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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小无线电

如果有死后的世界,我想它一定在运河的尽头吧。

墨田区Y镇位于荒川和隅田川之间的三角洲地段。镇上遍布着大大小小错综复杂的运河,连接两大河流。

Y镇居民以前都是乘小船往返于河道,频率高到和走路的次数差不多。

江水澄净如许,运载着从东京湾捕捉到的鱼、匠人制作的工艺品,以及出入本镇的人,像血液一般流动着。

现在这里路也修好了,陆运成为最主要的交通方式,只有一小部分居民和观光客还在利用水路。即便如此,对于在Y镇土生土长的有田国政来说,水的流动一直是最熟悉的存在。

国政拉开客厅的窗帘,凝视着夜晚从屋后流淌而过的水道。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水道沿着家家户户缓缓前进,汇成一望无垠的运河,最后流进荒川。河水与海潮融为一体,涌向夜色中的大海,绕转地球一周。

小的时候,国政常常幻想,水的尽头也许就是死者的安息之地,然后有一天,载着死者灵魂的小船会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他家后面的停船场。在Y镇,沿河的人家都会搭个停船的地方,国政家也不例外。

这个想法让国政心里少了份落寞。母亲过世的晚上,国政也是像这样在客厅凝视水道,想象着运河、川流、大海,以及这之后更远的某个地方。

它们连在一起。某一天,我一定也会顺着这水流,在其尽头与那些亲爱的人们相见吧。

这是一个孩子气的朴素愿望。明明母亲是在筑地一家跟水路毫无关系的近代病院过世的。那时国政四十来岁,早就娶了老婆生了娃。不过,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灵魂是会乘着小船去往死后世界的。

母亲死后三十年过去了,现年73岁的国政显然已经不再相信“载着灵魂的船”“死后的世界”之类的鬼话了。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是慢慢感受不到这种场所的存在。

明明死亡就在眼前,却感觉死后的世界渐渐远去。

国政心想,也许就这样了吧。活了73年,最后剩下的也许就是这个了吧。老婆离家出走和闺女住在一起,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父母生前那么担心自己,过世后却不曾出现在他梦里。

这辈子活着都没能跟谁结成什么良缘,又何谈死后的归属呢。

生命活动一旦停止,剩下的只有黑暗。再也碰触不到任何人,被“虚无”的世界所吞噬,仅此而已。

国政拉上窗帘,确认好火头是不是都灭了,接着走上二楼,躺进了被窝。庭院里虫鸣不断,架势像是要盖过水声。转眼间,夏天只剩下尾巴,秋天的气息越来越重。

他在被子里不断变换着姿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凉气,他的腰一阵阵刺痛。

秒针嘀嗒向前,夜晚一点一点过去。

国政之所以看上去乏力没劲,不单单是因为上了年纪后的腰痛。

这天,国政去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刚打开面向巷子的玻璃门,正在屋里抽烟的源二郎就转过头来,打了声招呼:“来了啊。”还没等国政回应,源二郎的视线就回到在工作室干活的徒弟身上。

“喂!彻平!那样怎么会有柔软的感觉!到底要我说几遍啊,你个白痴!”

“好、好。”彻平擦掉额头渗出的汗水,表情跟刚刚在工作台前手执镊子时一样真挚。

就是这个!彻平那因年轻而自带的光芒格外耀眼。

身为一名细工花簪匠人的源二郎,终于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正式让彻平搭手做工。彻平干劲十足,在源二郎的指导下,连续几日练习用镊子折叠小块布料。

源二郎在此之前都没有收过徒弟。虽然他平时吊儿郎当,制作花簪的时候却分外专注。国政内心有个声音在说:年纪尚轻的彻平肯定有一天会对源二郎的严格叫苦连连吧。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站在工作台前的彻平时,他不禁对源二郎脱口而出道:“你是真看好彻平啊。”

“啥?他还嫩着呢。”源二郎答道,掩不住表情中的喜悦和自豪。

在那之后,国政心中开始弥漫起一层忧郁。

每次见到彻平,他制作簪子的手艺似乎都在提高,是前途一片大好的青年。源二郎对他欣赏有加,恨不得把自己会的技术都教给他。国政感觉好像只有自己被撇下,活这么大还跟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不,说不定就是因为活到了这个岁数,才让他感受到这份类似于嫉妒的焦急。

“喝杯茶呗。”

源二郎一催促,国政便进了茶室。

“啊,茶我来沏。”素来有眼力劲儿的彻平刚准备从工作台起身,就被-撩-起浴衣下摆的源二郎一个回旋踢击中头部。

彻平“哇”地一下倒了下去。

“混小子!”源二郎一声吼道。

国政把打翻的糊板重新放到工作台上,捡起散落一地的五颜六色的簪子。

“你不用操心茶什么的。”源二郎对着彻平一脸诚恳地解释道,“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工作上!”

“遵命!”彻平任凭脑子嗡嗡作响,重新拿起了手上的镊子。因为刚才那一踢的冲击,头骨都好像发生了错位。

源二郎看上去对彻平听话的表现很是满意,他点了点头,便走进了厨房。

厨房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怎么也不像是把水装进壶里放到炉子上烧那么简单。

“你也不容易啊。”国政同情起了彻平。

“师父是为我好才帮我做的,所以……”彻平摇摇头,笑着答道,“不过,师父泡的茶,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出奇。就算是为了有田叔和我自己,我还是想自己泡啊。”

“算了,他以前就是这样。作为匠人是一流的,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嘛,就有点奇怪。”

“也不知道在师母过世到我拜师入门之前,师父都是怎么过活的。”

彻平迅速地折好布料,做起了簪子,“味噌汤做三次有一次会辣到根本不能喝,饭做五次有一次硬得跟石头似的,明明只要按照电饭煲的刻度加水就好了。”

“附近酒馆的老板娘偶尔会做些炖菜送过来,应该也没有什么特别不便的地方吧。”

国政心想,男的活成这样跟情夫也没差别了。

反观彻平,对源二郎却几近崇拜。“好帅啊,不愧是师父。”

源二郎端着装有茶杯的托盘从厨房回来了。

国政抿了口茶,顿时有种隔膜痉挛的错觉。“这什么啊!好酸。”

彻平一副怎么都要把这杯茶干了的苦闷表情。

只有源二郎淡定地啜着茶杯里的茶。“啊,我想看看把梅干弄碎放进去什么味道。”

国政带着怨气地看向还漂着梅干残骸的茶。看来源二郎不仅是做人,连味觉都是奇怪的。

彻平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放了几颗呢?”

“冰箱剩的都放了。”

“师父,这也太过了,盐分会一下摄取过多的。”

“这不对身\_体好嘛。闭上嘴喝你的茶吧。”

源二郎又想敲彻平的头,国政急忙拦住他。

“不能滥用暴力。”

“太小题大做了吧,这哪是暴力?我当徒弟那会儿,每天都被师父用木槌劈。”

“不要拿你那石头脑袋当标准。”

“什么?你脑袋不是硬的啊?”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彻平介入到两人的争吵之中,“师父好歹有手下留情啦。”

难得帮你说回话。国政心中愤然不平,一口干掉了酸茶。真想看看你们师徒情腻味完了互殴的样子。

“我先走了。”国政放下杯子,快步走出茶室,转眼到了玄关。

“有田大爷!”

国政无视彻平的挽留,头也不回地走向小巷。

“师父,有田大爷回去了,这样好吗?”

事实上,人越上年纪,就越像孩子。走在午后的道路上,国政-羞-愧得无地自容。

自己竟然较起真,跟个孩子一样闹起了别扭。源二郎和彻平依然像以前那样彼此信任,朝着技术传承这一目的迈进。这让国政感到羡慕又嫉妒,总是忍不住插嘴,就像说了“让我加入你们吧”之类的无理请求后急得手忙脚乱的孩子一样。

“有田大爷!”

刚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听到有人在喊他,国政吓了一跳,腰部又痛了起来。

彻平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像是追过来的。怎么也敌不过年轻人健步如飞。听力越来越差,连脚步声也没注意到。

真心不想变老。国政揣着这个念头,默默地转身看向彻平,迫于-羞-愧没有说话,彻平却认定国政是生气了。

“那个……”彻平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对不起,我害两位吵架了。”

“跟你没有关系。”

“师父最近很担心您,说您好像没什么精神,所以才冲了难喝的梅干茶。”

“我只是腰有点痛,跟他说不用担心。”

现在比起腰痛,他更担心会不会因为梅干茶导致血压升高。

“再见。”

国政刚准备离身,彻平又拦住了他。“那个……再过来玩啊。”

国政和源二郎是在一起73年的竹马之交,也会吵架,想要见面的时候就会去对方府上。迄今为止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会这么过下去,根本不需要彻平提醒。

一个新人还要多管闲事,国政感到有点不爽,但他更讨厌在人前暴露自己对源二郎的占有欲及憎恶变化的老丑姿态,便故作和蔼地应了句:“当然。”

那之后一周,国政都没有去三丁目,而是去了日本桥的百货店。今年孙女应该要去参加七五三参拜,国政打算为她挑一个纪念礼物。虽然他也想过从源二郎那里订个簪子,但一想到这会让源二郎觉得自己不能没有他,总觉得有点不甘心,便改了计划。

不过,他从没好好看过自己的孙女,也根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在商场逛了两个钟头,最后买了商品券。

没有当场邮寄,而是带了回去。装在小箱子里的纸张轻到有种虚无的感觉。

那天晚上,国政久违地给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的妻子打了电话。

“哎哟,过得还好吧?”妻子问道。

“嗯。”

一阵沉默。妻子再没有问别的问题,或是开始新的话题。国政只好反问道:“孙女的七五三打算怎么过?”

“我们准备一起去附近的神社拜拜,祈祷当日的预约和和服都准备好了。”

“这样啊。”

又是一阵沉默。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国政有询问日期的意思。他清楚地知道那个“我们”中没有他的存在。

“那再联系。”国政说道。

“好的好的。”妻子应了一句,便挂了电话。比起跟国政间的答复,更像是对喊着“外婆”的童稚声音的回应。

算了,看上去老婆和闺女一家在一起处得还不错,这不就够了吗。国政逼着自己说给自己听。

知道没机会把商品券直接交给孙女,国政趴在客厅桌上写起了快递单,花了90秒才想起女婿的名字。妻子留下的地址簿上,只有住所、电话号码和姓氏。国政对自己有点失望。

外面的风好像变大了。他侧耳倾听着水岸草动的声音。这时,一通电话打来了。国政的膝盖猛地撞到了桌子内侧,腰部流过一阵电流般的疼痛。真希望不要老是这么冷不防来一下子。现在和年轻时不一样,稍微受点刺激说不定就会心脏停止。

国政来回摸着受伤的腰和膝盖,拿起了话筒。说不定是妻子改变想法重新打来的。然而,这个期待很快就草草结束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源二郎的声音。

“是你啊,有何贵干?”内心的沮丧化为愤怒,国政把气都撒到源二郎头上,冷冷地答道。

“呃……贵干什么的倒没有,最近都没有怎么看到你,我在想你是不是死了……”

对了,你还有彻平嘛。就算在家里猝死,也不会落到几周后尸体腐烂了才被发现的下场。

国政莫名有些焦躁,愈发觉得自己很可怜。“多管闲事,随我自生自灭呗。”说完便挂了电话。上了年纪后,性子多少有点乖僻,也越来越没耐心。

商品券装在贴好快递单的纸袋里,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现在只剩把它寄出去了。

可笑至极。干脆今晚心脏停了得了。国政为了掩饰,在快递单的“物品”一栏里乱填了“毛巾”。虽然预感孙女会说着“外公竟然送来了毛巾”,拆都不拆就把礼物扔了,不过这也不是他能管得着的。

国政没有打开电视或收音机,闷闷地钻进了被窝,因此也不知道大型台风正在接近Y镇。

深夜过半感到尿意,睁眼一看,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秋天的台风势头很猛。破旧的房屋在风中嘎吱作响。

国政上完厕所,顺便拉上了家里的防雨门,心里有个念头,只要房子不倒就好了。只是拉门这会儿工夫,睡-衣前面就被雨浇得一塌糊涂。他换上新的睡-衣,又钻进了被窝。

多亏老年耳背,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丝毫不受风雨影响。

第二次被尿意憋醒已经是黎明了。刚睡醒的国政这才意识到被窝旁边已经是一片水洼。

漏雨了。“吧嗒、吧嗒”,水滴接二连三地从天花板落下。睡觉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真的是多亏了耳背的福。

他咂了咂嘴,慎重地走下黑漆漆的楼梯。先去厕所解个手,再拿着抹布和脸盆回寝室。就在他试图弯腰擦拭--湿--透的榻榻米时,悲剧发生了。

“扑哧——”

他感到剧烈的疼痛,瞬间连动都不能动,流着汗用接近匍匐的姿势蹲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闪了腰吗?

幸亏刚才去了厕所,不然会因为冲击尿出来吧。可是这刮的是什么风啊。电话在楼下,就算想叫邻居来帮忙,大清早的不说,喉咙又因为疼痛发不出声音。

国政想方设法用手指把脸盆拉过来,放在天花板漏水的地方下面接水。这个动作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除了-呻-吟,他也没什么别的可以做。

再这样动不了的话,就只有死了。因为闪了腰死掉吗?好-羞-耻。

后悔、疼痛和恐惧涌上心头,泪水稍稍--湿--润了眼眶。榻榻米上的水渍扩散开来,国政睡裤下摆吸进了许多雨水,显得又重又潮。

从结果来说,国政没死成。因为在脸盆装满水之前,源二郎来了。

早上七点,源二郎不顾暴风雨,乘着小船到达国政家的停船场。国政在二楼蹲着一动不动,听着逐渐靠近的小船马达声。

“喂!政,台风好猛啊!喂!你在睡吗,政!”源二郎上了岸,走到庭院,拼命摇着客厅的防雨门。

国政没能答复他。

拜托了,源,快发现,快发现啊!

不知道源二郎是不是感受到了国政的迫切,他转到门口,不停地按门铃。突然一片安静。

国政以为源二郎死心回去了,沉重地闭上了双眼。就在这时,玄关的格子门玻璃“砰”的一声碎了,台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政!”隔扇猛地被掀开,穿着黑色雨篷的源二郎奔进屋子。以前从没觉得,发小的身影看上去这么可靠。

“怎么了?还好吧?”

“不……不要摇我啊。”

国政没力地答道。如电击般的疼痛不断袭来,连呼吸都很痛苦。

“好像是闪了腰。”

“什么?闪了腰要怎么治啊?”

“让我安静待着就好了。”

国政在源二郎的帮助下,终于躺进被窝。即便源二郎一脚踢翻脸盆,洒了一地水,国政也碍于自己受助于人,没有抱怨一句。

“真的躺躺就好啦?”源二郎从洗手间随便扯了块浴巾,一边擦着地板,一边瞅着国政担心地问道,“你脸色跟死人一样唉,叫救护车比较好吧。”

“死人不应该叫灵车吗?”

“玩笑就省省吧。”

源二郎皱紧眉头,明明先开玩笑的是他自己。国政轻轻地喘了喘气。

“没事吧。”

像虾子一样蜷起身\_体后,国政感觉舒服了点。放下心来,才注意到源二郎手背受了伤。

“你受伤了哎。”

“啊,这个啊。”源二郎-舔-了-舔-伤口,“小事,用石头砸破玻璃时,不小心擦破的。”

“玻璃……”

“对哦!”源二郎迅速站了起来,敏捷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你家大门废了。总之,我先拿纸箱什么的修修。”

接着,源二郎跟刚才一样风风火火地下了台阶,像是在门口努力补救着什么。他甚至没问国政意见,就拿起了厨房的电话。

“喂,彻平。是我,我啊。现在不是悠闲睡觉的时候。国政刚刚闪了腰……对,对。所以你帮我查查。你问查什么,当然是闪了腰怎么治啊!有吗?你不是总是用手机查和麻美约会的场所吗?就跟那一个道理嘛。快点……都说有了!都能查到老鼠王国的情报,肯定有闪腰的治疗方法啊!好了好了,还不给我利索点,你个白痴!”

声音大到就算不用电话也能传到彻平家。源二郎看上去是真的急了。过了会儿,他又毫无顾忌地回到寝室,坐到国政枕边。

“还痛吗?”

“哪会好那么快?你可以回去了。”

“我才来好吧。”

“那你至少把雨篷脱-了吧。”

“这不是忘了么。”

源二郎脱下雨篷,叠好后放在一边。国政备感焦虑,这都--湿----了,不挂起来怎么干,想想就算说了也不管用,便闭上了嘴。

源二郎拽了拽缩进雨篷的浴衣袖口,接着用右手摸了摸头巾下快要蒸熟的脑袋。光秃秃的头顶上只剩下几根头发,发梢被染成初夏般的红色,新长出来的部分又是白色的,不知为何看上去很喜庆。

“你怎么突然大清早就过来啦?”

“第六感吧……”源二郎挠了挠头皮,“感觉你好像在叫我一样。肯定是因为在一起七十多年了,脑子里才藏着个专用无线感应器吧。”

真能扯。国政一想到自己是被这么个疯疯癫癫的人给救了,忍不住连声叹气。突然又想去趟厕所,换掉这身--湿--掉的睡裤。

源二郎问:“你是不是现在想去厕所?”

国政微微一惊,真像是藏了个无线感应器。

“嗯。搭个手呗。”

“没问题。”源二郎掀开被子,拿出不知道藏在哪里的300毫升的空瓶,蹭了过来。

“等等!你想干吗?”

“你说干吗,不是没有尿瓶吗?小解就在这儿解决吧,我会扶着你的。”

扶什么扶。“算了!”国政拼命喊道。

源二郎没能理解国政的本意。无线电像是串了线。

在源二郎的帮助下,国政终于得以去厕所解了内急。他让源二郎把放在客厅的急救箱拿了过来,帮其受伤的手消起了毒。一阵饿意袭来,国政爬到台阶附近,使唤起站在一楼厨房的源二郎:把味噌汤热一下,冷饭也用微波炉转一下。

源二郎累成了狗。

“还不回去?”

“你就这么盼着我回去啊。好好专心养你的病吧。彻平等会儿应该也会来。”

你在我怎么专心养病啊。国政刚想顶回去,看到源二郎一脸真挚的表情,便暗暗祈祷:“彻平要是早点到就好了,赶紧带着这老家伙回去。”

台风一点点向前进。Y镇仍处于暴风圈内。

源二郎盘着腿坐在国政枕头边,打起了瞌睡。明明上一秒还说要守着看雨水会不会积更多,结果盯着那有规律地落下的水滴久了,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梦乡。

真的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国政侧躺到被子上,看着水量又增多了的洗脸盆和源二郎的膝盖。

庭园里的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哪里的招牌倒了。天花板嘎吱作响,洗脸盆轻轻地打着拍子。

各种声音汇聚一堂,房间里面却好像很安静。“扑哧扑哧。”源二郎发出奇怪的呼吸声。

“有人吗?”玄关那里传来了彻平的声音,“哦,这门怎么了?不会是强盗来了吧。师父!有田大爷!”

源二郎一下睁开了眼睛,叫彻平过来。“哦!彻平!这边!”

“打扰了。”彻平走上楼梯,来到寝室,像是在顾虑着什么,“有田大爷,没事吧?”

“嗯,没事。不好意思啊,彻平,”国政想要起身却未果,“暴风雨天还要你专门跑一趟。”

“不用客气。”彻平摇了摇头,摆出一副善意的笑脸,“我外婆也因为腰扭伤各种遭罪呢,打电话问她说首先还是冰敷下比较好。”

彻平从便利店的袋子里取出冰块。源二郎立马接了过来,二话不说卷起国政的睡-衣,用包装好的冰按压其腰部。

国政反射性地弯了下腰,还发出奇怪的“咻”声。又冰又痛。

“拜托了,不要这么直接……就敷我腰上啊。”国政发出微弱的-呻-吟。

“还有这个。”彻平无视师父的心狠手辣,陆续掏出带来的东西,“瓶子里是粥。”

“谢谢,不过我又不是拉肚子……”

“看护一定要有粥,对不对啊师父?”

“没错。”

“看护?”国政有种不祥的预感,眼神游走在源二郎和彻平的脸上,“谁要照顾谁?”

“我照顾你啊。”源二郎强有力地说道。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国政把脸埋进枕头里,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了,腰痛带我也买来了。骨科医院的老板趁台风休息,睡得正香都被我敲醒了。”

“嗯,总之多谢啦。那边衣柜里有毛巾。”国政担心浑身--湿--透的彻平,指了指房间一角。

“不用不用,”彻平站了起身,“师父暂时会在有田大爷家住下来对吧,我会好好看家的。”

“麻烦你了。就算我不在,每天也要画十五张草图哦。之后我会再确认的。”

“遵命!”彻平满是干劲地答复后,又突然扭扭捏捏起来,“那个,我能把麻美叫到师父家一起住吗?”

“没关系倒是没关系,为什么要把她叫过来呢?”

“最近我们只要在家里亲热,住在隔壁的家伙就会猛敲墙壁。”

“你个混球,这是要把我家当情人旅馆用啊,胆子也太肥了吧。”源二郎拍了拍彻平的-屁-股,他呵呵笑出声来,掩不住内心的得意,“好吧,随你便,但活儿一定要给我好好干啊。”

“遵命!有田大爷,再见,好好照顾身\_体。”

彻平迈着欣喜若狂的步子,像是暴雨没有来过一样,就这么回去了。

不愧是什么师父出什么徒弟。国政用冰敷着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国政年轻那会儿,根本无法想象男女婚前交往如此亲密。

“喂,你是不是太纵容彻平了啊?”

“嗯?也没什么不好吧。”源二郎打开腰痛带的封口,读起了说明书,“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嘛,政你那时候不也一样?”

“我又不是你,怎么会那样。”

“又来了又来了。过分夸大过去,说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也好,玩过很多女-人也好,都不过是证明你已经成了老头。”源二郎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一手拿着腰痛带,一手帮国政翻了个身。“先把腰治好,变回原来的你吧。好不?”

“你能不能给我回去啊?”国政被源二郎像卷紫菜卷一样推到被子上,满眼泪水地哀求着。

源二郎无视国政的抗议,赖着不走,还麻利地干起了活。掸掸房间的灰、看看厨房储备的罐头有没有过期、整理壁橱,再用吸尘器抽干装有冬被的被褥压缩袋,都是些今天不干也没差的事。反倒是国政因此各种走霉运。被灰尘呛到不说,还要躺着擦罐头上的锈迹,迷迷糊糊想要睡,又被噪音吵得心烦。

临近傍晚,Y镇终于脱离台风圈。源二郎打开卧室的防雨门。

“政,快看,云退去的这架势,好壮观啊。”

灰色的云层不停变幻着形状,透过缝隙可以窥见茜红色的秋日天空。明天一定是晴天吧。

“我去商店街买个晚饭就回。”源二郎说,“有什么想吃的吗?”

“风还很大,还有罐头,今晚随便吃吃就好了。”

“总要买些药膏备用吧。我马上就回。”

源二郎乘坐的小船的马达声消失在航道尽头。

受台风影响水量上涨,今天的水速应该很快吧。应该再好好说说,不让源二郎去就好了。人一旦处在行动不便只能等待的情况下,心里便会不断滋生不安的种子。

国政感到心中有些没底。他不想让源二郎经历同样的感受。

一直以来,国政的性情都有些扭曲。他觉得就算自己死了,别说分开住的家人,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源二郎,说不定也不会觉得难过。谁叫他一心就念着他那年轻的徒弟。但这次扭伤腰却让国政恍然大悟。还是不要再自寻烦恼了。不能比源二郎先死。不想比他先死。

国政想要尽量活长一些,好来照顾源二郎。当然,源二郎不仅在本市有很多老相识,还有彻平,就算不管他,也不会落到孤独终老的下场。只不过,和源二郎走过同样的时代,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人就只有国政。他没有办法放下妻子先逝、连血脉相连的孩子都没有的源二郎。也不想置之不理。

源二郎完全不知道国政的决心和担心,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便安然无恙地买完东西回来了。

“暴雨果然很猛啊,连理发店的招牌都被吹走了。”源二郎淡淡地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没有精神。

“是不是发生什么了?”国政问道。

源二郎一口咬定说没有,走向楼下的厨房。厨房传来像是祭典时敲的太鼓般的声音,应该是在做菜吧。国政刚做好准备迎接这谜样的晚饭,就看到源二郎双手端着托盘回到卧室。

国政看了眼放在枕边的盆子,双眉紧皱。“你不是出门了吗?”

“嗯……”

“那晚饭为什么还是粥啊?”

“粥也没什么不好啊。小问题就不要斤斤计较了。”源二郎笑了笑。

饭好像煮失败了。晚上这顿只好用羊栖菜和粥来对付。国政因为起身困难,便侧着身-子用叉勺进食。

“我喂你吃吧。”

国政小心翼翼地拒绝了源二郎的提议。他一边吃一边观察,总觉得源二郎的神色有些异常,好像明显在哪里见过。小时候误放走邻居养的鸡的时候,喝醉后掉进荒川差点溺死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

国政用吸管喝完饭后的茶,又问道:“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破事?”

“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你那张跟吞了青蛙一样的脸,谁不知道。”

源二郎把交叉盘着的双-腿换了个顺序,不一会儿,像是下了决心,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那个……客厅桌子上放着寄给你女儿的东西吧。那里面放的是什么样的毛巾?”

“是商品券。”

“什么?”

“快递单上写的是‘毛巾’,那是假的,放的其实是商品券。为了给孙女庆祝七五三。”

“多少钱的?”

“三万日元。”

“豁出去了啊你。”

“偶尔花花也无所谓吧。反正也不怎么见面。”其实是不让我见她们啊。国政在心里暗暗自嘲。他开口问源二郎:“东西怎么了?”

“对不起!”源二郎低着头,“东西沉了。”

“沉了?”

国政歪了歪脑袋,瞬间没能理解源二郎话里的意思。源二郎顶着发光的秃顶,拼命解释了起来。

“不是,我想着说买东西顺便帮你把东西给寄了,结果船开着开着忽然刮起阵风,箱子‘嗖’一下就飞走了。当然我也想要去捡的,没想到一眨眼箱子就沉水里了,还‘噗噗’地冒泡。”

“镇定。”国政安抚着不停冒出拟声词的源二郎,轻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源二郎再次低头道歉,“我会赔你的。”

“没关系。”

“但三万对你来说是大钱吧……”

众所周知,对于靠储蓄和年金过活的国政来说,三万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源二郎也是好心想帮他把东西寄了,总不能怪风。只能说商品券沉了这件事是场不幸的事故。

“不用了。”国政发自肺腑地说,“不要再想了,这事就到此为止。”

再说,本来这商品券也不是孙女要他送的。就算东西好好送过去了,说不定也会被放到一边,开都不会开。

看到国政的笑容,源二郎只好顺他的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许是心理负担轻了,源二郎又恢复了以往的德行。

他顶着浴后还冒着热气的脑袋,铺好自己那份被褥,接着端来装有热水的洗脸盆和毛巾,对国政说:“我帮你擦擦。”

“新陈代谢一直在降,没那个必要擦。”

虽然国政拒绝了,但源二郎根本没听他的话。又是猛擦背,又是往他腰附近贴新的药膏,又是帮他翻身重新系好腰痛带,国政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源二郎很是得意,感觉自己把所有应该做的事都做了。

“怎么样,有我在真好吧。”他自我感觉良好地说完这句话,便关掉了寝室的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被子里躺了一天,国政怎么也睡不着。加上腰痛,翻身也很困难,只好盯着昏暗中源二郎的侧脸。

“喂,源。”

“嗯?”

“你有想过死后的事情吗?”

“你这是担心葬礼吗?”源二郎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犯困,“想那么多干吗?死人也不能指挥自己的葬礼。”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死后的世界。”

没有回应。旁边的被褥传来厚重的呼吸声。

真是麻烦的家伙。

好想念一个人安然入睡的夜晚。国政又气又想笑,一声不吭地忍受着隔壁的噪音,这回又加进了磨牙声。

三天后,国政能正常走路了,源二郎便回家了。之后好长时间没再出现。

彻平代替不能搬重物也不能弯腰的国政去买东西,再将食物送到他家。据彻平透露,“师父非常忙。七五三的订单一直源源不断,还要做正月用的簪子设计,所以……”

七五三啊。国政想起在水上消失的商品券,内心微微有些郁闷。是应该重新准备贺礼,还是应该装作不知道呢。

在因为腰痛-呻-吟不止的时候,他甚至开始同情没有孩子的源二郎。但也许这只是傲慢或多管闲事。就算他有妻子、子女和孙子,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和他们相处。

在担心源二郎之前,我自己首先必须得做出点改变。

国政在内心数叨着自己有多不中用。他看了眼正在喝茶的彻平。源二郎的这个年轻徒弟啊,也许是因为连着好几天和麻美尽情享受二人世界,笑嘻嘻的,气色看上去相当不错。

“不过有田大爷,您能恢复得这么快,真的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还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一点也不麻烦。”彻平笑着摇了摇手,“还有什么要买的东西,什么时候跟我说一声就行。师父也吩咐我好好给您搭把手。”

“你们现在不是忙的时候吗?”

彻平又摇了摇手。“我一点也不忙。上次给师父看了我画的草图,结果被师父狠狠训了一顿:‘这是什么,死前的金鱼吗,你个白痴。’虽然我本来想画的是鲷鱼……能早点出道就好了。”

彻平皱着眉头,看上去有些可笑。国政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急。你还有很多时间。”

腰伤恢复得很快,几天过后,国政甚至连散步都不成问题。虽然还不能脱离腰痛带,但为了尽快康复,他也会在镇上随便转转。

商店街的装饰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红叶图样。天空澄净高远,风儿干燥清爽。

喜欢秋天。秋天虽然是短暂的季节,你却能从中感受到它为防御突降的寒冷而滋生的无限活力。

话说回来,孩子们怕是不怎么会说“喜欢秋天”。国政莞尔一笑。他小的时候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可以游泳,还可以捕昆虫,是游戏很多的季节。秋天却是可有可无的季节,尽管源二郎会因为彼时好吃的红薯而欣喜若狂。

别说人生的秋天,现在简直已经踏进了人生的冬天。也许正因为此,秋天的好才慢慢入了眼。国政在商店街买好晚饭的小菜,然后在拐角的复式房屋前停下了脚步。偷偷透过玻璃门往里瞅,看见源二郎穿着浴衣正对着工作台。彻平端坐在他的旁边,发现国政后,便飞奔了过来。

“有田大爷,这可不行,你为什么不叫我!”彻平从国政手上接过购物袋,催促他赶紧进门坐坐。

不过,就算是两人聊天的时候,源二郎也没有抬起头。国政走进工作室,盯着源二郎手头的动作。源二郎正灵活地操作着用惯了的镊子,一门心思集中在细工簪子的制作上。

一转眼,他便折好那两厘米长的白色方形绢布,并排放在糊板上。像机器一样准确的手法。彻平端来茶,看向源二郎的眼神里满是担心。“师父说想到个好设计,午饭都没吃忙到现在。”

“照这个进度,应该能准时按日期发货吧。”

“这个不好说啊。师父的干劲有一阵没一阵,说不定明天就厌了。”彻平数着扎好的订单,口吻透着股老练。

结果,在国政待着的十几分钟,源二郎一次都没有停过手上的活。搞不好连国政来了都不知道。不过,他也确实不可能每天集中到这份儿上,应该不久就会被打回原形,变回之前吊儿郎当的源二郎,让彻平失望吧。

源二郎心情起伏很大,展示为人师的威严及典范什么的,一年有那么几次就够了。国政觉得这样挺好。源二郎做的簪子细腻而美,细腻到像是摄取了他的生命一样,给人一种不吉利的感觉。总觉得用灵魂来工作的他看上去有些吓人。

“跟他说差不多就得了。”国政仔细叮嘱提着购物袋跟到家门口的彻平。

说是这么说,上了年纪就意味着没什么可做的了。

国政把时代小说的文库本放到桌子上。用老花眼追着文字看纯是活受罪,腰痊愈之前也不能出门,又不能打扰一心做簪子的源二郎,只好每天过着无聊透顶的日子。

再不制造点乐趣,真的会呆掉。他心里一清二楚,不过谁叫自己本来就是个无趣的人呢。也没可能突然想起想做的事,国政索性从座椅上起身,为晚饭做准备。

“站的时候要绝对小心。”国政意识到自己正护着腰自言自语,“哎呀呀”地摇了摇头。透过客厅窗户看过去,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国政打开灯,在厨房做起了豆腐味噌汤,再把从熟食店买来的金平牛蒡盛到盘子里。

只有这些,怎么着都有点冷清。

麻烦是麻烦,还是再做一道别的吧。国政翻起了冰箱。这时,河道上传来小船的马达声,客厅的落地窗接着开了,源二郎说着话闯了进来。

“喂,政,也给我顿饭吃。”集中力的狂澜似乎已经从海面退去。

做个两三道,再加个小菜。国政缓缓地拿起了萝卜。拿起的动作也要小心。

新加的晚饭菜单有煎烤茄子、炖金眼红鲷和萝卜沙拉。源二郎瞬间便把它们消灭得一干二净。

“啊,饱了饱了,谢谢招待啊。”

“你个浑球,来这儿干吗的?”看着不收拾餐具,而是舒适地打开报纸的源二郎,国政破口大骂。

“对了,差点忘了。”源二郎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桐木箱子,“你那个是孙女吧?”

“嗯。”

“那把这个当七五三礼物送给她怎么样?”

打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支簪子。高雅的桃金相称的皮球,下面镶嵌着繁星般的花儿,白色的、米黄色的都有。作为给孩子用的细工簪子,用色多少有点土气,但这当中手工的精细与复杂却一眼便知。

“这段时间你做的就是这个?”

“对啊,虽然没商品券那么方便,想买什么买什么,不过我也只能给你这个了,原谅我吧。”源二郎满是歉意地说。

国政默默地看着华丽的簪子,脑海里浮现出源二郎做它时真挚的眼神。

看着一言不发的国政,源二郎有点不知所措,拼命解释了起来。

“你看,首先,这个跟什么颜色的和服都搭。我还参考了彻平的意见。还有,皮球和花能单独拆开戴哦,只要你拿过来,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拆。设计成这样,成人式时只戴花那部分就好了。”

“说什么成人式,你准备活多久啊?”

“啥?”源二郎笑了笑,“就算我死了,那时候彻平也成为独当一面的簪子职人了,后继有人啊。”

国政想挤出一丝笑容,可惜没成功。空气热流凝结成块,胸腔有种堵塞-的感觉。

“政?你是不是不喜欢啊?”源二郎看着国政垂下的拿着簪子的手。

“你没做这个就好了。”国政微微挤出点声音,“那些商品券,在沉到水里之前就已经是废纸了。”

一开始它们就不具备足以变幻为美丽的簪子的价值。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你不也知道嘛,我老婆和闺女根本没打算七五三那天叫我过去,孙女早都不记得我长啥样了。麻烦你还专门给我做了个簪子……”

“你说你这个坏习惯啊,政。”源二郎轻轻地拍了拍国政的肩,“每次都这样,想要的东西说都不说就放弃。”

接着,源二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名片,在自己名字旁边用圆珠笔写下“吉冈彻平”几个字。“把簪子和这名片一起送给你孙女吧。你也添封像样的信啊。”

“知道了吗?!一定啊!”源二郎再三叮嘱后,便乘着小船回去了。

好歹洗完了晚饭盘子再回去啊!

国政在厨房收拾着餐具。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身\_体向前弯曲。照亮手头的荧光灯微微作响,听上去像是虫子扇动翅膀的声音。

洗完手边的盘子,国政迷茫了一小会儿,接着写起了短信。

致小静:

七五三快乐。外公很开心小静已经长这么大了。

这个簪子是外公的老朋友做的。喜欢的话就戴戴看吧。

和爸爸妈妈、外婆问声好。每天都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啊。

外公

修理工正在熟练地修着玄关的格子门。

“还没修好啊。”源二郎在门附近抽起了烟,一边观望着修理的情况。

“反正也没有什么会被偷走的东西。”国政站在源二郎旁边说道,“还有啊,再怎么闲也该有个度吧。”

“说到底这也是你弄坏的吧。”

凉风明显有了寒意。山上的叶子好像也真的开始变红。

国政经不起缝隙里漏进来的风,最终还是给玻璃店打了电话。

“对了,簪子送了吗?”源二郎察觉到自己形势不利,抢先一步换了话题,“马上就是七五三节了吧。”

“送了。”

“有联系吗?”

“没有。”国政双\_臂交叉在胸前,不让袭来的风夺走体温,“这样也好。”

就算不被欢迎也没关系。最想送的东西已经送到孙女那儿了,这就够了。国政心想。

一尘不染的玻璃嵌进格子门,修理完工。国政把钱付给玻璃店,转过身对源二郎说:“不进来吗?变凉了。”

源二郎叼着烟头蹲下,专注地看着玄关里种着的朱砂根的红色果实。也许是在想新簪子的样式。

“喂,源。”

“嗯,政。”源二郎蹲着抬起头,“你之前问我有没有想过死后的世界,对吧?”

“你不是睡了吗?”国政出其不意地蹦出这话。

那个时候身心俱疲,所以才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他感到有些-羞-耻。

源二郎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用手指挠了挠脸颊。“我没想过这个。我觉得不存在什么死后的世界。”

“很理性啊。”国政应了一声,莫名感到有些寂寞。

如果死后也能再见就好了。但国政和源二郎内心的某个地方清楚地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我在想……”源二郎把视线重新投向红色的果实,静静地开了口,“人死后去的不是什么死后的世界,会不会是亲密的人的记忆?我爸妈、我的兄弟姐妹、我师父、我老婆,是不是都进了我记忆里。打个比方,就算你先死了,在我死之前,你应该都会在我的记忆里吧。”

真像是源二郎的脑回路。国政微微笑了笑。“照你这么说,看来我得祈祷你不会得老年痴呆。”

“闭上你那狗嘴!”

国政看着骂街的源二郎,终于大笑了出来。

就算死了,也会活在亲密的人的记忆里。对啊,源,很好的想法呢。

和记忆里的死者一起活到生命的尽头。不要觉得自己是活在过去。比起新认识的人,死去的知己更多。活在这个年龄,早就已经是这样。

国政想象有一天,记忆中的源二郎会发来无线电,说现在就乘小船来接自己。两人一起坐着小船沿着水流驶向某人,比如说彻平的记忆里。

国政的生和死,变得无上幸福。

“已经到了在外面吸烟都痛苦的季节啊。”源二郎摸了摸肩,站了起来。

“在家里吸就好了嘛。”

“彻平会吵的。说什么烟丝会粘布上。好啦好啦,”源二郎推了推国政的背,“给我沏杯茶吧。”

“真不要脸,你倒是在你自己家喝啊。”

“免了。我今天可没有看订单或是彻平的脸的心情。”

“还要徒弟管,真是没用的东西。”国政揉了揉太阳-穴-,“话说你会付玻璃的费用吧。”

“哎、哎,不带这样的吧。这可是为了救你一命才打碎的……”

国政打开玄关的格子门,让唱反调的源二郎离开。他心想,才买的上等茶叶,怎么能泡给你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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