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外国文学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三

当天夜晚,约摸九点钟光景,六号路上一家简陋的饭馆里走出两个人来。他们相貌丑陋,营养不良,除了最低的智力以外什么也没有,连那种使生命具有生气的动物的活力也没有;他们不久以前还在一片陌生的国土上的一个肮脏的城市里受冻挨饿,被虱子折磨;他们穷困,没有朋友;一生下来就像浮木似的被人乱扔,他们会像浮木似的被人乱扔到死。他们穿着美国陆军的制服,两个人的肩膀上都佩着从新泽西征调来的那个师的番号;他们三天以前刚被运到这里来。

两个人当中身个高的那一个叫卡罗尔·基(1),这个姓叫人想起,在他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是蕴藏着某种潜力的血液,尽管由于一代代的退化,这种血液已经被稀释得很淡了。但是,即使有人没完没了地盯着看他那张没有下巴的长脸、他的呆滞的水汪汪的眼睛和高颧骨,也找不出一丝他祖先的禀赋和与身俱来的智力。

他的伙伴是黑皮肤,罗圈腿,一双老鼠眼,还长着一个残缺了大部分的鹰钩鼻。他那种好勇斗狠的姿态明摆着是故意装出来的,是从那个充满谩骂和攫夺、充满体力恐吓和体力威胁的世界上借来的一种保护工具,他一向就是生活在那个世界上的。他叫格斯·罗斯。

他们离开那家饭馆,在六号路街上一路闲逛过去,带着既有极大的兴趣、又完全超然的态度挥舞着牙签。

“上哪儿去?”罗斯问,他的声调听起来好像哪怕基建议去南海群岛,他也不会感到惊奇。

“咱们去试一试,是不是能弄到一点酒,你看怎么样?”禁酒时期(2)还没有开始。他提出去弄酒,是因为法律规定禁止把酒卖给士兵。

罗斯热烈地表示同意。

“我有了一个主意,”基想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在这一带有一个兄弟。”

“在纽约?”

“对。他是个老家伙。”他的意思是说,那是一个哥哥。“他在一个小饭馆里当侍者。”

“也许他能给咱们弄一点。”

“我想他能!”

“说真的,我明天再也不穿这身该死的军服了。再怎么着也不穿了。我要为自己去弄一套像样的便服。”

“嘿,我也许不要。”

他们两人的钱加在一起还不到五块,所以他们的打算主要是说着玩的,反正没有害处,而且是一种安慰。不管怎样,这样说说好像使他们两人都感到高兴,因为他们用低低的笑声和提到《圣经》里一些大人物来加强他们的谈话效果,还另外加上这样一些强调的措辞,像“啊,老弟!”“你知道!”和“我看是这样!”重复了许多次。

这两个人的全部精神食粮就是一声用鼻音表示的不满意见,那是针对养活他们的机构——部队、商店,或者贫民院——和那个机构中的他们的顶头上司的,而且随着岁月的推移,那种意见越来越大了。直到那天早晨,那个机构是“政府”,那个顶头上司是“上尉”——他们从那里溜出来,眼下还没有选定新的束缚。现在他们隐隐约约地感到不自在,感到前途未卜,一肚子怨气,还有点心情不安。他们煞费苦心地假装对自己能脱离军队感到宽心,还互相保证军纪再也不能统治他们顽强的、爱好自由的意志,借此掩盖他们目前的心境。然而,事实上,他们觉得在这新得到的、毫无疑问的自由中还不及待在监狱里自由自在。

基突然加快步子。罗斯抬头看去,一眼看到街上五十码外聚集了一群人。基低声笑起来,开始向人群跑去;因此,罗斯也低声笑起来;他那两条短罗圈腿在他伙伴的迈着大步的笨拙的长腿旁迅速移动。

一走到人群的外围,他们就马上变成其中一分子,分辨不出来了。这群人当中有穿得破破烂烂的、醉醺醺的平民,也有属于许多师的、带着不同程度的醉意的和没有喝过酒的士兵,大伙儿围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犹太人,他留着很长的黑色连鬓胡子,在做手势;他一边挥舞两条胳膊,一边在发表一篇激昂慷慨、然而简明易懂的演说。基和罗斯已经挤到接近前排了,他的话打动了他们共同的意识,他们怀着强烈的猜疑仔细打量着他。

“……你们从战争中得到什么呢?”他狂热地喊叫,“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你们发财了吗!你们得到许多送上来的钱吗?——没有;你们要是保全了性命和两条腿的话,就算是幸运的啦;你们要是回来发现老婆没有跟别的花了钱避免参加战争的男人一起跑掉,那你们就算是幸运的啦!这就是你们幸运的时刻!除了约翰·皮尔庞特·摩根和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3)以外,谁从战争中得到什么呢?”

就在这当儿,那个矮小的犹太人的演说被打断了,他留着胡子的下巴尖上被狠狠地揍了一拳,他向后倒下去,手脚笔直地躺在人行道上。

“该死的布尔什维克!”那个动手打人的、当铁匠的大个子士兵喊叫。传来一阵闹哄哄的赞同声,人群围得更近了。

那个犹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五六个拳头向他伸过去,他顿时又倒下去。这一回,他躺着不站起来了,他嘴唇里面和外面都开裂了,鲜血从伤口渗出来。

响起了一片骚动的人声;不到一分钟,罗斯和基发现他们自己挤在混乱的人群里,在六号路上涌过去,领头的是一个身材瘦削、戴着一顶帽边下垂的帽子的平民和那个使演说迅速结束的结实的士兵。人群很快地越来越大,大得吓人;另外还有一批害怕卷入是非的平民组成一条人流沿着人行道跟在他们后面,用间歇的叫好声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支持。

“咱们上哪儿去?”基对紧挨在他身旁的那个人大声喊叫。

贴在他身旁的那个人指指那个戴着垂边帽的带头人。

“那个人知道哪儿还有许多他们的人!咱们去给他们瞧瞧!”

“咱们去给他们瞧瞧,”基高兴地对罗斯低声说,罗斯兴高采烈地对挨在他另一边的那个人重复着这句话。

队伍飞快地在六号路上走着,到处都有士兵和水兵参加进来,还随时有平民参加进来;平民们总是嚷着说,他们刚离开部队,好像是在出示一张新成立的体育和游乐俱乐部的入场证似的。

后来,队伍拐弯到一条横路上,接着向五号路走去;人群里到处都在传说,他们是到托利弗会堂赤色分子的开会地点去。

“在哪儿啊?”

这个问题在队伍里传开去;过了一会儿,答案传回来了。托利弗会堂在十号街上。另外有一伙士兵去砸会场,现在已经到了那儿啦!

但是,十号街听起来很远,话音刚落,就响起一片-呻-吟。有二十来个人离开了队伍。其中有罗斯和基,他们放慢脚步,变成闲逛,让更热心的人继续向前跑去。

“我情愿去弄点酒,”基说,他们停下来,然后在一片“挨枪子的!”和“开小差的胆小鬼!”的喊叫声中向人行道走去。

“你的哥哥在这一带工作吗?”罗斯问,装出一副像是从浅薄的话题谈到不朽的话题的人的神气。

“他应该在这一带,”基回答,“我已经有两年没看到他了。从那时起,我出门到宾夕法尼亚去了。也许他晚上不工作也难说。就在这一带。要是他没离开的话,那他保证能给咱们弄一点。”

他们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几分钟,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在五号路和百老汇中间一家装潢讲究、烹调低劣的饭馆。基进去打听他的哥哥乔治,罗斯在人行道上等着。

“他不在那儿了,”基一边走出来,一边说,“他在戴尔莫尼科当侍者。”

罗斯聪明地点点头,好像他早就料到似的。人不应该对一个能干的人偶尔掉换工作感到惊奇。他从前认识一个侍者——接着,他们一边走,一边长篇大论地谈论到底侍者挣的工资是不是比小账多——最后的结论是,这取决于那个侍者工作的饭馆的社会地位。两个人互相给对方描绘了百万富翁在戴尔莫尼科进餐的景象,说什么他们只喝了一夸特香槟酒,就把五十元票面的纸币乱撒,在这以后,两个人就都暗自想到当侍者了。事实上,基的狭窄的头脑里正在悄悄地打定主意,要求他哥哥给他找一个职位。

“一个侍者能够把那些家伙剩在瓶里的香槟酒一古脑儿喝完,”罗斯简直津津有味地提醒说,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加了一句,“啊,老弟!”

他们来到戴尔莫尼科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他们惊奇地看到一辆辆出租汽车像流水似的开到门前,车子里走出美妙的、没有戴帽子的年轻女士,每一个都有一个穿夜礼服的直挺挺的年轻绅士陪着。

“这是舞会,”罗斯肃然起敬地说,“也许咱们还是不进去好。他会很忙的。”

“没什么,他不会忙的。他应付得了。”

他们犹豫了一下,走进那扇在他们看来最不复杂的门,发现他们自己在一间小餐厅里,顿时拿不准该怎么办,就忐忑不安地站在餐厅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他们脱下军帽,拿在手里。他们的心头蒙上一片愁云;房间的一头有一扇门砰地打开,把他们两人吓了一大跳,只见有一个侍者像彗星似的出现,飞快地穿过房间,走进另一头的一扇门,不见了。

侍者们像闪电似的这样经过了三次,他们运用所有的机智总算叫住了一个。那个侍者转过身-子,怀疑地望着他们,接着用猫一样轻的脚步走近来,好像准备着随时转身逃跑。

“喂,”基开始说,“喂,你认识我哥哥吗?他在这儿当侍者。”

“他姓基,”罗斯加了个注解。

认识的,那个侍者认识基。他在楼上,他想。在那个最大的舞厅里,正在举行一次盛大的舞会。他会去告诉他。

十分钟以后,乔治·基出现了,带着极大的猜疑招呼他弟弟;他的第一个最自然的念头是,他弟弟是来向他借钱的。

乔治是高个子,没有下巴,不过他跟他弟弟在其他方面却一点不像了。这个侍者的眼光并不呆滞,而是机伶和闪亮的,他的态度温和,看得出一直是在室内工作的,稍微有点优越感。他们照例互相问好。乔治已经结婚,有了三个孩子。他听到卡罗尔参军以后到国外去过,相当有兴趣,但是并不认为了不起。这使卡罗尔失望。

“乔治,”客套话结束以后,做弟弟的说,“我们要弄一点酒,他们不卖给我们。你能给我们弄一点吗?”

乔治考虑着。

“行。也许我能。不过,也许得要半个钟头。”

“好吧,”卡罗尔表示同意,“我们等。”

这当儿,罗斯开始朝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去,不料乔治发火地大喝一声,吓得他马上站起来。

“嗨!注意啦,你!不能坐在这儿!这间房间全布置好了,十二点钟要开宴会的。”

“我不会弄坏它的,”罗斯气呼呼地说,“我敷过去虱剂。”

“别在意,”乔治严厉地说,“要是侍者头儿看到我在这儿说话,他会狠狠地骂我一顿。”

“哦。”

一提到侍者头,对另外两个人来说,就是理由充足的解释了;他们忐忑不安地摸着国外带回来的军帽,等着他安排。

“我告诉你们,”乔治停顿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地方,你们可以在那儿等着;你们跟我来吧。”

他们跟着他走出另一头的那扇门,穿过一个没有人的餐具室,从一段黑暗、盘旋的楼梯走上去,最后走进一间小房间,那里摆着一堆堆桶和一排排硬毛刷子,有一盏孤零零的电灯亮着,发出暗淡的光线。他收下两块钱,答应半个钟点以后送一夸特威士忌来,就把他们撇在那里走了。

“乔治挣得不少,我敢打赌,”基一边在一个倒放着的桶上坐下来,一边神情阴郁地说,“我敢打赌,他一礼拜能挣五十块。”

罗斯点点头,吐了一口唾沫。

“我也敢打赌,他是挣这么多。”

“他对舞会说了些什么?”

“许多大学生。耶鲁大学的。”

他们两人互相严肃地点点头。

“说不准那群士兵眼下在哪儿吧?”

“我不知道。我知道那对我来说真他妈的走得太长了。”

“对我也太长。你不会看到我走得那么远了。”

十分钟以后,他们坐立不安起来。

“我去看看那一头外面是什么,”罗斯一边说,一边小心谨慎地向另一扇门踱过去。

那是一扇绿呢弹簧门;他小心地推开一英寸。

“看到什么?”

罗斯剧烈地吸了一口气,才开口回答。

“他妈的!啊呀,这儿有酒!”

“酒?”

基走过去,同罗斯一起站在门口,一个劲地望着。

“不管是对谁,我都敢担保,这是酒,”他集中精神盯着看了一会儿以后说。

那间房间比他们待的那间约摸大一倍——已经准备好,用来开一次豪华的酒会。两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上摆着一排排听凭选择的瓶酒,威士忌啦、杜松子酒啦、白兰地啦、法国和意大利苦艾酒啦,还有橘子汁,那一瓶瓶排得整整齐齐的苏打水和两个空的盛潘趣酒的大钵就不用说了。房间里眼下还没有人。

“那是为他们那场刚开始的舞会准备的,”基低声说,“听到小提琴的演奏声吗?嗨,老弟,跳支舞我倒不反对。”

他们轻轻地关上门,交换了一个互相领会的眼色。用不着互相试探就已经完全知道。

“我真想拿上两瓶,”罗斯加重了语气说。

“我也想。”

“你想咱们会被人看到吗?”

基考虑着。

“也许咱们还是等他们开始喝了以后才下手好。他们现在把那些酒摆得整整齐齐,所以他们知道有多少瓶。”

他们为这件事争论了几分钟。罗斯一心想,在有人走进房间以前,现在就拿一瓶,塞-在上衣下面。但是,基主张谨慎。他害怕他可能给他哥哥惹麻烦。要是他们等到开了几瓶酒以后,那么拿上一瓶就毫无关系,人人都会想准是哪个大学生干的。

他们还在争论的时候,乔治·基走进来,只对他们咕哝了一下,就匆匆穿过房间,从绿呢弹簧门里走出去。一分钟以后,他们听到几下噗噗的开瓶塞-的声音,接着是劈劈啪--啪的冰块声和哗哗的倒酒声。乔治在调潘趣酒。

两个人互相看着,高兴地咧开了嘴笑起来。

“啊,老弟!”罗斯低声说。

乔治又出现了。

“说话轻点,小伙子,”他迅速地说,“你们要的东西我五分钟以后给你们取来。”

他从他进来的那扇门里出去。

等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越来越轻,罗斯小心谨慎地望了一眼,就倏的窜进那间充满欢乐气氛的房间,拿了一瓶酒回来。

“嗨,你听我说,”他们兴高采烈地享用第一口酒的时候,他说,“咱们等他来,问他咱们是不是能待在这儿,喝他给咱们拿来的酒——你瞧。咱们告诉他,咱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喝酒——你瞧。那么咱们能趁那边那个房间里没有人的当儿,悄悄溜进去,塞-一瓶在咱们的上衣底下。咱们不是就有足够的酒,可以让咱们喝上两天了——懂吗?”

“当然啦,”罗斯热烈地同意。“啊,老弟!要是咱们想卖给士兵的话,咱们就能随时卖给他们。”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满心欢喜地想着这个主意。接着基伸起手来,解开那件值日军官的上衣的领扣。

“这儿很热,是不?”

罗斯热切地同意。

“热得像地狱。”

【注释】

(1)作者暗指卡罗尔·基是美国国歌《星条旗》的歌词作者弗朗西斯·斯科特·基(1780—1843)的后代。

(2)1920年起,美国历史上的禁酒时期开始。此篇的情节是发生在1919年5月1日夜晚,故作者说禁酒时期还没有开始。

(3)这两人是美国财阀。

在线阅读网:http://www.yuedu8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