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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星期刚过一半,手心被玻璃片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其实唱片架上的一块玻璃档格早已经打裂,而我没注意到。血流得很多,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居然一滴接一滴地滴落下来,把脚前的地板染得红红的一片。店长拿来好几条毛巾,代作绷带紧紧缠住,旋即拿起电话,询问晚间也开业的急诊医生在什么地方。这人虽说不地道,但处理起这种事来却十分麻利。幸好医院就在附近,去的路上血已把毛巾里外染透,涌出的血滴在柏油路面上。人们慌忙闪开路,大概他们以为是打架打伤的。痛倒不觉得怎么痛,只是血接二连三流个不止。

医生丝毫不当回事地取下浸透血的毛巾,勒紧手腕,止住血,给伤口消毒,用针缝合,告诉说明天再来。返回唱片店,店长说:“你回去吧,算你出勤。”我便乘公共汽车回到宿舍,拐去永泽房间。一来由于受伤的缘故,心情有些亢奋,想找人聊聊,二来觉得好长时间都没见他了。

他在房间,正在边喝易拉罐啤酒边看电视里的西班牙语讲座。见我手包着绷带,问我怎么搞的。我说受了点伤,不要紧的。他问我喝不喝啤酒,我说不喝。

“马上就结束,等等。”永泽说完,便练习起西班牙语的发音。我自己动手烧水,用袋装茶泡了红茶来喝。一位西班牙女-子朗读例句:“这么厉害的雨还是头一次,巴塞-罗那有好几座桥被冲跑了。”永泽自己也读那例句,发完音后,“好凶的例句,”他说,“外语讲座的例句怎么会是这类货色,荒唐!”

西班牙语讲座结束后,永泽关掉电视,从小冰箱里又取出一瓶啤酒喝起来。

“不打扰你么?”我问。

“我?有什么好打扰的,正无聊着呢。真的不要啤酒?”

我说不要。

“对了对了,上次那场考试发榜了,中了。”永泽说。

“外务省考试?”

“嗯。正式名称叫外务公务员录用考试。滑稽吧?”

“祝贺你!”我伸出左手同他握手。

“谢谢。”

“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噢,倒是理所当然。”永泽笑道,“不过,正式定下来毕竟是好事,不管怎么说。”

“出国吗,报到以后?”

“不。开始第一年是国内进修,接下去就要被派往国外了。”

我啜着红茶,他津津有味地喝着啤酒。

“这电冰箱,要是你不嫌弃,我搬出这里时就给你好了。”永泽说,“想要吧?有这家伙可以喝冰镇啤酒。”

“可以的话自然求之不得。不过你也要用吧?反正都要在公寓里生活。”

“别说糊涂话了。离开这鬼地方,我要买台大冰箱,过过豪华生活才是,在这寒酸地方已足足熬了四年嘛!凡在这里用过的东西,我一概不想再看第二眼。统统奉送,电视也罢,暖水瓶也罢,收音机也罢,只要你喜欢。”

“噢,什么都可以的。”我说,随后拿起桌上的西班牙课本看了看。“开始学西班牙语了?”

“嗯。语言这东西还是多学一种有好处,再说这是我天生的拿手好戏。法语也是自学的,几乎达到无懈可击的地步。和玩一个道理,只要摸到一条规律,往下任凭多少都是一个模式。喏,和搞女-人也是一码事。”

“你这生活态度倒是蛮会反省的嘛。”我挖苦道。

“对了,下次一起吃饭去好么?”永泽说。

“莫不是又去勾引女-人?”

“不不,这回不是,纯属吃饭。加上初美,三个人去饭店聚餐,庆祝我即将上任。尽量去高级地方,横竖老头子掏钱。”

“若是那样,和初美两人单独去岂不更好?”

“还是有你在快活些,对我也好,对初美也好。”

得,得,我想。这一来,不是同木月、直子那时候如出一徹了?

“饭后我去初美那里过夜,饭还是三人一块儿吃。”

“噢,要是你们二位都觉得那样合适,我奉陪就是。”我说,“不过,初美的事你怎么办呢?进修之后要出国工作,几年也回不来吧?她可如何是好?”

“那是初美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把脚搭在茶几上喝着啤酒,打了个哈欠。

“就是说,我没有同任何人结婚的念头。这点对初美也说得明明白白。所以嘛,初美如果想同某人结婚也是可以的,我不干涉;要是不结婚而想等着我,那她就等。就这个意思。”

“呃——”我不由得佩服起来。

“你认为我不近人情吧?”

“是啊。”

“社会这东西,从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这不能怪我,本来就是这样。我可是一次都没有骗过初美。在这个意义上,我这人是可谓不近人情,我早已告诉她,如果不愿意,那就各奔东西。”

喝罢啤酒,永泽叼上一支烟,点燃火。

“你对人生没有产生过恐怖感?”我问。

“我说,我并不那么傻。”永泽说,“固然,有时也对人生怀有恐怖感,这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我并不将它作为前提条件来加以承认。我要百分之百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达到极限绝不罢休。想拿的就拿,不想拿的就不拿,就这样生存下去。不行的话,到不行的时候再另行考虑。反过来想,不公平的社会同时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社会。”

“这话像是有些我行我素的味道。”我说。

“不过,我并不是仰脸望天静等苹果掉进嘴里,我在尽我的一切努力,在付出比你大十倍的努力。”

“恐怕是的。”我承认。

“所以,有时我环顾世人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家伙为什么不知道努力呢?不努力何必还牢骚满腹呢?”

我惊讶地看着永泽的脸:“在我的印象中,世上的人也都在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地忙个没完,莫不是我看错了?”

“那不是努力,只是劳动。”永泽断然说道,“我所说的努力与这截然不同。所谓努力,指的是主动而有目的的活动。”

“举例说,就是在职业确定之后其他人无不只顾庆幸的时间里开始学习西班牙语——是这样的吧?”

“正是这样。我要在春天到来之前完全掌握西班牙语。英语、德语和法语早已会了,意大利语也基本可以。如果不努力,这些能得到吗?”

他吸着烟,我则想起绿子的父亲。我想绿子的父亲恐怕从来就未曾想过要开始学什么西班牙语,恐怕根本就未曾考虑过努力和劳动的区别在哪里。他恐怕太忙了,忙得来不及考虑这样的事情。工作本身就忙,又得跑去福岛领回离家出走的女儿。

“吃饭的事,这个星期六如何?”永泽问道。

“可以。”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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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泽选的饭店位于麻布后面,是一家安静而高雅的法国风味餐馆,永泽道出姓名后,我们被领到里面的单间。房间不大,墙上挂有十五六幅版画。等初美的时间里,我们边喝美味的葡萄酒边谈论康拉德的小说。永泽身穿显然相当高级的灰色西装,我穿的则是普通的海军蓝便上装。

过了十五分钟,初美赶来了,妆化得相当精心,一对金耳环,一身漂亮的深蓝色连衣裙,脚上一双式样别致的红色船形皮鞋。我夸她连衣裙的颜色好,她教给我说是“midnight blue”[1]。

“好气派的地方。”初美说。

“父亲每次来东京都在这里吃饭,还领我来过一次。其实我不大喜欢这种过分考究的吃法。”永泽说。

“瞧你,偶尔吃一次也不坏嘛。是吧,渡边君?”初美说道。

“嗯。只要不用自己掏腰包。”

“老头子差不多每次都带女的一块儿来。”永泽说,“他在东京有女-人。”

“真的?”初美问。

少顷,侍者走来,我们要了菜,先点了冷盘和汤,主菜永泽点了烤鸭,我和初美点了鲈鱼。菜上得非常之慢,我们边喝葡萄酒边聊天。永泽首先讲起外务省考试的事。他说应试者几乎全是扔进无底泥潭也不足惜的废物,不过其中也有几个正路货。我问那比率同社会上的相比孰高孰低。

“一样,还用说。”永泽一副毋庸置疑的神色,“这种比率,哪里都一样,一成不变。”

葡萄酒喝完,永泽又要了一瓶,另外为自己要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接着,初美谈起准备介绍给我的女孩子。这是初美同我之间永恒的话题。她很想把“课外活动小组一个极其可爱的低年级女孩”介绍给我,而我总是躲闪惟恐不及。

“确实是个好孩子,人又漂亮。下回领来谈一次,保准你一见钟情。”

“不行不行。”我说,“同你那所大学的女孩子交往,我是太穷困潦倒了。囊空如洗,如何谈得拢。”

“哎哟,没那事儿。那女孩淡泊得很,根本不会介意。”

“那就见一次算了,渡边。”永泽说,“又不是非干不可。”

“那自然。动手动脚还得了,人家可是黄花闺女。”

“像你以前一样。”

“嗯,像我以前一样。”初美莞尔一笑,“不过,渡边君,穷也罢富也罢,跟这没什么关系。确实,班里有好几个神气活现的阔女孩,其余像我们都不过普普通通,午间在学生食堂吃二百五十元的套餐……”

“我说初美,”我插嘴道,“我那学校食堂的套餐,分A、B、C三等,A一百二十元,B一百元,C八十元。我偶然吃一次A,大家还没好眼色瞅我。C都吃不起的家伙,就只好吃六十元的中国汤面。这么一所学校,你说能谈得来?”

初美大笑起来:“太便宜了,我去吃一次怎么样。不过,渡边君,你人不错,肯定能和她情投意合。她也未见得就不喜欢一百二十元的套餐。”

“不至于吧。”我笑道,“其实哪个人也谈不上喜欢,都是迫不得已的。”

“别用那种眼光看待我们,渡边君。就算是一所花枝招展的千金学校,认真对待人生对待生活的女孩也还是不在少数。别以为每个女孩都愿意同开赛车的小伙子交往。”

“这我当然明白。”我说。

“渡边有喜欢的女孩。”永泽开口道,“可这小子就是只字不提,嘴巴牢得很。简直是个谜。”

“真的?”初美问我。

“是真的,不过谜倒谈不上。只是事情非常复杂,很难三言两语说清。”

“莫非是见不得人的恋爱?嗯,让我参谋参谋好么?”

我端起酒杯,掩饰过去。

“如何,我说他嘴巴牢嘛。”永泽边喝第三杯威士忌边说,“这家伙一旦决定不说,就绝对守口如瓶。”

“遗憾呐。”初美把熏鱼切成小块,用叉子送进嘴里,“要是那女孩和你处得顺利,我们原本可以来个双重约会的。”

“喝醉了还能相互交换。”永泽说。

“别说怪话。”

“怪什么,渡边喜欢你的嘛。”

“那和这是两回事。”初美声音沉静地说,“他不是那类人,对自己的东西十分珍惜,这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才想给他介绍女孩子。”

“我同渡边可是玩过一次换女孩游戏的哟,以前。喂,不错吧?”永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喝干威士忌,叫再上一杯。初美放下刀叉,用餐巾轻轻擦下嘴,然后看着我的脸问:

“渡边君,你真做那种事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没有做声。

“你就交待嘛,那有什么。”永泽说。

我意识到情况不妙。一喝起酒,永泽往往变得居心不良。况且,今晚他那居心不良并非对我,而是针对初美的。这点显而易见,作为我就更加居中为难了。

“我很想听听,怕是有趣得很。”初美对我说。

“喝醉的关系。”我答道。

“没什么,不必顾虑,又不是要责备你。我只是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在涩谷一家酒吧同永泽君喝酒的时候,和两个搭伴来的女孩子混熟了,两人都在一所短期大学念书。对方也挺有意的,后来一起进到附近一家旅馆。开的房间我同永泽君是隔壁,结果半夜时他来敲我的门,说‘喂,渡边,换女孩喽’,我就去他那里,他到我这来。”

“女孩也没生气?”

“她俩也都醉醺醺的。再说怎么都无所谓,即使作为她们。”

“那么做也是有那么做的原因的。”永泽说。

“什么原因?”

“那对女孩,实在天地之差。一个如花似玉,一个简直奇丑无比,我觉得这有失公道。就是说,我要的是漂亮的,对不住渡边,所以才交换一下。对吧,渡边?”

“啊,是的。”我说。

“不过说实话,我倒蛮喜欢那个不漂亮的。说话风趣,性格也好。我和她完事后,躺在床-上谈得相当开心。正说着,永泽说要交换。我问她同意不同意,她说也罢,要是你愿意的话。”她大概以为我很想那漂亮的女孩。

“开心?”初美问我。

“交换的事?”

“反正那一切。”

“也不怎么开心。”我说无非干罢了。那样跟女孩睡觉,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开心的。”

“那又何苦?”

“是我拉他去的。”永泽说。

“我问的是渡边君。”初美斩钉截铁,“何苦做那种事?”

“有时候非常想同女孩子睡觉。”我回答。

“既然有意中人,那么不能同她想想办法?”初美沉吟一下说。

“这里边很复杂。”

初美叹息一声。

这时门开了,侍者端菜进来。永泽面前摆的是烤鸭,我和初美面前各放上一盘鲈鱼,盘里盛有加热过的蔬菜,上面淋有调味汁。侍者退下后,又只剩下我们三人。永泽用刀切开烤鸭,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喝口威士忌,我尝了尝菠菜,初美则没有动手。

“渡边君,具体缘由我倒不清楚,不过我想那种事不适合你做,你做不合适,是不是?”初美说着,把手放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

“是啊,”我说,“我也常那样想。”

“那为什么不改呢?”

“有的时候需要得到温暖。”我老实回答,“如果没有体温那样的温暖,有时就寂寞得受不了。”

“总之我想就是这样,”永泽插嘴道,“渡边虽说有他喜欢的女孩,但由于某种缘故干不了,所以只好在别人身上发泄性欲。这又有什么不好,情理上也说得通嘛!总之不能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停地手--yin-吧?”

“不过,如果你真心喜欢她,还是可以忍耐的吧,渡边君?”

“或许。”说着,我叉起一块淋有奶油柠檬酱的鲈鱼肉,放进嘴里。

“你无法理解男人性欲那种东西。”永泽对初美说,“举例说吧,我和你相处了三年,在这期间我同不少-女-人睡过觉。但对那些女-人,我却什么都不记得。既不知道姓名,又不记得长相。而且和任何人都只睡一次,见面,干,分手,如此而已。这有什么不妥?”

“我不能忍受的是你那种傲慢态度。”初美平静地说,“问题不在于你同女-人睡不睡觉。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计较过你的拈花惹草,是吧?”

“也不是你所说的拈花惹草,仅仅是一种游戏,谁也不受伤害。”永泽说。

“我受伤害。”初美说,“为什么光有我还不够?”

永泽摇晃着威士忌酒杯,默然良久:“并非不够,这完全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我体-内有一种类似饥-渴的感觉,总在寻求那种东西。如果你因此而受到伤害,我觉得很抱歉。决不是什么光有你不够。我这个人只能在渴望下生活,不那样不成其为我,有什么办法呢!”

初美总算拿起刀叉,开始吃鲈鱼:“只是,你至少不该把渡边君拉进去。”

“我和渡边有相似的地方。”永泽说,“他和我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人,只不过在傲慢不傲慢上有所差别。自己想什么、自己感受什么、自己如何行动——除此之外对别的没有兴趣,所以才能把自己同别人分开来考虑。我喜欢渡边也无非喜欢他这一点。只是他这小子还没有清楚地认识这点,以致感到迷惘和痛苦。”

“不迷惘和痛苦的人哪里能找得到!”初美说,“或者说你从来没有迷惘和痛苦过?”

“我当然也迷惘也痛苦,只是可以通过训练来减轻。就拿老鼠来说,如果让它触电的话,它也要设法使自己少受损害。”

“可老鼠并不恋爱。”

“老鼠并不恋爱。”永泽重复一句,然后看了看我,“好!听一段音乐如何?管弦乐加两把竖琴……”

“别当玩笑,我可是认真的!”

“现在正吃饭,”永泽说,“再说渡边又在,认真的话还是另找机会再说才合礼节,我想。”

“我离开吧?”我说。

“在这里,就在这里好了。”初美劝阻道。

“好容易来一趟,点心还没吃咧!”永泽说。

“我倒无所谓。”

我把鲈鱼吃得一干二净,初美剩了一半。永泽那份烤鸭早已吃光,在继续喝威士忌。

“鲈鱼真够味道。”我开口道。但谁也没搭腔,如同小石子掉进了无底洞。

盘子撤去后,端来柠檬汁和蒸馏咖啡。永泽每样都浅尝辄止,随即吸起烟来。初美则根本没动柠檬汁,我不由庆幸,一口气把柠檬汁喝光,接着啜咖啡。初美望着自己并放在桌面上的双手。那手同她身上所有的东西一样,显得非常高贵,楚楚动人。我想起直子和玲子——她俩现在做什么呢?想必直子躺在沙发上看书,玲子用吉他弹《挪威的森林》吧。我油然腾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恨不能马上返回那小小的房间。我在这里到底干的是什么?

“我同渡边的相近之处,就在于不希望别人理解自己。”永泽说,“这点与其他人不同,那些家伙无不蝇营狗苟地设法让周围人理解自己。但我不那样,渡边也不那样,而觉得不被人理解也无关紧要。自己是自己,别人归别人。”

“是吗?”初美问我。

“难说。”我答道,“我不是那样的强者,也并不认为不被任何人理解也无所谓,希望相互理解的对象也是有的。只不过对除此以外的人,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即使不被理解也无可奈何,这是不可强求的事。因此,我并不是像永泽君说的那样,以为人家不理解也无关紧要。”

“我说的也差不多是同一意思。”永泽拿起咖啡勺说,“真的是同一回事,不过是晚一点的早饭和早一点的午饭之间的区别罢了。吃的东西一样,吃的时间相同,不同的仅仅是名称。”

“永泽,你认为不被我理解也可以?”初美问。

“你好像还没最后明白,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并非某人希望对方理解所使然。”

“那么说,我希望某人理解自己莫非错了不成?譬如希望你?”

“不不,那并不是什么错。”永泽回答,“正人君子称之为爱,假如你想理解我的话。我的人生观和别人的相当不同。”

“就是说不爱我?”

“所以你要对我的人生观……”

“人生观,人生观,管什么人生观不人生观!”初美发起火来。她的发火,前前后后我只见过这一次。

永泽按一下桌旁电铃,侍者拿来账单,永泽取出信用卡送过去。

“今天对不起,渡边。”他说,“我送送初美,你一个人回去吧。”

“没关系的,我。美美吃了一顿。”我说。但两人对此都没再接话。

侍者把信用卡拿来,永泽确认一下款额,用圆珠笔签了名。然后,我们离席出店,永泽走到路中准备叫一辆出租车,初美制止道:

“谢谢。但今天再也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你就不必送了。多谢招待。”

“随便。”永泽说。

“让渡边君送我一段。”

“随便。”永泽道,“不过渡边君也差不多,和我。亲切热情倒是不假,但就是不能打心眼里爱上某个人,而总是有个地方保持清醒,并且有一种饥-渴感,如此而已——这我看得明白。”

我叫住一辆出租车,让初美先上去。

“反正送送就是。”我对永泽说。

“对不起。”他道了声歉,但脑袋里却似乎已开始思考全然不相干的事。

“去哪里?回惠比寺?”我问初美,因为她的公寓在那里。

初美摇摇头。

“那么,找地方喝一杯?”

“嗯。”她点头道。

“涩谷。”我告诉司机。

初美拱手闭目,倚靠在车座的角落里。随着车身的晃动,小小的金耳环不时闪闪烁烁。她那深蓝色的连衣裙,简直就像比照车座角落那片黑暗做成的一样。涂着淡淡颜色的形状娇美的嘴唇不时陡然一动,仿佛独自欲言又止。目睹她这副风度情态,我似乎明白了永泽所以选择她作为特别对象的缘由。比初美漂亮的女-子不知会有多少,永泽不知会搞到多少那样的女-子,但初美这位女性身上却有一种强烈打动人心的力量,而那绝非是足以撼倒对方的巨大力量。她所发出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力,然而却能引起对方心灵的共振。车到涩谷之前,我一直注视着她,一直在思索她在我心中激起的这种感情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直到最后也未能明了。

当我恍然领悟到其为何物的时候,已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为采访一位画家来到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傍晚,我走进附近一家意大利比萨饼店,一边喝啤酒嚼比萨饼,一边眺望美丽的夕阳。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彤彤一片。我的手、盘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东西,无不被染成了红色,而且红得非常鲜艳,俨然被特殊的果汁从上方直淋下来似的。就在这种气势夺人的暮色当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这时才领悟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记不起了。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当我恍然大悟时,一时悲怆之极,几欲涕零。她的确、的的确确是位特殊的女性,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然而,无论永泽还是我都未能使她幸免。当初美她——如同我的许多熟人那样——来到人生的某一阶梯的时候,就像突然想起似的自行中断了生命。她在永泽去德国两年后和一个男子结了婚,又过了两年便用剃刀割断了手腕动脉。

向我告知她的死的自然是永泽。他从波恩给我写来信,信上说:“由于初美的死,某种东西消失了,这委实是令人不胜悲哀和难受的事,甚至对我来说。”我把这封信撕得粉碎,此后再未给他写过信。


我们走进小酒吧,各自喝了几杯。我也罢,初美也罢,几乎都没开口。两人就像处于倦怠期的夫妻,默默对饮,嚼着花生米。这工夫里,店里人多起来,我们便准备离开,出去稍事散步。初美说要自己付款,我说是我邀的,抢先付了。

走到外边,晚间的空气彻骨生寒。初美披上一件灰色羊毛衫,仍旧一声不响地在我身旁走着。也没有什么目的地,我只是双手插进裤袋,在这夜晚的街头缓缓移动脚步。我不由想道:这简直同直子并行时一模一样。

“渡边君,知道这一带可有打桌球的地方?”初美突如其来地说。

“桌球?”我吃了一惊,“你会打桌球?”

“嗯,还相当不错哩。你怎么样?”

“四个球的,打是能打,就是打不大好。”

“那就去吧。”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间桌球室,走了进去。这是一家位于胡同尽头的小店。初美一身漂亮的连衣裙,我则是海军蓝便上装和便式领带——我俩的这副打扮在桌球室里极为显眼,初美却不甚在意,挑了支球杆,握住中间,用擦粉“嚷嚷”擦了几下杆头,随即从挎包里取出发卡,别在额旁,以免头发影响击球。

我们玩了两局四个球的。初美果然如她自己说的,球技相当娴熟。我因为缠着厚厚的绷带,击球总有些不够灵便,结果两局都她赢了。

“打得不错嘛!”我甘拜下风。

“人不可貌相,是吧?”初美一边认真测算球的位置,一边嫣然笑道。

“到底是在哪里练出来的?”

“我爷爷从前专门喜欢玩这个,自家就有球台。小时候每次去那里,都和哥哥两人捅来捅去。稍大一些后,爷爷就教给正规的击球方法。是个好人呐,又时髦又潇洒,已经死了。他最得意的,就是说自己过去在纽约见过迪亚娜•达宾。”

她接连臝了三回,第四回输了。我好不容易捞回一回,但随后便打歪了几个很容易打的球。

“都怪绷带。”初美安慰道。

“好久没打的关系,两年零五个月没打了。”

“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一个朋友就是和我打桌球那天夜里死的,所以记得很确切。”

“那以后就不再打了?”

“不,倒也不全是为这个,”我沉吟一下答道,“只是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就失去了打桌球的机会——就这么回事。”

“朋友怎么死的?”

“交通事故。”

她又击了几球。她察看球路时的眼神分外专注,击球时的用力也均匀无误。她把梳理得恰到好处的秀发一转挽到脑后,光亮亮地闪出金耳环,一双船形鞋准确地站定位置,修长的纤纤玉指按住球台台面,而后将球一击而出——看她这副神情举止,令人觉得在这不无脏污之感的桌球室里,惟独她所在的位置俨然成了华贵的社交场所的一角。和她单独在一起还是初次,但对我来说实在是难得的可贵的享受。只消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一级阶梯。三局结束的时候——当然她是三连胜——我手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我们便到此为止。

“原谅我,本不该拉你打什么桌球。”初美十分歉然。

“没关系,不是大不了的伤,再说又开心得很。”

临走时,一位桌球室主人模样的瘦瘦的中年妇女对初美说:“小姐,训练有素啊!”初美妩媚地一笑,道了声“谢谢”,随即付了账。

“痛吗?”出门后初美问道。

“不怎么痛的。”我说。

“伤口裂开了吧?”

“不要紧。或许。”

“肯定的。到我那儿去,看看伤口,给你换条绷带。”初美说,“我那里绷带和消毒药都是现成的,不远就是。”

我说不怕,用不着那么担心,但她坚持说一定要看看伤口裂开没有。

“或者说讨厌和我在一起?恨不得马上返回自己宿舍不成?”初美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哪里。”

“那就别客气,去一趟就是。走路很快就到。”

从涩谷到惠比寺初美住的公寓,走路花了十五分钟。公寓算不上豪华,但也相当气派,既有小型楼厅,又有电梯。一进门那个房间有张餐桌,初美叫我在桌旁坐下,她去隔壁换衣服,出来时,身穿一件有“普林斯顿大学城”字样的带风帽的上衣和一条棉布裤,金耳环也不见了。不知她从哪里拿出一个急救箱,放在桌上,解开绷带,确认伤口并未裂开后,大致消了消毒,用新绷带重新缠好。这一切做得非常利落。

“你怎么无论什么事都做得这么漂亮呢?”我问。

“以前在志愿服务队里做过,学过护士工作,就记住了。”初美说。

缠完绷带,她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她喝了半罐,我喝了一罐半。接着,初美拿出课余活动小组里低年级女生的照片让我看,果真有几个蛮可爱。

“要是想交女朋友,随时到我这儿来,我马上介绍。”

“遵命。”

“不过渡边君,在你眼里我怕像个老媒婆吧?乖乖告诉我。”

“有点儿。”我笑着老实回答。初美也笑了,她是个非常适合脸上挂笑容的人。

“渡边君,你是怎么看的,我和永泽的关系?”

“怎么看?指什么?”

“我该怎么办呢,往后?”

“我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吧。”我边喝冰凉冰凉的啤酒边说。

“可以的,尽管说,怎么想怎么说。”

“假如我是你,就和他各奔东西,找一个头脑更为地道的人去幸福地生活。无论怎么善意地看,和那个人相处都不能有幸福可言。自己幸福也罢,使别人幸福也罢,他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和他在一起,神经非出问题不可。依我看,你和他交往三年之久已经是一种奇迹。诚然,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这人风趣,长处很多,本事大,又坚强,我这样的角色根本望尘莫及。问题是,他考虑事物的方式和生活态度不够地道。同他交谈起来,时常觉得我总在同一地方来回兜圈子。他以同一程序不断勇往直前,而我却总是原地徘徊,并且空虚得很。一句话,就是人生观本身不同。我说的你明白吗?”

“一清二楚。”说罢,初美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再说,他进了外务省,在国内进修一年,之后就要出国吧?你怎么办?一直等待下去?那个人,根本就没心思同谁结婚。”

“这我也清楚。”

“那好,我再没有什么该说的了。”

“唔。”

我往杯里倒进啤酒,慢慢喝着。

“刚才同你打桌球时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说,“就是,我无兄无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因此从未感到过寂寞或希望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心满意足。但刚才同你打桌球的时候,我猛然想到如果有你这样一位姐姐该有多好——一位又时髦又高雅、适合穿深蓝色连衣裙和戴金耳环、会打桌球的姐姐。”

初美满脸欣喜的笑容,看着我说:“至少这一年来我所听到的各种话里,你刚才这句最让我高兴,真的。”

“所以,作为我也但愿你获得幸福。”我脸上有点发热地说,“不过也真是不可思议,你看起来同任何人都能处得快乐,为什么偏偏看上永泽那样的人了呢?”

“大概是命中注定吧,我自己也不知所以然。要是让永泽来说,恐怕就成了我的责任,与他毫不相干。”

“想必是。”我表示赞同。

“可是渡边君,我并不是脑袋好使的女-人,总的说来,有些迂腐和古板。什么人生观啦责任啦,什么都无所谓。结了婚,每晚给心上人抱在怀-里,生儿育女,就足够了,别无他求。我所追求的只是这个。”

“他所追求的却截然不同。”

“但人是会变的,对不?”

“你是说,到社会上几经风雨,几遭挫折,然后成熟起来?”

“嗯。加上长时间同我天南地北,说不定对我的感情也因而发生变化,是吧?”

“那是就普通人而言。”我说,“若是普通人,或许会那样。但那个人另当别论。那个人的意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坚强,而且每天每日都在不断加强,越是遭受打击越是自强不息。他甚至宁肯生吞蛞蝓也不在人前认输。对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不过渡边君,现在的我惟有等待而已。”初美在桌面上支颐说道。

“喜欢永泽喜欢到那个程度?”

“喜欢。”她当即回答。

“也罢也罢。”我叹息一声,喝干杯底的啤洒。“能如此执着地爱上一个人,这本身恐怕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不过是迂腐古板罢了。”初美说,“再喝点啤酒?”

“不,可以了,该回去了。又包扎又招待,谢谢了!”

我立起身,在门口穿鞋。这当儿电话铃响了,初美看看我看看电话,又看看我。我道声“晚安”,开门走出。门悄然合上时,我瞥见初美正拿起听筒——那是我见到她的最后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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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已经十一点半了。我径直去永泽房间敲门,敲了十多下,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晚间永泽以去亲戚家为由,每次都被允许在外面过夜。

我折回自己房间,解下领带,把上衣裤子挂在衣架上,换上睡-衣,刷牙漱口。随即想起:得得,明天又是星期日。我觉得简直就像每隔四天就来一个星期日。再过两个星期日,我将满二十岁。我歪倒在床-上,望着墙上的挂历,不觉黯然神伤。


星期日上午,我仍像以往那样伏在桌上给直子写信。我写了封长信,边写边用大杯子喝咖啡,听迈尔斯•戴维斯的唱片。窗外细雨霏霏,室内如同水族馆似的凉意侵人。刚从衣箱里掏出的厚毛衣还残留着樟脑丸气味。窗玻璃上方,一只圆鼓鼓的苍蝇停在那里纹丝不动。由于无风,太阳旗俨然元老院议员长袍的下摆,垂头丧气地裹在旗杆上一动不动。一条有气无力的褐毛瘦狗不知从哪里跑进院子,围着花坛团团转,粗声大气地逐个嗅花瓣。狗为什么在雨天里非要来回嗅着花瓣气味不可呢?我全然捉摸不透。

我伏案疾书。握笔的右手一作痛,便茫然地打量院里的这番光景。

我首先写了在唱片店打工时把手割了一道深口,写了我同永泽、初美三人祝贺永泽通过外交官考试的情形,告诉直子那是怎样一家饭店,点的什么样的菜,还告诉她尽管菜肴非比一般,但席间气氛却有些尴尬等等。

写到同初美去桌球室时,我想起了木月,一时有些踌躇,但终归还是写了,我觉得是应该写的。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木月死的那天他击最后一个球的情景。那其实是个需要相当冲击力的难球,我以为他不至于一举成功。然而大概是一种巧合吧,那一击居然百分之百的准确无误,白球与红球在绿色的台面上悄无声息地轻轻撞合,结果成了他得的最后一分。那动人的一击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仍历历在目。那以后的近两年半时间里,我未曾打过桌球。

但是,在同初美打桌球的那个晚间,直到第一局打完也一点没有想起木月。对我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自从木月死后,我一直以为每逢打桌球必然想起他,不料直到打完第一局在店内自动售货机买百事可乐前,我都全然未能想起。至于为什么在那里才想起木月,是由于我和他常去的那家桌球室也有同样一台百事可乐自动售货机,我们常常用买可乐的钱来打赌玩。

打桌球时居然未想起木月,这使我感到似乎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当时我觉得自己巳将他彻底忘在脑后,然而夜里返回宿舍,我开始这样想道: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半,而他依然十七岁。但这并不意味他在我的记忆中已渐趋淡薄,他的死带来的东西依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有的反而比当时还要鲜明。我即将满二十岁,我同木月在十六岁和十七岁那两年里所共有的东西的某部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怎样长吁短叹,都已无法挽回——我无法表达得更为确切,但我觉得对于我的感受、我想要表达的,你是会充分理解的,而且能理解此事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

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仔细地思考你的问题。今天在下雨,下雨的星期天多少使我有些惶惶然。因为下雨不能洗衣服,自然也不能熨衣服。既不能散步,又不能在天台上东倒西歪。只好坐在桌前,一边用自动反复唱机周而复始地听《温柔的蓝》,一边百无聊赖地观望院子的雨中景致。以前我也写过,星期天我是不上发条的,因此信也就写得很长很长。不再写了,这就去食堂吃午饭。再见。

[1] Midnight blue:英语,深黑色、深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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