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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二十八岁时,是最受人青睐的单身汉。他曾去巴黎进修药科和外科,待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刚一踏回这片土地,他就充分证明了自己没有在外虚度每一寸光阴。他比走的时候更加仪表堂堂,文质彬彬。同辈之中,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在学问上一丝不苟,知识渊博,同时,也没有一个人时髦舞跳得比他好,或是即兴钢琴弹得比他棒。他的翩翩风度和殷实家境迷倒了周围很多姑娘。她们靠私下里抽签来决定谁做他的女伴,而他也乐得与她们相处,但总是若即若离,始终保持着清雅,直到最后,他不可救药地被费尔明娜·达萨那种质朴的魅力迷住了。

他总是津津乐道,说他们的爱情是一次误诊的果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事情就那么发生了,特别是在那个时候,他正把自己积蓄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到这个城市的命运之中。对于这座城市,他常常不假思索地说,它是举世无双的。在巴黎,当他挽着某位临时女友漫步在姗姗来迟的秋色中,仿佛不会再有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为纯真的幸福了:到处弥漫着炭烤栗子的山野气息,手风琴声悠扬婉转,还有那一对对贪婪的情侣,在露天阳台上仿佛永远也亲吻不够似的。然而,他把手放在胸口,对自己说,眼前的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用故乡加勒比四月的一瞬间来抵换。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可当他站在甲板的栏杆前,再一次看到殖民区那白色的山冈,屋顶上一动不动的兀鹫,以及阳台上晒着的穷人的破衣烂衫——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是那么轻易地掉进了思乡之情设下的慈悲圈套。

轮船从水面漂浮的一层溺水而亡的动物尸体间开出一条道来,驶进了港湾。为躲避恶臭,大部分旅客都进了船舱。年轻的医生从舷梯上走下船,身穿上好的羊驼毛西服和背心,外套一件长罩衣,留着巴斯德年轻时的那种胡子,头发由中间分开,露出一道清晰而苍白的中缝。他极好地掩饰了自己因恐惧而非伤感造成的哽咽。码头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没穿制服的赤脚士兵在看守。两个妹妹和母亲,以及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在那里等他。他发现他们尽管表面上开心,但脸色憔悴,毫无生气。谈到危机和内战时,他们仿佛在说距离自己很远、甚至毫不相干的事,可那隐隐颤抖的声音和游移不定的眼神背叛了他们的言辞。令他感触最深的还是他的母亲。她是一个还很年轻的女人,曾以热情火辣的社交活力从容优雅地投身于生活,而如今,在那身散发着一股樟脑味的寡妇黑绸丧服中,她就像被文火煎熬一般慢慢枯萎了。想必是在儿子一脸的困惑中察觉到了自己的改变,她先发制人,以攻为守,问儿子的脸色为何像石蜡一样苍白。

“是生活所迫,母亲。”他说,“人人在巴黎都会变得脸色发青。”

稍后他挨着母亲坐在封闭的车子里,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他再也无法忍受从车窗里钻进来的那一幕幕残酷的现实了。大海如死灰一般,一座座古老的侯爵府几乎被淹没在不断增多的乞丐之中,露天的污水沟散发出死亡的味道,再也闻不到昔日那浓郁的茉莉花香。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比他走的时候更渺小,更破败,更萧条。街道的垃圾堆上到处都是饥饿的老鼠,惊得拉车的马儿走得磕磕绊绊。从港口到他家这段漫长的路上,在总督区的中心地带,他没有碰到任何能对得起他的思乡之情的东西。他沮丧之极,为了不让母亲看见,便把头扭向一边,默默地淌下眼泪。

古老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即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宅邸,在这场浩劫中也未能独善其身。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看到家中的景象,心都要碎了。他从阴暗的前厅走进来,看到花园的喷泉池里积满尘土,鬣蜥在一朵花也没有的杂草丛中乱爬。他发现通往主要居室的那段装着铜扶手的宽楼梯上,缺了好几块大理石板,还有的板已经裂了缝。他的父亲,一位献身精神超过医术水平的医生,死于六年前那场席卷整个城市的亚洲霍乱。从此,这个家的灵魂也随之而去。他的母亲布兰卡夫人,早已用黄昏时的九日祷告代替了亡夫生前常举办的远近闻名的音乐晚会和室内音乐会,想到自己将穿着丧服度过余生,她压抑得喘不上气来。两个妹妹也违背了风趣快乐的本性,成了修道院的盘中餐。

回家的那天晚上,由于害怕黑暗和寂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片刻也没有睡着。一只石鸻从没关严的门缝钻了进来,每隔一小时,刚好整点的时候,就在卧室里叫上一阵儿。他数着念珠念了三串《圣三光荣颂》,还念了所有他能记得的其他经文,以祈祷消除灾祸和不幸,驱散专在夜间窥视的各种鬼魅魂灵。附近圣牧羊女[1]疯人院里,传来疯女人在幻觉中发出的尖叫声,水瓮里的水一滴一滴,“让我不舒服的不是鞋,而是这个钢丝鸟笼。”

乌尔比诺医生会意她指的是裙撑,于是赶紧抓住了这个良机。“这再简单不过了,”他说,“脱了它。”说着,他以魔术师般的敏捷动作,从兜里掏出一条手帕,绑在自己的眼睛上。

“我不看。”他说。

蒙在眼睛上的手帕一下子让他那圆润下巴上的黑胡子和用胶刷出胡尖的短髭之间的两瓣嘴唇显得分外纯美,伊尔德布兰达突然惊得浑身一颤。她又瞥了费尔明娜一眼,这一次她看见她并没有生气,而是惊恐万状,害怕表姐真的会把裙子脱下来。伊尔德布兰达严肃起来,用手语问她:“我们该怎么办?”费尔明娜·达萨同样也用手势做了回答,告诉她若不直接回家,她就从行驶的马车上跳下去。

“我在等着呢。”医生说。

“已经可以看了。”伊尔德布兰达说。

摘掉手帕,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发现她变了脸色,于是明白游戏已经结束,而且结束得很糟糕。他做了个手势,车夫掉转方向,在街灯管理人开始点亮一盏盏街灯的时刻,把马车驶进了福音花园。所有的教堂都已念起了《三钟经》。伊尔德布兰达飞快地下了车,想到自己惹得表妹不悦而有些慌张,和医生随意地握了一下手,以示告别。费尔明娜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可当她想把戴着绸缎手套的手撤回来时,乌尔比诺医生却用力攥住了她的中指。

“我在等您的回答。”他对她说。

费尔明娜更用力地把手一抽,空空的手套挂在了医生的手上,但她并没有停下来索回它。这一天,她没吃晚饭便睡下了。可伊尔德布兰达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同加拉·普拉西迪娅一起在厨房吃过晚饭,这才走进卧室,用她那天生的风趣把下午的事评判了一番。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乌尔比诺医生,对他的优雅和翩翩风度,都充满了兴奋与热情。费尔明娜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但已经从反感中冷静下来。终于,伊尔德布兰达坦白说,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蒙上眼睛,她看见他那玫瑰色的双唇间两排闪亮的完美牙齿时,曾泛起过一种想去狂吻他的难以抑制的渴望。费尔明娜·达萨翻过身去,面向墙壁,用一句话结束了她们的谈话,不带丝毫恶意,而是挂着发自肺腑的微笑。

“你真是个小娼妇!”她说。

睡梦中,她惊吓连连,到处都看见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见他笑,看见他唱,看见他蒙着眼睛,两排牙齿间迸发出硫磺的火星,看见他坐着一辆和以前不同的马车,驶在通往贫民墓地的山坡上,用一种没有固定规则的暗语嘲笑她。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就醒了,精疲力竭,清醒地闭着双眼,想着她今后还要活的那无数个年头。之后,趁着伊尔德布兰达洗澡的时候,她飞快地写了一封信,飞快折好,又飞快地装进信封,赶在伊尔德布兰达走出浴室之前,交给加拉·普拉西迪娅,派她送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府上。那是一封具有她独特风格的信,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只是写着:可以,医生,去找我父亲谈吧。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得知费尔明娜·达萨即将嫁给一位门第显赫、家财万贯、在欧洲受过教育而且在同龄人中声誉非比寻常的医生时,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从消沉之中振作起来。看到儿子不说一句话,不吃不喝,整夜不歇地流泪,特兰西多·阿里萨做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用尽了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来安慰他,终于在一星期后让他重新开始进食。之后,她找到莱昂十二·罗阿依萨,也就是那三兄弟中唯一还活着的一个,和他谈了一次话。她没有说明原因,只是请求他在航运公司给侄子找份差事,不论干什么都行,但地点得是在马格达莱纳流域丛林中的某个偏僻的港口,那里既不能通信,也不能发电报,更不能让他看见什么人,打听到这座堕。当他用现实中认识的人去代替小说中想象的人物时,那些反复读过多遍的情节又恢复了最初的魔力,而他向来把那些坏运气的情侣角色留给自己和费尔明娜·达萨。另外一些夜晚,他会给她写下一封封伤心欲绝的信,而后,任它们的碎片漂散在那一刻不停地向着她的方向奔流而去的河水之中。就这样,他挨着那些最难熬的分分秒秒,时而化身为一位腼腆的王子或爱情的卫士,时而又回到他那伤痕累累的皮囊,变回一个被遗忘的恋人,直到清晨吹来第一缕微风,他才坐到栏杆旁的靠背椅上打起盹来。

一天晚上,他比往常早一些中断了阅读。正当他漫不经心地朝厕所走去时,空无一人的餐厅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只鹰爪般的手抓住了他衬衫的袖子,把他拉进一间舱室,随即又关上了门。黑暗中,他甚至看不清这个不知年龄的裸体女人的样貌,她浑身淌着湿热的汗水,喘着粗气,一把将他仰面朝天地推倒在简易床上。她解开了他的皮带,又解开他裤上的扣子,接着便骑在他身上,毫无光荣可言地夺取了他的童贞。两人恣情陷落一个无底的深渊,四周泛着爬满青虾的咸水沼泽的味道。之后,她在他身上躺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喘着气,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现在,您走吧,忘了它。”她对他说,“就当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

这次突袭是如此迅速而成功,令人无法视之为一次无聊时突发奇想的疯狂举动。它必然是从容计划的结果,甚至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这个令人愉悦的信念增加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躁动,因为当他处于欢愉的顶峰时,曾有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甚至也不愿承认的发现,那就是,他对费尔明娜·达萨的虚无缥缈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激情来替代。于是,他千方百计想找出那个技艺精湛的强奸者,或许在她那豹子般的本能中,他能找到医治自己痛苦的良方。但他没有找到。相反,调查越是深入,他感到自己距离真相越发遥远。

袭击发生在最后的那间舱室中,但这一间和倒数第二间有一扇门相通,所以两间舱室组成了一间有四个床位的家庭卧室。里面住着两个年轻女人、一个上了年岁但风韵犹存的妇人,还有一个几个月大的男孩。她们是从巴兰哥·德洛巴上的船,自从蒙波斯城因其河水变化无常而被从蒸汽船的航线上取消后,该城的货物和旅客都是从巴兰哥·德洛巴港上船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之前就曾注意到她们,但那只是因为她们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一只巨大的鸟笼里随身携带。

她们穿得仿佛是在时髦的远洋轮船上旅行似的:丝绸裙底衬有裙撑,蕾丝饰领,宽檐帽上缀着马鬃花。年龄较小的那两个女人每天都要从头到脚换好几身华丽衣服,就在其他旅客热得快要窒息的时候,她们却仿佛置身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片春光之中。三人灵巧地撑着阳伞,摇着羽毛扇,但就像所有的蒙波斯女人一样,她们的意图令人费解。毫无疑问,她们是一家人,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甚至连她们之间的关系都搞不清楚。起初,他认为那个年长的妇人可能是另外两个的母亲。但随后他注意到,她的年纪根本不足以当她们的母亲,而且她戴着半孝[12],而另两个女人却没有着孝。他无法想象,她们中的一个敢在另外两人睡在旁边的床铺时做出那种事来,唯一合理的假设就是这个女人利用了偶然的,又或者是安排好的空当,在舱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下手。他观察到有时她们中的两人会出去乘凉,很晚才回来,而第三个人就留下来照看孩子。但在一个更热的晚上,她们三人带着孩子一起出了门,孩子睡在柳条编的鸟笼里,外面还罩着纱幔。

尽管迹象混乱如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很快就排除了年长妇女是那次袭击的罪魁祸首的可能性。接着,又宣布了最小的那位,也是她们中最漂亮、最大胆的那位的清白。他做出如此判断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只因为通过对她们的密切监视,他最终倾向于将自己内心的希望当作真相:他发自肺腑地希望自己那一夜情人是鸟笼孩子的母亲。这种假设是如此地吸引他,以至于他开始想念她胜过了想念费尔明娜·达萨,而忽略了这位新晋的年轻母亲心里只有孩子这一明显事实。她应该还不到二十五岁,身材纤瘦,头发金黄,一双葡萄牙人的眼睛更令她显得遥不可及,她在孩子身上慷慨倾注的无限温柔,任何男人只要能分得一丁半点就会心满意足。从早餐直至入寝,她都在大厅里照顾孩子,而另外两个女人则在玩中国跳棋。等孩子睡着了,她便把柳条鸟笼挂在天花板上,靠近栏杆凉爽的那一侧。即便是孩子睡觉时,她也不会对他置之不理,而是一边摇着鸟笼,一边哼着少女情歌,任由思绪飞离这枯燥的旅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执著地幻想着她迟早会露出马脚,哪怕只是一个表情。他毫不掩饰地越过假装在读的书看她,甚至借由她挂在细布衬衫上的圣物盒的一起一伏,观察她呼吸的变化,还甘冒无礼之嫌,明目张胆地在餐厅调换座位,只为能与她对面而坐。但最终,他都没有看出哪怕最细微的一点迹象,能够表明她当真就是收藏着他另一半秘密的人。他唯一得到的,只是一个没有姓氏的名字,因为那位年轻的女伴是这样叫她的:罗萨尔芭。

第八天,船艰难地在水流湍急的狭窄河道里航行,两边是大理石的悬崖峭壁,午饭后,船停靠在纳雷港。那些去往安蒂奥基亚省的旅客要在此地下船,安蒂奥基亚省是受新一轮内战影响最深的省份之一。港口由六间棕榈屋和一间锌顶的木制仓库组成,几队武器简陋的赤脚士兵在此巡逻守卫,因为有消息说,暴动者正计划抢劫船只。房屋背后,杂草丛生的山峰高耸入云,一块马蹄铁似的岩石为悬崖镶上了飞檐。夜晚,船上没有一个人睡得安稳,但是并没有袭击发生。天亮时,港口摇身变成了一个星期日的集市,印第安人兜售着用植物象牙做成的护身符和爱情药水,夹杂在一群群整装待发、准备用六天的时间攀到中部山区那长满兰科植物的丛林中去的牲口之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黑人们把货物背下船,以此打发时间。他看见他们卸下一箱箱中国瓷器,还有运给恩维加多独身姑娘们的三角钢琴。当他发现下船的旅客中也包括罗萨尔芭一行人时,已经太晚了:她们已经侧坐在马背上,脚踏亚马逊皮靴,手撑厄瓜多尔的彩色阳伞。这时,他迈出了之前这些天都未敢迈出的一步:向罗萨尔芭挥手告别,三个女人也用同样的动作回答了他,那股亲切劲儿让他为自己迟来的大胆痛彻心扉。他看着她们从仓库后面绕过去,身后跟着几头骡子,驮着箱子、帽盒和婴儿的鸟笼。不一会儿,就看见她们像一队搬运东西的小蚂蚁似的,攀行在悬崖上,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而这几日一直在暗中窥视他的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突然用它那锋利的爪子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知道她即将举行隆重的婚礼,而他这个最爱她、且将永远爱她的人却连为她而死的权利都没有。之前一直被压抑在哭泣之中的忌妒,此刻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他祈求上帝,就在费尔明娜·达萨即将为爱情宣誓,顺从于那个只为把她当作社交点缀而娶她为妻的男人时,让公正的闪电从天而降,劈在她身上。这位新娘,只能是他的新娘,否则就谁的也不是。他满心狂喜地想象着,她仰面朝天躺在大教堂的石板上,四周满是沾染了死亡露珠的雪白的橘树花,那泡沫般倾泻而下的头纱垂落在主祭台前安葬着十四位主教的大理石棺之上。然而,复仇的幻想刚一结束,他便为自己的邪恶后悔起来,于是他又看见费尔明娜·达萨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虽然于他遥不可及,但却活着,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他没有再睡着过,而如果说他偶尔能坐下来随便吃口东西,那也是因为幻想着费尔明娜·达萨坐在桌前,或者相反,是因为他不愿给予她那种殊荣,不愿让她认为自己是在为她禁食。有时,他会用这样的信念来安慰自己:在醉人的婚礼中,甚至在火热的蜜月里,费尔明娜·达萨会有那么片刻的心痛,至少有片刻,无论怎样,一定会有那么片刻,她的心里会浮现出这个被嘲弄,被侮辱,被唾弃了的恋人的影子,而她的幸福也将会荡然无存。

到达旅途终点卡拉科利港的前一天晚上,船长举行了传统的告别晚会,船员组成一支吹奏乐队,驾驶室里还放出了五彩的烟花。那位大不列颠公使以堪称典范的克制力忍受了一路的艰辛,用照相机猎获了那些不允许他用猎枪屠杀的动物,并且,没有一个晚上不是穿着礼服走进餐厅。但在这最后的欢庆活动中,他穿了一身苏格兰麦克塔维什部族的服装,兴致勃勃地吹起风笛,还教所有想学的人跳他们的民族舞蹈。还没到天亮,大家便不得不半扶半拖地把他搀回舱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被痛苦折磨得垂头丧气,躲在甲板最偏远的角落,完全听不到人们的欢闹声。他把洛达里奥·图古特的大衣裹在身上,努力抵御着发自骨髓的寒意。就像死刑犯在行刑的清晨一样,早晨五点他就醒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想象着费尔明娜·达萨婚礼的每一步骤。后来,他回到家时,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日期,而且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不同,他甚至清醒地嘲笑起自己的幻想来。

但不管怎样,那是一个受难的星期六,最终他发起了高烧,因为他仿佛看到一对新人正悄悄地从一扇假门溜走,去尽情享受新婚之夜的狂欢。有人看到他烧得发抖,便报告了船长。船长担心这是一起霍乱病例,带着随船医生离开了晚会。医生出于谨慎,把他送进了隔离舱室,还给他用了大剂量的溴化物。然而第二天,当人们远远看见卡拉科利的礁石时,他的烧已经退了,而且精神抖擞,因为在镇静药物所导致的沉滞中,他义无反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让电报员的光辉前途见鬼去吧,他要乘这同一条船回他的窗户街去。

鉴于之前曾把舱室让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代表,他要求随船返航并不是一件难事。船长以电报是一项前途无量的科学为由试图说服他。他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这一点千真万确,因为已经有人发明了一种可以安装在船上的电报系统。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为任何理由所动,船长最后只得带他返航,并不是为了舱室里的人情,而是因为他知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加勒比河运公司的真正关系。

下水航行用了不到六天的时间。自从他们清晨驶入梅塞德斯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见捕鱼的独木舟上点点灯火在轮船激起的回头浪中波动起伏,便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家里。当他们在迷失的男孩湾靠岸时,已经是晚上了。在西班牙人的古航道被疏通并投入使用之前,那里是蒸汽船的最后一个港口,距离海湾还有九里。旅客必须等到早晨六点,才能登上租用的小艇,驶往最后的目的地。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归心似箭,提前坐上邮局的小艇走了,因为邮局的职员认出他是自己人。下船之前,他忍不住做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把铺盖卷扔进水里,目送它穿过那些看不见的渔夫手中的火把,直到离开潟湖,消失在大海之中。他确信,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需要它了。永远不,因为他将永远不再离开费尔明娜·达萨的城市。

黎明时分,海湾里风平浪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透过第一缕阳光,在飘浮的大雾上方看见了金色大教堂的拱顶,看见了屋顶上那一座座的鸽子屋,并顺着它们找到了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的阳台,想象着在那座房子里,那个带给他不幸的女人还倚在餍足的丈夫肩上贪睡。这个假想令他肝肠寸断,但他并没有制止它,相反,他在痛苦中感到满足。太阳开始升温,邮局小艇在停泊帆船组成的迷宫中穿梭。公共市场的无数种气味裹挟着水底散发出的腐烂味,混合成一股恶臭。来自里奥阿查的轻便船刚刚抵达,一队队搬运工蹚着齐腰深的水去接船上旅客,一直把他们背到岸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个从邮局小艇跳上岸。从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闻到海湾的臭气,只闻到弥漫在城市中的费尔明娜·达萨特有的气息。一切都散发着她的味道。

他没有回电报室去工作。他唯一关心的似乎只是连载的爱情小说和“人民图书馆”的书籍,母亲继续给他买,而他则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直到把它们背下来为止。他甚至都没有问小提琴在哪儿。他和最亲近的朋友恢复了来往,有时一起打打台球,或者到大教堂广场拱门下的露天咖啡馆聊聊天。但他再没有去过星期六的舞会:没有她,他无心跳舞。

从那次未完成的旅行回来的当天早上,他就得知费尔明娜·达萨正在欧洲度蜜月。他那颗茫然的心当即认定,她即使不会在那里永远住下去,也会住上很多年。这个信念为他注入了忘记过往的第一线希望。他想念起罗萨尔芭来,随着对另一个人的回忆慢慢平息,对她的思念变得越来越炽热。正是在那个时期,他蓄起了小胡子,胡子尖还涂上胶,决意在有生之年都不再剃掉它。他仿佛变了一个人,用一段爱情来取代另一段爱情的想法让他误入歧途。渐渐地,费尔明娜·达萨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难以闻见,最后只留在了白色的栀子花上。

他随波逐流,不知道生活该从哪里继续。战争时期的一个晚上,那位远近闻名的拿撒勒[13]的寡妇惊慌失措地躲到他家,因为在叛军将军里卡多·加依坦·奥贝索围城的时候,她自己的家被炮弹炸塌了。特兰西多·阿里萨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借口说自己的房间没有地方,把寡妇安排在了儿子的卧室,实际上,她是盼望用另一段爱情来疗愈那份让儿子痛不欲生的爱。自从在船上的舱室被罗萨尔芭夺去了童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再没有做过爱。他觉得,在这样一个有紧急情况的夜晚,寡妇睡床上,自己睡吊床是很自然的事。可寡妇已经替他做了决定。躺在床上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而她坐在床沿,开始讲述三年前丈夫的死给她带来的无法慰藉的痛苦,边讲边脱掉外面披着的一层守寡黑纱,把它抛向空中,甚至把结婚戒指也从手上摘了下来。她脱掉镶着小珠子的塔夫绸衬衣,抛到房间另一头角落里的安乐椅上,又把紧身背心从肩膀上方扔出去,丢到了床的另一头,然后,迅速褪掉了长至脚踝、带荷叶边的百褶裙、绸缎束腹带,还有守寡的黑丝袜。她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都被她那身丧服的零七八碎覆盖了。她兴高采烈地做着这一切,而且间隔恰到好处,仿佛每个动作都有进攻部队那震得城市地基颤抖的炮声为之庆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想帮她解开胸衣上的按扣,但她以娴熟的动作抢在前面,因为在五年恩爱的夫妻生活中,她已经学会了做爱的每一个步骤都自给自足,甚至包括前戏,无需任何人帮忙。最后,她脱掉蕾丝花边的内裤,以游泳运动员的敏捷将它从双腿上褪下来,露出自己的玉体。

她二十八岁,生育过三个孩子,但她的裸体还完美地保持着独身时那动人心魄的魅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永远也不会明白,之前那几件忏悔服是如何掩盖住这匹未被驯服的小母马的热情的。她脱光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衣服,被自己的狂热弄得喘不过气来,要知道,她对丈夫都不曾这么做过,怕他认为自己是个淫荡的女人。她带着五年忠贞婚姻生活的迷茫与无知,试图一举满足守丧期间被严酷禁止的欲望。自她从娘胎里生下来的那个美好时刻起,到这个夜晚之前,除了死去的丈夫,她甚至从未跟别的男人共过一张床。

她并没有让内疚扫自己的兴。而是恰恰相反。屋顶上呼啸而过的火球让她睡不着觉,她继续讲述丈夫的种种优点,直到天亮。除了抛下她死去这一点,她没有责怪他的任何不忠。事实上,她感到释然,因为她确信丈夫如今比任何时候都更完全地属于自己,他已躺在那个钉了十二枚三英寸钉的棺材里,埋在地下两米深的地方。

“我很幸福,”她说,“因为只有现在我才十分肯定地知道,他不在家时到底在哪儿。”

那天晚上,她一步到位地脱掉了丧服,没有经过穿灰色小花衬衫的多余的过渡阶段。她的生活一下子充满了情歌和撩人的衣衫,件件都绘着五彩的鹦鹉和蝴蝶。她开始把身体分给所有向她索取的人。围城六十三天后,加依坦·奥贝索将军的军队被击退了,她重建了被大炮炸穿了底儿的房子,还在防波堤上建起一座漂亮的观海露台,暴风雨来时,可以观赏愤怒咆哮的海浪。这里是她的爱之巢,她毫无讥讽之意地如是说。在这里,她只接待合她胃口的人,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想以何种方式就以何种方式,不向任何人收取一分钱,因为她认为,是那些男人施惠于她。只在极少的情况下,她才接受礼物,而且不能是黄金。她做得如此恰到好处,谁也拿不出她行为不端的确凿证据。只有一次,她险些在公众中闹出丑闻,当时谣言四起,说大主教但丁·德鲁纳并非死于误食了一盘毒蘑菇,而是有意服毒,因为她威胁他说,如果他再继续亵渎神明地纠缠她,她就抹脖子自尽。但没有人问过她这是不是真的,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生活毫无变化。确实,正如她自己常常大笑着说的那样,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对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偶尔相邀,拿撒勒的寡妇即便在最忙的时候也从不爽约,而且也从不抱着爱上他或被他爱上的假想,只是希望能找到某种类似爱情却又没有爱情之烦恼的东西。有时他也会去她家,两人喜欢坐在观海露台上,浑身被硝石味儿的海水泡沫打得湿漉漉的,眺望地平线上即将照亮整个世界的黎明之光。他尽全力地教她那些他从旅馆的小孔里学来的颠鸾倒凤的花样,并实践洛达里奥·图古特在狂欢之夜吹嘘的那些理论成规。他说服她在两人做爱的时候让人观看,并改变常规的传教士体位,代之以“海上自行车”,“烤架上的烤鸡”,又或者“被肢解的天使”等等姿势。当他们试图在吊床上发明出与众不同的花样,吊床的挂绳断了,两人摔下来差点送了命。这些课程的效果微乎其微,因为事实上,她虽然是个无所畏惧的莽撞学徒,却缺乏最起码的天赋,难以消化这些指导。她永远也不理解在床上保持肃穆的乐趣,从未有过灵光乍现的瞬间,性高潮也总是来得不合时宜,且浮于表面:一种乏味的欢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有很长时间都受到蒙骗,以为自己是她唯一的男人,而她也乐意让他这样以为,直到有一回她运气不佳,睡着的时候说漏了嘴。渐渐地,通过偷听到的梦话,他把她梦中的航海地图拼凑起来,然后穿梭于那不可计数的秘密岛屿之间。由此,他知道了她并不想嫁给他,但又觉得与他的生活紧密相连,因为她无限感激他让她得以堕落。有好几次,她对他说:

“我崇敬你,因为是你把我变成了娼妇。”

如果换个方式说,其实她不无道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她这里夺走了正常夫妻间所保有的那种贞洁,这比夺走童贞或让寡妇失节更加有破坏力。他让她明白,只要是为了让爱情长久,床上所做的任何事都算不上不道德。另外,还有些东西自此成为她生活的信条:他说服她,一个人在这世上能交欢的次数是有限的,如果不充分利用,那不论是自己还是他人的原因,也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永远失去了这些机会。她的优点就在于一字不差地听从了他的话。然而,正是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认为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他不能理解,为何这样一个缺乏情趣、喜欢在床上不停唠叨丈夫之死给她带来的痛苦的女人,会有这么多的追求者。他唯一能想到的不可辩驳的解释,就是拿撒勒的寡妇的温柔弥补了她床上功夫的不足。随着她领地的扩大,而他也开始慢慢探索自己的领地,试图在另外一些支离破碎的心灵中寻找抹平旧日伤痕的慰藉,两人见面越来越少,最后毫无痛苦地忘掉了对方。

这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第一次床上之爱。但他没有像母亲做梦都盼望的那样和她结成稳固的关系,相反,两人都利用这次机会,投入到各自的生活当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明出许多方法,对像他这样一个郁郁寡欢、骨瘦如柴、穿得仿佛另一个时代的老头儿的男人来说,颇不可思议。然而,有两个优势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其一就是他独具慧眼,即便在人群中也能一下子认出哪个女人正期待着他这样的男人,但尽管如此,他献殷勤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比遭到拒绝更让人感到羞辱了。他的另一个优势在于,她们会当即认定他是一个急需爱情抚慰的孤独者,一个流浪街头、丧家犬般的可怜人,这使得她们无条件地投降,没有任何索求,也不期待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只求能够施恩于他,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这是他仅有的两样武器,凭借它们,他展开了一系列历史性的绝密战斗,并以公证人的严谨把它们一一记录在一个密码本上。这个本子在众多本子中能一眼辨认出来,因为上面写着一个说明一切的标题:她们。他做的第一个记录就是拿撒勒的寡妇。五十年后,当费尔明娜·达萨从她那通过神圣仪式所领受的判决中解脱出来时,他已经拥有了二十五个本子,里面有六百二十二条较长恋情的记录,这还不包括那无数次的短暂艳遇,因为它们甚至都不值得他怜悯地提上一笔。

和拿撒勒的寡妇疯狂而放肆地爱恋了六个月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信已经从费尔明娜·达萨之痛中幸存下来。他不只相信这一点,还在费尔明娜·达萨持续了近两年之久的新婚旅行期间,多次向特兰西多·阿里萨说起过。他相信自己的感情已经获得了无限制的解放,直到一个灾难的星期日,他在没有任何预感的情况下突然看见了她。当时,她刚望完大弥撒,正挽着丈夫的手臂,被她新圈子里的人好奇而又谄媚地包围着。当初,这些门第高贵的夫人们看不起她,嘲笑她家是无名无姓的暴发户,而如今,她用自己的魅力把她们迷得晕头转向,她们殷切地希望她能感觉到自己是她们中的一员。她如此驾轻就熟地胜任了尘世中妻子的角色,以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必须定睛反应片刻才把她认出来。她变成了另一个人:成年人的装扮,高高的靴子,面纱帽上插着一根东方鸟的彩色羽毛。她身上的一切都变了样,而且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仿佛她天生就是如此。他发现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美、更年轻,却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遥不可及,他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直到看见她真丝长裙下腹部隆起的曲线: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然而,最让他感慨万千的,是她和丈夫组成了令人羡慕的一对,两人应付裕如地周旋于他们的世界,仿佛超然于现实的艰难险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忌妒,也没有愤怒,而是感到一种巨大的自卑。他觉得自己可怜,丑陋,低贱,不仅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

就这样,她回来了,对生活中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丝毫后悔地回来了。不仅如此,经历了最初几年的坎坷后,她越来越没有什么可后悔了。对于带着天真的懵懂步入新婚之夜的她来说,这种情况可以说尤其值得庆贺。其实,在去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家省份的那次旅行中,她就已经开始褪去天真。在巴耶杜帕尔,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公鸡要追着母鸡跑,还亲眼目睹了驴子交配的野蛮场面,看见过牛犊出生的情形,甚至听过表姐妹们大大方方地谈论家中的哪些夫妻还在做爱,而哪些尽管生活在一起却已经不做了,是从何时起,又是为什么不做的。正是在那时,她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爱,奇怪地感觉到自己发现了某些本能中一早就知道的事,起先是在床上,屏住呼吸,以免被同屋的六个表姐妹发觉,后来则是放松地躺在浴室的地板上,用两只手,披头散发,还抽着她最初的几支脚夫的细雪茄。这样做时,她总是带着良心上的疑虑,直到婚后才消除,而且也总是秘密进行,不像那些表姐妹们,不仅炫耀每天能达到多少次高潮,甚至还讨论其形式和程度。然而,尽管享受过这些先导仪式的美妙,她始终还是怀着最初的信念,认为失去童贞定是一项血腥的祭祀。

因此,那场在上世纪末最为轰动的婚礼,对她来说,却仿佛灾难的前夕。比起和一位当时堪称独一无二的绅士缔结婚约所引起的流言蜚语,对蜜月的恐惧对她影响更大。自从在大教堂的大弥撒中发布了结婚公告,费尔明娜·达萨又收到了多封匿名信,有些甚至以死相胁,但她也只是草草地看上一眼,因为她将所有的恐惧都集中在自己即将被强奸这件事上了。尽管并非有意,但这样处理匿名信的方式是正确的,其实那些不敢留名的人所属的阶层,在历史的嘲弄下,早已习惯了对既成的事实低头。渐渐地,由于知道婚礼势在必行,她们吞下了反对的声音。她从那些被关节炎和忌恨之心折磨得憔悴失色、面色惨白的女人越来越殷勤的态度中,看出了这一点。她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阴谋是徒劳的,于是不请自来地出现在福音花园,就好像那里是她们自己家似的,还带来了菜谱和祝福吉祥的礼物。特兰西多·阿里萨了解那些人的世界,但只有那一次,她为此感到切肤之痛。她知道,主顾们会在重大庆典的前夕出现在她家,求她把罐子从地下挖出来,把典当的首饰借给她们二十四个小时,并额外支付利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出现过这种情形了:罐子全都空了,为的是让那些拥有一长串姓氏的夫人们走出她们阴暗的圣殿,戴着租来的曾经属于自己的首饰,珠光宝气地出现在那场盛况空前的世纪末婚礼上。婚礼的至高荣耀莫过于由拉法埃尔·努涅斯博士主婚。博士曾三次担任共和国总统,是哲学家、诗人和国歌的词作者,这些都已写入了当时一些新出版的辞典。费尔明娜·达萨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到大教堂的主祭台前。那天,父亲的礼服为他注入了一种模糊的受人尊重的气质。在大教堂的主祭台前,在一台由三位主教共同主持的弥撒中,在圣三主日[14]早上十一时,她永远地结婚了,甚至不曾怜悯地想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片刻。而此时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坐在一条风浪之中、最终也没能将他带入忘却之境的船上,烧得直说胡话,几乎为她而死。在整个婚礼仪式以及后来的庆祝活动中,她始终保持着仿佛被铅白定住的微笑,这种并非发自内心的表情被某些人理解为胜利者的嘲笑,但其实不过是她用来掩饰新婚处女恐惧的一种可怜手段罢了。

幸运的是,一些突发的状况,加上丈夫的善解人意,让她顺利度过了前三个晚上,没有丝毫痛苦。真是老天保佑。由于加勒比海天气恶劣,大西洋轮船总局那艘船的航线被打乱,提前三天才通知要提早二十四小时出发,也就是说,船不会像六个月以来一直预计的那样,于婚礼次日前往拉罗切利,而是当晚就要起航。人人都以为,这个变化是婚礼预先为大家准备的众多华丽而高雅的惊喜之一:庆祝活动改在一艘灯火辉煌的远洋轮船上举行,直到午夜过后才结束,一支维也纳管弦乐队在席中首次演奏了约翰·施特劳斯最新创作的圆舞曲。最后,几个被香槟灌得醉醺醺的伴郎是被他们那受不了的妻子拖上岸的,当时他们正到处问侍者船上是否有空舱室好让他们把狂欢一直延续到巴黎去。最后下船的人在港口的酒馆前看见了洛伦索·达萨。他坐在大街上,礼服已经被扯烂,就像阿拉伯人为自己死去的亲人哭丧一样号啕不止。那摊他正坐在其中的几乎汇流成渠的臭水,很可能就是他的一汪眼泪。

无论是海上狂风巨浪的第一夜,还是接下来平缓航行的几天,抑或是在他们漫长的婚姻生活中,费尔明娜·达萨担心的那种野蛮举动都从没有发生过。尽管船很大,舱室豪华,但第一夜仍旧可怕地重复了里奥阿查那艘轻便船上的经历。她的丈夫充当了殷勤医生的角色,片刻未睡地安慰她,因为这是一位过于杰出的医生所知道的对付晕船唯一可做的事。第三天,过了瓜伊拉港后,风暴平息了,他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交谈过很多,彼此感觉像老朋友一样了。第四天晚上,两人恢复了各自的日常习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惊讶于自己年轻的妻子睡觉前竟然不祷告。她坦诚相告:修女们的两面派作风造成了她对宗教仪式的抵触,但她的信仰是完整的,她学会了默默地保持它。她说:“我更愿意直接与上帝沟通。”他表示理解,从那时起,他们就以各自的形式信奉着同一种宗教。两人曾有一段短暂的订婚期,但对那个时代而言是相当不正式的:不过就是医生每日黄昏都到她家去看她,而没有人在一旁监视。在主教祝福之前,她是连手指头也不会允许他碰一下的,而他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尝试。在海面平静下来之后的第一夜,两人和衣躺在床上,他开始了最初的爱抚,十分小心翼翼,所以当他建议她换上睡衣时,她觉得很自然。她走到盥洗室去换衣服,但先把舱室里的灯熄了,等穿好睡衣出来,她又用几块布塞住门缝,然后才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回到床上。她一边这样做,一边心情不错地说:

“你想怎么样呢,医生?这是我第一次和陌生男人一起睡觉。”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感觉到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一样滑到他身边,尽可能地离他远些,但在这样一张简易床上,很难做到谁也不碰谁。他抓住她冰凉、因害怕而有些发抖的手,把两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然后几乎耳语般讲起了自己另外几次海上旅行的经历。她再度紧张起来,因为回到床上后,她发现就在自己去盥洗室的时候,他已脱光了所有的衣服,这让她重新萌生了对下一步的恐惧。但这下一步却推迟了好几个小时,乌尔比诺医生只是继续缓慢地述说,一边说,一边一毫米一毫米地争取她身体的信任。他说起了巴黎,说起了巴黎的爱情,说起巴黎的情侣们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车上,在向夏日火热的空气和慵懒的手风琴声敞开大门的咖啡馆那开满鲜花的露台上亲吻,在塞纳河的码头上站着做爱,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他一边在黑暗中呢喃,一边用指肚抚摸她脖颈的曲线,她手臂上如丝般柔软的茸毛,以及她那躲躲闪闪的腹部。当他觉得她的紧张感已经消除时,第一次做出了掀开她睡袍的尝试,但她以性格中特有的冲动制止了他。她说:“我自己知道怎么做。”果然,她脱掉了睡袍,然后就一动不动地躺着,要不是她的身体在黑暗中发出微光,乌尔比诺医生甚至以为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片刻之后,他又抓住她的手,这次,她的手变得温暖而放松,但仍旧湿湿的,沁着柔软的汗珠。他们沉默地、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他在伺机进行下一步,而她在等待着,不知他会从何处开始。随着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房间里变得越来越黑。突然,他松开她的手,一跃而起:用舌头舔湿了中指的指肚,轻轻碰了一下她那毫无防备的乳头,而她感觉到致命一击,仿佛他触到了她的一根活神经。她庆幸自己处于黑暗之中,不会让他看见她那使得全身震颤直至发根的滚烫羞红。“别紧张。”他对她说,语气极为温和,“别忘了,我是见过它们的。”他感觉到她笑了,黑暗中,她的声音甜美而鲜嫩。

“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而且我的气现在还没消呢。”

这时,他知道自己已经绕过了美好希望的海角[15]。他再次拿起她修长而绵软的手,用一个个孤零零的轻吻覆盖了它,从棱角分明的手背,到纤长灵敏的手指、透明的指甲,再到那沁着香汗的手掌上象征命运的掌纹。她不知道自己的手如何到了他的胸膛,碰到了一片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说:“这是圣衣。”她抚摸着他胸口的软毛,又用五根手指抓住这片草丛,仿佛要把它们连根拔起。“再使点儿劲。”他说。她试着加了些力气,直到她确信不至于把他弄疼的程度。之后,竟然是她的手在寻找他那消失在黑暗中的手。但他没有与她十指相扣,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一种无形、却又恰到好处的力量,引领她的手沿着他的身体游走,直到她感觉到一头赤身猛兽的炽热气息,没有固定的形状,却热切而高昂。与他的想象相反,甚至也与她自己的想象相反,她的手并没有撤回去,也没有停在他把它放下的地方。她将自己全身心地托付给了至圣童贞马利亚。她咬着牙,生怕会因这疯狂的举动而笑出声来:她开始通过触摸来认识那个昂首挺立的对手,认识它的体积,它那长茎的力量,它两翼的延伸,既对它的坚决感到害怕,又对它的孤独感到同情。她带着细致入微的好奇,一点一点地将它据为己有,若非丈夫是个富有经验的人,准会把她的举动错会成挑逗。他求助于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抵抗着这番致命探究带来的眩晕,直到她以孩子般的随性放开了它,就像把它丢进垃圾堆似的。

“我从来就搞不明白这东西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他如同上课一般认真地向她解释起来,一边讲一边带着她的手移过他所提到的各个部位,而她则像个模范学生一样,顺从地跟随着他。在一个恰当的时刻,他建议把灯点亮,让一切更清楚些。他正要去点,她却拦住了他的手臂,说:“我用手看得更清楚。”事实上,她也想把灯点亮,但她想自己点,而不是被别人命令。最后,她得偿所愿。他在突然出现的光亮中看见了她,胎儿似的蜷缩着,包裹在被单里。但他发现她丝毫没有忸怩作态,而是再一次抓住那只让她充满好奇的野兽,把它扭向右又扭向左,带着一种似乎已经超越了科学范畴的兴趣观察它,最后得出结论:“它多丑啊,比女人的更难看。”他表示赞同,并指出它的几种比丑陋更严重的弊端。他说:“它就像人的长子,你工作一辈子都是为了它,为它牺牲了一切,可到头来,它还是只做它想做的事。”她继续探索着,不时地问这是干什么用的,那又是干什么用的。当她认为已经了解得足够清楚了,就用双手掂了掂它,最终证实,即便是从分量上看,也颇不值得为它费心。她带着轻蔑的表情放开手,让它滑了下去。

“而且,我觉得它有很多东西是多余的。”

他大吃一惊。他毕业论文最初的想法正是这个:简化人类器官的好处。他认为人类的器官体系已经过时,很多功能是无用或者重复的,对于曾经的时代来说必不可少,但对我们的时代却并非如此。的确,可以更简单些,从而也就少一些脆弱。他总结道:“当然,这是上帝才能做的事,但不管怎样,在理论上明确下来也是好的。”她被逗笑了,笑得那么自然,他趁机抱住她,第一次吻在了她的唇上。她回应了他,他一边继续轻吻她的脸颊、鼻子、眼皮,一边把手滑到被单下面,抚摸起她那毛发平直的圆润阴阜来:一个日本女人那样的阴阜。她没有把他的手推开,但她自己的手也处在警惕之中,以防他再前进一步。

“我们不要再上医学课啦。”她说。

“不,”他说,“这将是爱之课。”

他掀掉她身上的被单,而她不仅没有反对,还快速而使劲地用双脚把它踢得离床远远的。她的身体凹凸有致,富有弹性,比穿着衣服时要真实得多,并且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山间野兽似的味道,让她能在全世界的女人中被分辨出来。她全然暴露在灯光之下,无处藏身,一股热血涌上她的脸颊。她唯一能想到的掩饰羞怯的办法,就是搂住丈夫的脖子,深深地、用力地吻他,直到两人把所有可供呼吸的空气都耗尽在亲吻之中。

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她。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但当她第一次吻他时,他确定,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止他们建立一份完美的爱情。在那第一个晚上,他们什么都聊了,一直聊到天亮,就是没有谈到爱情,以后也永远不会谈到它。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两个人谁都没有做错。

天亮时,他们睡着了,她还是个处女,但很快就会不是了。果然,接下来的那个晚上,在加勒比海的满天繁星下,他教她跳了维也纳华尔兹,并在她之后去了盥洗室,等他回到舱室时,发现她正光着身子在床上等他。这次是她采取了主动,毫不畏惧,毫无痛苦,怀着在公海中冒险的喜悦把自己交给了他,除了床单上那朵贞洁的玫瑰,没有其他任何血腥仪式的痕迹。两个人都做得很好,几乎称得上是一个奇迹。在余下的旅途中,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继续这样做着,而且一次比一次好。到拉罗切利时,两人已经默契得像相识已久的恋人了。

他们在欧洲待了很久,以巴黎为大本营,不时到邻近的国家去短期旅行。这段时间,他们每天都做爱,冬季的每个星期日甚至还不止做一次,在床上一直嬉闹到午饭时间。他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而且训练有素,她则天生不容许别人占据优势,因此两人在床上不得不平分主导权。三个月火热的恩爱生活过后,他意识到两人中有一个无法生育,于是,他们在他实习过的萨伯特医院接受了严格的检查。那是一次艰苦却徒劳无功的努力。然而,就在他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没有借助任何科学手段,奇迹发生了。回家时,费尔明娜·达萨已经怀孕六个月,她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两人期待已久的儿子在水瓶座的月份顺利降生,取了死于霍乱的祖父的名字,以示纪念。

说不清究竟是欧洲之行改变了他们,还是爱情改变了他们,因为这两者是同时发生的。它们都起了作用,更深一层说,改变的不仅是他们两人,也是所有人,就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那个不幸的星期日,他们回来两周后,看见他们望完弥撒从教堂中走出来时所察觉到的那样。他们带着一种新的生活观念回来了,满载着世界的新鲜事物,准备以此引领大众。他带回了文学、音乐,尤其是他所学专业的最新发展。为了不和现实脱节,他从巴黎订了一份《费加罗报》,为了不和诗歌脱节,他又订了一份《两世界杂志》。此外,他还和自己在法国的书商约定好,把读者最多的那些作家的作品寄给他,比如阿纳托尔·法朗士和彼埃尔·洛蒂,再把他最喜欢的作家的作品也寄给他,比如雷米·德古尔蒙和保罗·布尔热,但绝不要寄埃米尔·左拉的作品,因为他觉得尽管左拉在德雷福斯事件中勇敢地伸张正义,但他的作品让人无法忍受。那位书商还承诺把黎科迪出版社目录中最吸引人的乐谱篇章一并寄来,特别是室内音乐,如此,他便能保持父亲所赢得的本城音乐会第一倡导者的好名声了。

一向反对追求时尚的费尔明娜·达萨,这次带回了六箱不同时代的衣服,因为那些名牌服装没能让她动心。她曾在严冬去往杜伊勒里宫参加那位锋芒逼人的高级定制服装界霸主沃斯的服装展,唯一的收获就是让她在床上躺了五天的支气管炎。她觉得相比之下拉费里耶尔的服装倒没那么浮华和张扬,但她还是做出英明的决定,到二手商店去将自己喜欢的东西洗劫一空,尽管丈夫惊恐地发誓说那些都是死人的衣服。同样,她还带回了很多没有牌子的意大利鞋,比起名声在外而又稀奇古怪的费利牌鞋,她更喜欢自己买的这些。她还从杜布伊那里买回一把阳伞,红得像地狱之火,为我们那些总爱大惊小怪的社会新闻记者提供了很多写作素材。她只买了一顶瑞邦夫人设计的帽子,却装了满满一箱的人造樱桃枝,能找到的各式毡花束,一把把鸵鸟羽毛、孔雀毛、亚洲公鸡的尾羽,整只的雉鸡、蜂鸟,以及各式各样外国鸟的标本,有正在飞翔的,正在啼鸣的,还有奄奄一息的:所有这些在过去的二十个寒暑里都发挥了用途,让同一顶帽子变换出各种风貌。她还带回一套来自世界各国的扇子,每把都各有特色,适用于不同场合。此外还有一瓶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香水,那是在春风席卷着灰烬将法国慈善集会夷为平地之前,[16]从集会上的众多香水中挑选出来的,但她只用过一次,因为换成这种香味后她都认不出自己了。她还带回一个化妆盒,这是诱惑品市场的最新玩意儿,她是第一个带化妆盒去参加节日聚会的女人,当时,仅仅在公众场合补妆都被视作不正经的表现。

此外,两人还带回了三段不可磨灭的记忆:《霍夫曼的故事》那盛况空前的首演;圣马可广场对面那场几乎烧毁了威尼斯所有贡多拉的触目惊心的大火,他们透过酒店的窗子痛心地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还有一月份的第一场雪时,他们匆匆邂逅奥斯卡·王尔德的情景。但在这些以及其他许多回忆之间,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还保留着一段他一直遗憾没能与妻子共享的回忆。那是他独自在巴黎上学期间一段关于维克多·雨果的记忆。在我们这里,雨果除了他的作品之外,还享有一份感人的声誉,据说他曾经说——其实并没有人真的听他说过——哥伦比亚的宪法不是给人制定的,而是给天使制定的。从那时起,人们就对他有了一种特别的崇拜。去法国旅行的同胞很多,其中大部分都热切地盼望能够见到他。曾经有六名学生,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就是其中之一,有段时间总是守候在埃洛大街他的住所前,以及听说他必去的几家咖啡馆里,但他从未出现过。最后,他们写信向他申请一次私人会见的机会,署名为里奥·内格罗宪法[17]的天使们,也没有收到回音。但有一天,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偶然从卢森堡花园经过,竟看见雨果从参议院走出来,被一个年轻女人搀扶着。他看上去十分苍老,举步维艰,胡子和头发都不像画像上那样光亮,身上的衣服也好像属于一个比他高大许多的人。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不想用一个不合时宜的问候毁掉这段回忆:就这样近乎虚幻地看上一眼,已足够令他终身难忘。等他结婚后重返巴黎,有条件更为正式地见上一面的时候,维克多·雨果却已经辞世了。

作为安慰,胡维纳尔和费尔明娜拥有这样一段共同回忆。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一群人冒着暴风雪站在卡布奇诺街上的一家小书店门前,引起了他们俩的好奇。原来,奥斯卡·王尔德在书店里。终于,他从里面走出来,果然气宇不凡,但也许他自己过分意识到了这一点。人群将他团团围住,请他在书上签名。乌尔比诺医生停下来只是想看看,可他冲动的妻子却要穿过大街去,由于没有带书,她想请求王尔德把名字签在她唯一觉得合适的地方:那副美丽的羚羊皮手套上,手套修长、光滑、柔软,与新婚的她的皮肤同样颜色。她确信,一个像他那样高雅的男人定会欣赏她的举动。但丈夫坚决反对,而当她无视劝阻硬是要去时,他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

“如果你穿过这条街,”他对她说,“等你回来,就会看见我已经死在这里了。”

这是她本性使然。结婚不到一年,她便到处游逛,就像小时候走在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那片死亡之地上一样自如,仿佛这是她天生的本事。她和陌生人打起交道来得心应手,令她的丈夫困惑不已。而且,她有一种神秘的才能,可以和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靠卡斯蒂利亚语进行交流。“语言嘛,如果你是想卖东西,当然得要懂的。”她常常略带嘲笑地说,“但如果是想买东西,那不管怎样,别人总有法儿听得明白。”很难想象有人能像她那样,那么快,那么兴高采烈地适应了巴黎的日常生活。尽管巴黎阴雨连绵,她还是学会了去爱记忆中的它。然而,当她带着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无数经历,带着旅途的疲惫,昏昏欲睡地回到家时,港口的人们问她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对欧洲的种种神奇之处有何感受,而她用一句四个字的加勒比俚语就概括了这许多个月的幸福生活:

“浮华而已。”


[1]圣牧羊女,指圣母马利亚。

[2]让-马丁·沙可(1825-1893),十九世纪法国神经学家、心理学家。

[3]阿尔芒·特鲁索(1801-1867),十九世纪法国著名医生。

[4]但丁《神曲》中的名句,写在地狱之门上。

[5]指马赛尔·普鲁斯特(1871-1922),法国作家,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

[6]圣多默,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又译圣多马。

[7]乐善好施者圣胡利安,天主教传说中的圣人,许多旅店主视其为主保圣人。

[8]“桶匠”在西班牙文中有“大肚子的人”之意,转义指气量大的人。

[9]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德拉卡列的缩写。

[10]克莱蒙四世(1200-1268),1265至1268年间的天主教教皇。

[11]天堂与地狱的边界,是没有接受洗礼或没有机会认识上帝的义人等待救赎的地方。

[12]根据西方习惯,守丧后期可以穿黑色以外的深色衣服,称为“半孝”。

[13]拿撒勒,位于今天的以色列,传说耶稣在此度过青年时期,故常被称为“拿撒勒的耶稣”。

[14]圣三主日,天主教传统节日,旨在纪念三位一体的奥秘,日期依复活节而定,即圣神降临节之后的第一个主日。

[15]即“好望角”的典故,绕过此海角就意味着好运来临。

[16]1897年,法国慈善集会毁于一场大火。

[17]里奥·内格罗宪法,哥伦比亚于1863至1885年间施行的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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