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在线阅读网 > 外国文学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六

前面说过,这篇小说不打算写他的一生——不过有时笔下无意,也不免写进了一些与他少年时代的梦幻无关的事情。这些梦幻的来龙去脉到此已差不多交代完毕,他的故事也就要结束了。末了就剩一件小事还需要叙述一下——算来那又是七年以后的事了。

事情发生在纽约,当时他在纽约已经干得非常得意,真可谓得心应手,无往不利。他那年已经三十二岁,除了大战刚结束时匆匆去了一次以外,七年来一直没有到西部去过。这回正好有个叫达夫林的人从底特律来,因为要谈点买卖,便到他的办事处来看他,结果当场发生了这样一件小事,可以说,从此就宣告了他生活中这个特定侧面的结束。

“原来你是中西部的人啊,”那个叫达夫林的人随随便便地抓住了一个话头说。“这倒希奇——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大概是在华尔街生养长大的哩。我告诉你——我在底特律有个最要好的朋友,他的妻子跟你正好是同乡。他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还替他们当招待呢。”

德克斯特猜不透他底下还要说些什么,一时没有接口。

“他妻子叫裘迪·辛姆士,”达夫林这话的口气似乎也很平淡,“娘家姓琼士。”

“啊,我认识她。”德克斯特隐隐感到有些耐不住了。裘迪结婚的消息他自然早已听说了——大概是有意没去打听吧,所以以后的消息他就都不知道了。

“蛮好的姑娘,”达夫林的脸色莫名其妙地沉了下来,“我真有点为她难过呢。”

“怎么?”德克斯特心里有根弦一下子警觉了起来,敏感了起来。

“唉,路德·辛姆士八成儿是神经出了点问题。倒不是虐待妻子,他就是灌饱了酒,在外边到处逛荡——”

“妻子倒没有在外边到处逛荡?”

“哪儿呀。守在家里看孩子。”

“哦。”

“人老珠黄啦,”达夫林说。

“老?”德克斯特嚷了起来。“哎呀,老兄,她今年才二十七哪。”

他满脑袋就是一个狂热的念头,恨不得冲出门去,马上搭火车赶到底特律。他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你大概还有事吧,”达夫林赶快向他道歉。“我实在不知道——”

“没有,我没有事,”德克斯特口气平静了下来。“什么事也没有。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你说她今年才……二十七吗?不,不,是我说她今年才二十七。”

“对,是你说的,”达夫林觉得有点无趣。

“那你说下去,说下去。”

“说什么?”

“裘迪·琼士的事呀。”

达夫林望着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哎呀,还说什么呢——要说的事我都跟你说啦。她丈夫待她可真够凶的。不过要说到离婚什么的,那也不会。有时她丈夫把她欺侮得够呛的,她倒反而又原谅了他。依我看哪,其实她倒是爱她丈夫的。她刚来底特律那会儿,倒是个漂亮的姑娘。”

漂亮的姑娘!德克斯特觉得这话简直荒唐。

“那么她现在就不漂亮了吗?”

“喔,还蛮不错。”

“那倒要请教了,”德克斯特说着,突然一-屁-股坐了下来。“你的话我不明白。你说她本来‘倒是个漂亮的姑娘’,可现在呢,你又说她‘还蛮不错’。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裘迪·琼士怎么能说是个漂亮的姑娘呢。应该说是个绝色的美人。哎,我认识她,我认识她。应该说是个——”

达夫林一听乐得直笑。

“我不打算跟你吵架,”他说。“我认为裘迪是个好姑娘,对她我也很有好感。可我真不明白,像路德·辛姆士这么一个人,怎么会一见她就风魔呢?当时他硬是风魔了。”然后又补上一句:“女-人多半就是这么回事。”

德克斯特两眼紧盯着达夫林,心里一连串的胡思乱想:他这话一定有个缘故吧。是这人少个灵心慧眼呢,还是私下难道有什么怨仇?

“女-人往往就是这样,说老就老了,”达夫林说着啪的一声打了个“榧子”。“甭说你是个过来人了。大概我也健忘,已经把她结婚时的那份丰采全给忘了。我跟她常见面都是后来的事啦。她一双眼睛还是挺漂亮的。”

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袭上了德克斯特的心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喝得大醉。达夫林说了句什么,他一听哈哈大笑——这他是清楚的;可那到底是句什么话,有什么好笑——他就说不上了。不一会儿,达夫林走了,他就在长沙发上躺下,透过窗子望起纽约天边的景色来。夕阳渐渐沉到了那一溜高楼的背后,留下一抹粉红金黄的残霞,自有一种朦胧的美。

他本来以为自身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事到如今,已经不怕再受到什么打击了——但是现在他才明白,他刚才分明又失去了点什么,那种痛切的感受,决不下于他娶了裘迪·琼士,眼看着她红颜老去。

梦幻都无影无踪了。他心窝里像是给挖去了一大块。他不禁有些心慌意乱,赶紧用手掌使劲捂住了两眼,拼命地回想啊,回想:雪莉岛拍岸的细浪,月光下的阳台,高尔夫球场上的格子布球衫,明净的阳光,她脖子上那金黄色的细软的汗毛。还有那亲-吻时的滋润的嘴唇,那带着忧伤的哀怨的眼波,那早上面目一新的清丽的风姿。唉,这些都已一去不复返了!都已成为前尘旧事,今天不可再寻了。

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流下了眼泪。但是今天流泪,为的是他自己。他顾不上仪容不整,也顾不上手在发抖。他不是没有想到,可是他已经无心顾及了。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了,再也回不来了。门已经关上了,太阳也已经下山了,彩霞早已敛尽,只留下了那亘古不变的钢一般灰色的天穹。他即便有过什么辛酸,也都留在那幻想的世界里了,留在那青春的世界里了,留在那生活丰富多彩、引得他大做其冬天之梦的世界里了。

“从前,”他自言自语说,“从前我心里总有那么股劲儿,可如今已经没了。如今已经没了,已经没了。我哭不出来。我没有心思。那股劲儿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蔡慧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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