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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舞台

握着方向盘的手忍不住用力,掌心冒着汗。车速已经放慢,顺利驶过了弯道。
高之忍不住吐了口气。
刚才的弯道就是车祸地点。虽然弯道并没有很危险,但因为朋美在这里发生了车祸,所以他格外谨慎。
朋美已经死了三个月。梅雨季节终于结束,每天的阳光都很灿烂。
上个星期,朋美的父亲森崎伸彦问他,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别墅。森崎家每年夏天都会去别墅避暑几天,高之今年原本会以朋美丈夫的身分参加。
“虽然有人提议,今年就不要去了,但我总觉得朋美在那里等大家。或许你会笑我们太迷信了。”
高之和伸彦面对面坐在森崎家的客厅时,伸彦露出寂寞中带着几分含蓄的笑容。
我很高兴能够参加。高之回答。
虽然朋美已经离开人世,但高之并没有和森崎家断绝来往。他经常受邀去森崎家吃饭,高之也常常去他们家探视他们。朋美的父母,尤其是朋美的母亲厚子仍然把他视为未来的女婿。
高之对于继续和他们来往并没有任何不满,这对于他的工作也有正面的帮助。森崎伸彦开了一家制药厂,但对影视、文化等方面都很有兴趣,有很多这方面的人脉。高之的公司也是在伸彦的协助下,才渐渐有了起色。
因此,如果朋美没有发生意外,他们顺利结了婚,高之的前途一定更加光明灿烂。
不──
高之看着挡风玻璃前方,轻轻摇了摇头。他想起自己曾经发誓,绝对不要去想这些事。
他行驶在九弯十八拐的坡道上,驶下最后一个稍长的坡道后,眼前出现一个湖泊。高之把方向盘转向左侧,行驶在湖畔的道路上。自从决定在这里结婚后,他曾经多次造访这里,朋美每次都坐在副驾驶座上,和他谈论着对新生活的梦想。然而,今天只有自己孤单一人。
道路右侧有好几条宛如树枝般的小路,高之在经过一家熟悉的餐厅后,把车子驶入了其中一条小路。
小路两旁有不少小型别墅。沿着小路行驶了一会儿,便出现了一栋很气派的大房子,庭院也很宽广。原来在别墅区也有地位的高低之分。在小路的尽头,有一栋特别大的欧式房子。
他把车子驶入用铁栅栏围起的庭院时,发现停车场内已经停了两辆车子。
高之拿着行李下了车。
“嗨!”
头上传来声音。抬头一看,森崎利明正从窗户中探出身\_体。利明是朋美的哥哥,原本将成为高之的大舅子。
“你好,其他人呢?”
“爸爸他们去散步了,其他人还没有到。”
“但我看到有两辆车子。”
伸彦和他的妻子厚子不会开车,难道他们带了司机?
“那是下条的车子。”
利明指着比较小的那辆车说道。
“下条?”
“新来的秘书,你不知道吗?他们一起去散步了。”
“是喔……”
高之不知道森崎董事长有新秘书的事。
“总之,你别站在那里,赶快进来吧。我正在为找不到人喝酒感到无聊呢。”
听到利明这么说,高之抱着行李袋走向门口。玄关有一扇木制大门,高之抬头看向木门的上方,感到有点惊讶。因为门上挂了一个木雕的面具。雕工很粗犷,也没有上色,瞪大的眼睛和向两侧张开的大嘴有一种神奇的威力。应该是出国旅行时买的驱魔面具。他记得以前朋美曾经提起,她父亲经常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
高之在面具的俯视下打开了门,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预感而已。
他脱下鞋子进了屋,前面是一道玻璃门。应该是考虑到冬季会有冷风灌进来,所以特地设计了两道门。
进屋后右侧的挑高空间是酒吧,酒吧外是阳台,阳台外就是湖泊。站在阳台上,可以发现这栋别墅就建在湖畔。刚才从湖畔的道路驶向旁边的小路,以为远离了湖泊,其实只是错觉。
利明从旁边的楼梯上走了下来,他穿着 POLO 衫和短裤。
“先来喝一杯吧。你一个人从东京开车来这里,一定累了吧?”
他走去餐厅,双手各拿了两罐啤酒走了出来,来到可以眺望湖泊的阳台上。阳台上放着木制的白色桌椅。利明坐了下来,高之也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利明在伸彦的公司上班,担任主管。他不过三十出头,就已经是部长了。
“这次除了森崎家的人以外,还有谁来这里?”
高之问。利明喝了一口啤酒后回答:
“筱家的父女,你应该认识吧?”
“我知道,朋美曾经介绍我们认识,之后也见过几次。筱一正先生是你们的舅舅吧?”
“是啊,他是我妈的弟弟──你也快喝啤酒吧。”
“好。”高之也伸手拿了啤酒,啤酒很冰,他拿酒的手指都有点发麻了。
“他太太和女儿都很漂亮。”
“是啊,但我舅妈没来,好像是她娘家有甚么急事。”
“太遗憾了。”
高之说,利明放下啤酒,嘴唇上浮现了笑容。
“如果要监赏美\_女,我表妹就足够了。雪绘越来越漂亮了。”
“对,她真的很漂亮。”
高之回想起筱雪绘的容貌,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想。
“虽然不能算是代替我舅妈,但有一个叫木户的男人陪他们一起来。他是我舅舅的主治医生,有时候我父亲也会找他看病。”
“主治医师?”
“我舅舅心脏不好,但不光是这样,木户的父亲是我妈和舅舅的表哥,所以,他和我也算是远亲吧。”
“原来如此,那来这里也很合情合理。”
高之说完,利明又露齿笑了起来。
“木户有非想参加不可的理由。”
“甚么理由?”
高之放下正在喝的啤酒。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利明压扁了啤酒已经喝完的空罐,打开了第二罐。“除此以外,还有朋美的闺中密友阿川桂子,你应该也认识她吧?”
高之点了点头。朋美曾经介绍他们认识,桂子是朋美的高中同学,一看就知道很聪明。朋美说,桂子是她最好的朋友。
“再加上我们两个人,总共是九个人。”利明说。
不一会儿,玄关传来了动静。玻璃门打开了,森崎夫妇走了进来。厚子一看到高之,便表情温柔地走了过来。
“你一来就被利明拉去喝酒,真可怜。”
“不,我一路开车来这里,也刚好渴了。”
“我就知道你渴了,所以才邀你喝一杯。而且,也要事先让你了解一下今天有哪些人参加。”
利明笑了起来。
“根本没这个必要,高之都认识啊。”
伸彦也走了过来,一个剪了短发、一身中性打扮的高个子女-人跟在他的身后,看起来有点像是宝塚歌舞团中女扮男装的演员,高之看着她出了神。
“你没见过她吧?”
伸彦问道,他似乎察觉到高之的表情。“她叫下条玲子,目前担任我的秘书。”
“请多关照。”她微微欠身说道。高之也慌忙回礼。刚才听利明说,伸彦有一个新秘书时,还以为是男性。
“高之,你睡最东侧的房间。”
厚子指着挑高空间的上方说道。楼上的走廊旁设置了栏杆,栏杆后方可以看到好几扇房门。
“就是朋美以前睡的房间。”
厚子用略微低沉的声音说道。高之默默点了点头。
“一正他们怎么还没来,明明说好中午过后就会到的。”
或许察觉气氛有点感伤,伸彦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说道。挂钟指向三点多。
“他们好久没开车出门了,可能沿途顺便走一走吧。我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
“我来帮忙。”
厚子走向厨房时,下条玲子也跟在她的身后。
“那我们就来杀一盘。”
伸彦坐在酒吧中央的小桌旁,那张桌子上画着西洋棋盘,棋子放在抽屉里。
“不,我先去换衣服。”
高之婉拒了。虽然他也很会下西洋棋,但不太想和伸彦对弈。
“那我来陪你吧。”
利明拿起啤酒站了起来。
“下定离手,落棋无悔喔。”
“和你下棋,哪需要用这招啊。”
“这么说,和别人下的时候就会用吗?”
“这也是一种策略。”
高之听着他们父子的对话,拿起自己的行李袋上了楼。他走在走廊上,低头看着酒吧内。厚子为他安排的房间位在二楼最深处。
原本以为房间内放满了会令人回想起朋美的物品,没想到房间内收拾得很干净。进门后左侧是淋浴室,后方窗前放了一张床和小书桌。高之感到泄气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如果被有关朋美的回忆包围,恐怕会夜不成眠。
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刚才来这里时的路,蜿蜒的山路宛如树林中的一条巨蛇。
一辆车子沿着那条路驶来,是白色的房车。高之以前曾经看过那辆车。
高之很快换好了牛仔裤和T恤,去淋浴室洗了脸,走出了房间。他刚才就很在意自己的脸很油腻。
来到走廊上,看到筱雪绘正在酒吧内和利明、厚子说话。她一头栗色的头发披在白色衬衫上。
高之沿着楼梯下了楼,雪绘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惊讶地张着嘴。
“你好。”高之说。
“你好,你甚么时候到的?”
“刚到不久,刚换好衣服。”
高之巡视周围,“你父亲去洗手间了吗?”
“不,不是的,”穿着围裙的厚子皱着眉头说:“他临时有紧急的工作,所以不能来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有甚么重要的工作,但这种时候应该请别人代为处理嘛。”
“正因为没办法请别人代为处理,所以才紧急啊。他说处理完之后就会赶过来,有甚么关系嘛。”
伸彦安慰道。
“所以,你一个人来的吗?”
高之问。雪绘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是木户开车载我来的。”
她的话音刚落,高之身后传来玻璃门打开的声音。一回头,看到一个男人身穿西装站在那里。他的脸很大,和身\_体有点不太成比例。皮肤很白、鼻子很大、眼睛和嘴巴则很小,很像是浮世绘中的演员。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多岁。
虽然利明刚才已经说明过了,但还是再度把木户信夫介绍给高之认识。原来木户的父亲开了一家医院。
“我在朋美的葬礼上见过高之先生,原本想和你打招呼,但你那时候似乎很忙。”
木户说话的语气很客气,但高之发现他的双眼打量着自己,似乎在掂自己的份量。
“雪绘,你的房间在二楼最右侧,你应该知道吧?”
厚子问。雪绘点了点头,拿起行李袋,木户慌忙伸出手说:“我来拿。”
“不用了,反正很轻。”
雪绘冷冷地说道,迈着轻快的脚步上了楼。
“信夫,你的房间在左边数过来第三间。”
厚子看到木户一脸尴尬,慌忙对他说。
“喔,好啊。”他回答后,拿起了自己的行李袋。
当雪绘他们离开后,厚子走回厨房,伸彦和利明重新坐在棋盘前。高之也把椅子搬到他们旁边坐了下来。
“现在只剩下阿川了。”
伸彦低头看着棋盘说道。
“她说要搭电车来,可能打算到了车站之后搭公车。”
“我告诉过她,只要打一通电话,我就去车站接她。”
利明才刚说完,就响起低沉的铃声。高之环视室内,不知道是甚么声音。
“是玄关的门铃,”伸彦说,“真是说到谁,谁就马上出现。应该是阿川吧。”
“我去开门。”
高之站了起来。
他打开玻璃门,又打开了木门,但站在门口的并不是阿川桂子。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这栋别墅。
“有甚么事吗?”
高之问,两名警官才终于发现有人开门了。
“你是别墅的主人吗?”
年纪稍长的警官看着他问道。
“我不是屋主,只是客人。”
“原来如此,”警官点了点头,“我们有事想要请教一下。”
“甚么事?”
“请问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男人吗?”
“对,男人。”年轻的警官回答。
“不清楚。”
高之轮流看着两名警官的脸,偏着头说:“我刚到不久,所以不太清楚。”
“还有其他人吗?”
“除了我以外,还有六个人。”
“他们也都是今天到的吗?”
“对。”
高之回答,警官噘着嘴,抓了抓下巴。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问一下其他人?”
“可以啊……”
但已经没这个必要了。不知道是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伸彦和利明已经来到他的身后。
“发生甚么事了?”伸彦问。
“不,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想请教一下,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形迹可疑的男子。”
中年警官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形迹可疑的男子?我刚才和妻子去散步时,没有发现特别奇怪的事。”
“其他人都刚到这里,还没有离开过别墅。”
利明补充道,警官露出失望的表情。
“如果看到可疑的人物,可不可以请你们马上通知我们?我们就在这条路出口的派出所内,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好,两位辛苦了。”
伸彦说完,两名警官沿着前方的路离开了。
回到酒吧内,雪绘已经下楼了。她问发生了甚么事,高之把警官的事告诉了她。
“是不是发生了甚么事?”
雪绘露出不安的表情。
“十之八九是色狼吧。”
利明若无其事地说完,再度坐回棋盘前。
“真让人担心,晚上要锁好门。”
不知道甚么时候已经换好衣服的木户信夫瞥着雪绘说道。
“原本这一带都没有这种问题,这里的素质也越来越差了。”
伸彦叹着气说完,移动了棋子。“但如果这附近有色狼,阿川一个人来这里真让人担心,真希望她到车站后会打电话来。”
“她不会有问题的。”
利明很有自信地说。
利明果然没有说错,三十分钟后,阿川桂子到了。她说是从车站搭公车来的。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桂子鞠躬道歉。她一身牛仔裤加短袖针织衫的轻松打扮,脸上也几乎没有化妆,让她看起来有点冷漠的长相感觉柔和了不少。她比高之之前见到她时更有女-人味了。
“对啊,等了很久了。喂,阿川来了。”
伸彦大声叫道,厚子她们也从厨房内走了出来。雪绘似乎也在厨房帮忙。
“欢迎欢迎,是不是累坏了?”
厚子微笑着说。
“不会,大家似乎都很不错。”
桂子的视线巡视着其他人,目光停留在雪绘身上。“雪绘,你今天也特别漂亮。”
“啊……”
不知道是否太突然了,雪绘红着脸,低下了头。桂子用锐利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后问厚子:
“你们在准备晚餐吧?我来帮忙。”
“啊哟,不用了啦,你先休息一下。”
厚子摇着手。
“不,一定要让我帮忙。”
桂子一脸严肃地说道,“朋美以前不是也常帮忙下厨吗?我今天来这里,是打算当朋美的分身。”
“桂子……”
“有甚么关系嘛,就让她帮忙一下嘛,”伸彦说,“阿川在这里和我们这些男人在一起也很无聊。”
“是吗……那我去拿围裙。”
“不,我自己有带。”
桂子打开行李袋,拿出一件图案漂亮的围裙。
目送她走进厨房后,几个男人再度回到棋盘前。
“所有的角色终于都到齐了。”
伸彦拍了一下大腿。

2

晚餐的第一道菜是前菜,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了葡萄酒。厚子的厨艺精湛,所以,朋美虽然是大家闺秀,但任何料理都难不倒她。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些菜的调味和朋美的手艺完全一样,高之不由地回想起曾经多次吃过朋美亲手做的料理。
吃饭时,大家聊到阿川桂子日前发表的小说。她在去年以二十二岁的年纪,获得了某小说杂志的新人奖,之后,她辞职离开了刚进的公司,专职创作。
“看了你的小说,觉得你对恋爱了解得很透彻,这些体会到底是哪里来的?”
已经开始喝兑水酒的伸彦露出纳闷的表情问道。
“当然大部份纯属想像,每次都在脑袋里想像,如果有这样的恋爱方式也不坏。”
桂子很谦虚地表示。
“大部份是靠想像,代表也有小部份自己的经验罗?”
高之并不是在调侃她,而是真心发问。
“虽然不能说完全一样,只是偶尔也会结合自己的经验,但这种情况很少,我没骗你。”
“真希望有机会见识一下阿川实际的恋爱经验。”
伸彦说道,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桂子能够成为作家真是太了不起了。以前你和朋美一起学芭蕾,你之后去读大学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跳芭蕾的才华,但又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所以就决定进大学再说。”
厚子拿着刀叉的手停了下来,看着桌上花瓶底部。
“也不知道朋美到底有没有芭蕾方面的才华,如果她没有继续跳芭蕾,也许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她的这番话足以使众人沉默。
“这种时候别说这些了,之前不是约定不谈感伤的事吗?高之也在这里。”
听到伸彦的话,厚子低着头,露出寂寞的笑容。然后,她抬起视线向高之道歉。
“对不起,你不要介意。”
“不,没这回事。”他回答。
不知道是否为了化解沉重的气氛,伸彦宣布,明天为大家准备了水上摩托车游湖。
“不能玩滑水吗?”
刚才不停地和身旁的雪绘说话的木户信夫,第一次用所有人都能够听到的声音说话,“我有时候会借朋友的船玩滑水。”
“原本没有准备,如果你们想玩,我来想想办法。下条,有办法张罗吗?”
“应该没问题。”
下条玲子很干脆地回答,高之有点惊讶。因为如果换成是他,可能无法在短时间内准备好滑水的工具。但也许正因为她有能力办到,伸彦才会雇她担任秘书。
“你现在在你父亲那里做得还好吗?上次听你说,好像很辛苦。”
高之问只隔了一个桌角的雪绘。刚才坐在雪绘另一侧的木户一直在和她说话,他没有机会发问。
“基本上已经适应了,我做的只是简单的事务工作。”
雪绘拿着葡萄酒杯,有点-羞-赧地说道。她白皙的肌肤上带着一抹红晕,应该是喝了白葡萄酒的关系,瞳孔颜色很浅的双眸有点--湿--润。
“但经营方面还是很辛苦,现在比以前竞争更加激烈了。”
“我也经常听说。”
雪绘的父亲筱一正经营补习班,招生对象是国小和国中学生,以前因为名声良好,所以有学生特地从很远的地方来补习,但最近学生人数减少了。不是因为补习班本身品质下降,而是因为有很多补习班靠电脑和网路招揽学生,以传统方式经营的补习班不再有吸引力。
身为姊夫的伸彦曾经对一正说,在资金的问题上,随时可以支援他。一正虽然深表感谢,但还是很客气地婉拒了。
雪绘希望能够助父亲一臂之力,所以大学毕业后,没有去外面找工作,而是在父亲的补习班帮忙。
“我爸爸说,现在学生人数也减少了,所以比以前更难经营了。”
“我也这么听说,之前在报纸上看到,目前的出生率逐年下降。”
“你们在说补习班的事吗?”
刚才和伸彦他们在讨论滑水的木户突然把和身\_体不成比例的大脸凑到雪绘面前。
“对啊。”雪绘点了点头,没看他一眼。
“补习班啊,”木户夸张地皱着眉头,“虽然我不好意思说,但我觉得你父亲也该趁早放弃了。如果真的想经营下去,就干脆扩大营业。按照目前的方式,经营会越来越困难。”
“但我爸爸说,需要有像我们这样的补习班,这已经变成了他的口头禅。”
雪绘仍然没有转头看木户。
“他认为比起考试技巧,人格教育更重要吗?但那些学生的家长可不认同这种想法。”
木户越靠越近。由于靠得太近了,高之很担心他在说话时,会把口水喷进雪绘的碗里,所以根本没注意听他说话。
“而且,”木户喝了一口水,稍稍坐直了身\_体继续说道,“我也无法赞成你没有到外面公司做事,直接去帮忙你爸爸的补习班。我之前也说过,你应该去未知的世界闯一闯,这比工作本身更重要。”
“我也这么觉得……”
“对吧?现在也不迟。比方说,你也可以来我们医院上班。”
木户张大的单侧大鼻孔微微抽搐着。说了半天,这才是他的重点。
“是啊,但我想再帮我父亲一阵子。”
雪绘露出微笑,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厚子去厨房拿料理,她似乎打算帮忙。木户精心设计的对话被雪绘轻易闪避掉了,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利明下午向高之介绍木户时,曾经说他有非要参加这次旅行不可的理由。高之看着他的鹰钩鼻,心想应该就是指这件事。
高之也觉得雪绘的确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他在去年的圣诞节晚上第一次见到她。原本打算和朋美两个人在东京的一家餐厅欢度圣诞,但朋美问他,可不可以找她表妹一起来。
“她比我小一岁,从小大家都把我们当双胞胎。去别墅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在一起玩。我以前就和她约定,只要我们有一方交到男朋友,就要在圣诞节的晚上介绍给对方认识。”
朋美说话时露出了带着稚气的笑容。
“我没有问题,但你突然找她没问题吗?”
“没关系,她应该就在那里等着,我马上叫她过来。”
朋美向他抛了一个媚眼后站了起来。
当雪绘出现时,高之发现她人如其名,皮肤像雪一样白皙。她穿了一身深色衣裳,更衬托了她的白皙。她的身材和朋美相仿,但长相和身\_体的细部曲线不太一样。她和朋美一样,都散发出少-女般的清纯气质,可能是来自家族的遗传。只是她不像朋美那么活泼,个性温顺,举止文雅。
雪绘虽然不跳芭蕾,也没有玩甚么乐器,但喜欢监赏艺文表演。因此,当高之和朋美有机会观赏芭蕾舞或听音乐会时,有时候会邀她同行。“我好像变成了电灯泡。”有一次,雪绘这么说。朋美回答她:“今晚我们不单独约会也没关系。”
因为这样的关系,高之和雪绘的父亲一正之间也有生意上的往来。一正曾经和高之讨论,希望在补习班使用自己录制的录影带教材。虽然最终并没有实现,但当时雪绘也一起参与讨论。
──但是,之前不曾听说有木户这个男人。
高之看着木户的侧脸。既然是远亲,代表他们之间很早就认识了。以他们的年龄差距来看,木户二十多岁时,雪绘才刚读小学或中学,难道这个男人一直没有谈过恋爱,在内心孕育对她的爱吗?虽然高之觉得不太可能,但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偏执狂的气息,所以搞不好也有这种可能。光是想像这种状况,高之就觉得有点反胃。
吃完饭后,所有男士都在酒吧喝酒,不一会儿,收拾完的厚子和雪绘也加入了他们。伸彦开始和下条玲子下西洋棋,高之受利明之邀,和雪绘、阿川桂子一起打扑克牌。厚子忙着为大家送饮料,高之很好奇木户在干甚么,斜眼观察他,发现他果然把椅子端到雪绘旁,开始指导她的牌技。雪绘不时露出不悦的表情,但并没有抱怨,木户高兴地说:“我们是雪绘、木户合作队。”
阿川桂子果然牌技高超,完全在高之的意料之中。虽然她手上的牌并不是特别好,但她既谨慎又大胆,面前很快就堆满了赢来的筹码。
“即使你手上的牌不怎么样,也敢去打赌,不光是稳扎稳打而已。你很有赌博的天分。”
已经输了不少筹码的利明心灰意冷地说道。
“对啊,我很容易让想法表现在脸上……我果然是胆小鬼。”
雪绘说着,把牌倒扣在桌上。
“雪绘,我不觉得你是胆小鬼。”
桂子把自己的牌紧紧握在胸前,“我很清楚,你在紧要关头会下重手。”
“……是吗?”
雪绘露出腼覥的表情看着高之和利明。
“搞不好就是这样,”利明也轻声嘀咕,“朋美是行动派,你感觉比较文静,但搞不好朋美还比较胆小。她整天跳芭蕾,个性也很天真。”
“朋美很胆小,我可以打包票。”
拿了新饮料来的厚子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接下了这个话题,“小时候她就不敢在黑暗的房间睡觉,出门的时候,都会紧紧抓着我的手。”
“她个性很活泼,所以看起来很好胜,她去游乐园时最喜欢坐云霄飞车。”
“没错、没错,”厚子眯起了眼睛,“所以,她开始学开车时我很担心,怕她车子开太快了……没想到果然……”
她似乎想起了车祸的事,声音哽咽起来。
“喂!”
伸彦似乎担心厚子一谈起女儿的事,又会让气氛变得很凝重,所以赶紧制止道。
“好,我知道,对不起。”
厚子再度难过地闭了嘴,转身离开了,但阿川桂子叫住了她。
“我觉得朋美开车很小心。”
她尖锐的语气让空气凝结。不光是在打牌的人,连伸彦和木户信夫也都看着她。
沉默中,她继续说道:
“我绝对不相信她会超速,之前发生那次车祸后,她深切体会到开快车有多危险。”
“那又怎么样呢?”利明看着桌上的牌,“无论再怎么叮咛她,她最后还是发生了车祸,而且,”他停顿了一下,“还因为那起车祸送了命。”
“所以,”阿川桂子巡视所有人后,用压抑的声音说,“我认为那起车祸很可疑,有很多地方我无法接受。”
所有人听了她的话都不敢出声,窥视着其他人的表情。高之也一样。有一件事很明确,那就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得她在胡说八道,也知道早晚会有人提出这个疑问。
“哪些地方让你怀疑?”
高之代表其他人发问。他对朋美的死也有几个疑问,总觉得不像是单纯的车祸。
“我觉得有人杀了朋美。”
桂子的神色凝重,一口气说出了重点。其他人顿时陷入了沉默,似乎被她的气势吓到了。
终于有人说出来了。终于有人把大家心里想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说出来了。
“有人……杀了朋美?”
最先开口的利明问,“你这么说是有甚么根据吗?”
“根据很多情况。”
桂子的声音充满自信。
“虽然我不清楚凶手有甚么动机,但朋美绝对是被人杀害的。”
“但是,”雪绘似乎想要化解眼前凝重的气氛,“警方不是针对那起车祸做了详尽的调查吗?结果认定是车祸,不是吗?”
“谁知道警察到底调查了甚么,又调查到何种程度。我听朋友说了之后,才知道警察做事有多马虎。”
“不,这点可能你想太多了。”
始终想避谈这个话题的伸彦转身面对桂子,可能觉得事到如此,已经想避也避不了了。
“那起车祸对我们打击很大,所以,我们曾经怀疑了各种可能性是否发生故障?是否被一旁危险驾驶的车子影响,导致方向盘操作失误?但最后还是否定了所有的可能。”
桂子完全无法接受。
“伯父,我说的是朋美被人杀害了,和车子故障没有任何关系。”
“你听我说,”伸彦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抚桂子的激动心情。“车子没有故障,代表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因为现场有目击者,所以知道并不是被其他车子逼车,才会坠落悬崖。根据那位目击者证实,朋美的车子并没有放慢速度,而是直接冲向护栏,现场也没有煞车的痕迹,证实了目击者的证词。”
“所以,警方认为她在开车时睡着了……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厚子双手握紧围裙的角落。
“那一阵子,她真的累坏了。”
高之说话时,知道那是自己的错。
“在连续弯道的山路上,即使再怎么累,也不可能想睡觉。”桂子摇着头说道,“照理说,在山路上开车应该会紧张才对。”
“这就不得而知了,”利明说,“可能因为持续性的紧张,导致神经疲劳。我在尖峰时间开车时,有时候也会想睡觉。”
“你们不知道朋美之前发生车祸后,开车有多小心吗?”桂子有点生气地说,“她说讨厌车祸,甚至说以后再也不开车了。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只是暂时反省一下,过一阵子又故态复萌,但我相信你们也知道,她不是这种人。”
“我知道,我最清楚了。”厚子说,“但因为非不得已,所以她不得不开车。她说,如果不开车,就会造成高之的困扰,其实她内心很害怕。”
后半部份不是对大家说,而是对高之一个人说的。
“我也知道朋美开车习惯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曾经好几次坐她的车子。但车祸时的状况显示她真的在开车时睡着了,那该怎么解释呢?”
伸彦露出挑衅的眼神看着阿川桂子,她直视着伸彦回答说:
“应该是安眠药的关系。”
“你说甚么?”
“安眠药,朋美一定被人设计吃下了安眠药。”
“怎么设计?”
伸彦看到桂子不断提出自己的想像,露出厌烦的表情。
“只要混在她服用的药物中,或是掉包之类的,很简单啊。”
“即使真的有办法让她吃下安眠药,也是很不可靠的手法。”
刚才始终不发一语,决定当一个旁观者的木户信夫开了口。“每个人服用安眠药的效果不同,无法推测甚么时候会开始发挥作用。而且,朋美的个性很谨慎,感觉自己想睡觉时,可能会把车停在一旁睡一下。如果是药效很强的安眠药,可能在开车前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木户抖动着鼻翼,似乎表示这种事还是要交给专家处理,然后转头徵询雪绘的意见。雪绘低着头。
“你对木户先生刚才说的问题有甚么看法?”
高之问阿川桂子,但内心觉得桂子这么聪明,这种程度的问题根本难不倒她。
桂子果然没有让高之失望,她当然准备了反驳的意见。她轻轻深呼吸后说:
“有可能是未必刻意。”
果然是这样。高之也在心里点着头。
“也就是说,凶手觉得即使计划不成功也无妨。反正朋美已经把药吃掉了,事迹不会败露,下次再找机会下手就好。如果朋美真的死了,就等于赚到了──凶手应该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不愧是作家,看问题很深入。”
木户因为和朋美的关系不是那么密切,所以没有任何顾虑,带着钦佩的语气说道。其他人都露出痛苦的表情。
“也许真的可以这么认为,”雪绘窥视着大家的表情,战战兢兢地说道,“但事情会这么顺利吗?我不认为可以轻易设计小朋吃安眠药,又不被她发现。”
阿川桂子开口想要回答,又改变了主意,闭上了嘴。高之觉得能够了解其中的理由。桂子应该想要说,如果是和朋美很熟的人,完全有可能做到。但是,她没有说出来是正确的。因为,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都在现场。
“那就先到此为止吧。”
伸彦看到阿川桂子没有说话,便趁势开了口,“因为这不是甚么愉快的话题。虽然至今仍然无法相信朋美死了,但更不愿意相信有人想要杀她。我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
桂子想要说甚么,但被他制止了,“而且,请各位不要忘了。这次招待大家来这里,是为了让大家好好放松──好了,那我就先去洗澡了,你们可以继续喝酒,继续玩乐。这里和大城市不一样,不会影响到邻居。”
“我去看一下洗澡水。”
厚子也跟在伸彦身后走了出去。
刚才的话题硬生生被打断了,阿川桂子一脸怅然地坐在那里,让人看了于心不忍,没有人跟她说话。利明走进厨房倒酒,木户走回自己的房间。
不一会儿,桂子猛地站了起来,一脸受伤的表情走上楼梯,随即听到楼上传来用力关门的声音。
高之起身准备走去阳台。听了刚才的讨论,脑袋有点发热。但是,他看到下条玲子低头在棋桌前写甚么,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她用很小的字在笔记本上记录。
“你来这里还不忘工作吗?”
高之问。玲子抬起头,立刻阖起笔记本,就像是做坏事被人抓到的小孩。
“不是工作,但董事长经常叮咛我,所以就养成了习惯。”
“习惯?”
“记录大家的谈话。董事长曾经吩咐,他和别人见面时,要尽可能详细记录他们间的谈话。如果用小型录音机录音后再听写会很花时间。”
“刚才的谈话你全都记录下来了吗?”
高之惊讶地眨着眼睛。
“所以,这只是我的习惯,不知不觉就做起了记录。”
下条玲子苦笑着。这时,利明单手拿着装了苏格兰威士忌的酒杯走了进来。
“这个习惯很不错啊,只是刚才的对话被你记录下来,似乎不怎么让人高兴。因为对森崎家来说,并不是甚么好事。”
“但是谈话的内容很有意思,让人充分了解到大家都很爱朋美小姐,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我可以销毁。”
玲子拿起笔记本。
“那倒不必,也许可以留作纪念。而且,我爸爸日后可能会问你那天的谈话到底说了些甚么。先不管这些,我们继续下棋,我刚才吃掉了你的皇后吧?”
利明在棋桌前坐了下来。
“不是,是我吃掉了你的骑士,准备将你的军。”
下条玲子淡然地接受了他的玩笑。高之觉得虽然玲子很不起眼,但很独特。
来到阳台上,闻到一股木头的香味。经过湖面吹来的风拂在发烫的脸上很舒服。今晚没甚么云,在城市中很难看到这么多星星。
他把双肘架在栏杆上,仰望着天空。这时,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要不要喝咖啡?”回头一看,雪绘拿着的托盘上放了两个马克杯,面带微笑看着他。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也可以在这里喝吗?”
“好啊,请便。”
高之和雪绘面对着湖的方向,并排坐在椅子上。
“照理说,应该是小朋坐在这里。”
雪绘抬眼看着高之。高之露出惊讶的表情,她慌忙用手遮着嘴,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我太多话了。”她的脸颊到脖颈的肌肤宛如少-女般光滑细腻,再加上有一双大眼睛,看起来像法国的人偶般可爱。
“不用介意,我已经没问题了。”
高之安慰道。
“你们的新家怎么处理的?”
“终于整理好了,家具和电器都送回森崎家了,虽然朋美的父母说,我可以继续留着用,但我还是不想这么做。”
“我想也是……”
高之说的是朋美的嫁妆。在朋美死前不久,他们才刚搬完家,新买的家具和电器都送到高之的家中。那是他们决定结婚后才租的房子,虽然朋美的父母说会资助他们,希望他们趁这个机会买房子,但高之不想太麻烦朋美的父母。
朋美的东西都送回森崎家了,如今,高之独自住在过度宽敞的家里。
“关于刚才的事,”雪绘用手指摸着马克杯的图案,略带迟疑地说。“因为桂子突然说那些话,我有点吓到了。我之前完全没有这么想过。”
“你说没有这么想过,是指朋美可能被人杀害这件事吗?”
“对。”她回答。高之点了点头。
“通常都这样,谁都不愿意朝那个方向去想。”
“通常是指?”雪绘追问道,“所以,你也和桂子想的一样吗?”
“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并没有像她那么明确。”
高之说完,喝着咖啡。风吹在身上有点冷,热咖啡显得特别好喝。“每个人在谈论别人的事时都可以保持冷静,一旦遇到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往往就陷入当局者迷的情况。虽然很多人都因为车祸丧生,但我内心还是无法接受朋美因为这种平凡的理由而死。我相信阿川小姐也一样。”
雪绘看着双手捧着的马克杯。
“但是……我无法相信有人想要杀小朋,桂子并没有明确说明动机的问题,高之先生,你能想到有甚么动机吗?”
“不,我也完全没有头绪。”高之回答。
“如果……真的只是假设而已,如果真的像桂子所说的,有人动了手脚,想置小朋于死地,你当然会痛恨那个人吧?”
雪绘用充满真诚的眼神看着高之。高之在回答之前,思考着她为甚么会问这个问题,但想不出明确的理由。
“那当然,”高之说,“如果有人故意置朋美于死地……的话,但是,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我相信不会有人动这样的手脚。”
“……是啊,我也这么相信。”
雪绘似乎对自己刚才露出严肃的表情感到有点害--羞-,微笑着说:“我有写日记的习惯,这次也带来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写今晚的事。”
“就照实写吧。”高之说。
“好,那就这么办。”她也点了点头。
“朋美的事就先告一段落,来聊聊你的事吧。你有没有认识到不错的对象?”
雪绘露出和刚才不同的笑容,但没有说话。
“你和刚才那位木户先生的关系似乎不错。”
高之提起他有点在意的事,雪绘露出难以形容的忧郁表情。
“以前我爸爸和他爸爸一起喝酒时,曾经聊过要不要把我们凑成一对。我爸爸说,他只是开玩笑而已,但对方似乎当真了……之后,木户先生就不时邀我去看电影或吃饭,我每次都说没空,一直逃避他。”
“据我的观察,木户似乎对你情有独钟。”
“他人不坏啦。”
雪绘把双肘放在桌上,微微偏着头,“该怎么说?我无法接受他身上某些属于他本性的部份……总之,我很难想像他成为我恋爱或结婚的对象。”
雪绘的意思应该是她在生理上无法接受这个男人,但可能认为说得这么露骨有失体统。
“既然你已经有了定见,干脆和他把话说清楚。他看你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只属于自己的宝物。”
“我也打算这么做,但他对我很好,所以很难说出口。而且,他也没有向我求婚,我也无从拒绝。”
木户自以为已经是雪绘的未婚夫了,可能觉得根本没必要再求甚么婚。高之虽然有点着急,但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高之喝完咖啡时,身后传来玻璃门打开的声音。回头一看,木户信夫一脸讶异地站在那里。他似乎刚洗了澡,身上穿着睡-衣,头上还冒着热气。高之觉得他现在看起来像是太嫉妒,所以气得七窍生烟。
他轮流看着高之和雪绘,用质问的语气问:“你在这里干甚么?”
“我们在聊小朋的事,对不对?”
听到雪绘的发问,高之点了点头,但木户根本没有看他。
“我在离席之前,不是叫你等一下来我房间,你没听到吗?我等了你半天。”
难怪他刚才乖乖回了二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高之终于懂了。然后,他在雪绘去他房间之前,急急忙忙洗了澡。
“对不起,但我今天已经很累了。”
木户撇着嘴,双手叉在腰上,假装在眺望远处的风景。
“你一直在这里吗?原来如此,优美的景色真不错啊。”
他用讽刺的语气说道。
“那请你坐这里吧,我要回房间了。”
雪绘把两个马克杯放在托盘上,转身离开了阳台。木户和高之显得很尴尬。
“好……我也要去洗澡睡觉了。”
高之也站了起来。他和木户之间无话可谈。
“樫间先生,请等一下。”
没想到木户叫住了他。木户走到高之身旁,抬头看着他。“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能充分体会你的悲伤,但是──”他的鹰钩鼻努了一下,“我认为找雪绘小姐充当安慰的角色似乎不太妥当。”
他被雪绘放了鸽子,似乎想找麻烦。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是吗?那就好。听我的奉劝,最好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别抢我的台词。高之很想这么对他说,但还是把话吞了下去,转身离开。

3

即使躺在床-上,高之也久久无法入睡。这里是朋美的房间,这是朋美以前睡过的床,也许是受到了这种意识的影响,他不可能不想起她。
他好不容易昏昏睡去,但在半夜又醒了。他的情绪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也许周围太安静反而不容易入睡。
高之把双手放在脑后,在黑暗中张开了眼睛。今晚的风很大,窗外传来树林的沙沙声。
他思考着朋美的死,想到了晚餐后,阿川桂子说的话。
高之认为她的疑问合情合理。正如她说的,自从那起车祸后,朋美开车时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之前,她就像其他年轻人一样,开车时追求飙速快感,自从那起车祸后,她从来没有超过速限十公里的纪录。在日本目前的开车族中,这种优良驾驶人已经很少见了。
两年前的那起车祸改变了朋美的人生,也改变了高之的命运。
高之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事。那天,他在雨中的甲州街道上向西行驶。因为他要为某食品公司拍摄录影带,要将公司的度假中心、度假设备拍成影像,去各大学招募员工时播放给学生看,所以,厢型车后方装了很多摄影器材。
厢型车上只有高之一个人,其他工作人员已经开车先行前往了。
他沿途并没有超速。因为车上的摄影器材不耐撞击,所以他比平时更加小心地开车。既没有超别人的车,也始终行驶在最左侧的车道上。沿途都没甚么车。
不知道开了多久,听到很吵的引擎声。高之瞥了照后镜一眼,发现后方有一辆红色跑车以惊人的速度从右侧车道快速靠近。
这时,高之前方二十公尺左右的车子刚好打了右侧的方向灯,车子切换到右侧的车道。那辆车的方向灯继续闪烁,渐渐放慢了速度,在马路中间停下来等待右转。后方的红色跑车原本想行驶右侧车道,但似乎对前方的障碍物感到不耐烦,就转入了左侧车道,也就是高之的车子后方,而且,就像其他喜欢飙速的车子一样,没有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
──后面的车子真讨厌。
高之忍不住这么想。
正当他准备超越刚才那辆准备右转的车辆时,有甚么东西从人行道上滚到马路上。是一颗小足球。但是,还没有看清楚之前,高之就踩了煞车。轮胎发出惨叫声,车身没有立刻停止,继续向前滑行,车上的摄影器材倒了下来。
接着,有甚么东西从后方撞了上来。驾驶座的椅背重重地撞向他的身\_体。高之立刻知道,是刚才那辆红色跑车撞了上来。
但是,红色跑车并不是直直地撞向他的车子,司机似乎把方向盘向左打,打算从左侧闪避,在撞到高之的厢型车左后方后,车子仍然没有停下来,以惊人的速度撞向人行道上的电话亭。
高之屏住呼吸,一下子无法动弹,随即打开车门,缓缓下了车。“你没事吧?”停在旁边那辆车的司机问他。他轻轻举起手,示意自己没事。
红色跑车撞坏电话亭后,又撞到了电线杆,前面四分之一的车体被挤成一团。挡风玻璃和电话亭的玻璃都碎了,地上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
那辆车的驾驶座在左侧,车上只有司机一人。司机双手握着方向盘,脸埋在双手之间。从一头长发来判断,应该是女-人。似乎有人报了警,救护车很快就赶到了。
救护人员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她从压扁的车身中拉出来。她并没有失去意识,但被担架抬走时一动也不动。
虽然高之说自己没事,但救护人员也叫高之坐上了救护车。他在医院接受完各项检查,打电话向各方联络时,一对看起来像是车祸肇事者父母的男女来到他面前。交通课的警官告诉高之,肇事者的父亲是森崎制药的董事长。
高之向警方说明了车祸的经过,警方也了解他并没有过失,因为遭到后方车辆的追撞,他反而是受害的一方。森崎家派来的律师也承诺会无条件赔偿高之的所有损失,其实他并没有太大的损失,最大的损失就是那天无法进行拍摄工作,被顾客取消了委托。
在大致谈妥之后,高之去探视车祸肇事者。因为承办这起车祸的警官说,无论责任归属如何,不妨去看一下对方车主。那位年长的警官叹着气说,现代人即使错在自己身上,也很少去探视受害的一方。
高之咬牙买了一束花,去女车主的病房探视。虽然他猜想气氛可能会很尴尬,但他觉得反正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在病房门口深呼吸后,敲了敲门。病房门口旁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森崎朋美”的名字。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回应,猜想她可能在睡觉,打算把花束交给护士。这么一来,既不需要打照面,也算尽了人情。
高之正打算离开时,似乎听到病房内传来“卡咚”的声音。他以为病人醒了,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反应。
高之握住了门把,小心翼翼地拉开门,以免惊醒对方。因为他有点不放心,也想了解一下对方目前的情况。
当他把门打开二十公分左右时,看到了窗边的病床。有人躺在病床-上,病床-上的毛毯鼓了起来。但他同时瞪大了眼睛,因为床被鲜血染红了。
他冲进病房,发现病床-上的女-人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从毛毯下露出的左手手腕被割开了,流了大量的鲜血。床下掉了一把水果刀。高之冲出病房,四处寻找护士。
他的行动奏效,朋美被救了回来。如果再晚十分钟,她就有生命危险。
朋美在包扎好伤口后睡着了,高之在医院外见到了她的父母。他们对高之救了女儿一命深表感谢后,又对之前车祸造成了他的困扰表达歉意。高之说,请他们不必介意自己的事。
“请问你们的女儿为甚么要自杀?”他问。厚子不停地擦眼泪,伸彦回答了他的问题。
伸彦告诉他,朋美自幼想当芭蕾舞者,最近终于在所属的芭蕾舞团崭露头角,期待在下次公演时有机会独舞。
没想到就在这时,发生了这起车祸,朋美可能在绝望之余,想要一死了之。
“但是,疗伤之后,不是还可以继续跳舞吗?”
听到高之的话,厚子呜咽起来,伸彦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以后别说跳芭蕾,连走路都有困难。”
高之惊讶地看着伸彦的脸。
“车身挤扁时,她的左脚被压在里面,如今,她没有左脚掌。她不仅得放弃芭蕾,甚至无法当一个平凡的女-人。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在冲动之下割腕。”
厚子继续哭泣着,高之无言以对,很庆幸自己并不是肇事者。
朋美意识恢复的一个星期后,高之再度去探视她。在得知她试图割腕自杀后,他不想当作没事,他也很关心她之后的恢复情况。
高之去探视朋美时,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心情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厚子形影不离地陪伴在她身旁,担心女儿再度想不开。
朋美看起来比二十一岁的实际年龄更年轻,她的脸很小,因为跳芭蕾舞的关系,身\_体也很纤瘦。
他们当然不可能聊得愉快,高之谈论着自己的工作,为了避免空气太凝重,他只字不提芭蕾、车祸和残障之类的话题。朋美很少说话,只是板着脸听他说话,但当高之不时开玩笑时,她的眼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彷佛从雨云中隐约看到了蓝天。她的双眼格外清澈,高之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被吸了进去。
离开医院后,高之觉得以后应该再也不会看到她了。因为已经没必要了。没想到两天后,接到了厚子的电话,问他可不可以去医院。高之问她发生了甚么事,她难以启齿地说:
“我女儿似乎很在意你,可不可以请你来看她一下?”
很在意自己,应该代表对我有好感吧?高之忍不住兴奋起来。因为他也想再见到朋美。
他带着花束来到病房,发现她比上次看到时气色好了很多,脸上也带着笑意,而且,也比之前更加健谈。当高之临走前说“我改天再来”时,她忍不住问:“改天是甚么时候?”他回答说:“那就明天吧。”
那天之后,高之每隔两、三天就去探视她一次,直到她出院为止。只有一次,他无法进入病房。那天,朋美的义足完成了,正在进行调整。厚子走出病房,一脸歉意地对他说:
“因为她说不想让你看到。”
出院后不久,朋美就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一方面是因为义足很精巧,再加上她积极复健,最重要的是她跳芭蕾练就了强韧的腰腿力量。
朋美每天都要去复健中心,高之自告奋勇地负责星期六和星期日的接送。在她接受一对一指导时,高之就在一旁静静守护她。当女复健师说,森崎小姐,你星期六和星期日练得特别卖力时,朋美微微-羞-红了脸。
高之觉得她努力训练的身影很美,他从来没有看过别人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大部份人都在痛苦面前放弃了自己的目标,遇到挫折或困难时,首先就是推卸责任,不是自暴自弃,就是一蹶不振,自以为是悲剧主角。
很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她──每次看到她咬牙挑战的样子,高之就暗自告诉自己。
“樫间先生,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从复健中心回家的车上,朋美问他。从她吞吞吐吐的语气,不难察觉她是鼓足了勇气才问这个问题。
“我希望对每个人都好,但我这么对你,并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
高之把车子停在路旁,看着前方说:
“因为和你在一起很快乐,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似乎很惊讶。虽然内心期待听到这些话,但可能并没有想到真的可以听到。高之也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些话,顿时感到浑身发热。
“我的脚这样……你不介意吗?”
朋美问。高之注视着她的脸,正想要开口,随即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
她讶异地问。
“因为我原本打算这么回答,我鼻子长成这样,你不介意吗?但好像太做作了,所以没办法一本正经地回答。”
朋美热泪盈眶,把脸埋进高之的臂弯。
他们交往半年后,高之向她求婚,也得到了朋美父母的同意。伸彦拉着他的手说:“谢谢你。”
因为朋美还太年轻,所以两人先订婚,等朋美二十二岁后,再开始筹备婚礼,这件事成为双方之间默然的约定。朋美似乎心有不满,但由于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所以,高之也能理解她父母谨慎的态度。
之后,每天的生活都很快乐。他们每个星期都会见一、两次面,她常常和高之分享上新娘课程的情况。去年秋天,她终于二十二岁,开始筹备婚礼。
对朋美来说,那是一段玫瑰色的日子。她终于能够如愿在湖边的教堂举行婚礼,那是她小时候的梦想。
虽然因为开车让朋美不得不放弃芭蕾,但之后继续开车也成为很自然的事。因为她失去了左脚,只能以车代步,才能四处走动。
她开车变得格外小心谨慎,无论再怎么赶时间,她都不可能打错方向盘,或是超速。
──因为安眠药……吗?
阿川桂子的推理从高之的脑海中闪过。这种怀疑的确很合理。
──但是,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要杀朋美?怎么会有这种事?
下条玲子说的没错,大家都爱朋美。
有一次,高之在佛龛前,对着朋美的照片合掌祭拜时,厚子走到他身旁说,如果你们早一点结婚,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当时,高之默默地点头。

4

思考着朋美的事,结果越来越睡不着了。高之连续翻了好几次身,甚至调整了枕头的位置,还是睡不着。他干脆坐了起来,正打算拿行李袋里的威士忌出来喝时,听到了敲门声。
高之打开台灯的开关,一看时钟,发现是凌晨四点多。
他站在门内应了一声,“哪一位?”
“是我,雪绘。”门外传来细柔的声音。
高之打开门,看到在睡裙外披了一件开襟衫的雪绘一脸紧张地站在门外,她看起来格外苍白,似乎并不是因为光线的关系。
“怎么了?”
“呃……因为我口渴,所以下楼打算去厨房喝果汁,结果……”
她拉了拉开襟衫的衣襟,似乎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结果怎么样?”
“结果……好像有人在那里。”
雪绘下定决心说道,高之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加速。
“谁在那里?”
雪绘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听到说话的声音。”
高之感到背脊发毛。
“会不会是厚子太太?”
“不是。因为是男人的声音,而且是陌生的声音。”
“男人……”
是小偷吗?高之心想。之前曾经听说有小偷专门偷别墅里的高级摆设和绘画作品。
“好,那我去看看。”
他走出房间,经过雪绘身旁,走向楼梯。她也跟在身后。
他蹑手蹑脚走下楼梯,但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渐渐走向厨房,也没有听到说话声。高之看着雪绘的脸,雪绘偏着头,似乎也觉得奇怪。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听到里面有动静。他握住门把,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厨房内灯火通明,但没有半个人。
“没有人啊。”高之说。
“奇怪了,我刚才明明……”
厨房深处是后门,高之也检查了后门,门锁着。
的确有点奇怪,为甚么只有厨房亮着灯?最后离开这里的是厚子,她忘了关灯吗?
“好可怕。”
雪绘彷佛畏寒似的搓着手臂。
“如果有小偷闯进来,应该会留下痕迹。”
高之抓住了雪绘的手,关掉了墙上的开关。日光灯同时熄灭,周围陷入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左手臂。
高之太惊讶了,差一点叫出声来,但听到一个男人对他说:“不许叫。”就又把声音吞进了喉咙。雪绘也发出轻声的惨叫。
“闭嘴,不许出声。”
那个男人又说了一次,高之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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