的拱门……

我的脑袋被迫抵着人行道,身\_体因为恐惧而抖个不停,腹中犹如火烧,一阵阵胃酸腐蚀着食道。当警察在柏油马路上拽着我汗津津、赤条条的身\_体时,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出现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里?

3

20:00监牢里

我双手捂脸,用大拇指揉着太阳-穴-。这会儿要是有三片阿司匹林和一剂消炎药就好了。

被捕后,一辆警车把我送到了第17辖区——坐落在莱克星顿大街和第52街交叉口的一座红褐色堡垒。一到警察局,我就被关进了一间多人牢房,和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社会青年还有毒贩待在一起。

这间地下牢房简直就像桑拿室,没有空调,没有窗户,连一丝流动的空气也没有。冬天在这里肯定会冻僵,夏天会出一身臭汗。我坐在一条紧挨着墙的长凳上,等了三个小时,也没人给我提供任何衣物。在此期间,我只能luo着上半身,穿着粉色圆点内裤,忍受着牢房里的各种议论。

这场噩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luo体出来溜达很兴奋吗?你这个基佬!”

旁边的流浪汉已经烦了我一个小时。他脸色发紫,皮肤粗糙,瘦得像条长满疥疮的狗。为了打发时间,他一边翻来覆去说着下流话,一边挠着浓密的黄色络腮胡,都快挠出血了。在波士顿的急诊室里,每天都有许多像他一样的病人被送进来。他们是些被生活和交通事故击垮的人,是脆弱又富有进攻性的人,是脱离现实的人,是因酒精中毒而昏迷、体温过低或是神经错乱的人。

“你这身打扮,打飞机是不是挺方便的,嗯?娘娘腔?”

他很讨厌,但也让人害怕。我转过头,不去理会他。可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快说,你内裤里是不是藏了酒?你肯定是把酒放进-裤-衩里了……”

我轻轻推开他。尽管屋里很热,他还是裹着一件厚厚的羊毛大衣,上面的脏东西都结成了块。他跌坐在板凳上,口袋里露出一张折叠的报纸。这个醉鬼嘟囔了几句,然后脸朝墙壁瘫在长椅上。当他又一次开始胡言乱语的时候,我顺手拿走了他的报纸,心烦意乱地打开。这是一份《纽约时报》,头版是:

在总统竞选中

民主党提名大会推举比尔·克林顿

一个为美国发言的新声音

标题下方配了一张大幅照片,这位神气活现的候选人被妻子希拉里和女儿切尔西拥抱着,周围有一大群人簇拥着他们。报纸的日期是1992年7月16日。

我不禁再次用手捂住了脸。

这不可能……

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的记忆还停留在1991年6月初。我感到沮丧极了。在短短一分钟之内,我就掉进了时空的深渊。心跳越来越快,我试图通过深呼吸来唤醒理智,让自己恢复平静。怎么解释我混乱的记忆?大脑损伤?还是吸毒?

我是医生。尽管神经学并不是我的专业,但我也在多家医院做过充分的实习。我知道,记忆缺失往往都是难解之谜。

显而易见,此时的我得了远事遗忘症:进入灯塔中那个“禁止进入”的房间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那天之后,肯定有什么东西阻塞-了我的大脑。

现在,我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一年多!但是为什么?

我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以前我见过一些病人,他们在经历了无法忍受的创伤之后不能形成新的记忆——这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防止我们陷入精神错乱。但通常来说,他们的记忆会在几天后重新浮出-水面。可是现在,我失去的记忆长达一年多……

妈的……

“亚瑟·科斯特洛?”

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在牢房门口叫了我的名字。

“是我。”我起身回答。

他打开铁栅门,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了出来。我们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来到一间审讯室。审讯室有二十平米大小,里头有一面大镜子和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大桌子,周围摆着三把不配套的椅子。

我认出了一名警察,就是先前试图拦住我却挨了我一脚的那位。他眉毛上贴着一块纱布,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像是在说“该死的浑蛋”。我没说话,看了他一眼,想用眼神告诉他“别记仇,伙计”。和他在一起的另一位警察是个拉美\_女-人,头发乌黑,梳着发髻。她递给我一条旧麻布裤子和一件粗糙的灰色棉T恤。气氛一瞬间变得有点滑稽。在我穿衣服的时候,她自我介绍是负责审讯的书记官,并警告我别在她面前耍花招。

她开始提问,我一一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年龄、住址、职业。她说我被指控了好几项罪名:在宗教场所luo露身\_体、拒绝审问、袭警并致警察受伤。然后,她问我对此是否有异议。见我始终保持沉默,她试着问我是否有精神病史。我以有权不回答这些问题为由要求见律师。

“你请得起律师吗?还是需要给你指定一位?”

“我希望由杰弗里·韦克斯勒律师为我辩护,他人在波士顿。”

女警官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让我在笔录上签字,告诉我明天早上面见法官。然后她叫来一位助理,让他带我去照相室,采集电子指纹并拍照。趁女警官还没有下达把我送回牢房的命令,我请求打个电话。她同意了。

4

尽管不太情愿,我还是决定联系父亲。我担心他会过于激动,但我也知道他是唯一能帮我从这一大堆麻烦中脱身的人。我打给了波利娜——他忠诚的女秘书,也一度是他的情人。接到我的电话,她好像很吃惊,告诉我弗兰克此刻正和他妻子在意大利科莫湖度假。

“怎么回事,波利娜?爸爸从来不休假,更何况是去离家六千公里的地方!”

“哎,你要相信一切都会变的。”她回答,听上去有些局促。

“听着,我没时间和你解释我为什么打电话过来,但是我必须立刻和弗兰克联系上。”

她叹了口气,叫我等一等。不到一分钟,我听到了父亲嘶哑的嗓音:

“妈的,真的是你吗,亚瑟?”

“你好,爸爸。”

“为什么你这一年都不联系我们?我担心死了!”

我简要地向他描述了现在的处境。一句话,不太妙。

“可这段时间你到底去了哪里,看在老天的分上?”

电话那头,父亲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从地下传来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随你怎么想吧!我最后的记忆就是你让我签署文件继承灯塔的那天。”

“我们就来聊聊灯塔!我看到你把砖墙给砸了,我警告过你绝对不能这么做!”

他这番话彻底激怒了我。

“这不正是你期待的吗!你甚至买好了所有工具……”

他并没有否认。相反,在这股怒气背后,我感到他正焦灼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接下去的对话印证了我的预感。

“那么……你在门后面发现了什么?”

“一连串的麻烦。”我想逃避他的问题。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他步步紧逼。

“想知道的话,先让你的律师把我从监狱里弄出去。”

他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答应下来。

“我马上给杰弗里打电话,他会处理好所有事情的。”

“谢谢。关于灯塔的事情,爸爸,你确定已经把所有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吗?”

“当然!我有什么好瞒着你的?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跟你说那么多,因为你根本不听我的话。”

我可不想止步于此。

“我一直在想祖父的事情。”

“什么?你祖父?相信我,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以孩子们的生命发誓。”

我扯了扯嘴角。他这辈子都在以孩子们的生命向我母亲发誓,说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弗兰克!跟我说实话,浑蛋!”

电话那头传来大声咳痰的声音。突然间,我明白了一件事。波利娜转接电话的速度很快,说明弗兰克并不在意大利,而更可能是因为癌症复发而在某家医院接受治疗。他小心翼翼想要瞒过别人,坚信自己可以再次成功逃脱死亡的魔爪。

“好吧,”他终于让步了,“有件事我没说,也许应该告诉你。”

我果然猜中了。但他接下来的话还是让我感到无比震惊。

“你祖父还在世。”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开玩笑吗?”

“不幸的是,我没有开玩笑。”

“为什么?为什么是不幸?”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叹。

“苏里文还活着,他现在在纽约,被软禁在罗斯福岛上一家精神病院里。”

我还在努力消化这句话的时候,有人拍了下我的后背——那位拉美\_女警官示意我这通电话不能没完没了地打下去。我做了个手势,告诉她我还需要一分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还活着的?”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

他再次疲惫地叹了口气。

“1979年的时候,有天晚上我接到一通从曼哈顿打来的电话,是个负责照看流浪汉的公益组织打来的。他们刚刚在中央车站找到了苏里文。他攻击性很强,而且神志不清,既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身处哪个年代。”

“所以是你——他的亲生儿子——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

“我也很不好受!”弗兰克按捺不住情绪,大声吼道,“他失踪了24年,又生着病,非常暴力,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还一直胡说八道,声称自己谋杀了一个女-人……更何况我也不是单凭自己的判断做出这个决定的,有很多精神病鉴定专家给出了各种各样的结论:虐待妄想、精神变态、老年痴呆……”

“但你为什么把这件事像秘密一样藏着掖着?我有知道的权利!你夺走了我的祖父!我本可以去看望他,我可以……”

“尽说废话!你是不会喜欢他当时那个样子的。去看望一个植物人,除了让你难受,还能怎样?”

我不想顺着他的狗屁逻辑再说下去了。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妈妈?姐姐?哥哥?”

“只有你妈妈知道这个秘密。你在想什么?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不让这件事公开。我要保护我的家庭,保护公司……”

“保护形象,对,一直以来你都在保护形象!对你来说,形象永远是第一要务,对吗?”

“我讨厌你,亚瑟!”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他已经挂了电话。

5

第二天早上09:00

“孩子,你应该听过那句老话:想要树立第一印象,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在法庭走廊里等待传讯的时候,杰弗里·韦克斯勒帮我整理好领带。他的女助手拿着一把化妆刷,试图用粉底遮盖我的黑眼圈和惨白的脸色。上法庭前,我们只有几分钟时间商定在法官面前应该采取的策略。不过,杰弗里一直信奉我父亲的理念。他认为,和文字材料相比,外表更加重要。

“虽然听上去很不公平,但现实就是这样,”老律师说,“假如你能改变自己的形象,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杰弗里了。我尊敬他,爱他,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得不说这位经验丰富的律师确实做了好多事。他不仅给我拿了套西服,还把我的钱包、信用卡以及所有证件——身份证、驾驶证、护照都带了过来,以便在法庭上为我提供可信的身份证明。他还成功地让我的案子获得了优先审理权,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一次庭审持续不到十分钟。法官看上去似乎没怎么睡好,他懒洋洋地宣布审讯开始,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案情,然后让控辩双方发言。杰弗里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地陈述观点。他用一种令人信服的语调熟练地使用着骗人的三段论,证明这一切只不过是场微不足道的误会,并要求撤销所有指控。还没等我们再三恳求,检察官就同意了撤销“在宗教场所luo露身\_体”这项罪名。不过,在法院和杰弗里进行了最后一轮真刀真枪的较量后,法官拒绝为我袭警的行为重新定性。杰弗里则声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会做无罪辩护。检察官要求我们支付两万美元的保释金,但杰弗里成功地把数字压到了五千。接着,法官让我等候传唤,然后敲了下他的法槌。

“下一个案子!”

6

庭审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杰弗里还肩负着把我带回波士顿的任务。他坚持要我和他一起回去,但我希望能单独行动。

“弗兰克会生气的。”他低声抱怨。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敢跟他唱反调的话,那就只有你了,对不对?”

他让步了,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四张五十美元的钞票给我。

终于自由了!

我走出法院大门,经过几排房子。这会儿已经是早上十点了,空气依旧很清新。城市的喧闹让人感觉十分安心。尽管从昨晚开始就没合过眼,但我此刻却感到如释重负,身\_体状态似乎也不错——现在的我四肢灵活,呼吸顺畅,头也不痛了,只有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进了一家甜甜圈店,给自己点了一大杯咖啡和一个炸饼。然后我重新上路,从派克大道走到麦迪逊大道,再到第五大道。我最近一次来纽约是为了出席一位同事的儿子的葬礼,之后又去了大西洋城。我们当时住在马奎斯万豪酒店,这家酒店有一间美名远扬的高空旋转酒吧,在那儿能够360度欣赏曼哈顿街景。我们还在酒店的赫兹租车柜台租过一辆车。

一到时报广场,我就像从前一样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如果说,在夜晚,瀑布般的霓虹灯可以粉饰这座城市的不堪,那么在日光下,这里的肮脏面目就无法掩盖——到处都在上演偷窥秀,色情电影院里充斥着粗鲁的流浪汉、僵尸般的瘾君子和神情倦怠的妓-女;几名游客在脏兮兮的纪念品商店里东张西望;有个牙齿掉光的家伙在四处乞讨,脖子上用细绳挂着一块写着“HIV阳性”的牌子。真是一座位于世界十字路口的奇迹之殿 3

我穿过百老汇大街,走入通往酒店大堂的地下通道,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租车柜台。经过一番搜索,工作人员确认我的个人信息仍然保存在他们的系统里。为了节省时间,我接受了他向我推荐的第一辆车——马自达双门纳瓦霍,线条锋利,棱角分明。付款时,我的银行卡仍然有效,这让我感到既意外又宽慰。很快,我就手握方向盘,沿着罗斯福路一路向北,离开了曼哈顿。

为了找回记忆,我必须回到噩梦的起点,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二十四风向灯塔的地下室。

在开往科德角的四小时里,我轮番切换电台频道,不管是新闻播报,还是音乐节目。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加速学习,弥补我缺席的这一年多的光阴。我推测比尔·克林顿的受欢迎程度,一年前我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还有一个新出道的另类摇滚组合——涅槃乐队,他们的吉他声占据着各大电台;我还得知今年春天,四名警官袭击了罗德尼·金,却被宣告无罪,然后洛杉矶陷入一片骚乱;当主持人以一首《独自生活》作为节目结尾曲时,我明白了弗雷迪·莫库里刚去世不久;有一个介绍电影的频道,听众在讨论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片子,比如,《本能》《追梦者》和《不羁的天空》等。

7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开上了通往二十四风向灯塔的沙石路。远远望去,灯塔的身影有些模糊,却又十分迷人。它牢牢地矗立在岩石之间,侧面的木头墙壁被灿烂的阳光染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抵达目的地后,我下了车,用手挡着眼睛,躲避狂风从远处刮来的灰尘。

我走上通往农舍的石头台阶。房门紧锁,我用肩膀猛地撞开。

十三个月过去了,这里没有任何变化。同样的乡间小屋,同样的凝固在时间里的装饰。那只摩卡咖啡壶还放在厨房的洗碗槽里,旁边是我当时用来喝咖啡的杯子,就连壁炉里的灰烬也一直无人清扫。

我走进那条连接农舍和灯塔的过道。在过道尽头,我打开活板门,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地下室。

我合上闸刀,灯光照亮了整个地下室。这正是我一年前离开的地方,只是曾经--湿--热的空气现在变得干燥凉爽。在木桶和箱子旁,我用过的那些工具还放在那儿:锤子、凿子和挖掘杆,上面覆满了蜘蛛网。

坍塌的砖墙后面就是那扇铸铁门。

我刚才忘记关上楼梯上头的活板门了。一阵风吹来,门开始晃动,生锈的铰链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继续向前走,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只希望记忆能涌入我的脑海,好让我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重复着和去年相同的动作,用手拭掉了铜牌上的灰尘,那段拉丁语铭文露了出来。它似乎在嘲笑我。

二十四向风吹过,一切皆空。

温度越来越低。这地方果然不那么好客,但我没有屈服。我努力不让自己发抖,推开砖墙后面的铁门,走进那个狭小如牢房的房间。这次,我没拿手电筒。房间浸没在黑暗中。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想要把门关上。正当我准备拉动门把手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抢在我前面把门带上了。我吓了一大跳,感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就这样过了几秒,我紧张地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但是……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身\_体没有发抖,我的牙齿没有打战,我的耳朵也没有感到有血流涌入。

8

我走出灯塔,感到既安心又失望。我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有些事情得先放放了。

我渴望得到答案,但我似乎必须去另一个地方寻找它。也许是间心理诊所,也许该去咨询神经科医生。

越野车一路驶向波士顿。我要回家,但这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似乎永无止境。我一边开车一边打瞌睡。过度疲劳让我头昏脑涨,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打架。我筋疲力尽。我想洗个澡,然后一觉睡到自然醒,好好补充一下睡眠。不过,最重要的是,我现在饿得要死。空荡荡的胃里一阵阵绞痛,向饥饿发出严重抗议。

我把车停在汉诺威街上我看到的第一个空位上,然后走向北边的住宅区。我的公寓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不在的时候,谁来喂过我的猫?

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食品店,采购了一些食物和必需品:意大利面、香蒜酱、酸奶、洗洁精、几盒伟嘉猫粮……从店里出来的时候,我手里抱着两个大牛皮纸袋。

我走上长满藤萝的台阶,从汉诺威街走到我公寓所在的那块高地。我把两个牛皮纸袋夹在胳膊下面,安静地等着电梯。进电梯间的时候,里面飘来一股橙花的香味,我探过身\_体,按下了顶楼的按钮。

当电梯门重新关上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的话。我的目光落在手表表盘上,现在是下午五点。昨天这个时候,我正半luo着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里醒来。

二十四小时之前……

二十四这个数字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我脑海中飘荡。首先是二十四风向灯塔,然后是苏里文的失踪,他失踪了有……二十四年。

这个巧合让我感到有些蹊跷,但我没时间细想。突然,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指尖传来细碎的刺痛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整个人都在不停地颤-抖,身\_体变得僵直,好像要失去控制。似乎有几千伏的高压正冲击着我的大脑,快要让它短路了。

纸袋从我手中滑落。

然后,一声爆炸让我挣脱-了时间的枷锁。

1993 苏里文

只要是听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全都相信。

——奥斯卡·王尔德

一阵灼热的倾盆大雨浇在我身上。

雨点如此强劲,就像有人要把钉子插进我的头皮。周围充满了令人疲倦的--湿--热水汽,它们不停地盘旋,覆盖在我紧闭的眼睑上。我感到呼吸困难,透不过气来。我站着,但身\_体似乎完全不受意识控制,处在一种近乎熟睡的状态,双-腿止不住地发抖。突然,一声尖叫穿透了我的耳膜。这个声音听上去害怕极了。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我在……一间浴室的淋浴喷头下面!

1

我身边站着一个赤身luo体的年轻女-人,浑身都是肥皂和洗发水的泡沫,正张大嘴巴尖叫着,脸部因为惊讶和害怕扭曲变形。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她就狠狠地给了我的鼻子一拳。我踉跄几步,双手捂着脸,想要保护自己。还没喘几口气,第二拳又来了,正中我的胸口。我跌坐在浴池沿上,伸手抓住浴帘,想重新站起来。可地面很滑,我在挣扎的过程中一头撞在洗脸池上。

年轻女-人一脸惶恐,匆忙逃出了淋浴间。她随手抓起一块浴巾,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趴在地上,浑身虚脱,恍惚间听到她在向邻居求助。传入耳朵的句子零零散散,并不清晰,但我依稀能够分辨出“强---奸-犯”“在我浴室里”“叫警察”之类的字眼。

身\_体和头脑都昏昏沉沉的,动弹不了,连抬手擦掉从眼皮上流下来的水都很费力。而且,我现在鼻子正淌着血,完全喘不上气来,好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意志命令我站起来,四肢却不听使唤。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经历就是前车之鉴。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逃离这个牢笼。我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快速扫了一眼房间,然后走到一扇玻璃窗前。窗外是一条夹在两幢楼之间的窄巷。我打开窗户,把头伸出去,看到远处有一条宽阔的四车道马路,道路笔直,有些坡度。

灵活的黄色出租车,一栋挨着一栋的深棕色砖砌大楼,还有屋顶的雨水池——毫无疑问,我又回到了纽约。

但具体是哪里?

特别是……现在几点?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赶紧从窗户翻了出去,上了逃生用的金属楼梯,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来到大马路上,然后胡乱选了一个方向,以最快的速度开始逃亡。我看到岔路口立着两个绿白相间的路牌,显示这里是阿姆斯特丹大街和109街的交叉口。所以,我现在是在曼哈顿西北部的大学生街区。警笛声越来越响,我惊慌失措地往左边跑去,想要离开大街,逃到一条和它平行的、两边都是灌木的狭窄侧道上。

为了隐藏行踪,我躲进楼与楼之间的缝隙里,紧贴着墙壁,借机恢复体力。衣服--湿--透了,我用衬衫袖子擦了擦鼻血。看来我穿的还是杰弗里·韦克斯勒留给我的那身衣服。我机械地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祖父留给我的那块优雅的坦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多。

可是,是哪一天?

我努力理清思路。我最后的记忆是:公寓的电梯间,掉落在地上的购物纸袋,以及和上次在灯塔地下室里一模一样的强烈痉挛……

我打了个喷嚏。今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阳光十分温暖。尽管如此,我的牙齿还是在打战。

我需要一身新衣服。

我抬起头,看到头顶上晒着一些衣物。这些衣服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以我目前的处境来看,确实容不得我再挑挑拣拣了。我跳上一只垃圾桶,爬上围墙,努力去够那些衣服。我扯下一条帆布裤子、一件破了的扬基队T恤,还有一件牛仔夹克,然后迅速换上。没有一件衣服合身——裤脚在脚踝那里堆着,外套又格外紧身——但至少我现在身上是干的。我从刚刚脱下来的西服口袋里翻出来一些纸币和硬币,然后把--湿--乎乎的衣服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我回到大街上,混入来去匆匆的人群中。跟上次一样,我又感到一阵眩晕、反胃,还有头痛。如果我还想开动脑筋想点事情的话,就必须先吃点东西。我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家餐馆。在去吃饭之前,我往自动售报机里投了两枚25美分的硬币,买了份报纸。

第一版最上面的日期映入眼帘,我感到无比惊恐。

今天是1993年9月14日星期二……

2

“先生,您的鸡蛋、吐司和咖啡。”

女服务员把盛食物的盘子放在桌上,冲我微微一笑,然后回到柜台后面。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餐,一边仔细阅读这份《纽约时报》的头版新闻:

伊扎克·拉宾和亚西尔·阿拉法特达成和平协议

克林顿总统向这份“勇敢的赌注”致敬

文章配着一幅看上去很伟大的照片——在白宫前,比尔·克林顿面带微笑,张开双\_臂,庆祝另外两位领导人这一历史性的握手。在他右手边是以色列总理,左手边是巴解组织的领导人。

这张照片以及双方的声明让人们看到了两个敌对民族之间和平共处的希望。那么我呢?我到底是身处现实之中,还是在某个四维空间里?

我迅速判断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这一次,从我记忆中的最后一天开始算,14个月的时间消失了。无法解释的时间跳跃再次出现了。

见鬼,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感到小臂和双手在发抖。我很害怕,就像一个坚信床底下藏着鬼怪的小男孩。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些事情,它们让我的生活彻底偏离了轨道,失去了平衡。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是小时候父母教我的。我必须面对这一切,我不能被打倒。但我此刻该去找谁?该向谁求助呢?

没过多久,我心里就有了答案。肯定不能去找爸爸,因为他只会骗我。而另一个人选渐渐浮现在我脑海中。他是唯一一个仍然活在世上并很可能经历过我正在经历的这一切的人——我的祖父,苏里文·科斯特洛。

女服务员在桌子间转了一圈,确保每一位客人的杯子里都续满了咖啡。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向她要了一张纽约市地图,并告诉她我会给她一笔慷慨的小费。

趁着咖啡还热,我连喝了几口,想起父亲对我说过的话。

你祖父还活着。他现在在纽约。他被软禁在罗斯福岛上一家精神病院里。

看着女服务员给我的地图,我在脑海中勾画着东河中间那块狭长的土地——罗斯福岛就夹在曼哈顿和皇后区之间。这座岛大约三千米长,两百米宽,我从来没去过那里。我曾经读过一本古老的侦探小说,里面说岛上有座监狱,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关闭了。不过或许还在,这都说不准。我还在寄宿制医科学校读书的时候,隐约听说岛上有两三家医院尚在运营,其中有一家著名的精神病院——布莱克威尔医院。因为这家医院的建筑呈五边形,所以人们都管它叫“五角大楼”。苏里文就被软禁在那里。

能够见到祖父,这不仅给了我一个目标,还给了我些许勇气。我应该立刻动身才对。但他们会让我进去吗?理论上说,假如我能证明自己是他的直系亲属,应该就没问题。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我的钱包!

刚才掏旧衣服口袋的时候,我把现金全都拿出来了,却没有拿我的钱包,那里面装着我的身份证件。

我陷入了慌乱之中,赶紧付了钱,跑回小巷。垃圾桶还在那儿。我在里面找到了我的西服和长裤,然后迅速里里外外仔细翻了一遍。

一无所获。

妈的!

如果说眼下这个毫无理性可言的处境还存在一丁儿点逻辑的话,那么我的钱包应该就在西服里。我不相信有人会把钱包拿走,因为小偷一般只会拿口袋里的现金。

应该是被我弄丢了……

我走了几步,重新回到阿姆斯特丹大道,脑子一直在不停地转。

应该是落在那间浴室里了……

我回到那幢房子前,一个小时之前我刚从这里逃出来。周围很安静,甚至可以说相当冷清。这一带不但没有警察的影子,连人声都听不到。我绕到房子后面,决定碰碰运气。逃生梯已经被重新折叠起来了,但我爬上了一道矮墙,刚好可以够到它。我一路向上,很快就爬到了三楼的窗户外侧。碎玻璃渣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一块系着绳子的纸板取代了原先的玻璃。我毫不费力地扯下纸板,打开窗户跳进房间。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人来“欢迎”我。那个女孩已经拖干净了地上的血迹和水渍。我蹑手蹑脚地走在地砖上,四下都没有钱包的影子。我很失望,然后蹲了下来,在摇摇晃晃的衣柜下面检查了一番,接着又打开了一个白色的木质整理箱,里面堆着各种药品、化妆品、吹风机和化妆包。

就在那里,我发现我的碎纹皮钱包正安然无恙地躺在一层薄薄的灰尘上。应该是我撞到洗手池的时候掉出来的。

我伸手够到钱包,检查之后确认身份证件都在里面,然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理智告诉我,得赶紧离开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由于刚刚获得了一次小胜利,安静的房间又为我增添了不少勇气,于是我决定走出浴室,来场冒险。

3

屋里没有人。

这是一间杂乱的小公寓,装修得却很细致。厨房里的小吧台上放着一包拆开的麦片和一瓶酸奶,很显然,女主人出门时太匆忙,忘记把它们放回去了。

我偷吃了点儿麦片,然后把盒子放到架子上,又把酸奶放进冰箱。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让我决定继续留在这里——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偏偏在这间公寓里醒来。

我在客厅里东张西望。两个狭窄的置物架上摆满了书。录像机旁放着几摞录像带,有《宋飞正传》和《双峰》,有维姆·文德斯的《得克萨斯的巴黎》、马丁·斯科塞-斯的《穷街陋巷》、伊托·斯柯拉的《不凡之日》、路易·马勒的《通往绞刑架的电梯》和《恐怖小商店》,还有很多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电影,比如,《苏菲的选择》《法国中尉的女-人》《走出非洲》等。

墙上挂着几幅名画复制品,有安迪·沃霍尔、凯斯·哈林和让·米切尔·巴斯奎特。

一张小矮桌上搁着一包薄荷味的香烟和一只印着“I LOVE NY”的打火机。我在沙发上坐下时,弹簧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点了一支香烟,吐出第一口烟之后,我又想起了那个在浴室里尖叫的年轻女-人,当时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惊慌。我们彼此不认识,而我突然出现在她的浴室里,就像《神秘博士》里的场景一样,她肯定非常害怕。

边上传来一声猫叫,我转过头去,看到一只有着圆圆的眼睛和深棕色毛皮的虎皮猫跳上了沙发扶手。它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牌子,我眯起眼睛,认出了上面刻着的名字:雷明顿。

“你好啊,小家伙。”

我想伸手摸一摸它,它却跳向一边,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站起来,准备去探索公寓里的最后一个房间。这是一间铺着棕色木地板的卧室,里面的家具融合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元素:一架老式铸铁床、一张现代风格的黑色漆面写字台、一盏来自另一个世纪的水晶吊灯。床头柜上放着几本《戏报》,上面刊登了一些最新的音乐剧里的场景:《歌剧魅影》里的面具和玫瑰、《猫》里那双狡黠的眼睛、《歌舞线上》里站成一排的演员等等。杂志边上还有几本折了角的小说,其中有《为欧文·米尼祈祷》《宠儿》和《英雄少年历险记》。

墙上贴着一些照片,主角全是这个与我素不相识的女主人。她的穿衣风格似乎非常多变,有时穿着晚礼服,有时又几乎没穿衣服。这些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里面的人都梳着相同的发型——头发散开,卷曲的发梢轻轻掠过luo露的双肩。这个女孩看上去不像是个职业模特,但是她肯定正在为某个模特公司准备一本写真集。

工作台上方钉着一张课程表复印件,抬头是茱莉亚音乐学院——是的,就是那所著名的戏剧学校。旁边是一张申请表,上面的名字是伊丽莎白·埃姆斯。这个年轻姑娘今年二十岁,是艺术表演系一年级的学生。

我打开抽屉,肆无忌惮地浏览了所有能拿到的东西:几封写给某个叫戴维的人的情书草稿、伊丽莎白自己的全luo相片——她努力摆出一些高难度姿势,可能是为了引起这个戴维的注意吧。不过很显然,她最后还是决定不寄出这些照片。抽屉里还有一张纸,是她在亡命夜店打工的时间表。那是一家位于东区的酒吧。一块软木板上钉着银行对账单,上面印着一笔令人担忧的透支数额,对账单边上还有好几封房东寄来的房租催缴信。

我又在卧室里溜达了几分钟,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墙上那些照片。其中一张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个下雪天,伊丽莎白坐在中央公园一张木头长椅的椅背上,旁边是一盏路灯。她戴着一顶羊毛帽子,穿着一件对她来说过于肥大的棉衣,脚上是一双翻羊皮靴子。这是所有照片中最不性感的一张,但只有在这张照片中,她露出了微笑。

离开公寓的时候,我摘下了这张照片放进口袋。

4

两小时后

“我让你们俩单独待一会儿,”护士对我说,“按理说,他是不会突然发怒的,但是……好吧,您是医生,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种病人是没有什么规律可言的……”

我站在布莱克威尔医院七楼,祖父的病房外。

离开伊丽莎白·埃姆斯的公寓后,我打了辆出租车来到第二大道和第60街的交叉口。在那里,我买了一张缆车单程票,通过空中索道穿过东河。缆车将我送至罗斯福岛中央的缆车广场,然后,我步行抵达位于这座狭长岛屿最南端的“五角大楼”。其实,布莱克威尔医院的名声一直都不太好。它建于19世纪中期,最初收治的是一些城里人希望隔离的天花病人。后来,这里被改建为精神病院,逐渐染上了这类机构的通病:人员冗余、虐待病人、在法律范围内实施极端精神病实验等。20世纪6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人撰文写书披露这些状况,一部分医院员工被绳之以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布莱克威尔医院的情况渐渐好转,但也没能真正摆脱负面形象。

从刚开始学医时起,我每年都能听到“五角大楼”即将被关闭的消息,但我们必须回归现实:“五角大楼”一直屹立不倒。而我此刻正奋力寻找的救赎,恰恰就在这围墙之内。

“我得先提醒您,”护士说,“房间里的紧急呼叫按钮坏了。”

我不想直视他的眼睛。这个护士就像漫画里的双面人一样,脸上有一部分被严重烧伤了。

“所以,一旦出现任何问题,不要犹豫,立刻大声喊叫,”他继续说道,“我们这边效率很低,不能保证一定有人能听到您的声音,但叫声是让那个老家伙害怕的最好方法。”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他可是我的祖父!”

“不就开个玩笑吗……”他低声抱怨着,耸了耸肩。

“双面人”打开病房的门,请我进去,又在我身后把门重新锁上。这是一间狭小、简陋的单人病房,里面只有一张铁床、一把瘸腿的塑料椅和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铁床-上半躺着一个男人,后背靠着枕头,看上去很神秘。他的胡须泛着银色,花白的头发一直垂到肩上,整个人一动不动,眼神呆滞,仿佛身处另一个时空里。他如雕塑一般静默,似乎沉浸在遥远的白日梦中,又像是一位被精神病药物控制的白发巫师。

“您好,苏里文,”我一边说,一边向他走去,心里有点儿慌乱,“我叫亚瑟·科斯特洛。我们从没见过面,但我是弗兰克的儿子。他是您的儿子,所以,您是我的祖父。”

直接进入话题也没那么可怕……

苏里文像大理石一样纹丝不动,好像没有意识到有人在边上。

“我一直不知道您还活着。”我解释道,然后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我不知道您还活着,也不知道您在这里接受治疗。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会早一点儿来看望您的。”

根据爸爸提供的信息,我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他的年龄。如果没算错的话,苏里文现在七十出头。尽管那张沧桑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还长着快要吞没他半边脸的胡子,我依然能够想象出他的模样。规则的脸形,高耸的额头,挺立的鼻子,倔强的下巴。我毫不费力地想起他三十年前的样子,就是我在家庭照片里看到的那样:一位潇洒的企业家,穿着量身定制的西服和笔挺的衬衫,戴着袖扣和费多拉帽。有一张照片尤其让我记忆深刻:他叼着一根雪茄,把脚搁在麦迪逊大街广告公司办公室的桌子上。但那是另一个时代,那是另一个人……

我把椅子朝病床挪了挪,试图吸引他的目光。

“我今天来是为了向您寻求帮助。”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继承了您的灯塔,二十四风向灯塔,然后……”

我故意停下来,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希望他有所反应。但这个反应始终没有出现。

我叹了口气。看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们对彼此来说都只是陌生人,而苏里文又一直把自己封闭在深深的缄默中,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会在某个时刻从那里走出来。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栏杆望着棉絮般的云朵向阿斯托里亚那边缓缓飘去。尽管已经是阳光灿烂的季节,病房里依旧冷如寒冰。我清楚地听见水在铁质暖气片里流动的声音,却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我重新坐下来,打算做最后一次尝试。

“弗兰克告诉我,在您失踪后的第四年,你们曾经见过一面,您让他把地下室的一扇金属门封起来。”

老人还是一动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尊坟墓上的雕像。

“我去了地下室。我推倒了那面砖墙,然后……”

突然,苏里文用猫一样的速度伸出手臂,钳住了我的喉咙。

我大吃一惊。他之前麻木嗜睡的表情让我放松了警惕,而此刻,铁一样的手指正紧紧钳着我的喉咙。我无法呼吸,只能盯着他的眼睛。那扇门的故事好像一道电击,他的眼睛突然间异常明亮,闪闪发光,让人心悸。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笨蛋?”他在我耳边喘着气说。

我拼命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但他却抓得更紧-了。一个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他的手指掐着我的脖子,压迫着我的食道。这个疯子会掐死我的!

“你推开了那扇金属门?你进了那个房间?”

我挣扎着点点头。

我的回答似乎让他感到非常绝望。他放开了我,我捂着脖子,咳嗽了好一会儿。

“您疯了!”我叫道,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也许吧。”他回答,“但是对你来说,孩子,你真的惹上麻烦了。”

接下来,又是一段紧张的沉默。在一分多钟的时间里,我们充满敌意地互瞪着对方。苏里文完全变了个样,他精力充沛,神情凝重,看上去像是一个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抑或是一位刚刚结束长途旅行的归客。接着,他用锋利的眼神迅速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亚瑟。亚瑟·苏里文·科斯特洛。”

我说出中间名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怎么会有我的手表,亚瑟·苏里文·科斯特洛?”他看到了我手腕上那只坦克表。

“您是要我把它还给您吗?”

他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

“不。相信我,你比我更需要它。”

他从床-上站起来,关节咔咔作响。

“所以,你推开了那扇门,然后你想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对,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您。您要……”

他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我的话。

“现在是哪一年?”

“您在拿我开玩笑?”

“好吧,我是在开玩笑。今天是1993年9月14日。”

他思考了一会儿,继续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孩子?”

“我是医生,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那你在医院里工作?”

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眼中闪耀着令人费解的光芒。

“你有烟吗?”

“我想这儿禁止吸烟。”我指着烟雾探测器。

“你还没弄明白吗?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一样东西能正常使用。”

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还有那包我从伊丽莎白·埃姆斯家顺手偷来的薄荷味香烟。

“这是什么狗屁香烟?”他有点儿生气,“你认为我是个女-人还是怎么的?就没有正常点儿的烟吗?”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骂了几句脏话。但他最终还是点燃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是什么时候打开那扇门的?”他问我,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1991年6月。”

“所以,这是你第二次旅行了……你最近一次醒来是几号?”

“今天早上九点。等等,你刚刚为什么说是旅行?”

“孩子,这些问题,你自己应该已经有答案了。但是,你得先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从这个老鼠洞里逃出去。就今天。”

我摇摇头。

“您又在开玩笑吧?首先,这不可能,其次,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用医生的肯定语气说道,这种语气我驾轻就熟,“苏里文,这个计划太不现实了,以您的身\_体状况……”

他嘲讽地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你这样做不是为了我,孩子,是为了你自己。现在,好好听清楚我接下来说的话,因为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凑近我耳边,给我下了一系列行动指示。每当我想张嘴说话,他都会提高嗓门让我闭嘴。他刚说完,烟雾探测器的警铃响了起来。

几秒钟后,“双面人”出现在病房里。

烟蒂和桌子上的香烟惹怒了他。

“够了,先生,您必须立刻离开!”

5

我坐缆车回到了曼哈顿。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装满了沸腾的思绪。苏里文能这么快就提出一个详尽的计划真是让我惊讶不已,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能力帮他逃出来。至少,单凭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我想先从自动取款机里取点儿钱,但这一次,我的卡不能用了。可能是因为我“这两年”都没怎么用过银行卡吧。我清点了一下手头的现金,还剩75美元,能买一张去波士顿的火车票,除此之外也干不了别的了。我看了眼手表,上午就快过去了。

我跑步来到佩恩车站,买了一张单程票。时刻表上显示每两小时就有一趟快车,下一班是13:03。我随着人流走向站台,上了车。

一路上,各种各样的问题不停地钻进脑子里,扰得我心神不宁。

首先,最让我头痛的是,怎么才能终止这个可怕的诅咒,让我回到原来的生活?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摆在我面前——苏里文。

那么,第二个问题就关乎良心了:我有没有权利帮助一个病人从精神病院逃跑?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一个健康状况是未知数的人,一个已经向我证明有能力实施暴力的人,一个无法被控制的人,一个可能会对无辜者施暴或做出更糟糕的事情的人。

答案很清楚,我没有这个权利。

第三个问题:我有其他选择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清楚……

6

波士顿南站16:40

到站后,我飞快地跳下列车,全速朝金融区跑去。没时间了,市中心任何一家银行都不会在下午五点之后营业。

我的银行卡开户行位于法尼尔厅边上一幢现代建筑的底楼,保安刚把门锁上。我对着一扇玻璃门高声叫着,在门上猛敲了三下,保安转过身,不快地看着我。我敲了敲腕上的手表,告诉他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九分。他摇摇头,嘲弄地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墙上的电子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五点零一分。

我叹了口气,有些愤怒,一拳打在玻璃门上。保安被激怒了,但犹豫着没敢从工位里出来。他十分谨慎,最后叫来了他的领导。真是运气好,出来见我的人居然是皮特·兰治,我们家的账户和储蓄一直都是他在管理。他认出了我,亲自过来开了门:“啊,亲爱的亚瑟,好久不见!”

“我去欧洲旅行了,”我撒了谎,“今天恐怕要让您晚一点儿下班了,我有急事需要您帮忙。”

“请进,请进。”

我向他道谢。他这种谄媚的态度并不是我的幻觉,因为我父亲是他的客户。兰治带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我向他解释说银行卡被停用了,然后询问我目前的财务状况如何。他在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会儿,打印出一份账户流水单。在我“消失”的两年内,我的账户收支一直在变动,不幸的是,全都是出账。房租、保险还有学费贷款都按照预先设定的周期自动支付。由于医院已经停了我那份微薄的薪水,所以银行动用了我的储蓄账户来支付这些花费。那是母亲去世前留给我的一小笔钱,是她生前积攒下来的,一共五万美元,如今只剩九千了。

“这笔钱我想全部取出来。”

“当然可以,”兰治说,“但需要您明天再来办理,并且账户里至少要留一千块。”

我再三坚持,告诉他我今晚就得离开波士顿,无论如何也要取出母亲留给我的这笔钱。我没抱什么希望,但他却听进去了,并设法为我办成了这件事。半小时后,我带着八千美元离开了。和他道别的时候,这个蠢货居然对我说了句“节哀顺变”,好像我母亲是上周才去世的。

我有点儿后悔,但没做任何耽搁,立刻叫了一辆出租车,驶向南多切斯特。

7

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急诊室的实习医生每个月都要参加三次特殊巡诊:他们会把医疗车停在波士顿条件最差的街区,希望能让所有人都得到免费治疗。从理论上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现实是,这通常会变成一场噩梦。医疗车经常会变成碎石块的攻击目标,因为黑帮成员认为我们妨碍了他们的生意。我们一次次被瞄准,被袭击,被抢劫,医护人员甚至需要发动工会来协助救治。尽管如此,市政当局还是支持这一项目,并且把它列入志愿者服务项目库。在我参加活动的那几个月,好几次都是我自己开车。首先,我需要去市郊的某个地方取车——但与其说那是车库,还不如说是寄存站。

当我走进菲茨帕特里克汽车修理中心时,心里想的就是那个年代,那个离我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的年代。这是全市最大的修理厂之一,擅长维修殡仪车、学校巴士和救护车。

巨大的厂房里弥漫着泥土、柴油和橡胶的味道。我刚走进去,一只凶猛的白色小狗就冲了过来,扯开喉咙大吼大叫。

我很怕狗,这只牛头梗让我的心脏怦怦乱跳,而它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叫得越发凶狠。我故作镇定,假装没看见它,径直向车库负责人走去。

“你好,丹尼。”

“你好啊,小个子,好久不见。你总害怕我的佐丽娅,但她可是个可爱的乖乖女。”

一米九高的肥硕身\_体紧紧包裹在一件伐木工人的衬衫和一条肮脏的背带裤里,丹尼·菲茨帕特里克看上去比他的狗还要可怕。所有人都在背后管他叫赫特人贾巴 4 ,但是没有谁敢当面这么叫他。

“康拉德让我来取一辆救护车,今晚要用。”我对丹尼说,好像昨晚才见过面似的。

“真的吗?我没收到任何通知。”

“康拉德会给你发传真的,”我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你知道的,他们总是最后一分钟才行动。我们今晚要去麻台本和罗克斯伯里的中心地区,可能有一两个病人要转送。我们想要一辆轻便点儿的车,你店里有吗?”

“我有一辆福特E系列。”他扬起下巴,示意我看边上的一辆救护车,“但是……”

我走向那辆改装过的救护车。

“这辆车正合适。别担心传真的事儿,你收到之后替我签下字好了,跟以前的流程一样。”

就在这时,丹尼那满是横肉的身\_体挡住了我的去路。

“等等,冒失鬼。你说我会收到康拉德的传真?”

“怎么了?”

“他六个月前就不在医院工作了。”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决定冒险赌一把。

“听着,丹尼,你觉得干这种活儿我会很高兴吗?我已经两年多没-干-过这活儿了,你也肯定能收到医院的传真。不然我要这辆该死的救护车做什么?它又不适合运毒。”

丹尼·菲茨帕特里克挠了挠头。我必须斩钉截铁,不给他留太多思考时间。最好能向他承诺一件什么事。这时,我脑海里闪过一条刚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

“这周六红袜队和扬基队有场比赛,来我家一起看吧!我知道你对维罗尼卡有意思。她和她的朋友们都会来,有奥莉维亚和帕特里西亚,就是那个急诊科的红头发小姑娘。这些女孩喝了酒之后就没那么矜持了,嘿,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在心里向维罗尼卡说了声抱歉,同时告诉她我这样做真的不是为了好玩,而是有足够的理由……

“周六没问题,”丹尼同意了,把钥匙递给我,“你现在住哪儿?”

五分钟后,我开着救护车离开了车库。

我穿过多切斯特大道,想一路开回纽约。这片街区很大,离市中心有一定距离,方圆几公里内排列着红砂墙楼房、荒废的工业园以及粗糙的篱笆。这就是我爱的那个波士顿——那个会聚了各色人等的大熔炉,那个用铁栅栏围成篮球场的地方,那个还保留着许多旧式商店的城市。

路口的红灯亮了,我停下车,打开收音机,电台正在播R.E.M.乐队的歌曲。我从没听说过这支乐队,却能立马跟着音乐吹起口哨。尽管一切尚未就绪,但我的行动计划已经在一点一点成形。收音机里的音乐已经切换到下一首歌了,红灯还没有变绿。我有些不耐烦,开始观察四周。左边有一块画满涂鸦的指示牌,三个巨大的字母Z被涂成红色,都快把指示牌上的地名——福里斯特希尔斯公墓——给遮起来了,如同一道驱魔的符咒。我知道这个地方,我母亲和祖母就葬在这里。

交通灯变绿了,我没有动,后面的车在拼命地按喇叭。

“节哀顺变。”

我的心在一瞬间被沉重的真相击中。兰治的那句话和我母亲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说的是我父亲。

8

这座公墓方圆一百多公顷,却更像一座英式花园,而非举行葬礼之地。我把车放在停车场,走上一条蜿蜒小径,周围安静如幽谷,点缀着大理石喷泉、礼拜堂和优雅轻盈的塑像。

母亲的葬礼过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那还是1984年一个飘雨的阴郁夏日。如今,这个地方变了很多。但翻过小山谷后,我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哥特风格的湖泊,山顶的岩石静静地俯视着它。

我沿着一条两边是石头矮墙的林间小路继续前行。此时是下午六点,太阳正缓缓滑落,给周遭的景物覆上了一层美丽的光辉。几位游客在茂盛的草地上打坐、冥想,享受这美好的时光。一阵微风吹过,灌木花丛摇曳起来。

我走在古树旁,脚下是坟冢间的石子小路。这一次,我任由忧郁的情绪淹没自己,直到看见父亲的墓碑。

弗兰克·科斯特洛

1942年1月2日

1993年9月6日

曾经我与你们一样立于人世

你们也将如我一般长眠于此

父亲上周去世,按照推算,应该是三四天前下葬的。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痛苦。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那些我们没能一起度过的时光。我试图回忆某个幸福的时刻,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让我更加悲伤。直到现在,我依旧渴望他的爱。我想起他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那个周六,想起他跟我套近乎的样子、一起钓鲷鱼的约定、那个属于我们父子的下午……为了让我走进他的圈套,他费尽心思把我拽到灯塔那儿,甚至不惜打感情牌。我真是太傻了,才会掉进这个陷阱。

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是一年前,而且还是在电话里。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讨厌你,亚瑟!”

我讨厌你,亚瑟!

这真是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最好的总结。

我擦掉脸颊上的泪水,不禁问自己是否某一天也会有个孩子。但鉴于我目前这种不稳定的状况,这事看上去不切实际。我试着想象带孩子打棒球或去学校接孩子的场景,可脑海中没有出现任何画面。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我满脑子都是阴暗的想法,没有能力付出足够的爱。

我走到大理石墓碑旁,又读了一遍他的墓志铭。我笑了。

不,弗兰克,我永远不会成为你这样的人。看看我被你害成了什么样……

风中隐约传来一阵我熟悉的、傲慢的笑声,然后是他自命不凡的话:“我告诉过你了,亚瑟。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亲生父亲……”

不幸的是,他没说错。这个浑蛋曾经警告过我,但我当时自认为比他聪明,决定推开那扇该死的门……

突然间,我怒火中烧,对着空气大声吼道:“我不需要你,弗兰克!我从来都没有需要过你!这一次,我也会自己走出来!”

我张开双\_臂,尽力感受脸上温暖的阳光。然后,我以挑衅者的姿态留给父亲一句话:“看到了吗,我还活着,而你已经死了。你再也不能反对我做任何事了。”

但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说出最后陈词:“你确定吗,亚瑟?”

9

23:58

到达纽约已是午夜。路过博伊尔斯顿街的Gap门店时,我下车给自己买了些合身的衣服:一条斜纹布长裤、一件白衬衣和一件帆布夹克。这可不是为了卖弄风情——我得让自己看上去有些魅力,才能保证计划顺利展开。

我把救护车停在东村第三街和第二大道之间的一条小巷里,然后来到圣马可广场,也就是八街。

到了夜晚,这里可算不上曼哈顿最安静的地方。

空气中有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铺满垃圾的人行道,年久失修的建筑,破败不堪的赭石色楼梯——流浪汉占领了每个角落,那些萎靡的躯体一动不动,双眼紧闭。

路旁的绿化带里随处可见用过的注射器和安全套,唱片店和文身店门口摆放着做工拙劣的-yin-秽雕像。到处都是毒品的影子,分管不同区域的毒贩子在人们眼皮底下售卖可卡因、海洛因和药丸。在这一片游荡的大多是些奇奇怪怪的人——老朋克、嬉皮士,还有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的瘾君子。他们先来这里转悠一番,再回家吸毒,或是去周围的夜店狂欢。

正是因为有这些地方,纽约才真正是一座“万事皆有可能”的城市。

尤其是最坏的事情。

00:16

亡命夜店位于八街和A大道的交叉口。我在门口停下脚步,希望能找到伊丽莎白·埃姆斯。

这里人头攒动,整个空间都浸没在热浪中。酒精肆意流淌,过道里的人们摩肩接踵,头发被汗水--湿--透,吉他和贝斯的二重奏糟蹋着范·莫里森的一首曲子。不过,真正的秀场在吧台后面。女招待们穿着紧身牛仔裤和深V无袖衫,头戴宽檐帽,像玩杂耍一样拋接酒瓶,挑逗顾客,让他们从腰包里掏出更多的钱。她们甚至轮流爬上吧台,卖弄放荡的舞姿。毫无疑问,想要在亡命夜店工作,拥有95C的胸围比知道怎样调制一杯玛格丽特或台克利更有用。

我在吧台上玩着骰子,向一位肉感的红发女郎点了杯杰克丹尼,她身上的彩色文身一直延伸到胸部。在这些吧台女郎中,她看上去年纪最大,身材最丰腴,圆形发髻高高地盘在头顶,让我联想起图卢兹·罗特列克的一幅画——《走进红磨坊的贪食者》。

“晚上好,您知道伊丽莎白今晚在这儿吗?”

“在吧台那边,亲爱的。不过,对丽莎这样的女孩儿来说,你看上去真是太斯文了……”

“谢谢!”

我眯起眼睛,看到了那个我要找的人。

“丽莎!”

我向她挥了挥手,就像老朋友一样。我几乎可以肯定她认不出我。但愿如此。今天早上我们那场偷偷摸摸的约会只持续了几秒钟而已,更何况挨了她那一拳之后我立马就用手捂住了脸。

女孩皱起了眉头,警惕地向我走来。也许她记得我……我有些忐忑,于是先开口说话。

“晚上好,你就是在茱莉亚学院上学的那位?”

听我提到学校的名字,她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儿。这一刻,她不仅是一名外表出众的酒吧女招待,也是一所享有盛名的表演艺术学校的女学生。

“我们认识吗?”

我摇了摇头,露出我认为最迷人的笑容。

“不认识,但有人建议我来看看你。”

“是谁,戴维?”

我记起这是她情书里那个男人的名字。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将错就错。

“没错。戴维告诉我,你是个挺不错的演员。正巧我有一个角色要给你。”

她耸了耸肩。

“别花言巧语了……”

她现在应该觉得既好奇又不可思议,之前一定有很多人对她说过这种话。

“等等,我没开玩笑!”

“今天客人很多,我得回去工作了。”

我不让她走:“我真的有个角色要给你。”

她抬头看着天花板,问道:“哪种角色?”

“有些特殊的角色。”我说。

“算了吧,我不拍色情片。”她叹了口气。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个角色得穿不少衣服!是演一个护士。”

“和病人-上-床的护士?”

音乐声很大。我们扯着嗓子喊才能让彼此听清楚。

“不是!”

“那就是和医生-上-床?”

“不,这个角色不用和任何人-上-床。你疯了吧,我的天!”

“疯的人是你!”

“我?”

“你们,男人们。”

我摇着头,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她反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今天过得很糟糕。早上有个流氓闯进我家,想在我洗澡的时候侵犯我……好吧,不管怎样,玩得开心点儿。”说完这番话,她转身走了。

我还想留住她,但她已经走到吧台另一边,被客人们团团围住。她灵巧地周旋其间,给那些白天在华尔街上班、晚上来东区放纵的男人续了一轮龙舌兰。

之前那位红发女郎走过来,又给我倒了杯威士忌。

“我跟你说过了,小伙子。丽莎不适合你。”

“我又不想泡她。”

“不是吧,小乖乖!所有男人都想泡丽莎!”

我掏出香烟,她擦着一根火柴,为我点上。

“谢谢你。戴维是谁?她男朋友?”

“是的,他是个画家。”

她撇了撇嘴巴,露出怀疑和厌恶的神情,接着说道:“好吧,如果那种人也能叫画家……反正,丽莎着了魔似的爱着他。而那个蠢货痴迷的却是海洛因……”

我立刻想到了丽莎抽屉里那些银行对账单。

“他花的是丽莎的钱,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有回答,而是吐出一口烟。然后,我绕过吧台,试图再次引起丽莎的注意,但是聚集在吧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

红发女郎已经开始给另一群人倒酒,她走之前给了我一条建议:“那个女孩还要在这里待一小时。如果你想和她安安静静地说会儿话,就去达玛托等她。”

“达玛托?”

“一家夜间营业的比萨店,在10街和史蒂文森街的转角。”

“您确定她会来?”

她挥了挥手,打断了我的话。

“去那里等她,听我的没错。”

01:36

始于1931年

世界一直在变

我们的比萨却始终如一

达玛托的这句座右铭被装在镜框里,挂在柜台上方。他们一直坚持传统的烹饪手法,是市里仅有的几家还在用木柴和火炉烤比萨的店之一。

这家店的装修有些古旧——红白格子桌布、传统意大利风格的椅子、带灯罩的破旧台灯——但气氛却十分温馨。刚踏进店门,一股番茄和罗勒的气味就扑面而来,让人食欲倍增。等人的一个小时里,我吃了一个脆底比萨,还喝了好几杯瓦波利切拉葡萄酒。这地方实在太小,老板娘亲切好客的程度简直比得上监狱——她坚持要求每位客人一吃完就必须离开,不能在店里久留。为了占着座位,我不得不又点了一瓶啤酒。啤酒刚上来,丽莎就进来了,跟老板娘和两位比萨师傅打了声招呼。看得出她是这里的常客。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一看到我就厉声问道,“你在跟踪我?”

“请允许我纠正一下,明明更像是你在跟踪我——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啦。”我想说句俏皮话,缓和一下气氛。

“你觉得自己这样做很聪明吗?”她一边说一边坐到我面前。

她换了身打扮,牛仔短裤里套着连裤袜,斯宾塞-式的小外套上别着几个骷髅别针,脚蹬一双铆钉高帮皮鞋,戴着一双镶有白色花边的露指手套,手腕上缠着十几条精致的橡胶手环,脖子上挂着一串带吊坠的念珠,耳朵上还戴了一副十字架耳环。

活生生就是玛丽玻尔时期的麦当娜的翻版。

她点了根汁汽水和香草小面包比萨。我故意保持沉默,想让她先开口。

“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亚瑟·科斯特洛。我是波士顿的一名急诊科医生。”

“你说的那个角色,是胡诌的吧?”

“恰恰相反,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工作。不过,需要你立刻答复我。”

“电影还是话剧?”

“话剧。但只会上演一次。”

“谁写的?”

“现在还没人写。我想请你即兴表演,融入情景当中。”

“你在拿我开涮吧?”

“我猜你们表演艺术学校应该教过即兴表演。”

她摇了摇头。

“我喜欢的是措辞优美的文字,精心打造的对白,出自大家之手的遣词造句……一个演员的即兴表演往往平庸不堪。”

“有时候确实如此,但不代表永远都是。有些电影场景就是即兴表演:比如《出租车司机》里罗伯特·德尼罗在镜子前的独白,还有《克莱默夫妇》里吃冰淇淋的那一幕……你一定知道的,达斯汀·霍夫曼警告他儿子时说的那句:‘比利,你要是敢把这勺冰淇淋放进嘴里的话……’”

“‘……你就有大麻烦了。’这部电影我烂熟于心。不过这一幕并非即兴表演。”

接完这句对白,她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强烈、炙热,让我心中一动。

“我很确定那就是即兴表演。”我说道。

“承认吧,那不是。”她耸了耸肩膀,“我要演什么话剧?”

“生活的话剧。‘整个世界就是一场话剧,所有……’”

“‘……所有人,男人和女-人,只是里面的演员而已’,这我也知道。我每天都要学习剧本。好了,别再绕圈子了,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坦诚些。事实是,我想帮我的祖父从一家精神病院逃跑。”

她抬起眼睛看着天花板,没有打断我的话。

“你想知道计划,我这就告诉你。明天早上七点整,你穿着护士服和我一起进入布莱克威尔医院。我祖父会假装心脏病发作,然后我们把他弄上担架,抬到一辆救护车上,迅速开车离开。半小时后你就可以拿着酬金,再也不会见到我。”

她顿了几秒钟,喝了口汽水,然后笑出了声。

“你做这些奇怪的事情,就是为了寻求刺激吧?”

我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这件事情非常严肃,我的头脑也很清醒。”

她止住笑声,理了理满头金发,然后用一个暗色发圈把头发扎了起来。

“你说的这位祖父是真实存在的?”

我点了点头。

“他的名字是苏里文·科斯特洛。”

“你为什么要帮他逃出来?”

“能让我这样去冒险的,只有一个理由。”

“你觉得他没疯。”她推测道。

“完全正确。”

“但你为什么会选我?我们又不认识。你不能请一位认识的朋友来做这件事吗?”

“我需要一位专业人士。而且,我也没有什么朋友,至少没有这种类型的朋友。”

“这种可以在凌晨三点打电话叫来帮忙处理尸体的朋友?”

这一回是我笑了。

“对不起,我不能帮这个忙。”她边说边咬了一口面包比萨。

我把那个装着八千美元的信封递给她。

“这是我所有的钱了。”我说,心想这是最后一张王牌了。

她打开牛皮纸信封,久久地注视着里面那一沓五十美元的钞票。她的双眸闪闪发光,却不是贪婪。我知道这笔钱对她来说就像一瓶氧气,足够支付好几个月的房租,还能还上那笔透支的钱。她可以少上一点儿夜班,甚至不用在夜店做女招待,不用被那些眼神迷离的醉鬼当成脱衣舞娘。她会有更多时间待在家里,和那只叫雷明顿的猫一起蜷缩在沙发里,手里端一杯伯爵红茶,读读山姆·夏普德的剧本和约翰·欧文的小说。

她犹豫了许久,不时用她疲惫而又闪亮的眼睛看看我。她一定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这张英俊的面容背后是否隐藏着一个魔鬼。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她很年轻,有些逞强,有些自负,但也有些迷茫。在某一瞬间,一点灵光闪过我的脑海,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更成熟、更自信、与我更亲近的伊丽莎白,虽然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快,画面变得模糊不清,脑海里的女孩消失了。

“但是,真的太冒险了。”她打破沉默,把信封重新装好,推给我。

“我们不是去抢银行。”

“我已经说过了,这样做太危险。”

“那也比和瘾君子混在一起安全。”

我的回答既粗暴又不合时宜。伊丽莎白生气地瞪着我。

“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随便评价别人?”

“为了给男朋友买毒品而欠了一-屁-股债,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你不懂。戴维需要那些东西来作画,他……”

“真是个好借口!我是医生,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对你的宝贝艺术家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去戒毒。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能让你这么疯狂?”

“因为我爱他。”她用她所能表现出来的最轻蔑的口吻回答我。

她的眼泪快掉下来了。她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下巴开始颤-抖。

“我讨厌你,蠢货!”她大声叫道,把剩下的汽水一股脑泼在我脸上。

她猛地站起来,碰倒了椅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比萨店。

看来我还做不到百发百中。

02:21

当我重新回到八街的时候,救护车的两个后视镜已经被人砸碎了。很明显,这是某个瘾君子干的——他想在车里找些药品或者酒,但他神志不清,又打不开车门,盛怒之下只好把仇恨发泄在后视镜上。这是街头混混的惯用手法。

我开着我的“小赛车”离开了东村,驶向格拉梅西公园、默里山和中城区。去罗斯福岛需要经过皇后区,先在那里兜一个大圈子,然后进入一条通往罗斯福岛大桥的岔路——这是机动车可以通行的唯一路线。凌晨三点,我到了桥边。

我穿过大桥,把救护车停在医院边上一个带围墙的露天停车场里。电台开始播放老式爵士乐,我把车窗摇下来,沉浸在史坦·盖兹颓废的萨克斯音乐中。我点起一支烟,注视着河对岸那些摩天大楼的线条。我还在曼哈顿,那些骚动、嘈杂以及都市的光芒离这儿只有十几米远,却像是在没有边际的远方。

如此遥远,如此接近……

我似乎在这片风景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此时此刻,我既存在于我的生活之中,又游离于我的生活之外;我既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自己。

我把烟蒂扔到柏油路面上,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想趁夜里这几小时先睡一会儿。

10

咚!咚!咚!

我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太阳刚刚升起,最初的几缕阳光洒在我脸上。然后,我看到伊丽莎白·埃姆斯在敲我的车窗。

我不安地看了眼手表。

妈的!06:55。

我打开车门。

“是什么让你决定过来?”

“当然是钱。还能是什么?”她一边回答,一边坐进车子。我发动了汽车。“对了,钱得先付。”

我翻了翻衣服里面的口袋,把信封递给她,与此同时,我在心里诅咒自己这种昏昏欲睡的状态。

“抱歉,我们没时间排练了。”我说着,拧开了警报、旋闪灯和固定在车顶的长条灯。

“对你这种即兴创作的行家来说肯定不是问题。对了,你有戏服吗?”

“东西都放后面了。你能把白大褂和听诊器递给我吗?”

尽管路面坑坑洼洼的,我依旧加速前进,希望在布莱克威尔医院的七楼像预先设计的那样进展顺利。如果苏里文按照计划行动,他此刻应该正在假装心脏病发作。我想象着护士打开病房门,正要开始晨间巡视,然后发现我祖父双手紧紧抓住左胸,好像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击中了。我似乎还看到几分钟以前,苏里文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往脸上洒了些水,假装满头大汗,然后又做了十几个俯卧撑,让体温升高。假如他头脑还清醒的话,这个计划确实可行。看到一个老人如此痛苦,护士肯定会拿起电话叫救护车的。

“救护车到了!”我拉响所有警报,朝停车场大吼一声。

我把救护车停在医院门口,放下担架车的轮子,和“女助手”一起火速冲进大厅。

“七楼病人的急救车!”我大声喊着,推着担架车冲向电梯。

刚好有部电梯到了,我们赶紧冲进去,伊丽莎白按下按钮。趁着电梯上行这段时间,我检查了一遍装备——急救包、心脏除颤器以及血液循环箱。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电梯里的紧张气氛。

“这件急救医生的小外套真的很适合你,非常……让人兴奋。”

她回敬我竖着的中指。

在刺耳的提示音中,电梯门打开了。

“最里边!”

冲进712病房的时候,我看到苏里文正躺在病床-上,一名护士守在他床边。他的脸--湿--乎乎的,还不停地抽搐,右手捂着胸口。

“我们接手!”我一边对穿着白大褂的女护士说,一边把装备放在一张滚动式的桌子上。

“但……你们是谁?”她嘟囔着。

我还没来得及张嘴,伊丽莎白就接过话茬:“海斯医生和阿狄森医生。”

我开始为我的“病人”做基本检查:快速听诊、测脉搏、量血压、贴电极片等。

伊丽莎白看着仪器,用令人信服的语气命令道:“是心肌梗死!需要立即把病人转移到西奈山医院!”

我们将苏里文抬上担架车。穿过走廊的时候,我把氧气面罩按在他脸上。女护士和我们一起进了电梯。伊丽莎白突然入戏了,对我叫道:“阿狄森,准备静脉注射阿司匹林!”

电梯门开了,我们用最快的速度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来到救护车跟前。

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

我把苏里文推进车厢。我清楚地看到他在氧气面罩后面咧开了嘴,甚至还竖起了大拇指,似乎在说:“做得好,孩子。”

我不禁笑出声,转过身,然后……

11

一记警棍直截了当地打在肚子上,我立刻疼得不能呼吸。第二下正中胸部,把我掀翻在地。

我四肢着地,脑袋陷在泥里,救护车模糊的影像在我眼前晃荡。一定是车厢上的波士顿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的标志让保安起了疑心。这时,我背后响起了“双面人”——那个脸部烧伤的护士——的声音:

“小心,格雷格,他不是一个人!”

当他冲过去想拦下救护车的时候,汽车突然启动了。这两个小丑追了五十多米,想阻止它开走,但是在一辆福特V8面前,他们这样做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们怒气冲冲地回来了。这下我肯定要遭殃了。

“狗娘养的,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你。”双面人说着,在我肋下踹了一脚。

“冷静点儿,我们先把他关进禁闭室,再等警察过来。”

他们扯下我的白大褂,抓着衬衫把我拽起来,然后拖进医院。我又回到了那部电梯,但这次是被人押着,一动也不能动,朝地下室的方向下行。

在走廊尽头,我看到了那个被称作“禁闭室”的地方——一间包着软垫的小房间。“双面人”和保安粗暴地把我推了进去。

他们狠狠地拉上房门。现在,我被单独囚禁在这间棺材般的密室里,努力不被幽闭恐惧症击败。

现在怎么办?

想到苏里文已经重获自由,我感到些许宽慰。我有理由坚持下去——我实施了计划,并且获得了成功。

虽然有一点儿小小的误差。

十五分钟后,我听到有零碎的说话声传来。然后,保安用雷鸣般的嗓音吼道:“长官,他被关在里面。”

“好的,格雷格。我来处理。”

他们打开门锁的时候,一股浓郁、香甜的橙花味飘进囚房,但我却感到无比恶心。与此同时,我开始心跳加速,一阵突如其来的偏头痛让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我睁不开眼睛,喘不上气来——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地面在脚下塌陷,我坠入了虚空之中。

嘎吱嘎吱的开门声从越来越遥远的地方传来,而我已经不在那间禁闭室里了。

“双面人”的最后一句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妈的,那个浑蛋去哪儿了?”

1994 伊丽莎白

爱情是一场没有地图和指南针的探险,

小心翼翼反而会让人误入歧途。

——罗曼·加里

远处有广播或电视机发出的嘈杂声响,一道雾状的帘幕,一阵浓雾,黑影重重。一种不舒服却又十分熟悉的感觉。眼皮肿胀,好像灌了铅,呼吸困难,以及难以忍受的、近乎濒死的疲倦感。

我睁开眼睛。

我躺在刚打过蜡的木地板上。四周灯光昏暗,温度很高,就像有人把暖气开到了最大,还连着开了好几个小时。我有些害怕,挣扎着站起身。关节发出咔咔声,好像骨头要折断了。我揉揉眼睛,环顾四周。

我在一间光线幽暗的公寓里……这是一间杂乱的复式房,看上去像是画室。房间里放着木架、画着抽象画的布和喷壶,地上凌乱地摆着瓶瓶罐罐,还有一块吃剩的比萨被扔在一张砖砌的矮桌上。

1

书架上,一个带闹铃的收音机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我朝落地玻璃窗走去。街上灯火通明,根据窗外的景色判断,这间公寓应该在三楼或四楼,街区风格以战前的砖砌建筑和优雅的铸铁楼房为主,后者配有外部楼梯和精雕细刻的拱廊。我眯起眼睛,发现马路两边有许多画廊。其中一家挂着一块亮闪闪的招牌:美世大街18号。

我现在正身处苏豪区。

客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CNN实时新闻,遥控器放在沙发上。我四下看了一圈,确认房间里没有人,然后,我拿起遥控器,调高声音,凑到电视前。屏幕上打着红色的大标题“突发新闻”。新闻主角是纳尔逊·曼德拉,他刚被选举为南非共和国总统,正在比勒陀利亚民众面前宣誓。

治愈创伤的时代来临了。

跨越你我之间那条巨大鸿沟的时代来临了。

大发展的时代来临了。

屏幕下方显示着今天的日期:1994年5月10日。我最后的记忆停在1993年9月。所以这一次,我在时间线上跳跃了差不多八个月。

我关掉电视机,突然听到一阵有规律的声响。我转过头,竖起耳朵,分辨出那是一种连续的、水滴落地的声音。我顺着声音穿过一条阴暗的过道,这条过道连接着卧室和浴室。浴室门上钉着一块陶瓷牌子,上面写着:正在洗澡。我推开虚掩的门,发现里面是……

2

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象。

微微摇曳的温暖光芒笼罩着房间。二十几支形状各异的蜡烛几乎摆满了整间浴室。在黑白相间的瓷砖地面上,暗红色的血滴连成了一条线,通向一个仿古浴缸。浴缸的支座是铜质的鹰爪样式。

我两腿发抖,缓步走近正在溢水的浴缸。一个年轻女-子浸在红色的水中。她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头搁在铁铸的浴缸沿上,两个手腕上各有一道口子。水一直漫到她的鼻孔,头发盖住了脸。她快被淹死了。

妈的!

我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她从水里拉出来,平放在地上,然后用毛巾擦干她身上的水。

我把手指按在她的颈动脉上测了下脉搏,跳动十分微弱——脉象黏滞,这表明失血极其严重。

冷静点儿,亚瑟。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它现在要为两个身\_体工作。我跪倒在她身边,娴熟而又快速地检查她的意识状态。我和她说话,可她没有任何回应。她的身\_体对疼痛有反应,但我无法唤醒她。她没有睁开眼睛。格拉斯哥评分 5 :八分或九分,这意味着她陷入了深度昏迷。

快想想该怎么办!

我看了看周围。地板上有两个波本威士忌的瓶子,一个是占边,一个是四玫瑰。我在垃圾桶旁捡到两个塑料药盒,眯起眼睛读标签上的文字:鲁尼斯塔(一种安眠药)和劳拉西泮(一种苯二氮类镇静剂)。

上帝啊……

药瓶是空的,说明她服用的剂量相当可观。这个女孩不是在做戏。再加上这么多波本酒,药酒混合的后果是致命的。

为了减少失血,我把她的两只手臂抬高。她的呼吸十分微弱,血压很低,瞳孔放大,四肢末端已经开始发紫。

我用了几秒钟来整理思路。失血、安眠药、镇静剂、酒精——这杯可怕的鸡尾酒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很快就会失去呼吸,停止心跳。

我站起身,冲进起居室,打电话让911派一辆救护车过来。我在厨房的壁橱里找到两块干净的抹布,又在衣橱里找到两条围巾,把它们系在年轻女-人的手腕处,用来止血。

系好止血带后,我又为她擦干净了脸。这时,我突然顿住了。

她是伊丽莎白·埃姆斯。

3

医护人员在围着丽莎忙碌,进行针对自杀状况的经典救治程序:双\_臂肘关节内侧静脉注射、安装电动氧气插管、调整仪器参数、观测心电图,还有注射氟马西尼。

我能预知他们所有的动作,也能猜出他们所做的决定。我心急如焚,想帮忙,却找不到合理的名义,更何况这些家伙本来也跟我一样是行家。在卧室里,我找到一条长裙、一双皮鞋,还有一只精美的人造皮革小包,里面装着伊丽莎白的证件、公寓钥匙、两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和一张银行卡。我拿出钥匙和现金,把小包交给其中一位急救人员,好让医院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这位急救人员叫道,“失血非常严重。”

他们把丽莎抬到担架上。我和他们一起走到马路上。

“你们要把她送到哪儿去?”

“贝尔维尤医院。”护士一边回答,一边关上救护车的门。

我看着救护车远去,旁边站着一位邻居老太太。她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从家里出来看看。

“这是谁的公寓?”我问她,尽管我已经猜到了答案。

“是画家戴维·福克斯租的房子,他因为吸毒过量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唉,可怜的小姑娘……”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最后一根薄荷味香烟,还有那只印着“I LOVE NY”的打火机。

“您认识丽莎吗?”我点着了烟,问道。

“我经常见到她。要我说,那个男人一直在骗她。她那么善良,每次见到我都会打招呼……为这个男人去死真是一点儿都不值得。”

老太太嘟囔着走开了。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想着自杀,真是不幸!”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当车子在我身边停下时,我看到那位老太太拽着裙子,轻轻颤-抖着。

“要是能让我多活几年,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

4

早上05:00

我打开丽莎公寓的房门。那只叫雷明顿的虎皮猫像见到救命恩人一样欢迎我。我一踏进走廊,它就扑过来在我腿上蹭来蹭去,同时绝望地喵喵叫着。

“你过得好吗?”我轻轻挠了挠它的脑袋。

我在厨房的壁橱里找到一包炸丸子,给雷明顿盛了一大碗,又给它倒了碟清水。现在,我需要一杯咖啡。但装咖啡粉的铁盒子是空的,冰箱里仅有的一瓶牛奶也已经过期。

吧台上放着几份旧报纸和最近几天的《今日美国》。虽然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我无法抵挡好奇心的驱使,想看看最近有哪些新闻。这段日子有很多人离世:4月5日,科特·柯本自杀;5月1日,埃尔顿·塞-纳意外丧生。桌上放着一期《新闻周刊》,封面是一张涅磐乐队的黑白照片,上面写着一个大标题:

自杀:人类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我把杂志放在一边,开始思考我该做些什么。

首先,我必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苏里文在哪里?我扫视整间公寓,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伊丽莎白成功地帮助我祖父逃离了精神病院,那之后的八个月,都发生了什么?她开车把他带去哪里了?他们两人还有联系吗?对此我很担忧。苏里文没有钱,没有地方可以落脚,没有身份证件,据我所知,也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投靠。客观来说,最大的可能性是他重新被关进了布莱克威尔医院。他甚至可能会选择死亡。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心里,我更愿意记住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样子:眼神狡黠,精神活跃,还制订了一个完美的出逃计划,最终重获自由。

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没有找到任何一点儿跟苏里文有关的痕迹。正打算离开的时候,雷明顿从我两腿之间钻了过去,打算溜进主人的卧室。为了避开它,我被地毯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真笨……

我扶着旁边的柜子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样东西——一根带有宝石坠子的银链,挂在一盏旧台灯的金属按钮上。我上次来的时候,这儿没有挂任何首饰。我拾起坠子,端详着上面精细的浮雕,小小的珍珠色半身像镶嵌在蓝色玛瑙底盘上,那是一张少-女的脸,精致,优雅。我把坠子翻过来,背面用纤细的字母刻着一段话:

送给伊冯娜

请你记住,我们有两次生命

康纳 1901年1月12日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康纳和伊冯娜是我曾祖父母的名字,这件首饰怎么会出现在伊丽莎白的房间里?答案显而易见。

这是苏里文给她的。

我十分激动,打开所有抽屉、衣橱和壁橱。现在我知道该找什么了:伊丽莎白的手包。在画家的复式公寓里,我见过一个小包,是那种出席晚宴用的手包,而非可以装下一半家当的大包。不一会儿,我就找到了一个皮质抽绳旅行包,里面有一盒粉饼、一个化妆包、一把化妆刷、一串钥匙、一副眼镜、一盒口香糖、一支圆珠笔、几片阿司匹林、一个记事本,还有……一本电话通讯录。

我的心怦怦直跳,快速翻看那本通讯录。字母C下面什么都没有,但S下面写着苏里文的名字,后面是一个以212开头的号码,这代表他人在纽约。

我用圆珠笔把号码抄在胳膊上,然后冲进厨房,摘下墙上的电话,拨了这串数字,紧张地等待对方接听。然而,嘟嘟的声音响了十几遍还没人应答,也没有语音信箱提示。

妈的!

夜色将尽,在一片寂静中,我盯着微波炉上的暗绿色液晶屏,上面显示此刻是05:34。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我吓了一跳。

“喂?”我拿起听筒。

“这电话的自动回拨功能倒挺方便。”

“老天!是你吗,苏里文?”

“你已经回来了,孩子?这真他妈是个好消息啊!我没想到你能在夏天之前回来!”

“见鬼,你现在在哪儿?”

“我还能在哪儿?当然在自己家!”

5

出租车停在了祖父告诉我的地址:华盛顿广场后面的一条小巷。这是条死胡同,入口处的大门上钉着一块皮质牌子,上面写着:在过去,麦克道格街住着有钱人家的马夫和家仆。

太阳出来了。稀薄的晨雾犹如细纱,覆盖在碎石路上。我推开大门,走到一幢两层小楼面前,墙是砖红色的,正面有些锈迹。正门的黄铜门环造型优雅,是一只正在咆哮的狮子。我叩响了门环。

“你好啊,小子。”苏里文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他打开门,我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的外表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头发非常整洁,显然精心打理过,两边剪得很短,头顶的头发长些,均匀地散开。他的胡子变短了,肯定好好修剪过。尽管是清晨,他还是穿着高领套头衫和优雅的灯芯绒短西服。我惊呆了,那个在布莱克威尔医院昏昏欲睡的老家伙居然变成了一个乡下贵族,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

“你身上怎么都是血!”他担心地说。

“放心吧,不是我的血。”

“来,快点儿进来,-屁-股都要冻掉了!”

我有点儿犹豫,任由他把我带进一间温暖而豪华的客厅。里面铺着金黄色地板,摆着一张长沙发和一张台球桌,看上去像是一家英式酒吧。

在房间一侧,一面巨大的镜子悬挂在桃花心木吧台上方,吧台上还摆着一排矮水晶杯和十几瓶不同的威士忌。有一面墙全是开放式书架,上面摆满了皮面精装书。房间里还有一个镶嵌着象牙的木质橱柜,上面放着一台古董电唱机和一些古旧的33转黑胶爵士唱片。我看到一些我很喜欢的音乐家的名字:塞-隆尼斯·蒙克、约翰·克特兰、迈尔斯·戴维斯、弗兰克·摩根……

“到这儿来。”苏里文站在壁炉跟前,一边招呼我,一边搓着手。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火焰明亮耀眼。“今天你是几点恢复意识的?”

“凌晨三点。”

“这一次是在哪里?”

“在苏豪区一套复式公寓里。”

我简单地告诉他,丽莎企图自杀,然后我怎么救了她。他对这件事深感震惊。有那么几秒钟,他脸色阴沉,眼神飘忽不定。然后,他打起精神,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好彩香烟——弗兰克一生都只抽这个牌子的烟,这和他的死肯定不无关系。

“我相信她会走出来的。”他安慰我说,然后坐到一张兽皮沙发上,“你要冲个澡吗?”

“等等,苏里文,我们到底是在哪儿?”

“我告诉过你了:在我家里。”

“我不信。你怎么可能买得起或是租得起这样一套公寓?你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既没钱又没银行账户,也没身份证……”

“但现在我们的确在我家。”他坚定地反驳道,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我在1954年买了这套公寓。这儿是我的别院,我的秘密花园。我喜欢在工作之余来这里,听听音乐,放松放松,再喝上一杯……”

“‘还可以在这儿款待我的情人们,不让妻子知道。’”我接着他的话说道。

在香烟的烟雾之后,我察觉到他在微笑。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总而言之,为了保密,我通过非常复杂的程序,用别人的名字购买了这套公寓。虽然在官方文件中雷·麦克米伦才是这里的所有人,但其实一直是我在付钱。他是我年轻时的合伙人。”

“去年从医院逃出来之后,是谁把这里还给你的?”

“你很快就懂了,孩子。”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在20世纪50年代,当苏里文被宣告死亡的时候,人们着手清算了他的遗产,但是,这处位于纽约的房产并不在他的财产之列,成了一条漏网之鱼。

“那你的日常花销怎么解决?”

他好像早就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于是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书柜前,像魔术师一样推动其中一个木柜,很快,一只保险箱露了出来。他转动密码盘,打开保险箱,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三根中等大小的金条,金光灿灿。

“在所有我可以给你的建议中,这一条最为宝贵。孩子,无论遇到什么,永远都要积谷防饥,为人生路上可能会遭遇的逆境未雨绸缪。”

我的目光被这三根金条粘住了。我问道:“但这些金子是从哪里来的?”

祖父的眼睛又开始放光。

“20世纪50年代初,我最大的客户之一为了避税,经常用金条付账。就这样,我一共有了四根。我把它们全都存在这里。去年,我卖掉了其中一根。现在生活成本变高了,真烦人,不是吗?”

我不必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你在这里生活了八个月?”

“是的。”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他在一个玻璃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

“当然是等你啊,孩子。”

“为什么要等我?”

他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用严肃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迫切地想弄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知道你很害怕。但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真相远比你想象的更糟糕。”

我用眼神回敬他:“那么,真相是什么?”

“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当然会告诉你,但是首先,上楼去冲个澡吧,然后换上新衣服。”

“我没有新衣服。”

“楼上有两间卧室。第一间是我的,第二间就当成你的好了。衣橱里有你需要的一切。我不知道你穿什么尺码的衣服,所以我每样都买了两件。”

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他满意地加了一句:“我刚刚说过了,我一直在等你,孩子。”

6

淋浴之后,我感到通体舒畅。我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洗漱了,也有可能是三年了吧。事实上,我已经没有任何时间观念了。我绞尽脑汁试图理解这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但没有从中找到一丝逻辑和理性。

半小时之后,我在厨房里重新见到了祖父。我刮干净了胡子,换上一件马球衫和一套花呢西服,还喷了点儿昂贵的科隆香水,身上散发着淡雅的薰衣草和柠檬的味道。

“你身上的味儿太浓了。”苏里文戏谑道,给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他还给我准备了一些涂了枫糖浆的煎饼和一杯鲜榨橙汁。尽管神经紧绷,饥饿依旧占了上风——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星期都没吃东西了。我扑向煎饼,开始狼吞虎咽。

“我知道你每次醒来之后都饿得不行,不过你最好还是慢点儿吃,否则会胃疼的。”苏里文提议,好像在和一个六岁孩子说话。

我实在是太饿了,两口就喝光了那杯咖啡。吃饱之后,我让苏里文继续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要想弄明白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得回到三十年前,也就是1954年。那个时候,我的人生很成功。六年前,我创建了一家广告公司,发展迅速。那是一家紧跟时代潮流的公司,客户遍布全国。我当时快满三十二岁了,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并且,已经得到了一个男人希望拥有的一切:忠诚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漂亮的房子和许多汽车……我拥有一切,却觉得毫无意义。事实上,我时常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恶。没有人可以分享我的成功,没有人和我有默契,没有知己,没有好搭档……”

他显得有点儿紧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坚固的铁灶台,重新倒了杯咖啡。

“那一年,我走上了一条歧路。”他摸着炉灶的边缘,继续说道。“当时我并不懂得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生儿育女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而是感到越来越孤单,一有机会我就会逃离家庭。工作日我会来这里消磨时光,而每到周末,我都会去装修一处没花多少钱买来的地产——二十四风向灯塔。”

他喝了一大口咖啡,继续往下说,语气十分郑重:“但是在1954年9月18日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我的整个生活被颠覆了。那天我整个白天都在修补灯塔,已经疲惫不堪,所以决定早早-上-床睡觉。外面刮着大风,电话根本没法儿用,就像坏天气里经常会遇到的那样。我拿了一瓶啤酒,一边听电台的棒球比赛转播一边吃三明治。突然,体育播报暂停了,插播了一起刚刚发生在纽约的铁路事故的报道。我把音量调高,好收听新闻,因此没有及时听到地下室里的响动。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人在家,但当我回过头时,突然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客厅正中央。”

苏里文关于火车事故的回忆让我立刻把脑海中的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这个男人是不是霍罗维茨,灯塔的第一任主人?”

他看着我,眼神中露出些许惊讶。

“你很聪明。没错,就是霍罗维茨。在她遗孀的律师交给我的众多文件里,我见过他的照片。他变老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向他俯下-身,这个可怜的人身上多处受伤:腹部和胸部被穿透了,好像刚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回来。我们都很清楚他马上就要死了。他紧紧抓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门。千万不要推开那扇门。’”

苏里文此刻面色沉重,他回到橡木桌边,坐在我对面。

“我很震惊,跪在霍罗维茨身旁,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被吓呆了,完全不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电话被切断了,最理智的做法是开车去巴恩斯特布警察局报告刚才的事情,但是……”

“但是您没有那样做。”

“我没有。因为有一些事情不太对劲。要进入灯塔和房子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通过正门。那天傍晚时我已经把门从里面反锁,窗户也都紧紧关着。所以,霍罗维茨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我顺着血迹一路走到了地下室。血迹把我引到了铁门前,对,就是那扇我们都知道的铁门。当天晚上我感到很不安,所以决定不去招惹门后的恶魔。然后,我把所有血迹都清理干净了……”

我打断了他。

“为什么不去找警察?”

“因为我了解那些家伙。动动脑子吧!至少那个年代的警察是这样的,他们肯定会先入为主,指控我杀死了霍罗维茨。”

“不一定吧,他们应该会展开调查的。”

“怎么调查?这个故事简直就是《黄色房间的秘密》 6 的翻版:在门窗紧闭的密室里出现了一具尸体。更糟糕的是,我还有犯罪前科。不久前我受到一项关于税务造假的指控,还有一笔陈年旧账,但那是更早的事了,我十八岁那年在一家酒吧里打过群架。”

“那你接下来做了什么?”

他停顿了一会儿,把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

“官方说法是,霍罗维茨几年前就死了。我静静地等待着,当暴风雨停下的时候,我决定把尸体埋在那幢宅子的地底下。”

7

我吓坏了。

苏里文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又在头脑中经历了一遍那些场景。

“我花了一早上完美地完成了掩埋尸体的工作。然后,我重新回到灯塔里,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下到地下室,发现那儿弥漫着一股不太寻常却又无从解释的--湿--气,因为那天早上,天气已经变得非常寒冷和干燥。我打开那扇金属门,扫视了一遍房间内部。我把那儿当作堆放工具的杂物间,曾经进去过不下十几次。我甚至有过把那里变成一间酒窖的想法。我又朝里走了几步,但里面实在太热了,就像是掉进了一口沸腾的压力锅。我刚要转身出去,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风,铁门砰地关上了。接下去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双-腿沉重,呼吸困难,好像掉进了无底洞……”

苏里文再次停下来,沮丧地叹了口气。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肉库区 7 一幢楼房的屋顶上,旁边是一座水塔。我不知道自己来纽约做什么。雨很大,天气冷得要死,我的肌肉都麻木了,身上没有一丝力气,肺里简直要咳出血来,像是刚跑了场马拉松。我通过逃生梯来到街上,走进一间酒吧避雨。吧台后面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报当日新闻:已经是1955年12月了,罗莎·帕克斯事件 8 就发生在那时候。”

“你穿越了一年多的时间……”

他点点头。

“我感到十分沮丧,却又不知所措,你一定也有过这样的感受。我白天在曼哈顿四处游荡,试图理解这一切。我甚至去找了一位紧急心理咨询师,因为我确信自己一定是疯了。二十四小时后,我又一次‘蒸发’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正坐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旁边的女乘客大声尖叫起来。她面前的报纸是1956年10月份的。”

我问了那个一直挂在我嘴边的问题:“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他盯着我的眼睛。

“二十四年,我的孩子。”

8

苏里文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你想知道真相?好吧,这就是真相:一旦推开那扇门,你就走进了一座地狱般的迷宫,你会用二十四天过完你生命中的二十四年。”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说得我有些发愣,不敢确信自己是否听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你是说,从现在开始,我的生命被压缩了,每一年都只能经历一天?”

“你已经完全明白了。并且,这样的状态会持续二十四年。”

我无法理清头脑里飞旋的情绪。二十四年……

“你亲身经历了这一切?”

“没错,孩子。从1955年到1979年,通过二十四次‘旅行’——姑且这么叫吧——我穿越了将尽四分之一个世纪。这就是灯塔的诅咒,也是现在正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开启了一场旅行,这场旅行会一直把你带到2015年。”

“不,这不可能……”

祖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沉默了有一分钟。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照在厨房里的原木橱柜上。他机械地走到桌子跟前,关掉了顶灯。

“这些年来,我一步步弄明白了灯塔的运行规则。最让人感到迷惑的一点是:只要有人在这座‘迷宫’里,地下室的那个房间对其他人就不会起作用。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正是因为这个,当霍罗维茨还在‘迷宫’里的时候,我可以随意进入那个房间,没有任何危险。”

“在你旅行的二十四年里……”

“……灯塔显然处在不起作用的状态,现在肯定也是这样,因为你正在穿越时空。”

苏里文从盒子里拿出一支烟,倒着在桌子上敲了敲,让烟丝压实些,然后用忧伤的语调说道:“这是二十四风向灯塔唯一的宽容之处——它每次只能容纳一个人。”

一团蓝色火苗从打火机里喷射而出,在他眼前跃动着,他点燃了香烟。

“经过一次次旅行,我逐渐明白必须竭尽所能让我的家人远离这个陷阱。在我第四次回来的时候,我和弗兰克见了一面,就在肯尼迪机场。他可能跟你说过,是我让他把那扇金属门封起来的。”

我默认了,然后问他:“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苏里文显然预料到我会这么问。我看到他撇了撇嘴,立刻明白了他一点儿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一扇玻璃门,走上开满鲜花、阳光照耀的小阳台。

他站在毛茛和天竺葵中间抽完了那支烟。

“二十四次旅行之后发生了什么,苏里文?”

他把烟头按灭在一个花盆里。

“我们还有时间继续聊所有这些事情。现在,我想你应该去打听一下丽莎的消息。”

我没有坚持。也许我不再希望由他来告诉我答案……

“您和我一起去吗?她在贝尔维尤医院。”

“你先走吧,我过一会儿去找你。”

9

我走出屋子,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假如那位护士说的没错,丽莎是被送去了贝尔维尤医院,那我可以很方便地步行过去。我走上第五大道,一直走到熨斗大厦,然后拐向东河方向。三十分钟后,我就到了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医院雄伟的正门前。

探病时间从十一点开始,但我是名急诊医生,自然知道怎样绕过保安。在接待处,我自称是伊丽莎白·埃姆斯的哥哥,装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解释说自己刚下飞机,极其担心妹妹的状况。没花多少力气,他们就让我上了楼。我扫视了一遍走廊,找到一位刚刚上岗的实习医生,自我介绍说是一位来自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的同行。在聊天过程中,我发现我们年纪相仿,而且都曾在芝加哥的西北纪念医院实习过。他亲自把我领到伊丽莎白的病房,谨慎地向我说明了她的身\_体状况。

“我们收治她之后,把她安置在重症监护室。我们首先进行伤口缝合,然后给她接上呼吸机。之后,你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氟马西尼会快速抵制苯并二氮的作用,但酒精和失血会让情况变复杂,并且会延长意识恢复的时间。我还要在这里值三十个小时的班,你如果有问题,尽管来找我。”

我向他道谢,关上了病房的门。

房间浸没在明亮的光线中,丽莎的脸浮现在水蓝色床单上。她苍白的脸庞一动不动,盖着一块半透明的纱布,嘴唇还有些发紫,被几缕缠绕着的发丝盖住了半边。

在职业习惯的驱使下,我下意识地检查了她手臂上的静脉滴注、电极贴片、心脏监视器以及床尾挂着的健康综合表。

接着,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她旁边。

在这间病房里,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不同寻常:有点儿像护工,又有点儿像守护天使。同时,这里让我感到自己身处一只茧中,它给了我急需的保护罩,让我能够在里面好好休息一会儿,恢复体力。

我精疲力竭。不论是身\_体上还是精神上,我都几近崩溃。最重要的是,我很害怕。我一无所有,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没有用来自卫的武器。苏里文的解释荒诞不经,但那似乎是唯一站得住脚的说法,我拿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来反驳他。我的理智阻止我去相信这一切,但直觉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所受的教育要求我所有的决定都应基于理性思考。我从未相信过上帝,总是像逃避瘟疫一样刻意避开那些深奥的、伪科学的虚构作品。但现在,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神秘诅咒的囚徒,成了孩提时代电视里那些幻想故事的主角:《外星界限》《神秘博士》《摄魂惊魄》《鬼作秀》……

医生数次前来查房,护士们来来往往,护理病人。在动态心电图机和呼吸机有规律的声响之中,白天的时光一闪而过。

天黑了,我用印着医院名称的信纸给丽莎写了封信。我刚把信塞-进信封,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病房里。

“苏里文!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他没有接我的话。询问了女孩的身\_体状况之后,他忧伤地对我说:“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我疑惑地摇了摇头,笑着说:“你是说我会像之前那样再次消失?就在你面前?”

他点了点头。

“我还记得那种感觉。”他说,语气里流露出一种怀旧般的痛苦,“心悸、橙花的味道、慌乱不安的感觉,每当你预感到自己快要消失的时候,都会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我问他,试图掩饰声音中的恐惧。

“我不知道。大约要一年以后吧,也可能是八个月,或者十五个月。这是让我最痛苦的事情,我们永远没办法约定见面的时间。”

“我猜你应该想过要控制这种‘跳跃’?会想去某个特定的时间,或是见某个特定的人……”

“这是你在科幻小说里读到的吧,不幸的是,现实生活中可不是这样。你记住我的电话号码了吗?”

我给他看了胳膊上那行数字。

“把它记在心里,这样更保险。等你再回来的时候,一有机会就给我打电话。”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盒好彩香烟时,我制止了他。

“这里不能吸烟,妈的!你以为这是哪里?我们已经不是在1954年了!”

他有些不快,把香烟夹到耳朵后面,问我:“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条在丽莎公寓里找到的蓝宝石吊坠项链。

苏里文笑了。

“这是我出生那天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我回到公寓后找到了它,然后当作礼物送给了小姑娘。”

“你的父母亲深爱着彼此,对吗?”

“他们很幸运,能够如此相爱。”他有些害--羞-地回答。

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于是将话题拉回到那个吊坠上。

“这段铭文是什么意思?‘请你记住,我们有两次生命’?”

“这是一句古老的谚语,是一位中国智者说的: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当我们意识到生命只有一次的时候,第二次生命就开始了。”

我点点头。

“我给丽莎写了封信。”我把信封递给他,“你可以替我交给她吗?”

“放心吧。”他往窗前走了几步,“你写了些什么?”

当我开口想要回答他时,一阵轻微的痉挛漫过我的身\_体。刺痛从指尖开始蔓延,我不由得松开了那件首饰。紧接着,我的身\_体开始抽搐。

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苏里文当着我的面撕碎了我刚刚交给他的信封。

“你在做什么?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阻止他。但我刚起身,就感觉到双-腿无法站稳,好像陷入了流沙中。

“明年再见。”苏里文说着,把香烟放到了嘴边。

我感到脑袋里正在经历一阵电击般的风暴,接着是喘气的声音,大到我耳膜都快要震裂了。

然后,我消失了。

1995 心中的炸弹

我想世间残忍之事,并非时光的流逝;

而是昔日情愫渐渐消散,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

——洛朗斯·塔迪厄

短促而富有侵略性的警铃。

一阵抽气的声音打断了单调的转动声。

金属摩擦的声音。

铁轨哐啷哐啷的响声。

我躺在坚硬的地面上,但地面却在晃动。破旧的换气扇搅动着一股潮--湿--的煤油味。我的牙齿在打战。我感到精神麻木,呼吸也好像凝结了。我浑身灼热,渴得要死。

我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感觉了,眼睛干涩,眼皮像是被粘住了。一睁眼就非常痛苦,好像眼睛里被灌了沙子和胶水的混合物。视线很模糊。我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一根铁杆子,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处。我抓住铁杆,费力地站起来,腰酸背痛。

渐渐地,视线变得清晰。我看到了长椅、涂鸦、移动门。

我是在纽约地铁的一节车厢里。

1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蠢货?”

除了一个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的流浪汉和三个小流氓之外,车厢里再无其他人。那三个流氓分别是黑人、白人和拉丁裔,他们正在喝藏在一只牛皮纸袋里的劣质酒。这些狡猾的流动人口衣着夸张:反戴的鸭舌帽、印花头巾、镶金的牙齿、连帽卫衣、几公斤重的项链、印着2pac 9 头像的T恤,还有一台巨大的手提收录机,从里面传来一首饶舌歌曲。

“你的手表肯定值钱!他妈的,你倒是说话啊!”

不到两秒,他们就已经扑到我身上。我一直抓着那根金属杆,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脖子僵硬。我多想躺在床-上,盖上三床被子,再来一杯格罗格酒啊。

“外套和钱包!交出来!”

那个拉美裔的家伙最先把手伸到我身上。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给了我一记-羞-辱的耳光。

尽管我很虚弱,可我也不想任由他们摆布。我伸手朝他脸上打过去,&;但动作不够快。一记阴险的拳头砸在我肚子上,然后我又挨了一脚。我喘不上气来,跌倒在地。一只大脚踩在我脖子上,我无法起立,只好忍受他们的暴力: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还有唾沫和辱骂。然后,一把弹簧刀架到了我的喉咙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肚子剧痛无比,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任由自己被洗劫一空。什么都没了。我的钱包、钱、护照、皮带、外套,还有最重要的,我祖父的那只旧坦克表,都没了。

这场酷刑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列车刚一到站,那三个流氓便跳下车,只留下我和那个流浪汉在车厢里。我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和那个人没什么两样。

我躺在地上,喘得像条狗,难受得要命,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浑身都疼到了极点,眉毛流着血,上唇磕伤了,双眼肿胀。

这可真算不上是一次好的经历……

列车又驶过一站,我才终于恢复了些许体力,爬起来坐到座位上。我看了一眼车厢里的线路图。我是在所谓的蓝线上,也就是地铁A线,它是纽约最长的一条交通线,连接着皇后区和曼哈顿最北端。那三个无赖是在第一百二十五街下的车,地铁刚刚经过的是第一百一十六街。车门再次开启,我跳下车,来到大教堂公园大道站。站台上几乎没有人。我翻过闸机口,走向通往第一百一十街的楼梯。这里和伊丽莎白·埃姆斯的公寓只隔着几排房子,真不错!

外面气温很低,天还黑着。人行道上,一位报纸投递员正在给报纸售卖机加货。我向他打听时间——快六点了——然后我又看了一眼报纸上的日期1995年11月5日。报纸头版的大标题是:

伊扎克·拉宾在参加特拉维夫和平集会时遇刺身亡

我迅速浏览了这篇报道。以色列总理拉宾遭到一名反对《奥斯陆协议》的以色列右翼极端分子的枪击,背部中了两枪,被送往医院,几小时之后宣告死亡。这篇文章对和平进程持悲观态度。

能活着真是太美好了……

2

我先看了信箱上的名字,确认自己没弄错,才敲响了丽莎的家门。

给我开门的这位少-女欣喜异常,看上去像是变了个人。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昏迷中,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而现在,她看上去快乐、清新、容光焕发。她手里拿着牙刷,穿着男式衬衫和式样简单的拳击短裤,优美的双-腿几乎全露在外面。

“见到你真是太好啦!”她把我迎了进去,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公寓里飘着一股咖啡的味道。

“你被人打了!”注意到我浮肿的脸,她叫了起来。

“我在地铁上被人打了一顿。三个家伙把我抢了个精光。”

“天哪!跟我来,我先帮你消毒。”

我跟着她走进浴室,雷明顿也跟了进来,在我腿上来回蹭着。

她用一块酒精棉擦掉我额头上的血迹。当她扮演护士角色的时候,我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她的秀发变换着不同的金色,她的胸部随着她的动作在衬衫里上下起伏,让我着迷。

“苏里文跟我说你和无国界医生一起去了卢旺达。那边发生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

我皱起了眉头,在没弄清楚状况之前,我不想反驳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呃……就刚刚。今天晚上。”

“很高兴你能来看我。”她边说边把棉球扔进了垃圾桶,“谢谢你救了我,还有那封信。”

我遮掩不住自己的惊讶:“苏里文把信给你了?”

“是啊,当然了。”她回答,清澈的眼睛望着我,“那封信让我感到安心,我经常读它。”

她的嘴角有牙膏的痕迹。在灯光和她脸庞所反射的光晕下,我幻想着自己的嘴唇贴到了她的嘴唇上。

“嘿,”她边说边回到卧室准备梳妆,“我今天会特别忙,我要去茱莉亚学院上课,然后要为CK品牌拍照和录影。如果你愿意,我们晚上见面?”

“好啊……说定了。”

卧室门开着。借助镜子,我能看到她优雅、赤luo的身线。显而易见,埃姆斯小姐并不是个腼腆的人,她这份大胆让我觉得有些嫉妒。

“你知道晚饭我想吃什么吗?蜜汁鸭胸肉!”她咽着口水跳到走廊上,拿上手包,戴上羊毛软帽。

“呃……”

“你来做饭,好不好?”她围上围巾,“晚上八点,我们这里见?”

“好。”

“我在门垫下面留了把备用钥匙。亲爱的,你能帮我喂下猫,然后锁好门吗?”

“我……我会的。”

“那么,晚上见啦!”她说完,给了我一个飞吻。

然后,这位美丽的姑娘就从楼梯口消失了。

从她说话的方式和语气,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独自待在公寓里,被刚刚热情的接待和之前地铁上的悲惨经历弄得有点儿精神失常、头晕眼花。才短短几分钟,我就从寒冷灰暗的暴力走入了这个金发女孩出人意料的热情之中。

我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打开了壁橱里的一包炸丸子。

“你的女主人是一枚原子弹,你知道吗?”我对雷明顿说,“她生活中有男人相伴吗?”

它喵喵叫着,但我没办法听懂。

我煮上咖啡,打开收音机,在屋子里闲逛了一会儿。在卧室里,我发现了那封一年多前我写给她的信。信被钉在一块软木板上,它曾被撕成四块,之后又用胶带粘了起来。

贝尔维尤医院

1994年5月10日

亲爱的丽莎:

我知道我们其实并不算认识,但是在生活的道路上我们已经相遇了两次。

第一次,你-羞-辱了我一通,往我脸上泼了一杯根汁汽水。但几个小时之后,你却有勇气协助我从医院“劫走”苏里文。尽管你声称唯一的动机是钱,但我更愿意相信是这个故事本身打动了你。

第二次,是在昨天晚上。这一次没有饮料泼在我脸上,而是一幅恐怖的画面。你割破手腕,肚子里塞-满了药,在浴缸里放血自杀。

不要期望我会因为搅乱了你的计划而向你道歉,尽管我可以想象,你肯定是因为无法忍受才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事。

我不想当一个说教的人。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枚炸弹。有些人永远没有勇气拔去炸弹的销钉,另一些人却会去冒险,然后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这种危险甚至能够移动地壳,引发地震,让生命终结。

在医院里,我每天都能看到病人竭尽全力与折磨着他们的病痛做斗争。这些人为了生命全力以赴,为了能够多活几天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每个人都能找到继续奋斗下去的理由,每个人都给自己预定了一个日子:看到孙子出生,活到春天再看一眼开满鲜花的樱桃树,在生命最后一刻和某个深深爱着却伤害过的人和解。有时他们会成功。但是往往,生命是如此吝啬,只给我们留下一具皮囊。

我明白爱情可能是致命的,情感是具有杀伤力的。但同时,我也极其敬重生命,所以我无法赞同你这种终结生命的行为,哪怕是在你觉得未来一片混沌的时候。

好好照顾自己,丽莎。

请牢牢抓住生命。

请对自己说,时光飞逝,明天会更好。

亚瑟

3

快十一点的时候,我来到苏里文家门口。我在丽莎家待了一会儿,洗了澡,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包玉米片,终于恢复了点儿精神。我在她的衣柜里找到一件勉强可以接受的衣服来代替我的外套——我唯一能穿上的是一件桃红色的羽绒大衣,这让我看上去蠢透了:像是米其林的吉祥物掉进了覆盆子色的染缸里。因为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我逃票上了地铁1号线。从晨边高地站到克里斯多福街-谢里登广场站这段路程好像没有尽头。

“苏里文!快开门!”我一边大声叫喊,一边用力叩着那只狮头门环。

没有回应,只有一户邻居从窗口探出头来。

“您能别再没完没了的喊叫了吗?”

“对不起,夫人,我来找我的祖父。他不在家吗?”

“我一小时前听到他出去了。他经常一大早就去公园。”

我向她道过谢,往华盛顿广场方向走去。我在大理石拱门、喷泉还有公园的铸铁长凳附近转悠了好几分钟,但都没看到苏里文的影子。

最后,我在公园后面找到了他。他在灌木丛中的一块空地上,和那些下象棋的人待在一起。他裹着一件粗笨的翻皮外套,戴着一顶粗呢帽子,正坐在一张石桌后面,和一位亚洲商大学生下棋。他下了五美元的赌注。

“等我下完这一局,孩子。”他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却依旧低着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生气地走到他跟前,把棋盘掀翻在地,棋子落了一地。大学生趁乱抓起桌上的两张钞票,小心翼翼地溜走了。

“你害我输了五美元。”祖父叹口气,终于抬起头看我了。

“我管你呢。”我粗暴地回答,坐到他对面。

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你的外套不错啊……桃红色和你还挺搭。”

这回,我忍不住向他竖了中指。

“嗯,我也是,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苏里文摸着胡子回答。

我试图冷静下来,告诉他我今天的遭遇。

“我早上五点在地铁里醒来,被几个臭流氓打了一顿,他们抢走了我的证件、我的手表还有……”

“我的手表。”他打断了我。

“你是也想挨一拳吗?”

“咱俩连玩笑都不能开了吗……”

他招招手,叫来一位推着小车卖松饼的流动商贩,买了两杯咖啡。

“这是一次糟糕的旅行。”他解释道,递给我一杯咖啡。“每次醒来的地点都难以预料,可能好也可能坏。或许是在一节地铁车厢里,另一次,或许是在简·拉塞-尔 10 的床-上……”

“简·拉塞-尔?她现在都快八十岁了吧……”

“噢,我相信她一定还很美。”

我厌恶地耸了耸肩。

“好吧,我们下次再聊她。此刻,我想要的是答案。”

“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有很多问题。第一个就是,在你这场历时二十四年的长途旅行中,都发生了什么?您在1954年到1978年间做了哪些事?”

4

苏里文往手里哈了口气,好让双手暖和些。他皱着眉头:“我们上次聊到哪里了?”

“1956年。你当时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醒来,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他点了点头,把手伸进外套内侧的口袋,取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揉皱了的泛黄照片。

“这个女-人叫莎拉·斯图尔特。那时候她二十六岁,刚从一家医学院毕业,是世界卫生组织纽约办公室的一名流行病学家。”

他把照片递给我,上面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看样子是在一间医学实验室里。她满面春风,鼻梁挺拔,目光炯炯有神,一绺头发松松地搭在额头上,略微盖住眼睛。这个女-人容貌优雅,充满魅力,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

“我们一见钟情。这份感情既粗暴又绝对,无论是身\_体上还是精神上,我们对彼此的吸引力似乎无穷无尽,我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我在1956年认识了她,之后,我尝试着在1957年再次找到她。第三年,也就是1958年,我终于把真相告诉了她。”

他从耳朵后面取下一支烟,用Zippo打火机点着。

“命运很残酷,不是吗?”他语调忧伤,“我终于遇见了我的灵魂伴侣,却无法好好爱她。”

“所以呢,你做了什么?”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相爱了。”

他呼出一口气,寒冷的天气让水汽在空中变成一团白雾,几秒后消失不见了。

“尽管有各种障碍,莎拉和我还是一起走了二十多年。1965年,我们甚至幸运地拥有了一个孩子——我们的小安娜。”

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位天使。

苏里文眼神明亮,定睛看着我身后那些在滑梯周围玩耍的孩子。看到他开始沉默,我接着问道:“和一年只能见一天的人在一起,这种关系怎么维持?”

“我从来没说过这是件容易的事,相反,我们都受不了。对于我,对于她,对于我们的女儿,每个人都很痛苦。不过,在痛苦的同时,我也感到神奇。莎拉是我一直在等的女-人,是我从懂得爱情之后一直在寻找却没有找到的女-人。”

我挠着头,表示怀疑。

“那她呢?她怎么能够接受这种生活?”

“应该说她妥协了。莎拉是个自由、独立的女-人,甚至有点儿激进。她是一位女权主义者,一点儿也不愿意被丈夫束缚住。”

他抽完了那支烟,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用前一支的烟蒂点燃。

“莎拉也是一名战士。她参加了一个名叫‘集体浪潮’的组织,这个组织由二十几名女医生组成,在20世纪60年代,她们参与了遍布全国的地下堕胎运动。那是一个不同的时代,许多脆弱的女性在非自愿怀孕后会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毁了。莎拉会去帮助她们,我非常钦佩她做的这些事。”

他又一次使劲儿吸着香烟,同时看着我身后的孩子们。他的双眼望着远方,因怀念往事蒙上了一层水汽。他说出了真心话:“这二十四年就像白驹过隙。四分之一个世纪被压缩成了几天,但那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也最紧张的几天。尽管每年只能见她们一次,这样的现实让我很揪心,但是莎拉和安娜曾经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活力。”

“为什么是曾经?”

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嗓音被痛苦所淹没。他哽咽着说:“因为她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5

突然,一阵狂风扫过小广场,扬起阵阵灰尘,把园丁们刚扫到一起的落叶吹散了。

苏里文起身离开水泥桌。我捡起地上的棋子,把它们重新装回棋盘,这时我看到他机械地踱着步子穿过了公园。

“嘿!等等我,该死!”

我决定在他后面远远地跟着。

我想他应该会回家。但是,他并没有沿着麦克道格街朝北走,而是穿过美洲大道,进入科妮莉亚街。这条街道很狭窄,有着典型的格林威治村风格,路两旁的树木掉光了叶子,就像那些砖楼和小餐馆门前的守卫。

走到布利克街路口时,苏里文推开了科妮莉亚牡蛎酒吧的大门。酒吧柜台镶嵌着许多贝壳,这种样式的柜台我在新英格兰见过很多,在曼哈顿却极少见到。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这家酒吧。进门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凳子上的他。他也看到了我,然后招了招手,让我坐到他旁边。

“我感到很抱歉。”我说。

他耸了耸肩。

“你不需要为任何事感到抱歉,孩子。不幸的是,今天这桩倒霉事落到你头上了。”

他专注地浏览着菜单,然后自作主张点了菜:一盘大份牡蛎和一瓶普宜富赛酒。

柜台后面的侍者飞快地为我们倒了两杯白葡萄酒。苏里文一口气喝光了他那杯,让侍者给他续上。我等他又喝了一口之后,继续提问。

“第二十四次旅行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露出妥协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最好的事和最坏的事。”

侍者端来一份牡蛎拼盘,放到我们面前。苏里文往上面挤了半个柠檬,把一只牡蛎吸进嘴里,然后开始讲述。

“首先来说最好的事:时间又开始正常运转了。你不会再从一年跳跃到另一年,而是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属于你自己的那个位置,和从前一模一样。这一点,算是个好消息。”他说着又拿起一只牡蛎。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我等得心焦。

“那坏事呢?”我催促道。

“你还记得地下室门上的那块铜牌吗?”

“上面刻着拉丁铭文的那块?”

他点点头。

“二十四向风吹过,一切皆空。”他说。

“然后呢?”

“然后就变成了这样,这也是灯塔真正的诅咒:你这些年所有的经历都会消失,它们只存在于你的记忆之中。你遇到过的那些人都会忘记你,你在这二十四年间建立的一切都将荡然无存。”

苏里文看出我并不能理解他的话,于是进一步解释道:

“完成第二十四次旅行之后,我在1978年醒了过来。从地理上看,我又回到了起点——灯塔地下室里的那个小房间里。”

“只不过这个房间已经被封了起来。”我插了一句。

他点头同意。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并且以为要被一直困在那里了。幸好当时房间里有工具,地面也足够松软、潮--湿--。我拿起一把铁镐,开始挖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个小时,我终于成功地从灯塔里逃了出来。我用井水洗了洗身上,然后从最近一户邻居家里偷了辆自行车,骑到波尔恩火车站,赶上了第一班去纽约的火车。”

他把叉子放下,再次沉默了。显然,回忆那些事情对他来说既困难又痛苦。

“那个年代,世界卫生组织在纽约的办公室位于龟湾附近的街区,靠近联合国。晚上七点,莎拉从楼里出来了。但是,她没有像我们以往每一次重逢时那样扑到我怀-里,而是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他的目光暗淡下来,语调也变了。

“我想和她说话,但她却继续朝前走,面无表情,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我无比失望,因为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并不是在假装。我执意告诉她我们的过去,我对她说我们的女儿安娜,说那些年我们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一刻,我猜莎拉一定是起了怜悯之心,她在人行道上停下来,开始和我说话。但她那些话不是对自己丈夫说的,而更像是对一个疯子说的……”

他攥紧-了拳头。

“她把她钱包里的照片拿给我看。里面有她丈夫,一个美国黑人医生,还有她的孩子们,一对好看的混血双胞胎,十几岁的样子。我吓呆了,怒火和悲伤蹂躏着我的头脑和心脏。”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我的身\_体大叫起来:“我没法接受这一切,你明白吗?我试图向莎拉解释,告诉她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害怕了,开始逃跑,但是我追上了她。我抱-住她,不让她动,好让她听我说话。我告诉她我爱她,我会找到安娜的。她大叫起来,开始挣扎。她挣脱-了我的束缚,又跑了起来……她跑着穿过大街……一辆从相反方向开过来的车撞到了她。然后莎拉……莎拉当场就死了。全都因为我……”

他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掉到牡蛎壳上。身\_体因为悲伤而颤-抖。他哽咽着继续说道:“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杀死了我深爱的人,我无法承受这种打击,很快就精神失常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关进了布莱克威尔医院,身上穿着紧身衣,精神病医生正在使劲儿揍我。”

我把面前那杯冰水递给祖父,但他没有接,而是拿起了酒杯,一口喝干,然后又一次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你必须明白,接下去的二十次旅行所建立的一切不过是一座沙子堆砌的城堡,一旦潮水升起,就会立刻被摧毁。”

“就是因为这个,你撕碎了我给丽莎的信?”

他点了点头。

“我当时做了正确的决定。但最后我还是把信给了她,因为她那时没有一点儿生气,我觉得这封信会对她有好处。不过,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双手发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不幸的是,你已经进入了这个地狱般的螺旋。但你千万别和我犯同样的错误,孩子!不要把其他人带进来!”

“历史也可能不会重演。”我试图说服自己。

苏里文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帽子,然后用冰冷的语气对我说:“相信我,结局会是一样的。你是在和命运抗争,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还没有开始,你就已经输了。”

6

19:00

一场倾盆大雨降临纽约。

我把外套顶在头上挡雨,手里提着两袋食物,穿过阿姆斯特丹大道,走到109街。我快步冲进丽莎住的那幢房子的大厅,走上楼梯,到达顶层,在门垫下找到了钥匙,走进这间已经开始让我感到熟悉的公寓。

“你好啊,雷明顿。”

我打开门口的灯,走进厨房。丽莎应该不会在一小时之内回来,所以我有充分的时间来准备说好的晚饭。

听完苏里文的坦白,我最终还是陪他回了家。我换了身衣服,取了点儿钱,然后按照他的建议去了一个叫斯坦的假证专业户那儿,拍了张照片,一小时后我就拿到了自己的新护照。

我昏昏沉沉地在曼哈顿闲逛了一会儿,感到无比孤独。如果苏里文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既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我的前路一片暗淡,我变成了一个被操纵的提线木偶,在即将到来的三个星期内,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几年将被残忍地删除。

为了不让自己沉浸在这些想法之中,我决定去关注一些简单的事情。我在苏豪区的一家书店里买了套菜谱,然后又去迪恩-德鲁卡食品店为丽莎买了些食物,充实她的冰箱。

“嘿,小猫咪,有惊喜哦!”我从袋子里拿出一盒罐头。

我给小猫喂了三勺鱼罐头,然后把其他东西放在桌子上:两颗维多利亚菠萝、一根香草、一段桂皮、两只青柠檬、几个八角和茴香、一块鸭胸肉、几个土豆、一罐蜂蜜、若干小洋葱头、一头大蒜,还有一把欧芹。

看着眼前这堆食材,我有些胆怯,因为我是个高度依赖微波炉和真空包装沙拉的人。我认真回想了好一阵,确定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真正做过饭。

我打开菜谱第一册,翻到“法式香烤鸭胸配土豆”那一页,然后把第二册翻到“鲜菠萝沙拉”那一页。接下来,我要花一小时的时间努力做到最好。与此同时,我打开收音机,贪婪地收听最近错过的新闻报道:一起发生在俄克拉荷马市的凶杀案,O.J.辛普森出乎众人所料被宣判无罪,比尔·克林顿医疗系统改革失败……

我换了一个频道,是目前流行的音乐台,正在播放一些我没听说过的乐队的歌,比如绿洲乐队的《无论如何》,不过也有我喜欢的歌手的新歌,比如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费城的街道》和平克·弗洛伊德的《远大希望》。

“好香啊!”丽莎推开门,叫了起来。

她摸了摸雷明顿的脑袋,走到厨房,身上还挂着雨滴。她解下围巾,脱掉大衣,搭在椅背上。

她嘴边挂着笑容,用愉快的语气和闪亮的眼神向我诉说一天的经历,而我则在烘烤蜜汁鸭肉。

好像我已经在她的生命中存在了很久。

我不知道苏里文是怎么跟她说我的,但似乎帮我加了很多分。丽莎的轻盈、年轻和无忧无虑十分具有感染力,她才回来短短几分钟,我就已经把忧虑抛到了一边,专心享受当下的时光。

丽莎跳起了舞,容光焕发。她转着圈儿跳到浴室,不一会儿,头上包着毛巾,又回到了起居室。

“我在店里租了盘录像带。”她一边说一边把录像带从包里拿出来,光盘上写着《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边吃边看。这部片子好像很搞笑。”

她擦头发的时候,我发现她一直在盯着我看:两簇钻石般的光芒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闪动。她走到我身边,用手抚摸我的脸颊。这个动作发生得很快,我完全没有想到。我拨开遮住她脸庞的潮--湿--发束,吻上了她的嘴唇。她扯下了我的皮带,我解开她衬衫的纽扣。她皮肤冰凉,胸部在微微颤-抖。

“过来……”

我们的拥抱变得更加热情。突然,我们失去了平衡,跌倒在沙发上。我们抱在一起很长时间,与此同时我的蜜汁鸭胸肉在厨房里烧焦了。

7

我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这种状况持续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钟。我无法平静下来,而丽莎就躺在我身边,安静地呼吸着。

我一直在这里。

收音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06:32。

我一直都在这里!

前一天,我在地铁车厢里醒来的时间是05:45。所以我已经愉快地跨越了二十四小时这道线!

在黑暗中,我轻轻地站起来,套上一条长裤,又用被子把丽莎的肩膀盖好,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雷明顿在门后面等着我。

厨房冷得都快要把我冻僵了。我在微波炉旁再次确认了时间,同时给自己热了杯咖啡。屋外,暴风雨仍在呼啸,给窗户挂上了一层半透明的帘幕。

我打开窗户,把手支在窗台上,看着从远处投射过来的天光。雨下得很大,天空一片阴沉,目之所及全都是昏暗的青灰色。

雨点鞭打着我的脸。在110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交叉口,一个卖热狗的小贩在大雨中拖拽他的小推车。突然间,窗外的画面开始跳跃,像是受到了某种干扰,阴暗的污点在眼前漂浮。

心脏在急速跳动,这时,我闻到了从街道上升起的橙花味烤饼的味道,伴随着一股甜腻的香气。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妈妈曾为我做过这种口味的点心。

一阵触电般的感觉击中了我,我不寒而栗。

突然,我松开手里的咖啡,杯子跌落在地上。

雷明顿狂躁地喵喵叫着。

然后,我的身\_体变得麻木,生命似乎在急速衰竭。

直到我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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