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完成的小说 解药与伤痛
解药与伤痛
——詹姆斯·萨利斯
布莱克威尔医院,史坦顿岛
2014年12月29日
电梯门在七楼打开了。
埃丝特·黑兹尔医生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白大褂紧紧地裹在她身上。她是个身材矮小、精力充沛的女-人,留着灰金色短发,戴一副圆形的玳瑁眼镜——这为她那双神采飞扬的绿色眼睛增添了智慧和好奇的神色。她走到护士台后面,拿起一本病历。里面的内容她已经很熟悉了,但她还是翻阅了一遍,希望能在与病人会面之前专心思考一会儿。除了医生的处方,这里面大多是一些媒体报道,可以追溯到三年前。
亚瑟·科斯特洛
试笔青春文学
——2012年10月8日《出版人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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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科斯特洛
凭借小说《桑树街女孩》荣获雨果奖
——2013年8月9日《柯克斯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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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亚瑟·科斯特洛
将为AMC电视台创作剧集
——2013年11月9日Variet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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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莎·埃姆斯
加盟《昨日展望》剧组
——2014年3月2日Deadlin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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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加摩尔大桥上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
——2014年6月11日《伯恩每日新闻》网站
16:00更新
23:30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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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演员丽莎·埃姆斯试图自杀
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2014年7月3日《美国广播公司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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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科斯特洛因斗殴被警察制服
——2014年11月17日《纽约邮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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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亚瑟·科斯特洛入院
——2014年11月21日《纽约邮报》
埃丝特·黑兹尔把材料夹在腋下,深深地吸了口气,朝走廊尽头的712病房走去。
她在那儿遇到了这层楼的护士——一个身材健硕的巨人,有人叫他双面人,因为他脸上有一部分被严重烧伤了。
“请把门打开。”
“好的,”护士说,“不过我必须申明,虽然病人现在像小牛一样温顺,但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种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有,我得先提醒您,病房里的紧急呼叫按钮坏了。所以,一旦出现任何问题,不要犹豫,立刻大声喊叫。但我们也不能保证随叫随到,谁让你们总叫我们干活儿,效率实在低下!”
埃丝特瞪了他一眼,“双面人”后退一步。
“不就开个玩笑吗……”他低声抱怨着,耸了耸肩膀。
“双面人”打开病房的门,请埃丝特进去,又在她身后把门重新锁上。
这是一间狭小、简陋的单人病房,里面只有一张铁床、一把瘸腿的塑料椅子和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
亚瑟·科斯特洛半躺在床-上,后背靠着枕头。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依然是位美男子。他神色忧郁,留着棕色头发,身材高大,面部轮廓棱角分明,穿着一条硕大的长裤和一件紧身T恤。
他一动不动,眼神呆滞,仿佛身处另一个时空,沉浸在遥远的白日梦中。
“早上好,科斯特洛先生,我叫埃丝特·黑兹尔,是这所医院心理疾病中心的主治医生。”
科斯特洛像大理石一样纹丝不动,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心理医生的存在。
“我负责签署您的出院意见书。但在您离开之前,我要先确认您不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任何危险。”
亚瑟突然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但是医生,我一点儿也不想离开这儿。”
埃丝特拉过一把椅子,坐到病床前。
“我并不认识您,科斯特洛先生。我既不认识您本人,也没看过您的书。但是,我读过您的病历。”她把文件夹放到他们之间的小桌上。
她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明确地说道:“我希望您能亲自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我听。”
亚瑟第一次看了眼医生。
“你有烟吗?”
“您应该很清楚,我们这里不能抽烟。”她指着烟雾探测器说道。
“那你走吧!”
埃丝特叹了口气,让步了。她把手伸进白大褂的口袋,掏出一只打火机和一包细长的薄荷味香烟递给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给我讲讲您的故事,科斯特洛先生。您的孩子们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亚瑟把一支烟夹到耳后。
“我已经把事情的经过跟你的同事反反复复讲过好多遍了。”
“我知道,科斯特洛先生,但我希望您再对我讲一遍。”
他揉了好一会儿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本杰明和索菲娅死的那天是2014年6月11日。那时我正处在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几个月以来,我一行字都写不出。年初,我的祖父去世了,这对我打击很大。是他燃起了我对阅读和写作的兴趣,是他送给我第一台打字机,也是他在我初次写作时给我指导。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一直都不好,苏里文是唯一一个始终支持我的人,唯一一个从来没有背叛过我的人。”
“您和您妻子的关系怎么样?”埃丝特问。
“和所有夫妻一样,我们的关系有高潮也有低谷。就像许多作家的妻子,丽莎经常责备我离现实生活太遥远,没有花足够的时间陪她和孩子们。她觉得自己承担了太多,认为我的幻想世界正在蚕食我们的生活。因此她把我称作‘会消失的人’。”
“会消失的人?”
“因为我总是溜进书房,和笔下的那些人物待在一起。她说我是忽略家庭的逃兵。确实,我错过了许多次家长会,许多场足球比赛,还有许多次期末演出。当时,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微不足道。人们永远都会觉得时间多的是,相信自己总能追回那些逝去的时刻。但事实并非如此。”
沉默了一阵之后,埃丝特·黑兹尔又把话题抛给了作家。
“所以说,发生事故的时候,你们已经分手了?”
“比这更糟糕。我当时认为丽莎对我不忠。”
“有什么根据吗?”
亚瑟含糊地摆了摆手。
“当我走进房间时,她会突然挂断电话。她经常毫无理由地外出,还换了手机密码……”
“就这些?”
“对我来说,这些已经足够让我去请一位私家侦探了。”
“所以您这样做了?”
“是的,我联系了扎卡里·邓肯,他以前是警察,后来转到了安保部门,是我写侦探小说的顾问。他总是穿着一件红十字会大衣,戴一顶牛仔帽,看上去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但却是纽约最有效率的调查员之一。我雇他跟踪丽莎,一周后,他带给我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证据。”
“比如说?”
“主要是一些照片,可以看到丽莎和一个叫尼古拉斯·霍罗维茨的男人正一起走进波士顿市中心的一家酒店。一周之内见面三次,每次不超过两个小时。扎卡里让我先等等,等最终的调查结果出来,再去找妻子谈谈。但在我看来,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她的情人。”
亚瑟从床-上下来,向窗边走去,透过玻璃望着那些飘向阿斯托里亚的棉絮般的云朵。
“第二天,我就和丽莎摊牌了。”他接着说道,“那是一个周六,我们原本计划去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地方度假:二十四风向灯塔。这是一座建在科德角的灯塔,我们几乎每年都会租下那里,住上一阵。我觉得这座古老的建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在那里的时候,我总是灵感不断,写作相当顺利。但是那天早晨,我们还没出门我就对丽莎大发雷霆。吃早餐的时候,我给她看了那些照片,勒令她向我解释。”
“那她是什么反应?”
“她得知我请了私家侦探跟踪她,非常生气,拒绝做出任何解释。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发那么大的火。她让孩子们上车,丢下我一个,然后开车去了科德角。之后,他们遭遇了车祸。”
科斯特洛的叙述突然中断了。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带着哭腔。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她走之后,您都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待在家里,浑身瘫软,被她身上的香水味包围着,那是橙花的味道。”
“您的妻子从未背叛过您,对吗?”埃丝特猜测道。
“是的,事实恰恰相反。她一直在担心我,所以想给我一个惊喜。她出演了一部电视剧,刚收到一笔丰厚的酬金。她已经用这笔钱买下了二十四风向灯塔,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她想把灯塔送给您?”
亚瑟点了点头。
“她知道我和那个地方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她认为我祖父去世之后,灯塔会重新带给我写作的动力。”
“那个男人呢,尼古拉斯·霍罗维茨到底是谁?”
“他不是丽莎的情人,只是一名波士顿商人,手里握着许多连锁酒店和位于新英格兰的家庭旅馆。更重要的是,他是波士顿一个古老家族的后代,也是灯塔的继承人。霍罗维茨不愿意出售这座历史悠久的建筑,为了说服他,丽莎那几个星期才多次和他通话、见面。”
亚瑟说完,点着了香烟。埃丝特·黑兹尔没有说话,她摩挲着肩膀,好让自己暖和起来。现在已是隆冬季节,病房里像冰窖一样寒冷。热水在暖气片里流动的声音清晰可闻,但房间里一点儿热气都没有。
“未来你有什么打算?”她问道,试图对上亚瑟的目光。
“未来?什么未来?”他激动起来,“你觉得在杀死自己的孩子之后,我还有什么未来?你觉得……”
心理医生利落地打断了他:“别这么想。您没有杀死孩子们,您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亚瑟没有理会,而是激动地抽了一口烟,目光飘向窗外。
“科斯特洛先生,您现在是在医院,不是在旅馆。”
他像是被蜇了一下,转过身来,带着疑问的神色看向她。
黑兹尔解释说:“许多在布莱克威尔治疗的病人都经受着严重的病痛折磨,却没有武器与之对抗。您和他们不同,您有才华,不要任由痛苦将自己摧毁。做点儿什么吧!”
亚瑟感到震惊,他反抗道:“天哪,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做您最擅长做的事:写作。”
“写什么呢?”
“写那些困扰您内心的事情。重新经历一遍那些不幸,用语言描绘您的痛苦,从而卸下重担,因为它们本就来自外部。对您来说,写作既是痛苦之源,又是解药良方。”
作家摇了摇头。
“不,这不符合我的写作理念。我不会把自己的精神状态强加给读者,写作不是治疗,是另外一种东西。”
“是吗,那是什么呢?”
亚瑟突然间变得生气勃勃。
“它是一种想象的工作,是经历不同的人生,是去创造宇宙、人物和整个世界。它是对文字的耕耘,对语句的修饰,必须找到一种节奏、一种呼吸、一种音乐。写作不是用来治疗的。写作会带来痛苦,会使人苦恼不堪、心神不宁。很抱歉这么说,但是你和我,我们做的工作完全不一样。”
埃丝特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我认为恰恰相反,科斯特洛先生。我们的工作使用相同的材料:压抑、恐惧、痛苦和幻觉。”
“所以,你认为仅仅通过写作,我就能翻过这一页,把往事彻底遗忘吗?”
“我并没有说过要您忘记过去,我仅仅是建议您把痛苦具化成一部小说,让痛苦离得远一点儿。把现实生活中无法接受的事情放在一部小说中,让它们变得不那么难以承受。”
“对不起,我做不到。”
埃丝特·黑兹尔快速抓起放在桌上的病历夹,拿出几页复印件。
“我找到了2011年《每日电讯报》刊登的一篇关于您的访谈,当时您刚在英国出版了一本小说。我现在给您念念——在虚构故事的不真实背后,永远都隐藏着真实的部分。小说几乎都带有自传色彩,作者会通过自我的透镜去讲述故事——然后,您又加了这么几句话——为了创造出有意思的人物,我需要和他们保持情感相通。我依次成为小说中的主人公们,如同一道穿过棱镜的白光,每一个人物都从自己身上衍生出来——您要我继续读下去吗?”
亚瑟·科斯特洛不愿直视心理医生的眼睛,只是耸了耸肩。
“我又不是第一个在访谈中说些无稽之谈的人。”
“当然了。但是在这种场合,我知道这确实是您心中所想,这是……”
埃丝特正要继续她的推论,烟雾报警器突然响了。
几秒钟后,“双面人”闯进了病房。
烟蒂和桌子上的香烟惹怒了他。
“够了,医生,您必须立刻离开!”
媒体报道
作家亚瑟·科斯特洛出院
——2015年1月5日《纽约地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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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teWoodAgency@Kwood_agency 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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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科斯特洛的新小说即将问世?
——2015年2月12日《纽约时报书评》
爱是一座灯塔
——威廉·莎士比亚
今天
2015年4月4日,星期六
初升的太阳点燃了地平线上方的天空。
一辆旧雪佛兰小卡车开上了通往温切斯特湾最北端的石头路,它的引擎盖高高拱起,装有镀铬护栅。这地方人烟稀少,景色优美,被大海和悬崖环绕,海风呼啸而过。
丽莎·埃姆斯把车停在灯塔旁边的沙石路上,一条毛发蓬松的拉布拉多犬从车里冲了出去,大声叫着。
“轻一点儿,雷明顿!”丽莎一边关上车门,一边说道。
她抬眼望向坚固的八角形灯塔。灯塔旁边是一幢石头房子,上面覆盖着尖尖的石棉屋顶。
丽莎踏上通往这幢乡间别墅的台阶,脚步有些犹豫。她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宽敞的客厅,luo露的横梁悬在头顶,有一扇朝向大海的玻璃门。
房间里有一排书架、一只衣柜,以及许多漆成白色的木头架子。墙壁搁板上堆着渔网、缆绳、大小不一的风雨灯、上过清漆的木质捕虾笼、海星,还有一个封在玻璃瓶里的帆船模型。
丽莎在壁炉边找到了自己的丈夫。他瘫倒在沙发里,睡得很沉,身边放着一瓶威士忌,已经空了四分之三。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自从本杰明和索菲娅遭遇意外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看样子,他瘦了足有十几公斤,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挂着黑眼圈,她都快认不出来了。
写字台上摆着一台旧打字机,她认出那是苏里文送给他的十五岁生日礼物,深蓝色的铝质外壳,型号是“奥利维蒂·书信”。
看到这台打字机,她有些困惑。亚瑟已经很长时间不用它来写作了。
她转动滚轮,拉出了夹在齿轮间的那页纸。
2015 第24天
——维克多·雨果
文字在这里结束。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然后,她发现打字机旁边堆着厚厚一摞纸。她双手颤-抖,拿起了这份原稿,浏览了开头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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