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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4)

我才晓得,那些架双拐的人怎么爬得动六层楼。

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正在抢救朱阿 姨。护士不比我大多少,在朱阿姨手上扎一 针,没血;又扎一针,还没血。那男医生嘴 里哄她:"不要慌,慢慢来,在护校不是老拿 橡皮来扎吗?把她当橡皮就不紧张了......”

我叹了一口气。朱阿姨的脸这些人平时 也看不到的,别说她光溜溜的身-子。我已挤 到最前面,回头看看朱阿姨现在的观众。我 的脊梁太小,什么也不能为朱阿姨遮挡。

朱阿姨这下子全没了板眼,怎么摆布怎 么顺从。她眼倒是睁着,只看着天花板上的 黑蜘蛛网。针怎么扎她的皮肉,她都不眨 眼。

护士医生做完了事,把一条白布单盖在 朱阿姨的白身-子上。就像大幕关上了,观众 散戏一样,周围的人缩缩颈子,松松眼皮,

砸嘴巴,慢慢走开了。


我跑进护士值班室。一个老护士在打毛线。

我叫唤:"哎,要床棉被! ”

护士说:〃谁要? ”

“天好冷,怎么不给人家盖被子? ”

"你这个小鬼头哪来的?出去! 〃她凶得很。

〃就一条薄被单!"我跟她比着凶。我想 好了:只要她来拖我,我就踢翻那个大痰 盂。〃为什么不给人家穿衣服? ”

老护士的毛线脱针了,顾不上来拖我。 她一面穿针脚一面说:“穿什么衣服?浑身都 插着管子你没长眼?她知道什么?她是棵大 白菜了,你晓得吧?不晓得冷的,不晓得-羞- 的! ”

〃大白菜也晓得冷!也晓得-羞-! 〃我说。

那男医生这时出来了,看看我,手上净 是肥皂泡。他那手碰了朱阿姨,他倒要用那么多肥皂!他对我笑笑说:"她是你妈? ”

〃是你妈! 〃我说。

我最后还是把他们闹烦了,扔出一条被 子来。

我给朱阿姨盖严了。我坐在她床沿上睡 了一小觉,醒来见被子给-撩-在一边。朱阿姨 还是又冷又-羞-地躺在橡皮管道的网里。

韦志远听着听着把头低下来。

我讲着讲着就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 头顶那个白得发蓝的发旋。那个圆圆的旋涡 白得发蓝,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它。他 的耳朵也很好看,又小又薄,一点都不奇形 怪状,耳朵里有一层灰尘。

我说:〃哎,韦志远。"他不理我。

我又说:“朱阿姨可能不会死的。他们说 过几天她可能会醒过来的。革命小将说了, 她一醒过来,他们会把她和别人关在一块,

她就不会吃安眠药了。"

他还是不理我。其实他从来都不怎么理 我。其实他从来不怎么理任何人。有人说大 清早天不亮,听见男厕所里有人唱戏,都唱 男女对唱的段子:男腔他就唱,女腔他哼胡 琴伴奏。跑进去,看见唱戏这个人是韦志 远。他蹲在茅坑上,唱得好感动的,眼圈都 红了。

其实韦志远人在看门,心根本不在看 门。有次他拿了一大厚摞纸到我家,说他写 了个戏,是写给朱阿姨唱的,请我爸给指 教。他走了,我爸把那一摞纸往床下一塞-。 他床下面塞-满稿子,老鼠没啃完旧的,新的 又塞-进来了。只要人家向我爸讨还稿子,爸 就会猛一拍人家肩膀说:“他妈的写得真不 赖!好好干,再改它几稿! 〃人家一听就开心 了,哪怕爸用他的稿子揩-屁-股他也不计较 了。

韦志远不同,一个礼拜后他又来用手指 "暗嗒暗”弹我家门。我爸拔上鞋后跟就要出 去。韦志远脸洗得白白的,站在门口。我爸 说:"谁来的电话? ”韦志远说:"不是......"我

爸说:"挂号信?"韦志远笑笑说:“您叫我过 几天来的。我的剧本......"

我爸来不及耍花招了,说:“哦......我正

看到精彩的地方!下个礼拜怎么样?我跟你 好好谈,啊?"

韦志远还不走,问:71点? ”

我爸不耐烦地说:71点都行,几点都 行!"

爸关上门就说:〃这种人也想写剧本!这 种人也想写剧本给朱依锦唱......"他像牙疼一

样咧着嘴。他只好到床下又扒又刨,扒出一 摞稿子,四周给老鼠啃成了邮票的锯齿边, 他用手拍拍上面黑麻麻的老鼠屎,说:“他也 写剧本,我就能做女-人生孩子了!"

爸刚泡了茶,点了烟要看韦志远的稿,李叔叔抱着棋盒,拎着棋盘进来了。那时李 叔叔还没想到半年后自己会从和平鸽上跳下 来肝脑涂地。

第二个星期韦志远又来了。听见他〃嗒嗒 嗒”地弹门,我爸赶紧套上我妈搬煤的脏手 套,门一开就对韦志远说:〃你看你看!正在 搬煤饼!"韦志远一声不响照爸的意思把煤饼 从我家厨房一块块搬到晾台上,白脸让汗淌 黑了。我爸对他说:“下礼拜吧?今天我累 了。"

韦志远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来。后来“文 化大革命”也来了,把我爸救了。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韦志远的。我 已经成了个很不响很不响的人,但我跟韦志 远还是有话说的。我把许多秘密告诉了他, 比如,我下雨天总要跑到菜场去捡硬币。因 为下雨天硬币落在地上人家听不见。我存了 许多硬币,有时我妈会问我借,我催她还 我,她就很赖皮地笑:"借你小钱,将来还你 大钱! ”大人在向小孩借钱时的面孔非常非常有趣。有时我就是为了看一下我妈那样有趣 的面孔而慷慨地把钱借给她的。

朱阿姨在医院住了三天了,还是老样 子:多半时间是安静躺着,偶尔乱动一阵 子,把我给她遮盖得很好的棉被踢开。我从 家里搬了一把小折叠椅,坐在她床边。大家 来看她的身\_体,一看见我瞪眼坐在那里,也 不大好意思了。我很少上厕所,憋得气也短 了,两腿拧成麻花才去。因为每次上厕所回 来,朱阿姨的身-子总是给晾在那里。我也尽 量不睡觉,除了觉睡我,那是没办法的事。 有回睡得脑子不清爽,看见那个电工走到床 边,他看我头歪眼合像个瘟鸡,就假装嘴巴 一松,把香烟头掉落在朱阿姨被子上。他马 上装出慌手乱脚的样子去拍打被子,生怕烟 -屁-股把朱阿姨点着似的用手在朱阿姨身上扑 上扑下。棉被还就是给他拍打不掉。他干脆 抓起棉被来抖,好像要把火灾的危险抖抖干 净。他眼睛一落在朱阿姨的身\_体上,手就僵 住了。这个又瘦又白的身\_体天天都在缩小、干掉,两条甩水袖的胳膊开始发皱了,胸脯 又薄又扁,一根鲜艳刺眼的橋黄色橡皮管不 知从哪儿绕上来。电工动也不动,只有脖子 上的大橄榄核在乱动。不知他认为朱阿姨的 身\_体是太难看,还是太好看了。朱阿姨是一 只白蝴蝶标本,没死就给钉在了这里,谁想 怎么看就怎么看。她不防护自己,在你眼前 展览她慢慢死掉的过程。她过去的多姿都没 了,过去的飞舞都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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