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犬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他坐在黑暗的货柜里试着厘清思绪。那警察的皮夹里有两千八百挪威克朗，如果他没记错汇率，这代表他有足够的钱可以购买食物、外套，以及飞往哥本哈根的机票。
现在只剩下弹药的问题。
他在歌德堡街击发了第七发、也就是最后一发子弹。他去布拉达广场问过哪里买得到九毫米子弹，却只得到白眼相待，假如他再继续随便找路人来问，碰到便衣警察的机率就会大增。
他把用完子弹的拉玛迷你麦斯手枪用力摔在地上。
证件上的男子对他微笑，男子名叫哈福森。如今警方一定会在尤恩·卡尔森周围布下防护网，他只剩一步棋可走：特洛伊木马。他知道谁可以拿来当成木马：哈利·霍勒。查号台的女性人员说全奥斯陆只有一个哈利·霍勒，地址是苏菲街五号。他看了看表，突然身-子一僵。
外头传来脚步声。
他跳了起来，一手抓起玻璃片，一手抓起手枪，站到柜门边。
柜门打开，城市灯光流泻而入，他看见一个人影走进来，盘腿坐下。
他屏住呼吸，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火柴嘶的一声点燃，火光照亮货柜一角和那人的脸庞，那人一手拿着汤匙和火柴，另一手和牙齿并用撕开一个小塑料袋。他认出了这个身穿浅蓝色牛仔外套的少年。
正当他松了口气，少年迅速有效率的动作突然停止。
“哈囉？”少年朝漆黑处望去，同时将小塑料袋塞-进口袋。
他清了清喉咙，踏进火柴的亮光里。“记得我吗？”
少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我们在火车站外面说过话，我给了你钱，你叫克里斯托弗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诧异地张开了口。“那个人是你？你就是那个给我五百克朗的外国人？天啊，呃，好吧，我认得你的声音……啊！”克里斯托弗抛开火柴，火柴在地上熄灭。他的声音在漆黑当中听起来比较靠近。“今天晚上我可以跟你共享这里吗，老哥？”
“都给你用，我正要出去。”
另一根火柴划亮。“你最好留在这里，两个人比较温暖，我是说真的。”克里斯托弗手拿汤匙，从小瓶子里倒了些液体。
“那是什么？”
“加了抗坏血酸的水。”克里斯托弗打开小塑料袋，倒了些粉末在汤匙上，一粒粉末也没浪费，然后迅速把火柴交到另一手。
“克里斯托弗，你真厉害。”他看着眼前的毒虫把火柴拿到汤匙底下，同时抽出另一根火柴做好准备。
“布拉达广场那些人称之为‘稳手’。”
“看得出来。听着，我要走了，我可以跟你交换外套，让你度过今晚。”
克里斯托弗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牛仔外套，又看了看对方身上的蓝色厚外套。“哇，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靠，你真好心。先让我把这一管打完。你能帮我拿火柴吗？”
“我帮你拿针筒不是比较方便？”
克里斯托弗沉下了脸。“哈囉，我也许很菜，但我可不会掉进老掉牙的毒虫圈套。来，帮我拿火柴。”
粉末溶在水中，形成清澈的褐色液体。克里斯托弗拿了颗棉花球放在汤匙上。
“这样可以滤掉杂质。”克里斯托弗没等他问就如此说道，然后透过棉花球把液体吸入针筒，再用针尖对准手臂。“有没有看见我的皮肤很好？连个斑点都没有，看到没？肤质很好，血管很粗。他们说这叫做纯净-处-女地。但是再过几年，我的皮肤就会变黄，还会有很多红肿结痂，就跟那些人一样，而且‘稳手’这个名称再也用不到我身上。这些我都知道，但还是执意要这样做，很疯狂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边说边摇针筒，让液体冷却，再用橡皮绳绑住前臂，把针插入皮肤底下有如蓝色小蛇的静脉。金属针滑入肌肤，海洛因注入血管。他眼睛半闭，嘴巴半张，头向后仰，看见吊在半空中的犬尸。
他看了克里斯托弗一会，丢开燃烧的火柴，拉下蓝色外套的拉链。
贝雅特打的电话终于通了，但她几乎听不见哈利的声音，因为迪斯科版本的〈圣诞铃声〉在背景中吵嚷回响。然而她所听见的声音已足以让她知道哈利醉了，并不是因为他口齿不清，恰好相反，而是因为他的口齿过于灵便。她告诉哈利关于哈福森的事。
“心包填塞-？”哈利高声说。
“内出血充满心包腔所导致的，使得心脏无法正常跳动，他们必须把很多血引-流-出来才行。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但他还在昏迷当中，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了，有任何进展我会再打给你。”
“谢了，还有什么我必须知道的吗？”
“哈根派两个保姆把尤恩·卡尔森和希雅·尼尔森送回了厄斯古德。我跟苏菲亚·米何耶兹的母亲谈过，她答应今天会带苏菲亚去看医生。”
“嗯，兽医试验所的肉块报告呢？”
“他们之所以指明中餐馆是因为只有在中国才会吃那种东西。”
“吃什么东西？”
“狗肉。”
“狗肉？等一下。”
音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车流声。哈利的声音再度传来。“可是挪威的中餐馆是不贩卖狗肉的，我的老天。”
“不是，这个例子很特别。兽医试验所设法分辨出品种，所以我明天会打电话去挪威畜犬协会询问，他们的数据库里有所有纯种狗和饲主的数据。”
“我看不出这会有什么帮助，全挪威的狗应该有数十万只吧。”
“我查过了，四十万只，至少每家有一只。重点是这种狗很罕见，你有没有听过黑麦兹纳犬？”
“你再说一遍？”
贝雅特又说了一遍，接下来几秒钟她只听见萨格勒布的车声，跟着就听见哈利喊道：“原来如此！非常合理，这个人必须找个藏身之处，我之前怎么都没想到？”
“想到什么？”
“我知道史丹奇躲在哪里了。”
“什么？”
“你一定要找到哈根，叫他授权出动戴尔塔特种部队。”
“躲在哪里？你在说什么啊？”
“货柜场，史丹奇躲在货柜里。”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奥斯陆不是很多地方吃得到黑麦兹纳犬。明天早上我会搭第一班飞机回奥斯陆，我抵达之前先叫戴尔塔特种部队和傅凯包围货柜场，可是先不要逮人，等我到了再说，明白吗？”
贝雅特挂断电话后，哈利站在街上看着饭店酒吧。酒吧里的音乐隆隆作响，半满的酒杯正等着他回去。
小救主已在罗网之中，现在需要的是清晰的头脑和不会发抖的手。哈利想到哈福森，想到被血淹没的心脏。他可以直接返回没有酒的客房，锁上房门，把钥匙扔出窗外。或者他可以走回酒吧，把剩下的酒喝完。他打个冷颤，深深吸口气，关闭手机电源，走进酒吧。
救世军总部的工作人员早已熄灯回家，只有玛蒂娜的办公室依然亮着灯。她拨打哈利的手机号码，同时自问：难道是因为他年长许多才让她觉得如此刺激？或者是因为他有太多压抑的情绪？还是他看起来如此无助？照理说那女-人在哈利家门口大吵大闹，应该会把她吓跑才对，但结果正好相反，她反而更想要……是的，她究竟更想要什么呢？玛蒂娜-呻-吟一声，因为计算机语音说她拨的手机号码不是关机就是收不到讯号。她打电话去查号台，查到哈利在苏菲街的住家市话，打了过去。一听见哈利的声音，她的心脏就怦怦乱跳，结果却是电话录音机。她有个完美借口可以下班顺路经过哈利家，没想到他竟然不在！她又留了一则留言，说她要提早把圣诞音乐会的票拿给他，因为明天早上开始她就得去音乐厅帮忙。
她挂上电话，忽然发现有人站在门口看她。
“里卡！你不要这样，吓我一跳。”
“抱歉，我正要回家，所以来看看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走的。我可以载你回家吗？”
“谢谢，可是……”
“你都已经穿上外套了。走啦，这样你就不用设定警报器了。”里卡干笑几声。上星期玛蒂娜有两次最后离开都误触新警铃，使得保全公司的人员特地前来查看，救世军只好支付额外费用。
“好吧，”她说：“谢谢。”
“没问题……”里卡吸了吸鼻子。
他心跳加速，鼻子里嗅到哈利·霍勒的气味，伸出一手小心翼翼打开-房门，在墙上摸索电灯开关，另一手举起手枪，指著黑暗中依稀可见的床铺轮廓。他吸了口气，打开电灯开关，灯光溢满整个房间。房内没有多余陈设，只有一张基本的床铺，整齐且空无一人，就跟公寓里其他房间一样。他已搜查过其他房间，最后来到卧室。他感觉心跳慢了下来。哈利不在家。
他把手枪放回脏牛仔外套的口袋，感觉手枪压碎了他从奥斯陆中央车站的厕所拿来的除臭锭。厕所旁有一台公共电话，他就是用那台电话查出哈利在苏菲街的住家地址。
进入这栋公寓比他想像中来得容易，他在大门按了两次门铃，无人回应，原本打算放弃，但他推了推大门，关着的门就开了。门锁没有卡紧，一定是天冷的缘故。他爬上三楼，看见哈利·霍勒的名字潦草地写在一段纸胶带上。他把帽子抵在门锁上方的玻璃，用枪柄一敲，玻璃应声裂开。
客厅面对后院，因此他冒险打开台灯，环顾四周，只见屋内是简朴的斯巴达风格，整理得有条不紊。
但他的特洛伊木马、可以带他去找尤恩·卡尔森的人，这时却不在家。不过他希望屋里有枪或弹药。于是他先从警察可能收藏手枪的地方开始找起，像是抽屉、柜子或枕头底下，但毫无所获。他开始逐个房间进行有系统的搜索，但也徒劳无功。接着他开始瞎翻乱找，这意谓着他不是自暴自弃就是狗急跳墙。他在电话桌上的信件下方发现警察证，上面有哈利·霍勒的照片。他把警察证收进口袋，接着又移动书本和唱片，并发现架上这些东西都依照字母排列。咖啡桌上放著一迭文件，他拿来翻看，翻到一张照片停了下来。这张照片的主题他看过无数次不同版本的：一个身穿制服的死人。那是罗伯·卡尔森的照片。另一份文件上有史丹奇的名字。又有一张表格上有哈利的名字，他往下看，看见一个熟悉名词的前方打了个勾：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表格上龙飞凤舞地签著名字。这究竟是枪枝执照还是枪枝申请表？
他放弃了。看来哈利把枪带在身上。
他走进狭小整齐的浴室，打开水龙头。热水令他颤-抖。他脸上的煤灰把水槽染成黑色。他打开冷水龙头，手上凝固的血液融化，水槽染成了红色。他擦干脸和手，打开水槽上方的柜子，找到一卷纱布，把手上被玻璃割伤的地方包扎起来。
但这里似乎少了些什么。
他看见水龙头旁边有根短须，像是刮胡子之后留下来的，但却没看见刮胡刀或刮胡泡，也没看见牙刷、牙膏或盥洗包。难道这个哈利·霍勒命案调查到一半竟然跑去旅行？又或者他跟女友同住？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见里头有一盒保存期限到六天后的鲜奶、一罐果酱、白吉士、三个炖肉菜罐头。冷冻库里放著切片luo麦面包，用保鲜膜包著。他拿出鲜奶、面包、两个炖肉菜罐头，打开炉火。烤面包机旁放著一份今天的报纸。鲜奶，今天的报纸。他开始觉得哈利·霍勒比较可能是去旅行了。
他从柜子高处拿下一个玻璃杯，正要倒鲜奶，有个声音忽然在屋里响了起来。他心头一惊，鲜奶掉落地上。
响起的是电话铃声。
他看着鲜奶在赤陶地砖上蔓延开来，耳中听见玄关传来急切的电话铃声。三声机械喀哒声过后响起五个哔声，接着一个女性声音充满室内，话声甚快，语调似乎很欣喜，笑了几声后挂上电话。他在这声音中听见了什么。
他把打开的炖肉菜罐头放在煎锅上，一如围城时期那样。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没有盘子，而是为了表示每个人吃的份量是一样的。他走进玄关，黑色小录音机闪著红色灯光，显示的数字是２。他按下播放键，录音带开始转动。
“我是萝凯，”一个女性声音说，这声音听起来比刚刚那个年纪大。女-子说了几句话后，把电话交给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开心地讲个不停。接着播出的是刚才的留言。他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听过这个声音，这是白色巴士上那个女-子的声音。
留言播放完毕后，他站在墙上镜子前，看着镜子下方贴著的两张彩色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是哈利、一名深发女-子和一个小男孩，他们穿着滑雪板站在雪地里瞇眼看着镜头。另一张是褪色老照片，里头是一个小女孩跟一个小男孩，两人都穿泳衣，小女孩似乎有唐氏症，小男孩是哈利。
他悠哉地坐在厨房里吃东西，同时留意楼梯声响。他在电话桌的抽屉里找到一卷透明胶带，把破了的玻璃贴回前门。吃完之后，他走进卧室，里头很冷。他在床-上坐下，用手抚摸柔软床单，闻了闻枕头，又打开衣柜，发现两件灰色平口内裤，一件折迭整齐的白色Ｔ恤，上头印着有如--湿--婆般的八臂人像，下方写着“FRELST!”，拯救，上方写着“Jokke
Valentinerne”（约克与瓦伦廷纳）。这些衣服都有肥皂香味。他换上这些衣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到哈利的照片、想到乔吉，把手枪放在枕头底下。尽管他极度疲惫，但仍感觉阴茎逐渐勃--起，顶着贴身又柔软的棉质内裤。他安心入睡，知道只要有人开门，自己会立刻醒来。
“坦然面对意外之事。”
这是警察特种部队戴尔塔小队队长希维德·傅凯的座右铭。他站在货柜后方的小山脊上，手持无线电对讲机，耳中充满出租车、轿车、卡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准备返家过节的轰轰声响。他身旁站着督察长甘纳·哈根。哈根身上的绿色防弹背心领子高高翻起。傅凯的队员位在他们下方寒冷冰封的黑暗中。他看了看表，两点五十五分。
十九分钟前，警铿队的德国狼犬闻出红色货柜中有人。尽管这项任务看起来十分简单，傅凯却不喜欢眼前这个状况。
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在他接到哈根的电话，命令五名优秀的警察特种部队队员在警署整装待发之后，只花了五十五分钟就达成命令。戴尔塔小队共有七十人，绝大多数都斗志高昂、训练精良，平均年龄三十一岁。他们依需要制定详细计划，任务包括所谓的高难度武装行动；特种部队就是专门执行这种高难度任务。现场除了戴尔塔小队的五名队员之外，还有一名来自军方的ＦＳＫ武装特种部队队员，这就是让傅凯不安的原因。此人是哈根亲自调来的一流神枪手，他说自己名叫亚隆，但傅凯知道ＦＳＫ队员向来不用真名。事实上ＦＳＫ自一九八一年成立以来，就一直是极为神秘的单位，直到著名的持久自由行动在阿富汗展开之后，媒体才掌握到这个精良部队的一些确切细节。然而从傅凯的角度来看，这个部队比较像是神秘的兄弟会。
“因为我信任亚隆，”哈根对他如此简单解释。“你还记得九四年的那一枪吗？”
傅凯对桑德福德机场的人质挟持事件记忆犹新，因为当时他就在现场。事后没有人知道那救命的一枪是谁击发的，只知道子弹穿过挂在汽车挡风玻璃前的防弹背心腋窝，击中银行抢匪的头部。抢匪的脑袋就在全新富豪轿车的后座如同南瓜般爆开。事后车商回收这辆轿车，加以清洗并重新出售。但这并不是令傅凯感到不安的地方，就连亚隆带着一把他从未见过的步枪也不会令他感到不安，枪托上刻着“MÄR”字样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时亚隆趴在目标区域外的某处，配备雷射瞄准器和夜视镜，并回报说他清楚看见货柜，除此之外，每当傅凯要求他回报最新情况时，他都只咕哝了事。但这也不会让傅凯觉得反感。他之所以不喜欢眼前情况，是因为亚隆根本不需要在现场，他们根本不需要神枪手。
他犹疑片刻，把对讲机拿到嘴边。“阿德勒，准备好就闪灯。”
货柜旁出现一个灯光上下移动。
“各就各位，”傅凯说：“准备进入。”
哈根点了点头。“很好。傅凯，在行动之前，我想先确认我们两个人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们都认为最好现在就进行逮捕行动，不必等霍勒回来。”
傅凯耸了耸肩。再过六小时就天亮，届时史丹奇会从货柜里出来，这样就可以在空地上放出警铿来追捕。大家都说哈根亟欲立功，为自己做好准备，时机一到就坐上总警司的位子。
“是的，听起来很合理。”
“很好，我会在报告里写说这是一场共同决定的行动，以免有人说我先行逮人，抢下功劳。”
“我想没有人会这样怀疑吧。”
“很好。”
傅凯按下对讲机上的发话键。“两分钟后行动。”
哈根和傅凯鼻中喷出的白气交织成一片云雾，随即消失。
“傅凯……”对讲机传出阿德勒的低低话声。“有个男人从货柜里走出来。”
“大家做好准备，”傅凯用坚定冷静的口气说。坦然面对意外之事。“他是要出去吗？”
“不是，他只是站着。他……看起来好像要……”
砰的一声枪声响起，在黑暗的奥斯陆峡湾里回荡，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
“妈的怎么回事？”哈根说。傅凯心想，那是意外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