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尔彻

伊萨特尔·卡伊萨

内尔彻省以前有样东西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那就是风妖伊萨特尔·卡伊萨。

她之所以姓卡伊萨，是因为她能够呼风唤雨，法力无边，大凡这类风妖都姓这个姓。至于她的名字，大概是因为她来自阿斯凯尔教区的伊萨特尔沼泽地。

她家大概住在阿斯凯尔一带，然而也常常在别处出没。可以说在整个内尔彻省难保不碰上她。

这个妖怪生性倒不阴沉乖戾，而是个轻佻、爱动不爱静的女妖。她最得意的就是呼唤来一阵阵大风，待到风力足够的时候，她便随风翩翩起舞。

内尔彻省其实只是一块阡陌千里的大平原，被密林群山绵延环抱着。只有东北角上的耶尔马湖打破了这种格局，把这个省四面合抱的崖石围墙扯开了一个豁口。

清早，大风在波罗的海上空积聚力量后便朝内地吹过来，从南曼兰省的山冈丘陵之间穿越过来，再从耶尔马湖这个豁口毫无阻拦地长驱直入，吹进内尔彻省。然后刮过内尔彻省的平原，在西面撞在克尔斯山脉的峭壁上反弹回来。于是大风就像一条蛇似的蜷曲起身\_体插向南面，可是在那边又碰撞到蒂维登大森林，这样就不得不转身往东。不过，东面也有蒂罗大森林阻挡，把风赶向北边。在北面，风又被凯格兰山脉挡了回来。于是大风又从凯格兰山脉刮向克尔斯山脉、蒂维登森林和蒂罗大森林，这样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大风旋转呀，旋转呀，时刻不停，圈子却越转越小，最后就像个陀螺一样在平原中央旋转不停。这股龙卷风刮过平原的那些日子也是风妖伊萨特尔·卡伊萨最开心的时候。她站在风的旋涡里不停地旋转，她的舞姿翩翩，长长的头发在天空云层里纷扬，长裙衣裾像云彩霓裳一样拂过大地，而整个平原就像她踩在脚下的舞池的地板。

早晨，伊萨特尔·卡伊萨常常端坐在山顶上的松树梢头俯视整个平原。倘若在冬天，能见度又良好，她看到大路上熙来攘往、车水马龙，便会急匆匆地呼唤来阵阵狂风和漫天大雪，使得道路上堆满积雪，车马行程艰难，往往紧赶快跑，才刚好在天黑时回到家里。到了夏天而且又是大好的收获季节，伊萨特尔·卡伊萨就稳坐不动，直到第一批运送干草的车辆装满，她才倏地招来阵雨哗哗而下，使得这一天的劳作不得不结束。

这是千真万确的，她除了带来麻烦之外很少想到要做别的事情。克尔斯山的烧炭工人几乎不敢打盹，因为她一看到哪口炭窑无人照看，就会悄悄地跑过去，冷不丁地吹上一口气，于是木柴蹿起了很高的火苗，难以再烧成木炭。如果拉克斯河和黑河铁矿区运送铁砂的工人晚上还在外面忙碌，伊萨特尔·卡伊萨就在道路上刮起阵阵旋风，给那一带罩上黑沉沉的尘烟，使得人们和马匹都无法辨认方向，把载重的雪橇驶进泥潭和沼泽地里。

倘若格伦哈马尔教堂的牧师夫人夏季在星期日把咖啡桌摆在花园里，安排好杯碟想要消受一番时，忽然一阵劲风疾吹，掀翻桌布，把杯碟吹得东歪西倒，大家就都自知这是谁在恶作剧；如果正在斯斯文文走路的厄莱布鲁市市长的大礼帽忽然被刮掉，害得他不得不一点儿不顾体面地在广场上奔跑追赶帽子；如果维恩岛上的居民运送蔬菜的船只偏离了航向，在耶尔马湖上搁浅；如果晾在屋外的衣服被刮走并且弄得满是尘土；如果晚上炉子里的浓烟寻找不到烟囱倒灌到屋里来，那么大家都心里明白这是谁干的。

尽管伊萨特尔·卡伊萨喜欢做各种令人烦恼不已的事，但是她心地并不太坏。大家注意到，她最容不得那些喜欢吵嘴、一毛不拔和刁钻促狭的人，对那些行为端正的好人和穷苦人家的小孩却加以保护。老人们常常念叨说，有一回阿斯凯尔教堂眼看要着火烧起来，幸亏伊萨特尔·卡伊萨及时赶到，把教堂屋顶上的火焰和浓烟全都吹熄，因此免除了一场大祸。

话虽如此，内尔彻省的居民对于伊萨特尔·卡伊萨早已不胜其烦，可是她自己仍旧不厌其烦地去捉弄他们。有时候她高踞于云彩边上，俯视着她身-下那个物阜民丰、阡陌膏腴的内尔彻省，看着平原上星罗棋布的漂亮农舍以及山区里富足的矿场和冶炼作坊，看着缓缓流动的黑河和虽水浅却鱼多的平原湖泊，看着繁华的城市厄莱布鲁，还有城里那座四面角楼矗立的庄严肃穆的古老王宫，那时候她想必会有这样的想法：“这里的人沉湎于过分舒服惬意的生活，要是没有我在，他们会饱食终日而无所事事，懒惰得不像样子。这里必须要有我这样的人，才能使他们悚然惊醒，精神振奋。”

于是她像喜鹊一样聒噪，狂笑个不停，舞姿翩翩地从平原这一端旋转到另一端。而内尔彻人看到她从平原上刮起一股股烟尘的时候，便不禁笑逐颜开。因为尽管她叫人讨厌、使人受罪，但是她的心地并不坏。农民在干活儿的时候巴不得伊萨特尔·卡伊萨招来阵阵和风使自己凉爽凉爽，就像平原大地遭受她的狂风施虐之后地面干净清爽了一样。

如今大家都说，伊萨特尔·卡伊萨大概已经死了，早就不存在了，就像别的神鬼妖怪全都不见了一样。然而这种说法几乎是不足信的。因为这就像有人说，从今以后平原上的空气会凝滞不动、大风不会再在平原上呼啸旋转而过并且带来清新的空气或者阵阵暴雨一样不可能。

那些以为伊萨特尔·卡伊萨已经死去和消失踪影的人，不妨先听听尼尔斯·豪格尔森路过内尔彻省那一年所发生的事情，然后再断言他该相信什么。

集市前夜

四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厄莱布鲁城卖牲口的大集市开市的前一天，大雨滂沱，那是一场没有人能应付得了的大雨，雨水不是滴答滴答地往下掉，而是一盆接一盆似的从云端倒了下来。许多人暗自思忖：“唉，这和伊萨特尔·卡伊萨活着的时候完全一样呀。她从来不肯放弃机会来给集市捣乱。她就是爱在集市前夜下场大雨。”

天越晚，雨下得越大，到了黄昏时分，瓢泼大雨把道路变成了很深的水沟，这一下，那些牵着牲畜早早离家赶路以便第二天一早能赶到厄莱布鲁集市的人可倒霉啦。那些奶牛和公牛疲倦得一步也走不动了，有许多可怜的牲畜干脆卧倒在道路中央，表明他们实在没有力气再动弹了。沿途的住户不得不打开家门让那些去赶集的人到自己屋里过夜，不但住房里挤满了人，牲口棚和库房里也挤得满满的。

那些能够找得到客栈的人尽量往客栈奔去，他们到了客栈后，反倒后悔为什么不在沿途找个人家避避雨。客栈的牲口棚里所有圈栏都已挤满了牲口。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让牛马站在雨地里挨雨淋。而牲口的主人也只能在屋檐下将就着弄到一个容身之地。

客栈的庭院里又--湿--，又脏，又拥挤，简直可怕极了。有些牲口站在积水里，片刻都不能卧下。有些主人为牲口找来干草铺好，让牲口躺下，还把被子搭在牲口身上。可是也有些主人光顾着坐在客栈里喝酒打牌，完全忘了他们应该照料一下牲口。

那天傍晚，小男孩和大雁们来到耶尔马湖的一座小岛上。那座小岛同陆地只有一水之隔，水道又窄又浅，令人想象得到，在枯水季节人们可以走来走去却不会弄--湿--鞋袜。

小岛上也同别的地方一样，大雨如注。小男孩被豆大的雨点打得浑身生疼，难以睡觉。后来他干脆在岛上游荡，这么一走动，他便觉得雨似乎下得小了些。

他还没有把小岛绕上一圈，就听见小岛和陆地之间的水道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蹚水声。不久，他见到一匹孤零零的马从灌木丛中跑了出来。那是一匹羸弱不堪的老马，像那样瘦骨嶙峋、皮包骨头的马，男孩子还真没有看见过。那匹马衰弱而沮丧，走起路来一步一趔趄，身上的关节一个个都在皮下面顶起来。他身上既无鞍子又无挽具，只有嘴上带着一个拖着一段烂绳的笼头。显而易见，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挣断了缰绳。

那匹马径直朝着大雁们站着睡觉的地方走过去。男孩子不免担心起来，怕他会踩到他们身上。“喂，你到哪里去，小心脚下！”男孩子呼喊道。

“哎哟，原来你在那里，”马说着，就走到男孩子跟前，“我走了几十里路专程来找你。”

“你听说过我？”男孩子惊奇地问道。

“虽说我年纪大了，可是还长着耳朵呢。现在有许多人在议论你。”他说话的时候，低下头去往前凑近了一些，为的是能够看得清楚一些。男孩子注意到马的脑袋很小，长着一双俊俏的眼睛，鼻子颀长而秀气。“早先一定是一匹骏马，虽然晚年很不幸。”男孩子想。

“我想求你跟我走一趟，帮我去了结一件事。”那匹马开门见山地说道。可是男孩子不大放心，觉得跟这样一匹弱不禁风的马到远处去是不大靠得住的，就借口天气太坏来推托。“你骑在我背上并不会比你躺在这里难受，”马儿说道，“不过，你大概不放心跟着我这样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到远处去吧？”

“不是，不是，我很放心去的。”男孩子赶紧分辩道。

“那么请把大雁们叫醒，我们同他们讲讲清楚，告诉他们明天一早在什么地方接你！”马说道。

没过多久，男孩子便骑到了马背上。那匹老马虽然步履蹒跚，不过走起路来要比男孩子想象的好得多。他们在月黑风高、大雨如注的黑夜里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在一个很大的客栈门前停下来。那地方邋遢得可怕。路面上到处是杂乱的深深的车辙，男孩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要是掉进去，肯定会淹死的。客栈四周的篱笆上拴着三四十匹马和牛，却连一点儿挡雨的东西都没有。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停满了大小车辆，车上面堆满了箱笼物件，还有关在笼子里的羊、牛犊、猪和鸡，等等。

马走到篱笆旁边，男孩子仍旧骑在马背上。凭着他那双夜里看东西仍很敏锐的眼睛，他看得出来那些牲口处境十分糟糕。

“你们怎么都站在外面挨雨淋呢？”男孩子问道。

“唉，我们是到厄莱布鲁集市上去的，可是半道上遇到大雨不得不到这里等。这里是一个客栈，可今天来的客人实在太多，我们就没能挤到棚屋里去了。”

男孩子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四下打量着。真正能够睡得着觉的牲口没有几头，各个角落里都传来叹气声和抱怨声。他们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时候天气比白天要坏得多，已经吹起了凛冽刺骨的寒风，雨水掺杂着雪珠像鞭子一样往他们身上抽打。不难看出那匹马想要男孩子帮什么忙。

“你瞧，就在客栈正对面有个挺像样的农庄，是不是？”马问道。

“不错，”男孩子回答说，“我瞅见了，不过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到那里面弄间屋子给你们过夜，或者说不定那里也已经住满了？”

“不，那个农庄上并没有住过往客人，”马儿说道，“那个农庄上的人十分吝啬，不乐意帮助别人，因此随便什么人去找地方借宿总是要碰钉子的。”

“哦，真是这样？那么你们只好站在大雨里了。”

“不过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马说道，“我知道那里的马厩和牛棚都很大，有不少空着的圈栏。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们住进去。”

“我想我不敢那样做。”男孩子推托道，不过他心里为那些牲口感到难过，所以他无论如何要设法试试。

他一口气奔进那个陌生的农庄，一看正房外面所有的棚屋都上了锁，而且所有的钥匙都被拿走了。他站在那里一筹莫展，找不到什么东西来开锁。正在这时候，老天却意想不到地帮了他一个忙。一阵大风强劲地吹过来，把正对面的棚屋的门吹开了。

男孩子立即毫不迟疑地回到马身边。“马厩或者牛棚是去不成啦，”他说，“不过有个空着的大草棚，他们忘了关紧门，我可以把你们领到那里去。”

“多谢啦，”马说，“能够回到老地方去睡上一觉也是好的，这是我一生当中唯一得到安慰的事。”

在那个富裕的农庄上，今天晚上人们比往常睡得都晚。

农庄主人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汉子，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健，脸庞四四方方，却笼罩着一层愁云。整整一天，他像别人一样在露天里赶路，淋得浑身透--湿--。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才赶回家来，二话不说，就让他那还在忙碌家务的年迈母亲把炉火烧得旺一点儿，让他可以把衣服烘干。母亲好不容易忍痛烧起一把算不上很旺的炉火，因为那户人家平日里对柴火是极为精打细算的。农庄主人把大氅搭在一把椅子上，把椅子拉到炉膛跟前。然后他一只脚踩在炉台上，一条胳膊支撑在膝盖上，就这样站在那里两三个小时，除了有时候往火苗里投进去一根柴火之外，他一直一动也不动。

那位年老的主妇把晚饭的杯盘碗碟收拾干净，为儿子铺好床之后，就回到她自己那间小房间里去坐着。她有时走出来看看，十分纳闷为什么他老是站在炉火旁边不回屋去睡觉。“没事，妈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事情是这样的，他方才从客栈那边绕过来的时候，有个马贩子走上前来问他要不要添置一匹马，然后随手指给他看一匹年老的驾车马。那匹马的模样十分吓人，他气得责问马贩子是不是疯了，竟敢用这样瘦弱老残的劣马来取笑他。“哦，我只是想到这匹马过去曾经是您的财产。如今他年纪大了，您大概愿意让他有机会安享晚年吧，再说，他也是受之无愧的。”马贩子说道。

他仔细一瞧，果然把马认出来了。那匹马是他亲手喂养长大、给他套辕驾车的。可是，如今这马已经老得不中用了，他花钱把这么一匹毫无用处的老马买回来白白地供养起来，岂不是太不合算？不行，当然不能买下，他不是那种白白地把钱扔出去的冤大头。

不过，他看见那匹马之后，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正是这些回忆使他一直醒着，无法-上-床安睡。

是呀，那匹马早先确实是体格健美、干活儿出色的良马。从一开始，父亲就让他照料调教这匹马。他教会了马驾辕拉车。他对这匹马的爱胜过了一切。父亲常常埋怨他喂马用了过多的饲料，然而他还是悄悄地给马燕麦吃。

自从照管那匹马以后，他就不再步行去教堂了，而总是坐着马车去，那是为了炫耀一下那匹马驹。他自己身上穿的是家里缝制的土布衣裳，车子也是简陋的，连油漆都没有上过，那匹马却是教堂门前最漂亮的骏马。

有一回他竟然开口要父亲为他买几件像样的漂亮衣服，还要给大车油漆一下。父亲站在那儿像块石头一样，儿子以为那个老头儿大概要猝然倒下去了。他当时想方设法要使父亲明白，他既然有这样一匹出色的骏马，他自己当然不应该穿得过于寒碜。

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两三天，就把马牵到厄莱布鲁卖掉了。

这样做是十分残忍的，但父亲是担心那匹马会把儿子引上声色犬马、穷奢极欲的邪路上去。如今事隔这么多年，再回过头来看看，他不得不承认父亲这样做是不无道理的，这样一匹好马留在身边不能不是一个诱惑。可是在马刚刚被卖掉的那段时间里，他伤心欲绝。他还偷偷地跑到厄莱布鲁去，怔怔地站在街角上看那匹马拉着车走过，或者溜进马厩去，塞-给马一块糖吃。

“等到父亲百年之后，我掌管了农庄，”他曾经这样想过，“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马买回来。”

如今父亲早已去世，他自己也掌管农庄两三年了，他却没有想办法去把那匹马买回来。而且，在很长时间里他根本没有想起这匹马，直到那个晚上见到时方才记起了这回事。

他怎么竟把那匹马忘得如此干净，这真是不可思议。不过父亲是个威势逼人、独断独行的家长。儿子长大成人以后，他们父子俩一起到田地里去干活儿，一切都要听从父亲的吩咐。久而久之，在他的心目中，父亲干的一切事情都是没有错的。在他自己接管农庄以来，他也只是尽心尽力地按照父亲生前那样来办。

他当然知道人家议论说他父亲太吝啬。不过，手里的钱袋捏得紧一点儿，不要平白无故地胡乱挥霍，那并没有错嘛。一切都挣来得不容易，不能当败家子嘛。农庄不欠人钱财，即便被人说几句吝啬，也总比拖欠下一-屁-股债要逍遥一些吧。

想到这里，他猛然浑身一震，因为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响声。那是一个尖刻而又讥讪的声音在重复说出他的心思：“哈哈，最要紧的是把钱袋捏紧在手心里，小心为妙。与其像别的农庄主那样拖欠下一-屁-股的债，倒不如被人说几句吝啬而不欠什么债。”

这个声音听起来分明是在讥笑他不大聪明，后来他才搞清楚原来是他听错了，心里反倒不好受起来。外面已经起风了，而他站在那里又有些发困想要睡觉，这才把烟囱里的呼呼风声听成了有人讲话的声音。

他回过头来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那时挂钟正好重重地敲了十一下。原来已经这么晚了。“该是-上-床睡觉的时候啦。”他想道，可是他又记起每天晚上都要到院子里去兜一圈，看看所有的门窗是不是都已关紧、所有的火烛是不是都已熄灭。自从他掌管农庄以来，他丝毫未曾疏忽过。于是他披起大氅走出屋外，来到大风大雨之中。

他察看了一圈，一切都井井有条，只有一个空草棚的门被大风吹开了。他返身回屋取了钥匙，把草棚的门锁好，接着把钥匙随手放在大氅的衣袋里。然后他又回到正房里，脱下大氅，把它挂在炉火前面。不过他还是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在屋里踱起步来。唉，外面天气坏得吓人，寒风呼呼，凛冽刺骨，雨中夹雪，越下越大。他的那匹老马却站在风雨交加的露天里挨冷受淋，身上连一点儿御寒挡雨的东西都没有！既然他的老朋友已经在这个地方了，他好像应该给他找个避避风雨的地方，否则太说不过去了呀！

男孩子听到客栈里的旧挂钟嗒嗒地敲了十一下。那时候，他正在逐个解开牲口的缰绳，准备把他们领到农庄的草棚里去。他花了很长时间把他们叫醒，收拾停当。后来，一切总算都弄妥帖了，他们排成长长一队，由男孩子领路朝着那个吝啬的农夫家里走去。

不料，就在男孩子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个农庄主人出来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把草棚的门关上了，所以当牲口到那里的时候，那扇门早就上了锁。男孩子站在那里愣住了。不行，他不能让牲口们总这么站着。他必须到屋里把钥匙弄到手。

“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在这儿等着，我去取钥匙！”男孩子对老马说了一声就跑了。

他跑到院子中央停住了脚步，思索了一下他怎样才能够进屋。就在这时候，他看到路上来了两个流浪的小孩，在客栈前停下了脚步。

男孩子马上看出那是两个小女孩。他朝她们跑得更靠近一些，心想，也许能够得到她们的帮助。

“看哪，布丽特·玛娅，”有一个说道，“现在你不消再哭啦！我们现在走到客栈门口啦，我们可以进去躲躲啦！”

那个女孩子话还没有说完，男孩子就朝她喊道：“不行，你们别打算进客栈啦，那里挤得满满的，根本进不去了。可是这个农庄里一个过路的客人都没有住。你们到那里去吧！”

那两个女孩子很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讲话，然而看不见说话的人。她们倒没有怎么大惊小怪，因为那天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个稍大一点儿的女孩子马上回答道：“我们不愿意到那个农庄上去借住，因为住在那个农庄上的人小气得很，心眼又不好，正是他们逼我们俩出来沿路讨饭的。”

“原来是这样，”男孩子说道，“不过你们不妨去试试。你们说不定可以舒舒服服住上一夜的。”

“好吧，我们不妨去试试，不过他们是不会放我们进门的。”两个女孩子说道。她们走到正屋门前，举起手来敲了敲门。

农庄主人正站在炉火前面惦念着那匹马，蓦地听到有人敲门。他走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此时他又关照自己说，千万不可以心肠一软就放些过路的流浪汉进屋过夜。正当他拧开门锁的时候，不料一阵大风猛地吹了过来。大风使那扇门从他手里挣脱，碰到了墙壁上。他不得不赶紧出去，走到台阶上把门拉回来。当他回到屋里时，两个小女孩已经站在屋里了。

那是两个可怜的小乞丐，衣衫褴褛，面有饥色，浑身污垢。这是两个手拎着同她们一样长短的讨饭口袋沿途乞讨的小女孩。

“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逛？”农庄主人毫不客气地问道。

那两个女孩子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先把讨饭口袋放在地板上。然后走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伸出她们的小手打招呼。“我们是从恩耶尔特来的安娜和布丽特，”那个大一点儿的女孩说道，“我们请求在这里借住一个晚上。”

他根本没有去握那两只伸出来的小手，而是要张嘴把那两个小乞丐赶出去，可是又有一件往事涌上了他的心头。恩耶尔特，不就是那幢有个寡妇带着五个儿女住的小房子？那个寡妇生活艰难，欠了他父亲好几百克朗的债，而他父亲在讨账时力逼那个寡妇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后来那个寡妇带着三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到北部诺尔兰省去谋生，而两个小的流落在教区里。

他记起这件往事，心里隐隐作痛。他知道那笔债虽然是父亲的正当财产，可是这样苦苦追逼把那些钱索要回来，曾经引起了他对父亲的气愤。

“你们两个近来怎么过日子？”他厉声地问那两个孩子，“难道济贫院没有收留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到处流浪讨饭？”

“这不是我们的过错，”那个大女孩幽怨地说道，“是这户人家害得我们这样的。”

“算啦，我看你们讨饭口袋鼓鼓囊囊的，”农夫说道，“你们不要再抱怨啦。倒不如把口袋里讨来的东西拿出来填饱肚-皮要紧。这里可没有人给你们东西吃，女-人们都早已睡觉啦。吃饱之后你们就找个靠近炉膛的角落睡下，这样你们就不会挨冻了。”

他摆了摆手，像是叫她们离自己远一点儿，他的眼神里流露出冷酷严峻的光芒。他暗自庆幸，亏得自己有一个善于敛财理家的父亲，否则自己说不定也会在孩提时代手拎讨饭口袋四处奔走乞讨，就像眼前这两个一样。

他刚在那里自得地思来想去，方才听到过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他倾听了一会儿就明白过来，那不是别的，而是大风在烟囱里打转发出的惨厉尖叫。可是十分奇怪，大风重复讲出他的想法时，他听起来觉得这些想法出奇地愚蠢、残忍和虚伪。

那两个女孩子紧紧地靠在一起，在坚硬的地板上仰面躺下。她们一点儿也不安静，躺在那里叽叽喳喳地低声说话。

“你们不许再讲话啦，安静一点儿！”他生起气来，恨不得揍她们几下。

可是她们自顾自地悄声说着话，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吩咐，他就又叫嚷着要她们安静。

“妈妈离开我那会儿，”一个细嫩清脆的嗓音说道，“她要我答应每天晚上都做祷告。所以我必须这样做，布丽特·玛娅也是一样，我们要念完赞美诗《上帝爱孩子》才能不再说话。”

农庄主只好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那两个孩子背诵祈祷文。后来他又在屋里踱起步来，从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他一边踱步一边搓着双手，似乎心里很不平静，懊恼和悔恨一齐涌了上来。

马被无辜地卖掉，而且被糟蹋得不像样子；两个孩子竟然流落街头沦为乞丐！这都是他父亲犯下的罪孽！看来他父亲做的事情不见得件件都是正确的。

他又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支撑着脑袋。他的面孔突然抽搐起来，而且不停地颤-抖，泪水大滴大滴地夺眶而出，他慌忙用手拭掉，然而无济于事，泪水滔滔地涌了出来。

这时他母亲推开了小房间的门，他慌忙把椅子转过去，让后背对着她。可是她已经注意到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因此她在他身后站了好长时间，似乎在等待着他说点儿什么。后来她想到男子汉总是很难轻易开口吐露最伤心的事，她不得不帮他说出来。

她早已从小房间里看到了方才屋里的情景，所以她不消再多问了。她静静地走到那两个已经睡熟的孩子身边，把她们抱起来，放到那个小房间里自己的床-上去。然后她又走出来，站到儿子身边。

“拉斯，我求你，”她说道，佯装没有看见他在流泪，“你说什么也要让我把这两个孩子留下。”

“怎么啦，妈妈？”他问道，尽量使声音少带些哽咽。

“打从你父亲把小房子从她们的母亲手里夺过来的时候起，这几年来，我心里一直在为她们难过。你大概也是这样吧！”

“是的，不过……”

“我打算收留她们，把她们抚养成有用的人。她们这两个好姑娘本来不应当沿街乞讨！”

他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泪水簌簌地流个不停，于是他激动地捏住了母亲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轻轻地拍着。

他蓦地站起来，仿佛吓了一大跳。“父亲该怎么说呢，要是他还健在的话？”

“唉，那时候里里外外什么事情全都由他一人说了算，”母亲叹息道，“现在是你当家了。只要你父亲在世一日，我们都要服从他的每一句话。可是现在不同啦，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心思去做啦。”

儿子听到这些话，觉得十分诧异，甚至止住了流泪。

“我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在操持农庄嘛。”儿子分辩道。

“不对，”母亲指点道，“其实你并没有这样做。你只是学得跟你父亲一模一样。要知道，你父亲受过苦难，那些困苦的年月把他吓怕了，他生怕再变穷了，所以，他不得不一门心思先为自己着想。可是你并没有吃过什么苦，没有什么事情逼得你非要斤斤计较不可。你的家产够你花一辈子也花不完。你要是再不为别人着想点儿，那就太不近人情啦。”

就在那两个小姑娘走进屋里的时候，男孩子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后来他一直隐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过了不久，他就看到了农民大氅口袋里露出来的钥匙。“等到农庄主人把那两个孩子往外撵的时候，我就拿了钥匙趁机溜出去。”他这样想。

母亲同儿子谈了很久，她讲呀，讲呀，那个吝啬的农庄主人停止了哭泣，到了后来，他脸上的神情温顺善良，看上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一直拍着母亲瘦削的手。

“行啦，我们现在该睡觉啦。”老奶奶看到他已经平静下来，就这样说道。

“不行，”他匆忙站起来说道，“我还不能马上睡觉。我今晚要把一个客人留在家里。”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就慌慌张张地披上衣服，点上一盏马灯，走向庭院。外面仍旧寒气逼人，大风劲吹，可是他走到门前台阶上时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曲。他不知道那匹马还认识不认识他，不知道那匹马还乐意不乐意住进早先的马厩。

他从庭院里走过的时候，听见有一扇门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响。“唉，草棚的那扇门又被风吹开了。”他想着便走过去关门。

他跨了两三步就到了草棚门口，刚要举起手来把门关上，忽然听见里面似乎有些动静。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男孩子趁机随着农庄主一起从正房里走了出来，马上跑进了草棚，可是他领来的那群牲口已经不在草棚外面的大雨里站着挨雨淋了。大风早已把草棚的门吹开，使得他们进了草棚。那个农夫听见的是男孩子跑进草棚的声音。

农夫拎起马灯朝草棚里一照，看到草棚的地上躺满了睡着的牲口，不过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那些牲口都没有被绳拴着，而是横七竖八地躺在干草堆里。

他对这么多牲口闯进来随便躺在草棚里感到十分恼火，就扯着嗓门叫喊起来，想把牲口喊醒，通通赶出去。可是牲口都安详地躺着一动不动，根本不在乎有人打扰他们。只有一匹老马缓缓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朝他走了过去。

农庄主人一下子就喊不出声来了，他从那匹马走路的姿势认出他来了。他把马灯举得高高的，那匹马走过来，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农庄主开始抚-摩那匹马。“你呀，我的马，你呀，我的马，”他亲昵地呼唤道，“他们怎么把你糟蹋成了这副模样！好吧，亲爱的马，我要把你买回来。从今以后你再也用不着离开这个农庄啦。你用不着为过日子发愁啦。你领来的那些牲口可以躺在这里，不过你还是要跟我到马厩里去住。你要吃多少燕麦，我就给你多少，不用再偷偷地去拿了。你的身\_体还没有完全垮掉吧？你还会成为教堂门口最漂亮的骏马，你一定会的。嗯，这下可好啦，这下可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