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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雪花祭

许亦找来护士一问,她们说并不清楚小妹是何时离开的。他心里着急,刚想打电话给许欣,就见她一身休闲装扮地走了进来。

“你这丫头,身上带着伤还往哪里乱跑啊。”

“哥,别担心,我只是觉得闷,出去走走而已。”

许亦叹了口气,看着她柔弱的摸样,不忍心再责怪她,伸手扶她躺在床-上。倒了杯水给她,考虑了半天,他还是问道:“小妹,哥哥想问你件事,你能不能如实回答我?”

“什么事?”

“你和穆益谦是什么关系?”

许欣一怔,冷哼了一声:“是南乔姐让你来问我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知道。”

“哥,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维护她,她到底有什么好的?”许欣突然火冒三丈,大声说道。

“小妹,你是不是爱上了穆益谦?”

许欣一怔,一瞬惊讶之后立刻恢复坦然,没错,她爱他。对任何人,她都敢承认她爱穆益谦。

“是的,我爱他。”许欣大大方方地承认。

“那穆益谦爱沈南乔吗?他难道是为了报复才接近她的?”

许欣没想到许亦会问出这个问题,她愣了半天,看着许亦疑惑的目光,讶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这样。

许亦心里抱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这些天纠结于心的各种问题,在这一刻,终于还是得到了残忍的答案。可是,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沈南乔

?如果让她知道这一切,她该怎么办?

他无法想象,就像他根本不知道,沈南乔的底线究竟在哪儿。她可以承受的底线,他根本无法预知。许亦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里,身\_体里的每一寸都充满了愤怒,双拳竟微微有些颤-抖。

“穆益谦这个浑蛋!我去找他算账。”

许亦刚一抬脚,就被许欣紧紧拉住手腕:“哥,你不能伤害益谦哥。”

“小妹,你还护着他!你知不知道他对沈南乔做了什么。他这么做,对南乔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那是她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许欣冷哼一声。

“小妹,你在说什么。”许亦看着自己的妹妹竟如此冷漠,有些心寒,“你们是疯了吗!怎么能把这一切都怪罪到南乔头上,她有什么错吗?”

“有,都是因为她……”许欣刚想脱口而出,喉间却像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噎住,她顿了顿,说,“哥,你什么都不知道,别管了。”许欣一转头,拉着他的手也被甩开。

“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既然我知道了,那我就绝不会再让穆益谦伤害南乔。”

许欣从未听许亦用这种语气说过话,没有了别人面前的浮言轻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的神情。她隐约窥见了他声音里藏着的秘密,这个发现让她突然更讨厌沈南乔,她想起了穆益谦,想起他也曾这么坚定地说过,他爱沈南乔。

“没有用了,这是沈南乔

注定要承受的劫难。这是她的命,怪不得谁。”许欣看着许亦的眼睛,睫毛轻轻抖动着,映在阳光下像飞蛾扑火前的振翅。她的声音寒冷得令人分不清虚实,脸上却有一抹幻灭般的笑,“哥,你知道我刚刚去了哪里吗?”

许欣知道,只有让穆益谦见到沈南乔的父亲,他才有可能动摇。

沈建业的出现,是她必须马上亮出的一张牌。

“我刚刚去见南乔姐的父亲了。这场游戏,马上就会结束。”

沈南乔见完许亦之后,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华灯初上,车流从身边疾速划过,而她则慢悠悠地走在流逝的时间隧道里,脚下踩着心事重重的步子,仿佛一首不成调的歌。

傍晚的昏暗渐渐没入空气中,一股强烈而冷瑟的风没有节奏地突袭而来,拂得道路两旁的树枝摇曳乱颤。忍耐了几度春秋的常青叶,也终究逃不过这场命定,零零落落地落入风中,成为不知何归的一缕孤魂。天的尽头有一抹老旧的珠灰色,星星点点的街灯一盏两盏地亮起,映在暧昧不明的时光里,让人觉得惶惶不真实。

沈南乔抓着大衣领口,紧紧地裹着自己的身\_体。她抬头看天空,压抑而沉闷的天色映在眸子里,差点酝出了泪。

是冬天要来了吗?

恍惚走了许久,快到公寓的路口处,脚下突然一滞。

不远处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眼中。那微微

佝偻的脊背,低着头四下徘徊而被映在昏暗灯光下的影像。

“爸!”沈南乔跑了过去,对着正在等她的父亲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沈建业淡笑,眼角有深深的纹路:“今天下午到的。以前听你说过住址,记不太清,就摸索着过来瞧瞧。”

“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沈南乔还处于满腹疑问中,又道,“要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您啊。”

“打了,不通。”沈建业看着许久未见的女儿,突然涌起一阵心酸,想起来,自己这些年对她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很多事情沈南乔都不愿跟他说,像这次……

沈南乔翻着包包,拿起里面的手机看,原来是没电了。沈建业见沈南乔脸色不是很好,像是很疲惫,不禁问道:“南乔,最近是不是很累?”

沈南乔一怔,看着微皱着眉的父亲。她淡笑,把心酸压了下去,见父亲两手空空,不禁问道:“爸爸,你的行李呢?”

“放在酒店了。”

“怎么会突然过来?”

父亲深深地看了沈南乔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

“南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应该告诉我?”沈南乔买了一些日用品,正在酒店里帮父亲收拾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问她。

她一愣,心绪郁结,惆怅顿起。一转头,看见父亲坐在旁边的红漆木椅上,厚实而又粗糙的双手覆在膝盖上,手背上有一条如树杈的青筋特别明显。

她突然发觉,父亲老了,头上的白发像是一夜之间长了许多。

沈南乔不忍再看,心情变得异常沉重。把叠好的衣物放在床边,走到父亲面前坐下,郑重道:“爸爸,我结婚了。”

沈南乔本来早就该告诉父亲的,只是回来之后发生了许多事,让她觉得茫然无措。再者,她也不想拿自己的事去烦扰父亲,所以就没有说。

但这次父亲突然过来,她有种莫名的担忧,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在老家的沈建业听到这个消息时十分惊讶,特别还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他们一直相依为命,虽然他有些时候做得不够好,却也是在尽心尽力拉扯这个女儿长大。可是,这样的大事,她竟擅作主张,而且还没有及时告知自己,这无异于拂逆了一个父亲最大的自尊心。

如今,却看着南乔面有隐忧,心里的责怪也突然少了一半,叹了口气:“南乔,我想见见他。”

三人见面是在一个雅致的茶室里,古雅的屏风后面有银铃琵琶声,茶艺女-子用熟练的手势泡了一壶铁观音。

穆益谦用修长的右手托着左手手腕,将细腻如薄纸的白瓷杯轻放在沈建业面前,十分恭敬,他浅笑,抬眼深意黯然:“岳父大人,喝茶。”

从进来开始,沈建业就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穆益谦看,心里暗涌潮生,思绪起伏,深皱着眉让沈南乔很不安,仿佛觉得他要将眼前这个人看穿

似的。

沈南乔往穆益谦的方向一瞥,她暗自好奇,父亲的目光很明显,可穆益谦却一直云淡风轻,根本不受任何干扰。沈建业听穆益谦如此称呼,恍过神来,看着他却没有说话。而穆益谦脸上明明是淡笑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凌厉,像利剑般,令沈建业心里一怔,他感到了一丝危险和不安。

沈南乔微咳了一下,低声提醒道:“爸爸。”

沈建业这才浅笑,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开口道:“你们既然已经自作主张订了终身,这婚礼还是得补办起来吧?”

沈南乔不禁看了穆益谦一眼,见他笑道:“求婚之前没有征求岳父同意,是我不对。实在是情难自禁,等不及想把南乔绑在身边。岳父也年轻过,也有过‘情不自禁’的时候,应该会原谅小婿这点冲动吧?”

沈建业手指微微一颤,看着穆益谦满脸隐秘的笑容,突然心惊。

像,实在是太像了。

穆益谦轻笑了两声,又道:“至于婚礼,还请岳父挑个日子,其他事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沈建业从沉思中回神,说:“不知道令尊令堂方不方便,可否抽时间见个面?”

穆益谦拿起桌前的茶杯轻凑近嘴角,不知怎么品出了一丝苦味。

沈南乔昨日跟他说起父亲要见他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几乎快要把一切压制在心底深处了。

可是,今天一见面,一股恨意又不由得涌上来,想起了

那个雷雨之日,就因为眼前这个人,自己的母亲扬长而去,不惜抛弃了自己的儿子和丈夫,丢下家庭。

少年时的自己已懂得隐忍,他其实早就知道,在那段母亲紧张而又为难的日子里,有个男人在缠着她,逼她做选择。他曾和朋友打完球后,经过一间餐厅,无意中从窗外看到那个男人拉着本想离去的母亲,用花言巧语让母亲陷入挣扎,最后终是放弃了完好的家。

年少时的苦恼与尴尬莫过于无法去揭开生母的私隐,自我烦闷与宣泄后又一次次陷入迷茫,在担忧着家庭可能随时会破裂时,他维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平静。可最终,却是无用。

穆益谦放下茶杯,依旧微带笑意:“我父亲一直定居在美国,可能没有办法过来了,我想,等我和南乔有时间,再过去看他好了。”

沈建业那句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恰好沈南乔的电话这时响了起来。

是芳芳。

“南乔,记得今天晚上的颁奖晚会啊,下午两点的时候过来我这儿,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礼服,这次的大奖,估计是拿定了。”

沈南乔听着芳芳在那头兴奋地说着,也随之欢喜:“好的,我知道了,你都已经说四五遍了。”

“丫头,你知不知道你要火了。我好紧张啊!”

沈南乔笑着挂断电话,穆益谦问道:“怎么了?”

“是芳芳,说晚上颁奖礼的事。”沈南乔看着他柔声道,又对父亲

说,“爸爸,你别住酒店了,住我这儿吧。等我忙完这阵,我就和益谦办婚礼,这段时间,你就留下来。”

沈建业点点头,也没再说话。不禁又看了看穆益谦,见他看着南乔的眼神甚有情意,心里又暗生思绪。

沈南乔本来准备和父亲一起去酒店收拾行李的,可父亲坚持让她去忙自己的事,她就把他送到酒店,说晚上过来接他。

一路上,沈建业的眼神中还是充满了思愁,像是想起了什么,连沈南乔跟他说话他都心不在焉的。下车的时候,他从皮衣口袋里拿出一个暗蓝色的小盒子,递给沈南乔,说:“这个,好好收着。”

沈南乔怔了一下,打开一看,是一只翡翠玉镯,似是家族传下来的旧物。等沈南乔抬眼时,父亲已经下车走远了,那道永远有些弯曲的背影又一次划在心上,微凉生疼。

沈南乔看了很久,不料父亲走到一半突然回过头来,一道微弱的目光弥散在四周的空气里,明明像传达着什么,似无法言语的一切。最后,他笑了笑,嘴巴微张,像在说什么。

沈南乔永远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后来,无数个午夜梦回,她总是会梦到这个场景。梦里,她努力地想去听清楚父亲最后说的话,却永远也无法听清,常常挣扎出一身冷汗,然后醒来,面对无尽的荒凉。

沈南乔去见芳芳的路上遇到了许欣,她的车缓缓停在她身边。

“南乔姐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可不可以?”小妹很漂亮,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娇媚中带着些纯真。

沈南乔怔了一下:“什么事情?”

许欣拿出一个蓝色文件夹给她:“上午益谦哥来医院看我,把这个落下了,我看好像是急件,想让你帮我送去公司给他。”

沈南乔满心疑惑地接过文件,眼光从手上的物件转移到许欣身上,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也许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陪她一起看电影的小\_妹妹了。

“为什么?”沈南乔言简意赅,她应该听得懂。

许欣一愣,旋即笑笑:“哦,是这样的,本来我想自己送过去,可又怕从医院出来久了被发现,正好在路上看见你,所以,想请你帮忙。”

沈南乔直视着她,目光深沉。许欣的笑意也渐渐散开,她忽然觉得,沈南乔的眼神像极了一个人。是在一起久了的关系吗,为什么她冷漠的时候和穆益谦这么像。

许欣知道沈南乔是个聪明人,她笑了笑,老实交代:“南乔姐,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等会就在新慕大厦十二楼的总经理办公室里悄悄站一会儿,到时候,你会找到一切答案的。”

沈南乔握着手上的文件夹突然感到一丝紧张。什么真相?什么答案?

可是,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有什么事情,一定是自己不知道的,也许这一趟,可以解开所有疑问。

许欣知道,沈南乔一定会去的。她从来不

是个懦弱的女-人,骨子里的倔强是在无数漫长的寂寞夜里,被黑白胶片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沈南乔一转身,刚要走,许欣又在后面提醒她:“南乔姐,记住要悄悄地听,益谦哥的办公室里有副黑沉的玻璃隔断屏。”

许欣满意地笑笑,上了车,往后视镜里看,一个清瘦的身\_体,正向前走。

可是,车子发动刚要往前走的时候,突然被一辆熟悉的车急刹住停在正前方。

许亦慌张着一张脸走了出来,出现在她的车窗外。许欣下了车,看着他叫道:“哥,这是单行道,你疯了!”

许亦抓住许欣的手腕,整张脸似乎都扭曲了:“南乔呢?”

许欣甩开他,揉着手腕说:“我怎么知道!”

“小妹,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可是,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她会受不了的。”

“这本来是该益谦哥来告诉她的,可是,他改变主意了,所以,我必须这么做。”

“我不管你们想要怎样。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们伤害她的。”许亦抬腿想走,往前一看,瞥到沈南乔的背影。

想起那个年少时,陪他在凄冷薄凉的夜里,吃着热腾腾麻辣烫的挚友,他又怎么忍心,看她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他刚想跑过去叫住她,就被许欣拉住,她喊道:“哥!没有益谦哥,我会活不下去的,你要亲手毁掉你妹妹的幸福吗?”

许亦愣住,脚下一滞,仿佛被一股寒流黏住。

许欣见他犹豫

,又道:“你难道要看到南乔姐一辈子都活在谎言里吗?也许,她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坚强,就算她知道了这一切,你也可以陪在她身边啊,你不是喜欢她吗,只要你陪着她,她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许亦脚下移动了几步,像趔趄一般,却没有继续向前了。

沈南乔停在了马路旁,等着对面的红灯倒计时。15,14,13……

而他,就在她身后,二十米的距离外,挣扎着看她。

他与她,隔了二十米,并在十五秒的静数中,就这样,错过一辈子。

要是他能够提早看到沈南乔的泪水,看到她眼里近乎死寂般的伤痛,那么这一刻,他一定会上前制止一切的发生。

也许,他被那句侥幸的自私所诱惑了,心里期盼真的能够像小妹说的“只要你陪着她,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可是,谁能预料呢,谁能猜到结局呢,在多年以后,他才终于明白,在沈南乔心里,早就有一道伤,是任凭谁也无法缝合的。

有些人,心跳错了一个节拍,就注定不能亲近。

沈南乔来到穆益谦办公室的时候,不见一人,她轻轻推开门,简约而干净的布置,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

身后似乎有人走来,她心生慌乱,赶紧躲到办公室中间黑沉的玻璃隔断后面,一刹那,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如果是黑夜中,一定像个鬼魅。

Judy跟在穆益谦的后面,刚从会议室出来的

穆益谦似乎心情不是很好,Judy有些疑惑,明明案子进行得很顺利,可穆益谦看起来依旧心事重重。

新慕大厦下面,许欣的车停在不远处,看着在大厦下面徘徊的沈建业,他似乎很为难,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许欣笑了笑,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声音乖巧:“喂,穆伯伯,我是欣儿……”

Judy正在向穆益谦报告美国一个案子的进展时候,工作人员敲了敲门。

“进来。”

“穆总,有位叫沈建业的人找你。”

沈南乔听到父亲的名字,不由得一怔,贴着玻璃往外看,隐约见穆益谦皱紧-了眉。

穆益谦一摆手,叫Judy先出去,说让他进来。

沈建业坐在沙发上,许久都没有说话。穆益谦走过来,隔着玻璃,离沈南乔只有一步距离。他亲手泡了茶,端给沈建业,笑着说道:“岳父大人,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沈建业抬眼,目光往上看,心里百转千回终是说了出来:“你和南乔结婚的事,是一个姑娘告诉我的。她还跟我说,你的母亲是……”

沈建业顿了顿,只见穆益谦唇线微抿,一抹笑依旧挂着嘴边,却已换了含义。

“您继续。”穆益谦坐下,笑着说道。

“你是,秦惠和穆禹城的儿子?”沈建业试探,其实心里早已确定了。

穆益谦大笑了两声,声音清越令人发寒,落在沈南乔心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穆益谦

,似乎变了一个人,一个让她觉得很陌生的人。

“难得您还记得家父家母的名字。秦惠,是的,是我母亲的名讳。也就是南乔口里所提到的秦姨。”

沈建业如被什么东西砸中一般,面对这个年轻人凌厉而可怕的眼神,他感到很不安:“南乔,她知道吗?”

提到沈南乔,穆益谦的笑意和恨意霎时冻住,南乔,是啊,还有南乔。他不能让她知道,宁愿让这些恩怨埋在心里折磨自己一辈子,他也不愿让她知道。

穆益谦刚想开口,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起,是父亲从美国打来的。

穆禹城的声音透着苍凉,像是永夜里拼命挣扎的孤星:“谦儿,过些日子就是你母亲的生辰了,你既然在国内,就去看看她吧。”

父亲很少提到母亲,却不想,他还会记得她的生辰,是有多深刻,才会一直这么念念不敢忘啊。

“记得,带一束满天星,她喜欢。”电话里的声音已经渐入哽咽,穆益谦心上一痛,赶紧答应下来。

他转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沈建业,忽然又想起了那个雷雨之日,那个雨水蔓浸伤口的午后,那个头也不回的背影。他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目光如一把灵光闪烁的利剑,穿过人的心脏。沈建业一怔,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娶我女儿?”

穆益谦笑了两声,转身望着窗外,缓缓道:“为什么?我也想问你为什么?我也有过最美满的

家庭,有过和谐恩爱的父母。可这种生活却被你的出现扼杀了,你哄着我母亲离了婚和你走,让她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可曾想过这一切对我们来说是有多残忍!那时候你带着她离开,而我就这样站在雨中看着你们,不仅是我,还有我的父亲,他就站在我的身后,用愤怒、哀求、无奈和撕心裂肺的痛苦眼神看着你们。后来我父亲带我移民美国,在异国他乡,你可知道他是怎样忍受这种哀苦和孤独,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回国之后我就开始着手打击你的事业,可是,你一间小小的厂子实在是不堪一击,对付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无趣极了。不过幸好你有个有趣的女儿,我稍微用点小手段,她就对我死心塌地,我为什么要娶她?哈哈,我就是要她也尝尝被人抛弃被人愚弄的滋味。”

沈建业怔住了,他从未想过,那段千疮百孔如前世般的往事,如今正在给这些儿女们造成无法弥补的伤痕,所有的解释也都无从开始,苍白无力得像极了自己的一生。

他用苍老的目光看着眼前那人,声音低沉而悲凉:“你不可以这么做,我女儿是无辜的。”

穆益谦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丝冷彻的嘲笑:“父债女还!不应该吗?”

“可我……爱你的母亲。”他微低头,声音有些颤-抖。

“哼,爱!你凭什么说爱她,她才跟你生活两年就得病死了

,你就是这么爱她的吗!”

沈建业再也无法开口,被自己封尘多年的愧疚和自责,正在这个自己爱了一生的女-人的儿子的指责面前,以最庞大最彻底的声势复活。

他无法原谅自己,这一生,也无法原谅。

沈南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她一直在发抖,整个身-子不住地抖动,待在后面一直不敢出声,力气像是被抽光了,脚下也如同灌了铅一样,一步都移不开。

眼泪忍不住直直地往下掉,一颗一颗,像断了线的珠子,全打在自己的心上,疼得像被人拴起来抽了一顿一样。

她走出来的时候,门口的Judy愣了半天,她以为里面早就没人了,可现在,看着一个陌生女-人像失了魂一样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忙上前问:“小姐,请问你是?”

沈南乔愣了很久之后,才缓过神来听到旁边有人叫她。她眼神呆滞地转头,把手上的蓝色文件夹塞-到她手里,然后,加紧脚步往外走,走着走着,不由得跑了起来。

Judy看着她慌乱的背影皱了皱眉,想了半晌,不禁小声地“啊”了一声,赶紧往会议室走去。

沈南乔在大街上跑了很久,穿过马路的时候红灯突然亮了起来,流水般的车涌过来,朝她按喇叭,她脚下虚浮,身-子一软,跌在了一辆急刹住的车前。

车主把头探出窗外扯着嗓子教训她,包里的电话也嗡嗡地响了起来,周围一

切的嘈杂声,吵得她浑身疼痛。

她挣扎着站起来,崴着脚走到旁边,手不停地颤-抖。手机在包里振动了很久,嗡嗡的声音震得沈南乔更加头脑发昏,她把那个闪着“穆益谦”三个字的手机扔在了路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扶着小腿一步一步又继续向前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走,要往前走。

灰灰的,嗡嗡的,蠢蠢欲动的人海,沈南乔仿佛听见有人叫她,突然脚下一滞,不禁往身后那像快镜头一样的人流望过去,一片空白。

她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身-子一轻,终于哭了出来。开始还是默默地流泪,到最后,成了嘤嘤的哭泣。有不少频繁停驻的陌生目光探索着这个伤心的女-人,可她听不见任何的试图安慰或者议论,就那样呆滞地、茫然地望着窗外,望向那片残忍的过去和现在。

其实,穆益谦经常会看着她失神,她经常觉得他的眼神中有种她看不懂的情绪,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在他眼里,只是仇恨的对象罢了。但是,穆益谦也经常对她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像个大男孩,说话的时候大多是温柔的,有时也很自恋,常常对她说:我长得这么帅,你可得把我看紧-了。

沈南乔笑着流泪,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原来有这么多回忆藏在了某个地方,等着某个时间跳出来,扎在心上提醒着疼痛还会有。可

是,明明是这么幸福啊,他们一直那么幸福。

“呲”的一阵熄车声,公车司机转身向看着窗外出神的最后一位客人说道:“小姐,终点站到了。”

沈南乔回过神来,眼睛红红地冲着司机大哥模糊又潮--湿--的影像点点头,然后缓缓地下了车。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此刻几时,像是天快黑了,有点冷。

前面有个大广场,沈南乔坐在大理石凳上,冰凉的--湿--气渗进身\_体。她坐了很久很久,只觉得越来越累。抬眼的时候,已是街灯四起。

她起身又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仿佛走路成了她唯一可以做的事。她来到街角的大屏幕前,见许多人围在那里看什么,不由得跟着抬头,屏幕里面一群穿着华服的明星正坐在座位上紧张地听着什么。

突然,一个人大声地说:“获奖的是,沈南乔导演!”

沈南乔一怔,这才想起今天是颁奖礼,她心里一慌,赶紧到包里找电话,却想起早已被自己扔了。再看向屏幕,镜头切到了芳芳一张窘然又无奈的脸。

颁奖嘉宾再一次叫到沈南乔的名字,却仍不见本人上台。所有人,包括身边的路人,都是一片哗然,唏嘘不已。

沈南乔突然想起了芳芳,这次,她肯定会挥舞着小爪子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笑了笑。同时不由得佩服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替她上去领奖的是陆怡,主持人正问她,为什么这部片子叫《南有乔木》。陆怡答道:“我们沈导跟我说过,《南有乔木》取自诗经《汉广》,取其意境为——隔岸相望的目光背后,藏着追寻的光。就像我们对生活对爱情对梦想的追求,不管希望多渺茫,距离多遥远,都应该锲而不舍地去追寻。”

这首诗是父亲最喜欢的。父亲说,之所以给她取名叫南乔,就是希望她能够永远坚持生活的梦想。沈南乔蹲下来,无声地哭泣。

许久,身边有一个女孩子尖叫了起来:“下雪了。”所有人都不由得兴奋起来,一些年轻的小姑娘摊开手来,激动着接住一片一片如飘絮般轻盈的雪瓣。

沈南乔抬抬头,果然是雪,鹅毛般的大雪,南方不容易下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却下得格外早。她站起来继续往前走着,迎着飘落的白雪,独自走着。身后是热闹的人群,而她却突然想起了电影中的一句台词——

那甜蜜而动人的爱情,多像这场声势浩大的漫天大雪啊,可我,注定遇见然后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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