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城市

海底的城市

四月九日　星期六

这是一个安谧而晴朗的夜晚。大雁们不情愿栖身在山洞里，宁可露宿在山顶上。男孩子躺在大雁们身边低矮干枯的草丛中。

那一夜月色溶溶，皎洁的清辉照亮了大地。男孩子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躺在那里思索着自己究竟离开家多久，算来算去，竟然出门在外三个星期了。就在这时候，他忽然记起今天晚上是复活节前夜。

“今天晚上所有的巫婆都要从蓝魔山上出来，骑着扫烟囱的扫帚回到家里去啦。”他思忖着，而且暗自好笑起来。因为他对小水妖和小精灵都有点儿害怕，但是对巫婆一点儿也不相信。

要是今天晚上巫婆果真骑着扫帚飞出来的话，那么他早就应该看到她们了，天空中月色明亮，哪怕有个最小的黑点在空中移动，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就在他面朝天躺着遐想的时候，忽然有一幅美妙的画面映入他的眼帘。那轮明月圆而不残，高高悬在天宇。有一只大鸟挡在月亮前面。那只大鸟不是从月亮的边上飞过，而是在月亮的正中，仿佛是从月亮中飞出来的。在明晃晃的月亮的衬托下，飞鸟呈黑色，双翅从明月的一侧边缘伸展到另一侧。他飞翔得如此悠然洒脱，而且一直朝着同一个方向，男孩子觉得他就是画在月亮上的一只鸟。他的身\_体很小，脖子细长，两条细长的腿向下垂着。从样子上来看，一定是一只鹳鸟。

过了片刻，那只白鹳飞落在男孩子身边，竟然是埃尔曼里奇先生。他弯下-身来，用嘴碰碰男孩子想把他叫醒。

男孩子立即坐了起来。“我没有睡着，埃尔曼里奇先生，”他说道，“您怎么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忙碌？格里敏大楼里情况怎么样？您愿意同阿卡大婶谈谈吗？”

“今天晚上月光太亮了，我睡不着觉，”埃尔曼里奇先生回答，“所以我就飞了一段路到卡尔斯岛上去找你，我的好朋友大拇指。我从一只海鸥那里听说你今天晚上在这里。我还没有搬回格里敏大楼，而是住在波莫瑞⁷。”

埃尔曼里奇先生的到来使男孩子喜出望外。他们俩像老朋友重逢一样聊个没完，无话不谈。最后白鹳问男孩子是不是有兴趣出去转转，趁溶溶的月色骑在他背上去兜兜风。

行呀，男孩子当然愿意，只要白鹳能把握住时间在日出之前把他送回到大雁们身边就行。白鹳答应了，于是他们动身了。

埃尔曼里奇先生重新朝着月亮飞去，他们越升越高，大海在他们身-下越来越往下陷。这次飞行异常轻松平稳，仿佛他们在空中凝滞不动了。

男孩子觉得这次飞行时间短得难以令人置信，因为刚过了不大一会儿，埃尔曼里奇先生就降落了。

他们降落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海滩上，周围是一片大小均匀的细沙。沿岸有很长一排由流沙堆积成的沙丘，顶部长着蓬蒿。沙丘虽然不高，但足以挡住男孩子的视线使他无法看到内陆。

埃尔曼里奇先生站到一个沙丘上，蜷起一条腿，把脖子往后一歪，嘴塞-在翅膀底下。“我要休息一会儿啦，”他对大拇指说道，“你可以在海滩周围走动，但是千万不要跑远了，免得你没法回到我的身边。”

男孩子打算先爬到一个沙丘上去看看海岸的内陆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刚迈出一两步，脚上的木鞋鞋尖就踩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弯腰一看，原来在沙堆中埋着一枚小铜钱。那枚铜钱铜绿斑驳，锈蚀得几乎穿孔了。它实在太破，男孩子根本无意捡起来，而是一脚把它踢开了。

可是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他完全惊呆了。就在离他两步的地方，赫然矗立起一道黑黢黢的城墙，城门洞旁边还筑有碉楼。

就在他弯腰之前，眼前还是一片波光潋滟的大海，而转眼间竟然立起了一道筑有碉楼和雉堞的城墙。就在他眼皮底下，方才还是海草绵延，现在竟然大开着城门。

男孩子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妖魔鬼怪在作祟。可是，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可害怕的。这并不是他一直为之提心吊胆的那些夜里出来吃人吸血的魑魅魍魉。城墙和城门都巍巍壮观，他很有兴致去看看城墙背后。“我一定要去看个明白不可。”于是他大步跨进了城门。

在幽深的城门洞里，身穿华丽的绣花宽袖大氅的卫兵把锋刃很长的斧钺撂在身边，蹲坐在那里掷骰子。他们玩得那样起劲儿，连身边走过的男孩子都没有顾得上盘问一番。就这样男孩子毫不费力地通过了岗哨。

城门里面是一个广场，地面上铺着平整的大石板。广场四周高大漂亮的房屋鳞次栉比，房屋之间一条条窄长的街巷四通八达。

城门前广场上人流如潮，熙熙攘攘。男人们披着皮毛绲边的长大氅，里面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戴着斜插羽毛的小圆帽，胸前挂着精致的金挂链。他们个个都服饰华美，俨然国王公侯。

女-人们头戴尖顶帽，身着紧袖小袄和长裙。她们的穿戴也很讲究，但是远不及男人们那样富贵华丽。

这一景象就像男孩子的妈妈曾经从那个大木箱里拿出来给他看的古老的故事书里所描写的一样。男孩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这座城市本身要比那些男男女女更值得一看。每幢房屋都有一堵临街山墙，山墙上布满了彩绘浮雕，使人觉得它们是在竞相比美，夸富争豪。

一个人猛地看到许多新奇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是来不及一下子全都记在心里的。不过男孩子事后仍旧记忆犹新，他看到了阶梯模样的山墙，墙上一层层全是耶稣和他的使徒的雕像。他看到了整面墙上一个神像壁龛接连另一个神像壁龛。他看到了用绚丽斑斓的彩色玻璃镶嵌而成的山墙，他还看到了用黑白两色相间的圆形和矩形大理石镶嵌的山墙。

男孩子在细细地观赏，对这一切赞叹不已的时候，心里忽然想到恐怕时间来不及了。“这样的东西我以前从未见过，我以后恐怕也见不到了。”他自言自语道。于是，他加快脚步往城里奔跑，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

那些街道都是又窄又长的，不过并非像他所熟悉的城市那样空荡荡的，不见什么人影。这里到处是人。老太婆们端坐在自己家门口纺线，她们不用纺车而只用一个纺锤。商人们的店铺就像集市上的货摊一样朝街敞开着大门。所有的手工艺匠人都在露天干活儿。有一个地方在熬鲸油。另一个地方在鞣皮革。还有一个地方是狭长的打麻绳的场地。

倘若男孩子时间充裕，他说不定能够把这些手艺都学个七八成。他看到了兵器匠怎样用铁锤敲打出薄薄的护胸铁甲。他看到了金银首饰匠怎样把宝石镶嵌到戒指和手镯上。他看到了铁匠怎样锻造自己的铁块。他看到鞋匠怎样给红色软皮靴上鞋底。他看到纺金线的匠人怎样拉出细如发丝的金线。他也看到纺织匠人怎样把金丝银丝织到布面上去。

不过男孩子没有时间久留。他只能匆匆向前跑去，尽量多看一些，免得错过这一良机。

高高的城墙绕城而过，把整个城都圈在城墙之内，就像庄园的围墙把耕地圈起来一样。在每条街巷的尽头，他都能见到这座雉堞林立、碉楼高耸的城墙。城墙上头戴闪闪发光的铁盔、身穿锃亮铠甲的武士在游弋巡查。

他穿过全城之后，便来到了另一个城门前，那个城门外面是大海和港口。男孩子一眼看到了那种船头和船尾都有高高的船舱而划桨的位置设置在中间部位的老式船只。有些船靠岸停泊着，正在装卸。还有一些船只正在抛锚。港口里搬运夫和商人摩肩接踵，来往如梭。到处都是喧哗繁忙的热闹景象。

但是男孩子知道在这里也不能耽搁太久。他赶紧又折回身来朝城里跑去。他来到了市中心广场。广场上，大教堂巍然屹立，教堂的三个钟楼高耸入云，深邃的门洞里各式各样的塑像排列成行。连每面墙壁上也林林总总布满了塑像，没有一块石头不是经过石匠的雕琢变成精美装饰的。从那敞开的大门看进去，里面更是金碧辉煌。金灿灿的十字架，金子铸造的祭坛，连牧师们都身披金丝嵌织的锦绣法衣！和教堂遥遥相对的一幢大楼，屋顶四周有雉堞围绕，中央一座尖塔高耸入云，那是市政厅。在教堂和市政厅之间，环绕广场的是精美的华厦，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它们靠街的山墙更是一面比一面精美和富丽。

男孩子奔跑得又热又累。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这座城市的精华，便放慢了脚步。现在他拐进来的这条街道想必是这座城市的居民购买华美服饰的地方。他看到那些小店铺门前站满了顾客，商人们在柜台上把一匹匹花团锦簇的绫罗绸缎、嵌金线的锦绣织物、颜色变幻莫测的天鹅绒、轻盈的纱巾和薄如蝉翼的花边都展示了出来。

在此以前，男孩子疾步奔跑的时候，街上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从别人身边一掠而过时，人家还以为是一只灰色小老鼠哩。但是，他此刻慢慢地沿着街走的时候，有个商人一眼看到了他，便向他招手。

男孩子起初惴惴不安，想要闪身躲避。可是那个商人殷勤地频频招手，满脸春风地朝他微笑。大概是为了把他吸引过去，那个商人还抽出了一块非常好看的锦缎放到柜台上。

这时候整条街各家店铺里的人都瞅见了他。不管他的眼睛朝哪个方向看过去，总会有兜销货物的商人殷勤备至地频频招呼他。他们把那些有钱的顾客撇在一边，顾不得理会他们，而专门来招待他，要他光顾。他看到那些商人怎样匆匆忙忙地跑进店铺里，从最隐蔽的角落里取出了他们最上乘的货色。他也看到，商人们在把货物放到柜台上的时候，双手因为慌乱和激动而瑟瑟发抖。

男孩子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去。有一个商人甚至跨过柜台追了出来，把一些银丝嵌织的绸缎和色彩斑斓的丝织壁毯铺开在他的面前。男孩子乐不可支，不禁对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唉，卖货的商人啊，像他这样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怎么买得起这样贵重的东西呢？他停住脚步，摊开空空的双手，要让大家都知道他身上一无所有，不要再来纠缠他了。

可是那个商人却竖起了一根手指头，朝他连连点头，还把那一大堆贵重物品通通推到他的跟前。

“难道他的意思是，他这些东西要卖一枚金币？”男孩子琢磨起来。

那个商人从身边掏出一枚很小的、已经磨损得残缺不全的小钱币，也就是说价值最小的那种，朝着男孩子晃晃。那个商人急于做成这笔买卖，他又在那堆贵重物品上加了一只又大又重的银杯子。

这时候男孩子开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起来。他明明知道自己身无分文，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要摸摸口袋。

其他商人都围在旁边，看着这笔买卖能不能成交。当他们看到男孩子开始摸衣服口袋的时候，他们便纷纷转身回去，翻过柜台拿出大把大把的金银首饰向他兜售。大家都向他比画，只消出一个小钱就全部卖给他。

可是男孩子把背心和裤子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让他们亲眼看看他身上的确一文钱都没有。这些气派不凡的商人一个个眼泪汪汪的，都要哭出来了，其实他们远比他富有得多。男孩子眼看着他们伤心难过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他认真地思索起来，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帮帮他们。他脑筋一转，忽然想到方才他在海滩上见到过的那枚铜绿斑驳的铜钱。

他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他挺走运，一跑就来到了刚才进城时走过的那个城门。他穿过城门，一口气奔到海滩上，开始寻找方才还在海滩上那枚浑身铜绿的铜钱。

他倒真的找到了，但是当他捡起铜钱要迈步奔回城里去的时候，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大海。别的东西蓦然消失了，城墙不见了，城门不见了，卫兵、街道、房屋通通化为乌有，只剩下一片大海。

男孩子这下着急得非同小可，泪水哗哗地涌出了眼眶。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才见到了那些奇怪的景象，可是后来就把起初的疑心全忘干净了。他一心只想着城里的一切是多么美丽。而当这座城市消失的时候，他不禁伤心起来。

就在这时候，埃尔曼里奇先生醒了过来，走到男孩子身边。但是男孩子没有听见他走过来，白鹳埃尔曼里奇先生不得不用嘴去碰碰他，让他知道身边有人。

“我想你也同我一样，方才在这里睡了一觉。”埃尔曼里奇先生说道。

“哦，埃尔曼里奇先生！”男孩子恍惚中呼喊起来，“方才还在这里的那座城市是哪一座城市呀？”

“你看见了一座城市？”白鹳愕然地反问道，“你大概是像我说的那样睡熟了，还做了个好梦。”

“不是的，我没有做梦。”他向白鹳讲述了方才亲身经历的一切。

埃尔曼里奇先生沉思片刻后说道：“我还是认为，大拇指，你在海滩上睡着了，那一切不过是梦境。但是，我不想对你隐瞒，所有鸟中最有学问的那只鸟——渡鸦巴塔基有一次对我讲起过，从前在这片海滩上有过一座名叫威尼塔的城市。那座城市极其富有，那里生活好极了，没有哪座城市能够像它那样金碧辉煌。可惜，那座城市里的居民不知自爱，放纵自己，骄奢-yin-逸，无所不为。巴塔基说，恶总是有恶报的，上苍给予威尼塔城的惩罚是：在一次海啸中，这座城市被大水淹没并沉入了海底。城里的居民并不会死去，整座城市也完好如初。但是要每隔一百年，这座城市才在某个晚上从海底浮出-水面，把它旧日的豪华风貌展现在陆地上，在地面上停留的时间只不过一个小时。”

“对呀，一定是这么回事，”大拇指说道，“我亲眼见到的正是这座城市。”

“但是一小时过去了，如果威尼塔城里没有一个商人能把随便什么东西卖给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座城市就会重新沉入海底。大拇指，你身边只要有一枚很小很小的铜钱付给商人，威尼塔城就会在这里的海岸上一直保留下去。那座城市里的居民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有生有死啦。”

“埃尔曼里奇先生，”男孩子说道，“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为什么您今天夜里把我接到这里来。您以为我能拯救那座古老的城市。可惜事与愿违，我非常难过。”

男孩子用双手捂住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可究竟是男孩子还是埃尔曼里奇先生最黯然神伤，那就很难说啦。

活着的城市

四月十一日　星期一

复活节第二天的下午，大雁们和大拇指又继续飞行，他们来到了哥得兰岛上空。

他们身-下的这座大海岛地势平坦，一马平川。岛上的土地也同斯科讷一样阡陌成行，分成一个个方格子。岛上有许多教堂和农庄。不同之处是这里耕地之间杂有更多的放牧草场，农庄大多是孤零零的一幢房屋，四周没有仓库、棚屋之类的附属建筑。那种主楼筑有尖塔，华丽得像宫殿一样，四周有大片园林的贵族庄园，这里一个也没有。

大雁们绕道拐到哥得兰岛上空，是为了大拇指。他这两天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一句高兴的话都没有。这是因为男孩子仍在对那座曾经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眼前的城市魂牵梦萦。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美丽和气派的城市，而他却未能拯救它，因此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得无法获得宽恕。他并不多愁善感，但是他确确实实地为那些漂亮的建筑和雍容华贵的人难过。

阿卡和雄鹅都再三劝说，尽力要使大拇指相信，他只不过做了一个梦，或者看花了眼，但是他连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确信他真的看到了他眼前出现过的那一切景象，谁也休想改变他的看法，因为他是那么深信不疑。他茫然若失地走来走去，他的旅伴们都开始为他着急了。

正在男孩子心情最坏的时候，老卡克西回来了。她被狂风卷到了哥得兰岛上，不得不飞越整座岛屿，才从几只乌鸦那里打听到旅伴们在小卡尔斯岛。卡克西听说大拇指心情不好，完全出乎意料地说道：“要是大拇指在为一座古老的城市而难过的话，那么我们很快就可以使他得到安慰。跟我走吧，我把你们领到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地方，他就不再那么伤心啦。”

于是大雁们告别了野羊，动身到卡克西要给大拇指看的那个地方。尽管他心里很难过，但在朝前飞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像往常一样低下头去俯视大地。

他觉得，起初从上往下看整座岛，它似乎也是像卡尔斯岛那样的一块又高又陡峭的岩石，只不过要大得多。但是这块岩石后来被压扁了。有人拿了一根很大的擀面杖，像擀面团一样把它擀过，不过没有把这块面团擀得像烙饼那样平整。他们沿着海岸飞行的时候，就注意到好几个地方有很高的石灰石峭壁，峭壁上还有洞-穴-和石柱。但是大部分地方的山头已被削平了，海岸也是平缓地向大海伸展。

他们在哥得兰岛上的那个下午，天气晴朗，风平浪静。这是和煦的阳春天气，树木已经抽出茁壮的幼芽，春天的野花争妍斗艳，把草地打扮得色彩缤纷，杨柳垂下细长的枝条随风飘拂，每家每户农舍前面小园子里的醋栗树已经郁郁葱葱。

和煦的阳光和生意盎然的春光把人们吸引到大路上和院子里来。不论在哪里，只要有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就玩耍起来，非但孩子们在游戏，大人们也在玩耍。他们将石子掷向目标，把球高高地抛向空中，几乎都可以碰到大雁了。看到大人们也在这样兴高采烈地做游戏，真叫人从心底里高兴。男孩子要是能够忘记他没有拯救那座古老城市的苦恼的话，那么他看到这种景象时必定乐不可支。

他心里暗暗地承认，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旅行。空中荡漾着那么多歌声和笑声。孩子们围成一圈在做游戏、唱歌。救世军的老头老太太也到街上传道了。他看到一大群人身穿红黑两色相间的制服坐在坡地的小树林里弹着吉他，吹着铜号在那儿布道。从一条路上来了一大群人，那是禁酒协会的会员出来远足。男孩子从飘扬的旗帜上的金字上认出了他们。他们一首歌接着一首歌不断地歌唱，一直到他听不见为止。

从此以后，男孩子一想到哥得兰岛，就立即想到那些游戏和欢乐的歌声。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一直骑在鹅背上往下看。不过他无意之中抬起头来朝前一瞧，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还没有等他发觉，大雁们已经飞过了岛上的腹地，正朝西海岸飞行。他的面前又展现出碧波万顷的大海。可是大海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使他吃惊的是一座城市，是矗立在海岸上的一座城市。

男孩子是从东面飞过来的，太阳正好开始朝西坠落下去。当他飞近那座城市的时候，那里的城墙、碉楼、带有山墙的房屋和教堂在明亮的天空的衬托下全都显得黑黝黝的，所以他无法看清那座城市的真实面目。在最初看过一两眼后，他就觉得这座城市同他在复活节前夜所见到的那座同样气派非凡。

当他真的来到这座城市的上空时，他才看清原来它同海底城市既相似又不相同。它们之间的差别，就像在某一天看到一个人身穿绮罗锦绣，头上插金戴银，而在另一天看到他衣衫褴褛一样。

不错，这座城市也显赫过，就像他骑在鹅背上仍在魂牵梦萦的那座城市一样。这座城市也曾经城墙环绕、碉楼高耸，也曾经有过高大的城门。然而，现在还残留在地面上尚未圮倒的碉楼连屋顶都没有了，里面空荡荡的。城门洞口早已没有了门板，卫戍的武士和卫兵早已杳无踪影。昔日的显赫威势已经一去不回，只剩下光秃秃的残垣断壁。

当男孩子飞越市区的时候，他看到城里多半是低矮的小房屋，间杂也保留着昔日的几幢筑有山墙的高楼和教堂。那些高楼的墙壁是用白垩粉刷的，既无画栋雕梁，也没有重油彩绘。不过，男孩子不久之前看到过那座沉没在海底的城市，因此他能够想象得出这些高楼昔日的风采：有的墙壁上全用雕刻装饰，另一些是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镶嵌起来的。古老的教堂也是如此。它们多半已经屋顶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窗洞上空空如也，地面上杂草丛生，墙壁爬满了常春藤。但是，男孩子能够想象出它们昔日的奢华，满墙都是雕像和图画，圣堂里设有装饰华丽的祭坛和金灿灿的十字架，牧师们身披嵌金线的锦绣法衣在走动。

男孩子也看到了那些狭窄街巷，因为下午放假，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然而他能够想象出昔日街上鲜衣美服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热闹光景。他还能想象出五花八门的行业都在露天干活儿，街头巷尾都像工匠云集的露天大作坊一样。

尼尔斯·豪格尔森没有见到的是，这座城市至今仍是一座美丽而且引人注目的城市。他没有见到偏僻小街上那些黑色的墙壁、白色的房檐、明亮的玻璃窗后，放着鲜红的天竺葵花盆的舒适小屋。他也没有看到许多佳木葱茏的花园和林荫大道，也没有看到藤蔓攀缘的古迹遗址的胜景。他的眼睛被那座光彩照人的古代城市蒙上了一层云翳，以至于看不出眼前这座活生生的城市的美。

大雁们在城市上空来来回回地兜了好几个圈子，好让大拇指真正看清楚所有的东西。后来他们降落在一个杂草丛生的教堂遗址上，准备栖息过夜。

大雁们站在地上进入了梦乡，而大拇指却睁着眼久久不能入眠。他透过千疮百孔的穹隆的圆顶仰望着胭脂般的晚霞。他在那里静坐了半晌，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不再为自己无力拯救那座沉没在海底的城市而苦恼了。

是呀，看到这座城市以后，他再也不愿意为此烦恼了。即便他曾经一睹风采的那座城市没有沉入海底，说不定多少年后也会变得同眼前这座城市一样衰败，经不住风雨和时光的侵蚀而像眼前的这座城市一样，到头来只剩下屋顶残缺不全的教堂、四壁萧瑟的房屋和空旷阒寂的街巷。与其这样，还不如风采依旧、完好无缺地深藏在海底呢。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啦。”男孩子拿定了主意，“就算我有拯救那座城市的回天之力，我想我也不会那样做。”自此之后，他就不再为那件事黯然神伤了。

年轻气盛的后生们大概也会这么想的。可是在人们渐入老境，容易满足于点点滴滴的时候，他们就会觉得眼前的维斯比城⁸要比海底下那座显赫的威尼塔城更为亲切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