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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李春秋第一次见到儿子这么热衷于上学,什么三番五次地起不了床,磨磨唧唧地吃不完饭,临出门前系不上扣子,在这个早晨统统消失了。想到又能跟美兮坐在一起,再也不用忍受老师的脸色和同学的嘲笑,李唐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学校去。李春秋也有点儿被儿子的兴奋情绪感染,尤其出门前,李唐-搂-着他的胳膊,说“爸爸,你可真是个大英雄”的时候。

刚走出家门,李春秋远远就看见丁战国家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昨天送走陈立业,他俩一起回局里还福特车,又一起骑车回的家。现在车在这里,丁战国后来又去了局里?那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事?

“李唐,李唐!”丁美兮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李春秋的思路。丁战国也跟在女儿身后,走出了家门。寒冷的早晨,他习惯性地吸溜着鼻子,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憔悴。

“把车开回来了,昨晚又有任务?”李春秋骑车走到吉普跟前,问道。

“倒霉催的。昨天晚上回来以后,又接着一个线人的电话,道儿又远,半夜还得跑到局里去开车。”

李春秋本想再问问,只见李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自行车上溜下来,叫嚷着:“爸爸,我要坐汽车!”

“得了吧,你看看丁叔叔那样子,估计他已经一宿没合眼了,他开车你敢坐吗?”

“小看我!”不等李唐说话,丁战国就不服气道,“就是三天三夜不合眼,给我辆坦克,也能开走。李唐,上车!”在两个孩子的嬉笑声中,吉普车飞驰而去。

办公室的门微微开着。虽然没送孩子比平时早到了一些,但助手小李还是赶在李春秋到来之前,把办公室收拾停当——桌上的茶杯热气腾腾,茶叶在杯子里还没有完全展开。李春秋开始翻阅桌上的资料文件,可前后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找到昨天交代下去的工作总结。

现在再看那杯茶水,李春秋都觉得它有点儿心术不正。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冲楼道里喊道:“小李,人呢?”

“这儿呢。”小李应声从一扇门里走出来。见李春秋铁青着脸,扭头回了办公室,他赶紧跟了过来,刚一进门,就被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大早晨跑哪儿开小差去了?科里的年终总结怎么就这么点儿?剩下那些呢?”

“不是,李哥,我……”小李刚想解释,但话没说完,就又被打断了。

“不是什么?我昨天工作交代得不够清楚吗?我告诉你,以后茶水不用你倒,干好你自己的活儿。我就在这儿等你,工作总结,现在就弄!”

李春秋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顿。其间,小李几次想插话,都被他堵了回去。直到最后,见他半天不言语,小李才有点儿委屈地说:“李哥,我被借调了。”

“借调?谁借调你?”李春秋问道。

“我!”丁战国说着,走了进来,“对不住啊,事儿太多,一早还想跟你说来着,一宿没睡,脑子都是木的,忘了。”

“什么意思?借调他干什么?”李春秋觉得有些不寻常。

丁战国没有马上回答李春秋的问题,拍拍小李肩膀,让他赶紧回那边干活。小李看了一眼李春秋,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我的人现在倒是对你言听计从了。”见小李这么顺从丁战国,李春秋有点儿别扭,气不顺地说道,“你倒是说说,他一个实习法医,借调到你那儿能干什么?拿着枪出去抓特务啊?”

“看你说的,我那儿也不都是武的。文的这种细活儿,除了女同志,也就是你们这些拿手术刀的能干好了。”

“细活儿?”李春秋更加不明所以。

会议室里,宽大的桌子被许多碎纸片掩盖起来,许多纸片边沿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四五个女同志,加上小李,人手一把小镊子,在碎片里认真地挑拣着。

李春秋拿起一块纸片,问道:“什么东西,碎成这样?”

“账本,都是从鼎丰酒楼的爆炸现场捡回来的。”

“这有什么用?”

丁战国小心地捡起一块碎片,拼入桌面一张已经成型多半的纸面上:“有些时候,能告诉我们真相的,不一定只是人。这个流水账本上除了鸡毛蒜皮的账单,还有宝贵的赊账记录。”

李春秋明白了,问道:“你想找到爆炸案前一天晚上的那一页?”

丁战国微微点头道:“如果能把那一页拼出来,就能找着那天晚上在酒楼里赊过账的人。”

“赊账?”

“只有赊账的人才会留下名字。万一老天爷睡醒了睁开眼,把这个人送到我面前,我们就能知道那天晚上,他在酒楼里到底看见了些什么。他很有可能告诉我们,他看见了两个接头的人。”

“喝酒没钱,还得赊账,这种酒鬼能记得起来吗?”

“我相信,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丁战国走过去接起电话,很快脸上显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救过来了?太好了。一定要盯好,千万不能再出岔子。就算是嚼烂了馍给她灌,也得保住这条命。”

“尹秋萍?”见丁战国挂了电话,李春秋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没想到能把她救回来。今天早晨,老喜鹊没白叫啊。”

“一个决意要死的人,怕是不会松口的。”李春秋心里有点儿嘀咕。

“未必。自杀也需要很大的勇气。都说日本人决绝,输了就剖腹,很多都是假的。我在抗联的时候,日本人当逃兵的多了。你知道吗,审讯和打仗一样,败了,气势上就弱一大截。”丁战国显然心情不错,话也比平时多了起来。

跟在李春秋身后的小李,一直不知道怎么插话,他看看丁战国,再看看李春秋:“李哥,那我?”

“干吧。认真点儿。”终于,李春秋发话了。小李重新坐到会议桌前,丁战国也坐回到椅子上,开始拼起来。

李春秋看了看,拉开一把椅子,说道:“你烧火,我也给你添把柴。老丁,给我把镊子。”

没想到的是,丁战国并没有接受这个更高级的帮手,他马上过来把椅子拉回去,边把李春秋往外推,边说道:“不,不,人够了。再说,法医科没人怎么行,回头局长又得批评我。你能把小李留这儿,已经够意思了。走,走,回你那屋去。”

李春秋面无表情地坐在办公桌前,手指毫无规律地敲击着桌面。丁战国果然是个难对付的人——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拼尽全力。可那堆废纸里,到底有没有希望,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爱赊账的酒鬼?

想到此,李春秋拉开抽屉,拿出一盒象棋,把棋子按照那天晚上鼎丰酒楼内的位置布局逐一摆开。随后,他闭上眼睛,脑子里打开了一台放映机,那天在鼎丰酒楼的场景,又浮现出来——

一进酒楼正门,一楼大厅柜台左侧,靠近厨房的位置坐着一位妙龄女郎——那就是尹秋萍。账台后面,掌柜的正在拨拉着算盘珠。见尹秋萍找伙计要火柴,李春秋在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盒,走过去递给了她,接上暗语之后,便坐在她的对面。当时,他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周围,其他桌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些食客,不一会儿,还有三两个走到柜台前说了些什么。可是,这些人全都形象模糊,说了什么也全无声息。

李春秋使劲儿回忆了半天,除了尹秋萍,没一个全须全尾的人走进他的记忆。他有点儿懊恼地打开抽屉,把桌面上的棋子一把扫进了抽屉。除了丢失戒指,被紧急唤醒的那一夜,他的失误实在太多了。接近十年没有行动,并不是理由。按照接受过的培训,他本应该把去柜台赊账的人记住,因为柜台离他并不远。

李春秋有点儿心神不宁,他在办公室溜达了两圈,听外面有人经过,便拿起水壶往外走去。楼道里,一个刚刚也在会议室帮忙拼图的女公安,正从热水房走出来。

“李大夫,打水啊?”

“是。怎么,两大瓶水都喝光了?”

“可不,人多,没办法。”

“怎么样,有进展吗?”

“倒是又拼出了几页,可日期都不对。账本太碎,而且有的都被烧焦了。”女公安说着,揉了揉眼睛。

“是啊,这种活儿,比绣花都麻烦。耐心点儿吧,希望还是得有,万一真找着了呢。”

李春秋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女公安和李春秋一愣,都立刻朝会议室走过去。只见大桌子旁,小李一脸兴奋地说道:“丁科长,可不许耍赖啊,塔道斯的红酒西餐,说好了就得请啊。”

“当然请。”丁战国又核对了一遍拼图上的日期,一抬头,刚好和李春秋的目光不期而遇,接着说道,“不光请你,把你们的李大夫也一起捎上。”

奇迹般地完成了拼图,大家都很兴奋。侦查员们兵分几路,去寻找线人。丁战国一改平时一马当先冲在前的架势,把李春秋拉过来陪他下棋。

一个木板制成的象棋棋盘,摆在办公桌上。两个人在这方寸小盘上,杀出了刀光剑影。李春秋有点儿强迫症,他总是要把一个个车马炮兵帅的棋子摆得整整齐齐,位置也一样。相比之下,丁战国摆起来就显得率性随意,手持棋子啪--啪地放。不仅如此,他嘴里也没闲着,边下棋边分析案情:

“破案与否,也许就在今天上午。说实话,我现在紧张得不得了。你要是不跟我下棋,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拼好了图,确定了人,得去找啊,还有空跟我耗棋子?”李春秋总觉得丁战国今天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抓人拿贼的事,就让年轻人去锻炼吧。我得守着它。”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的电话机,“今天遇着两只老喜鹊,我总觉着还会有喜事。万一医院那边传来好消息呢。”

“你还挺迷信啊。谁先走?”说话间,李春秋摆好了棋子。

“啪”的一声,丁战国一个当头炮:“红先黑后。”

李春秋轻轻地跳了一步马:“乐观还真是侦查工作的必备素质。这也就是你,换了我,棋都没心思下了。”

“什么意思?”丁战国瞟了他一眼。只见李春秋看着棋盘,头也不抬地说:“一个酒鬼,能帮你抓到贼吗?”

“你得这么想,这个人既然能在那么大的酒楼里赊出账来,必是常客。老板虽然被炸死了,老板娘还活着,找到这个人,也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吧。”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梁福,是叫梁福吧,是晚上吃的饭,不是中午呢?”李春秋落子之后,问道。

“账单上全有。梁福点的一道猪菜是肉皮炖咸菜。这菜不是土豆丝,得炖个大半天。据我所知,鼎丰酒楼只在晚上供应这道菜。”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棋盘上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春秋在思索中,无意中抬眼,看到丁战国在盯着自己看,眼神交错之间,丁战国的目光迅速移开。李春秋心中一慌,手上没在意地走了一步棋。只见丁战国的“车”突然沉底“将军”,李春秋慌忙地把“帅”拿起来,却不知道该放在哪儿。

丁战国笑呵呵地说:“看啥呀,死了。死得透透的。”

李春秋有点儿不甘心,最终还是把老帅扔在了棋盘上。

“老李,状态不太好啊。”丁战国边收拾棋子边说。

李春秋当即表示不服,嘴上说道:“再来,再来。”

楚河汉界之间刚刚布好棋局,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丁战国马上跳了起来,抢起听筒,认真地听着。李春秋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棋盘,好像还在思索刚才那盘棋是怎么输的。

“确定是梁福吗?时间也对得上?”

“嗯……”

“他记得是一男一女?马上把他请过来。”

丁战国边接电话,边假装不经意地看着李春秋,可他自始至终都埋头于棋盘,眼睛都没往他这边瞟一下。

丁战国放下电话,盯着李春秋说道:“还摆啊?好事儿来了,忙完再跟你下。”

“坐下。”李春秋依旧看着棋盘说,“等车把人带回来,再近的路也得十五分钟。我还能杀你两盘。这次让你一个炮。”

丁战国看看表,觉得在理,坐在桌旁说:“接着吹。”

一直下到押送梁福的车开进公安局大院,丁战国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临走前还跟李春秋相约改天再战。丁战国脚步渐远,李春秋隔着窗户向外张望。汽车上走下一个中年男子,身材矮胖,胡子拉碴,走路晃晃悠悠的,好像还没睡醒的样子。

不一会儿,楼道里脚步声渐密,远远听见丁战国说“先把人带到预审室”。李春秋想了想,先回自己的办公室,简单整理了一下。之后,他穿上外套,慢慢向外走去。政治部、交通科、财务科、预审室,随着脚步渐渐靠近,屋里的谈话声也依稀可闻。

“你经常去鼎丰酒楼?”丁战国问道。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想必是梁福。

李春秋站在预审室的门口,门玻璃上的帘子并没有落下。他侧身朝里面看了一眼,见丁战国把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水递给梁福,嘴上还随意地聊着:“老板娘刚刚从这儿回去,她跟我抱怨说你经常赊账。”

梁福接过水,有些尴尬地回道:“贩猪卖肉,挣的就是两边的钱。有时候收肉的饭馆不给结账,买猪的钱我还得垫着。手头紧,嘴上还戒不了,就去赊一口。”

“只要不烂醉,这不算毛病。一月七号那天晚上,你又去了?”丁战国笑了笑,问道。

“对。”

丁战国把一张照片递给梁福,问道:“见过这个人吗?”

梁福接过照片看了看,说:“这女的,见过。”

“哪天?”

“就七号那天。”

“那么多人,你都记得住?”

“常客我都认识。那个女的面生,还叼着洋烟卷抽,我就多看了两眼。”

“她坐在什么位置?”

“柜台左边。”

女的,柜台左边,刚刚递过去的照片肯定是尹秋萍。李春秋此刻蹲在预审室的门外,假装系鞋带。

“就她一个?”丁战国在屋里继续问道。

“还有一个男的,坐她对面。”

李春秋搭着鞋带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这个酒鬼真的看到他了吗?

预审室内,丁战国的问题还在继续:“他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件黑色的呢子大衣,不是黑色就是灰色,还戴条围巾,其他……就想不起来了。”

“你可不像去吃饭,专门去跟梢的都没你记得这么清楚。”见梁福如此对答如流,丁战国似乎也有些怀疑。

只听梁福讪笑着说:“那女的,长得挺好看。我就想看看,啥样的男人会跟她在一起。”

“哦,那你应该印象很深,能想起来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吗?”

“应该差不多。”

丁战国对预审员说:“马上给画师打电话。我去通知高局长。”

“是。”

听到预审员的脚步声,李春秋赶紧站起身来往外走,刚要拐出走廊,就听见丁战国在背后喊他:“老李?”

丁战国看看他身上的大衣和手套,一副要外出的样子,紧走几步来到他跟前说:“这才几点,你就要溜了?”

李春秋往四下看了看,小声说道:“等会儿还回来呢。我去趟六福居,买个酱肘子。”

“上班时间办年货。”

“嘘——,也不耽误事儿。姚兰老催我,我总忘。六福居的东西,再过两天,什么都卖没了。”

丁战国听后,也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掏出钱包拿出几张钞票:“也帮我捎两个。”

“你自己怎么不去?”

丁战国拍着胸脯说:“局里的顶梁柱,能去排队买肘子?我一撤,这楼塌了,怎么整?”

“那也是被你吹塌的。”李春秋拽过丁战国手里的钱,转身走了出去。

攥着丁战国的钱,李春秋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单位。公安局的大门外,他看了看手表,已经中午十一点十二分了。画院离这里不远,派车去接,画师一会儿就能到。梁福能对那天的细节记得那么清楚,那一定是留心盯着他俩看了半天。以丁战国对他的熟悉程度,不用等那幅肖像画完,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交通要道就会全部接到通缉他的命令。

暴露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情了,李春秋只想知道如果现在马上赶到火车站,乘坐最近一班火车离开这座城市,还来不来得及。中午的十字路口渐渐繁忙起来,不断有出租车和人力车从他面前经过。这是李春秋十年来每天都要经过的路口,他从孑然一身走到二人牵手,进而成了三口之家。现在,他即将最后一次经过这个路口吗?从此告别这座妻儿俱在的城市,去过与他们都毫无关系的另外一段人生?

远处,一辆公共汽车慢慢驶来,李春秋依然在左顾右盼。不一会儿,汽车进站,挡在李春秋的身前。此时马路对面,有两个人假装不经意,却又不断地朝汽车上张望。顷刻,汽车开走了,路边空空荡荡的,再也不见李春秋的身影。

丁战国站在窗前,专心致志地用手拔着窗台上一盆仙人球上的小刺。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侦查员走进来报告:“科长,他已经出发了。”

“别急,再等等看。”丁战国头也没回地说道,眼睛一直盯着窗台上的仙人球。以李春秋的资历和最近一段时间暴露出来的能力,如果真的是国民党特务,那他的级别一定很高。换句话说,若想抓住这条大鱼,那捕鱼的网必须织得又大又密。

鼎丰酒楼的爆炸案过后不久,丁战国曾经去废墟上考察过。站在一片废墟上,环视良久,丁战国问身边的一个侦查员:“如果你在这儿接头,会选择哪张桌子?”

侦查员有些犹豫,半天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丁战国走到柜台左侧,靠近厨房的那张桌子:“坐在这儿,既可以看见进入酒楼的每个人,又可以在情况有变时穿过厨房,从后门离开。攻守兼备、进退自如。你觉得怎么样?”

侦查员点点头道:“您说得有道理,可惜现场已然成这样了。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还能知道?”

“如果有目击者呢?”

“目击者?科长,现在熟悉这个酒楼情况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就算没这颗炸弹,这么大个酒楼,每天人来人往,谁能记得那么详细呢?找目击者,比大海捞针都难啊!”

“找不着没事,咱们可以变一个目击者出来啊。”

“变一个?科长,您准备大变活人啊?”

丁战国没再言语。回到局里之后,他给一个曾经一起-干-过地下工作的老同事打了个电话:“我需要一个人来配合,必须在公安系统没有熟人,-干-过侦查最好……你说。太好了,刚从前线下来,他叫什么?梁福。”

之后的步骤完成得很顺利,梁福很快熟悉了背景资料,并且细心地向丁战国建议:“最好能给点儿那个人当天的穿着细节,一两个就行,不要多,真实又有震慑力。”

丁战国点头答应,李春秋平时常穿的有两件外套,那天他究竟穿了哪件,还是会刻意换一件不常穿的?思索良久,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可靠的消息源——李唐。

第二天早上,他特意把车开到家里。一早,等李春秋去送孩子时,截下李唐。这小子遗传了李春秋的好脑子,什么那天他妈妈值班啊,爸爸不给买草莓蛋糕,光让他啃干面包啊,统统记得一清二楚。

丁战国趁机套话说:“这么说,你那天去了西餐店啊?我好像看见你们了。”

“是吗?我怎么没看见你?”

“你光注意吃了呗,你爸爸那天穿了件黄色皮夹克,对吧?”

“不对,我爸那天穿的是黑色大衣。”

所有这一切,最终都变成了刚刚梁福在预审室里交代情况的一幕。李春秋听见这个“故事”了吗?丁战国的表情越发凝重起来。窗台上的仙人球已经快被他拔秃了,可国民党扎在哈尔滨公安局里的刺仍找不到头绪。丁战国一面想尽快找出--奸-细,一面又不愿相信李春秋就是这个人。此刻他的心就像钟摆一般,沉重又摇摆不定。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人不见了?怎么回事?”丁战国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停跳了几秒钟,但很快他打断电话那头的声音,果断说道:“听我说。你们立刻赶到火车站,配合一组的同志,控制住每一个进站口。目标一旦出现,立即逮捕。”

紧接着,他挂掉电话,马上拨通了另一组的电话号码:“二组,我是丁战国。严密监视好目标,一出现,你们可以立即逮捕。”

在等待三组电话接通的时候,丁战国焦急地看着窗外。大鱼已经入网,如果这时让他跑了,以后恐怕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是丁战国。传达三组所有人,目标现在已经消失,有可能从你们那边逃离哈尔滨。监控范围要扩大,身高、体态类似的人,都要排查,包括女-人。要防止目标化装潜逃——”

必须迅速把网口收紧,要快,要准。丁战国一边在电话里布置,一边在心里暗暗地想着。就在他几乎望眼欲穿,感觉大鱼已经触手可及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丁战国惊讶地望着窗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电话里频频传来“喂,喂”的声音,他才醒过神来,有些疲惫地说道:“计划取消。通知一组、二组,都撤回来吧,全部的人。”

已近中午,陆续有人下班出去吃饭。人来人往中,只见李春秋拎着三个肘子,从公安局大院门口走了进来。

经过预审室门口,李春秋边张望着推门进去,边问道:“你们丁科长呢?”

一个侦查员左右看了看,回道:“去厕所了吧,刚才还在这儿呢。”说完,又低头盯着画师的夹板琢磨。只见画师描了一笔,回头看看身边的梁福,梁福摇摇头;又描了一笔,梁福还是皱皱眉。画师叹了口气,停下手,问道:“你再想想,下巴这儿宽还是窄?”

梁福张口结舌地吭哧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道:“不宽,也说不上窄。”画师又叹了口气,举在半空的手,迟迟没法落笔。

李春秋好奇地凑过去,端详了一会儿,呵呵笑道:“怎么越看越像我啊。”

话一出口,预审室里所有的目光都会聚到了李春秋身上。李春秋见状,索性把画纸拿过来,比在自己的脸旁边,转着圈地让大家看。大家都蒙了。李春秋又走到梁福跟前,问道:“你再仔细看看,那个人像我吗?”

梁福上下打量着李春秋,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把画像抢了过去,是丁战国。他把画像重新放回夹板,瞪了李春秋一眼:“你跟着裹什么乱,我的肘子呢?”

李春秋在办公室喝了点儿水,拎着东西准备再次出门。小李从外面兴冲冲地走进来:“去哪儿啊?丁科长说中午请咱俩吃饭。”

“什么喜事?”

“这么会儿工夫就忘了,谁拼出账本他就请谁,他赖不了。”

“哦,想起来了,你去吧,我还有事。”

“大中午的,去哪儿也得吃饭啊,丁科长难得请客。”

李春秋晃晃手里的东西,懒洋洋地说:“这两天老吵架,我得把这个给你嫂子送过去。”

“肘子?”

李春秋边往外走,边说道:“这不叫肘子,叫台阶——男人一结婚,就戴上了嚼子,烦哪。你还年轻,不懂。”

“你再想想,是不是哪个地方暴露了?”办公室里,丁战国对刚刚回来的跟踪组长说。

“不可能。”跟踪组长说,“这一路上,他连头都没回过,不可能看见我们。”

“那你觉得他突然过马路,是巧合还是有意?”

“这说不好,都有可能。”

“那就是说,要么是个棒槌,要么是个高手。”丁战国望向窗外,意味深长地说道。他让跟踪组长先去吃饭,准备一会儿午饭的时候,再试探试探李春秋。

办公室外,小李早就迫不及待了,一见丁战国出来,便笑吟吟地走上前迎着。丁战国见只有他一人,问道:“李大夫呢?”

“去医院给嫂子送肘子了。”

“那算他没口福。咱们走吧。”丁战国表情上很平静,但心中又掀起一层波澜——想找他的时候,总是不在,觉得他不会出现了,又突然回来,李春秋仿佛有些神出鬼没啊。这时,从办公室内隐隐地传来电话铃声,丁战国拍拍小李的肩膀说:“你先到楼下等我,我接个电话就下去。”

小李“哎”了一声,便转身-下楼了,丁战国快步回屋,拿起电话听筒,道:“哪位?”

“老丁吗?我,木兰县方杰。听说你昨天晚上打电话找我了,我刚回来,有事啊?”伴着一阵呼呼的风声,一个口音很重的粗嗓子在电话那头大声说道。

木兰县公安局就在几间平房里办公,一到冬天就四处漏风,想必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方杰还裹着军大衣呢。丁战国很钦佩这些县里的同志,在艰苦的条件下,却从来不放松对工作的要求。

“昨天,我们法医科的李大夫,几点到你们那儿的?”丁战国说道。

“都快十一点了,怎么了?”

“哦,有些事情需要核对一下——你那边够忙的啊,大半夜也不消停。”

“小地方就这样,治安、交通都是这几个人盯着,能怎么整?昨天晚上有一起车祸,一个猎户让拉煤的车给碾了,一宿都没查出死者的身份。惨哪。”

“肇事司机怎么说?”一听说有案子,丁战国习惯性地问起来。

“说前面有车灯晃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车一颠,就出事了。”

“是鹤立到哈尔滨的那条路吧?”

“对啊。那条路太窄,老出事。”

“不光窄,也脏,路面上总是一层煤渣子。”丁战国话一出口,忽然想到了什么,没等方杰回话,他紧接着问道,“老方,死者鞋底上有煤渣子吗?”

“煤渣子?这个还真没注意。”方杰被猛地一问,有点儿蒙。

“要是鞋底没有煤渣子,那就可能是死在别处,被人后来又扔在公路上的。”

“那就是谋杀了。”电话那头的方杰说完,也停了一下,接着道,“你说得好。我得复查一下,现在就去,先挂了。”

“等会儿——”尸体……木兰县……后备厢,丁战国突然联想到那天换轮胎的情景,他叫住电话那头的方杰,问道,“老方,要是死者的鞋底没有煤渣子,麻烦你尽快把尸首和肇事司机送到哈尔滨来,行吗?”

“什么事?”

“回头我再跟你说。记着,不要直接拉到公安局,一进市区,就给我打电话。”

医院走廊里,一个护工推着担架车走过来,车上是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

李春秋远远地跟在护工的后面。路过一个没人的诊室,他闪身进去,摘下了挂在门口墙壁上的一件白大褂。

担架车推出了大楼后门,穿过一条小道,进入一个僻静的小院。护工敲了敲小院门口的一个值班室的窗子。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管理员。他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带着担架车来到一座建筑的大门前,打开锁,引着担架车推了进去。这里便是医院的太平间。

李春秋穿着全套的医生白大褂,戴着口罩,也来到了这个小院,趁人不备摘下了管理员桌上的电话听筒。随后,他躲进角落,待护工离开之后,轻轻敲了敲管理员的窗户。

管理员开窗,看见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的医生站在外面:“怎么不接电话呀?何副院长找你。”

管理员转头一看:“哎,这电话怎么掉下来了?”

口罩医生有点儿不耐烦:“行了,别管电话了,赶紧的,何院长在他办公室都等急了。”

管理员忙不迭地冲了出去,那串太平间的钥匙落在了值班室里。

虽然捂得很严实,但站在太平间里,李春秋还是感到一丝透骨寒意。他挨个儿打开冷柜,检查尸体。直到第四个,终于在一块白布下面,看到了尹秋萍苍白的脸。他抬起尹秋萍的手腕,看了看动脉处的伤口。然后绕到另一边,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尹秋萍的大脚趾上挂着的一块牌子。

死亡时间:1948年1月11日上午,8时45分。

李春秋回想了一下,那天载着后备厢里的老孟,在检查站遭遇检查已是中午。后来,丁战国突然出现,搭他的车。在车上,他告诉李春秋,尹秋萍自杀后被救回来了。

联想到刚才,在街上的一幕。远处,公共汽车正在逼近。马路对面众多的商铺中,有一家毫不起眼的小烟草店。李春秋反复看着这两个地方,就在公共汽车进站的一瞬间,他突然横穿马路,不顾身后的汽车喇叭声,一头钻进了烟草店。

老板迎上来,李春秋问道:“有雪茄吗?”李春秋说着,目光便在墙上的玻璃橱窗搜寻,玻璃窗上,外面的情景被倒映得一清二楚。公共汽车离开后,李春秋发现在过马路的行人中间,有两个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左顾右盼。那是一种跟踪目标消失的反应。

借尸还魂,毫无疑问,这完全是针对李春秋一个人设的圈套。丁战国对他的怀疑,已经正式开始了。

输液台上,一堆瓶瓶罐罐旁边放着一个粗纸包好的肘子。姚兰左手拿着药单,右手熟练地配着药,眼睛根本顾不得看别处,说:“你下班带回去不就得了,还专门跑一趟。”

李春秋坐在一侧,有点儿出神地看着她,停了半晌,说了句:“等会儿一起吃午饭吧。”

姚兰丝毫不知道丈夫几个小时前经历过的心神悸荡,她忙着手里的活儿,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一会儿还有手术,怕是来不及了,你去我们食堂吃点儿吧。”

李春秋好像没听见妻子的回答,依旧坐在那里,出神地看过来。等了一会儿,姚兰才感觉到李春秋的沉默,她手里抓着一堆药瓶,转头看了看李春秋,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

姚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李春秋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有些紧张地说:“出事了?是不是又有炸弹?”

李春秋摇摇头说:“没有,都好好的。”

姚兰松了一口气,转头又去忙自己的,嘴里念叨着:“那你在这儿还唬这么半天,不吱声?你们这些公安局的——”

“姚兰,要不,咱们离开哈尔滨,换个地方去过日子吧。”李春秋忽然站起身来,打断了姚兰的话。

姚兰愣了一下,问道:“去哪儿?”

“哪儿都行。”

“为什么?”

“你不觉着哈尔滨太冷了?”

“哪儿不冷?南方吗?”

“往南走,哪儿都比这儿暖和。”

姚兰有点儿发蒙:“十年了,怎么单单今天怕冻了?去了别的地方,咱俩能干什么?”

李春秋正要说话,身后传来护士小孙急匆匆的脚步声,问姚兰:“姚护士长,马上手术了,方大夫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现在就走。”姚兰推着小车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站住了。李春秋有点儿紧张,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回家的时候,记得买点儿冰糖。白糖炖肘子,不好吃。”姚兰说完,跟小孙匆匆地赶往手术室,只留下李春秋一个人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说道:“好。”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李春秋禁不住缩了缩脖子,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爬满全身。他现在才真正理解老孟为什么会冒险对自己下手。他要摆脱的不是同伴,而是颠沛流离、危险动荡的特务生涯。那现在自己的出路在哪儿,李春秋看不到尽头。

哈尔滨市第二医院,一个戴眼镜的医生从手术台边直起身来。他摘掉了血淋淋的胶皮手套,对站在一边的丁战国和方杰说道:“死者的头骨破裂、变形,这是我们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的原因。此外,他肋骨全部断裂,多处内脏被断骨刺穿。现在讨论造成他死亡的主要原因,我认为纯属多余。显然,他是被一辆载重极大的卡车碾轧而死——你们觉得不是吗?”

“你怎么看?”见丁战国一直沉默不语,方杰追问道。

“这得让专业的人来看。带着尸首回我那儿,让李大夫给看看吧。”

“那你还非得先来这儿,绕这个圈子——”

“老方,有句话我得交代清楚。”丁战国压低声音说道,“等会儿见了春秋,别说咱们来过这儿。”

方局长一脸疑惑,正想问个所以然,只听丁战国凑到他的耳边说:“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法医鉴定室的门被推开,老孟的尸体被抬了进来,从担架转移到了水泥操作台上。李春秋站在操作台旁,老孟那身熟悉的羊皮袄又出现在他面前。只是这次,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猛扑过来了。

李春秋心中暗自唏嘘,脸上却不着痕迹。他走近尸体,前后看了看说:“看上去像车祸啊,怎么送到市局来了?”

方局长刚要开口,丁战国先说话了:“本来以为是车祸,可有些蹊跷的细节,方局长他们总也圆不上——你先验验吧。”

“早就听说李大夫能让尸体开口说话,今天我可得见见世面。”方杰在旁边说道。

李春秋自嘲地摆摆手,戴上口罩,开始检验尸体。变形的头骨,手指的旧伤,肋下被李春秋重重击打留下的瘀痕,李春秋像往常一样,仔细检查着每一个细节。良久,他直起身-子,对丁战国和方杰说:“你们怀疑得对,是谋杀——枪杀。”

“枪?”方杰有些意外。

李春秋走到老孟的头部的一侧,解释道:“尽管他的头骨破碎变形,但是左侧破裂处依然有少量的脑组织存在。右侧也有破裂,有残存的微量火药,但没有脑组织。这说明子弹是自右向左射出——”李春秋抬起右手做手枪状,顶在老孟的脑袋太阳-穴-上,“有人从这个位置,近距离开了一枪。当然,由于射击距离很近,子弹贯穿头颅,即便打开颅骨,也找不到那颗子弹了。”

“车祸是伪造的。”丁战国说着,走到操作台前,他抬起老孟的手腕,仔细看着那上面的一圈青紫色淤血。

“他的脚腕同样也呈现出圆圈状青紫。这说明,死者生前手脚都被捆绑过。”李春秋在旁边解释道。

“膝盖和肩膀的摩擦痕迹是怎么回事?”丁战国继续追问。

“他可能被装在一个狭小的容器里。挣扎的时候,造成了关节处的擦伤。”

“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容器?”丁战国看着李春秋问道。

“箱子、柜子、船舱底部都有可能。或者——”

“汽车后备厢?”丁战国忽然加了一句。

“你的想象力不错,有可能。”

法医小李一直跟在李春秋身边做着相关的记录,忽然他指着老孟的脚问:“李大夫,这个用记吗?”

方局长先走了过去,一看,老孟穿着的白布袜子脚底上,绣着四个字:“平平安安”。

李春秋看了看说:“和尸体无关的,就算了。”

丁战国瞥了一眼,随后绕过尸体,来到操作台旁边的桌边,戴上手套饶有兴趣地摆弄起老孟的衣服和随身物品。这些东西大多在事故中损坏了,衣服大多都成了碎片。丁战国翻了半天,忽然一个烟荷包露了出来。丁战国打开荷包,捏了一撮儿烟叶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又仔细看了看烟荷包的外形。烟荷包上绣了一幅“独钓寒江雪”,画面的正上方也绣了四个字:“平平安安”。这四个字七扭八歪,一看就是主人后来绣上去的。

丁战国把烟荷包扔了回去,“哼”了一声,说道:“平平安安,哪有那么容易?!”

方杰皱着眉头从鉴定室里走出来。虽然见识了李春秋过人的解读判断能力,但死者的死亡原因和背景还是没有头绪。丁战国似乎看穿了方杰的心思,拍着他的肩膀说:“别着急,慢慢查。”

方杰点头道:“嗯,越急越乱。”

“对了,走了之前,把那个烟荷包给我。”

“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或许,能帮你找到认识它的人。”

方杰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是说,死者是哈尔滨的?”

丁战国狡黠地一笑:“我可没这么说啊。”

办公室里,小李趴在桌上整理着刚才的鉴定记录。

李春秋站在窗边,端着茶杯。他假装漫不经心地吹着腾腾的热气,眼睛却向窗外看去。

楼下大院里,换了一身便装的丁战国独自钻进一辆吉普车,开车走了。烟叶,荷包,平平安安。李春秋知道,这荷包必定出自老孟妻子之手。当然,丁战国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必然要对老孟的身份一查到底。李春秋并不知道,老孟是否对妻子透露过关于自己的任何信息。万一,丁战国抢先一步找到了老孟的妻子……

想到此,李春秋放下茶杯,对小李说:“我去一趟医学院,看看能不能调一台显微镜过来。”

哈尔滨市烟草总行在一座带尖顶的三层小楼,经理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丁战国跟他简单寒暄过后,把从老孟身上发现的烟荷包递了过去。经理接过荷包,先是上下看了看,然后打开荷包,捻了一撮儿烟丝嗅了嗅,很肯定地说:“这种烟丝我们叫它‘玉溪三号’,云南来的,哈尔滨本地没这种东西。”

“什么样的人会专抽这种外地烟丝?”丁战国问。

“大都是关里人。”经理把烟丝放回去,接着说,“东北的旱烟劲头大,他们抽不习惯。”

“本市有这种烟丝的总经销吗?”

“我们就是,再没其他家了。”

“有多少烟草店进过这种货?”

经理起身,来到旁边墙上的一幅市区地图前,盯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的烟草店看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几个点说道:“这个,这个,还有这两个,都从我们这里进过这种烟丝。要不,我给你写份名单?”

丁战国想了想,问道:“有没有在西郊的烟店?”

经理指着上面的一个点说:“有,这个就是——怎么,这家店有什么问题吗?”

丁战国拿起桌上的烟荷包,摇摇头说:“没什么,这个东西的主人是个猎户。大雪封山,方便进山的猎户大多住在西郊。我猜,这些烟丝就是从那儿卖出去的——这个店叫什么字号?”

“云祥。”

老孟皮货店附近,停下来一辆出租车。李春秋从车上下来,看着皮货店紧闭的大门,心情很复杂。这几天,他频繁光临这个小店。如今店主已经死了,他以后还会再来吗?

“吱呀”,身后一阵开门的声音。李春秋循声看去,一个中年妇女拎着一个包着胶皮把手的垃圾筐,从一户民居里走出来。

李春秋走上前,指着老孟皮货店,问道:“大姐,跟你打听个事儿。那家皮货店掌柜,您认识吗?”

“是不是中等个头,四十来岁,胡子拉碴的,老爱穿件羊皮袄?”

“对,就是他。”

“不认识。”

李春秋愣了一下。

见李春秋有点儿蒙,妇女接着说道:“不光我,这条街上的人,谁都不认识他。他跟街坊天天都见,可跟谁也不来往。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这位先生,你找他干啥?”

“噢,一个月前,我在这家店里给太太定了一件狐皮围领,说好的今天取货,等半天了,铺子都没开。我的定金都交了。”

“那就不知道了,我也好几天没瞅见他了。”

“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吗?老婆总有吧?”

“没见过。反正每天早起他都从西边来,下晚锁上铺子又奔西去。估计在那边有家呗。”妇女说完,就走了。李春秋站在原地,朝西边望去。

开着吉普车,在破败拥挤的小街道上颠簸了很久,丁战国终于找到了这家字号叫“云祥”的烟草店。店老板看了看倒出来的烟叶,又瞅了瞅摆在柜台上的烟荷包,对丁战国说道:“烟叶是从我这儿买的,没错。可这个荷包,没见过。”

“有没有一个跟我差不多高,胡子拉碴,总是穿一件羊皮袄的猎户,来买过这种烟丝?”

老板摇摇头说:“没有。”

丁战国有些失望,他道了谢,拿起烟荷包正要离开,就听见老板在他身后说:“倒是有个老娘儿们常来买这种烟丝。”

丁战国一下子转过身来,急切地问道:“你认识吗?”

“不认识。好像是杨家堡的,是个瘸子。”

一家装着玻璃橱窗的杂货铺内,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着算盘整理账目。李春秋推门走了进来,打量着柜台内的货架。

“先生,您要点儿啥?”老板抬头问。

在老板身后的货架角落里,挂着一串烟荷包,其中有几个绣着“独钓寒江雪”的图案。李春秋用手指着说:“挺好看的。”

老板殷勤地把一串都拿了过来。李春秋拿起一个看了看,上面有一层细细的尘土:“卖得不怎么快啊。”

“可不,这东西都是进眼的人才看,得碰。”

李春秋摸出一张钞票,递过去。

老板接过去一看,连忙说:“先生,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

李春秋拦住老板的手,说道:“拿着吧。问你件事,最近谁买过这个烟荷包,还记得住吗?”

进村的土道越发崎岖狭窄,丁战国把车停在村口,向迎面走来的一位村民问道:“老乡,这是杨家堡吗?”

“是啊!”

“村里有没有一位腿有点儿瘸的大姐?”

“大姐没有,有个大婶。”

“大婶?她住哪儿啊?”

“那边,姓黄。”

顺着村民指的方向,丁战国来到一户贫寒之家跟前——稀稀拉拉的木篱笆围着两间低矮陈旧的木头房屋。

丁战国推开两扇柴门,走进院子。他看了看周遭的情况,走到门口,轻轻叩了叩门上的铁环。一阵木棍儿点地的声音过后,门开了。一个拄着拐杖、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村妇看着他,问道:“找谁呀?”

“您是黄大嫂?”丁战国问道。

老黄婆子点了点头,迟疑地说:“你是——”

丁战国掏出证件说:“市公安局的,能进去说话吗?”

老黄婆子迟疑了一下,让开门口。丁战国迈步进屋,里面没太收拾过,显得有点儿乱,屋子当中还拉着一根晾衣绳。丁战国弯腰钻了过去,见晾衣绳的末端搭着一双白袜子,脚底绣着“平平安安”四个字。

丁战国的到来,让老黄婆子有点儿不知所措。丁战国让她先坐下,自己也坐在炕沿上。然后,他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说:“这也快过年了,可有个消息,您总得知道——你男人没了。”

老黄婆子看着他,点点头道:“是。”

见她如此平静,丁战国有些诧异,又说了一遍:“我是说,你男人没了。”

“是啊。死十一年了。”

丁战国从凳子上霍地站起来:“不对——”他急急地起身想往外走,突然又站住,从口袋里掏出烟荷包,问道:“你见过这个吗?”

老黄婆子从炕上下来,拿过荷包端详着说:“这是喜子的呀,怎么在你这儿?”

“喜子是谁?”

“孟令喜啊,我女婿。他怎么了?”

没等丁战国说话,老黄婆子就明白过来,她腿一软,差点儿滑到地上。丁战国赶紧过去扶住她。这时,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消瘦少妇挑着一担水走了进来。见丁战国扶着脸色苍白的母亲,立马放下水桶,冲了过来道:“娘,出啥事了?”

“春儿呀,你爷们儿没了。”破败的屋内,瞬时被号哭声占据……

身-子虚弱的春儿哭了一会儿,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她呆坐在母亲身边,两眼放空地说:“我俩差了快二十岁,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爹死得早,娘又有残疾。我还有哮喘病……咳咳……”

“你慢点儿说。”

春儿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才接着说道:“他虽说岁数大,可是知道疼人,对我和我娘都好。”

“他是哪里人?”

“山东,山东德县。”

“在这边有亲戚吗?”

春儿摇了摇头。

“朋友呢?”

还是摇头。

丁战国依旧不死心地追问:“一个都没有?”可是,春儿自此便一言不发,她木讷地摇着头,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下来。丁战国不忍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他神情落寞地离开了这个悲苦的家,开着吉普车颠簸着远去。

屋子里,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儿,春儿小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朝外面左右张望。在确定丁战国已经离开之后,她快速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脸色如常地对床-上的母亲说:“娘,你晚上想吃啥?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吧。”

老黄家不远处,李春秋先是看着丁战国灰心丧气地离去,又看见春儿开始忙里忙外地做饭。他心中暂时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比丁战国早一步找到了老黄婆子,更庆幸老孟找了一个机灵的妻子。

在丁战国到来前半小时,李春秋在一个放羊娃的指引下,来到了老黄婆子的家门口。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在院子外张望起来。不一会儿,春儿挑着水走了出来。只见她虽然年纪轻轻,但走了没两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李春秋想起他和老孟初次见面时,老孟曾经说过妻子有哮喘,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水桶垂进井里装满了水,再想提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尤其对虚弱的春儿来说,老孟不在家的时候,挑水是她这一天中最头疼的事儿。忽然,一只男人的手抓住了绳子,在她耳边说:“我来。”

李春秋三下两下就提起水桶,春儿有些诧异地看着李春秋,看不出这个陌生男人的来意。

“哮喘病最好养着,不能使劲用力。”李春秋边倒水,边说。

“你是谁?”

“老孟的朋友。”

“你是——那个姓李的?”

李春秋抬眼看着春儿,问道:“他说起过我?”

春儿点头。

“他说我是什么人?”

“说你俩是一块儿来关外的。当年,他救过你。”

“还有呢?”

“没了。”

李春秋把另一只水桶也垂到井里。

“老孟呢?他是不是出事了?”见李春秋一直沉默,春儿轻声问道。

李春秋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怎么了?”春儿的脸色越发难看。

“杀人。”

“杀谁?”

“欺负他的人。”

“他在哪儿?”

“山里。躲过这阵子,他就回来接你。”

春儿看着李春秋,抿着嘴一言不发。李春秋知道她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前天,也就是上个月二十九,他带你去看大夫了,对吗?他告诉我,把这事儿跟你说,你就能信我的话。”

春儿点了点头,眼圈红了一下。李春秋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过去,安慰道:“他让你好好养病,过好这个年,等他。”

春儿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双手微微颤-抖,咬紧牙关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

“听我说,老孟给那个死人穿上自己的衣服,扔进了汽车轱辘底下,让人以为死的人是他。要是有人去家里问,你只管哭,问别的,就说不知道——万一公安找到我,给我上刑,我一定扛不住,什么都会招出来。记住了吗?”

春儿拼命地点头。过了一小会儿,她脸色煞白地拿起井绳,看着李春秋说:“李先生,我们没见过。我不认识你。”

走进家门,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李春秋有些疲惫地放下手提包,正要脱衣服,忽然,听到卧室里有一声轻微的响动,发出这样轻微的动静,肯定不是姚兰和李唐。李春秋轻轻走进厨房,抄起一把剔骨刀,反手握在手里,然后慢慢朝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开着,里面看上去空无一人。李春秋突然关上房门,挥刀刺向门后,一只手准确地抓住他的手腕。

“是我。”一个眉毛段成两截的男人脸色苍白地倚在门后的墙上,肩膀上有一小片鲜血渗了出来。

“这次的任务还是放炸弹吗?”李春秋冷冷地说道。这个男人就是在医院安置炸弹的人,李春秋在军统训练班的同学——陈彬。

没用麻醉,只做了简单的消毒,陈彬强忍着剧痛,眼看着李春秋从肩膀的肉里夹出一颗子弹头。

他长出了一口气,有点儿虚弱地说:“机床厂的纠察队不要命。暴露的时候,跟他们干了一仗,没法儿去医院……”

“那就有法儿来我家?”李春秋用纱布紧紧地勒住陈彬的肩膀,脸色铁青地问道。

“离你家最近。”陈彬看出了李春秋的不满,解释道,“在医院里,你救过我一次,加上这次,我欠你两条命,有机会我还你。”

李春秋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只听姚兰客气地说道:“陈老师,这边。”

“说到这儿,还挺不好意思,咱们住得这么近,李唐的家访反倒被排在最后一个。”是陈立业的声音。

“哪儿的话,已经给您添不少麻烦了。这么冷的天,今天一定吃完饭再走,等春秋一会儿回来,让他陪您喝一杯暖暖胃。”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陈彬见状,一把抓起桌上的剔骨刀,发狠地向门口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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