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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清华园

1948年冬天,梅贻琦顶着解放军围城的炮火毅然乘机南下,先抵南京,然后转上海赴香港,再由法国到美国,直至“归骨于田横之岛”。

梅氏当年怀揣怎样的心境,如何忍心撇下凝聚着他光荣与梦想的清华园,像一位孤独的骑士一去不回头?此点,梅本人没有留下任何回忆文字,亲朋、弟子的回忆则大多支离破碎,且说法各异,只有详加考证,才能剥茧抽丝,弄清事情真面目。据1938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土木工程系的袁随善回忆,大概是在1955年,梅贻琦和夫人韩咏华路过香港,主动跟他说起当时离开北平的情形,梅说:“1948年底国民党给我一个极短的通知,什么都来不及就被架上飞机,飞到南京。当时我舍不得也不想离开清华,我想就是共产党来,对我也不会有什么,不料这一晃就是几年,心中总是念念不忘清华。”

袁氏这一说法显然过于荒诞离奇,近似妄言,实不足信。那么真相到底如何?常言道,龙行有影,虎行有风。梅贻琦的出走及其出走动机再神秘复杂,总有线索和踪影可觅,因为他毕竟生活在一个社会群体中,况且还是一座知名学府的一校之长和一位大教育家,其思想、言行至少在清华同事和亲近友好中留下吉光片羽。且看下列人员的回忆——

梁思成、林徽因之子梁从诫:1947年冬,母亲住院做肾切除大手术,正在美国讲学并参与联合国大厦设计工作的父亲,特地赶回来照顾她。圣诞之夜,我和姐姐忽然接到清华梅贻琦校长的邀请,要我们姐弟到他们家过节。但是去后发现只有我们两个小“客人”,梅校长也不说话,我们显得十分拘束。不久,就听说梅校长从城内东单临时机场飞离了北京。他当时请我们姐弟,也许是有意借此向我们的父母表示告别吧?

抗战胜利复校后的清华教务长吴泽霖:他临走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哪一天,我忘记了,在门口他乘车出去,我刚走进来,他车停下来,我先问他,怎么样?听说你是不是要走?他说,我一定走,我的走是为了保护清华的基金。假使我不走,这个基金我就没有法子保护起来。最后两句话是他思想的一闪念,很紧张。以后到上海后,他给我通过一次信,以后再也没有联系了。

梅贻琦好友、物理学家李书华:民国卅七年十二月半北平突被共军围攻,西苑与南苑机场均不能用。北平城内动工建筑一个临时机场,利用东交民巷东面围墙外的操场与东长安街东部一带地方,作成南北方向跑道一条。十二月廿日晚间政府派第一架飞机到北平接人,降落于该临时机场上。廿一日清晨我与月涵及袁守和(同礼)先生和袁夫人等数人,携少许随身行李登机飞往南京。这是差不多十四年以前的事。

梅贻琦夫人韩咏华:北京解放前夕,我的大女婿在国外,我怕大女儿祖彬与丈夫长期分离,就跟梅先生商量,决定由我送祖彬出去。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廿八日,我带祖彬及她的两个小孩搭亲戚(南按:卫立煌将军)飞机离开北京,飞往广州,之后不久又转到香港,借住在祖彬爱人的兄嫂家里。

这时候梅先生还在北京,他为学校事务城里城外地奔波着。十二月十四日下午他进城办事,赶上北京城被围,阻于城内,从此再没有回到清华。南京国民党政府连续来飞机接人,他搭乘最后一班飞机走了。以后,梅先生从南京取道上海到香港,在香港遇到一个法国朋友,约他到日内瓦参加联合国的会议。这样,梅先生就离开中国大陆了。

另,我在广州报纸上看到谁谁走啦,就是梅校长还是从里从外照顾学生。以后,听说进城以后,出门证作废了,他住在北京饭店,那时南苑的飞机场炸毁了,在东单修跑道,有飞机去南京,他赶上尚在北京,梅贻琦和华罗庚就坐那个飞机到南京去了。到南京后又到上海,当时李宗仁在南京。我们就在香港相遇,我从广州到香港,他从南京、上海到香港。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把祖芬带来,他说他念书呢,是个学生,不要紧,我是不能回清华啦,能出城还

是要出城。

时任清华中文系代理主任浦江清日记:[1948年12月14日]据说昨晚林彪部队由沙河、清河冲来,因国民党军炮火猛烈而退却。转向西边,向台湾新练的国民党军进击,所以清华园附近又平静了。下午,有消息云校方预备一辆卡车,同人女眷想进城的可以搭车,限于女眷。四点前,内校门外挤着许多人,慌乱得很。梅校长在城内,今天上午十一时许小汽车返校,带来款项,下午三时发薪。这次我的薪水近金圆券千元。……晚上没有电灯,早睡。听见炮声,在南方。气象台的大炮已经撤掉了(南按:国民党军在清华安装),据说是梅校长在城里交涉的,先是撤在圆明园内,后来撤往城内了。

[12月16日]城内交通断绝。邮箱电话都不通。据悉,胡适夫妇已飞京。寅恪先生亦已成行,惟其眷属仍留平。梅公似尚未成行,黑板报云政府要梅公飞京。至于校中空气,多数同学本来是左倾的,他们渴望被解放,少数也变为无所谓。教授同人极右派本来想走的,现在也走不成了,多数成为无所谓。……共军既把平津路也切断,中央军已无退路,困守北平城。……共军所用长城银行的纸币出现了。

[12月24日]上午十时开教授会。通过议案二:一、挽留梅校长,请继续为本校服务;……晚间至冯芝生宅,参加起草挽留梅校长函,觉措辞颇困难。梅先生于十三日因公进城,十四日午时返校,下午又进城,以后交通阻断留居城中,迄未出城。无线电消息,孙科新阁名单中,梅氏长教育部。学生会一致挽留,谓南京政府将倒,不应使名流“殉葬”云。教授会亦一致挽留。我们起草虽斟酌措辞,然据冯公所得消息,梅先生已于本星期二飞京,挽留已

为形式上之事矣。谅梅公亦有难处。

[12月30日]昨日为梅校长六十诞辰,原定进献油画像一帧,并有祝寿词(冯公所作)并油画像题词(张子高先生所撰),装成册子,同人皆签名于后。梅先生已行,颇可惋惜。册子仍传观,余亦补签名于后。

梅贻琦秘书沈刚如:一九四八年十二月,解放战争临近北平近郊,清华园可闻激烈枪声。十三日星期一,枪炮声更密更近,学校决定自下午起停课。连日来校长皆于下午进城与城内各大学校长商讨应变措施。十四日下午,校长以电话把我召至其家,交给我一包股票和契纸(这是与清华合办数学研究所的卢木斋后人交来用作基金的),让我整理好抄一清单。另外,叫我把一枚金元和一根金条交给出纳组妥为收存。交代清楚后,校长便乘车只身进城。当晚黄庄一带即告解放,校长欲归不能,从此梅校长便离开了我们。

梅贻琦清华同事叶企孙:1948年解放前夕,梅贻琦和我讲,在福建建立一个清华基地,北京解放很快,没办成此事。清华的基金问题,在解放前夕我叫梅贻琦自己留一本资金账,我又想在解[放]北京时一同同他到南京。

梅贻琦清华同事陈岱孙:1948年底,我记得我还在上课,就听见霹雳啪啦打起来了,课也上不了啦,下课吧!下课之后,下午就找梅校长去了,他正要动身进城,他告诉我,他说:“我现在赶快进城,要弄一些钱来,因为学校没钱了,弄点钱来,让全体师生员工渡过这一段时间。我拿了钱,马上就回来。”但是他那天晚上没有回来,后来就听说他到南京去了。后来叶企孙告诉我,梅校长

进城去了,拿了钱了,坐汽车出来到西直门,西直门关了。那时候,西直门每天晚上都关门,10点钟左右关门,不过有一个出门证,清华也有一个三联单出门证。有出门证,可以开这个西直门出来,随便什么时候办理都可以。但是那一天,出门证失效了,不许出来,就回到城里去了。住到胡适家里,过了一、二天,胡氏说,你不必回去了,跟我一起走吧!于是就跟胡适一起走了。

梅贻琦秘书赵赓:12月10日,清华作出决定将于十三日停课。翌日,梅召校长室秘书沈刚如至住所,面交一包股票及契纸,乃天津卢木斋后人出资与清华合办数学研究所之基金;又交出自己所保管之金元一枚、金条一根。下午入城开会。晚间在市内接电话,得悉解放军已占领北平西郊各地西山通西直门之大路亦遭封闭。15日,大批解放军正式宣告围城,梅不能返校,以电话通知,请校务会议代理校务,冯友兰先生为主席,暂主持校内事务,设法维护校产及师生安全。于是“先生从此与任教十三年,长校十七载之清华隔绝,多年魂梦徒萦,终身未得再返。”

梅贻琦助手蔡麟笔:卅七年冬北平情况紧急,教育部派专机接梅先生南来,当时正值孙哲生组阁,再三邀请梅先生入阁,梅先生……心殊不安,曾对新闻记者谈话说:“不出来对南方朋友过意不去,来了就做官,对北方朋友不能交待。”所以始终婉谢,卒不就职。

从以上相关人员的回忆可以看到一个轮廓,这便是:梅出走北平之前有过较长时间的思想活动和准备,最后下定决心离平赴京。至于梁从诫所说梅氏向梁思成、林徽因告别的良苦用心,或许当是事实,只是梁氏所说此事发生在1947年似乎不确。查《林徽因年谱》,知林于这年夏天病情恶化,须做肾切除手术,梁思成改变旅美计划提前回国。10月初,林徽因入北平西四牌楼中央医院,准备手术治疗。12月24日,林徽因在白塔寺医院进行手术。术前,林担心手术失败,特别致信美国好友费慰梅:“再见,亲爱的慰梅!要是你能突然闯进我的房间,带来一盆花和一大串废话和笑声该有多好。”结果,手术很成功,林徽因出院后回到清华园一边养病一边工作,直到1955年去世。这个事实说明,林住院动手术离解放军围城还有差不多整整一年时间,梅不可能这么早就做弃清华园而去的准备,唯一的可能是,梁从诫所言确有其事,但时间有误;或时间和事实俱有误,因为若把时间放在1948年,与林住院做手术之事又不相符,此事只有梁从诫本人出面,才有可能重新弄一个合理的说法出来。

其他人的回忆,除了梅氏临走时所说的某某如何如何的话不可考实,或者说没有旁证加以坐实,离清华园和北平的时间、地点、事情进展脉络基本不差,只有一度做过清华大学法学院院长的陈岱孙,在1980年10月清华召开的纪念梅贻琦会议上,谓梅在城里住胡适家中并与胡一道飞南京的说法,曾引起出席同一次会议的原清华党委办公室主任何介人当场质疑。何说:“据台湾出版的一份材料说,梅先生进城后,没有住胡适家。有人告诉梅先生南苑机场有一架接胡适的飞机,你是不是一齐走。据说梅先生说,不是接我的我不走。后来是乘另一架国民党接教授的飞机走的。”何的说法无疑是正确的,只是用不着根据台湾的材料加以佐证,从梅氏出行时接触人员的叙述和当时《申报》等媒体报道即可见出事情真相。这个真相,梅贻琦一位年轻的清华好友张起钧说得更加清楚。张说:“三十七年冬,共军围北平城,我侥幸得与梅贻琦先生同乘政府接运教授的飞机离北平,在这一段变乱危难的当中,我看到了梅先生崇高伟大的人格,垂为典训的风范。真所谓是:‘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傅作义部队控制的北平前门一带,东单操场就在门楼东北部不远处

按张起钧的说法,梅贻琦离平的大体经过是:12月19日得知东单操场的临时飞机场修好,政府飞机来接运教授。当天晚上梅贻琦和北平师范大学袁敦礼校长等学界领袖以及少数第一批接运的教授,齐聚在北大秘书长郑天挺先生的办公室内,商讨第二天南飞事宜。鉴于胡适飞走时的混乱情形,大家主张有秩序地组织起来,由梅氏为主导,跑腿打杂的事则由年龄最小的张起钧担任。同时规定裁一部分邮简由梅、袁签字,郑天挺和张起钧盖章,算作临时飞机票,凭票登机。张说:“这批起飞的除了梅先生和本人外,计有李书华、张颐、杨武之(杨振宁的父亲)、敦福堂、赵梅伯……等先生(当时本还有胡先、钱思亮两先生,第二天临时因故未来,又改补旁人,梁实秋夫人便是临时补进这批飞出的)。计划好后,二十日清晨大家齐集北京饭店候机,由于南京有雾不能起飞,大家又在北京饭店住了一夜,二十一日中午起飞,傍晚到达南京。”

关于何介人在会上质疑陈岱孙说法过程中,提到梅贻琦曾说过南京派来飞机“不是接我的我不走”之事,张起钧似乎较为清楚并有过这样的叙述:

最使我感动的是他那临难不苟的精神。在梅先生离平的前几

天,我偶然去看胡适之先生,恰好知道胡先生即将搭乘政府来接的专机离北平。于是告辞回家,默祝胡先生的顺利成行。傍晚获知:由于共军的炮火控制了南苑飞机场,胡先生一行并未能成行[后来傅作义下令军队冲了一阵,护住了机场,胡先生才与张佛泉先生等在十五日起飞。(南按:张当日未能起飞,过了几天坐民航机出来的)]。这是十二月十四日的事,那时清华的敦福堂教授逃进城来,住在我家,便忽然想起梅先生也正在城里候机离平,何不通一消息(因为当时北平的局势已极混乱,大家不能保持正常联系),使梅先生与胡先生一起飞出围城?于是敦先生便马上打电话给梅先生。凡是那时身在围城中的人,当可知道大家是如何焦急的渴望离开这围城。尤其长春围城的惨状,大家谈虎色变。假如北平的战事继续下去,则其情形将不堪设想。何况还有政治立场的问题?因此在敦先生预料:梅先生闻讯后一定大喜若狂,立即行动,那知梅先生在听到此事、并弄清这架飞机并不是接他之后,他竟无动于衷,一如平日缓和低沉的声调,说是他不预备去。虽经敦先生一再告以时局的危急,错过这架飞机,可能不会有机会,但他始终若无其事的谢绝了这建议。后来政府接梅先生和各位教授的飞机来了,他才把一切事安排妥贴后,从容不迫的提着一架打字机,拿着两本书走上飞机。

最后,张起钧说道:在这一幕前因后果中,我亲临其境,深深地受到了感动,而深深地体会到梅先生的高风亮节。但可惜我不能把我这意之所会,传之于言。这并非纯由我的笔笨,而是当时还有许多相关的事件与情势,只有在这些事件和情势的陪衬中,才能了解其意义。若是摒弃背景,脱空而言,不仅挂一漏万,有失真相,并且还会由于文字的隔障,反滋歧义。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说的:“许多人在平日装腔作势,好似高不可及,一旦遇到危急关头,便丑态百出,以求苟免,因为他内心本没有真正高贵自尊的地方。而梅先生则是已把高贵自尊建基于本身,因此才能夷险一节,不为外境左右。甚至在生死存亡的关头,都一直保持着尊贵不群的风格,使人顽廉懦立,肃然起敬。——这才真是中国读书人传统的最高修养;这才不愧是一个‘人物’。”

正是梅贻琦无愧于一个“人物”,才不可能像昆明躲警报时的吴晗一样面无血色,“连滚带爬”地丑态毕现;更不可能以堂堂的清华大学校长之尊,屈居于同是一校之长的胡适膝下,求其走后门开舱救济,何况关乎清华续绝存亡命脉的全部庚款基金还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尽管梅贻琦绝没有仿效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生挟基金以自重之心,但南京方面的官僚也不至于糊涂到把这样一个重量级“人物”忘却。因而,在胡适出走之后,南京再派机“抢救”梅贻琦就成为一种必然。而此前袁随善所说梅于匆忙中被稀里糊涂地“架上飞机”的妄语便不攻自破。此事之真伪不但由与梅一同飞南京的李书华、杨武之等人日后在回忆文章中道出实情,即在飞机降落南京的当天傍晚,守候在机场的《申报》记者在第一时间对梅贻琦进行了采访,梅说“现与抗战时期不同,另设联大或无可能”云云,内中透着惋惜之意。假如他是被外力强行架上飞机,又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因而只能说袁随善所言,是一个颇为离奇且有点像警匪片一样刺激的故事,只是这故事编造得过于荒诞离奇罢了。1965年,也就是梅贻琦去世后第三个年头,原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后出任台湾国民党政权“外交部长”的叶公超在回忆文章中说道:“梅先生是个外圆内方的人,不得罪人,避免和人摩擦;但是他不愿意作的事,骂他打他他还是不作的。”短短几语,已触到了梅贻琦的典型性格和心灵深处。叶是清华知名的教授,与梅共事多年且私谊甚笃,他对于梅的评价绝不是似是而非的外交辞令,而是真实地道出了梅的内在本质。这一点,从冯友兰的回忆中亦见得分明。

时任清华文学院院长的冯友兰说:1948年12月上旬,陈雪屏从南京到了北平。陈本来是北京大学教育系教授,后来当了西南联大的训导长,南京认为他有一套对付青年的办法,把他调去当了青年部部长。陈雪屏抵北平时,由东北南下的解放军已推至昌平一线,陈于匆忙中召集梅贻琦等清华教授开会,商讨“抢救学人”实施办法,并云南京已派飞机至北平南苑机场待命,被“抢救”者随时可以登机南飞,等等。在场者相顾无言,均不置可否,会议不了了之。想不到挨到12月中旬,“有一天晚上,校务会议在梅家开例会。散会后,别人都走了,只剩梅贻琦和我两个人。梅贻琦说:‘我是属牛的,有一点牛性,就是不能改。以后我们就各奔前程了。’他已经知道我是坚决不走的,所以说了这一番告别话”。冯友兰听罢不禁黯然神伤,又不知如何言说,二人相望不语,握手含泪道别。

就在陈雪屏抵平促梅贻琦南飞的空隙,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即12月12日晨,北平北郊枪炮声甚密,时闻炸弹落地爆炸之声。陈寅恪在清华国学院时的助手,后为清华中文系代主任的浦江清(1948年8月12日,清华中文系主任朱自清病逝,由浦氏暂代其职),闻枪炮声急忙赴陈宅,报告时局,但有点出乎意料。按浦氏的说法,当时清华园内师生之间左右分明,中间人难于立足。陈寅恪不反对共产主义,但不赞成俄国式共产主义。当浦江清说到陈雪屏已来北平并欲“抢救”有名望之学人南行,“惟人数必有限制,极少数。陈先生如有行意,可通知梅公”时,陈寅恪答道“他早已知道此消息,并已洽梅公云云。他谢我特为通知的好意,并且劝我也可去梅公处登记”。又说:“上回他谈,认为清华在南方还是要慢慢设立的。虽然不一定再用清华大学名义。胡适也曾说过,他不想在南方再设北京大学。看来政府要北平大学教授离此南下,到南方集合,如已(以)往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合大学那种形态。这次因为陈先生室中尚有他客,未便畅谈。陈先生认为,清华园附近即有战事发生。”此时,梅贻琦正在城中,开始紧张地把清华重要账册、文件移存北平城内提前预设的一个保管小组管理,并做流亡准备。

通过对上述回忆文章的梳理、对照、鉴别,结合当时的情势和其他旁证,梅贻琦出走的历史公案可做如下判断:梅离平南飞是自觉自愿的,无人对其施压或胁迫,走前对政治时局和个人处境有过慎重考虑并与同事、好友等商讨,同时对陈寅恪出走产生了一定影响。梅离开清华园的时间是1948年12月14日下午,进城后住北京饭店,开始与北大秘书长郑天挺等人商讨乘机离平的具体事宜。大约在城内逗留了一个星期,21日中午与杨振宁之父杨武之等教授一起在东单机场登机,傍晚抵南京。整个过程用清华校史研究专家黄延复的话说就是:梅的出走“是主动,不是被动的;是自觉,不是盲目的;是坚定,不是犹疑的”

在这一关键转折点上,有一个不可忽略的细节是,梅贻琦尚未离开清华校园,曾有学生张贴海报并结队至校长办公室和住宅请愿,要求校长不要跟随国民党南撤,留下来继续主持学校事宜。此时已秘密赴解放区投奔中共的原清华历史系教授吴晗,也发来“挽留”函电,设在张家口的中共电台发出广播,谓“北平各大学惟有清华校长梅贻琦可以留任,请勿擅离”等。但梅贻琦不为所动,毅然决然地乘机飞离北平赴南京,临走之前,梅贻琦于12月19日夜晚匆草一书给北大的汤用彤、周炳琳、郑天挺等人,书曰:

锡予、枚荪、毅生诸兄惠鉴:

明日如竞走了,关于城内清华员生事宜,还须请费神照料,既

愧且感。清华现在城内教员中,已嘱托五位负责联系:许振英、陈体强、唐统一、李宗津、张肖虎。

1.前商请北大垫备教职员借款各若干,办法如改,按各人底薪核发十二月份薪数亦好,或尤较直捷,请酌定告张君等。

2.如能领到三个月经费(包括学生公费),琦意学生不必发给三个月,仍照现办法维持为妥。(有公费者以后再清结)

3.北大如于近期上课,可否请令清华百余学生依班系寄读,俾得完成本期学业,则嘉惠更多矣。

临别心绪烦乱,不尽欲言,诸友均祈代候。

弟梅贻琦匆启

十二月十九日夜

这是可考的梅贻琦飞南京前最后一封书信,他所牵挂的依然是清华园与清华师生。

梅贻琦出走内幕

既然此前梅贻琦曾不止一次地标榜自己对清华“生斯长斯,吾爱吾庐”,在如此天翻地覆、改朝换代的历史时刻,为何又置中共和部分同事的劝说于不顾,抛下清华师生执意南飞呢?

纵观梅贻琦在大陆的岁月,虽没有做过不利于共产党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在掌校期间于学生运动中的共产党学生还曾尽量给予庇护,但这种做法更多的是为保护学校与青年学生本身所计,并不是说他就赞成共产党与马列主义,或者赞同共产党的思想观念与施政方针。此点他在昆明时已表达得明白。如前文所述,当他看到闻一多、吴晗等人以“斗士”身份与国民党政府人员“斗”起来之后,于1945年11月5日的日记中曾明确表示:“余对政治无深研究,于共产主义亦无大认识,但颇怀疑。”这个“怀疑”既是他心迹的流露,也代表了当时相当一部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如陈寅恪等人对时局的看法,因而当1948年年底,吴晗以中共军代表的特殊身份,奉周恩来之命发“挽留”函电劝其留下来时,梅没有听从这一建议,而是像胡适一样悄然乘机南飞。据传,有一次,梅贻琦一个很要好的友人问他为什么不留在大陆,他说:“我若留在大陆,只有两种可能的出路,一是当傀儡,一是当反革命。因为这两者都是我不愿意作的,所以必须离开。”这个话是梅贻琦于什么时间、对谁说的,至今尚没有落实,也只能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梅的出走与陈寅恪大体相同,主要是逃避即将到来的新的文化、教育环境,以及与自己意识形态相悖的当权者的精神控制。出身清华的林从敏在谈到梅贻琦出走一案时说:“事实上梅师决不可能留下,更不能主掌清华。梅师一生尊重学术自由,不干涉教授与同学个人的政治思想,这个原则怎能与中共笃信的马、恩、列、斯……与毛语录的理论共存?”对于中共于张家口发“挽电”一事,梅的秘书赵赓飏则认为是一种“劝降”行为,而“先生闻此,认为一向未曾左倾,今日闻此类似诬蔑之词,对政府同人,殊有无法表白之苦”。对于种种说辞和解释,梅的学生辈人物、清华校史研究者黄延复认为“虽有些刺耳,但只要认真思索一下便会承认,这种分析还是切中要害的……梅离开大陆,是他的文化立场和教育理念使然。对他来说,既是必然的,又是必要的。而且,恰恰是从这件比较容易引起敏感的事情上,才能真正窥察出他超人之处——头脑的清醒,决意的果断,以及对于自己的理念或为人原则的执著和坚守”。黄氏所言,并非妄谈。

1931年,梅贻琦在清华演讲风采(清华校史办提供)

但是,人的思想是复杂的,梅贻琦离平南飞,或陈寅恪在出走后于自己诗作中所说的“避地”“避秦”,固然有“逃避以斯大林为代表的苏俄专制独裁体制和文化环境”之因,或“像过去的许多历史事件——例如王国维的自沉事件一样,是一种文化现象,或者说一种政治文化现象”(黄延复语),但对这种政治文化现象的考释,又大多局限于国共政治之不同,而未涉及更深层的思想根源,更没有人把梅贻琦的出走,与他1931年年底出任清华校长之职时所说的话联系起来并加以考究。在那篇著名的就职演讲中,梅贻琦说道:“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我现在可以仿照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后世学人所津津乐道的往往是后一句,但前一句对梅一生的思想研究更为重要,“乔木”与“世臣”之分别,意味着对“故国”不同的价值认知,梅直到在台湾去世,一直是把国民党在大陆主掌的中华民国与台湾地方政权连在一起,并当成合法政权与“正朔”,这个“正朔”所在地,就是他心目中的“故国”,而自己与南飞者正是故国中“世臣”的象征。

当然,南飞时的梅贻琦尚未意识到国民党会如此迅速地崩溃并丢失整个大陆,他认为中国很可能会出现历史上的南北朝局面,而江南政权便是他心目中的“故国”,江北则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新政权,其心理与陈寅恪基本相同。按照陈寅恪南飞前的估计,抗战后中国政局的走向,国共之争不可避免,其结果将使中国形成一个南北二分的局面。因而在1946年春,陈寅恪有《南朝》《北朝》诗问世,是谓把南北朝比拟国共两个政权。陈寅恪次女陈小彭曾对人说过:因为陈氏以为国、共可能如南北朝般以长江为界,后来才在去留问题上迟疑未决。当然,这个“去”是由上海或广州去台湾,而不是由北平去南京。

就当时的局势而言,与陈寅恪、梅贻琦持相同观点者大有人在。时在国共争战中悄然崛起且欲与国共两党一较高下的第三党领袖章伯钧曾公开放言:“……起初认为共产党只能活动在黄河流域,后来的结论是:‘谁也消灭不了谁,谁也不能战胜谁。’至多是个‘南北朝’,是个相持的局面。即长江以北是共产党、江南是蒋介石及其他。在这相持的局面下,第三方面大有可为,在政治上举足轻重。”淮海战役一役,国民党军溃败,继之北平已失,国共进行貌合神离的“和谈”,已赴任台湾大学校长的傅斯年致李宗仁的信中仍坚持:“……大江以南之局势,如不投降,尚有团结之望,……只要合法之政权不断气,无论天涯海角,支持到一年以上,将来未必绝无希望也。”这封信除了反映出傅斯年骨子里永不服输和硬撑、霸道的性格,还明白无误地显示他心中对“南北朝”局面形成的希望和尊奉国民党为“正朔”的心理。

事实上,对国共两党形成“南北朝”局面的预测,并不是一般的官僚政客和自由知识分子的虚妄幻想,据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公布的档案资料显示,当时斯大林也有意图让中共与国民党政权划江而治,如“两个德国”或“两个朝鲜”之例,形成“两个中国”,也即“南北朝”局面。而“文革”时,有人怀疑陈序经1948年任岭南大学校长一职,是当时美国大使司徒雷登授意,目的是破坏中国统一,制造“南北朝”局面。尽管这一怀疑迄今未得到证实,但美苏两个帝国主义大鳄插手国共之争,并打着渔翁得利的如意算盘是肯定的,苏俄帝国主义的滔天罪恶在后来与中共反目成仇时得到了揭露,美帝国主义的罪行在1949年8月18日毛泽东那著名的光辉篇章《别了,司徒雷登》中已说得很清楚:“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南京的美国殖民政府如鸟兽散。司徒雷登大使老爷却坐着不动,睁起眼睛看着,希望开设新店,捞一把。”遗憾的是,中共采取了背着手撒尿——不理--胯--下那个小东西的战略战术,司徒雷登新店没能开成,只好强撑起蔫不唧的小头“挟起皮包走路”。

1949年2月,南京,美国大使馆门前依然风平浪静,驻华大使司徒雷登仍沉浸在划江而治的梦想之中

梅贻琦飞抵南京时,司徒雷登还很神气地挺着脖子对国共双方指手画脚,整个长江以南与西部地区还控制在国民党手中,一个新的“南北朝”轮廓在枪炮硝烟中若隐若现地飘浮于大江两岸。梅贻琦此刻从容南下,除了像陈寅恪一样为了“避秦”,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即像抗战初期胡适出使美国是为了将其拖入太平洋战争一样,是为一件“大事因缘”而来——揽住清华在美国的基金。只要基金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便可以此做筹码报效“故国”,而梅氏作为清华校长和“世臣”的名分便得以延续。假如国民党“和谈”成功保住半壁江山,陈寅恪对浦江清说的“清华在南方还是要慢慢设立”的预想,以及梅在南飞前亲口对叶企孙所说到福建或广州等地另建清华的计划便可以实现。只是国民党本身太不争气,兵败如山倒,转瞬间樯橹灰飞烟灭,梅贻琦在福建重建清华的梦想成为泡影,不得不另谋他途。事实上,后来在台湾新竹建立的清华大学,就是这一构想的延续。

梅贻琦飞往南京的第二天,摇摇欲坠的国民政府孙科内阁匆匆任命其为教育部长,梅却坚辞不就,只允任“南来教授招待委员会”委员,暂客居上海老友朱经农家中。对于自己坚辞教育部长的原因,梅在清华同学会上沉痛说道:自己“身为清华校长,把清华弃置危城,只身南来,深感渐愧,怎好跑出来做官?”虽拒绝“做官”,却并未放弃“做事”,梅在南京与上海的短暂日子,尽其全力协助教育部代部长陈雪屏处理当时严重的教育问题。

1949年6月底,梅由广州赴香港,与夫人、孩子短暂相聚后飞抵巴黎,与李书华等五人代表国民政府出席即将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科学会议,并出任常驻代表。会后在巴黎南郊儒维集(Juvisy)小镇与李书华同居一公寓,未久赴英国伦敦。1949年12月,梅飞抵纽约,同云南籍失意政客缪云台合租贝淞荪(建筑大师贝聿铭之父)的一所闲置公寓暂住。自1950年起,梅贻琦出任“华美协进社”(China lnstitute in America)常务董事。“华美协进社”乃“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驻美机构,清华大学在美的全部庚款基金就由这一机构管理,梅贻琦正是为了他心中的“大事因缘”特别谋求此职,以便实际掌控这笔数目庞大的基金不致因战乱和国内变故而流失。他在离平南飞之际对教务长吴泽霖所说的“我一定走,我的走是为了保护清华的基金”,就指此事。

1949年巴黎大学西南联大校友欢迎梅贻琦(左三)在罗浮宫前留影。左二为原联大外文系学生许渊冲

梅贻琦到协进社后,专门辟出一间办公室负责保管清华基金,自己为自己支付薪水,每月300元,以维持日常生活。自1951年起,梅在纽约组织“清华大学在美文化事业顾问委员会”,以清华基金利息协助在美华籍学人研究学术,购买美国出版学术期刊赠台湾专科以上学校,同时筹划恢复《清华学报》事宜。其间,梅贻琦借原清华大学经济系教授萧家魁回大陆之机,托其带回一封致清华大学领导人的亲笔信,表示可以用清华基金资助母校购买图书仪器。因当时环境关系,这封信未及交给学校,此事便不了了之。据说,北平解放初期,清华大学曾收到过从美国寄来的“来历不明”的期刊,很可能是梅贻琦订购赠送,可惜没人当回事而任其流散了。

鉴于当时纷乱的国内国际环境以及梅贻琦的举动,台湾方面频频派人到纽约,以各种名义商谈将清华基金调拨到台湾归当局支配,或请其携带基金利息到台湾为学术机构购买设备仪器,但皆被梅贻琦拒绝。当时管理清华基金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主席是随国民党撤退台湾的蒋梦麟,干事长是在美国的胡适,台湾当局见梅贻琦-搂-紧基金不放,甚为焦虑,又不便强行施压胁迫,遂派蒋梦麟赴美与胡适、梅贻琦等董事会人员协商,最后达成共识并形成了两点结论:

一、清华基金保管案,自1929年董事会成立时就已经决定中美政府不再干涉,全依国际习惯办理。董事出缺自行补选,全部基金调移台湾似不可能。此议由干事长胡适正式函报蒋介石说明;

二、清华复校原则可行,如何办理由梅贻琦校长与台湾教育部研商决定。

尽管蒋梦麟与胡适就此事向蒋介石做了详细报告,仍受到一些国民党政客和不明真相者的纠缠和刁难。据梅的助手赵赓飏回忆:“四十年冬天,政府已经决定令清华在台复校,而有的官员倡言清华基金是庚子赔款的余额,最好尽量花光,等于‘雪洗国耻’。梅校长对此虽然不表示意见,却从心里不赞成。尤其限于委托保管案的事实,也不可能办到。”赵氏所说的保管案,除了明确政府不予干涉外,这笔庞大基金的支用手续,必须由政府教育部长与清华大学校长一致同意,并提出相当计划提交董事会,然后由董事会召开全体董事会议决定是否通过并拨发利息(本金不能动)。鉴于既成规则的严格限制,许多人对这批基金只能吹胡子瞪眼发一通荒谬的怪论而无可奈何,就连原清华大学教授、时任台湾国民党政权“外交部长”的叶公超也是如此。叶回忆说:梅贻琦在美国的时候,“我每次至纽约都去看他,都劝他回台湾来,而且要把清华的钱用在台湾。他每次都说:‘我一定来,不过我对清华的钱,总要想出更好的用法来我才回去。’有一次,他拿出许多计划来,他说:‘我不愿意把清华的钱去盖大房子,去作表面上的工作。’他一直在想如何拿有限的钱为国家作长期的研究工作。那时候国内就有些人对梅先生不甚满意,认为他是一个守财奴,只肯把钱用在国外,不肯用在台湾。我最初也这样想,后来我才知道他并非如此,而是比我想的周到。他是第一个想到现在的长期发展科学,至少胡适之先生是这样告诉我的”。

就在台湾当局时刻关注梅贻琦的动向并设法令其尽快回到“故国”怀抱时,中共方面也没有忘记梅的存在和巨大价值,1949年年初,奉命接收北大、清华的吴晗曾公开表示梅应该留在清华,而对胡适大为反感。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总理在协和大礼堂对北京高校校长、教务长谈话时,再次提到梅贻琦,说:“梅贻琦先生可以回来嘛,他没有做过对我们不利的事。”

尽管梅贻琦确实没有做过对中共不利的事,但他还是没有回应周恩来这位南开小校友与中共的好意,毅然由法国赴伦敦,然后又去了美国。就在梅于伦敦短暂停留的时日,一帮清华校友又闻风而动,开始做梅的“政治思想工作”,促其返归大陆。一位叫方钜成的清华校友在许多年之后说:“梅校长在公寓安顿下来后,我们请他到家里来吃便饭……谈话中心离不开国内局势的发展,我们两人告诉梅校长,我们一家准备回去了,我们想参加建设祖国的工作,也告诉他有好几位我们熟悉的同学也即将归国。当时你一言我一语,表示希望梅校长离开欧洲也回北京去。……陈益当场表示,如果梅先生路费方面有困难,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过了片刻,梅先生表态了,他对我们说:‘你们回去我赞成,但我自己还想在外面看看再说。’”

面对梅贻琦的态度和后来转赴台湾的事实,方钜成颇为感慨地说:“现在回想那三十多年前的往事,感到当时还是对他规劝敦促不够,否则梅校长很可能在1949年以后走的一段道路会有所不同的。”这位表示懊丧的方钜成回到大陆后任外文局《北京周报》编辑,曾与姜桂侬合译过《周恩来传略》等书出版。陈益回国后到清华大学化学系任教。不知这几人当时是否受中共特别指示专为做梅的工作而设此宴,从陈氏慷慨急迫的言行推断,奉命行事的可能性极大,但也不排除“自己跳出来”的成分。历史每到一个社会大动荡、大混乱的转折时期,总有一部分人怀揣不同目的“自己跳出来”折腾点什么,只是方钜成等辈的折腾给世人一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感觉。《孙子兵法·谋攻篇》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方钜成等人不管是奉命还是出于自己一厢情愿,只能说他们既不了解老校长,又不了解自己,更不了解清华沉痛的历史背景与未来将面对的厄运。世人看到的是,未出一年,“思想改造运动”兴起,站在左右不同思想阵线的各色教授,开始了站队与“洗澡”。紧接着,清华被肢解,只剩一个工学院独木支撑。随着一连串更加猛烈的运动开始,许多教授被打成了头戴白色高帽的“右派分子”,或颜色相同的“反动学术权威”。在秋风扫落叶式的政治风暴中,全国上百万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遭此厄运。茫茫苍穹秋风渐紧,寒气袭人,铺天盖地的大风雪即将压城而来,清华园内,一个个齿摇摇发苍苍的老“海龟”,被“可下五洋捉鳖”的红色革命小将们捉上“斗龟(鬼)台”,于刀风箭雨中喷出最后一腔碧血。脚下,那浸染在腥风血雨中的朵朵黄花,于凄苦苍凉的大地上瑟瑟颤-抖……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事隔三十余年,当中国民众特别是自由知识分子群体普遍从那场恍如隔世的噩梦中醒来时,方钜成等辈还煞有介事地对当年的“义举”大发感慨,并为没有把梅贻琦弄到大陆而痛心疾首,真可谓糊涂得可以了。如此妄举很容易让人想起当年陈寅恪的门生、压根就不具备与导师对话资质的汪篯,作为中科院院长郭沫若的“特命全权大使”赴广州中山大学,以“党员的口吻”“教育开导的口吻”,“不知天高地厚”地劝陈寅恪北返的那一幕。所不同的是,汪篯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与无知,而方钜成辈可能至死都活在没有把梅弄回大陆的遗憾之中,这个遗憾又渐渐演化成人生中一个残碎的大梦而连绵不绝地做下去。然而,梦终归还是梦,总有醒的时候,倘有朝一日方钜成们从这陈年大梦中醒来,对着镜子问一声:“我姓啥名谁?”可矣!

1954年春,受台湾当局邀请,梅贻琦赴台参加“国民大会”选举“总统”,4月返纽约。在这期间,国内有一位教授朋友受中共委托写信请其回归大陆。此时已由香港来到纽约的韩咏华看了信后试探性地问梅:“你看共产党怎么样?”梅贻琦答道:“把国家治理得不错。”但梅贻琦最终未能回归大陆,而是在一年之后去了台湾。

最后的光芒

1955年11月,梅贻琦认为实现心中那个“大事因缘”的时机已到,遂接受台湾当局敦请,离美赴台创办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继而创建台湾清华大学,从此在这座前殖民地的孤岛上生根发芽,梅开二度,再次结出了一串丰硕果实。

其时,台湾政局虽稳住了阵脚,但财政依然捉襟见肘,特别是外汇储备急需打一针强心剂,以缓解内外交困的压力。众人见梅贻琦到来,如同在阴霾的大山深处看到一个光芒四射的金娃娃,纷纷围将上来欲咬上一口,至少要捞一把油水。许多与此事相干或不相干的官僚、军人和所谓的“民意代表”,借各种机会对梅进行围殴式质询。梅氏每次在公私场合与这帮乌合之众遭遇,都要捺着性子历述基金保存与使用计划,直折腾得口干舌燥,血压呼呼上蹿,几欲吐血晕倒方休。不知是逃亡孤岛的恐惧,还是狭小窄仄的空间令人心理变态,匪夷所思的是,有几位列军籍的清华校友,不知受了何方、何人的蛊惑与煽动,居然找上门来把梅贻琦团团围住,态度刁蛮地当面提出质询和要求,欲从中抢到一块瘦肉或一碗老汤。此次老鼠动刀——窝里反式的质询与吵闹,给梅贻琦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使他更加认清了部分逃亡者内心的卑鄙龌龊和丑陋,坚定了对基金严管到底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与勇气。

梅贻琦之所以首先创办原子能研究所,并非一时兴起,实则是长期考虑考察的结果。战后科学界已认识到原子能不仅可以制造骇人听闻的原子弹,把一个广岛、长崎瞬间从地球上抹掉,令数十万生灵登上鬼录,还可能转变为极其丰富的电能造福于人类。1953年,艾森豪威尔总统在联合国发表讲话,抛出了“原子能和平用途推广计划”,目的除了“尽快结束人们思想中对于原子的恐惧”,还可利用这种高效能源创造经济成果,造福人类。自此之后,一些发达国家争相开发利用这种能源。1954年和1956年,苏联与英国分别建起了核电站,原子能和平利用并为人类造福的成果开始显现。在这种科学发展趋势下,一直支持台湾的美国把捐赠原子炉和技术,作为原子能和平用途推广计划之一部分与台湾当局合作。从战争的创伤与灾难中复苏的台湾,急需发展电力以恢复经济,因而梅贻琦与当局协商,首先设立原子能研究所,以此为依托,逐渐扩大成由三五个所组成的研究院,在此基础上最后恢复清华大学建制。这一计划得到了台湾当局认可、批准,并对梅表示了殷切期望,特别允许其在台北阳明山官邸附近划拨校址。台湾岛内许多县、市领导人闻讯,认为这个倏忽间从天上掉下来的金娃娃应该-搂-在自己怀中,不能让它溜到别人的地盘乱蹦狂跳。于是,各县、市长纷纷想方设法找梅贻琦游说,让这一计划在自己管理的一亩三分地落地生根。一时间,舆论纷纷,群情瞩目,搞得梅贻琦难以招架。

美军拍摄的原子弹投放日本广岛爆炸后情形

正在梅为研究所选址事宜大感苦恼,左右为难之时,蛰伏在一间屋子里眯着有点老花的眼睛密切关注梅贻琦动向的蒋介石,认为自己出面解围的时机已到,遂发出请柬,邀梅于某日参加自己定期举行的茶话会。梅按时赴约,原以为有很多官僚政客或学界名流参加,当到达蒋公官邸后,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人。与蒋对坐喝茶闲谈中,梅顿悟对方如此安排,实出于对自己的特别礼遇,意在避免“召见”之意,并借此彰显蒋公对此事的重视、谨慎与对梅本人的尊重。交谈中,蒋介石告诉梅贻琦不要听那些巧舌如簧的县、市长鼓动拉拢,宜于亲自环岛看看,有自己的主见才是。梅贻琦颇以为然,蒋介石亲自指派原清华大学教授、台湾省政府秘书长浦薛凤陪同一起察看。

1955年美国《时代周刊》封面,人物是蒋介石,名字前面没有任何头衔。背景是一个国民党的士兵孤单地守望着大海,对岸是五星红旗映照下的土地。蒋的脸上透着无奈与失望,又暗含着一丝隐隐的希望

梅氏一行沿台岛纵贯线奔波十天后,考虑到原子炉附近500尺以内不能有住户或农工设施等因素,认为新竹县赤土崎较为适宜,此处地势开阔且大多是荒地,便于征地和建设,而离台北仅有70多公里路程,来往便利,便于海内外学人交流。经过反复勘察并与政学两界人士协商,最终确定该地为“复校”地址,并报请台湾当局批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清华基金利息拨付到位。就在梅贻琦与台湾当局组织的“筹备委员会”人员拟定具体计划过程中,仍有政客出身的委员以破落户心态在会议上大放厥词,继续声言把清华基金本利全部调拨台湾,尽量一次性花光花净,以“洗雪国耻”。据参加讨论会的赵赓飏回忆说:这一谬论再度提出后,许多有识之士感到不快,“钱昌祚委员曾发言,大意谓近百年来外患频仍,国耻甚多,不只庚子一桩,但花尽基金本利,似与雪国耻无何关系云云”。经此一击,对方自感无趣,只好闭上令人厌恶的嘴巴。又经过几次反复商讨,最后敲定,购地、建设经费由台湾当局财政拨给,建所与“复校”后的一切设备、仪器由清华基金利息支付。

1956年,梅贻琦与原子科学研究所第一班研究生合影(新竹清华大学图书馆特藏室提供)

1956年1月,在梅贻琦主持下,新竹清华第一批校舍动工兴建。这年秋,招收第一班原子科学研究生,暂借台湾大学上课。1957年,新竹首批校舍,办公楼,教授住宅,职员、学生宿舍完工并投入使用,秋季开始在新校开课,聘陈可忠(南按:清华1920级校友,梅去世后任代校长、校长)为教务长,招考第二届研究生,并兴建物理馆及加速器实验室。1960年,原子炉炉房、原子炉实验室、核子工程馆、同位素实验室相继完工。1961年4月,原子炉装置完成,临界试车顺利。1962年3月,物理馆扩建工程完成,化学研究所和应用物理研究所相继创立。如此快捷的建筑速度,被台湾学界称为“魔术师般的神速。”自1956年7月始,袁家骝、吴大猷、邓思黎、钱家骐、陈省身、孙观汉、傅瑞雪、马祖圣、徐贤修等海外华人学者,与一大批外籍学者如小谷正雄、李德曼、斋滕一夫、真田顺平、布来德等著名人士前往任教,兴建中的新竹清华大学呈一时之盛。

1958年7月,台湾国民党政府“行政院长”俞鸿钧被迫辞职,陈诚再度以“副总统”、国民党副总裁身份兼任“行政院长”。向来与陈诚友善的梅贻琦被邀出任“教育部长”兼原子能委员会主任,梅坚辞不就,但经不住老友陈诚的一再劝说,最终入阁任职。据浦薛凤回忆说:“梅师卒勉尊政府之命,主持教部。当局深知梅师不愿舍离复校甫始之清华,故嘱仍任清华校长。就职之日,向部中同仁致辞,勉以多记着‘教育’两字,而少注意‘部’一字。意即实事求是,避免推宕拖延之官僚习气。”次年,梅贻琦又兼任台湾“国家长期科学发展委员会”副主席,与主席胡适共同主持制定《国家长期发展科学计划纲领》。一连串的职衔和一摊子事务,使梅贻琦来回奔波,简食少眠,终于积劳成疾,身\_体渐趋不支。1960年5月,梅贻琦因腰痛、发热与肺炎并发症,入住台大医院特二号病房疗治,自此开始了为期两年与病魔斗争的生活。

1960年6月10日,梅贻琦被诊断为摄护腺患癌,施行颈部淋巴腺摘除手术。经病理检查结果,认定是摄护腺癌转移,并且手术后病况急变,很可能危及生命。消息传出,中外人士在震惊之余极表关切,蒋介石、陈诚等分别下令台大医院想尽一切办法挽救与延长梅氏生命。台大医院各科有关医师召开专门会议研究应对方案,并决定以增加抵抗力和控制摄护腺肿瘤进一步恶化为主治措施,以尽量维持到病人亲眼看到自己主持的清华原子炉完成的时刻。6月11日,院方开始对病人进行女性荷尔蒙激素围堵,效果并不显著,梅仍处于生命垂危之中。闻讯赶来的胡适、陈雪屏、钱思亮、查良钊、浦薛凤等学界要人兼好友紧急商谈,电请梅夫人韩咏华由美赴台予以照拂。韩咏华得到消息,惊惧中匆匆收拾行装飞台。

1951年,当梅贻琦在美国协进社落脚后,夫人韩咏华得此消息,

1946年在美国学习的梅祖彦(梅祖彦提供)

1952年,梅贻琦与夫人韩咏华、儿子梅祖彦(梅祖彦提供)

携带两个外孙由香港赴美。此时,儿子梅祖彦正在美国工作,一对老夫妻再度与分别八年的儿子聚在了一起。1943年秋,正在西南联大机械系二年级读书的梅祖彦弃学入伍,被分配到美军驻昆部队当译员,后被派往美国密西西比州一军事基地工作,1946年9月退役复学,进入梅贻琦早年留美时的母校伍斯特理工学院机械系插班就读,1949年以“高才生”(Honors)毕业,入美国伊利诺伊理工学院攻读研究生学位,1950年毕业后,入美国沃兴顿公司任技术员。1954年,在一帮海外中国同学鼓动下,梅祖彦萌生了回归大陆在共产党红旗映照下建设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想法。许多年后,梅祖彦说:“此前有不少留学生回到了大陆,并传来了很多解放后的情况。父亲知道我和一些同学也在筹划远行,他虽然未动声色,但显得出心中焦虑。后来还是重视了我自己选择前途的意愿。”梅贻琦一生奉行民主自由,尊重个人意志,对孩子的理想追求不曾干涉,梅祖彦自西南联大弃学入伍如此,由美返回大陆亦如是。当然,随着时转势移,二者又有不同,面对儿子这一新的人生选择,梅的内心痛苦可想而知。当儿子正式决定出走时,向来沉默寡言的梅贻琦以低沉的语调对这位独子说:“你回去是有用的,我就不行了。”又说:“可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言毕泪下。梅贻琦一语成谶,自此一别,父子竟成永诀。

梅祖彦离美回归大陆,未久即分配到清华大学任助教,梅贻琦也于翌年赴台湾,韩咏华继续留在纽约独自生活。因梅贻琦赴台后领的是台币,薪水微薄,远不能支持夫人穿衣吃饭,一生倔强要强的韩咏华开始到外面打工。此时韩已62岁,先是在一家衣帽工厂做工,后转一家首饰店卖货,继之经人介绍到一家医院做护工,最后转到一个盲童学校照料盲童,生活极其艰难。据赵赓飏回忆:民国四十七八年,清华校友阎振兴从美国赴台,说“曾经探望过梅师母,‘生活太苦,赓扬,必须跟梅先生说,设法给师母汇钱,或接她来台湾!’说着阎兄眼中就充满了眼泪”。赵氏把阎校友所说的情况向梅贻琦报告后,梅认为自己在台薪金微薄,无法汇钱照料,而新竹清华校区的建设正在关键时刻,自己还负有“教育部长”的职责,应酬极多,心力交瘁。更为难的是梅贻琦的居处是台北清华办事处办公室,没有自己的私人住房,只有等新竹清华原子炉建成,自己辞去“教育部长”之后才能有安家定居的打算。想不到原子炉尚未建成,“教育部长”仍在任上,就因劳累过度,一病不起,甚至到了生命垂危的边沿。面对此情,只得召韩咏华赴台照料。6月19日,韩咏华抵达台北与丈夫相见。

7月22日,梅贻琦病情更趋危急,医生开始采用未婚女性鲜血反复输血(在两年时间里,先后输血39次)。7月28日施行切除睾丸手术,病情稍有缓和。

就在台大医院医护人员全力救治的同时,美国“驻台协防司令”特别派美国海军医院外科主任Firoved军医上校前往会诊,而后专门自日本横须贺美国海军基地医院请来内科主任Weiss博士为其诊断,并尽力自美军医疗系统供应所需药品。在台湾当局和美军“驻台协防司令部”共同努力下,美国X光最高权威Hodges博士,多次被邀赴台为梅贻琦检查胃肠及全身。日本癌症专家久留性胜博士也受邀特别自日本赴台为梅贻琦诊察病情,并提出救治办法。经过海内外世界一流专家齐心协力施救,梅贻琦病况渐有起色,食欲增加,至10月31日首次离床,由轮椅推出病室外散步,病情稳定。

1961年9月,梅贻琦痰塞-左肺,又濒危急,台大美籍客座教授Doan博士建议使用抗癌新药5-Fluoro-Uracil,也是美国下议院院长雷朋所用的药品进行强力阻击。台湾当局同意该方案并立即指令相关方面自美国进口该药,以最快的速度搭机运台,延长梅氏生命。9月16日,该药运抵台湾并对病人应用,前后共用六期,每期陆续注射两周然后休息十日,周而复始,每期药量逐渐增加,渐见效果。

梅贻琦在住院期间,一直牵挂着他倾尽心血的原子炉事宜,身\_体稍好的时候仍在病榻上批阅公事。12月,原子炉安装完毕,台湾当局布置庆典,因梅不能下床出行,遂于1962年1月1日,安排梅贻琦在病榻上象征性地按动原子炉启运转动的电钮,标志着他最后岁月中的一段“大事因缘”已修成正果。

胡适、梅贻琦之死

就在梅贻琦病情暂时稳定,生命回光返照的日子,最后一次住进台大医院特一号病房的胡适也在医务人员紧急施救中挣脱-了死神的召唤,重新站立起来。在住院的后期,胡适经常来到对面的特二号病房探望躺在病床-上的梅贻琦,聊一些公私事宜。其间,一生爱好为文立据的胡适深知梅氏病况和医治情形,预感到老友将不久于人世,在交谈中委婉地劝梅贻琦写一个遗嘱,不论公事、私事,皆立一字据,给自己也给后人一个明晰的交代。梅听罢并不作答,且有不悦之色。胡不便继续言说,此事遂不了了之。后虽经韩咏华和梅贻琦之弟、专门从美国赶到台湾的梅贻宝劝说,仍未奏效。

1961年12月5日上午,负责料理胡适病情的胡颂平一到医院,胡适便笑着说:“今早七时,我写了一封情书,是给对面的老朋友的情书。”言毕拿给胡颂平观看,内容如下:

恭贺

月涵老兄做清华校长整三十年的纪念日,

并祝

您早日完全恢复健康!

小弟弟适之

五十年十二月五日早晨七点

——入医院后第一次写字,

敬告老兄,我觉得很好了!

据胡颂平当天记载:“今天是梅贻琦做清华校长30年的纪念日,清华校友会有一个庆祝纪念会,同时给他发起募捐医药费,不让梅贻琦本人知道。查良钊送来祝寿募捐办法,先生捐了美元五百元。”此时胡适经济并不宽裕,一次捐助五百美元,可见其与梅的深厚情谊以及士林盟主的风范。

十天之后的12月16日上午,蒋经国代表蒋介石专程到医院探望梅贻琦与胡适。在特二号病房,蒋氏详细询问了梅的病情和治疗情况,叮嘱医务人员不惜一切代价延续梅的生命。此时胡适病情已得到控制且大有好转,蒋经国进入病房后做了简单询问,代表蒋介石预祝胡适70岁生日,并商定等胡出院后再专门设宴为其祝寿。

第二天,胡适在台大医院病房内接待来访者并度过了一个热闹的生日。夫人江冬秀专门在台北福州路26号临时住宅举行庆祝寿宴会,毛子水、杨亮功等40余人前往参加庆祝。此时没有人想到这竟是胡适最后一场生日庆宴。

1962年1月10日,胡适病愈出院,回到台北福州路26号临时住宅疗养,行前专门到梅贻琦房中探望,做了推心置腹的长谈,随后举家迁到南港学人宿舍居住。2月20日,胡重返台大医院复查身\_体,血压、心脏均正常无恙,临走前,顺便探望老友梅贻琦。面对两位老友恋恋不舍的情景,在场者为之感动的同时,都认为躺在病床-上靠输血维持生命的梅一定走在胡之前。想不到世事无常,生死自有定数,谈笑风生的胡适竟先梅贻琦而去。

1962年2月24日,“中央研究院”在南港蔡元培馆举行第五次院士会议,选举新一届院士。胡适几位在海外的学生,或隔代门生如吴健雄、袁家骝、吴大猷、刘大中等四位“中央研究院”院士,皆从美国赶来助势,其中吴健雄——这位胡适早年在中国公学的学生、二战期间美国“曼哈顿计划”(研制原子弹)的参与者、普林斯顿研究院200多年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性研究员兼教授、杨振宁与李政道“弱相互作用中的宇称不守恒”定律的实验证明者、“全世界最前列的女性实验物理学家”,于前一日在台湾大学化学馆做了“对等律”演讲。吴氏先从空间与时间讲起,再谈起左右观念在自然律中是不存在的。后来讲杨振宁、李政道两人当时推翻物理学上基本的对等定律的时候,好像在一座漆黑的大房子之中,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出去,但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出去,于是吴氏本人怎样把它用实验证明出来。在这个证明过程中,吴健雄几个星期睡不着觉,反复琢磨,终于用实验证明了出来。最后,吴氏总结道:“科学不是静的,是动的,而是永远不停的在动的;要有勇气去怀疑已成立的学说,进而去求证。就是胡院长说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两句话。”当专门前去听讲的胡颂平回来向胡适报告吴的演讲内容与最后的总结,胡氏异常高兴和激动,在与吴的丈夫、当年的袁世凯大总统之孙袁家骝电话通话中,特别提及:“我已知道健雄今天演讲的成功,我特别高兴,请你替我贺贺健雄。”正是怀揣这样一份激动与亢奋心情,身\_体状况不佳的胡适出席了第二天召开的院士选举会议。

24日上午8点20分,胡适出现在南港“中央研究院”蔡元培馆,18位出席会议的院士全部到齐。9时,胡适宣布开会,选举开始。经过三轮投票,选出新一届院士7人。分别为:

数理组:任之恭、梅贻琦、程毓淮、柏实义。

生物组:李景均。

人文组:陈槃、何廉。

下午5时,胡又出席“中央研究院”举办的酒会,入席者达100余众。胡适满面含笑地登台致辞:“今天是中央研究院迁台十二年来,出席人数最多的一次院士会议。令人高兴的是海外四位院士也回国参加这次会议。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是在大陆上选出的,当时被提名的一五〇人,选出了八十一位。现在一部分是过去了,有的沦陷在大陆,只有廿多位在自由地区。中央研究院在此恢复时,只有十九位活着在台湾。……现在得了政府的帮助,及海外团体学会的帮助,始有今日的规模。设了七个研究所,召开了四次院士会议,选了三届院士。今天上午第五次院士会议,经过了三次投票,结果选出七位院士。二位在台湾,五位在海外。在台湾的是梅贻琦、陈槃,在海外的是任之恭、柏实义、程毓淮、李景均、何廉。十几年来,我们在这个孤岛上,可算是离群索居,在知识的困难,物质的困难情形之下,总算做出点东西……”

胡适讲罢,由凌鸿勋与李济分别讲话。李济先说“中央研究院”的任务是拟订“国家”学术方针和研究政府交议事件。为“国家”拟订学术方针是件任重道远的事,我们如何交代?接着旧事重提,谈到1961年11月6日,胡适出席“亚东区科学教育会议”,在开幕式上所做的《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演讲并受到围攻,同时提到胡适的观点在某些地方与自己的看法也不一致。认为“科学思想在中国生根不成,是最大的问题。经过50年提倡,今天我们的成绩如何?一切科学设备是向外国买来的,学生最后必须出洋去,我们有什么中文的科学大著作?还比不上日本。我真不敢乐观,科学不能在这里生根,就总觉得它是舶来品……”

对于李济的说法,接着讲话的吴大猷不以为然,劝大家不必悲观,吴说:“我们有了留学制度40年,为什么科学不能在国内生根,主要的原因是缺乏环境。留学得了博士的,只是找到研究学问的入门,并没有受完足够的训练,如果立刻回国,就很难自行继续研究下去。我们要把基础栽培起来,绝对没有捷径。像杨振宁、李政道这样的天才,尚需八九年的训练才能成熟。一个国家更得加倍努力的时候,要20年才能有个标准。我觉得李济先生不必太悲观……”

吴大猷言毕,胡适接着说:“我赞成吴大猷先生的话,李济先生太悲观了。”胡适说此话,是缘于李济旧事重提,勾起了他的不快。胡氏想到自己的观点遭到社会上无聊之徒的“围剿”,如今连自己人也不赞成,有些恼火。随后的发言,虽是承接吴大猷所讲“不知哪位先生首先提出‘迎头赶上’”这句颇有些不自量力和投机意味的说法而来,但心中仍是冲“围剿”的旧事而借题发挥。胡适说道:“我们中央研究院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太空、迎头赶上的话……我们现在不要谈太空理论,是达不到的,今天连一个完全的物理系都没有,还谈什么太空?清华大学花了200万美元,添购设备,可是依旧没法聘到中年的物理人才来领导……”胡适说到此处,似有些伤感和动情,继之说道:“我去年说了二十五分钟的话,引起了‘围剿’,不要去管他,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40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中国的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

胡适所说的“围剿”,自是指以徐复观为盟主的一批所谓的“新儒家”和异己分子,对自己的思想观念和人身进行的攻击。按当时的情景推断,面对海内外云集而来的学界名流、门生故旧,此时的胡适心头在掠过徐复观以“耻辱”“脸厚心黑”“最下贱的中国人”等谩骂词语的同时,也一定不会忘记徐氏攻击自己为维持现有的官场和学术地位而采取的三大战略:

第一大战略是:以诬蔑中国文化、东方文化的方法,来掩饰他为什么不懂中国文化、东方文化。以赞颂自然科学的方法,来掩饰他为什么不懂西方人文科学方面的文化,因为他是志在自然科学。以忏悔少年走错了路的方法,来掩饰他为什么又不懂自然科学。

第二大战略是:以“无稽之谈”,“见机而作”的方式来谈自由民主。

第三大战略是:以院士作送居留美国或已入美国国籍的学人的人情,因而运用通信投票的魔术,提拔门下士,使中央研究院变为胡氏宗祠。

尽管胡适一再表白对于别人的骂,自己从来不生气,但要做到心如止水,又谈何容易。因而当胡适对去年“二十五分钟的话”旧事重提后,当时在酒会现场的胡颂平说看到“先生讲到这里,声调有点激动”。接着对台湾“立法院”“监察院”“省议会”,特别是“监察院”“那个破房子里一群老先生老小姐聚在一起讨论批评”进行了嘲讽。就在胡氏“大声疾呼的时候,突然把话煞住,也许感到(身\_体)不适了。急忙接着说:‘好了,好了,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大家再喝点酒,再吃点点心吧,谢谢大家。’”

此时,立在不远处的胡颂平看了下表,正是6点半,客人开始陆续散去,胡适仍站在原处含着笑容和一些人握手告别。当他正要转身和一位客人说话时,忽然面色苍白,晃了一晃便仰身向后倒下,后脑先碰到桌沿,再摔倒在磨石子的地上。站在他附近的凌鸿勋、钱思亮等连忙伸手来扶,但为时已晚。一代鸿学硕儒、儒林宗师、新文化运动的老祖,因突发心脏病而溘然长逝。

胡适心脏病发作倒地情形(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提供)

噩耗传出,有人谓胡是被李济气死,更多的人则认为李济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点燃了一根错误的引线。胡适真正的死因应该归于徐复观等辈狂勃的谩骂与围剿,徐复观才是真正导致胡适砰然倒地的天暴星和丧门神。

胡适所说的挨了40年的骂,当是自五四运动开始算起,40个春秋的旧创新伤在悲苦交集中一起发作,导致其命赴黄泉。胡氏的突然卒亡,不禁令他的门生故旧和身边的工作人员忆起走在前边的傅斯年。半年前的一天,胡适曾一反常态地让秘书王志维到里屋打开一个保险箱看自己的遗嘱,然后说:“我在中年的时候所耗去的精力比一般人多,所以我的写作比一般人发表的多。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的精力都透支啦。人终归要死的,像傅孟真先生那样一倒下去就完了,最痛快。像梅先生住在台大医院那么久,实在太苦。我很羡慕傅孟真先生那样的死。如果我将来病到像梅先生那种情形就自杀,你们千万不要救我。”想不到这个话竟一语成谶。

当年傅斯年在台湾省议会大厅被“气死”,如今胡适又死于“中央研究院”大厅,两位亦师亦友的学术文化巨人,竟都以这样的方式猝然倒下,难道是一种心灵呼应,或是上帝有意安排?傅斯年活着的时候曾不止一次说过:“谁都没有资格骂胡适之,只有我才有资格骂。”现在,时常微笑着的胡适之已去,于九泉之下寂寞日久的傅斯年总算又有“开骂”的对象了吧。

胡适带着“朋友”式的微笑匆忙走了。台岛震动,世人同悲。蒋介石闻讯,当晚以哀惋之情亲笔泼墨挥毫,写下了意味深长的挽联:

胡适先生千古

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

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

蒋中正敬挽

这副挽联确乎较为真切地概括、体现了胡适一生的功德与风范,是所有挽联中最优秀的杰作,其他一切皆不足与其齐肩并论。这个评价,除了缘于该联词句组合之妙及含义深远广博,当然还与出自蒋介石之手密切相连。此联出于介公之手就变得大为不同,后世研究者认为其情甚幽,其意甚深焉。该联在表彰胡适功德的同时,亦隐含了蒋对胡的成见与芥蒂,同时亦暗示讥讽胡适的隐私,特别是与多名女性在醋海情波中纠葛不清、隐而未显的风尘旧事。——只是无论如何诠释解读,都无法否定这副挽联在章法上匠心独出的杰构,以及介公对死者的尊敬哀悼之情。

1962年3月1日,蒋中正亲临极乐殡仪馆悼念胡适,右为“总统府”秘书长张群

胡适去世的第二天,宋美龄专程赴胡宅看望悲恸中哭得泪人一样的胡适夫人江冬秀,劝其节哀,保重身\_体,要好好地活下去云云。2月27日,蒋介石派专人送来亲笔手书的挽额“智德兼隆”四个大字以示哀悼之忱。3月1日,胡适的遗容公开瞻仰,蒋介石亲自前往吊唁。6月27日,蒋公颁布褒扬令,有“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沈潜道义,浚瀹新知。学识宏通,令闻卓著。首倡国语教育,对于普及教育,发扬民智,收次甚宏”等赞语。

除以蒋介石、陈诚等为代表的官僚集团与政客纷纷致送挽词与挽幛以示哀悼,与胡适生息相依的“中央研究院”同人联合撰著祭文,对故院长一生非凡的功业给予充分褒奖与称誉,文曰:

你在这几十年来的论战里,也只有一种不改不移的观念。你最敬爱中国古代的圣人,但你最不爱浮夸遥远的光荣。你也最看重中国近代的革命与进步,但你又最深知我们民族累积的弱点。你不断地用世界的水准衡量我们民族的内心和物理的生活,所以在你七十岁的病中,和在你的青年壮盛的时代一样,你都不怕逆着风向,挺

身高呼,你要国人痛切觉悟我们东方老文明的衰朽,你要国人热诚赏识西方新文明的成就。

我们懂得你的用心:

你是要国人践孔子“知耻近乎勇”的格言,你是和手创民国的中山先生一样,要唤起这个知识、道德“都睡了觉”的民族。

我们懂得你的刺耳警心的言论,不是对国家尊严的伤害,而是一个再造文明、复兴民族的关键。

胡适的遗体入葬台北“中央研究院”在南港“学人山”专门为其兴建的墓园。出殡之日,台湾各界有30余万人为“我的朋友胡适之”自动执绋。国民党要人、学界名流、生前友好、同事前往送行者不计其数,整个送葬路上人山人海,车马难行,拥挤不堪,形成了无涯之海洋。其规模之大,盛况之隆,台岛前所未有,可谓备极哀荣。胡氏的小脚太太江冬秀抹着眼泪,从窗缝里看到如此壮观浩瀚、涌动不息的人潮,甚为感动,也颇觉荣幸,于悲恸中对她的长子胡祖望用原装的安徽腔说道:“祖望呵,做人做到你爸爸这分儿上,不容易哟!”

台北为胡适送葬场面(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提供)

胡适临死前的四个月,这位与胡氏同庚并于14岁订婚,以打麻将推牌九为一生之专业特长和奋斗目标的江冬秀,才携带一张笨重而有点破烂的旧床自美国赶到台湾陪伴病弱的丈夫生活。胡适临终前两天曾嘱咐秘书王志维替自己物色一所房子,并说:“我太太打麻将的朋友多。我在南港住的是公家宿舍,傅孟真先生给中央研究院留下来的好传统之一,就是不准在宿舍打牌。我也不应该不遵守傅先生留下的规矩。”王志维听罢,很是感动,第二天便开始想法联系。但房子没有找到,胡氏却驾鹤西去。王志维在帮助其家人清点遗物时,发现除了书籍、文稿、信件等,胡适生前留下的钱财只有135美元。

胡适的学生、原北大图书馆馆长、台湾大学文学院教授毛子水代表治丧委员会为其撰写了墓志铭。金石名家王壮书丹。墓志文字平易又含义深长,朴素而又庄严,文情并茂,堪称逝者生前倡导的白话文的至高境界,铭曰:

这是胡适先生的墓

生于中华民国纪元前二十一年

卒于中华民国五十一年

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

位于台北南港“中研院”对面学人山上的胡适先生墓,墓前花格墙上镌刻蒋中正挽额“智德兼隆”四字手书(作者摄)

位于胡适先生墓前的墓志铭(作者摄)

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虑,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

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中央研究院胡故院长适之先生治丧委员会立石

中华民国五十一年十月十五日

胡适突然撒手归天,消息传到台大医院,梅贻琦深为悲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经此刺激,梅贻琦病情加重,几度昏迷不醒。当月,其“教育部长”职务获准辞去。4月29日,梅氏在病榻上发表了最后一次对清华校友的讲话,诚朴谦逊一如往常,只是言语稍有错乱。5月4日,由微热到高烧不退,咳嗽转剧,任何抗生素都不能控制。19日,梅贻琦陷入昏迷状态,体温升至41℃。如此病况,国民党高层为之震动,蒋介石闻讯,指示陈诚、蒋经国等组织台大医务人员全力抢救,延至上午10时50分,终告不治。梅贻琦溘然长逝,享年73岁。

是日中午,台北各电台首传噩耗,清华同学数百人闻讯,于惊骇、悲痛中急趋台大医院奔丧。特二号病房中阴沉暗淡,韩咏华方举哀室隅,梅的好友、台大教授查良钊则忙于奔走料理,力竭声嘶。清华校友环列榻前,默对遗体,缅想往日耳提面命之恩,益感此时人天遥隔之痛,无不掩面悲泣。

梅贻琦生前有一个随身携带的手提皮包,入住台大医院时放在床下一个较隐秘的地方,包里装的是什么珍贵东西没有人知道。梅去世后,秘书在料理后事的同时迅速将手提包封存,后来在有各方人士参加的场合下启封。当包打开,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里边装的全是清华基金账目,一笔笔清清楚楚地列着。睹物思人,在场者无不为之感动,有热泪盈眶者。此时韩咏华才顿悟,梅贻琦没有任何财产,所有的话都在病床-上讲完了,所以也就无须写什么遗嘱了。

位于新竹清华大学校园内的梅贻琦墓,前方墓碑镌刻蒋中正“月涵先生千古”“勋昭作育”等亲笔手书(作者摄)

5月23日上午举行公祭,宋美龄亲到梅夫人寓所慰问,蒋介石特颁“勋昭作育”挽额,以旌逝者高风亮节之风范,同时遣当局秘书长张群代表致祭。一时间,陈诚、五院院长、各部部长、大学校长,以及各界首长、中外学者亲临致祭者达千余人。新竹清华大学师生则于正午12时恭祭。按照计划,逝者遗体将移入新竹清华校园专设的灵堂供师生、好友与各界人士凭吊。当安葬灵车由台大医院驶入新竹县时,数万民众与身穿制服的各校学生,配以自己组织的乐队肃列道路两旁,向缓缓驶来的一生献身教育的伟大学人遗体默致哀悼。

梅贻琦遗体下葬地选在新竹清华校园西南区十八尖山之麓,此地倚山面水,居高临下,俯视全校,远眺大陆。为纪念梅氏对中国教育事业特别是清华创业的贡献,台湾当局于这年夏季在新竹清华研究所的基础上,正式成立了清华大学并招收本科生。同时在校园内为梅贻琦修建了墓园,取名“梅园”。园内建有墓碑两座,一座正面镌刻蒋介石题赠的挽额“勋昭作育”四字,背面是“褒扬令”。另一座正面是罗家伦题写的“梅校长贻琦博士之墓”,背面是蒋梦麟题撰的碑文。墓的左侧建有“梅亭”,园内植有各种名贵花木,其中有杏梅287株,梅花241株,名花草木构成了壮美秀丽的“梅林”,以志世人缅怀纪念。

  1. [1]&袁随善《怀念梅贻琦老校长》,载《清华校友通讯》,(复)20期,1989年10月。​​​​​​​​​

  2. [2]&《北总布胡同三号——童年琐忆》,载《不重合的圈——梁从诫文化随笔》,梁从诫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出版。另,据悉梁从诫先生于2010年10月28日,因病于北京世纪坛医院逝世。特此悼念——作者附记。​​​​​​​​​

  3. [3]&《回忆梅贻琦座谈会》,吴泽霖发言,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4. [4]&李书华《悼梅月涵先生》,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5. [5]&韩咏华《我与梅贻琦》,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6. [6]&《回忆梅贻琦座谈会》,韩咏华发言,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7. [7]&《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浦江清著,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出版。​​​​​​​​​

  8. [8]&沈刚如《献身大学教育的梅贻琦先生》,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9. [9]&叶企孙第三次审讯材料(1968年9月4日),载《中国科技的基石——叶企孙和科学大师们》,虞昊、黄延复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

  10. [10]&《回忆梅贻琦座谈会》,陈岱孙发言,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11. [11]&《梅贻琦传稿》,赵赓飏著,台北:邦信文化公司1989年出版。​​​​​​​​​

  12. [12]&蔡麟笔《为百世师为天下法》,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13. [13]&《中国建筑之魂——一个外国学者眼中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美]费慰梅著,成寒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出版。​​​​​​​​​

  14. [14]&《回忆梅贻琦座谈会》,何介人发言,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15. [15]&张起钧《临难不苟的梅贻琦先生》,载《梅校长月涵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刊》,台湾清华大学1965年5月印行。​​​​​​​​​

  16. [16]&叶公超《梅贻琦:一位平实真诚的师友》,载台北《传记文学》,第6卷第5期,1965年5月。​​​​​​​​​

  17. [17]&《冯友兰自述》,第104页,冯友兰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

  18. [18]&《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浦江清著,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出版。​​​​​​​​​

  19. [19]&黄延复《梅贻琦、陈寅恪“解放”前夕为何要“出走”?》,载“新浪网”黄延复博客,2009年5月12日。​​​​​​​​​

  20. [20]&北京大学档案馆档案。全宗号(七),目录号第一号,案卷号1231。​​​​​​​​​

  21. [21]&《梅贻琦日记》(一九四一——一九四六),黄延复、王小宁整理,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

  22. [22]&《梅贻琦传稿》,赵赓飏著,台北:邦信文化公司1989年出版。​​​​​​​​​

  23. [23]&林从敏《追忆校长梅贻琦先生》,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24. [24]&《梅贻琦传稿》,赵赓飏著,台北:邦信文化公司1989年出版。​​​​​​​​​

  25. [25]&《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341号,1931年12月4日。​​​​​​​​​

  26. [26]&《陈寅恪之史学》,第82页注,李玉梅著,香港三联书店1997年出版。​​​​​​​​​

  27. [27]&严信民《听听章伯钧的狂言:“我说就是要和共产党争天下”!》,载《人民日报》,1957年7月3日。​​​​​​​​​

  28. [28]&《国外中共党史研究述评》,梁怡、李向前主编,中共党史出版社2005年出版。​​​​​​​​​

  29. [29]&《我的父亲陈序经》,陈其津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

  30. [30]&《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

  31. [31]&张起钧《临难不苟的梅贻琦先生》,载《梅校长月涵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刊》,台湾清华大学1965年5月印行。​​​​​​​​​

  32. [32]&黄延复《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33. [33]&黄延复《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34. [34]&赵赓飏《协助清华在台复校琐忆——为纪念梅校长逝世二十周年作》,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35. [35]&赵赓飏《协助清华在台复校琐忆——为纪念梅校长逝世二十周年作》,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36. [36]&叶公超《忆梅校长》,载《梅校长月涵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刊》,台湾清华大学1965年印行。​​​​​​​​​

  37. [37]&吴泽霖《记教育家梅月涵先生》,载《文史资料选编》,第十八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出版社1983年出版。​​​​​​​​​

  38. [38]&韩咏华《我与梅贻琦》,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39. [39]&方钜成、姜桂侬《忆梅校长在伦敦二三事》,载《清华校友通讯》,(复)13期,1986年4月。​​​​​​​​​

  40. [40]&赵赓飏《协助清华在台复校琐忆——为纪念梅校长逝世二十周年作》,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41. [41]&黄延复《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42. [42]&浦薛凤《梅故校长精神永在》,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43. [43]&梅祖彦《天南地北坐春风——怀念先父梅贻琦校长》,载《永远的清华园——清华子弟眼中的父辈》,宗璞、熊秉明主编,北京出版社2000年出版。​​​​​​​​​

  44. [44]&李鹤龄《关于前校长梅贻琦的几件事》,载《清华校友通讯》,(复)6期,1982年10月。​​​​​​​​​

  45. [45]&据梅祖彦说:“我在军队服务时间较久,学业因而耽误了三年。不过在服务的后期,被派调到美国的军事基地工作,服务结束后得到机会在美国继续学业。1949年我在父亲的母校吴斯特理工学院(即伍斯特理工学院)本院毕业,这件事父亲后来还算满意。”又说:“我回到北京后不久父亲即长住台湾,从那以后没有再给我写过信,但从母亲由美国来信中知道父亲得悉我回到清华母校任教后感到欣慰,以我的新环境中的适应情况很为关心。”梅祖彦由美国回到大陆后,一直在清华大学水利水电工程系任教授,为中国著名水力机械专家。先后担任过中国机械工程学会流体工程分会副理事长、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七届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九三学社中央常委、第三届欧美同学会常务副会长、西南联大校友会会长、清华校友总会副会长等社会职务。于2003年5月27日,因患癌症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79岁。​​​​​​​​​

  46. [46]&赵赓飏《琐事忆梅师》,载《梅贻琦先生纪念集》,黄延复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年出版。​​​​​​​​​

  47. [47]&《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48. [48]&《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49. [49]&《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胡适对吴健雄这位女弟子的成就极为推崇并感到自豪,在吴健雄即将偕夫赴台的2月19日,胡适曾对媒体记者专门谈起吴的经历与成就。胡说:“吴健雄是我在中国公学的学生,她的成绩特别好,在我班上得了一百分。我离开中国公学后不久,她再进中央大学物理系,毕业之后在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工作,再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研究所完成博士学位。指导她研究工作的教授是诺贝尔奖金的物理学权威恩尼斯·劳伦斯博士。”又说:“记得在1958年,李政道、杨振宁两位青年中国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奖金时,国内许多人,为了吴健雄博士在这份最高荣誉中没有份,而感觉十分不公平。这种感觉,在美国科学界人士中,也是一样的。因为李杨两人都是研究理论物理的,他们以一支粉笔,一块黑板,构想、推理出了震惊世界的学说,推翻了物理学上基本的对等定律。但是如果没有吴健雄博士利用美国国家标准局的设备,埋头进行试验,终获证明的话,对今后科学发展有重大影响的李杨定律,将仍旧只是一个推理。”(原载台湾《中央日报》《新生报》,转引自《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胡适不懂物理学,但这个话大体不差。为了弥补诺奖委员会对吴氏学术成果的不公,1958年吴健雄当选为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1975年又出任美国物理学会第一任女性会长,同年获得美国总统福特在白宫授予的国家科学勋章,这是美国最高科学荣誉……胡适所言与吴健雄的师生关系,确实也不同寻常。1936年10月30日,时为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的胡适给原中国公学的学生、时刚到美国进修的吴健雄写了一封信,授以治学的秘籍:“凡治学问,功力之外,还需要天才。龟兔之喻,是勉励中人以下之语,也是警惕天才之语。有兔子的天才,加上乌龟的功力,定可无敌于一世。仅有功力,可无大过,而未必有大成功。你是很聪明的人,千万珍重自爱,将来成就未可限量。这还不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我要对你说的是希望你能利用你的海外住留期间,多留意此邦文物,多读文史的书,多读其他科学,使胸襟阔大,使见解高明……做一个博学的人。”又说:“凡第一流的科学家,都是极渊博的人,取精而用弘,由博而反约,故能有大成功。”年轻的才女吴健雄正是遵照胡适当年的要求与期望去做了,故后来有成为一个伟大学人的成功。1959年5月1日,吴健雄写信给胡适,说她一生中受她的父亲和胡适两人的影响最大,并把1936年胡适给自己的信翻印后寄赠胡适作为纪念,感谢胡对自己的“诱导奖掖,竭尽鼓励”。胡适去世后,此信专门陈列于台北南港胡适纪念馆供后人瞻仰参观。(胡明《晚年的胡适与台湾中研院》,载《胡适研究》,第二辑,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另据《日记的胡适》一书说,胡适的“龟兔赛跑与人的聪明”的想法,源于1958年前后,理由是胡适日记有载:1958年12月24日,胡适在一个会议的午餐上,当着陈诚等人的面发表过一个演讲,说:“凡是历史上有大成就的人,都是有兔子的天才,加上乌龟的功夫的。能够如此,无论是做什么学问,做什么事情,就都可以无敌于天下。我曾告诉我的学生们,如果没有兔子的天才,就应该学习乌龟的功夫。万不得已学乌龟的功夫,总比学睡觉的兔子好得多。绝顶聪明的人,多数都是走乌龟的路。”据这本书的作者说:“那年他(胡适)第一次谈及此,却是因为余英时的父亲余协中对胡适大夸爱子,胡适听了不以为然。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1958年1月16日。潜山余协中来访。他是用Refugee Act[难民法案]来美国居留的,现住Cambridge[剑桥]。他说起他的儿子余英时,说Harvard[哈佛]的朋友都说他了不得的聪明,说他的前途未可限量。我对协中说:我常常为我的青年朋友讲那个乌龟和兔子赛跑的寓言,我常说:凡在历史上有学术上大贡献的人,都是有兔子的天才,加上乌龟的功力。如朱子,如顾亭林,如戴东原,如钱大昕,皆是这样的,单靠天才,是不够的。’”(《日记的胡适——他和影响了那个时代的他们》,李伶伶、王一心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从李王二人著述看,所云胡适至迟在1958年才萌生“龟兔赛跑与人的聪明”的想法是不对的,从胡给吴健雄的信中的时间即可见出。另,从胡适日记推理当时的现场,余英时那个浅薄的父亲足以代表多数中国人的思维:投机钻营,得过且过,小富即安,有一小成就即沾沾自喜,自吹自擂,目空一切,等等……而这一切恰是胡适所鄙视和深恶痛绝的。胡在日记中把余的来路用Refugee Act[难民法案]特别标出,可见此用意和对余氏的总体评价。事实上,余英时走出哈佛,除了勉强做了一个人民教师,在胡适研究领域敲敲打打搞了一辈子,并没有过人的成就可言。至于在大陆出版的《重寻胡适历程》等图书使用煽情的“在没有胡适之的日子,我们读余英时”等广告语,更是荒唐可笑。余氏之著述,只不过是一包资料的堆砌罢了,并无什么新意和成就可言——这就让后人不得不反思胡适当年所言和对吴健雄所说的那些话的启迪作用。如果没有阔大的胸襟、渊博的学识、高明的眼光,仅仅为了取得个难民身份加入个美国籍,或在学校考试中得了个前几名就沾沾自喜,不知自己姓余,姓吴,还是姓胡,哪里会产生什么“前途不可限量”的人物?类似的事不只是余协中及其儿子身上见得,即在胡适的家乡,也同样地验证着这个道理。在胡适死去几十年后的今天,前往安徽绩溪上庄村访问的胡适研究者往往会从当地老少爷们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宁要一个胡卓林,不要十个胡适之。”胡卓林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上海经商致富,每年都要带几个乡人出外就业,且乡人到上海谋事,在他那里一宿两餐受到招待,有困难亦可得到帮助。胡适声名虽大,直接资助和提携的乡人是没有的。据胡适侄女婿程治平的儿子程法德查考,现在胡适的近族、亲戚和姻亲,除了他夫人江冬秀的堂弟江泽涵是一位有成就的数学家外,其他无一特殊人物。胡的一个表弟冯致远(舅父之子)一生从事教学,已作古。胡适同父异母兄弟的三个侄孙,一个是中学教师,两个农民。与胡家亲近的侄女婿程治平,则是一个小生意人,已作古。今有一胡明编了几本胡适的集子,勉强算是胡家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文化人。由上述事例联想到1943年5月10日胡适在日记中所载的一段:“二月吴健雄女士信上说:……你的讲演最动人,最有力量。……譬如说,我听到了你那次在苏州女中的演讲,受到的影响很深。后来的升学和出洋,都是从那一点出发的。虽然我是一个毫无成就的人,至少你给我的鼓励,使我满足我自己的求知欲,得到人生的真正快乐。……”胡适又记:今天我写信给她说:“……我曾说,‘无心插柳,尚可成阴;有意栽花,当然要发。’我一生到处撒花种子,即使绝大多数都撒在石头上了,其中有一粒撒在膏腴的土地里,长出了一个吴健雄,我也可以百分快慰了。”(《胡适日记全编》(七),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这个话,透露出胡适从心坎里感到自豪的同时,是否也暗含着对自己故乡、家庭中的子女和后辈培养方面不能如意的无奈?​​​​​​​​​

  50. [50]&《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51. [51]&《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52. [52]&《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53. [53]&《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54. [54]&《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55. [55]&徐复观《中国人的耻辱东方人的耻辱》,载香港《民主评论》,第12卷第24期,1961年12月。​​​​​​​​​

  56. [56]&台大医院魏火曜医师对胡适死因的诊断是:“先生久患心肌阻塞-症,因兴奋过度,心肌阻塞-导致心室震颤。心脏失去了输送血液的功能,心跳越来越快弱,终告不治。”(《香港时报》,2月26日)​​​​​​​​​

  57. [57]&胡适去世后,徐复观也写了一篇《一个伟大书生的悲剧》的悼文,其中写道:“我深切了解在真正的自由民主未实现以前,所有的书生,都是悲剧的命运;除非一个人的良心丧尽,把悲剧当喜剧来演奏。……正因为他是悲剧性的书生,所以也是一个伟大的书生。”​​​​​​​​​

  58. [58]&王志维《记胡适先生去世前的谈话片断》,载《百年国士》,王大鹏编著,商务印书馆2010年出版。​​​​​​​​​

  59. [59]&邓广铭《回忆我的老师傅斯年先生》,载《傅斯年》,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

  60. [60]&《胡适杂忆》,唐德刚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

  61. [61]&《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颂平编著,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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