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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宝争夺战

当参加中央研究院会议的群贤硕儒们,为连绵内战造成的苦难忧心愁悴,彷徨山泽,嗟号昊旻而无一丝收效之际,炮弹轰鸣、人头乱滚的战场又传出一个又一个国民党军战败覆亡的凶讯:

1948年9月12日,中共将领林彪指挥的东北野战军在辽宁省西部和沈阳、长春地区,对国民党军卫立煌部发起攻势,史称辽沈战役。此役东北野战军以伤亡6.9万人的代价,歼灭、俘获国民党军兵力47万余人,缴获了大批美制武器装备。经此一役,国民党军元气大伤,彻底踏上了衰亡败退之路。

9月16日,中共华东野战军以32万兵力围攻国民党重点守备的战略要地济南城,历时8天,城陷,国民党军10.4万人被歼,最高指挥官王耀武被俘。

11月6日,中共华东、中原野战军与地方武装共60余万人在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西至商丘、北至临城、南达淮河的广大区域内,向集结在这一地区的70万国民党军发起强大攻势,是为淮海战役(南按:国民党称之为徐蚌战役)。解放军攻势凌厉,兵锋所至,所向披靡,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岌岌可危。

11月13日,号称一代“文胆”的蒋介石侍从室二处主任、总统府国策顾问、首席秘书陈布雷,看到国民党政权日暮途穷,灭亡在即,自己回天乏术,更无力挽狂澜于既倒、解党国之危,痛苦悲愤中服巴比妥安眠药自杀,以古老的“尸谏”形式表达了对蒋介石的忠诚以及对国民党政府前途的绝望。在置于寓所书桌的遗书中,陈布雷字字血、声声泪地宣泄出久积于内心的苦痛与彻底绝望之情,书曰:

介公总裁钧鉴:

布雷追随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期,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毫无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害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凡此狂愚之思想,纯系心理之失常,读公昔在黄埔斥责自杀之训词,深感此举为万万无可谅恕之罪恶,实无面目再求宥谅,纵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眚,况自问平生实无丝毫贡献可言乎?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惟公善保政躬,颐养天和,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我四亿五千万之同胞。回忆许身麾下,本置生死于度外,岂料今日,乃以毕生尽瘁之初衷,而蹈此极不负责之结局,书生无用,负国负公,真不知何词以能解也。夫人前并致敬意。

部属布雷负罪谨上

此前,陈氏曾多次向蒋介石苦谏,谓“罢兵弭战,同共产党举行谈判,早日结束内战,国民党或许还能坐半个江山”。蒋答之曰:“目前战局确实不利,但不必悲观;即使谈判也保不住半壁江山,只有背水一战,成败在天了。”

面对山河崩裂、天地改色以及摇摇欲堕的国民党政府,蒋介石困兽犹斗,在决心背水一战的同时,没有听天由命,而是采纳了历史地理学家出身的著名策士张其昀(晓峰)的纵横捭阖之术,决定着手经营台湾,作为日后退身和反攻大陆的“转丸”之地。

在国民党军队大举败退台湾之前,根据蒋介石密令,由中央银行为首,把储备黄金、白银等财宝全部秘密运往台湾。运送渠道有两条主要路线,一是从上海的央行直接运至码头,以海关缉私舰悄悄运送到台湾岛;另一种是其他地区银行的金条、银锭、银圆等,以陆路方式分头运送到厦门鼓浪屿,再以军舰从厦门运送至台湾。据国民党当局后来披露,1948年之后从大陆运到台湾的黄金、银锭、银圆共有三批,其中黄金277.5万余两,银(锭)圆1500万元,另有1530万余美元存进美国银行的国民政府账号。美国前驻法国及苏联大使蒲立德(William Bullitt)后来曾在《展望》杂志发表文章,分析1949年和1950年台湾的经济与财政情况时指出:“台湾面积仅约为波多黎各的4倍,它怎能维持60万的武装部队呢?这完全靠蒋先生将大陆的黄金运台,才安定台湾官员的生活。没有蒋先生由大陆运台价值10亿美元的黄金,台湾的经济将被通货膨胀的洪流所淹没。”蒲立德所言大体不差,这批黄金对稳定台湾民心和国民党军心,以及后来的经济发展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蒋经国亦曾对这批库存黄金的搬运经过有过如下披露:“当上海快要撤退的时候,父亲就派我们几个人到上海去,劝中央银行把库存的黄金全部搬运到台湾来。临行的时候,父亲又再三嘱咐我们‘千万要守秘密’,因为早已预料,李宗仁一定要以库存黄金作为‘和谈’的条件之一。后来这一批黄金很顺利地运到台湾了。政府在搬迁来台的初期,如果没有这批黄金来弥补,财政和经济情形早已不堪设想了。”又说:“库存黄金到达台湾之后,父亲又记起还有一箱国家的珠宝,存放在中央信托局,命令我们再赶到上海去,劝信托局把这一箱珠宝也运到台湾。”

南京库存金属锭。这些金属锭将运往上海并转台湾(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提供)

蒋氏回忆的最后一个细节特别令人难忘,在如此艰危的情形中,蒋介石居然连一箱珠宝也记得清楚并挂在心上,可见他对这批立足之本的重视程度,真是考虑得细致入微。除把价值约10亿美元的黄金和银圆连同蒋经国后来披露的当时不为外人所知的珍宝秘密运台外,根据国民政府训令,科学教育界能搬迁的人、财、物尽量搬迁,先以台湾大学为基地,而后慢慢站稳脚跟,以达“求生存、图发展”的目的。因台湾大学原校长庄长恭履任半年就携眷悄然向当局呈请辞职开溜,国民政府决定由傅斯年接任台大校长,着力经营关乎科学教育这一立国之本的重要基地。经蒋介石批准,朱家骅和傅斯年多次晤谈,傅勉强表示从命,欲“跳这一个火坑”。

1948年11月10日晚,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翁文灏以故宫博物院理事长身份,召集朱家骅、王世杰、杭立武、傅斯年、李济、徐森玉等故宫和中博两院理事在官邸举行谈话会,决定先把当年运往伦敦展览的500箱精品文物运往台湾,同时将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央图书馆等机构的主要文物和图书一并运往台湾,并由朱家骅向蒋介石呈报,争取海军派军舰押运。

11月26日,在南京国民党中常会扩大会上,C.C.派骨干分子陈立夫等人猛烈攻击教育部长朱家骅镇压学潮不力,当场要其下台。朱氏心力交瘁,吐血病倒,但在胡适、傅斯年等人的强力支持下,仍咬牙苦撑,坚不去职。几天后,朱家骅从病床-上爬起来,奉命召开“中央研究院在京人员谈话会”,由总干事萨本栋主持,分别召集在京的七个研究所负责人及相关人员参加。出席会议的有傅斯年、李济、陶孟和、姜立夫、陈省身、张钰哲、俞建章、罗宗洛、赵九章等,会议紧急商定了几条应对措施:立即停止各所的基建、扩建工程,原备木料全部制成木箱以备搬迁之需;各所尽快征询同人意见,做好迁台准备。眷属可自行疏散,或于十日内迁往上海,可能出国者尽量助其成;南京地区文物、图书、仪器、文卷等先行集中上海,由安全小组封存,伺机再南运台湾。会议之后,各所组织人员携公私物资陆续向上海撤退,“静观待变”。

于是,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央图书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外交部档案室等五机关联合组成统一机构,将所藏的珍贵文物、图书和历史档案、外交档卷等装箱运往台湾。本次迁运,由教育部次长、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秘书、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杭立武全权指挥。

待一切准备就绪,由蒋介石特批,海军司令部派来“中鼎”号运输舰与一个排的官兵协助装运。此时整个国统区已是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慌乱无计,纷纷设法出逃。据当时参加装运的南京故宫博物院人员那志良回忆说:“海军部人员听说有船开往台湾,大家携家带眷带了行李,赶来搭便船,船上挤满了人。我们觉得对文物安全是有问题的,由杭立武先生找来海军司令桂永清解决这事。他上了船,百般劝慰,说另有船疏散眷属,他们才相继下船。”

此船共装运五家机构运来的古物、标本、仪器、历史档案、外交文书等772箱,由李济担任押运官,全程负责运输、装卸事宜。这时的李济已辞却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主任之职,以故宫博物院理事与史语所考古组主任的身份担负这份重任。在搬迁之前,中共方面已得到消息,急派中共地下党员、李济的一个学生出面劝阻,但李并未听从,并告诉对方:“保护这批古物是我的职责,自卢沟桥事变之后,我已护送这批珍宝跋涉了大半个中国,终得以保全。现在我同样不能眼看着祖宗留下的国宝毁于战火。国共之战我管不了,但如果我能保全这批文物而撒手不管,是为不忠不孝,同样对不起后世子孙。”

眼看这位学生无力阻止,中共方面又转而找到倾向共产党的陶孟和对李济委婉相劝,李仍不买账,决定一意孤行,并对陶曰:“如果你陶孟老能保证这批古物不在战争中被毁,并有科学证据说服众人,同时能担当起这个责任,那我就放弃。”陶孟和当然拿不出科学证据,更不敢担当这份与江山社稷紧密相连的“国之重器”存亡之重责,于是乃罢。对此,李济以讥讽的口气说道:“你陶孟老不是也带人跑到上海的租界躲起来了吗,对于我们做的事又横加指责,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台湾与南京同为中国的领土,并不是外国人的领地,在整个大陆都笼罩在炮火中的非常时刻,中华民族的珍宝应该放到祖国领土最安全的地方去,这是人所共知的常理,陶孟老也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为自己在政治上做投机取巧的打算才是。何况《左传·宣公三年》周朝王孙满对楚子有言:‘成王定鼎于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命所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中山先生缔造之伟大中华民国,还没有到玉石俱焚的时候。”陶孟和听罢,感到自己也不过是这个战乱年代的一叶漂萍而已,打算固然有,但人微言轻,哪里能阻止得了如此重大的事宜?遂不再强劝和阻拦。

1948年12月20日,满载国之重宝的“中鼎”号军舰拔锚起程,由上海进入激流汹涌的台湾海峡,向陌生、神秘的基隆港驶去。在行程中,因“船是平底的,遇到风浪,船摇摇摆摆,颠簸不定,船上的箱子又没捆好,船向左倾,箱子便滑到左边来,向右倾斜,箱子又滑到右边去了,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海军司令又托船长带了一条狗。它又在那里不住地狂吠,加以风声、涛声,这些押运人员直觉得是世界末日要到了”。军舰在大海里颠簸了一个星期,直到27日才到达基隆港。后来,据随李济押运的那志良听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璁说:“在古物装上船后,又传来几天前在海峡,海浪打沉一条船的消息,许多老友劝李济不要跟船走,李回答说,物在人在,免得子孙唾骂千年。从南京到基隆,文物安全抵达,老先生也差点瘫倒,其精神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由于前方战事吃紧,海军一时无船可派,第二批运输珍物包租了一艘招商局的海沪轮,该船船舱较大,仅史语所的古物、资料就装载了934箱。1949年1月6日海沪轮拔锚起航,仅三天即到达基隆。

第三批是海军部派来的一艘“昆仑”号运输舰,当古物装载时,海军部的人员眷属拖儿带女呼呼隆隆地拥向船舱抢占座位。杭立武仍用老办法请出海军司令桂永清前来劝阻。此时国民党军战事更为不利,人心越发焦灼慌乱。那志良说:当桂永清命令众人下船时,“大家都哭了,希望老长官原谅他们,帮他们的忙。那种凄惨的样子,使得总司令也落了泪。他没有办法可想,只有准许他们随船去了”。

“中鼎”号军用运输舰。该舰输送文物至台后,于1949年初,再度输送国民党官兵南撤(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提供)

该舰自1949年1月29日开出,直到2月22日才抵达基隆港。至此,五家机构共4286箱古物、资料、珍贵图书、档案等全部运完,无一件损坏。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运去的珍贵文物就多达2972箱,这批文物后来存放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而史语所仅“内阁大库”档案就多达311914卷(册),其中明代档案3000多卷(件)。这批珍宝与其他文物先借放于台北杨梅铁路局仓库,后转南港史语所办公大楼资料库永久保存。

就在五家机构的古物、图书、档案等仓皇运台的同时,翁文灏见国民党大势已去,遂决定独自开溜,于1948年11月26日辞行政院长职,由孙科继任并重新组阁。混乱中,原决定中央研究院各所人员全部迁台的计划竟没有几人响应,多数人员仍要在南京、上海“静观待变”。陶孟和等人则明确反对迁台,坚持要留在大陆,静候共产党军队到来接收。11月30日,陶孟和参加在京人员谈话会时,见不可一世的国民党大佬与一群公公婆婆即将倒下,感到自己终于可以吐一口恶气,倒一倒若干年来肚中的苦水了。遂腰杆子突然硬将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对朱家骅说:“搬不搬要同全所同人商量,以多数人意见为依归。”12月9日,面对朱家骅的催促,陶氏以所务会已开过,“全所人员多一票”决定不迁回复。朱氏听罢又急又怒,当场以“出席人员中包括助理研究员,不符合规定”为理由,强行令全所搬迁,但陶却置之不理,并以各种办法拖延。面对朱家骅步步紧逼,陶孟和给社会学所的同人打气说:“朱家骅是我的学生,我可以顶他,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意思是你们这些小的们不要怕,一切事由我这棵大树顶着。1949年5月,竺可桢由杭州潜往上海,听任鸿隽、陈衡哲夫妇说:“陶孟和颇赞成共产,近来大发议论,于首都陷落前赴京……”此时的陶孟和决心拉着手下弟兄离开即将崩盘的梁山泊聚义厅,弃暗投明,接受新一轮“招安”,因而朱家骅的一切努力皆成徒劳。

在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中,只有傅斯年主持的史语所在迁台事宜上表现得较为积极,但真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其彷徨、犹豫、痛苦也在心头萦绕不去。据陈槃回忆:“当首都仓皇之日,时有陈布雷、段锡朋二氏之殁,师(傅斯年)因精神上大受刺激,悲观之极,顿萌自杀之念。而师卒未于此时殉国者,赖傅夫人爱护防范之力也。”陈氏之说后来得到了俞大綵的证实。当时俞正准备陪母亲去广州、香港就医,傅斯年的弟弟傅孟博暗中劝俞不要离开,俞大綵说:“那时我的母亲患严重心脏病住院,大姐大絪,以南京危在旦夕,决奉母先飞广州,转香港就医,她要我同行,与她共同随机照顾病母。我虑及孟真旧病复发,加以他感时忧国,情绪极劣。母亲重病在身,长途飞行,极堪忧虑,左右为难,不知何所适从,商之于孟真。他毫不迟疑地说:‘你母亲病情严重,此行如有不测,你未能尽孝,将遗恨终生。你非去不可,不要顾虑我。’我略整行装,准备隔日启程,当夜孟博赶来痛哭流涕,责备我不该离开孟真。他说:‘你难道不知道哥哥随身带着一大瓶安眠药,一旦匪军攻入,他便服毒自尽么?那时,你将何以自处?’骨肉情深,感人肺腑,我们相对涕泣,我便放弃了广州之行。”

陈槃的回忆当是可信的。与傅氏一度友善的北大教授,汪伪国民党中央常委兼宣传部长,1941年后为蒋介石侍从室秘书、《中央日报》总主笔的陶希圣,也曾有过类似的回忆。陶说:“在徐蚌战事失利之后,我到鸡鸣寺去看孟真;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图书都在装箱,他的办公房内也是箱箧纵横。他告诉我说:‘现在没有话说,准备一死。’他随手的小箧里面藏着大量的安眠药片。”

傅斯年之所以没有自杀,除了夫人看护有加,与傅本人心中牵挂着史语所同人和他的故旧亲朋亦有极大关系,也正是这一条若隐若现的锁链,最终拴住了他的心并延长了其生命。对此,陈槃还有一段关于傅斯年和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人员赴台内幕研究中绝对不可忽视的记录:

自三十七年冬,首都告急,群情惶急,不知何以为计。

一日,师(傅斯年)召集同人会议,惨然曰:“研究所生命,恐遂如此告终矣!余之精力遂消亡,且宿疾未愈,虽欲再将研究所迁入适当地区,使国家学术中心维持得以不坠,然余竟不克荷此繁剧矣。今当筹商遣散。虽然如此,诸先生之工作,斯年仍愿尽最大努力,妥为介绍安置。”

同人此时,以学术自由之环境已受威胁,于多年生命所寄托之研究所,亦不胜其依恋可惜。一时满座情绪,至严肃悲哀,有热泪盈眶者。

师于是不觉大感动,毅然曰:“诸先生之贞志乃尔,则斯年之残年何足惜,当力命以付诸先生之望耳。”

本所迁移之议,于是遂决。

陈氏之说当属事实,但似乎又令人联想起古代坊间小说的某些情节。傅斯年在赴延安会见毛泽东时,谓对方“对于坊间各种小说,连低级兴趣的小说在内,都看得非常之熟。毛泽东从这些材料里去研究民众心理,去利用民众心理的弱点,所以至多不过宋江一流”。其实傅的这段讲演也颇具梁山好汉们特别是宋江之流惯用的伎俩,具有典型的利用民众心理来达到目的的戏剧性效果,想来傅斯年是同样深谙《水浒》等坊间小说精髓的。或许此时的他并未想到利用和欺骗,而是把他的真心诚意借用这一古典戏剧性手法加以表达也未可知,无论如何,他的目的是达到了。全所大部分人员开始于惶恐纷乱中,携妻带子紧急逃亡台湾海峡另一边的孤岛,只有吴定良、夏鼐、郭宝钧、逯钦立等少数人留了下来。

迁台经过是慌乱复杂的,而最终得以成行,除了傅斯年一手造就的史语所具有曾国藩缔造的湘军“兵随将转”的政治格局和习性,促成该所大部人员出逃的原因还有一个意外插曲,这就是济南城被共产党军队攻陷后,山东图书馆馆长王献唐被扫地出门,流浪街头。王氏在学术界属于德高望重的前辈,抗战期间流亡李庄达四年之久,与史语所同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闻知这位学界耆老的悲惨际遇,众人在潸然泪下的同时,也联想到了自己日后的命运,遂下决心离开即将被共产党占领的大陆,像当年的徐福浮海东渡一样出走台湾。

当史语所一行人登上轮船,心怀凄凉之境,在风高浪急的台湾海峡动荡颠簸时,傅斯年没有离去,仍继续留在南京,担负起抢救学界名宿硕儒奔赴台湾孤岛的重大使命。

学人抢救计划

1948年11月29日,共产党所属东北野战军会同华北军区主力共100万人,在北平、天津、张家口地区联合打响平津战役,与国民党军傅作义部60万人展开决战。12月12日,北平城被解放军包围,南苑机场失守,国民党军气脉已竭,力不能支,平津即将陷落。蒋介石急派飞机空投手谕致平津守军各军长,以鼓舞士气。手谕末尾以悲壮无奈的口气道:“固守待援,不成功,便成仁。”13日,北平西郊炮声隆隆,解放军发射的弹片从清华园上空“嗖嗖”掠过,校内师生及家属大为惊恐,纷纷逃跑躲避,清华陷于混乱。鉴于此情,校方只好宣布停课,师生员工自寻出路。

在国民政府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危急时刻,朱家骅、傅斯年、杭立武、蒋经国、陈雪屏等在蒋介石授意下,于南京紧急磋商谋划“平津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抢救计划”细节办法,很快拟定了“抢救人员”名单。名单包括四类:

(一)各院校馆所行政负责人;

(二)因政治关系必离者;

1948年6月15日,北大校长胡适与出席泰戈尔画展的来宾在孑民堂前留影。前排右五徐悲鸿,右六胡适,左一季羡林,左二黎锦熙,左三朱光潜;第二排左三饶毓泰,左七郑天挺,左八冯友兰,左九廖静文;第三排左五邓广铭(北大校史馆提供)

(三)中央研究院院士;

(四)在学术上有贡献并自愿南来者。

计划既定,立即实施。南京方面急电北大秘书长郑天挺,令其迅速组织胡适等重量级知识分子火速南下,共商图存大计。但北平方面迟迟没有回音。12月11日,教育部副部长陈雪屏再度致电北京大学秘书长郑天挺,安排抢救学人事宜,曰:

毅生我兄,先后三电计达。前与俞部长商定,一俟场可着陆,即派机来迎。托石志仁主持办理。特嘱黄澂随机北来,切取联系。

右所应注意之点,就一时想到者列后:

一、适师及师母必须先行,无论空军专机或航机先到,立即动身,千万勿犹夷,因随时场地仍可破坏也。总统对此一再谆嘱,至要至要!

二、东厂胡同如寅恪、锡予诸先生亦可与胡师偕行较为方便,此时不宜谦让,以免耽搁有变,总之尽前利用机会。

三、其余同人有必须走开者,如第一项名单所列海宗、寿民、孟实、佛泉、子水、贻宝、诸先生,以及各院校馆行政负责人,如梅校长、袁、马、李、贺、郑、冯、叶、霍、褚、饶诸先生及吾兄,要走便立刻决定,不宜迟疑。此外各校有地位之教授,如今甫、莘田、景钺、泽霖诸先生。大抵每机可坐四十人,拟用四机分两批,何人先走,请梅校长志仁兄商定。中院院士朱先生特别重视请注意。辅大百龄重一侍峰诸兄亦请勿遗漏。排定次序,秘密通知,立即出发,自己万不可闹意见,争先后。先将必须走者定为第一批,再分别与其他者商定。

一切请与树德实斋兄商酌进行。

匆匆。余由敏功面陈。

敬颂

大安

弟雪屏谨启

十一

密电到达,胡适却以筹备北大50周年校庆为由不肯起身,而接到电文的清华校长梅贻琦也磨蹭观望。当时北平出现了一股北大将要南迁的谣言,身为北大校长的胡适为稳住师生情绪,在积极筹备校庆活动的同时再三辟谣:“北京大学如果离开北平就不能称为北京大学了,所以决无搬迁之理。”事实上,面对解放军的咄咄进迫,胡氏曾有过把北平各大学迁往南方,再度成立像抗战中长沙临时大学或西南联大的念头,但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尚未来得及详细筹划,解放军潮水一样涌来,国民党军在排空连壁的疾风猛浪中翻了几个跟头便成了缩头乌龟,躲在高大城墙包围的城中不敢冒头,只偶尔从箭垛的垛口,露出两只黑豆一样的小眼珠,滴溜乱转着寻找可以逃跑或投降的机会。面对这些乌龟王八蛋的软骨症加饭桶做派,胡适深觉失望,认为学校南迁无望。既如此,号称平津教育界“定海神针”的他,就面临着一个必须抉择的急迫问题——是留,还是走?

而此时,鉴于胡适在中国政学两界不可忽视的巨大存在,共产党方面也加紧-了对其拉拢、争夺的行动。根据中共高层指令,几个地下党、原胡适的弟子纷纷潜入北平,通过各种方式方法做胡的政治思想工作。早些时候已弃教职走出清华园,秘密潜入解放区等待出任中共高官的吴晗,曾专门指派嫡系找到胡适密谈,让胡留在北大,不要无事找事地跟着国民党乱跑找死。

当然,这次交谈,吴晗的指令不再代表过去自己向国共两党宣称的“我们人民”,而是代表“我们中国共产党”。但是,胡适没有听从这位前爱徒、现以高官大员自命者的指令,乃冷冷地回了一句:“不要相信共产党的那一套!”意思是我不相信,你吴弟子也不要悬在“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的阴阳界中做着美梦,还是早一点鞋底抹油——开溜的好。最后,胡适旗帜鲜明另加斩钉截铁地让来使告诉吴晗三句话:“在苏俄,有面包没有自由;在美国,又有面包又有自由;他们来了,没有面包也没有自由。”

吴氏知胡老师心意已决,遂放弃了努力,但共产党高层仍不死心,便以其他的方法展开心理攻势。据时任北大教授兼东方文学系主任的季羡林回忆,当解放军包围北平郊区时,“我到校长办公室去见胡适,商谈什么问题。忽然闯进来一个人——我现在忘记是谁了,告诉胡适说解放区的广播电台昨天夜里有专门给胡适的一段广播,劝他不要跟着蒋介石集团逃跑,将来让他当北京大学校长兼北京图书馆馆长。我们在座的人听了这个消息,都非常感兴趣,都想看一看胡适怎样反应。只见他听了以后,既不激动,也不愉快,而是异常平静,只微笑着说了一句:‘他们要我吗?’短短的五个字道出了他的心声。看样子他已经胸有成竹,要跟国民党逃跑。但又不能说他对共产党有刻骨的仇恨。不然,他决不会如此镇定自若,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大骂一通,来表示自己对国民党和蒋介石的忠诚。我这种推理是不是实事求是呢?我认为是的”。老季又说:“因此,说他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说他‘一生追随国民党和蒋介石’,都是不符合实际情况。”

直到1948年12月12日,胡适接到南京教育部长朱家骅亲自拍发的密电:“明天派专机到平接你与陈寅恪一家来京”,他才有离平的打算。当国民党派出的飞机飞抵北平上空时,南苑机场已被解放军控制,飞机无法降落,只能空返。14日,蒋介石两次亲自打电报催促胡适飞南京,并派专机迎接。胡得此消息,决定乘机南飞,临行前,他派人劝辅仁大学校长兼好友、与陈寅恪齐名的史学大师陈垣共同乘机赴京,陈垣不从。令胡适想不到的是,不但老友陈垣不从,即使他的小儿子胡思杜也表示暂留在亲戚家,不随父母南行。这一拒绝令胡适夫妇大为吃惊,心中恼怒又不知如何是好。

1941年,胡思杜投奔在美当大使的胡适进入美国学校读书,1948年夏回到国内,8月30日到北平图书馆报到,成为北图的一名职员。据胡适办公室不挂名的秘书邓广铭回忆说:“当时胡思杜不愿意随胡适南飞,他刚从美国回北平不久,对国内这几年的情况不熟悉。他说:我又没有做什么有害共产党的事,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结果胡适夫妇就把他留下来了。”因事涉紧急,胡适无法也无力在短时间内做通这个脑后长有反骨的儿子的政治思想工作,眼见胡思杜周身充溢着一股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牛烘烘的叛逆气味,胡适夫妇颇感无奈,只好强压怒火,按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或者儿要守家的古训——随其便了。胡适对儿子说了几句不要再像在美国读书时那样一整天出去吃喝嫖赌,正事不干,除了工作,要好好蹲在家中照看家产与书籍之类的话,便告辞而去。未久,胡适驱车来到邓广铭家中,急切地询问能否找到陈寅恪,并谓昨日南京政府来电,说今日派专机抵达南苑机场,“抢救”胡与陈寅恪等著名教授离平。胡打电话至清华问询陈氏的情况,告之已回城内,但不知具体落脚何处,因而要邓广铭想办法寻找。

1943年年底,陈寅恪辞却傅斯年邀请,自重庆携家绕过南溪李庄,径直赴成都燕京大学任教。到校后,与早些时候由史语所转赴燕大任教的李方桂一家同住学校租赁的民房,生活艰难。时陈寅恪身\_体极度虚弱,右眼失明,上课之后回到家中,仍在昏暗的灯光下用唯一的左眼紧张地备课和研究学术。1944年春,陈寅恪上课地点改在华西大学文学院,一家随之迁入华西坝广益宿舍,居住条件稍有改善。因物价仍在飞涨,陈家柴米不济,夫人唐筼时常犯心脏病,可谓饥病交迫,令人心焦。在此种情形中,陈氏每个星期都要身穿长衫、夹着包袱到教室上课。因生活困苦,营养不济,陈寅恪左眼视网膜剥离加重,终致失明。这年11月23日,陈寅恪给傅斯年与李济的信中写道:“弟前十日目忽甚昏花,深恐神经网膜脱离,则成瞽废,后经检验,乃是目珠水内有沉淀质,非手术及药力所能奏效,其原因是滋养缺少,血输不足(或其他原因不能明了),衰老特先,终日苦昏眩,而服药亦难见效,若忽然全瞽,岂不大苦,则生不如死矣!”

关于陈寅恪失明的经过,陈寅恪女儿流求回忆说:“一个早上,父亲突然发现两眼一片漆黑,失明了。先叫我通知他当天不能上课,随后住进存仁医院。”又小彭笔记:“父亲在存仁医院由眼科医生开刀。听父亲说,在成都开刀时手术不怎么理想,视网膜皱在一起,以后虽到英国医治,已无法再弄平。”1945年2月,陈寅恪作《目疾久不愈书恨》表达自己愤懑哀惋之情。诗曰:

天其废我是耶非,叹息苌弘强欲违。

著述自惭甘毁弃,妻儿何托任寒饥。

西浮瀛海言空许,北望幽燕骨待归。

先君柩暂厝北平,待归葬西湖。

弹指八年多少恨,蔡威唯有血沾衣。

诗中的“西浮瀛海言空许”句,指几次欲赴英讲学而未成行,这个心愿直到抗战胜利之后方才得以实现。

1945年秋,英国皇家学会与牛津大学为实现以前的承诺,再次邀请双目失明的陈寅恪赴伦敦,由英国医生疗治目疾,希望治好后留牛津讲学。陈氏接受邀请,由成都起程经昆明,转印度,乘水上飞机赴英,进入对方安排的医院接受治疗,但手术最终失败。陈夫人唐筼于1946年2月19日在成都致信傅斯年求援,并谈及史语所事,信中说道:“寅恪本有意随郭子杰兄之伴赴美国,看更有无其他方法补助左眼之模糊,又恐所带之款不够,此事正在踌躇中,请先生与骝先先生、立武先生一谈如何?”又说:“元白诗笺证稿筼已请人着手抄写,俟寅恪归来,再删改后即可付印。此项抄写费是否可出自史语所?大约三万左右(并未详细计算)。史语所何日出川?有何计划否?燕大成都方面整个的关门结束,教授之去留以北平、燕大之聘书而定,受聘者始能谈到回平的话。北平方面已屡来信拉寅恪(哈佛研究院只是研究工作),而寅恪尚无答复。先生之意如何?望有信直接寄英,以助其考虑。”

正在重庆和昆明之间为处理西南联大学潮焦头烂额的傅斯年接信后,做何努力与答复不得而知,但从后来的情况看,筹款之事似乎没有多大成效。在伦敦医病的陈寅恪,先是由著名眼科专家Sir StewardDuke-Elder负责诊治,第一次手术后有进步,但眼睛吸收光线尚无好转,仍模糊。第二次手术想粘上脱离之部分,失败。但情形似比出国时好一些,医告无须再施手术。陈寅恪尚存最后一线希望,遂请在国外访学的熊式一教授,把英伦医生的诊断书寄给时仍在美国的老朋友胡适请求援助。胡托人将诊断书送往哥伦比亚眼科学院咨询,对方告之亦无良策,无法手术,胡适“很觉悲哀”,百忙中只好托在美访学的全汉昇带了1000美元给陈,以示关照。1946年4月16日,胡适在日记中写道:“寅恪遗传甚厚,读书甚细心,工力甚精,为我国史学界一大重镇,今两目都废,真是学术界一大损失。”

另据小彭笔记载:陈寅恪“到英国后,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方结束,营养很差,虽用电针贴合视网膜,由于网膜皱在一起,无法复原”。自此,陈寅恪双目完全失明,一代史学大师将在黑暗中度过余生,其悲苦之状,令人浩叹。陈氏为此写下了“一生负气成今日”与“残余岁月送凄凉”之句,表达了自己悲观茫然的心境。

同年3月16日,唐筼再次致信傅斯年,谓陈寅恪“本拟赴美洲一行,今以种种不便,旅费亦不敷用,遂决定等船及觅伴归国”。同时提到“寅恪有书籍四箱,拟托历史语言研究所复员时同运至南京。事前筼可托五十厂便车先带至重庆,但不知可交与何人?乞先生酌,指定某处某人可接洽,并代为保管者”。最后又提及:“寅恪来书云:对燕大事已辞谢,大约欲回清华或回史语所专事著作。”

傅接信后,当即做了回复。就书箱之事,专门致信李庄指示由史语所文书兼图书管理员那廉君负责办理。而此时陈寅恪正在回国的轮船上。对这段经历,陈氏在清华时代的高足杨联陞曾有过一段回忆:“来美国留学之后,曾于1946年4月19日与周一良兄(当时青年学人中最有希望传先生衣钵者)同随赵元任先生夫妇,到纽约卜汝克临26号码头停泊之轮舟中,探望先生。时先生双目几已全部失明,看人视物,仅辨轮廓。因网膜脱落,在英经其国手名医,用手术治疗无效。(先生曾膺牛津大学中文系讲座之聘,实未就职,但借此前往就医。)置舟回国,道出纽约,原拟再试医疗,后闻美国名医,亦无良策,遂决定不登岸。是日午后约3时半,先生在舱内初闻韵卿师母、元任先生呼唤之声,顿然悲哽。但旋即恢复镇定,谈话近一小时。对一良与联陞近况,垂询甚详。时二人皆已在哈佛先后完成博士学业,即将回国任教。……此为联陞在国外拜谒先生惟一之一次,亦为毕生最末之一次。”前去拜访的赵元任夫人杨步伟后来回忆说:陈寅恪“睡在船舱床-上,对我说,‘赵太太,我眼虽看不见你,但是你的样子还像在眼前一样’。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此情此景,令赵元任夫妇泣然泣下。自此,陈赵两位原清华国学院导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一、二组主任,中国历史、语言学界的泰山北斗,纽约一别竟成永诀。而此次诀别,也意味着陈赵二人与史语所的缘分已尽,各奔东西。陈寅恪为此留下了“人生终古长无谓,干尽瀛波泪未干”的诗句以示心迹。

1946年5月底,陈寅恪返国抵南京,暂住妹夫俞大维公馆。未久,夫人唐筼携三个女儿由成都抵京,一家人算是得以短暂团圆。6月12日中午,由昆明来南京教育部办理清华复员事宜的梅贻琦专程赴俞大维公馆拜望陈寅恪,并请陈回到复员后的清华继续任教,陈表示可以考虑。8月,傅斯年告别复员后的北大南飞,在京停留期间专程拜望陈寅恪夫妇,并劝陈氏不要再回清华,留在南京一边休养一边等待史语所自李庄复员回迁,继续担任本所一组组长与专职研究员职位,生活、住房等一切事宜,皆由傅氏负责安排妥当。面对傅氏的盛情,陈寅恪答应可做详细考虑,但自己则倾向于回北平清华园。傅知彼对清华园与清华同事尚有一份难以割舍之情,不再强劝,只嘱陈再做考虑,告辞而出,赶赴李庄。几天后,陈寅恪接到了梅贻琦寄来的聘书,决心重回清华任教。

1946年10月,陈寅恪安顿女儿流求、小彭在南京读书,与夫人及小女美延赴上海,乘船转道赴北平,重返阔别九年的清华园,暂住清华园新林院52号,抗战爆发时在天津离去的工友陈忠良也回到了陈家,生活等诸方面算是安顿下来。同战前课程安排一样,陈氏仍任清华中文、历史两系合聘教授,外兼已复员的燕京大学研究院导师。时已由美国归来并出任北大校长的胡适多次前来拜望陈氏一家,并想方设法帮助解决生活中的困难。陈寅恪因已双目失明,教学研究皆需助手查阅诵读所需书籍资料及抄写讲稿,遂与清华校方协商,向北大秘书长、史学系主任郑天挺求助,请王永兴前来协助。陈寅恪在致郑氏的专函中写道:

毅生先生史席:

弟因目疾急需有人助理教学工作。前清华大学所聘徐高阮君,本学年下学期方能就职。自十一月一日起拟暂请北京大学研究助教王永兴君代理徐君职务,至徐君就职时止。如蒙俯允,即希赐覆为荷。耑此顺颂

著祺

弟陈寅恪 敬启

三十五年十月卅日

王永兴原是清华大学中文系学生,后仰慕陈寅恪的道德学问转入历史系,成为陈氏的弟子。西南联大毕业后考入北大文科研究所,与另一名学生汪篯追随陈寅恪研究唐史,毕业后留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做研究工作,与导师陈寅恪关系甚洽。陈请其至清华担任自己的助手,正是源自多年建立的师生情谊与默契。郑天挺接函,报告北大校长胡适批准,王永兴来到了陈寅恪身边,陈氏心境渐渐由焦躁变得平和安静。除在家中为历史系开设“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等课程,决心好好做一番教学和学术研究,继续自己未竟的事业,并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不见为净之室”。所谓“不见”表面上是指目盲(南按:据王永兴说,陈寅恪尚能辨别眼前人的大体轮廓,对有些东西能影影绰绰看到一团影子),实际是有深意。

1948年,叶企孙(左)与陈寅恪在清华园陈宅院中一起喝茶(虞昊提供)

尽管陈寅恪对政治和党派斗争采取“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但又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之中,当国共内战愈演愈烈,最后呈你死我活的胶着状态时,陈氏深为中国的前途忧心忡忡。延至1948年年底,北平郊外炮声隆隆,清华园成为解放军的天下,共产党即将于古都北平彻底翻盘,陈寅恪携家离开清华园迁入城中躲避。兵荒马乱中,陈氏没有想到,胡适在即将南飞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他。胡氏认为,陈垣这样的人物可以舍弃,但像陈寅恪这样具自由知识分子气节与风骨、三百年乃得一见的史学大师,无论如何也要拉上,绝不能让其留在眼看就要落入解放军之手的北平。于是便急如星火地驱车来到邓广铭家中询问陈氏下落。

邓氏听罢,当即回答可能找得到,估计在他大嫂家中。送走胡适,邓广铭急奔北大西语系教授俞大缜(俞大维胞妹)家中询问陈寅恪大嫂(陈师曾遗孀)在城内的住处。待问明后,邓广铭果然在其嫂家中找到了陈寅恪及其家人。邓把胡适的嘱托向陈复述一遍,问是否愿意与胡氏一起离平南飞。陈寅恪颇为干脆地回答:“走。前许多天,陈雪屏曾专机来接我。他是国民党的官僚,坐的是国民党的飞机,我绝不跟他走!现在跟胡先生一起走,我心安理得。”

陈寅恪向来有午休的习惯,待决心下定,令邓广铭先去胡宅复命,他稍事午休即雇车前去东厂胡同胡宅会合。当邓来到胡家,胡适即告之飞机已抵达南苑机场,时间紧迫,令邓赶紧回去催促,请陈不要按老规矩午睡了。邓正要出门,见陈寅恪夫妇与两个女儿流求、美延已携部分行李赶到(南按:时流求已由南京转北平),胡适夫妇与陈氏一家立即携带简单行李,乘胡适汽车向南苑机场飞奔而去。车到宣武门,城门紧闭,守门官兵不准出行。胡适只好用电话与北平守军总司令傅作义联系,无奈傅正忙于与解放军代表谈判周旋,根本联系不上。而北平城外一片战火,导致南京派往北平的专机不能降落,无功而返。关于此日的混乱情形,《申报》驻平记者于当日发回一组电讯:

北平外围国民党军已完成集中部署,增强城垣防务,下午四时西郊若干区域发生大火,截至四时卅分发电时,广安门外郊区激战甚烈。新市区昨下午即卷入战涡,今日复兴门外之公主坟传有激战。平大军云集,西城沿街商店皆为军队住满,大街亦为军队行列拥塞-难行。官方透露,刻国民党军兵力已完成集中,情势即可扭转。另电:“今上午平上空沉寂,午后有军机过空,官方透露王叔铭今飞平。(又电)平午后初闻机声,有轰炸机一小队,经市空向西北飞去,下午三时后,有民航飞机两架飞临市空,盘旋良久,疑在市内东单练兵场试行降落未果,仍行飞回。”

面对飞机不能降落和城门不开的混乱危险局势,胡陈两家只好乘车返回东厂胡同暂住,等待第二天早晨再次行动。当晚,邓广铭到东厂胡同与陈寅恪话别,陈对邓意味深长地说了下面一段话:“其实,胡先生因政治上的关系,是非走不可的;我则原可不走。但是,听说在共产党统治区大家一律吃小米,要我也吃小米可受不了。而且,我身\_体多病,离开美国药也不行。所以我也得走。”

傅作义控制下的北平驻守南苑至卢沟桥一线的部队(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提供)

15日,平郊战火蔓延,枪炮声更趋杂乱紧急,清华园已成为共产党的天下。蒋介石亲自下达手谕派出飞机再次飞往北平,胡陈两家赶至中南海勤政殿等候。守城司令傅作义下令城外部队组织兵力向南苑机场攻击,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机场,完成“抢救学人”的计划。经过两个轮次的浴血苦战,解放军退缩,国民党军暂时夺回了机场的控制权。下午,南京派出的飞机冒着解放军的炮火在南苑机场紧急降落,傅作义命人通知胡适等人立即前往登机。于是,胡陈两家立即从勤政殿门前换乘傅总司令的座驾驶往南苑机场,而在胡、陈两家前后陆续到达机场的尚有北大与清华的毛子水、钱思亮、英千里、黄金鳌等著名教授。因时间紧张,被“抢救”南飞的教授大多除了手中几件行李,再无他物,胡适的匆忙更使他在城内东厂胡同的家中遗落了数十年来与友朋弟子的大量通信以及日记等珍贵资料。十七八年后,其中的一些信件竟成为他早年提携栽培的学生吴晗“投靠帝国主义洋奴、买办、走狗”的一大罪证。在行前的匆忙慌乱中,胡适于14日给北大秘书长郑天挺和汤用彤等人留下了一张便笺:

今早及今午连接政府几个电报,要我即南去。我就毫无准备的走了。一切的事,只好拜托你们几位同事维持。我虽在远,决不忘掉北大。

这是胡适与他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北京大学的最后辞行,此一去竟成永诀,再也没有回到这块令他魂牵梦绕的古城旧地。在这天的日记中,胡适写道:

胡适离开北大时给汤用彤、郑天挺留的字条(郑克扬提供)

昨晚十一点多钟,傅宜生(南按:傅作义)将军自己打电话来,说总统有电话,要我南飞,飞机今早八点可到。我在电话上告诉他不能同他留守北平的歉意,他很能谅解。

今天上午八点到勤政殿,但总部劝我们等待消息,直到下午两点才起程,三点多到南苑机场。有两机,分载二十五人。我们的飞机直飞南京,晚六点半到,有许多朋友来接。

儿子思杜留在北平,没有同行。

此次南行,胡适为时人和后世留下的悬案颇多,其中之一便是小儿子胡思杜为何独自留在北平。因胡适日记中只有一句简单记载,其他流传的资料又无直接证据加以释解,致使胡思杜自杀之后,成为言人人殊的不解之谜。

金陵王气黯然收

当胡适、陈寅恪及其家眷与毛子水等教授乘坐的飞机抵达南京明故宫机场时,王世杰、朱家骅、傅斯年、杭立武、蒋经国等前往迎接。对这一不可多见的历史性场景,随行的《申报》记者做了如下报道:

胡适夫妇抵京

【本报南京15日电】北大校长胡适及夫人,十五日下午六时三刻自平乘空运大队专机飞抵首都,同行者有名史学家陈寅恪教授阖家,前平市副市长张伯谨夫妇及北平英文时事日报社长王云槐等。按总统日前曾遣专机于十四日赴平迎胡氏南来,然以故都局势陡紧,机场不能使用,致专机未克降落,乃延至十五日始完成是项使命。胡氏下机后,与莅临机场欢迎之王世杰、朱家骅、蒋经国、傅斯年、杭立武等握手寒暄。据云:平市军情十五日已趋松弛,人心颇为安定,旋即偕夫人赴总统府方面预为准备之寓邸休息,入晚除朱家骅等往访,谈平市教育界情况外,甚少宾客,且因旅途疲劳,就寝颇早,亦未外出。

就在胡适、陈寅恪等人飞南京的当天,国民政府行政院第29次会议通过,正式免除台大校长庄长恭职务,任命傅斯年为国立台湾大学校长并公示。对于这份公示,傅斯年并未理会,仍将全部精力用在“抢救学人”的奔波中。眼见与胡适同飞南京的学界名流太少,第二天,傅斯年再拟一快函代电,通过航空系统由平津路局转致北大秘书长郑天挺,急切要求对方再做努力。函曰:

天挺:

空运队可即派两架机到平,兄前信中所开三批名单,作一次走,又中航机亦可能到平,其他可走者,应即准备勿延,与剿总联络,务即办好送斯年。

此页乞转北大郑秘书长天挺或清华梅校长!

弟傅斯年

一、今日(十六)中航五架大部空归,想校方未接头好,可惜之至,以后必须先集中,每人只能带随身行李,剿总协助,如协助胡校长是必须的!

二、通知时请千万勿犹疑,犹疑即失去机会。

三、必须事先集中,与中航联络好。

四、凡北大郑秘书长、或清华梅校长、或师大袁校长出证之搭客(教授及眷属)均不必在北平付款,在京由教育部直付。

又,大维甚记念其令妹大缜,乞兄务必问她一下,给她一个机会,至感!

一、决定

二、集中

三、与交通联络好

四、剿总协助

今日胡先生与总统谈及由总统指定三人小组,陈雪屏、蒋经国及弟,大绂则由弟联络,大维大买(卖)力气,每日调度至可感。

只要以上办好,而机接(新旧)可行(南按:原文如此),飞机要原原(源源)而来的。

十二月十六日

快函发出,傅斯年与陈雪屏联名再向石树德发一急电:

急平津路局石局长树德兄,请译转梅校长、袁校长、郑秘书长,筱晨有一机到,如顺利当续有机到,名单包括四类,(一)各院校馆所行政负责人,如梅、李、袁、陈、胡、郑、贺、霍、褚、沈、汤、冯、舲饶等。(二)因政治关系必离者,如朱、雷、刘、毛、梅、齐等,(三)中央研究院院士,如景钺、通夫、大绂、宗恩、宝騄等,(四)在学术上有贡献并自愿南来者,如今甫、莘田、廉澄、思亮、祖圣、三强、济慈、政烺、从文、廷祥、循正等,请会同分配列为数批,连眷属,约三百人,分次乘机,务须与剿总实斋兄,路局志仁兄切实联系,机到即走,不能观望稍有迟疑不决。

斯年雪屏铣十六日

继傅陈二人之后,胡适以北大校长的身份拍发一电给郑天挺,再次叮嘱应注意的事项和关节:

安抵京,即与家骅、孟真、雪屏筹划空运同人事,必须获得傅总司令协助始有效,请兄与梅袁二校长切实主持,并与实斋兄密切联系。另电详达。此次在校庆前夕远离同人,万分惭愧。适。

同日上午,陈寅恪携家眷由南京悄然赴上海,在俞大维弟弟俞大纲家中住了下来。一个月后,陈氏没有随国民党迁台,而是携家转赴老同事陈序经任校长的广州岭南大学任教(后并于中山大学)。自此,一代史学大师终生留在了南国这块潮--湿--温热的土地上。

陈寅恪赴上海,胡适与傅斯年应该知晓,在如此的乱世中,若上海有合适的住处,移至此处亦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故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胡傅二人都没有料到,这一别竟是海天相隔,成为永诀。

就在陈寅恪携家赴上海的这天中午,蒋介石与宋美龄夫妇在黄埔路官邸专门设寿筵宴请胡适与江冬秀夫妇,胡适偕傅斯年同行赴宴。平时请客从不备酒的蒋介石,特为胡适准备了上等好酒,提前一天为其贺寿,可谓破格示敬。胡氏当日行止,《申报》做了如下报道:

胡适校长偕夫人于十五日晚抵京后,十六日晨其友好翁文灏、陈立夫、陈雪屏、朱家骅、杭立武等均先后往访。胡氏并于上午十一时访新任台大校长傅斯年于中央研究院,把晤后即于十二时同赴总统官邸,应总统召宴,席间叙谈平教文界动态。晚教长朱家骅在其寓邸为之设宴洗尘,邀司徒大使、傅泾波、杭立武等作陪。京中人士关心平市教界动态者,均纷纷向胡氏探听一切。

就在胡适与傅斯年于中央研究院把晤并即将抵蒋介石官邸赴宴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大学部分师生已拉开了校庆序幕,只是心情比南京方面诸位大员更为沉痛悲观。据《申报》驻平记者于当日下午6时30分发出的专电称:“北大今在炮声中开始校庆节目,因胡适离平,主持乏人,展览讲演皆不能按预定节目进行,势将悄然渡过。在郊外之农院一部学生,今被迫入城,衣物有损失,并饱受虚惊,学生在孑民堂前痛哭流涕。”

12月17日,北大五十周年校庆正式开始,因校长胡适逃离北平,校庆活动蒙上了一层阴影,其悲凉尴尬情形从媒体的报道中可以看到:

北大渡过校庆

北大今在大炮与机枪声中渡过五十校庆,因胡适赴京,公推汤用彤主席,汤氏指出在此时庆祝校庆,应想到如何应付将来,并谓北大始终在进步中。徐悲鸿代表来宾致辞,赞美蔡元培之功绩。周炳琳代表校友致辞,反复强调五十年来之中国可谓多灾多难,北大生于此灾难中,并助成了每次的变故,故在今日枪炮声中,纪念北大五十寿辰,应再勇敢的承担起灾难。今日参加此简单仪式者不及百人,梅贻琦签到后匆匆离去,预定之讲演节目皆流产,展览会停开。

在离平之前,胡适一直认真卖力地筹备北大50周年校庆会,除了要搞《水经注》版本展览,还着手编辑纪念论文集,并且委托北大工学院院长马大猷制造了一台称作“九头鸟”的广播器,准备在庆祝会上借用此“鸟”向全北平市教育界做广播演说,只是后来匆忙南飞,该“鸟”弃之未用。

与北平遥相呼应的是,这天下午3时,由南京北大同学会主办的校庆活动在北极阁中央研究院大礼堂举行,这一天也正是胡适57岁生日。整个会场布置简单,礼堂正面悬挂故校长蔡元培遗像,共有200多位校友到场参加。会上,首由胡适“发表沉痛演词”,这是胡氏离平前专门赶写的一篇纪念箴言,本想在北平庆祝活动中演讲,但战争的炮火与局势的变化迫使他怀揣这份演讲词来到了南京,并于此时此刻以沉重的心情说道:“北京大学今年整五十岁了。在世界的大学之中,这个五十岁的大学只能算一个小孩子。……我曾说过,北京大学是历代的‘太学’的正式继承者,如北大真想用年岁来压倒人,他可以追溯‘太学’起于汉武帝元朔五年(西历纪元前124年)公孙弘奏请为博士设弟子员五十人。那是历史上可信的‘太学’的起源,到今年是两千零七十二年了。这就比世界上任何大学都年高了!但北京大学向来不愿意承认是汉武帝以来的‘太学’的继承人,不愿意卖弄那二千多年的高寿……”

演讲中,胡适高度称赞了蔡元培与蒋梦麟主持北大30年的功绩,谓经过蔡与蒋30年的不懈努力,才使北大成为“一个继续发展的学术中心”,并称蒋梦麟是“一个理想的校长,有魄力,有担当”的校长。又说:“民国二十年(1931年)九月十七日,新北大开学了。蒋校长和全校师生都很高兴。可怜第二天就是‘九一八’!那晚上日本的军人在沈阳闹出了一件震惊全世界的事件,造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但自此之后到卢沟桥事变北大南迁的六年国难之中,北大“工作最勤,从没有间断。现在的地质馆、图书馆、女生宿舍都是那个时期里建筑的。现在北大的许多白发教授,都是那个时期埋头苦干的少壮教授……现在我们又在很危险很艰苦的环境里给北大做五十岁生日。我用很沉重的心情叙述他多灾多难的历史,祝福他长寿康强,祝他能安全的度过眼前的危难正如同他度过五十年中许多次危难一样!”

最后,胡适谓自己面临此次灾难“则已如一逃兵”,且称“乃一不名誉之逃兵”。言毕“声泪俱下,与会者几同声一哭”。

胡氏演讲完毕,由蒋梦麟致辞,蒋氏“语音沉重”,谓对时局“不事推测,言及将来,则以‘尽在不言中’五字”结束了简短的演讲,旋由傅斯年致辞。与胡蒋二人大为不同的是,傅斯年摇动庞大的躯体晃晃悠悠登上讲台,先声夺人,以慷慨悲歌的语气道:“以北大五十年历史创造自由主义成新的精神为基础,认为过去虽未能获得现政府之扶助,但未来共产主义如有所成就,对自由主义将更摧残。”但他相信将来定有一个“朝代”“能就吾五十年来培养之自由主义种子,予以发扬”。据当时报载:“傅氏自称悲观,但竟以乐观言之,博得多数人破涕为笑。旋复由朱家骅、狄膺致辞后,即至隔壁室痛饮佳酿。据校友会报告,所储佳酿共计百斤,但愿狂饮,不欲剩余。又十七日除为校庆纪念外,同时亦为胡校长诞辰,诸校友今日饮此之意,一为校庆,一为傅斯年之乐观者寿,再一即为胡校长寿。一时杯觞交错,极尽欢洽,至六时始散。”

正可谓:“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书生们在南京搞的这场百感交集的校庆于哭哭笑笑中总算过去,摆在面前的紧迫任务仍是尽快“抢救”陷入围城中的学人,鉴于北平方面无一点音信传出,傅斯年于焦急中再发一电:

特快

北京大学郑秘书长毅生兄北平

速凑够一机人数约四十人后即急电雪屏,友人可走者均须搭此款机。

斯年元

尽管南京方面急如星火,因解放军围城正紧,飞机降落与起飞地点皆成问题,南苑机场险象环生。12月19日上午,中央航空公司与中国航空公司联合组成五架大型客机冲破解放军的空中封锁,在南苑机场强行着陆,除“抢救”本公司人员眷属外还兼及部分文化教育界人士。据搭乘该机的戏剧理论家齐如山回忆说,早已集中的南行者接到号令,乘大卡车由永定门奔赴南苑,越过四五道战壕及卡子赶奔机场。刚要登机,在百步之外就炸响了一个炮弹,浓烟翻滚中,乘客惊慌失措,飞机驾驶员更是惶恐不安,形势万分危急,所有飞机助推器都转动起来了。运行李的卡车也不敢等装飞机,掉头往城内逃跑,所有行李装了不到百分之一二。乘客更乱,纷纷登机,到最后一位站在飞机舷梯上尚未挤进舱门,飞机已开始前行了。往下一看,箱子、手笼、行李和水果等散落了一地,而最令人难过的是,有一两个小孩留在地上,“斯时飞机已离地,而送客之所有车辆,都已逃回,这两个小儿是无人照管了,真是伤心惨目,然而又无计可施”。——这应是北平南苑机场起飞的最后一批客机,此后机场不堪应用,好在北平“剿总”已在东单一块空地上抢修了跑道,可供小型飞机起降,此处成为南飞人员唯一的通道出口。

12月21日,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率领第二批被“抢救”学人,于新修成的东单机场乘机起飞抵达南京。当天晚上,前往采访的《申报》记者发回了如下电讯:

政府派专机飞平救援各大学名教授之工作,因北平城内机场可资使用,已于廿一日开始,第一批教授及其眷属等廿四人,廿一日下午五时分乘专机两架先后飞抵京,其中有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及李书华、袁同礼、杨武之、董守义、张颐、张起钧、顾毓珍、赵梅伯、江文锦等。专机抵达时傅斯年、陈雪屏及蒋经国等均至机场欢迎。据梅贻琦氏语记者,北平一周前确甚紧张,现已较前稳定,清华大学一度停课,现已复课,学校对于应变亦已有准备。记者询以如北方各校之校长及教授南来,是否仍如抗战时期相同,设立联合大学,梅氏称现与抗战时期不同,另设联大或无可能。

同日,《申报》驻北平记者于下午7时10分发回电讯,称:

平国私立院校教授撤退者,第一批廿一日,离平飞京,专机二架载去梅贻琦等廿四人,第二批将续于廿二日成行,教部已商得华北剿总同意,优先运教授撤离,专机系昨飞来,今晨试飞良好,但以市内新机场跑道松软,只能载重三千磅,下午一时起飞,不离平之教授,决于廿二日成立联合会,并与当局取得联络。

就在梅贻琦等抵达南京的第二天,朱家骅在陈立夫等对立面的挤压下被迫辞教育部长职,政府任命梅贻琦继之。梅自称未能将大部分北平教授接运出来,深感惭愧,表示不能从命,旋提出辞职。如此一来一往,在政学两界产生震动的同时,也加剧了知识分子群体的恐慌。继翁文灏之后新任行政院院长的孙科,见梅氏不肯与自己同船共担艰危,只好请他并不怎么看得上的杭立武出面暂时代理,梅氏由此成为国民党在大陆统治时期最短命的教育部长。

关于梅氏为何放着高官不做,在风浪狂急、命悬一线的危难之时,还要拒绝政府伸过来的一根粗型救命稻草?细究起来,原因极其复杂,除梅氏不想与孙科等一群不成器的鼠辈为伍,正如媒体所言,梅自感没能把清华教授接运出来而“深感惭愧”。这一点并非虚妄,当时的清华大学中文系代主任浦江清在日记中有所披露:“南京派飞机接取若干大学教授,抢救到南京,是开了一个名单的,大概各校都有。北大接到这名单(北大应该抢救的名单,是傅斯年等所拟),秘书长郑天挺觉得不大好办,决定公开,使要离平者登记。结果是名单上有的,不想南行,有些讲师助教们本来有家在南方因故要南行的,抢得此机会。飞机到了南京,若干文化要人到场去接,以为有许多位名教授忠于党国毅然飞回了,竟大失所望,下来了许多不相识不相干的人。据说飞机上有不少空位,袁同礼的老妈子也上了飞机。成为一大悲喜剧。”

正是这类悲喜剧的出演,使梅贻琦认为自己扔下清华园师生,单独跑出来封官晋爵是不道德的。且当时的梅贻琦志不在此,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手握清华基金的分量,而凭借这份厚重的基金,完全可另辟蹊径,实现重建清华的梦想。因而,那顶凌空飞来、说不定哪一刻又飘忽而去的教育部长的纸糊帽子,在梅贻琦看来,不戴是明智的,而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他选择的正确。

当然,梅贻琦对自己未尽职责并“深感惭愧”的心理,对南京国民政府而言可能相符,对清华园师生来说就不见得吻合。或者说,清华师生对他的这个“惭愧”就不见得领情了,甚至一部分还表示反感,认为是矫情与荒唐的表现。此点从浦江清的日记中可看出一个大概,浦氏说:“上午出门,看黑板报消息。梅先生已飞京,与胡适等在京成立平津各院校迁移委员会。名称似如此,可笑可鄙。学校既不能迁,同人学生几全体在此,只有几位校长先生及极少数教授得到便利飞出去,还筹备什么南迁?是召集流亡教授,给予优待,我们留在这里的,便视同匪类了!读工字厅前教联会报,对于南京成立平津院校南迁委员会,大致讥评,并对于留在校内的态度不明的动摇分子加以警惕。”

这段日记表明,留校人员对这个“南飞计划”与少数南飞人员并不买账,也不认同,且从心底里生发出一股抵触对立情绪。正因这一情绪,又繁衍出对校内态度不明的“动摇分子”加以警惕的敌对之心。而此时的“动摇分子”,不知对暗中射来的可怕的“警惕”眼光是否有所察觉,亦不知有多少此类分子最终南行。但可以想见的是,在不久的将来,随着解放军代表正式接管清华园,要想出走就难上加难。在未来的岁月里,那些未能南行的“动摇分子”,与坐在清华静等解放军前来解放的“坚定者”,形成了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族群,当初的“摇”与“定”,成为革命与反革命的分水岭与试金石。在这块试金石面前,“摇”者成为“定”者监视和镇压的群鬼,而这一严重后果,是“动摇分子”们当初万万没有料到的。

傅斯年出任台大校长

就在朱家骅、俞大维、傅斯年、蒋经国等人坐镇南京调集飞机全力“抢救”北平学人的短暂时间里,从北方飘入江南的风声越发令人慌乱和惊惧,蒋家王朝摇摇欲坠的迹象也越发分明,国民政府必须请求美国迅速投入大批武器装备与美元才能扶大厦之将倾。在蒋介石授意下,孙科内阁紧急督请胡适出任行政院副院长兼外交部长,即刻出面与美国交涉,尽快争取援助,以为岌岌可危的国民政府“打一剂救命针”。胡适闻讯,极不高兴地对助手胡颂平说:“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政府,我怎样抬得起头来向外人说话!”坚决予以拒绝。尽管胡氏一举挥去了向自己头上飞来的两顶耀眼夺目的官帽,但他即将使美求援的风声还是传了出来,引起社会各界强烈关注。12月18日,联合社与《申报》等新闻媒体专门就这一问题登门采访,胡氏以外交辞令答称“外传种种,绝对不确”,但没否认蒋政权遭遇的重大困难和希望外援的急迫。当天联合社发出的电讯称:“北大校长胡适表示,蒋总统将继续剿共战事,惟无外援恐难长期作战。胡氏认为中共为苏联型共产党,与之组织联合政府,结果必蹈捷克复辙。胡氏并称,吾人固欲和平,即总统亦然,惟不能不惜任何代价以求和平。”当记者向其询问对于大局与国共和战意见时,胡以沉重的语气答道:“和比战难,和比战也许难十倍,难百倍。”

这组消息透出蒋家王朝独木难支与蒋、胡等人决心困兽犹斗,反共到底的同时,也暗含了胡适将出使美国求援的可能。只是此时一切或明或暗的动作,都无法挽回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颓局,正可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随着战事越来越糟以及国民党高层相互倾轧,包括朱家骅辞职、梅贻琦拒不入彀、傅斯年血压高涨即将病倒等一连串事件发生,原来沸腾火热的心渐渐冷却,再也没有人主动出面组织赴平“抢救学人”之事了。此一计划随着国民党军的溃败与李宗仁集团逼迫蒋介石去职下野的呼声高涨而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历史使命。

1948年年底,淮海战场国民党军全线溃退,北平城破在即,国民党败局已定,蒋介石决定辞庙下野。在退出历史舞台之前,蒋氏通过行政院突然任命心腹干将陈诚为台湾省政府主席,倾全力经营台湾,为国民党撤退做准备。这道命令,连时任副总统的李宗仁和台湾省主席魏道明都事先毫不知情。对此,被晾在一边的李宗仁后来曾满腔悲愤地抱怨道:迫于解放军步步进逼的形势,蒋介石于1949年1月21日宣布下野,我当了代总统。因蒋暗中操纵掣肘,使我不能有丝毫作为。蒋“在决定引退之时,即已准备放弃大陆,退保台湾,以贯彻其改造党政军成为三位一体的心愿,维持一个清一色的小朝廷。他更深信大陆放弃之后,国际情势必益恶化,第三次大战亦必随之爆发,即可因人成事,回大陆重温接收政权的美梦。为布置这一退路,蒋先生于1948年12月29日突然命令孙科的行政院任命陈诚为台湾省省主席。前已言之,陈诚于1948年春初自东北铩羽归来之后,在京沪一带的东北籍人士群起鼓噪,恨不得杀陈诚而后快。蒋先生不得已,准陈诚辞职赴台,托辞养疴,实另有所布置。此次新职突然公布时,前主席魏道明事前竟毫无所知。陈诚得令后,立即自草山迁入台北。1949年1月便在台北就职视事。行动的敏捷,为国民党执政以来所鲜见。由此可知蒋先生事前布置的周密”。又说:“陈诚上任后,蒋先生便密令将国库所存全部银元、黄金、美钞运台。因自1948年8月‘金圆券’发行之后,民间所藏的银元、黄金、美钞为政府一网打尽。据当时监察院财政委员会秘密会议报告,国库库存金钞共值三亿三千五百万美元。此数字还是依据中国公开市场的价格计算的;若照海外比值,尚不止此数。库存全部黄金为三百九十万盎司,外汇七千万美元和价值七千万美元的白银。各项总计约在美元五亿上下。”正是蒋的这一切安排,“在我就任代总统之日,手头一文不名,为维持军饷,安定民心,曾命行政院饬财政部将运台的国库银元金钞运回一部分备用。但是在台负保管责任的陈诚奉蒋暗示,竟做充耳不闻的无言抗命。”

在蒋介石眼中只是一个摆设或替罪羊的李宗仁,面对这种糟糕的天命人事,以及即将全面崩溃的局势,也只能是旱地的歪子(又称土种气蛤蟆)撑肚子——干生气了。曾出任国民党新闻局局长的董显光在所著《蒋总统传》一书中,对此段历史有不同的看法,董说:二月间有一机会可从行将胜利的共产党手中夺回国家的重要资产,“蒋总统深信大陆不免于沦陷,乃以国民党总裁的地位,命令干练而可靠之中央银行总裁俞鸿钧密将政府所存黄金运往台北,以免将来沦入敌手。这些存金到了台湾,于必要之时,将可支持政府抗‘共’。俞鸿钧立即遵命办理,此项存金运输遂于二月二十日完成。李宗仁闻此消息,异常懊怒。蒋总统原来也恐此项存金留在李氏手上,难免不为劳而无功的和谈增加一件交易的标的。幸而蒋总统把这些存金在不动声色之下迅速转移地点,李氏遂未能先占一着”。

就在蒋介石与李宗仁两巨头争风吃醋、较劲斗法,各怀鬼胎又各不相让,蒋骂李“娘希匹”,李骂蒋“王八蛋”之时,一个天崩地裂、改朝换代的大时代业已来临。

1949年元旦,共产党通过新华社发表新年献词,提出“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响亮口号。就在这个元旦之夜,南京城一片死寂,胡适与傅斯年聚会一室共度岁末。师徒二人置酒对饮,相视凄然。瞻念前途,满目苍凉。思前想后,两位书生不禁泫然涕下。

三年前的1945年7月,傅斯年等六参政员赴延安访问,临别时毛泽东专门托傅向胡适老师问好。此前毛与傅谈到自己在北大图书馆当职员时,曾向胡适请教中国的前途等问题,回到湖南长沙所办的自修大学,还是胡适给出的命名云云,因而毛对胡一直心怀感激。傅斯年回重庆,把这一消息传给在美国的胡适并于媒体披露。胡适与毛泽东自北京一别,倏忽二十多年过去,一直未再见面,想不到这位中共领袖在农村组织革命数十年而没有忘掉自己,想来也真是不易,胡适心中颇有些感动,盘算着该给这位“我的学生毛泽东”写点什么,于是,便有了如下一电:

润之先生:

顷见报载,傅孟真转述兄问候胡适之语。感念旧好,不胜驰念。二十二晚与董必武兄长谈,适陈述鄙见,以为中共领袖诸公,今日宜审查世界形势,爱惜中国前途,努力忘却过去,瞻望将来,痛下决心,放弃武力,准备与(于)中国建立一个不靠武装的第二政党。公等若能有此决心,则国内十八年之纠纷一朝解决,而公等廿余年之努力皆可不致因内战而完全消灭。美国开国之初,吉福生十余年和平奋斗,其所创之民主党遂于第四届大选获得政权。英国工党五十年前仅得四万四千票,而和平奋斗之结果,今年得一千二百万票,成为绝大多数党。此两事,皆足供深思。中共今日已成第二大党,若能持之以耐心毅力,将来和平发展,前途未可限量。万万不可以小不忍而自致毁灭。以上为与董君谈话要点,今特陈述,用供考虑。

胡适八月二十四日

就在胡适写就这封电文四天后的8月28日,毛泽东由延安飞抵重庆,开始与蒋介石谈判。当国共双方为权力分配、军队保留等一系列问题争得不可开交之际,谈判代表之一、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适时把胡适这封电报递给了毛泽东。毛阅后的反感与鄙视之情可想而知,弃之一边不予理会也是自然中事。

就当时的国内政局论,身在美国的胡适真可谓糊涂得可以,其对天命人事的见解,远没有他的一些同事甚至后辈明白。陈寅恪尝谓:“中国之人,下愚而上诈。”而鲁迅谓:中国只有两个时代在循环往复,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一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胡适所言的英吉利,抑或什么美利坚等洋玩意儿,除了被对方当作无聊的扯淡和地地道道的胡说,怕是很难再找到其他的价值。在这一点上,还是胡的学生傅斯年看得清楚、说得明白。此时的毛泽东和共产党已羽翼丰满,誉之当年的刘邦、项羽并不为过,其实力与斗志完全可以与蒋介石大战三百回合,闹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折腾出毛泽东在延安对左舜生所说的两个或三个太阳给天下人看看。如此豪气干云的盛况,到了胡老师的嘴里,竟成了不堪一击,“因内战而完全消灭”,甚至“自致毁灭”的颓象与悲剧式结局。因了胡氏如此糊涂的政治观点,以及站在国民党一边带有威胁口吻的狠话,耿耿于怀的毛泽东,待谈判结束回到延安,即在中共干部会上的报告中斩钉截铁地指出:“人民的武装,一枝枪、一粒子弹,都要保存,不能交出去。”——这番话,在阐明了共产党坚定姿态的同时,也算是对胡老师痴人说梦般的“胡说”一个公开的答复。

想不到仅是三年多的时间,胡适预料中“因内战而完全消灭”的共产党,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气焰更盛,直至弄出了一个主客易位、乾坤倒转的崭新局面。国民党一败涂地,成了地地道道的“自致毁灭”的丘八。如此悲惨的场景,实在是对胡适一介书生参与政治并不识时务地“胡说”的莫大讽刺。

午夜的钟声响过,胡适向傅斯年哀叹自己由北平到南京做“逃兵”、做“难民”已17日之后,于醉眼蒙眬中强打精神,撇开不快的往事,重新抖起文人的癫狂与豪气,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吟诵起陶渊明《拟古》第九: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抗战胜利,傅斯年、胡适接办战后的北大,至此已逾三年。“三年望当采”,正期望北大有所建树和成就之时。“忽值山河改”,由青天白日忽然变成了满地红旗,期望中的“事业”随之付诸东流。“柯叶”“根株”,经此一大“摧折”浮水东流,一切希望皆成泡影。“本不植高原”,“种桑”之地本就没在风雨无忧的高原,忠悃所寄,生命所托,面对今日这般悲怆凄凉之境,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吟过数遍,二人酒劲上来,各自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1月5日,已奉令迁入台北主持政事的陈诚致电傅斯年:

弟已于今日先行接事,介公深意及先生等善意,恐仍须有识者之共同努力,方能有济。弟一时不能离台,希先生速驾来台,共负巨艰。

傅斯年接到电报,意识到自己何去何从的最后时刻到来了,在命运的重要转折关头,向来干练决断的他竟再度犹豫起来。此前,随着陈布雷自杀身亡,他亦产生继之而去的念头。这个念头存在他的心中已有时日,早在1932年他就说过:“国民党曾为民国之明星者若干年,而以自身组织紊乱之故,致有今日拿不起,放不下之形势。于是一切残余的旧势力蠢蠢思动,以为‘彼可取而代之也’。”又说:“平情而论,果然共产党能解决中国问题,我们为阶级的原故,丧其性命,有何不可。我们虽不曾榨取劳苦大众,而只是尽心竭力忠其所职者,一旦‘火炎昆冈,玉石俱焚’,自然当与坏东西们同归于尽,犹之乎宋朝亡国时,若干好的士人,比贪官污吏还死得快些一样子。一从大处设想,即知如此命运真正天公地道,毫无可惜之处。”但究因家人看护与对史语所及台大命运的牵挂未能步陈布雷后尘——死,有时容易,有时也难。

台湾省主席陈诚拍发给傅斯年的电报(台湾“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傅档”)

1月8日,蒋介石接到密电,北方局势即将全面崩盘,焦灼中急约胡适晚餐。席间,蒋循惯例先问胡对大局的看法,胡氏又犯了一介书生弄舌逞快的老毛病,竟像当年劝毛泽东解除武装一样,又不知深浅地奉劝蒋介石投降,且同样列举一些洋例子加以佐证“投降”的必要:“我为他述General Wain-Wright(温赖特将军)守Bataan(巴丹半岛)力竭投降,胜利后释放回国,美国人热烈欢迎他,国会特授与‘荣誉勋章’。”更不可思议的是,当一通劝降话说完,胡氏竟认为“蒋公稍有动意”。

事实上,身经百战的蒋介石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听从一介书生的“投降”之说?就像在重庆谈判的毛泽东不会听从胡氏的痴人说梦一样,在大地“陆沉”之际,蒋介石仍决定死里求生,做最后一搏,并请胡适到美国求援。因胡氏此前已明确表示不做正式外交人员为政府效劳,蒋介石亦采取通融之策,令胡以民间外交的方式使美。当天晚上,胡适在日记中记下了这样一段话:

蒋公今夜仍劝我去美国。他说:“我不要你做大使,也不要你负什么使命。例如争取美援,不要你去做。我止[只]要你出去看看。”

胡适经过一番内心煎熬,决定服从蒋公这一委派,重返美国为政府“做点面子”。

1月9日,被共产党部队围困在淮海战场达66个日夜的徐州“剿总”副总司令杜聿明,向蒋介石发出了最后一封电报:“各部队已混乱,无法维持到明天,只有当晚分头突围。”是夜,国共两军展开激战,国民党军全面溃败。整个淮海战役,解放军以伤亡13万人的代价,歼灭、俘获国民党军55.5万人,徐州“剿总”副总司令、战场总指挥杜聿明被俘。而作为一个指挥50余万大军的主将在战场上被俘,这在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

杜聿明被俘现场

1月15日,共产党军队占领天津,北平危在旦夕。胡适匆匆赶往上海拜访银行家陈光甫,商讨赴美求助方案。17日晚上,正在上海的顾颉刚受邀参加胡适的晚宴,早已与胡老师产生芥蒂且不明就里的顾氏,借着酒劲劝胡借此摆脱国民党政府的纠缠,不要再回南京,“免入是非之窝”。并谓:“当国民党盛时,未尝得与安乐,今当倒坏,乃欲与同患难,结果,国民党仍无救,而先生之令名隳矣。”顾氏的一番说教,胡适并未放在心上,更没有透露自己行将赴美的半点口风。此时的胡适与顾颉刚在情感上和政治上皆已分道扬镳,这对相互倾注过炽热情感与人伦大爱的师生,上海一别竟成永诀。

1月19日凌晨,傅斯年遵照事前安排,欲赶赴机场搭乘军用飞机赴台。在惨淡的星光照耀中,傅斯年提着行李走出史语所大院中的居处,专门由上海返京送行的胡适做前导,傅氏秘书那廉君殿后,一行三人在漆黑寒冷的黎明中悄无声息地走着,没有人再说话,千言万语已说尽,最后要道的“珍重”又迟迟不能开口。当那扇宽大厚重的朱红色大门“嘎嘎”推开时,沉沉的夜幕遮掩下,把门的老工友接过傅斯年手中的行李,在送向汽车的同时,呜咽着道:“傅先生,今日一别,还能相见吗?”傅听罢,悲不自胜,滚烫的热泪“唰”地涌出眼眶,顺着冰凉的面颊淌过嘴角,又点点滴滴地随着夜风四散飘零。“好兄弟,等着我,我会回来的。”傅说着,握住老工友的手做了最后道别,然后登车仓皇离去。正可谓:“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当天上午,傅斯年飞抵台北。此次一去,竟是“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了。

人生长恨水长东

1949年1月21日,蒋介石在李宗仁、白崇禧、阎锡山等派系联合打压下,力不能支,乘“美龄”号专机飞离南京抵达杭州,发表“引退公告”,宣布由副总统李宗仁代理总统,与共产党进行“和平谈判”。此后,蒋躲在老家溪口母墓旁之“慈庵”,韬光养晦,并以国民党总裁的身份暗中操纵军政大局,指挥军队继续与解放军对抗。

1月22日,驻守北平的傅作义正式宣布《关于和平解放北平问题的协议》公告,北平城内25万余国民党军移出城外,开至指定地点听候解放军改编。整个平津战役国民党军队损失52万人,解放军伤亡3.9万人。

放下武器的国民党驻平官兵,高呼口号欢迎解放军

此前两日,即1月20日,中共中央电贺淮海战役胜利结束,经毛泽东修改定稿的电报中称:现在南京城内尚有头等战犯及其他罪大恶极的帮凶们,例如胡适、郑介民、叶秀峰等人。到了1月26日,延安电台广播说:“对于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中共权威人士所提出的战争罪犯的初步名单,有人感觉名单遗漏了许多重要战犯,例如军事方面的朱绍良、郭忏、李品仙、董钊、陈继承、张镇;政治方面的谷正纲、徐堪、俞大维、洪兰友、董显光、刘健群;党特方面的邓文仪、黄少谷、陈雪屏、贺衷寒、张道藩、蒋经国、郑彦棻、郑介民、叶秀峰;反动小党派方面的左舜生、陈启天、蒋匀田。许多学生和教授们认为名单中应包含重要的战争鼓吹者胡适、于斌和叶青。”从这条广播可以看出,此时的胡适由罪大恶极的“帮凶”,已晋升为重要“战犯”,而傅斯年似乎成为漏网之鱼。

司徒雷登(右)在南京与蒋介石、李宗仁等合影(引自《傅斯年全集》,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80年出版)

眼看长江以北精华之地尽失,国民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决定立即派代表赴北平与中共进行谈判,展开旨在保住江南半壁江山的和平攻势。为加强社会各界力量的和谈砝码,李宗仁专门向已赴台湾的“漏网之鱼”傅斯年发电,希望傅能拿出翻江倒海的本领助自己一臂之力,尽快达到“和平之目的”。但此时的傅斯年对国共和谈已不抱任何希望,予以谢绝。在致李宗仁的信中,傅斯年以他一贯的作风和政治立场,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时局的看法:

德邻先生赐鉴:

前奉复电感佩之至,我公以民生为念,倡导和平,凡在国人,同声感荷,然共产党之行为,实不足以理喻。共产党本为战争党,以往尚如彼好战,今日走上风,实无法与之获得和平,今看共产党态度,下列数事至为明显:

1.分化敌人,彻底消灭中央政权,只与地方谈和,以实行其宰割之策,绝不以人民为念。

2.绝对走苏俄路线,受苏俄指挥,而以中国为美苏斗争中之先锋队。

3.对多年掌兵符者,必尽量摧毁,介公固彼所不容,而我公及健生宜生诸先生,彼亦一例看待,即我们读书人,不受共产党指挥者,彼亦一样看待也。

在此情形之下,中央倡导和平,忍辱负重,至矣尽矣,受其侮辱亦无以复加矣,凡此情形可以见谅于国人矣。乃共产党既如此,则和平运动恐须适可而止矣。盖如文伯、力子、介侯诸先生之办法,和平既不可得,所得乃下列之结果:

1.江南各省分崩离析,给共产党以扩张势力以方便,而人民亦不能减少痛苦。

2.合法政权既已大明,则权衡轻重,恐须即为下一步之准备,力子、文伯之谈和平,毫无办法,只是投降而已;偏偏共产党只受零星之降,不受具体之降,不知张、邵、甘诸公作何解也?

3.大江以南之局势,如不投降,尚有团结之望(至少不是公开之纷争),如走张邵路线,只有全部解体而已。只要合法之政权不断气,无论天涯海角,支持到一年以上,将来未必绝无希望也。司徒大使实一糊涂人,傅泾波尤不可靠,彼等皆不足代表美国,今日希望以美国之助,与共产党取和乃绝不可能之事也。

傅斯年这一与中国共产党决绝的强硬态度,并不是一时兴起的妄言,实与他一贯的政治主张相吻合,同时也是胡适对中国共产党态度的呼应。早在1947年1月15日,傅斯年应蒋介石之约共进午餐,席间蒋提出让胡适组党并出任国民政府委员兼考试院长,一并请傅帮助说服胡。傅斯年当场予以回绝,谓:“政府之外应有帮助政府之人,必要时说说话,如皆在政府,转失效用;即如翁咏霓等,如不入党,不在政府,岂不更好?”又说:“自小者言,北大亦不易办,校长实不易找人,北大关系北方学界前途甚大。”如此谈了许久,蒋一直未放松,傅只好答应写信通知胡,详述其“这一番好意”。2月4日,傅斯年致信胡适说明原委,信中说:

适之先生:

不大不小之病三个星期,发烧到39.8,而蛋肿得可怕,过旧历年即-呻-吟最甚时也。老天开这个玩笑,真恶作剧。昨晚出医院,传染期已过(入院原为避染他人),血压较平常为低(热病后之现象),仍在头晕。

病发作在1月15日,是日中午蒋先生约去吃饭(前约一次,因他约未去),座中无他人。他问我意见,我说了好些,大致为:(一)政府非振作不可,何必待各党派来再“一新天下耳目”,许多事自己可做也。他问我何事,我说了几件。(二)宋[子文]与国人全体为敌,此为政治主要僵局之一。(三)实施宪政必须积极,此时尽可无多虑,云云。他似乎并不以为然。

接下来,傅斯年叙述了与蒋的谈话内容,以及傅替胡适拒绝到政府做官的详情。最后陈述道:

自由主义者各自决定其办法与命运。不过,假如先生问我的意见,我可以说:

一、我们与中共必成势不两立之势,自玄学至人生观,自理想至现实,无一同者。他们得势,中国必亡于苏联。

二、使中共不得势,只有今政府不倒而改进。

三、但我们自己要有办法,一入政府即全无办法。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

四、政府今日尚无真正开明、改变作风的象征,一切恐为美国压力,装饰一下子。政府之主体在行政院,其他院长是清中季以后的大学士,对宋尚无决心,其他实看不出光明来。

五、我们是要奋斗的,惟其如此,应永久在野,盖一入政府,无法奋斗也。又假如司法院长是章行严(杜月笙之秘书),定不糟极!

六、保持抵抗中共的力量,保持批评政府的地位,最多只是办报,但办报亦须三思,有实力而后可。今日斗争尖锐强烈化,如《独立译论》之free lancer(自由作家),亦不了也。

胡适听从了傅的劝告,没有加入内阁成为纯粹的国民党官僚,但办报的理想亦未实现。

就在胡傅二人为国民政府前途与自己该在何方用力,以帮助政府摆脱困境而焦虑犹豫之际,1947年,胡适借赴南京选举中央研究院院士的间隙,于10月21日受美国驻华大使的司徒雷登邀请共进午餐,这位满身充溢着书呆子气味的司徒大使,竟对众人说出了“中国一两个月后就得崩塌”的丧气话。此举惹得胡适大为不快,当晚在日记里斥骂道:“此老今年七十一,见解甚平凡,尤无政治眼光。他信用一个庸妄人傅泾波,最不可解。”此时,美国政府一些政客抛弃国民党政府的呼声甚嚣尘上,而作为驻华大使的司徒雷登不但拿不出相应的办法力挽狂澜,反而以丧门星的角色,只知道拿针扎轮胎——泄气,自然引起胡适等拥蒋政府者的厌恶。而司徒大使本人确也不是一位精明的外交家,从后来落了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在毛泽东一篇《别了,司徒雷登》的声明中灰头土脸夹着皮包溜回美国,即可见出其人无胆无识与政治眼光的缺乏和短视。或许,正是这样的糊涂大使与一群“庸妄人”,如司徒的助手傅泾波之流占据了中美沟通的位子,加之国民党本身的腐化堕落,才最终酿成了不可收拾之败局。

面对国民党内部倾轧与大举溃败,在台湾的傅斯年将窝在肚子里发酵了几年的怒火,借给李宗仁写信之机,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既怪罪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糊涂”与其助手傅泾波“不可靠”,又迁怒于国民党军政大员的虚妄无能,认为国民党之所以“半壁万里,举棋中儿戏失之”,则是因为“不能言和而妄言和,不曾备战而云备战”,最终导致不可收拾的残局。他在为国民党败局表示“不堪回首”或不愿回首之际,决定把全部精力投入台湾大学的建设上,以在精神上得到一点寄托和安慰。

1949年1月31日,解放军占领北平城,北平和平解放。

1949年2月,南京机场,一名士兵看守飞机残骸,国民党可谓一败涂地(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提供)

1949年8月从广州搭机逃往台湾的国民党官员及眷属

这年的4月21日,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号召人民解放军广大官兵“奋勇前进,坚决、彻底、干净地歼灭中国境内一切敢于抵抗的反动派,解放全国人民,保卫中国领土主权的独立与完整”。当天,中共中央军委一声令下,百万大军在西起九江东北的湖口,东至江阴,总长达一千里的战线上,强渡长江,国民党苦心经营达三个半月,号称“固若金汤”的长江防线轰然崩溃。4月23日,国民党统治了22年的“首都”失守,崩溃中的国民政府南迁广州。24日,中国共产党宣布南京解放。

8月14日,毛泽东在为新华社所写《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文中,对胡适、傅斯年、钱穆等三人进行了点名抨击与唾骂:“为了侵略的必要,帝国主义给中国造成了数百万区别于旧式文人或士大夫的新式的大小知识分子。对于这些人,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中国的反动政府只能控制其中的一部分人,到了后来,只能控制其中的极少数人,例如胡适、傅斯年、钱穆之类,其他都不能控制了,他们走到了它的反面。”

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时正在广州与国民党军政大员策划阻止解放军前进的蒋介石闻之痛心疾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据报,共匪已于十月一日在北平成立伪人民政府,毛泽东为主席,副主席六人,宋庆龄为其中之一,总理在天之灵必为之不安。国贼家逆,其罪甚于共匪,痛心极矣。”晚上,蒋氏以沉痛的心情独自步入黄埔公园的屋顶纳凉,心中“忧虑党国,不知何以为计”

10月8日,蒋介石接国民党“五虎上将”之一、陆军总司令顾祝同电称:“粤省西北与湘、黔军事,已趋劣势,请毅然复任总统,长驻西南。”

10月10日,正是国民党的“双十节”,作为基督信徒的蒋介石于晨4时起床,早课完毕,仍感六神无主,不能自制,遂以《圣经》卜问国民党前途与自己的命运。一番凝神默祷之后,蒋氏闭着眼睛按住《圣经》随手翻开一页,而后用手指点在某处。查看内容,“得使徒行传第九章四十一节之启示,有彼得拯救多加起死回生之象”。《圣经·新约·使徒行传》第九章四十一节原文为:“彼得伸手扶她起来,叫众圣徒和寡妇进去,把多加活活地交给他们。”

因了这条卜文,蒋介石神情为之一振,心中默诵:“感谢上帝,使我中华民国得由忠贞子民介石之手,能使之转危为安,重生复兴也。”

10月14日,广州失守,“国民政府”再迁重庆,蒋介石随之出山,在台湾与四川之间布置、指挥战事,并在大陆度过了最后一个生日63岁诞辰。

11月,桂系将领白崇禧指挥的子弟部队大部被歼,李宗仁在政治上赖以生存的条件与靠山被摧毁,遂于11月20日以就医为名,从南宁乘专机飞往香港,后流亡美国。

11月30日,重庆陷落,蒋介石偕蒋经国乘机逃往成都。12月7日,新任“行政院长”阎锡山(南按:3月孙科辞职,何应钦继任;5月何辞职,6月阎接任),率领包括“中央研究院”在内的“国民政府”各机构从成都逃往台湾,“政府”迁台声明当天对外发表。

12月10日下午2时,一代枭雄蒋介石带着儿子蒋经国,在瑟瑟寒风中,从成都凤凰山机场起飞逃往台湾。此时解放军攻城的炮声正紧,为了逃命,蒋氏父子都来不及细细看一眼大陆河山。此时的蒋介石没有想到,此一去,再也不能回到故国家园了。正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1. [1]&《陈布雷先生文集》,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年出版。陈布雷服安眠药自杀后,第二天,即11月14日,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做了如下报道:《陈布雷昨日心脏病逝世总统夫妇亲往吊唁明大殓》。【中央社讯】陈布雷氏于昨(十三)日上午8时,以心脏病突发逝世。陈氏前晚与友人谈话后,仍处理文稿,一切如恒,就寝为时甚晚。昨晨,随从因陈氏起床较晚,入室省视,见面色有异,急延医诊治,发现其脉搏已停,施以强心针无效。陈氏现年59岁,体力素弱,心脏病及失眠症由来已久,非服药不能安睡。最近数日略感疲劳,仍照常办公,不以为意。不料竟因心脏衰弱,突告不起。噩耗传来,各方人士对陈氏学问事业之成就,公忠体国之精神,无不同深景仰。当兹国步艰难之时,失此硕彦,尤为可惜。陈氏遗体于昨日下午5时移入中国殡仪馆。蒋总统夫妇亲往吊唁。陈夫人已自沪赶返。中央党部已成立治丧委员会,筹备丧事,定明日大殓。四天之后,即18日,经国民党高层授意,陈布雷之死以“以死报国”的标题-羞--羞-答答地报道出来,众人皆知陈氏乃自杀身亡。关于陈布雷何以自杀,众说纷纭,或许从陈布雷的部下唐纵日记中能寻出点滴线索。1945年7月24日,唐氏日记载:“上午往见陈主任,彼满面愁容,为国忧惶!为政府威望日落而惧,为参政会纠劾孔祥熙、盛世才案处理困难所苦!”7月26日又载:“昨日在黄山与陈主任相谈甚久。余谓抗战八年,发生许多严重问题,这些严重问题的来源,一则由于历史的积病,一则由于人为不贰。……这些问题,如果没有革命精神,是不会有决心的,无论制度、人事、理论莫不如此。布雷先生有感,喟然曰:‘我对不起领袖,这些事领袖多交给我做,可是我都打消了!我也知道这是一个错误,想改,可是改不过来,也许是身\_体的关系,也许是性格的关系!’”(《在蒋介石身边八年》,唐纵著,群众出版社1991年出版)​​​​​​​​​

  2. [2]&《蒋介石年谱》,李勇、张仲田编,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3. [3]&洪卜仁《黄金怎样从厦门密运台湾》,载《厦门商报·台商周刊》,2007年6月。​​​​​​​​​

  4. [4]&《我的父亲》,蒋经国著,台北:燕京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76年出版。​​​​​​​​​

  5. [5]&《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那志良著,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

  6. [6]&2005年12月4日,作者采访李济之子、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李光谟记录。据说,当年那位劝李济的学生后来曾对人说:“没想到,阴差阳错,这个事李老师做对了”云云。对于此言,要探讨的地方恐怕很多,假如有先见之明,学者们知道南京解放后仍安然无恙,站在国家民族立场上论,这批文物则无须转移。如果不能预测南京城陷之后的状况,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论述的角度就有多种,其间的是是非非就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并为世人所广泛接受了。​​​​​​​​​

  7. [7]&2005年12月4日,作者采访李济之子、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李光谟记录。据说,当年那位劝李济的学生后来曾对人说:“没想到,阴差阳错,这个事李老师做对了”云云。对于此言,要探讨的地方恐怕很多,假如有先见之明,学者们知道南京解放后仍安然无恙,站在国家民族立场上论,这批文物则无须转移。如果不能预测南京城陷之后的状况,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论述的角度就有多种,其间的是是非非就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并为世人所广泛接受了。​​​​​​​​​

  8. [8]&《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那志良著,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

  9. [9]&《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那志良著,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

  10. [10]&《典守故宫国宝七十年》,那志良著,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

  11. [11]&巫宝三《纪念我国著名社会学家和社会经济研究事业的开拓者陶孟和先生》,载《近代中国》,第5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年出版。​​​​​​​​​

  12. [12]&巫宝三《纪念我国著名社会学家和社会经济研究事业的开拓者陶孟和先生》,载《近代中国》,第5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年出版。​​​​​​​​​

  13. [13]&《竺可桢日记》,第二册,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

  14. [14]&陈槃《师门识录》,载《傅故校长哀挽录》,台湾大学1951年6月15日印行。​​​​​​​​​

  15. [15]&俞大綵《忆孟真》,载台北《联合报》副刊,1997年3月26、27日。​​​​​​​​​

  16. [16]&陶希圣《傅孟真先生》,载台湾《中央日报》,1950年12月23日。​​​​​​​​​

  17. [17]&陈槃《师门识录》,载《傅故校长哀挽录》,台湾大学1951年6月15日印行。​​​​​​​​​

  18. [18]&北京大学档案馆档案。全宗号(七),目录号第一号,案卷号1231。函中的石志仁,字树德,时任平津铁路局局长。实斋,当指华北“剿总”副秘书长焦实斋。黄澂,字敏功,乃陈雪屏在西南联大时的门生,时为国民党青年部头目之一。​​​​​​​​​

  19. [19]&《胡适杂忆》,唐德刚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

  20. [20]&季羡林《为胡适说几句话》,载《胡适还是鲁迅》,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出版。​​​​​​​​​

  21. [21]&《沈卫威讲胡适》,沈卫威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出版。此为青年学者沈卫威访问北大教授邓广铭的记录,这个说法与下列两家基本一个格调。如学者石原皋说:“蒋介石送三张飞机票,要他们立刻走,思杜虽无法阻止父母亲走,但他却坚决留下来不走,他不留念美国的生活,宁愿留在祖国做些事情。”(石原皋《闲话胡适》,安徽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出版)又,胡思杜的本家胡应华说:“胡适的二儿子胡思杜解放前和胡适在北平一起生活,他思想进步,蒋介石接胡适时,要求他也一起走,接胡适的飞机也给他留了座位,但他坚持不走,留下来迎接解放。”(胡应华《我对胡适家庭的一段回忆》,载《天涯读书周刊》,总第76期,2008年)到了1989年,随着思想开放和实事求是精神的提倡,一些教授、学者的思想,也从太虚空里的妄念中渐渐摆脱出来,与时俱进地试着说点老老实实的真话。如前所述的邓广铭,就对胡思杜留守北平之事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新的说辞。云:“胡思杜在美虽然读完大学,但因不认真学习,所以学无所长。胡先生对他一直很不满意。当他跟随胡先生回国后,虽和他的父母同住,并且也有人想为他介绍到某大学去教书,胡先生却坚决反对,并说:‘不能让他指靠我胡适之吃饭。要为他找工作,必须待他自己学有所成,能够独立谋生之后。’还说:‘他这个人,凡和他初次见面的人,都可以听到他漫谈希腊、罗马,古今中外的许多事,使人莫测高深。但你如第二次、第三次和他见面,他仍然是向你漫谈这些东西,即无条理,又无系统。’据当时情况看,他之所以不肯把胡思杜带走,是因为南下后,前途未卜,他不愿意把这个包袱背走;并不是胡思杜接受了新思想,不愿随行。”(《胡适与北京大学》,邓广铭口述、苏敏整理(1989年),载《百年国士》,王大鹏编著,商务印书馆2010年出版)就从常理上分析,邓广铭此次口述除了说胡思杜随胡适回国这一点有误外,其他事实与论断较之上述石、胡等辈诸说,当更为可信。​​​​​​​​​

  22. [22]&《致傅斯年》,载《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出版。​​​​​​​​​

  23. [23]&《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卷中,蒋天枢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

  24. [24]&《陈寅恪诗集》,陈美延、陈流求编,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

  25. [25]&《致傅斯年》,载《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出版。​​​​​​​​​

  26. [26]&《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校订版),第六册,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0年出版。​​​​​​​​​

  27. [27]&《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卷中,蒋天枢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

  28. [28]&《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卷中,蒋天枢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

  29. [29]&《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卷中,蒋天枢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

  30. [30]&杨联陞《陈寅恪先生隋唐史第一讲笔记》,载台北《传记文学》,第16卷第3期,1970年3月。卜汝克临,即布鲁克林(Brooklyn)。韵卿师母,指杨步伟,字韵卿。​​​​​​​​​

  31. [31]&赵元任、杨步伟《忆寅恪》,载《谈陈寅恪》,俞大维等著,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8年出版。​​​​​​​​​

  32. [32]&《陈寅恪诗集》,陈美延、陈流求编,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

  33. [33]&陈寅恪《致郑天挺》,载《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出版。徐高阮(1914-1969),字芸书,浙江杭县人。1933年考入清华大学,颇受陈寅恪赏识。后参与政治,加入共产党,一度出任中国共产党北平市委组织部长,1935年被国民政府逮捕送至南京宪兵总部关押。出狱后因与中国共产党北平市委李葆华等领导以及清华大学蒋南翔等之间存在尖锐意见分歧,被开除党籍,彻底绝了从政之路。抗战军兴后,徐先后在沪江大学和西南联大受业于陈寅恪、傅斯年等大师,在学术上多有创见发明,深得陈寅恪器重。1948年3月10日,陈寅恪曾为徐著作《徐高阮重刊洛阳伽蓝记序》一篇,文中追述徐氏校注此书的经由,并推许其“不独能恢复杨(南按:东魏杨衒之)记之旧观,兼可推明古人治学之方法。他日读裴、刘、郦三家之书者,寅恪知其必取之以相参证无疑也”。陈把徐氏之作与前三家并列,可见对徐的推崇与期待已超出常人。惜后因种种原因,徐终未成为陈的助手。1949年,徐赴台任职于“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有《山涛论》等著作问世。​​​​​​​​​

  34. [34]&邓广铭《在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闭幕式上的发言》,载《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

  35. [35]&载《申报》,1948年12月15日。​​​​​​​​​

  36. [36]&邓广铭《在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闭幕式上的发言》,载《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

  37. [37]&王昊《文人南渡》,载《历史学家茶座》,总第八辑,2007年6月出版。​​​​​​​​​

  38. [38]&《胡适日记全编》,第七册,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39. [39]&北京大学档案馆,全宗号(七),目录号第一号,案卷号1231。​​​​​​​​​

  40. [40]&北京大学档案馆,全宗号(七),目录号第一号,案卷号1231。​​​​​​​​​

  41. [41]&北京大学档案馆,全宗号(七),目录号第一号,案卷号1231。​​​​​​​​​

  42. [42]&《申报》,1948年12月17日。​​​​​​​​​

  43. [43]&《申报》,1948年12月17日。​​​​​​​​​

  44. [44]&《申报》,1948年12月18日。​​​​​​​​​

  45. [45]&胡适《北京大学五十周年》,载《国立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一览》,北京大学出版部1948年印行。北京大学乃中国近代最早的一所国立大学,原为京师大学堂,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创立,为戊戌变法的一大“新政”。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光绪帝有意维新图强,于1898年6月11日颁布《明定国是诏》宣布举办京师大学堂,以“变法为号令之宗旨,以西学为臣民之讲求,著为国是,以定众向……”此诏不仅表达了光绪皇帝变法的决心,也拉开了“百日维新”的序幕。1912年更名为国立北京大学。关于北京大学在国际高等学府中的座次问题,1960年6月5日,胡适在出席台北师范大学建校14周年的演讲中,有过这样一段话:“1936年,我曾代表北京大学参加哈佛大学成立三百周年纪念,有五百多个世界各地的著名学术机构和大学的代表都去道贺。在一次按照代表们所代表学校成立年代为先后的排队游行中,埃及的一个大学排在第一,但在历史上这个大学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是可怀疑的。实际可考的,应该是排在第二的义大利(意大利)佛罗伦斯大学,才真正具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北京大学是排到第五百五十几名。”(胡适《教师的模范》,载台北《新生报》,1960年6月6日)​​​​​​​​​

  46. [46]&《申报》,1948年12月18日。​​​​​​​​​

  47. [47]&北京大学档案馆,全宗号(七),目录号第一号,案卷号1231。​​​​​​​​​

  48. [48]&《齐如山回忆录》,齐如山著,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出版。​​​​​​​​​

  49. [49]&《申报》,1948年12月22日。​​​​​​​​​

  50. [50]&《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浦江清著,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出版。1949年1月29日条。​​​​​​​​​

  51. [51]&《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浦江清著,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出版。1948年12月27日条。​​​​​​​​​

  52. [52]&《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校订版),第六册,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0年出版。​​​​​​​​​

  53. [53]&《申报》,1948年12月19日。​​​​​​​​​

  54. [54]&《李宗仁回忆录》,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

  55. [55]&《蒋总统传》,董显光著,台北:“中国文化学院”出版部1980年出版。​​​​​​​​​

  56. [56]&《大公报》1946年7月17日第二版,标题为《胡适明日由京返沪:附志其致毛泽东之一电》,文前有编者按:“胡适博士去年八月在纽约曾有一电致毛泽东,特附志于次,以见其对国事之主张。”​​​​​​​​​

  57. [57]&鲁迅《灯下漫笔》,载《鲁迅杂文全集·坟》,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

  58. [58]&《关于重庆谈判》,载《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

  59. [59]&陶诗原意大略为:“种桑长江边”,寓意东晋偏安江南。据傅斯年门生逯钦立释,西晋初,人们率以桑为晋之祥瑞。傅咸《桑树赋序》云:“世祖(司马炎)为中垒将,于直庐种桑一株。迄今三十余年,其茂盛不衰。”又赋云:“惟皇晋之基命,爰于斯而发祥。”诗本此义而申言东晋。“三年望当采”,喻刘裕立晋恭帝既已三年,似可做出成绩。黄文焕曰:“刘裕以戊午年十二月,立琅琊王德文,是为恭帝。庚申二年而裕逼禅矣。帝之年号虽止二年,而初立则在戊午,是已三年也。望当采者,既经三年,或可以自修内治,奏成绩也。长江边岂种桑之地,为裕所立,而无以防裕,势终受制。”“柯叶”以下六句,和傅曰:“柯叶枝条,盖指司马休之之事。休之拒守荆州,而道赐发宣城,楚之据长社。迨刘裕克江陵,奔亡相继,而晋祚始斩,故以春蚕无食,寒衣无待况之。其必作于元熙以后无疑也。”​​​​​​​​​

  60. [60]&台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存傅斯年档案。​​​​​​​​​

  61. [61]&《“九一八”一年了!》,载《傅斯年全集》,第四卷,欧阳哲生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62. [62]&《胡适日记全编》,第七册,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63. [63]&《胡适日记全编》,第七册,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64. [64]&《蒋介石年谱》,李勇、张仲田编,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65. [65]&《顾颉刚日记》,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出版。​​​​​​​​​

  66. [66]&这天宣布的战犯名单如下:蒋介石李宗仁陈诚白崇禧何应钦顾祝同陈果夫陈立夫孔祥熙宋子文张群翁文灏孙科吴铁城王云五戴传贤吴鼎昌熊式辉张厉生朱家骅王世杰顾维钧宋美龄吴国桢刘峙程潜薛岳卫立煌余汉谋胡宗南傅作义阎锡山周至柔王叔铭杜聿明汤恩伯孙立人马鸿逵马步芳陶希圣曾琦张君劢等。​​​​​​​​​

  67. [67]&《胡适日记全编》,第七册,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68. [68]&《致李宗仁书》,载《傅斯年全集》,第七卷,欧阳哲生编,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69. [69]&《胡适往来书信选》(下),中华书局1980年出版。​​​​​​​​​

  70. [70]&《胡适日记全编》,第七册,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71. [71]&《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1451、1485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

  72. [72]&《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1451、1485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

  73. [73]&《总统蒋公大事长编》,秦孝仪总编纂,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编,1978年出版。​​​​​​​​​

  74. [74]&《总统蒋公大事长编》,秦孝仪总编纂,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编,1978年出版。​​​​​​​​​

  75. [75]&《蒋介石年谱》,李勇、张仲田编,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76. [76]&《总统蒋公大事长编》,秦孝仪总编纂,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编,1978年出版。​​​​​​​​​

  77. [77]&《总统蒋公大事长编》,秦孝仪总编纂,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编,197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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