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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突生变局

多年情谊一夕抛弃,费云鹏心中也有彷徨与犹豫。但最终,他告诉自己,既然丁一夫能够牺牲掉袁瑞朗,我为什么不能舍弃燕飞?博弈之中,除了老帅,没有哪颗棋子是不能舍弃的。

1 敌人的救命稻草,就是自己的致命毒药

因为台风天气,从塞班岛到上海的包机座位被抢购一空,方玉斌只得取道日本,再转机飞回国内。奔波了一整天,抵达江州时已是晚上6点多。

方玉斌连夜召集开会,赶制与油田相关的材料。大队人马还在塞班岛旅游,公司的人手很紧张。倒是平素散漫惯了的卢文江,这一次表现积极,为了制作报表,甚至熬了个通宵。

两天后,方玉斌带着这些资料就要奔赴北京。原本说一道同行的卢文江却突然请假,他说大学同学在深圳聚会,自己要过去一趟。对这个费云鹏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副手,方玉斌的态度向来是高高供起,然后再彻底架空,诸如请假开同学会之类的事,他当然不会阻拦。

卢文江飞抵深圳后,即刻前往市中心的彭年酒店。酒店的房门打开,里面的人朝他点了点头,卢文江一脸堆笑着说:“燕总,咱俩的航班时间挨着,你从上海起飞,我从江州过来,原本应该差不多同时到。谁知我那趟飞机晚点,让你久等了。”

房间里的人正是荣鼎资本上海公司的总经理燕飞。卢文江此行,也绝不是为了什么同学会。

美丽的深圳河,在脚下静静流淌。河对岸的那一片水草地,就是香港的天水围。燕飞无心欣赏窗外美景,他拉上窗帘,低声说道:“方玉斌突然回国,是为了油田的事吧?”

卢文江点点头:“丁一夫联系了一家新加坡的企业,老板叫苏庆辉,福建厦门人。双方接触有一段时间了,据说苏庆辉近期会去北京,签署正式协议。丁一夫急召方玉斌回国,就是为了这事。”

燕飞眉头紧皱:“没想到呀,油田这买卖还真让他们谈成了!”

卢文江叹了口气:“这几天,我一直在帮方玉斌整理相关资料。瞧这架势,像是大局已定。”

燕飞托着下巴,阴沉着脸。如果在董事会会议召开前完成油田交易,无疑等于让丁一夫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敌人的救命稻草,就是自己的致命毒药。丁一夫一旦渡过难关,肯定会展开清算与反击,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那只老狐狸,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妇人之仁。自己的总裁助理是没指望了,说不定还有什么欲加之罪!所以,必须竭尽全力,阻止这一切。

“大局已定?没那么容易。”燕飞掏出一支烟,用力划燃火柴。

卢文江问:“咱们该怎么做?”

燕飞冷笑道:“我来深圳,是见一个人。我和他联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把这人用好了,可是咱们手里的一张王牌。明天,咱们一起去会会此人。”

卢文江大约猜到了此人是谁,只是还不敢确定,便问道:“这人是不是……”

见燕飞微笑点头,卢文江竖起大拇指:“这可是放大招呀。”

“对了,”燕飞又说,“影视公司那边,有什么情况?”

卢文江面露难色:“方玉斌去昊辰影视走马上任后,对内部分工做了调整,说江州这边的事让我多挑担子。话讲得好听,其实就是不让我插手影视公司。所以那边的情况,我实在不太清楚。”

“丁一夫老奸巨猾。”燕飞恨恨地说,“他让方玉斌兼任昊辰影视总经理,就是想把那里弄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让咱们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是呀。”卢文江附和说。

燕飞摆了摆手:“这一趟,你负责把深圳这个家伙搞定。影视公司那边,我来弄吧。”

卢文江颇为吃惊:“你有办法?”

“当然。”燕飞掐灭烟头,“丁一夫玩的是兵分两路,分进合击,一路是影视,一路是石油。而我,就是要他两边都鸡飞蛋打。到时,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当荣鼎资本的董事长!”

北京长安街上,一家高档酒店的包间内,时针指向晚上8点,餐厅服务员过来催了几次,问什么时候上菜,方玉斌总是说:“再等等。”

丁一夫抬腕看了看表:“这个苏庆辉也真是,都几点了,还不来!”

沈如平的脸色并不好,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大概有什么事吧,咱们等一等无所谓。”

按照之前的约定,各路人马齐聚北京,就油田交易展开最后谈判。为了这次谈判,沈如平特意从江州赶了过来。谈判将在明天举行,苏庆辉一行今日抵京,丁一夫身为东道主设宴接风洗尘。

又过了半小时,苏庆辉依旧没有现身。苏晋低声说道:“是不是飞机延误了?”

丁一夫摇了摇头:“我叫人查了航班信息,他们乘坐的航班,下午5点多就到首都机场了。昨天通电话时,我说派车去机场接,苏庆辉说他们在北京有分公司,不用劳师动众。他让我把酒店地址发过去,到时直接过来。”

沈如平掐灭烟头,问道:“苏庆辉的手机开机了吗?”

丁一夫说:“从6点多我就给他打电话,一直能打通,却没人接。”

“这就怪了。”沈如平轻摇着头。

这时,方玉斌的手机响起清脆的短信提示音。方玉斌扫了一眼短信,赶紧向丁一夫汇报:“是苏庆辉的副手发来的短信。他说苏庆辉临时有事,来不了北京,油田交易也只能暂缓。”

“这家伙,究竟搞什么鬼!”沈如平忍不住抱怨。

丁一夫的脸色很难看,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亏他苏庆辉还是个生意人!约好的事情,说变卦就变卦,一点诚意都没有。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我还不信这个邪。”

精心筹备的晚宴就这样不欢而散。离开酒店后,丁一夫与沈如平各自钻进轿车离开。上车后,丁一夫凝视窗外,一脸的严峻。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今天的事,有些蹊跷呀。”

方玉斌点头道:“我也在纳闷,像苏庆辉这样的人物,不至于像个小混混似的言而无信。这中间,想必出了什么变故。”

丁一夫吩咐道:“你去想办法,争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纵然这单生意泡汤,我也要搞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正当方玉斌在琢磨如何从苏庆辉那里打探风声时,丁一夫的手机响了。掏出手机,一看是安总打来的,丁一夫换上一副轻松的口吻:“老安,有什么事?”

丁一夫与安总也算不打不相识。在相互放了对方一次鸽子后,两人最终聚到一起把酒言欢。虽谈不上志趣相投、相见恨晚,但一个是电影界的大哥大,一个是投资界的大佬,彼此都充满了利用价值。这段时间两人走得很近,周末还一起去打了高尔夫。

安总在电话里嗡嗡嗡地说了半天,丁一夫越听脸色越沉重。到后来,他甚至抽出车上的餐巾纸,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放下电话,丁一夫对方玉斌冷冷地说了句:“跟我到办公室。”

有什么事不能在车上说?这么晚了,还把自己叫去办公室?方玉斌心中满是疑窦,嘴上却不敢说。

来到办公室,丁一夫坐到椅子上,以一种异常严厉的目光直射方玉斌:“影视公司那边,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

一句话问得方玉斌心中七上八下,他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说:“没有呀,该汇报的事我都汇报了。”

“砰!”丁一夫一个巴掌拍在办公桌上:“赵晓宇吸毒的事,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第一次见丁一夫发这么大的火,方玉斌吓得双腿发抖,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此时此刻绝不能在丁一夫跟前耍花枪,于是赶紧补充道:“赵晓宇吸毒的事,我之前的确知道。他哭着求我,不要把这事说出去,还说只要我不公布出去,外面就不会知道,他也会尽快戒掉。我就帮他隐瞒了一下。”

“混账!”丁一夫勃然大怒,“这些狗屁话,也能信吗?你知不知道,赵晓宇吸毒的事,已经有人捅给了媒体。”

方玉斌吓得脸色煞白:“怎么会呢?我从没对外说过,赵晓宇更不会拿出去说。”

丁一夫站起身子,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迟早有一天会被捅出去。幸亏拿到消息的记者是安总的哥们儿,否则赵晓宇吸毒的消息,明天就见报了。”

丁一夫停下脚步,用手指着方玉斌:“看看你干的好事!公司投入那么多资源,眼看影片上映在即,却很可能毁在赵晓宇手上。我恨不得现在就撤了你的职。”

方玉斌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低着头认错:“是我的责任,丁总怎么处理,我都没话说。”

丁一夫坐回椅子上,喝了一口茶:“当务之急是暂停新片的所有营销宣传。另外,你得赶紧去弄清楚,幕后的黑手是谁,只有弄清楚敌情,接下来才能研究对策。”

“我这就去办。”见所谓撤职只是丁一夫的气话,方玉斌长出了一口气。

离开丁一夫的办公室,方玉斌顾不上天色已晚,赶紧和那位圈内有名的记者取得了联系。因为是安总的朋友,记者挺配合,他一五一十地说,前几天收到一盘光碟,里面有赵晓宇吸毒的视频。

拿到视频后,方玉斌搭第二天最早的航班飞回了上海。他找来赵晓宇,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不是说要戒掉毒瘾吗?怎么还在吸?”

赵晓宇一开始不承认,看到视频内容后,也惊得目瞪口呆,接着支支吾吾地说:“这不是最近的视频,应当是几个月前拍的。最近这段时间,我真是一口没碰。”

方玉斌追问道:“这是谁拍的?”

赵晓宇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方玉斌一把揪住赵晓宇的衣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有话快说,晚了可没有后悔药吃。”

赵晓宇又羞又气地说:“这是在一间宾馆里拍的。当时我找了一个小姐,一边玩一边吸。”他接着摇头说:“不应该呀,这女的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干吗偷拍这种视频?”

“你还能找到她吗?”方玉斌松开赵晓宇的衣领。

赵晓宇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住的地方。每次都是电话联系,她上门服务。”

“赶紧去,找到这女人。”方玉斌咆哮道。

中午时分,一名身材苗条、长相妖娆的女子走进上海新天地附近的一栋公寓楼里。打开房门,见赵晓宇坐在沙发上,她浪笑着说:“帅哥,好久不见,想死我了。今天怎么这么急,大中午的就打电话叫我过来?”

往里走几步,女子瞅见餐桌旁还坐着一人。她先是一愣,接着娇嗔地说:“怎么,今天想换个花样?两个人一起来,可要加钱哟!”

坐在餐桌旁的是方玉斌,他冷冷地说:“只要你活儿到家,钱不是问题。”

女子把手提包放在餐桌上,顺势坐到方玉斌的大腿上,再用手指抚着方玉斌的下巴:“活儿好不好,你一会儿就知道。不信问问那个帅哥,之前我可是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女子一面用手抚摸着方玉斌的胸脯,一面朝赵晓宇浪笑:“帅哥,你们之间说好没有,谁在上面,谁在下面?本姑娘都奉陪。”

这时,从卧室里又闪出一个人,嘴里叼着烟,目光中透出一股寒意。女子吃了一惊,一面整理衣服,一面站起身:“怎么还有个大叔?你们什么意思?三个人我可伺候不了。”

女子口中的大叔,是荣鼎资本上海公司的副总经理林胜峰。为了追查出幕后黑手,丁一夫亲自打电话,让林胜峰全力协助。

“别急呀,美女。”林胜峰冷笑一声,“三个算什么?里面还有好几个兄弟呢。”

林胜峰话音刚落,就从卧室里冲出几个彪形大汉,他们操着外地口音,一把将女子摁在地上。这几个人,是林胜峰找来的帮手。林胜峰在上海滩关系网很广,甚至在道上也不乏朋友。

女子倒在地上,尖叫了起来。一个大汉飞起便是一脚,再用不干胶封住女子的嘴巴。接着,几人轮番上前,对女子拳打脚踢。一旁的方玉斌、赵晓宇可不常见这种场面,未免胆战心惊。赵晓宇还开口劝说:“我们抓她是问事情的,别把人打死了。”

大汉踢得兴起,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这种臭婊子,不打她会说吗?”

几分钟后,见众人拳脚稍歇,赵晓宇一把抓起女子,厉声问道:“上回叫你来的时候,为什么偷拍?谁指使你的?”

女子脸色煞白,嘴角、鼻孔都在滴血,她无力地摇头:“什么偷拍,我不知道。”

一名大汉推开赵晓宇:“像你这么问,十天半个月也问不出实话。”他扯出一根绳子,勒在女子的脖子上。只几秒钟,就见女子双脚在地上乱蹬,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松开绳子,大汉又是一记耳光:“早点说实话!妈的,把老子惹火了,你可有苦头吃!”

见识到这帮人的手段后,女子的嘴终于被撬开。是一个叫“小宁波”的混混,拿钱让她偷拍的。自己只管偷拍,并不知道赵晓宇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视频的用途。

这帮神通广大的江湖人士,很快又找到“小宁波”。如法炮制一回后,“小宁波”招供说,自己也是受人所托,这半年来一直在暗中跟踪赵晓宇,发觉赵晓宇可能是个瘾君子后,便花钱买通妓女,偷拍下视频。不过与妓女一样,“小宁波”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并不知晓整件事情的背景。“小宁波”还说,自己同一名男子单线联系,平常都是通过电话方式。

几名大汉当即逼着“小宁波”同该名男子联系,邀对方出来见面。电话号码是上海本地的,拨通后,“小宁波”刚说了几句,对方便冷冷地说:“咱们之间的交易已经结束,不需要再见面,以后你也不要再联系我。”说完便挂断电话。

大汉抢过手机,重拨过去,对方却已经关机。“别打了,他不会接电话的。”一旁的林胜峰摆了摆手,接着又把目光朝向方玉斌,“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声音应该是他吧。”

“没错!”方玉斌深吸一口烟,“是他的声音。”扔掉烟头,方玉斌重重踩上一脚,接着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这个王八蛋。”

2 丁一夫满脸怒气,嘴角却隐隐透出一丝兴奋

方玉斌规规矩矩地站在办公室,丁一夫将身子仰在皮椅上,手指敲击着办公桌。“树欲静而风不止。”丁一夫一声冷笑,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

方玉斌轻摇着头:“没有想到,燕飞竟会干出这种事。”

“燕飞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都不会意外。”丁一夫抿了一口茶,“现在的关键在于,人家已经出招了,我们怎么应对?”

丁一夫又说:“那个光盘,肯定不止一个。一家媒体被安总挡下了,燕飞他们还会想其他法子。”

“是啊。”方玉斌焦急地说,“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真是防不胜防。”

丁一夫说:“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找到几张光碟根本没啥用,只有搞定燕飞以及他后面那个人,才是治本的办法。”

丁一夫又问:“能够从那个‘小宁波’身上打开突破口吗?如果拿到燕飞吃里爬外的确切证据,事情或许会好办些。”

方玉斌摇头说:“燕飞很狡猾,一直都是用电话同‘小宁波’单线联系。那张电话卡我去查了,大概是在黑市上买的,根本查不出持卡人信息。再说燕飞已经有所警觉,那部电话最近一直关机,他很有可能已经把电话卡扔掉了。仅凭我和林胜峰听到的声音,算不得什么过硬的证据。”

丁一夫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是呀,得找到相关证据,最好能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让燕飞无法抵赖。”说完之后,丁一夫陷入了沉思。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丁一夫的思绪。他接起电话:“喂,你好!”

那头传来苏庆辉的声音:“丁总,我已经到首都机场了,晚上见个面吧。”

这个苏庆辉,自打上回爽约后,这几天一直躲躲闪闪,就连丁一夫亲自打去的电话也不接。丁一夫手头一大堆麻烦事,实在没兴趣同苏庆辉周旋。他推辞说:“我在外地出差,今天没时间。”

“你忙糊涂了吧,我打的可是你办公室座机。”苏庆辉笑起来。

“唉,真是忙糊涂了。”丁一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的确在北京,但这几天事情太多,抽不出空。咱们改日再约吧。”

苏庆辉不仅害得丁一夫在北京苦等好几个小时,最近还不接电话。丁一夫何等身份,被人戏弄了一回,自然要端出架子。别说自己有事,即便闲得无聊,也不是你苏庆辉招之即来的。

苏庆辉说:“今晚你不见我,一定会后悔。我劝你再忙的事也先放一边,好好跟我聊会儿天。”

“你究竟有什么事?”丁一夫问。

苏庆辉哈哈大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已经很多年没人敢这样同丁一夫讲话,纵然心中不悦,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促使丁一夫决定去会一会苏庆辉。放下电话,他问方玉斌:“上次叫你去探听一下苏庆辉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为了燕飞的事,方玉斌已经分身乏术,哪里顾得上苏庆辉?他只能如实汇报。

丁一夫点了点头:“苏庆辉到北京了,约我今晚见面,我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烦心事都凑到一起了。”

丁一夫与苏庆辉的会面,安排在长安街一座高档酒店的套房内。按照苏庆辉的意思,会谈仅限于两人之间。方玉斌与苏庆辉的手下在隔壁房间等候。晚上9点,丁一夫走出房间。就在电梯间里,丁一夫便忙着向秘书下达指示:“通知公司保卫部的人,立刻赶到我办公室。还有,新加坡方面一会儿会有一份重要传真,叫值班人员收到传真后,直送我的办公室。传真内容不准透露给任何人。”

登上座驾后,丁一夫始终阴沉着脸。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还记得董劲松吗?”

“记得。”对于这个澳门赌场贵宾厅的厅主,华子贤昔日的朋友,方玉斌当然不会忘记。当初正是自己去澳门做诱饵,才让董劲松放松警惕,最后落入网中。

丁一夫盯着窗外,缓缓说:“人家溜去新加坡,见了苏庆辉,把油田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股脑全吐出来了。正因为董劲松的到访,苏庆辉才临时取消了北京之行,让我们在这边白白等候一场。”

方玉斌大吃一惊。油田交易被人这样从背后捅一刀,岂不要告吹!

丁一夫回到公司,立刻问值班的行政助理:“通知的人到了吗?”

行政助理答道:“保卫部的负责人到了,正在休息室等您。”

“让他们先等着,需要时我会叫他们。”丁一夫吩咐道。

步入办公室,丁一夫坐到宽大的皮椅上,一语不发。跟着进入办公室的秘书与方玉斌,都显得手足无措,只能乖乖立在原地。

丁一夫终于开口:“身上有烟吗?”

秘书有些吃惊,丁一夫戒烟多年,今天居然主动要烟抽!秘书没有抽烟的习惯,只得说:“我下楼去买。”

所幸方玉斌怀里揣着烟,他赶紧掏出一支,毕恭毕敬地递给丁一夫。刚抽了一半,丁一夫又把烟掐灭。

大约十分钟后,行政助理小跑着进来,呈上了新加坡最新发来的传真。丁一夫认真看着文件,然后又拨通了苏庆辉的电话。

看到这一幕,方玉斌既紧张,又有些不解。董劲松的举动固然可恶,但对苏庆辉来说,却算得上善意提醒。苏庆辉为何要把董劲松出卖得干干净净?

“啪!”挂掉电话的丁一夫,一掌拍在办公桌上。他接着站起身,把传真扔到方玉斌脚边:“看看,你们整理的关于油田的内部文件,居然还是苏庆辉发给我的!”

方玉斌捧起文件,吃惊地说:“这些东西,怎么会到苏庆辉手上?”

丁一夫大声说道:“董劲松去新加坡告黑状,背后有人挑唆。还有人把内部文件泄露了出去。”

方玉斌急忙问道:“谁?”

丁一夫再次拍起桌子,满脸尽是怒气,嘴角却隐隐透出一丝兴奋:“这个吃里爬外的败类,就是卢文江。”

“是他!”方玉斌口中念道。

丁一夫问:“卢文江现在在哪里?”

方玉斌说:“卢文江今天就在江州。对了,下午打电话时,听说江州的同事晚上聚餐,不知卢文江去了没有。”

“赶快把情况核实清楚。”丁一夫说,“如果卢文江和同事在一起,叫人看着他。”停顿一下,丁一夫接着说:“我会安排人向江州市公安局报案,就说卢文江涉嫌泄露公司商业机密。一旦确定卢文江的行踪,立刻把他抓起来!”

方玉斌狐疑地问道:“就算咱们报案,公安局这么快就能行动?”

“这个不用担心。”丁一夫的眉头稍微舒展一些,“刚才在苏庆辉的房间里,我便同沈如平联系了,江州方面会尽全力配合我们。”

方玉斌赶快拨打吴步达的手机,一连拨了三次,对方才接电话。方玉斌心急火燎地说:“你在哪里?”

吴步达说:“同事们在KTV包间唱歌,包间里太吵,刚才没听到。”

方玉斌语气急促:“你赶快到包间外面,我有事同你说。”

待吴步达走出包间,方玉斌问道:“卢文江和你在一起没有?”

“在啊。”吴步达说,“吃完饭本来大家都要散伙的,卢总兴致很高,非说来KTV。”

“好!”方玉斌松了一口气,“你不要问为什么,总之按我说的做。从现在开始,你一步不离地跟着卢文江。另外保持手机畅通,我会随时和你联系。”

一个小时后,江州传来消息,公安局出动人马,在市中心一座歌城KTV内抓捕了卢文江。卢文江此刻已被吴步达灌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就被带上了警车。

丁一夫面露喜色,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已等候多时的公司保卫部负责人此时也被叫了进来。丁一夫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一股杀气:“你组织精干人马,准备去江州。明天一早就出发!”

3 一个收藏大家,栽在了一个老妇人手里

接下来的两天,丁一夫、苏庆辉以及从江州赶来的沈如平一直在北京展开闭门磋商。谈判结束后,苏庆辉又要转赴香港。丁一夫不仅亲自前往机场送行,一大早还赶到酒店,陪着苏庆辉共进早餐。两人言笑晏晏,颇有些哥俩好的味道。

送别苏庆辉后,丁一夫回到办公室,又把方玉斌召了过来。方玉斌刚到,丁一夫劈头便问:“这两天,卢文江那边怎么样了?”

方玉斌只好小心翼翼地答道:“我一直在北京,还没回江州。再说了,卢文江被捕后,公司保卫部的人就飞到江州,负责与公安机关对接。公司内部的调查,也是保卫部在负责。即便我回到江州,也插不上手。”

丁一夫跷起二郎腿:“你就没利用自己在江州的关系,去打听一下?”

方玉斌说:“卢文江被捕后,我通过电话与江州团队的同事联系过。我觉得,在这种非常时期,所有人应当秉持两条原则,第一是积极配合、支持调查工作,第二是不打听、不妄议,相信公安机关会做出最终结论。既然这样要求别人,自己理当率先做到。公司有丁总执掌全局,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会告诉我。你没告诉我的事,就说明我还没必要知道。”

丁一夫露出笑容:“有进步!”他指了指沙发,示意方玉斌坐下:“尽管在处理赵晓宇一事上,你犯了十分低级的错误,但起码在卢文江这件事上,你还是展现了一个成熟领导者理应具备的素质。”

方玉斌频频点头,后背却有些发凉。都说伴君如伴虎,跟在丁一夫这样的领导身边,真得时刻谨慎,不能越雷池一步。

“该你知道的事,迟早都会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事,知道多了反而是负担。”丁一夫抿了一口茶,“比方说同苏庆辉谈判的事情,不用你打听,我就会同你交底。昨天,我们已经达成一致——在原来谈的基础上,交易价格下浮30%。等处理完一些细节问题后,双方便签署协议。”

丁一夫又说:“大原则已经定下,剩下的细节问题,苏庆辉会派人过来接洽。我们这边,就由你出面去谈。”

在董劲松告密、苏庆辉知悉油田底细的前提下,还能以七折价打包出售石油资产,方玉斌真是又惊又喜。他问道:“接下来的会谈,我需要把握什么原则?”

“寸土不让!”丁一夫大手一挥,“该做的让步,我都已经做了。在接下来的细节问题上,你不用迁就他们,大胆地为公司争取利益。”

方玉斌答应着,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疑惑。被董劲松这么一搅和,还有人肯以七折价接盘,真得谢天谢地了。此时此刻,我又哪来“寸土不让”的底气?

“别没信心!”丁一夫说,“我们的底牌,是被苏庆辉瞅见了,但他的底牌,我也大致看清楚了。这笔生意,实则各取所需,谁也不是慷慨仁义。”

“苏庆辉的底牌?”方玉斌颇为不解。

丁一夫轻松地笑起来:“无论董劲松告密的动机为何,好歹也算通风报信吧。苏庆辉倒好,一点不领情,不但扣下了董劲松,甚至还上了手段,逼着姓董的供出背后合谋者。接下来,还把这些消息通报给我。凡此种种,你不觉得奇怪吗?”

方玉斌说:“我一直想不通的就是这事。”

“起初我也想不通。”丁一夫将手搁在肚子上,两个大拇指不停地上下打转,“可通过几天的观察,尤其是谈判桌上苏庆辉的表现,我渐渐理出头绪。”

眼看方玉斌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丁一夫却仿佛要岔开话题:“先给你讲两个故事吧。医学界有所谓的安慰剂效应,就是指病人虽然获得无效治疗,却‘相信’治疗有效,而让病患症状得到舒缓的现象。发现安慰剂效应的是一名美国军医,二战时,美军在西西里岛登陆,战况异常惨烈,每天都有大量伤员送来医院。到最后,止痛剂已经用完了。受伤的美国大兵拿枪顶着军医,要求立刻给自己注射止痛剂。情急之下,有个军医抱着箱子跑进来,大喊说止痛剂运来了。几分钟后,军医给伤兵注射了所谓的止痛剂。”

丁一夫又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止痛剂。军医撒了谎,把普通的生理盐水硬说成止痛剂。然而,奇迹紧接着发生了。大部分注射了生理盐水的伤兵,以为自己使用了止痛剂,居然说疼痛感有所缓解。”

方玉斌点头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精神疗法吧。”

“还有第二个故事。”丁一夫抿了一口茶,“据说有位收藏大家,去古镇旅游时,惊讶地发现了一口青花瓷碗。这口碗在一个卖猫的老妇人手中,被用来盛放猫的口粮。收藏家以为,捡漏的大好时机来了。他走到老妇人面前,问起猫的情况,后来,又把老妇人手里的猫全买走。”

丁一夫继续说:“第二天,这位收藏家如法炮制,再一次把老妇人手里的猫全部买走。最后,他开口说道:‘你家的猫真不错,昨晚我买回去后越看越喜欢。这不,今天又来买。我买了这么多猫,你把盛猫粮的土碗送给我吧!’老妇人一听这话,却笑了起来。”

丁一夫讲起故事来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他接着说道:“老妇人笑着回答:‘先生,我知道你并不喜欢猫,只是想通过买猫,来收藏这口碗。而我呢,只有留着这口碗,才能卖出去更多的猫。’你瞧瞧,一个收藏大家,就这样栽在一个老妇人手里。”

故事虽然精彩,但方玉斌更加疑惑不解,这两则故事和苏庆辉收购油田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丁一夫的身子微微前倾,两只手放在办公桌上:“苏庆辉是福建石油帮的大佬,早年在国内起家,后来又远赴海外发展。之所以做出这种选择,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改革开放之初,各种规则尚未建立,野生的民营油企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到了20世纪90年代,随着国营石油巨头的强势扩张,中国石油市场基本处于垄断状态,民营油企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苏庆辉只能去海外打拼。”

“不过近些年,情况逐渐在改变。”丁一夫接着说,“对油气市场进行改革,业已成为各界共识。新一轮油气改革大幕,实际上已经拉开。改革的一个重头戏,就是放开原油进口经营权。”

为了油田交易,方玉斌对国内石油市场也做过功课,他点头说:“一直以来,只有几家特定的国营油企才拥有原油进口经营权。国外的石油要卖进来,国内的人要买油,只能依靠它们。这几年,已经有好几家民营油企获得了原油进口经营权,而且从发展趋势来看,民营油企的进入门槛会越来越低。”

“没错!”丁一夫说道,“苏庆辉早就对国内石油市场垂涎三尺,他的公司一直在努力争取原油进口经营权。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纵然苏庆辉有人脉,不差钱,有些基本游戏规则却不得不遵守。如今的政策方向很明确,只有两类民企才能优先获得原油进口经营权,一是在国内具备一定生产规模的炼化厂,二是拥有海外油气资源的储备者。”

方玉斌似乎渐渐明白过来,他若有所思地说:“恰恰苏庆辉并不符合这两项条件。他虽然号称石油大王,强项却在石油贸易环节,他旗下的贸易公司和油轮船队实力雄厚,但手上并没有正儿八经的油田。他的炼化厂主要分布在非洲与东南亚,在国内也没有布点。”

见方玉斌一点就通,丁一夫欣慰地说:“苏庆辉在海外没有油田,在国内没有炼化厂,却又想分食中国油气改革的蛋糕,他需要做什么?当然是赶紧弥补自己的短板。”

方玉斌终于恍然大悟——苏庆辉就像那位收藏家,买的是猫,看中的却是青花瓷碗。他又与抱着生理盐水急匆匆跑来的美国军医颇为相似,明知药品有问题,仍要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止痛剂。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帮助他获得梦寐以求的原油进口经营权。

“金盛旗下的石油资产对苏庆辉来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方玉斌感叹道,“既拿到了油田,又可以凭借油田本身的瑕疵大肆杀价。”

“说得没错。”丁一夫说,“如果我是苏庆辉,一定也会对金盛旗下的油田爱不释手。不就是找个跳板吗?只要能帮助自己跳过河去就行!真要是货真价实的好油田,可不会这么便宜。”

“别忘了,”丁一夫提醒说,“除了油田,他还把金盛旗下的炼化基地也买去了。凭借这场交易,苏庆辉既在海外拿到了油田,又在国内建立起炼化厂,未来获得原油进口经营权的希望大增。”

方玉斌接着分析:“苏庆辉财大气粗,即便买去的油田短期内无法赢利,也不会带来太大压力。可要是因此获得原油进口经营权,凭借他在国际石油贸易领域的多年累积,一旦进入中国市场,将会赚个盆满钵满。”

“弄清楚了苏庆辉的意图,就会发现某些人的行为是何其愚蠢!”丁一夫摇了摇头,眼神中充满奚落,“苏庆辉的如意算盘,差一点就被搅黄了,你说他气不气?难怪对送上门的董劲松,苏庆辉一点也不手软。”

方玉斌也笑了起来,没想到卢文江等人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如同美国军医为伤员注射所谓镇痛剂时,有人在旁边一直提醒,你拿错药了,这不是镇痛剂,只是生理盐水。或者收藏家在小镇上买猫时,旁人却一个劲儿劝阻,老妇人家的猫不值钱,别去买!像这类“善意提醒”,一定会让当事人火冒三丈。

丁一夫的茶杯快要见底,方玉斌赶紧续水。接过茶杯后,丁一夫又说:“还有一件事,跟你通个气。卢文江进去之后,不到半天就全招了,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受燕飞指使。而燕飞背后是谁,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清楚。”

“这样一来,不就抓住了燕飞吃里爬外的证据了吗?”方玉斌颇为兴奋。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丁一夫微笑着说,“有些人绞尽脑汁,想破坏油田交易,想利用赵晓宇的吸毒丑闻阻挠影片上市,再把经营无方、管理无能的帽子扣到我头上,逼着我下台。可惜呀,表演越充分,暴露越彻底!到头来,反而是自己勾结外人、出卖公司利益的形迹败露。我倒要看看,在董事会成员眼中,哪一种行为更加令人无法容忍!”

管理能力与职业操守之间孰轻孰重,答案显然不言自明!仿佛两位高手过招,费云鹏挥舞大刀,眼看就要斩断丁一夫的手臂,不料丁一夫的利剑,此时却刺到对手的喉咙。一念之间,胜负已定!

再回想机场送行时,丁一夫与苏庆辉兴高采烈、依依不舍的神情,两人倒真应该好好感谢对方。苏庆辉借买油田获得原油进口经营权,丁一夫则借卖油田制服了费云鹏,都做成了一箭双雕的买卖!

4 博弈之中,除了老帅,没有哪颗棋子是不能舍弃的

在办公室角落的跑步机上,费云鹏正挥汗如雨。费云鹏对于运动的爱好尽人皆知,前些年他钟情于登山与自行车,近些年又迷恋上跑步。费云鹏已连续两届参加了北京马拉松比赛,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到70岁时还要参加。

秘书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轻声说道:“丁总刚打电话过来,请您过去一趟。”

费云鹏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给丁总的秘书回话,说我正在处理一份文件,半小时之后过去。”

秘书应诺退下,费云鹏调整跑步机上的按钮,让自己的跑步速度更快。满腹的郁闷,如今也只能在跑步机上宣泄。

费云鹏已在荣鼎资本总裁的位置上待了整整六年,当二把手的滋味,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己虽比丁一夫年轻七岁,但毕竟属于同一辈人。眼看着丁一夫老骥伏枥,甚至打起继续留任的算盘,费云鹏怎能无动于衷?一旦丁一夫超期服役,干完下一届任期,等到人家告老还乡之时,费云鹏再无任何年龄优势可言。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荣鼎资本一把手宝座,岂能这样拱手让人?

偏偏在这时,对手送上一份大礼!华子贤被捕,金盛集团风雨飘摇——试问,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既然丁一夫赖在位置上不走,干脆自己动手,把他赶下来。

华子贤捅的窟窿太大,丁一夫与华子贤的交情又实在太深,因此费云鹏一旦发动攻势,便是摧枯拉朽。纵然丁一夫撤了袁瑞朗的职,玩起丢车保帅的把戏,又由总部直接派工作组进驻金盛,继而弄出一个资产重组方案,甚至期望通过进军影视业扭转局势,但所有人都明白,主动权始终被费云鹏牢牢掌握,丁一夫只能疲于应付,左支右绌。

董事会里的那些老江湖,还有荣鼎高层的同僚们,都开始向费云鹏暗送秋波。尽管丁一夫仍在装腔作势,却难掩已然跛脚的事实。此时的费云鹏,几乎要触摸到胜利的果实。

然而,就在最后一刻,费云鹏却品尝到功败垂成的苦涩。苏庆辉的出卖,卢文江的被捕,令一盘好棋顷刻间土崩瓦解。油田交易是否成功,乃至金盛集团项目最终的结局,都不重要了。丁一夫的失误,说到底不过是经营策略、投资眼光的偏差,再怎么拔高,也是能力、水平问题。可自己让别人抓住的,却是里通外人、出卖公司利益的把柄,这就牵涉到职业道德与对企业忠诚度的问题。

照目前局势,燕飞大概是保不住了。念及自己与燕飞一家的交情,再想到多年来对燕飞的悉心栽培,费云鹏真有些不舍。但是,情势所迫又让他顾不得太多。

熟读历史的费云鹏记得,当年纵横天下的八旗精骑中,有一类“死兵”。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面对装备火器的辽东明军,发明了“死兵”战术。战鼓一响,身穿重甲且携带盾牌的“死兵”冲锋在前,跟在“死兵”身后的,才是八旗军中最善骑射的“勇兵”。“勇兵”只穿轻甲,以弓箭发动远程攻击。

“死兵”的任务,就是以血肉之躯消耗明军火力。当“死兵”尸横遍野时,明军的第一轮火力发射完毕。重新装填火药的时间差,便是“勇兵”大展身手的时机。正是这套看似野蛮血腥的战术,让明军望而生畏,甚至连袁崇焕这样的帅才,也只能“凭坚城,用大炮”,不敢与八旗劲旅野战争锋。

燕飞,或许正是费云鹏帐下的“死兵”!泄密一事败露后,燕飞已从公司的明日之星变为一个毫无前途可言之人。一个不能再冲锋陷阵的人,只能去做个挡子弹的“死兵”。

多年情谊一夕抛弃,费云鹏心中也有彷徨与犹豫。但最终,他告诉自己,既然丁一夫能够牺牲掉袁瑞朗,我为什么不能舍弃燕飞?博弈之中,除了老帅,没有哪颗棋子是不能舍弃的。

费云鹏走下跑步机,脱掉运动服,换上一身西装,再悠闲地品起清茶。当看到已超过约定时间五分钟后,再起身走向丁一夫的办公室。

一进门,费云鹏便用一种谦恭却又不失尊严的语气问道:“丁总,找我有什么事?”

丁一夫起身相迎,待费云鹏落座后才缓缓说道:“叫你过来,就是商量一下江州那边的事情。”

丁一夫将一叠材料推到费云鹏面前:“卢文江被捕后供认,他伙同外人,出卖公司情报的事,是受燕飞唆使。”

“是吗?”费云鹏装出一脸吃惊的模样,翻阅起材料。

“没想到,没想到!”放下材料,费云鹏几乎是捶胸顿足,“燕飞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令人痛心。”

“燕飞当过我的秘书,如今堕落到这一步,我管教不严,难辞其咎。我会向董事会做出深刻检讨。”费云鹏继续说。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丁一夫摆手说,“路是自个儿选的,怨不得别人。你有好几任秘书,后来的发展都不错嘛。唯独这个燕飞鬼迷心窍,我看还得从自身找原因。”

丁一夫又说:“公司目前的局面来之不易,保持大局稳定是最重要的!绝不能让几颗耗子屎,坏了一锅粥。”

丁一夫开宗明义,为今日的谈话定下基调——事情到燕飞为止,他并不打算穷追猛打。

从心底里,丁一夫大概恨透了费云鹏,将费云鹏斗到身败名裂,方能一吐胸中怨气。但基于现实的考量,他又不得不手下留情。一旦将泄密事件闹大,荣鼎资本管理层的矛盾将彻底公开。对丁一夫来说,这绝非乐见的结局,甚至在即将召开的董事会会议上,对自己也不会有加分效应。既然企业高层已经内斗到水火不容,董事会难免会想,领导班子是否真该动一下?比起报复费云鹏,丁一夫显然更在乎董事长的宝座。

丁一夫的弦外之音,费云鹏当然能听懂。对方是要和自己完成一笔心照不宣的交易——丁一夫不再追究泄密一事,出手保下费云鹏;费云鹏则从倒丁先锋变身拥丁大将,积极支持丁一夫留任董事长。

对费云鹏来说,这同样是最不坏的结局。他甚至有些佩服丁一夫这位老搭档、老对手——不愧是权谋高手,永远不会让情绪左右自己的判断,冷静到几乎冷酷。

“是啊!”费云鹏毫不犹豫地接过对方递上的橄榄枝,“如今的局面得来不易,要不是由你掌舵,公司里不定出什么乱子。”

丁一夫跷起二郎腿:“眼看董事会会议召开在即,我是不愿再节外生枝。我上了年纪,早就想回家颐养天年,可那些股东,尤其是董事会的成员,非叫我再干一届,真是强人所难。我想好了,如果推辞不掉,也要给董事会提一个要求:总裁这位置,还得由云鹏来坐。咱们搭档这么多年,彼此都熟悉了,让我这一大把年纪,再去和新搭档磨合,实在没这个精力。”

丁一夫再一次表明,自己不仅不会追究油田交易泄密一事,还会力荐费云鹏继任总裁。一切维持现状,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胡萝卜加大棒,不由得费云鹏不就范。

“多谢丁总信任。”费云鹏微笑着说。

丁一夫说:“咱们之间就甭说客套话了。现在的关键,是不能任由燕飞胡作非为。此时不出重手,不知道他还会折腾出什么乱子!”

费云鹏说:“对燕飞,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种人,不能再留在公司。”丁一夫说得斩钉截铁,“据我所知,燕飞私底下搞了不少龌龊勾当,除了勾结董劲松,他还窃取了影视公司的一些情报。下周的办公会上,我会提议开除燕飞。”

“唉,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费云鹏当然清楚,燕飞不过是只可怜的替罪羊,但事到如今,他也是爱莫能助。

丁一夫抿了一口茶:“燕飞手上掌握了不少公司机密,除了把人撵走,还得让他永远闭嘴。”

费云鹏搓着手:“一旦离开公司,燕飞就不是荣鼎的人了。他要出去说什么,我们实在管不了呀。”

“他曾是你的秘书,你和他谈一谈,让他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我想他会悬崖勒马的。只要他永远闭嘴,我也可以网开一面。他要是不知好歹,仅凭泄露商业机密这件事,没准就有牢狱之灾。”丁一夫微笑着说。

费云鹏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我跟他谈没有问题,但他未必会听。今时不同往日,一个人万念俱灰时,往往会走极端,很难听进去逆耳之言。”

“怎么,你还是舍不得挥泪斩马谡?”丁一夫逼问。

“不是这个意思。”费云鹏说,“燕飞如此混账,活该有今天。我只是觉得,要让一个人闭嘴,除了威胁,也得给他嘴里喂点东西,让他有点念想。真把燕飞逼上绝路,难保他不狗急跳墙。燕飞一直有出国留学的打算,这回不妨遂了他的意,让他自己提出辞职留学的申请,也算保留一点颜面。公司将他礼送出境,甚至可以负担一部分学费。如此一来,他心里既有忌惮,也会有感激。”

费云鹏的话不硬不软,他在告诉丁一夫:无论赵晓宇吸毒的事,还是油田交易中的猫腻,任何时候捅出来都是一桩丑闻。虽然我的大把柄被你攥着,但我也抓着你的小辫子。往后,大家还是客客气气的好。再者,能帮燕飞争取到最好的结局,自己心中的愧疚总会小一些。

沉默了半晌,丁一夫缓缓说道:“就按你说的办。”

5 影片里的男二号,在影片上映前陷入吸毒丑闻

荣鼎资本上海公司,燕飞的办公室内,烟雾缭绕,三人相视而坐。肩负着丁一夫、费云鹏交代的特殊使命,方玉斌与总公司总裁办主任伍俊桐来到上海公司,向燕飞下达最后通牒。

伍俊桐声色俱厉地告诉燕飞,立即停止一切愚蠢举动,自己提出出国留学的申请。否则,公司总部不排除动用法律手段,把燕飞送上法庭。

燕飞只是冷冷地看着伍俊桐,眼神中有绝望,也有轻蔑。或许,为了那些“愚蠢举动”,两人曾无数次策划于密室。如今,一人坐在台下接受审判,另一人却高高在上,扮演起仲裁者的角色。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

“燕飞,我们今天是代表总公司同你谈话。你必须当场表态,何去何从,就看你的了。”伍俊桐义正词严地说。

燕飞轻摇着头:“伍主任,咱俩谁跟谁,你又何必欺人太甚?”

此时此刻,伍俊桐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咱俩谁跟谁”之类的话语。他气愤地拍着桌子:“你要端正态度。不是谁要欺负你,而是你自己干了对不起公司的事。”

燕飞眼中包裹着委屈、愤怒的泪水,但他竭尽全力不让眼泪流下来。什么情同父子,什么莫逆之交!大难临头时,费云鹏、伍俊桐这些人抛弃自己,就像扔掉一个用过的避孕套!

他揉了揉眼角,继而爆发出阴森的狂笑。笑声止住,燕飞缓缓起身,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我答应你们的条件。”

“这就对了嘛,大家朋友一场,不要为了这点事弄得下不来台。”伍俊桐手夹香烟笑道。

方玉斌说:“燕总,麻烦你把那段视频的原始文件交出来。另外,就在咱们说话这会儿,公司保卫部的工作人员已经进入你的公寓,搜查你的电脑。稍后,你办公室的电脑也会被搬走。请你理解。”

燕飞冷冷地回了句:“我不理解,你们不一样会这么干吗!”

方玉斌的语气很和蔼,甚至充满同情:“这是公司的决定,我只是奉命行事。”

“是呀,大家都是公事公办,谁也不想为难谁。”伍俊桐附和道。

燕飞把目光转向伍俊桐。他投向方玉斌的目光,仅是一种冷漠,射向伍俊桐的,却燃烧着仇恨的火焰。面对这道目光,伍俊桐不自觉地选择了回避。燕飞两眼发红,语调却异常平缓:“伍俊桐,以前咱俩都是狗。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狗,而你,还是一条狗。”

伍俊桐把手举在半空:“你……你……怎么胡说八道?”

燕飞拉开办公室的门,扔下一句:“公司的任何决定我都服从,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然后扬长而去。

“疯了,这人疯了!”伍俊桐气得浑身发抖。

站在一旁的方玉斌,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假若时光回到当初,方玉斌得知燕飞有今日,一定会喜不自禁。不过,当一切就发生在眼前,方玉斌倒生出几分怜悯。一枚棋子,就这样被无情抛弃。昔日是袁瑞朗,如今是燕飞,明日又会是谁?

处理完燕飞的事后,方玉斌赶回影视公司。他单独把赵晓宇叫来办公室,两手一摊:“晓宇,这次我真的帮不了你。公司已经决定,你必须离开剧组,影片的导演名字也会更换。从现在开始,这部片子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你不会是它的导演,甚至你在影片中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抹掉。”

赵晓宇似乎有所预感,但他仍不忘做最后的挣扎:“事情还没到这一步吧?拍视频的人已经找到,视频也已经拿到我们手上。整件事,外面根本不知道。”

因为当初的一念之仁,方玉斌险些铸成大错。当决策者换成老辣的丁一夫时,当然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丁一夫明确告诉方玉斌,回上海后立刻撵走赵晓宇,而且此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方玉斌不想再与赵晓宇纠缠,他换上一副冷漠的面孔:“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所幸离影片上映还有一段时间,现在更换导演名字,还来得及。”

方玉斌斩钉截铁地说:“你不仅要离开剧组,国内也不能待了。出国去吧,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在这部影片从院线下线之前,不要回来,也不要和任何人联系。”

方玉斌又说:“这件事,目前是公司的最高机密!无论是出于保护你还是维护公司的利益,我们都会严守秘密。丁总说了,按照合同约定,你自己犯下大错,一分钱片酬也拿不到。但我们不会这么绝情,该你的钱一分不会少。未来影片的票房冲高,你也会通过适当方式获得红利。做到这一步,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赵晓宇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语不发。方玉斌追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赵晓宇目光呆滞:“先让我一个人安静一阵子吧。”

“不行,片子定在五一上映,宣传造势活动很快就要在全国铺开。这种时候,出不得一点纰漏。你必须马上走,越快越好!”让赵晓宇立刻走人是丁一夫的决定,但经历了这番波折,方玉斌也懂得,关键时刻必须杀伐决断,不能够有一丝心慈手软。因此,他的语气无比决绝。

赵晓宇忽然爆发出一阵怪笑,笑声打住后说:“一条丧家之犬,是走是留,听凭你们安排吧。”

从上午的燕飞到此时的赵晓宇,绝望之下的他们都用恐怖的笑声来抒发情绪。这样的笑声,听在方玉斌耳里都不好受。一天之内,见到两个原本前程远大的青年才俊走到穷途末路,方玉斌心里仿佛也压上一块巨石。

然而军情紧急,方玉斌明白自己没有长吁短叹、调整思绪的时间,他狠心地掐灭烟头:“我马上安排人订机票,下午就送你走!”

送走赵晓宇后,方玉斌立刻飞赴北京,当面向丁一夫汇报。听完汇报,丁一夫手指不停敲击着办公桌:“赵晓宇身边,必须安排可靠的人跟着,既是陪伴,也是监视。这一段时间,他必须切断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方玉斌点头说:“我安排了两个人跟着赵晓宇一起出国。”

丁一夫抿了一口茶:“亲爹走了,总得给儿子找个干爹吧。”

方玉斌明白,丁一夫是说新片的导演总得有人挂名。他回答道:“动身来北京前,我已经和安总联系,请他帮新片物色一个挂名导演。”

“老安能物色到大牌导演吗?他要能请来张艺谋、冯小刚,钱不是问题。”丁一夫坐直身子。

方玉斌说:“安总说,那几位顶尖导演怕是不行,人家已经名利双收,犯不着来蹚浑水。不过,以他的人脉,请一位一线导演来挂名应当没问题,而且这名导演的名气与票房号召力,远在赵晓宇之上。”

方玉斌又说:“影片是现成的,导演虽说只是挂个名,但人选必须赶紧定下来。挂名导演得熟悉情况,进入角色。未来在全国各地巡演,开观众见面会,他聊起片子也得头头是道,千万别穿帮。安总对我承诺,三天之内一定找到人。”

“老安这家伙,还算够朋友。”丁一夫苦笑道,“赵晓宇的才华没的说,但名气始终太小。这回换上一个大牌导演,也算因祸得福吧。”

安总那边很快传来消息,他找到一位国内一线导演来接替赵晓宇。而且,因为这名导演的名气与江湖地位,安总的朋友也不再强求在导演一栏共同署名。最后,还是方玉斌从中协调,新来的导演出任总导演,安总朋友的名字,出现在银幕下方执行导演一栏中。如此一来,双方皆大欢喜。

赵晓宇吸毒的事,是公司的最高机密。除了丁一夫、方玉斌以及安总等少数几人,即便连任小军这样的影片发行方也被蒙在鼓里。但经历了导演更换的风波后,精明的任小军难免会觉察出异样。这一次他不提前打招呼,独自飞来上海,直接闯到了昊辰影视的办公室。

方玉斌刚进门,工作人员便告诉他:“北京的任总来了,等了你一个中午。”

方玉斌快步走进去:“任总,你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任小军放下手中报纸:“有些事,你跟我打招呼了吗?”他站起身,将办公室的百叶窗合上,低声说:“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才逼退赵晓宇的?”

方玉斌搓着手:“你听说什么了?”

“这他妈还用听说!”任小军坐回沙发,接着说,“你突然组织员工去体检,隔不久赵晓宇就同意放弃署名权,傻子也知道这里面有名堂。赵晓宇是不是沾上了那玩意儿?咱们可是合作伙伴,这种事不能藏着掖着。”

“任总不愧为老江湖。”方玉斌沉吟了一会儿说,“事情和你想的差不多,赵晓宇和毒品有染。所幸发现及时,我们已经采取了补救措施。新物色的导演,不是已经走马上任了吗?”

任小军追问道:“赵晓宇现在在哪儿,安全吗?”

方玉斌说:“他去了澳大利亚,在一栋海滨公寓里过着飘飘欲仙的生活。我专门安排了人过去陪着,他的手机号码也暂停使用。这段日子,国内没人能联系到他。”

“还有谁?”任小军声音愈发低沉,“除了赵晓宇,剧组里还有谁吸毒?”

“没了。”方玉斌说,“上次的体检十分严格,我确定剧组中只有赵晓宇一个瘾君子。”

“敢打包票吗?”任小军仍不放心。

“当然。”方玉斌说,“你也知道,这部片子大量起用年轻演员,这帮人才入行,收入也不高,还没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搅和到一起。”

“这种事,你怎么能瞒着我?”任小军抱怨道。

方玉斌连说“对不起”,接着还解释说:“我们当初想的是,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加之事情已经摆平,就没再声张。”

任小军点上一支烟:“是谁在背后搞赵晓宇?”

燕飞的事是荣鼎公司的家丑,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方玉斌自然不愿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他摇着头说:“不太清楚。既然我们已经把隐患消除了,就没必要再去深究。”

“话可不能这么说,”任小军抖着烟灰,“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起码得知道仇家是谁,否则,下回还要吃大亏。”

方玉斌耸了耸肩:“我真不太确定。”

“不确定?”任小军逼问道,“说不确定,说明你有怀疑对象。咱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能对我留一手吧?”

“估计是竞争对手吧。上回你不是说,有部国产影片跟咱们同在五一节档期上映?”方玉斌随口编出这段话。任小军曾提过,五一档期还有一部影片上映,双方免不了正面交锋。上次的版权风波,也是竞争对手使坏。这会儿被任小军逼到墙角,倒正好用此事做挡箭牌。

“真是他们?有证据吗?”任小军还在追问。

谎撒到这个份儿上,方玉斌只能继续圆下去:“除了他们,还能有谁?不过,没抓住什么证据。”

任小军信以为真了:“这帮王八蛋,手段也忒下作了,尽干些背后捅刀子的活儿。”接着,他又冷笑一声,眼里射出一道寒光:“他们不仁,就别怪老子不义。”

“什么意思?”方玉斌问。

“到时你就知道了。”任小军掐灭烟头。

新片上映前的造势活动紧锣密鼓,方玉斌忙得脚不沾地,很快就把和任小军的这番对话抛之脑后。直到一周后,娱乐圈忽然爆出一则新闻,北京警方接到群众举报,突击搜查一家酒店,在房间里抓捕了四名吸毒人员,其中一人,还是一名电影演员。

一开始,方玉斌对这则新闻并没怎么关注,直到员工们说,这名被抓现行的演员,在一部即将于五一档期上映的电影中担纲男二号,方玉斌才恍然大悟——就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言,任小军真就找上门去寻仇了。

方玉斌颇有些哭笑不得。和那部影片的制作方谈不上深仇大恨,只因为曾有过节儿,临时拿他们来做了挡箭牌,没想到就害得人家遭此横祸。距离五一档期很近了,此时爆出男二号吸毒的丑闻,影片只能推迟上映时间。不过,也因为任小军的歪打正着,流金淌银的五一档期,从此为昊辰影视的新片独享。

6 胡雪岩的考题

最后一块绊脚石就这样被不经意地踢开,万事俱备,东风又至,这部影片的大卖似乎不可阻挡。先期的媒体炒作,尤其是通过网络社交软件的造势,让电影未播先火。被从业者视为必争之地的小长假档期,竟成为没有对手的真空地带。自掏腰包买来的票房,与普罗大众的观影热情叠加在一起,让这部影片的票房不断刷新着纪录。

影片上映三天后,任小军给方玉斌打来电话:“市场反应太好了!观众叫好,影评家赞不绝口,各大城市的院线里,黄金时间都排着这部电影。”

方玉斌也十分兴奋:“前两天票房就破亿了,估计最后总票房能冲破5个亿吧?”

“完全没问题。”任小军说,“拿下季度票房冠军,已经十拿九稳,甚至放到全年来看,也有望跻身票房前三甲。你们花钱买的票房,已经加倍赚回来了吧?”

“没有你,片子不可能这么火!昨天我跟丁总汇报,他还特意让我转达谢意。”方玉斌说。

任小军说:“今天打电话,一来是报喜,二来是同你商量,之前准备拿来买票房的钱,可以省点用了。三天下来,市场热情已被点燃,即便咱们不去买,观众也会把票房撑起来。”

“不行,”方玉斌立刻说,“买票房的钱一分不留,全部花出去。刚才你不是说有望冲击年度票房前三甲吗?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种希望变成现实。”

任小军说:“年度前三甲虽然好听,可说到底只是个虚名。照目前行情,昊辰影视的投资已经实现效益最大化,再投钱进去买票房,不过徒增成本而已。身为发行方,买票房的钱又不用我出,按说你们越大方,我越开心。今天这番话,完全是站在朋友立场才说的。”

“谢谢你的好意。”方玉斌说,“你的分析的确有道理,不过继续买票房是丁总的决定,咱们照办就是。”

任小军说:“还没见过你们这样的阔主!得,你们都不心疼,我当然不在乎了。”

接下来的几天,影片的票房几乎刹不住车,连任小军这种专业人士都不敢轻易预测票房最终能冲多高。趁着影片大热的势头,昊辰影视打算在北京举办一场庆功酒会。不过,就在酒会举办前两天,方玉斌接到荣鼎资本总部的电话,说庆功酒会事关重大,由总公司直接负责。

总公司接手后,排场立时大了许多。荣鼎资本的高层悉数出席,许多商界大佬也被邀请到现场。收到请柬的媒体人士,除了跑娱乐新闻的,还有一大帮财经记者。

向来低调的丁一夫,这一次选择了异常高调的行事方式。在酒会现场,他端着酒杯来到记者中间,挨个碰杯并感谢媒体朋友对影片的支持。瞅着这种机会,记者们还不得赶紧丢出问题?一名记者问道:“丁总,一部投资不过几千万的电影,目前票房已经冲破5亿。如此亮丽的成绩,是怎么做到的?”

丁一夫笑容可掬地答道:“这只是一部小成本电影,投资额并不大,我也没投入太多精力。从头到尾,我大致就做了两件事。第一,从整个发展趋势来分析,认为电影产业大有可为,决定投这一笔钱;第二,告诉下面的人,沉下心思认认真真拍电影,不要动什么歪脑筋,最后的成败交给市场来决定。幸运的是,市场对我们的努力给予了认可。至于细节部分,我没有参与,因此所知有限。你们可以问一下方总,他一直在昊辰影视负责具体事务。”

丁一夫的话听在方玉斌耳里,句句不靠谱。什么小成本制作,怎么不提买票房砸进去的大笔资金!什么叫别动歪脑筋,从档期到署名,里面的水可够深!方玉斌更清楚,丁一夫选择高调面对媒体,自然有其深意,此刻绝不是自己抢风头的时候,他赶紧说:“电影制作的细节,之前和大家交流过很多,没有什么新东西了。丁总在百忙中出席酒会,机会难得,大家有什么问题多向他请教。”

又一名记者问道:“丁总,我发觉你今天没打领带。从穿衣风格联想到企业经营风格,是否意味着荣鼎资本的投资战略会有所转变?未来你们会不会加大在娱乐产业的投资力度?”

“你的观察很仔细。”丁一夫回答道,“今天没打领带,是因为出席酒会的嘉宾有许多来自娱乐界,人家的穿戴很潮,我也不能太正式。至于其他的,倒没有多想。说到投资战略,荣鼎此前关注的重点在大中型企业,面对文化创意产业的巨大机遇,也不会置身事外。”

“有什么新举措吗?”记者追问道。

丁一夫说:“几千万投资收获几个亿的票房,对影视公司来说算高收益了。不过,对投资企业来说,玩法可以更丰富。我今天可以向大家透露,因为影片大卖,昊辰影视的估值翻了好几倍,金盛集团的股价也涨了不少。有不少人在跟我接触,希望推动昊辰影视早日单独上市。”

另一名记者问道:“丁总,在这部电影上你们已经赚了好几亿,未来昊辰影视一旦上市,当初的几千万投资岂不要变成十几亿吗?”

“具体的账我没算过,记者朋友有兴趣,可以帮我算一算。等到成功上市之日,再邀请大家相聚。”丁一夫微笑着转身离开。

站在一旁的任小军拉着方玉斌的衣角,啧啧称赞道:“怪不得丁总坚持买票房,敢情他玩的是大手笔,已经不在乎一部影片的盈利,谋划的是昊辰上市资本运作的这盘大棋。”

方玉斌点头附和:“丁总玩的,向来都是大手笔。”

酒会现场,荣鼎资本总裁费云鹏同样笑容满面。有记者拉住他,问起了金盛集团的情况:“继油田出售之后,金盛旗下影视公司的影片又制造了票房奇迹。如今有种说法认为,金盛集团的现金危机已基本结束。对此,费总怎么看?”

“我认同这种说法。”费云鹏说,“众所周知,金盛集团前董事长华子贤因为个人问题离职后,企业随即陷入危机。荣鼎资本作为金盛的投资方,也面临很大压力。但我们及时调整经营策略,比如对企业旗下资产进行重组,出售油田项目及部分商业不动产,还有加大对影视业的投资。这些举措立竿见影,收效明显。”

“我想特别强调,”费云鹏接着说,“金盛集团的危机能够化解,有两个原因至关重要。首先,是江州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支持。其次,就是荣鼎资本董事长丁一夫先生的远见卓识。危机出现时,丁总冷静地分析形势,表现出惊人的战略定力。此后,他又把高超的经营领导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最终帮助金盛渡过难关。”

“记者朋友,我建议你们多采访丁总。”费云鹏说得慷慨激昂,“荣鼎资本成功处理金盛集团危机,绝对是投资界反败为胜的经典案例,值得各位去关注报道。”

应付完记者,费云鹏在一帮下属的簇拥下进入休息厅。见方玉斌也在休息厅,他主动走了过来:“玉斌,祝贺你呀。”

方玉斌恭敬地答道:“感谢费总的大力支持。”

费云鹏笑呵呵地说:“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方玉斌答道:“金盛旗下的能源资产与商业不动产,基本处置完毕。接下来,工作重心要转到……”

“我不是说金盛,”费云鹏挥手打断了方玉斌,“而是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见方玉斌不知所措,费云鹏说:“如今,金盛的现金流问题基本解决了,剩下的事情可以慢慢来处理。倒是你,得准备承担更重的担子哟。”

“更重的担子?”方玉斌一头雾水。

费云鹏微笑着说:“燕飞要去国外进修一段时间,他离开后,上海公司的人事会进行相应调整。”

燕飞离开的事,方玉斌当然是知道的。不过,听费云鹏这意思,莫非要调自己回上海公司?

费云鹏的笑容愈发和蔼:“怎么,你还不晓得?丁总没跟你说?”

方玉斌摇了摇头。费云鹏又说:“今天,就算我提前给你透点风吧。丁总应该很快会找你谈话,一切以他谈的为准。”这时,又有一批嘉宾走进休息室,费云鹏撇下方玉斌,和众人热情地打起招呼。

费云鹏离开后,吴步达第一个凑了上来:“方总,听这意思,你要高升了!”

“别瞎说。”方玉斌瞪了吴步达一眼。

不过,费云鹏说这番话时,许多人都在场,接连又有好几人走过来,向方玉斌道贺。方玉斌的反应一概是微笑不语。

截至影片下线时,票房已逼近10亿元大关。这部号称以小成本制作,最终却在中国电影市场投下震撼弹的影片,也让荣鼎资本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

近一段时间以来,围绕荣鼎资本的报道很多,关于荣鼎在这部影片上究竟赚了多少钱,更充斥着各种说法。有说3个亿的,有说5个亿的,甚至有媒体给出了7个亿的答案。丁一夫密切关注着这些新闻报道,却从不做出正面回应。这正是他希望达到的效果——借一部影片的成功,为自己的留任之路造足声势。

一大早来到办公室,秘书又呈上几篇新近出炉的新闻报道。丁一夫戴上老花眼镜,认真地看起来。看完之后,他摘下眼镜,忍不住哼起小调。

最近打来电话,提出采访要求的记者很多。丁一夫婉拒之余,把费云鹏推到了前台。费云鹏欣然应允,在办公室频频接待各路媒体。刚才几篇报道,便是对费云鹏的专访。费云鹏的表现,令丁一夫十分满意。文章中,费云鹏不仅谈这部电影的成功之道,谈荣鼎进军文化产业的长远规划,更数度提及处理金盛集团危机的过程。在费云鹏口中,危机已然过去,而成功的背后,能力过人、经验丰富的老船长丁一夫居功至伟。

让别人唱赞歌,实在比王婆卖瓜好太多!丁一夫更得意的是,他与费云鹏之间的合作,或是说交易,看起来近乎完美。自己既往不咎,费云鹏全力拥戴自己留任董事长。照目前局势,在即将召开的董事会会议上,顺利留任已成定局。

方玉斌走进了办公室。今天,他是来汇报金盛集团项目下一步工作计划的。听完汇报,丁一夫没提什么意见,而是说:“据说在庆功酒会上,费云鹏向你透露了上海公司即将进行人事调整,还叫你做好挑重担的准备?”

好在这个问题对方玉斌来说并不算突然,他早有准备:“我只听丁总的。你既然没和我说,我就当没这回事。”

丁一夫点了点头,聊起一段典故:“晚清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不仅善于经商,在识人方面也有一套。胡雪岩打算派人去湖州做主管,看中一个名叫陈世龙的伙计。另外的人却推荐李郁,说此人做过多笔买卖,从未失手。胡雪岩拿不定主意,便出了一道考题。胡雪岩把两个上锁的柜子分别放在两间房内,然后吩咐陈世龙和李郁各自打开一个。李郁很快打开了柜子,陈世龙则花了很长时间。其他人都认定李郁获胜了。”

丁一夫接着说:“胡雪岩却问,柜子里有什么东西?李郁抢先答道,里面全是铜钱。陈世龙尴尬地摸着头,说自己只顾埋头开锁,没看到柜子里装着什么。胡雪岩一语不发,几天后将陈世龙派去湖州做主管。面对众人的疑惑,胡雪岩解释说,考题只叫他俩去开锁,没让看里面。陈世龙照此去做,没有逾越界线,这便是选定他的理由!”

方玉斌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通过了丁一夫的考试?

丁一夫跷起二郎腿,问道:“电影上映几天之后,任小军就说,继续买票房并不划算。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继续买下去吗?”

“大概是利用不断冲高的票房,为公司造势。”经历了这些风风雨雨,方玉斌早已今非昔比。他当然明白,丁一夫是在为自己留任董事长造势,但这话是断断不可说的。

“只说对了一半。”丁一夫抿了一口茶,“我的确在为公司造势,同时也是为你造势。”

丁一夫又说:“我最反感任人唯亲那一套,即便是我属意的人,能否获得提拔,也要凭业绩说话。你是昊辰影视的总经理,只有影片票房飙高,才是最具说服力的业绩。”

“谢谢丁总。”方玉斌内心泛起一阵激动。既然丁一夫这么说,看来自己的晋升已指日可待。

丁一夫接着说:“费云鹏那天透给你的消息一点不假。燕飞递交了辞职信,很快就会离开荣鼎。总部已经决定,由你出任荣鼎资本上海公司排名第一的副总,同时负责主持公司全面工作。”

丁一夫接着说:“金盛集团旗下的商业不动产和油田都已经出售,加之影片大卖,回笼了大笔现金。手头有了钱,辗转腾挪的空间就变大了。因此,总部派驻江州的管理团队已完成了历史使命。这个项目的后续工作重新划归上海公司负责。尽管担子不轻,但我相信你能胜任。”

“提拔太快,对年轻人来说未必是好事。”丁一夫继续说,“尽管有人提议直接任命你为总经理,我却坚持让你担任主持工作的副总,过渡一段时间。对你来说,这其实是一个难得的缓冲期,要好生珍惜。”

方玉斌努力保持着平静,心中却涌动着无以名状的喜悦与兴奋。当年进入荣鼎资本时,他几乎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能成为上海公司的负责人。即便投入丁一夫麾下,职场生涯迎来转机,他指望的也不过是凭着在江州的业绩,调去某个地位稍逊一筹的分公司当个副职。要知道,上海公司可是荣鼎资本旗下实力最强的诸侯!而自己,此前不过是上海公司里一个小小的投资副总监!昔日袁瑞朗执掌上海公司时,方玉斌只能远远望着,将对方视为恩师与偶像。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年多,自己就站上了这个位置!

丁一夫又说:“尽管你只是主持工作的副总,但薪资待遇会比照总经理。荣鼎各家分公司总经理的年薪,在120万左右,上海公司的规模大、底子厚,总经理年薪能达到150万。此外,根据经营绩效,年底还会有分红奖金。重赏之下,才有勇夫嘛。对于真正的人才,我是不会吝啬的。”

方玉斌愈发激动,当初在上海公司担任投资副总监时,年薪才40万。到江州后,因为管理团队只是临时机构,负责人也没有明确职级,薪酬标准依旧参照原职务。这一次晋升,方玉斌实现了几级跳,由一个白领直接跃入金领阶层。

这种时候,当然少不了表忠心的语言。方玉斌说:“当初我几乎要被赶出公司,是丁总出手救了我。没有你的栽培,我不会有今天。还是那句话,死心塌地跟着丁总干。”

对于此类宣誓效忠的话,丁一夫大概听得太多,他轻轻挥了挥手,说:“你赴任上海公司的正式文件,下周就会发下去。这一次,费云鹏很积极,说要亲自去上海宣布文件。”

对于费云鹏的态度,方玉斌认为反常却并不令人意外。费云鹏谈笑自若地为丁一夫歌功颂德,正是一个职场人士必备的素质——脸皮厚到能够打掉牙和血吞。

看着费云鹏那张灿烂的笑脸,外人几乎不敢想象,他刚在一场权力争斗中输了个精光。庆功酒会上,费云鹏当众放出上海公司即将进行人事调整的风声,也不失为找回面子的一种方式。尽管外界不了解卢文江泄密一事的细节,却知道卢文江是费云鹏的人马,燕飞更是费系大将。燕飞请辞,方玉斌接任,难免会引发各种猜测。费云鹏的举动却试图告诉外界,局面还在我的掌控中,甚至方玉斌也是我属意的人选。你们瞧,他获得提拔的消息,还是我满面春风地透露出来。宁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能让别人以为自己已然失势。

丁一夫叮嘱道:“玉斌,你有才气,也有义气,这都是好的。但不能恃才傲物,更不能意气用事。上海公司是荣鼎旗下业绩最好的分公司,里面的情况很复杂,各种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你过去在上海公司待过,公司里有人是你的朋友,有人是你的对手。但是现在,你是一把手了,必须把自己的格局拉高,要团结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曾经反对过你的人。”

丁一夫这番话,既是领导点拨下属,更是老师教育学生。面对有知遇之恩的上司与师长,方玉斌敛容细听,虚心受教。

丁一夫继续说:“你还有一个弱点,就是心慈手软。赵晓宇这件事,险些酿成大错。实话说,袁瑞朗与燕飞,在这一点上可强过你,换作他们,对赵晓宇可不会有妇人之仁。当然了,人是不断变化的,见识了商场上的腥风血雨,我相信你会变得更加成熟。”

“我一定汲取教训。”经历了这番风雨,方玉斌自信已变得愈发成熟。当然,这份成熟中还包含了冷酷、残忍等并不太美妙的形容词。这或许真的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丁一夫站起身,伸出右手:“好好干,不要让我失望。”

方玉斌双手迎上去,说道:“谢谢丁总!”

7 究竟谁是魔,谁又是道

下了高速,吴步达继续驾驶着别克商务车,穿梭在上海滩的高楼大厦之间。方玉斌坐在后排座位,两眼微闭,似乎正在休息。

方玉斌走马上任已经半个多月,上海公司与金盛集团项目管理团队也完成了整合。吴步达与江州团队的许多同事一起,加入了上海公司。今天,他们刚从杭州出差回来,要赶回公司参加一个会议。

来到上海公司后,方玉斌尽可能保持了低调。比方说用车方面,那台过去由袁瑞朗、燕飞专用的奥迪A8座驾,他就没有去坐。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方玉斌担任主持工作的副总只是一种过渡,扶正是迟早的事,但他却谦逊地表示,奥迪A8是总经理的专车,自己只是暂时主持工作,不能超标配车。方玉斌还有一句逢人便讲的口头禅:“希望大家还像以前一样,把我当作一个普通同事。”

对于这句话,估计是没人信的。即便在吴步达眼中,方玉斌也和过去不一样了——说话愈发谨慎,脸上的笑容更少,包括乘车习惯也变了。自打回到上海公司,方玉斌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坐到副驾驶位置,而是选择坐到后排。

方玉斌睁开眼,看了看表:“还有多久到公司?”

吴步达说:“不堵车的话,半个小时就到。”

方玉斌点了点头:“赶上下午的会,看来没问题。”

吴步达笑着说:“你是领导,下面人等一会儿是应该的。他们上海公司的人,这点规矩都不懂?”

“净瞎说。”方玉斌训斥道,“我看你小子还没当上官,官架子倒出来了。”他接着叮嘱:“之前我就讲过,这次不仅是我一个人回到上海公司,江州团队的很多人也跟着一起进来了。两拨人融合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不要再分彼此。”

吴步达吐了吐舌头,说:“我知道了。”隔了一会儿,吴步达又说:“这次整合,江州团队里除了少数几人回到总部,其他人差不多都进入上海公司。可惜佟小知辞职了,小姑娘一走,办公室的气氛仿佛没有以前欢快了。”

提到佟小知,方玉斌心头像被刺扎了一下。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听说小知出国了?”

“好像是吧。”吴步达说,“自打从塞班岛回来,她就说要辞职,还说自己要出国读书。正办着离职手续,又碰上卢文江那档子事。当时情况特殊,连一起吃个饭给她饯行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她离开之后,手机号码换了,同事们没一个能联系上她。”

“出国了,当然要换手机。”方玉斌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充满惆怅,看来佟小知是不想让公司同事,尤其是方玉斌知道她的行踪。

汽车驶抵地下停车库时,还有十分钟到三点,刚好赶上下午的会议。来到上海公司后,方玉斌排出了一个时程表,打算邀请每个部门的中层管理人员座谈。按照计划,今天下午是与财务部人员交流。

方玉斌步入会议室时,几位副总与财务部的中层干部已等候在里面。方玉斌刚落座,林胜峰便侧过身子,以一副请示汇报的口吻说:“方总,财务部的部长孟薇,还有几名副部长,你应该都认识,我就不介绍了。”

在上海公司历任的一把手中,方玉斌大概是唯一一个知晓林胜峰真实身份的人,这个看似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实则能够直达天听。况且,林胜峰还是自己的老领导与引路人,因此方玉斌说过好多次,希望对方仍叫“玉斌”,但林胜峰却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无论人前人后都毕恭毕敬地称呼“方总”。

“当然。”方玉斌笑着说,“大家都是老同事,不用搞那么正式,就是坐到一起聊聊天,听一下下一步的工作打算与安排。”

孟薇第一个发言:“近段时间,我们按照总公司的要求,尤其是方总上任后做出的部署,重新调整了财务部的工作思路。各位领导桌子上放的,就是新的工作计划书。下面,我把里面的要点逐一汇报一下。”

孟薇戴着眼镜,穿着一件并不能突显自己身材与胸部的职业装,讲起话来一本正经,一板一眼。不过方玉斌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孟薇与燕飞在网上互相挑逗的淫词浪语。

对这个女人,方玉斌实在没什么好感。他一面听着汇报,一面装模作样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可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不动声色地把孟薇调出财务部。尽管有丁一夫尽量团结所有人的叮嘱,但在方玉斌心中,团结并不意味着一成不变。财务部这个位置太关键,暂且不论过去的恩恩怨怨,仅凭孟薇与燕飞的暧昧关系,就必须叫她滚蛋。

方玉斌正想着,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戚羽快步走进来,还轻声说道:“对不起,我迟到了。”不过说话时,她的目光却没有朝向方玉斌。

女友的背叛,是方玉斌心中无法抹去的痛。离开上海公司后,他再没和戚羽联系过,只是隐约听说,戚羽当上了财务部副部长,还和一个做钢材生意的福建商人结了婚。能晋升副部长,或许是燕飞对于戚羽反戈一击的回报;与福建商人结婚,戚羽也不必再为房子、车子的事烦恼了。

方玉斌回上海公司后,好几次碰见戚羽,对方的眼神却充满闪躲。在方玉斌看来,这些实在大可不必。感情的一页已经翻过去。

戚羽刚坐下,孟薇便解释说:“戚羽今天去医院,跟我请了假,说是要迟到一会儿。”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方玉斌主动问道。

孟薇与戚羽都没有回答,倒是旁边有人冒出一句:“她有喜了,去医院做产检。”

方玉斌心头微微一震,旋即又笑呵呵地说:“这是好事嘛!今后摆满月酒的时候,可别忘了通知公司同事,大伙一起来为你祝贺。”

“谢谢方总。”戚羽抬头浅笑,这也是方玉斌回上海公司后,她的目光第一次正视对方。

会议持续到下午五点,散会后,孟薇主动邀请大家聚餐。方玉斌却抱歉地说:“孟部长请客,实在荣幸得很。不过今晚不凑巧,我提前约了人。”

孟薇笑着说:“方总是钻石王老五,晚上的约会一定很多。”

方玉斌说:“哪有什么约会,去见一个客户。今晚这一顿,算我欠大家的。下个周末,我招待大伙去野外烧烤。”

“这话我们可都记住了哟。”孟薇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女下属对男上司特有的、不失分寸的娇嗔。

离开办公室,方玉斌开车前往虹桥路附近的古北新区。今晚他约了苏晋,但连他自己也不太确定,这究竟算约会还是见客户。

苏晋早已等候在一间精致的西餐厅里,见到方玉斌,她的笑容很甜蜜:“怎么样,新官上任,感觉还不错吧?”

方玉斌轻摇着头:“一天到晚除了忙,没什么感觉。”

苏晋优雅地摊开餐巾:“这一段时间,我既高兴,也有些忧伤。”

“怎么了?”方玉斌问。

苏晋说:“看到你一飞冲天,我当然高兴了。可是,一想到你离开了江州,不能每天见着你,又高兴不起来。”

“瞧你说的,”方玉斌的笑容略显尴尬,“上海离江州才多远?再说了,金盛集团的项目并未彻底完结,接下来,咱们还要通力合作。对了,关于这一块,你有什么想法?”

苏晋嘟起嘴巴:“今晚咱们见面,你不是准备谈工作吧?”

“我就随口一说,别介意!”方玉斌赶紧打住话头,“你想谈什么,我就谈什么。”

“就谈谈你的那个佟妹妹,或者叫情妹妹?”苏晋说。

方玉斌一脸苦笑:“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已经出国,我跟她再没联系过。”

“你和她联系,我也不担心!”苏晋倒显得信心十足。

方玉斌轻摇着头:“你知道为什么法律规定,男人18岁就能参军入伍,20岁才能结婚吗?”

苏晋有些好奇:“为什么?”

方玉斌说:“因为女人比敌人更难对付!所以呀,与其聊佟小知,还不如聊工作。”

苏晋被逗笑了:“你倒会给自己找借口。好吧,咱们就接着聊工作,不过真要聊起来,恐怕又绕不过佟小知。”

方玉斌有些不解:“你干吗老扭住她不放?”

“你以为我真那么在乎她?还不是为了你!真是狗咬吕洞宾。”苏晋说。

方玉斌问:“怎么又是为了我?”

苏晋说:“卢文江的事情发生后,江州市公安局与荣鼎公司保卫部的人第一时间介入,江华集团这边,沈总也安排我负责相关协调工作。江州团队的每个员工,或多或少都接受了调查盘问,即便当时正在办离职手续的佟小知也不例外。”

“对呀,”方玉斌点点头,“这事我知道。”

苏晋又说:“但我听公安局的朋友说,荣鼎公司保卫部的人来到江州后,第一时间就查扣了卢文江与佟小知的电脑。卢文江已经被捕,查扣他的电脑无可厚非。可佟小知只是一个低阶员工,为什么要针对她?”

方玉斌皱起眉头:“的确有些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苏晋说,“这些被你们公司保卫部查扣的电脑,后来移交到公安局手里。技术人员发现,佟小知的电脑被人动过手脚,里面的一些资料被删除了。”

方玉斌警惕起来:“保卫部的人删除了电脑上的资料?”

“不清楚。”苏晋摇着头,“后来整件案子不了了之,连卢文江都被放出去了。对佟小知的事,也没人去追究。”

苏晋接着说:“不瞒你说,我一直觉得佟小知身上有些东西怪怪的,一会儿说回江州工作是照顾父母,一会儿又说自己家在上海,前言不搭后语。这回公安局在调查卢文江的案子时,顺带调查了江州团队所有员工近期的通信记录以及银行卡资金流向。我因为和他们接触多,也听到一点风声。”

“什么情况?”方玉斌追问道。

苏晋说:“佟小知和卢文江的事倒没有什么牵连,只不过自打她来到江州,就总和一个上海的手机号码保持密切联系,经常一聊就是大半个小时。”

方玉斌嘀咕道:“没准人家在和家人聊天?”

苏晋摇头说:“不是什么家人。这个手机号码,我们都很熟悉,是上海公司副总林胜峰的。”

“是他?”方玉斌大吃一惊。

“不光是电话联系。”苏晋说,“佟小知的银行卡上,最近忽然多出20万。这笔钱,也是从林胜峰的户头划过来的。”

方玉斌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接着掏出一支烟,缓缓说道:“原来是他们!”

苏晋盯着方玉斌:“林胜峰为什么会和佟小知联系,还打钱给她,我一直想不明白。怎么,你知道?”

“不……不清楚。”方玉斌吞吞吐吐地说。

苏晋耸耸肩:“瞧你那样子就在说谎。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让你注意。”

林胜峰的真实身份,方玉斌没告诉任何人,苏晋当然搞不清楚里面的来龙去脉。但方玉斌一听便明白,事情背后的真正主使,只能是丁一夫。丁一夫从不相信任何人,方玉斌也不可能成为例外。佟小知就是他派来江州团队的耳目,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在人家掌控之中。

有林胜峰的例子在前,方玉斌不是没防着这一手。对于江州团队中那几名来自总部的人员,他始终怀有高度戒备。但没想到呀,人家竟然在来江州后新招聘的人员中安插进一枚棋子。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这一步!不知道,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究竟谁是魔,谁又是道?

方玉斌对于佟小知的感情,在此刻变得更加复杂。他当然有怨恨,甚至是被欺骗后的愤怒。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子,竟然是别人用来监视自己的工具!同时,他也在问,为什么在自己表白之后,佟小知要急着离开公司?她大可以继续扮演监视者的角色,从丁一夫那里获得更多好处。合理的解释或许是,佟小知的良心过意不去,她不忍心再去伤害一个爱她的男人。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方玉斌的思绪。一看来电号码,竟然是林胜峰打来的,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方玉斌滑动接听键,竭力保持平静的语气:“林总,有什么事吗?”

林胜峰的语气却异常焦急:“刚才总部打来电话,说丁总出车祸了。”

“怎么回事?”方玉斌紧张起来。

林胜峰说:“丁总昨天去天津考察项目,今晚回北京。高速路上发生追尾,他的车被一辆大货车撞了。”

方玉斌追问说:“丁总怎么样了?”

林胜峰说:“具体情况不清楚。听说人从车里抬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这会儿正往医院送。”

方玉斌站起来:“我要立刻赶去北京。”

“我也去!”以林胜峰对丁一夫的感情,心中无疑更是挂念。

方玉斌说:“叫办公室订机票,咱们机场见。”

方玉斌和苏晋简单道别几句,就匆忙奔向机场。紧赶慢赶,他和林胜峰终于搭上了当晚最后一班前往北京的飞机。

出首都机场时,已是深夜12点多。他们包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前往医院。车祸发生的地点,位于京津接壤地带。为了争取时间,丁一夫被送到附近一家规模并不算大的医院。

当方玉斌赶到时,医院的停车场里停放着好几辆豪车。看车牌号便知,荣鼎资本的高层此刻已齐聚于此。上楼梯时,方玉斌还碰见了荣鼎资本成都、广州两家分公司的总经理,他们也是接到消息,从当地匆匆赶过来的。

手术室的灯依旧亮着,门口围着一大帮人。费云鹏坐在一张塑料椅子上,脸色显得无比焦虑。他还不时安慰身旁一名装着朴素甚至有些土气的妇人:“嫂子,别担心,丁总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

妇人擦拭着泪水,用一口浓重的乡音说:“谢谢你们。”

尽管从未谋面,但方玉斌已经猜出,此人就是丁一夫的夫人。方玉斌听说过,丁一夫的老婆是个乡下女人,丁一夫刚去部队参军时,两人就结了婚。后来,丁一夫飞黄腾达,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更没有传出任何花边新闻。不过,在各种公众场合,丁一夫从不带着夫人,外界对她也知之甚少。

费云鹏抬头看见了方玉斌与林胜峰,轻轻点了一下头:“你们过来了?”

方玉斌焦急地问:“丁总怎么样了?”

费云鹏一脸沉重,仿佛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旁边一名总部的同事说:“进去好几个小时了,还在抢救。”

林胜峰关切地说:“怎么不换一间大医院?”

站在旁边的一位副总裁说:“北京医院里的大专家我们联系了,人家还带着救护车赶了过来。可一看伤势,建议说就地治疗。要能把血止住了,再转院不迟。”

林胜峰双手合十,口里念道:“阿弥陀佛,丁总一定会没事的。”

突然,手术室的灯熄灭了。满身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周围的人一下子全围了过去。面对一双双急切的眼睛,医生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伤者肝脏失血过多,没能抢救过来。”

丁一夫的夫人放声痛哭,费云鹏也小声抽泣着,还拿出纸巾抹着眼泪。很快,走廊里的哭泣声、叹息声响成一片。

方玉斌的眼眶泛起红润。是的,丁一夫不曾真正信任过自己,正如同丁一夫从不相信任何人。但不管怎么说,是丁一夫拔擢了自己,让一个来自小县城,既没有傲人学历,更没有任何背景,甚至直到30岁还一事无成的年轻人,成长为一家大型投资企业的高管。没有丁一夫,绝没有自己的今天。这一份知遇之恩,山高海深!

泪水挂在脸上,很快变得冰凉。方玉斌仔细听去,在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叹息声中,除了伤心与悲痛,分明也有窃喜与兴奋。丁一夫走了,荣鼎资本很快就要变天!真心悲痛者,是担忧失去了坚强的靠山;暗自窃喜者,正在庆幸压在头上的巨石被挪开。

费云鹏搀着丁一夫的夫人,一直送到楼下,又亲自扶她上车。接着,他走了回来,面对聚集在走廊里的公司高管,再一次失声痛哭。几分钟后,费云鹏终于止住哭泣,他语气沉重地说:“发生这样的不幸,每个人都很悲痛,但公司的工作不能停顿。刚才董事会通过了紧急决议,让我暂时主持工作。公司的管理层都在这里,各分公司的负责人也赶来了。如今已是凌晨,大家回去休息一下,下午所有人到总部开会,研究接下来的工作。”

围在走廊里的人,开始三三两两朝外走。走出医院大楼时,外面漆黑一片。时间已是凌晨3点多,谁也不知道,新一轮的太阳升起后,天地间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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