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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正当马克·阿克瑟里亚走在通往库拉第丁层的木制楼梯上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用很低的语调冲着他喊道,“安静点,客人还在睡觉!”

他继续他的步子,根本不想放轻下脚的力道,他上边的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我告诉过你不要吵了。你没有听见吗?客人们还在睡觉!”

马克抬起眼皮,看谁在以那样的方式训斥他,他看到一个仆人正把头凑到栏杆这边,看是谁打破了安静。但是当认出是血的管家后,那个仆人惧怕极了,用手打起自己的嘴巴来。

马克·阿克瑟里亚继续上楼,他到达楼梯的顶端时,一言不发地从那个被吓坏r的人身边经过,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

阿克瑟里亚是王子的大堂兄,他在城堡里被抚养长大,自小就承担着责任和义务——他得干预所有与流血有关的事务,因此被称做血的管家。其他的仆人(他们中大多数当然也是王子的堂兄弟,哪怕是远亲)惧怕血的管家,如同惧怕王子本人一样。他们惊异地盯着那个勉强逃过一劫的同伴,怨恨地回忆起在其他的场合,即使一点小错误都会让他们没有好果子吃。但是这血的管家,尽管昨天晚上很荣幸地跟那些尊贵的客人共用了一顿奢华的晚餐,今天早上他仍然心烦意乱。他的脸色灰白,显然是不舒服。他没看他们任何人一眼,推开起居室旁一个大房间的门,走了进去。房间里很冷一缕光从没上漆的窗框里嵌着的高而狭窄的窗玻璃透进来,对他来说,这是一束罪恶之光。他走近窗户,看着外面静止不动的云彩。四月快要到了,但是天空还是二月的模样。想到这一点,他产生了一丝特别的恼怒,似乎老天是故意对他不公平似的。

他盯着窗户外面的场景,似乎想用那非常惹人讨厌的灰色的光折磨它们,他忘记了充满谨慎的脚步,充满“嘘!安静!”的走廊,他也忘记了昨天晚上到达的客人,正是他们引起了他内心中莫名的不安。

昨夜的晚餐令人烦恼。他一点食欲都没有。胃里不舒服,空空的,他强迫自己吃东西,每吃一口却觉得胃里更空。

马克·阿克瑟里亚把目光从窗户那里移开,在图书馆巨大的橡木书架上搜寻了一会儿架子上的大多数书都是用拉丁文和古阿尔巴尼亚文写成的古老的宗教著作。在旁边的一个架子上,一本挨着一本地,摆放着现今的出版物,都是直接或间接与卡努法典和欧罗什的库拉有关的。有些书是专门针一对这些事物的,还有一些包括摘录、论文、专题和诗歌的杂志。

如果说马克·阿克瑟里亚的主要工作是管理血税事务,那么他还掌管着城堡的资料档案。不同的文件被存放在书架的下半部分,为保护起见围上了铁片,而且上了锁。这些文献里有契约书,秘密条约,与外国领事的往来信件,与阿尔巴尼亚一连几任政府的合约——与第一共和国、第二共和国和君主政体的,与外国占领势力的合约——与土耳其、塞-尔维亚、奥地利的。这里有用外国文字写成的文件,但大多数都是用古阿尔巴尼亚文写的。一把大锁(它的钥匙总是由马克带着,挂在他的脖子上)在两道门之间闪着黄色的光。

马克·阿克瑟里亚朝书架迈进一步,用手半爱抚、半生气地划过那些书本和杂志。他会读写,但是并不能真正地充分理解它们说的关于欧罗什的内容。离库拉不远的修道院的一个僧侣一个月来这里一次,根据内容把这些邮寄来的书本和杂志编排分类。他把它们分为好的和坏的出版物:第一类是说欧罗什和卡努法典的好话的,第二种说的都是卡努法典的弊病,而且好与坏的比例总是在变化。通常好的出版物总是要多许多,但坏的的数量也不可忽视。时不时的,坏的的数量就会上升到和好的相当。

再一次,马克恼怒地用手掠过一排排的书,有两三本书掉了下来。据那个僧侣说,有一些关于高原的故事、戏剧和传奇的书,是对灵魂有益的,但是也有其他的,苦若毒药,因此无法理解土子怎么能够忍受看见它们在自己的书架上。如果由马克·阿克瑟里亚来决定,他早就把那些书给烧掉了。但是王子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他不仅没有把它们烧掉或扔得远远的,而且还时不时地翻阅它们。他是主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昨天晚饭后,王子领着他的客人们穿过毗邻大厅的那些房间,在来图书馆的途中他说,“有多少次他们为了欧罗什而争吵,但是欧罗什并没有因此而动摇,而且永远不会因此而动摇。”他不去巡视库拉的城垛,而更愿意翻阅书本和期刊,似乎在里面他不仅能发现进攻他的要塞-的秘密,而且能发现防御要塞-的秘密。“有多少政府都失败了,”王子继续说道,“有多少王国都被从地球表面清除了,可欧罗什始终屹立不倒。”

而那个家伙,那个作家(马克从一开始就没在乎过他,对他漂亮的妻子也不屑一顾),他居然倾下-身去读那些书本和杂志的标题,而且什么也没说。马克从餐桌上的那场谈话中已经明自,那个人自己就写过关于拉夫什的作品,但你不能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算是一半一半,一种混合体吧。但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子才邀请他和他妻子到城堡里来——来看看他的头脑中都储存了些什么,而且打算说服他接受王子本人的观点。

血的管家背靠在书架上,再一次看着窗外。至今为止他还是不信任这些客人。这不仅是因为打从他瞧见他们的第一眼、拎着他们的箱子上楼梯开始,他就对他们有种隐隐的嫌恶,更因为那种嫌恶来源于一种别样的感觉,一种在他心中唤起的对这些客人尤其是对这个女-人的惧怕。血的管家苦笑了。任何认识他的人都会吃惊,他,马克·阿克瑟里亚,一生中几乎不惧怕任何事物——即使是那些让勇敢者面容失色的事物——居然会为一个女-人的出现而感到害怕。然而,事实就是:她的确把他吓住了。从她的表情上,他立刻就明白她对在餐桌上说的某些事情心存怀疑。一些意见——非常严谨的——来自他的主人王子殿下(在他看来他一直就是法律的主宰)的意见,根本就用不着讨论,但一到她的眼前就分崩离析、消失殆尽了。这可能吗?有两二次,他问自己,然而立即又停止了盘间。不,这不可能。是我,是我在丧失理智,是我自己的头脑在犯迷糊。但是当他再次悄悄地打量那个女-人时,他确定她在怀疑。那些谈话融解在她眼中,失去了力量。在那此话语之后,是库拉的部分倒塌,然后是他的溃败。这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这也是他害怕的原因。各种特殊的客人都曾经住过王子的

客房,从教皇的特使到佐格王的亲信,甚至是那些被称做哲学家或学者的有胡子的男人们,但是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在他心中搅起这样一种感觉。

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工子殿下在昨天晚上比往常说了更多话的原因。任何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有时他开口只是欢迎他的客人,而同他们谈话的却是其他人。但是昨天晚上,让所有人惊讶的是,他打破了他的习惯。因为谁的到场?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女巫。像高原传说中的那样美丽,却是邪恶的。第一个错误就是允许那个女-人进人了男人的会客室,违背了所有的习俗。卡努法典知道让女-人进那个房间是被禁止的。但是更不幸的是,近来这种趋势却增长得如此强烈,你都可以感觉得到恶魔般的力量,即使在这儿,在欧罗什,在卡努法典的支柱下。

马克·阿克瑟里亚再一次感觉到了胃里那让人作呕的空虚。一种秘密的敌意加剧了那种不适感,它想自我报复,但是找不到恰当的出口,于是转向了内里,这让他痛苦不堪。他想呕吐。实际上,他已经注意了一段时间,一股病态的风已经从远方吹来,从很久以前就失去了活力的那些城市以及低地地区吹来,正企图站污和感染高地地区。那股风就是由拉夫什高原上出现的这些女-人搅起的,她们有着栗褐色或红棕色的头发,不知-羞-耻地搅起了生命中的贪婪和色欲;那些坐着装载着腐化堕落的马车摇晃而来的女-人,由那些只是在名义上被称为“男人”的男人们陪伴着。最糟糕的是,这些多变任性的尤物们却恰恰被带入了男人们的会议室——在欧罗什,这不啻于卡努法典的摇篮。不,那一切都不仅仅是偶然。什么东西正在枯萎,什么东西正在他周围清晰可见地腐烂掉,而这正是他要负责的家族世仇中杀戮数量减少的问题。昨夜,王子殿下曾经说过——充满仇恨地,斜脱着他说——“有些人很乐意看到我们祖先留下来的卡努法典的权威被削弱。”老天,他那样一种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马克·阿克瑟里亚得为那个事实负责?法典,尤其是关于家族世仇的部分,近来已经显示出弱化的迹象?他难道闻不到从那些-yin-乱的城市里散发出来的恶臭?的确,今年通过血税得来的收人是减少了,但他不是唯一负责人。这不像监管官是好收成的唯一负责人。如果天气不如人愿,那么王子就能看见庄稼长成什么样!但是年成还不错,王子就表扬了监管官。可血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它的削减原因是说不清楚的。他当然要承担其中的部分责任,但不是所有。好吧,如果他们给了他足够的权力,如果他们允许他以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然后,理所应当地,他们可以让他来负责血税事务。那么他就会知道该怎么处理。然而,虽然他的头衔让人惊恐,他的权力却是受限制的。那就是为什么家族世仇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处在危险中的原因。杀戮的数目年复一年地减少,今年的第一个季度简直是损失惨重。他已经感觉到了,而且几天前曾焦急地等待助手们为他去筹集资金。结果比他害怕的还要糟:筹来的钱还不到往年同期的百分之七十。每一年,不仅是掌管玉米地的监管官,王子的其他所有监管官—管牛群和牧场的、管借贷的,以及大多数管磨坊和矿藏(他们照管所有需要工具的行业,从织布业到锻造业)的监管官,都为金库增添了大笔的收人。至于他自己,首席监管官(其他监管官搜集来的收人都是从城堡的产业来的,而他的是从整个高原上征集来的),过去一度搜集来的钱相当于其他收人的总和,而现在他只挣得了那些钱数的一半。

那就是为什么王子在昨晚的餐桌上给他的脸色那么难看的缘故。那种表情似乎在说,你是血的管家,因此你应该是世仇和复仇行为的主要煽动者;你应该鼓励他们,搅动他们,当他们消沉和动摇的时候去鞭策他们。

但是你却做了相反的事。你不配你的头衔那就是那种表情的意思。哦,主啊,马克·阿克瑟里亚站在窗户旁哀叹着。他们为什么不让他独自待着?他的烦恼难道还不够多吗?

他试图把那些烦人的想法丢到一边去,于是弯下腰来,拉开那扇重重的门,从书架最下面的架子上拿出一本厚厚的包着皮面的分类账。这是《血之书》。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翻阅那些坚实的书页,页面是双栏,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进去,只是冷冷地跳过数以千计的姓名,那些名字的发音都大同小异,好像一片无际的海滩上的鹅卵石。这里有描述整个高原的世仇争斗的细节,家族或部族之间欠下的命债,双方关注的对于这些死亡的赔付,没能让人满意的报复之举——让那些世仇延续十年、二十年,有时是一百二十年,永无止境的债务和赔付,以及让一代又一代人兴奋的血橡树(男性线,或者说继承人线)、牛奶橡树(母系线),被血冲刷掉的血,某某杀了某某,一个杀了另一个,一个头换另一个,又有八个被杀了,十四个,八十个,总有血在流淌;一个人倒下,总有人跟上,永无止境。

那本书很古老,也许和城堡一样古老。它是完整的,当人们来请教的时候,它就被打开。那些请教者们被他们的家族或部族派来,他们本来已经和平地生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但是突然间——因为一种怀疑、一个看法、一个谣言,或者一场噩梦——觉得他们的宁静被动摇了。然后血的管家,马克·阿克瑟里亚,像他的几十位前任那样,就会翻开这本厚书,逐页逐卷地查找血橡树的分叉情况,最后在某个地方停住。“是的,你有要解决的血。在某年某月,你留下了这笔还没有付的血债。”在那样的情况下,血的管家的表情和腔调就是一种对于长期以来的遗忘的严厉谴责。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们的和平是一场骗局,不快乐的人啊!

但是那样的事很少发生。大多数时候,一个家族的成员们世代都记得每一桩失败了的以血还血。它们是家族里活的记忆,只有当长期而影响巨大的非常事件,比如自然灾害、战争、迁徙、瘟疫发生时,当死亡被贬值,遗失其庄严、其规则、其孤独,成为某种普遍的、熟悉的、日常的、不重要的东西时,这些记忆才会被遗忘。在这类阴沉浑浊的死亡的洪流中,会有复仇之债被遗忘了的事发生。但是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总有这本书在那儿,在欧罗什的库拉的锁和钥匙下。岁月会过去,家族会繁衍,生出新的根系,接下来会有一天,怀疑会升起,谣言或者说疯狂的梦会把一切再一次带到生活中。

马克·阿克瑟里亚继续翻阅着分类账。他的目光在世仇发生比较多的那些年份停留了一会儿,又再次停留在世仇发生比较少的那些年份。尽管他以前曾经见过那些记录,也把它们比较过很多次,现在浏览起来他仍然不是很能领会地摇了摇头。摇头立刻成了一种抱怨和威胁,似乎他是在秘密地痛骂过去了的时间。这里是1611年到1628年的,集中了整个17世纪中最大数目的杀戮。这里是1639年的,数目最低:整个高原才发生了七百二十二次谋杀。那一年非常可怕,有两桩叛乱,造成血流成河——但那是另一种血,不是卡努法典的血。接下来,一个接着一个地,从1640年1690年,这半个世纪里,年复一年的,血之流都是不充足的,缓滞的,稀少的。人们甚至会想家族世仇快要到尽头了。但是正当杀戮看起来要完全停止时,它们突然又以强烈之势卷土重来。1691年,这一年复仇的费用是上一年的两倍。在1693年这个数字涨到了三倍。在1694年达到四倍。法典遭遇了一场根本的转型。对谋杀中杀人者复仇的义务现在已经扩展到了他的整个家族。那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和接下来的世纪的最初一年浸透了鲜血。那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8世纪中叶,那段时期又是一段死亡的干旱期。然后是枯竭的1754年。然后是1799年。一个世纪后,有三年——1878年,1879年,1880年——是抵抗外国势力的革命或者说战争之年,家族世仇中杀戮的数字在下滑。在这些战争中洒下的鲜血与欧罗什的库拉,与卡努法典无关,这几年是杰克哈普(gjakhup,来自阿尔巴尼亚语gjak(血),以及hup(失去)。意思是,鲜血遗失的时候,一个人不用被迫参与到家族世仇中的时候——译注)年。

但是现今这一年的春天是最糟糕的。当他想起三月十七日的时候就几乎要颤-抖了。三月十七日,他自言自语道。如果那场杀戮没有发生在布雷泽夫托赫特,那一天就不会有任何流血的复仇。它会成为某种“第一天”——一个空白——在一个世纪以来,也许是在两个、三个、五个世纪以来,也许是从家族世仇诞生以来。现在,当他翻阅分类账的时候,他的手似乎在颤-抖。看啊,在三月十六日,有八桩谋杀;十八日有十一桩;十九日和二十日,每一天都有五桩;而十七日恰恰被遗漏掉了,没有一桩死亡事件。就在他想着那样一天可能会出现的时候,马克战栗了。想象那样一天可能已经出现了就让他害怕。如果那一天来自布雷泽夫托赫特的一个叫乔戈的人没有冒出来并且流了血的话,那种可怕的事可能真的会实现。是他拯救了那一天。因此,当他前天晚上来这儿交血税时,马克·阿克瑟里亚就以同情的、感激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以至于那个年轻人不得不以同样的目光回视。

最终,马克把分类账放到了书架底部隔层的最高一层架子上。第十次了,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当代的书籍和杂志。那个负责这些资料的人把这些著作按顺序放好后,有时会把卡努法典的敌人的作品中的一小段读给马克听。马克很吃惊而且非常愤怒,法典的段落甚至欧罗什的库拉居然几近公开地被攻击。嗯,把剩下的也读给我听,马克嘟嚷道,打断了那个人。他越烧越旺的愤怒不仅来自于那些写了这些恐怖读物的人们,以及这些无耻的事情,更来自于城市里和平原上的所有人,以及城市和低地地区自身,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所有平原地带。

有时,他的好奇心促使他连续听上几个小时,比如一本杂志发起了一场讨论,讨论的问题是法典和它严苛的规定是有助于煽动家族世仇还是会阻碍这种争斗。某些作者坚持说,卡努法典中大量基本的条款——比如有一条说“鲜血永远不会遗失,而且只有以血赎血”——是对家族世仇的公开煽动,因此是野蛮的。在另一方面,一些人写道,那些条款——虽然表面残忍——实际却是真正人性化的,因为这复仇的法律自身就倾向于通过警告人们而劝阻某次可能的谋杀,比如它说,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血喷溅,就不要让他人的血流淌。

马克可以忍受那种文章,但还有其他类型的文章让他疯狂。其中一篇文章——完全是罪恶的——让王子好几夜都睡不着觉,而且甚至还附着统计数字——四个月前就在其中一本该死的杂志上匿名发表了。表格的标题为“过去四年欧罗什的城堡征收的血税”,其中的数字惊人的准确。它们被拿来与其他来源的进账做对比:那些从玉米、牲畜、土地售卖、高利贷上得来的进账—然后从那些数字中得出了冷冰冰的结论。其中一条结论是,据称,普遍的衰退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这同样反映在作为贝萨的卡努法典的这些主旨、家族世仇和客人的地位的衰弱上,以上这些一度曾经是阿尔巴尼亚人生活中的崇高和伟大的因素,却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了性质,逐渐地变成了一部野蛮的机器,最终简化至——根据这篇文章的作者的观点——被一个资本主义企业为了追逐利益而运作着。

那篇文章的作者还用了许多马克理解不了的外国的表达法,那个负责图书馆的僧侣曾经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举例来说,是这些术语:“血工业”、“血买卖”、“家族世仇的机制”。至于题目,是恐怖的“家族世仇学”。

很自然地,王子通过他在地拉那的代理人,已经成功地将那本杂志取缔了。但是尽管他费了许多工夫,还是不知道作者的名字。对那本杂志的取缔并没有让马克·阿克瑟里亚平静。那样的东西会再一次被重写,或者更糟糕的,从此被人们不断地咀嚼思考,这让他感到恐惧。

墙上的大钟敲了七下。他再一次走近了窗户,站定,目光盯着高峰的方向,他感觉到脑子里因为想得太多而变得空空如也。但是,像往常那样,那种空虚是暂时的。慢慢地,他的脑子里又被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填满了。那些东西与其说是清晰的想法,不如说是一团雾水。一些烦人的、数目巨大的、没有完结的事。一件事刚刚开始显露,另一件事马上把它盖住。马克觉得他脑子里的这种状况可能会持续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

面对高原之谜,他的脑子被如此冻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高原!世界上只有那个部分是唯一容许的、正常的而且合情合理的。而世界上的其他部分,“就在那儿”,都是地球上泥泞潮--湿--的窟窿,散发出污秽的蒸汽和堕落的空气。

他麻木地看着窗户,像过去经常做的那样,试图通过思考拉夫什所有无尽的膨胀来理清他的思路。拉夫什的膨胀从阿尔巴尼亚的心脏开始,延伸到这个国家的边界之外。整个高原(他征收的血税是从这个高原的各个地方而来的,他和高原的联系正在于此)却是一个谜。掌管玉米和葡萄园的监管官,以及掌管矿藏的监管官——他们有一个容易对付的差事:坏掉的玉米或葡萄仅仅靠目测便可以发现,矿藏也是,而分到他名下的那个领域却是完全看不见的。偶尔,他想他刚开始穿透了那层神秘,要在他的想象中控制它以至于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它时,它却从他那里逃脱-了。然后他又开始思考死亡的领域,徒劳地试图发现它们肥沃或贫瘠的秘密。但是它们的干涸是一种不同的类型,经常是在--湿--润的天气里或者冬天出现,这就更加可怕了。

马克·阿克瑟里亚叹了口气。他凝视着地平线,试图想象拉夫什无垠的空间。高原上有着丰富的河流、深深的溪谷、白雪、牧场、村庄、教堂,但是这些东西中没有一样能引起他的兴趣。对马克·阿克瑟里亚来说,整个伟大的高原只分成两个部分——产生死亡的那部分和不产生死亡的那部分。产生死亡的那部分,以及其土地、其对象、其人民,在他的脑中缓缓经过,像以前经常出现的那样:有成百上千条大大小小的灌溉渠,从西流到东,或从南流到北,在其两岸涌起了不计其数的争吵,引发出世仇争斗;数百条磨坊水流,数千道地界标,这些轻易地产生了争论,继之以流血的复仇;成千上万桩婚姻,其中一些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解除了,但只能带来一件事——哀悼;高原上的男人们自己,可怕、急躁,就如同在星期天进行一场比赛一样对待死亡;凡此种种。至于这个地区的贫瘩部分,它同样广大,连同它的诸多满足死亡需要的坟墓,看上去想拒绝更多的尸体,因为谋杀、吵架或仅仅是争论都是在它们的界限中被禁了的。还有杰克哈普,那些人由于其被杀死的方式或死亡的环境而被卡努法典判定为不值得为其复仇;还有神父,不会陷人家族世仇的规则中;高原上所有的妇女,也不会涉足那些规则。

有时,马克曾经想过一些他不敢对任何人承认的疯狂的事。哦,如果女-人和男人一样都遵守家族世仇的规则。然后他-羞-愧了,甚至感到恐惧了——但是那也很少发生,只是偶尔在一个月或季度的末尾,当他看到分类账的数字,觉得沮丧时才会这样想。他心烦意乱,试图压制脑子中的那些想法,但是并没有觉得缓解,于是又回到了那些想法上来。可是这一次,回顾起来,那不是对卡努法典的亵渎,而仅仅是吐露他的惊奇。他想,真奇怪啊,婚礼的场合通常是欢乐的,却经常引发争吵,导致世仇;而葬礼的场合必须是悲伤的,却不会引发任何形式的争吵和仇杀。这使他把古代的家族世仇与近代的做了一下比较。两者都有其好的方面与坏的方面。古老的世仇,像是耕种了很长时间的土地,是可靠的,但是太冷,太慢,难以忍受。相反,新的世仇是猛烈的,有时它们在一年里带来的死亡和旧的世仇在二十年内造成的死亡一样多。但是既然它们的根基不牢,便很容易被调停,被终止,而旧的世仇则很难被最终解决。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从还在摇篮时起就开始习惯他们的世仇,他们不能设想没有世仇的生活,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试着跳出他们宿命般的结局。“延续十二年的流血就像橡木,难以连根拔起。”这句话绝不是信口雌黄。无论如何,马克·阿克瑟里亚已经得出结论,这两种世仇中,旧的那一种根植于历史,新的那种连同其自身的活力,在某种程度上是与旧的连在一起的,一种的衰竭会影响到另一种。举例来说,那就是为什么现在会有一段时间,很难理解到底是哪一种世仇最先被削弱。哦,主啊,他大声说,如果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倒是我的解脱-了。

第一声钟响让他吓了一跳。他数着,……六、七、八。门后面,在走廊里,只听得见扫帚轻微的扫地声。客人们还在睡觉。

日光——即使现在已经更亮了——看上去仍然像它们来的那处远远的空间一样,寒冷而且充满敌意。主啊,他叹息道。这一次他叹息得如此深沉,以至于感觉到自己的肋骨在嘎吱作响,像是一座将要被拆除的棚屋中的木头一般。他的目光凝视着群山上伸展着的、孤独的灰色天空;很难说清是他的眼睛让它们变暗了,还是他心底的黑暗来自于它们。

他的表情立刻变成质问的、威胁的、祈祷般的。你怎么了,他似乎在对他眼前的景象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一直认为他是了解他的拉夫什的,据说它是欧洲大陆上最大和最阴沉的高原之一,它在阿尔巴尼亚覆盖了数千平方英里的面积,还超过了边界,穿过了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聚集区(斯拉夫人把它们叫做“古塞-尔维亚”,但它们确实是拉夫什高原的一部分)。那就是他过去认为的,但是近来他越来越觉得其间有什么东西疏远了他。他的思绪痛苦地朝着它的斜坡漫游,绕过它的深沟,似乎想要从什么地方发现那难以理解的什么东——比难以理解更糟,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讽刺啊,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是当风开始呼啸,那些大山们似乎簇拥在一起时,他发现它们对于自己来说居然完全是陌生的。

他知道死亡机器就在那儿,从远古时期就被设立起来了,一座夜以继日不停工作的古老的磨坊。他作为血的管家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其中的秘密。但是那并不能帮助他驱散那种疏离感。然后,似乎是要让他自己相信并非那样,他狂热地在想象中驰骋,想象那片苍凉已经在他头脑中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展开了,是某种介于地形图和葬礼餐桌上的桌布之间的东西。

透过图书馆的窗户向外看去,他立刻就想起那幅让人沮丧的地图。他在脑海中把高原上所有肥沃的土地整齐有序地分列开来。它们被分成两大部分:被耕种过的土地和因为家族世仇而被闲置的休耕地。这种分配对应着一条简单的规则:有血要赎救的人们耕种他们的土地,因为轮到他们来杀戮了,所以没有人威胁他们,他们可以高兴了就到田地里去。在另一方面,那些欠了血债的人就让他们的田地闲置,把自己囚禁在庇护塔中保护起来。但是一旦那些有血要赎救的人执行完自己的杀戮后,形势会立刻转变。他们从一个有血要赎救的家族转变成了一个欠了血债的家族,因此,他们成为了杰克斯,进人到庇护塔里,让他们的田地闲置成休耕地。当然了,反过来,此时他们的敌人便不再是杰克斯,那些人会离开被囚禁的塔,既然现在轮到他们来杀戮了,他们就不害怕了,于是便开始耕种自己的土地。那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下一次谋杀的发生。然后一切又被颠倒过来。

每当马克·阿克瑟里亚因为库拉的公务在山间旅行时,他总是留心被耕地与休耕地之间的联系。前者总是要更广阔些。它们构成了几乎所有庄稼地的四分之三。但是在某些年份,这种比例会变化,休耕地会增多。那些土地达到了总体数字的三分之一或五分之二,有时甚至会和被耕地数量持平。人们还记得有两年休耕地的面积还超过了被耕地的面积。是的,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渐渐地,随着家族世仇的衰减,休耕地的数目在萎缩。那些土地曾是马克的特殊欢乐。它们成为了卡努法典力量的证人。整个家族允许他们的土地被闲置,让他们自己遭受饥饿,如此血才会被赎救。相反的,也有行为正好相反的家族,他们逐季乃至逐年地推迟血的赎救,去收割充足的玉米,好让自己在庇护塔中待的时间能更长一些。你可以自由选择保留你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或不要它,卡努法典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可在玉米和复仇之间做出选择。一些人可耻地选择了玉米,相反,其他人则选择了复仇。

马克·阿克瑟里亚曾经有许多机会看见那些投身于家族世仇的家族的土地,一块连着一块。

那幅图景总是相同的:这里有一块被耕地,那里有一块休耕地。被耕地里的土块让马克·阿克瑟里亚觉得是某种可耻之物。从土地里升腾出的水汽,土地的气味,以及其半腐朽般的柔软都让他感到恶心。但是相邻的休耕地,及其看上去像是皱纹又像是咬紧的牙关一样的不规则图案,几乎要把他感动得落泪。在高地地区的每一处,图景都是相同的——被耕地和耕地,在公路的一侧或另一侧,接近然而疏远,以仇视的姿态彼此相望。更特殊的是一到两个季节后它们的位置就会被交换;休耕地突然间就变得肥沃起来,而被耕地从此闲置。

也许是那天早上的第十次,马克·阿克瑟里亚叹了口气。他的思绪仍然遥远。他把目光从土地转向了公路——他为卡努法典服务曾经步行或骑马而经过的公路。可憎山大道、阴影大道、黑德林河路、白德林河路、巴德路、旗里的主干道、十字大道——所有这些都夜以继日地被高原上的人们经过。一些特殊的路段被永恒的贝萨所保护,那就是说,任何在公路的那些部分杀了人的人,将会受到整个地区的人的报复。照那样的规定,在旗里的主要公路上,从彼得桥到大无花果树的地段都是在尼卡基和沙拉地区的贝萨的保护下的。任何在那里受到伤害的人,都由尼卡基地区和沙拉地区的人为他报仇。同样,在阴影大道,从雷卡田地到聋人磨坊的路段是被贝萨势力所覆盖的。克拉吉路直到冷河也受益于贝萨。尼卡基和沙拉的庄园也受到贝萨的保护,十字大道上的老客栈亦是如此——除了其马厩。年轻寡妇客栈也是如此,连同它的北门外四百步范围内的公路路段;仙女河周围半径四十步范围内的八条峡谷;雷兹家的庄园以及鹤鸟牧场,统统如此。

他试图逐一地回忆起被一个特殊的贝萨保护的其他地方,以及那些被每个人的贝萨保护的地方——就是说,那里是禁止复仇的。比如所有的磨坊,以及它们周围半径四十步的范围,还有瀑布以及周围半径四百步的范围,因为磨坊的噪声或水流倾泻的声音让人听不见复仇者警告的喊声。卡努法典把一切都想到了。马克·阿克瑟里亚经常想,那些被贝萨保护的地方是给世仇设限制,还是反过来帮助仇杀数目的增长。有时在他看来,因为这种保护适用于任何一个过路人,这些地方就把死亡推到了一边,但是有时他又反过来想,在贝萨保护下的那些道路和客栈,因为它们承诺了会为那些可能在其间遇害的人复仇,因此会导致新的世仇争斗。在他的脑海中,所有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如同卡努法典中其他的许多事一样。

在过去,他曾经问过自己同样的一个问题,是关于那些主题为家族世仇的民谣的。那些民谣在整个高原被传唱。在不同地区的部族里有许多的吟游诗人。人们在任何一条路上都会遇到他们,在任何一个客栈都会听见他们的演唱。很难说那些民谣是提升了还是减少了死亡的数目。事实上两种作用都有。那些口口相传的传说的作用也是同样的。它们讲诉的是发生在古代或稍近时期的事,在冬天夜晚的火炉旁被讲述,然后流传开,如同那些旅人们经常干的那样;然后在另外一些夜晚以另一种形式讲述出来,就像一个先前的客人,当他回来时,已被时间的流逝所改变。有时马克发现那些故事的部分内容已经被那些可恶的杂志出版了,被添油加醋地登载在专栏中,如同被埋人了棺材里。对马克·阿克瑟里亚来说,被印在书里的东西只是口头讲述的尸体,有时还伴随着拉枯特琴(一种长柄、单弦的乐器——译注)的声音。

无论如何,喜欢或讨厌,这些事物都跟他的工作有关。两个星期前,因他工作不得力准备给他一顿严厉批评的王子,已经非常直接地告诉了他这一点。王子当时的话颇为暖昧,但是其要旨多少类似于以下:如果你,血的管家,厌倦了你的工作,那么不要忘了乐颠颠要做这份差事的大有其人——而且不是普通人,是大学生们。

那是王子第一次用一种威胁的语调提到大学。在更早一些的场合,他曾经建议马克在神父们的帮助下去学习跟家族世仇有关的一切事物,但是这一次他的口气十分尖刻。马克·阿克瑟里亚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太阳-穴-发紧。去吧,去任用那些散发着香水的腻味的受过教育的家伙吧,把我的工作给他,他咆哮道。去任用一个受过教育的血的管家,当你的管家宝贝儿在他上任的第三个星期就发疯了之后,你会想起马克·阿克瑟里亚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天马行空地从一个结果想到另一个结果,它们都以同样的方式结束——王子会对他表示歉意,他本人则得意洋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必须穿越整个高原进行一次旅行。当他感觉那种短暂的精神欢愉消退之后,他对自己说。去给王子准备一份报告是一个好主意,就像他在四年前做过的那份一样,就现有的形势和未来环境的预见给出精确的数字。可能王子的个人事务也进展得不怎么样,于是马克·阿克瑟里亚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但那不要紧。王子是他的主人,管家是不可以去评判主人的。他的愤怒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的头脑(突如其来的恨意曾经一度让他置身于服力之下),现在也不再紧张了,而开始在远方漫游,在群山间漫游。是的,他真的是必须要进行一场这样的旅行了。再加上刚才他的感觉那么不好,就更应该出去走走了。也许换换空气能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他近来的烦恼。也许他能再一次睡着。除此之外,在王子面前消失一段时间也是有用的。

他开始计划那次旅行,虽然并没有特别的热情,但也开始一点点地被固执地吸引着。再一次地,就像不久之前那样,他的思绪开始整理那些他可能会踏上的路,只是这一次在头脑中把它们同他的靴子或他的马掌联系起来,他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思考它们;他用另一种方式来想象那些他可能留宿的客栈和房屋、在夜里嘶鸣的马儿,以及臭虫的叮咬。

这是一场工作之旅,在其过程中,他可能不得不在头脑中温习所有与死亡磨坊的大致草图及其磨石、磨坊的特殊工具、它的不计其数的车轮和齿轮相关联的一切。他将不得不细致地检测整个机器系统,为了找到是什么东西妨碍它转动,什么东西生了锈,什么东西坏掉了。

哦!他因一阵突来的胃绞痛而抱怨道。他想说,看看你身\_体里坏掉的东西,你会做得更好。但是他并没有追随他的思绪到底。也许换换空气能除--去折磨他的胃的那股让人作呕的空虚感。是的,他应该立刻就出发,离开这个地方,仔细地观察一切,详细地讨论事情——尤其是和卡努法典的阐释者们一起讨论,询问他们的意见,参观庇护塔,去会见神父们,问他们是否有人对法典不满,如果有,就记下他们的名字,好让王子驱逐他们,等等。马克·阿克瑟里亚的精神头儿上来了。是的,当然,他会就所有的事务起草一份详细的报告。马克开始在图书馆里走来走去。有时他在一扇窗户前停下,然后,当他想到了一个新主意时,又再一次走动起来。他可以拜访法典的阐释者们,王子经常对他们的意见予以高度重视。高原上一共有将近两百名阐释者,但是只有十二个是非常有名的。他必须会见那些声名显赫者中的至少一半。他们是卡努法典的支柱,是高原的智囊;他们当然会就事物的现状给出自己的意见,可能还包括如何改进的建议。但他一定不能只满足于此。他的本能告诉他,有必要去作为死亡基地的那些地区,去见见那些谋杀者。他必须进人庇护塔,和隐居在里面的人逐一谈话,

他们是长努法典的面包和盐。那最后的想法给了他一种特殊的愉悦。无论那些著名的阐释者们会说出怎样智慧的话,涉及到死亡的最后一句话——卡努法典是这么说的——总是属于血的复仇者。

他擦了擦额头,试图回忆起四年前他曾经准确汇报过的那些发现。整个高原上有七十四座庇护塔,大约有一千人在其中隐居。他试图在想象中回忆起那些庇护塔,它们是分散的、阴暗的、禁止的,有着黑黑的窥孔和重重的大门。它们的形象就好比是灌溉渠,同样的比喻也适用于那些囚禁在塔中的人,那些被贝萨保护的公路和客栈,以及卡努法典的阐释者、说书人和吟游诗人。那些人与物是旋转器、传送带、古老的机器上不停工作了一百年的齿轮。有一百年啊,他又一次说。每一天,每一夜。一刻不停。夏天和冬天。但是接下来那一天来了,三月十七日,打乱了事物的秩序。一想到那一天,马克·阿克瑟里亚再一次叹了口气。他觉得如果那一天真的溜过去了(它几乎是可以的),所有那些死亡磨坊、磨坊里的轮子和重重的磨石、那许许多多的弹簧和齿轮,都会发出一种不祥的摩擦声,会从头摇晃到脚,被打破、粉碎至千片万片。

哦,主啊,但愿那一天永远不到来,他说。他再一次感觉到了胃部的空虚。接下来混合着恶心感,他的脑中再一次想起昨天晚餐时的一些片断,和王子的不满。他刚刚感受了才一会儿工夫的活力已经完全地消散了,让步给了一种奇特的痛苦。让一切见鬼去吧,他说。他的不适属于一种特殊的类型,像是一种--湿--气,灰突突乱七八糟地从每一个地方侵袭着他,柔软地,不带任何尖利的边缘或痛苦的收缩。哦,他无比情愿能有一种明确的痛可以代替它,但是他能拿它怎么办呢?他怎样才能摆脱它呢?人们继续挤压他,似乎他自己的压力(他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还不够。现在已经有三个星期了,他越来越频繁地感觉到这种难受。突然间,他问了自己一个被他日日夜夜搁置下来的问题:难道他是被晕血击倒了?

七年前发生过这样的状况。他请教过医生,吃了各种药,但是无济于事,直到有一天一个从贾科瓦来的老人告诉他,“那是没用的,我的孩子,请教医生或吃药都是没用的。无论是医生或是药品对你的难受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你是晕血呢。”马克很吃惊。“血?我没有杀任何人啊,前辈。”老人回答道:“你是否杀了人无关紧要。你工作的性质就是如此,因此你才会被晕血击倒。”他还跟他谈到了其他被那种不适击倒的血的管家们,更槽糕的是,他们再也没从其中恢复过来。嘿,马克已经决定要在欧罗什高峻雄伟的大山间治好自己。那些高处的空气对那种不适是有好处的。

有七年了,马克不曾受过晕血的困扰,只是近来他的毛病才又犯了。当我从事这种工作时我都在想些什么?一个人的血,当它击倒了你,会很难克服,但是如果谁也不知道来自哪里又流向哪儿去的血击倒了你,你该拿它怎么办?那不是一个人的血,而是流淌在整个高原上的几代人的血的洪流,年轻人和老人们的血,流淌了数十年上百年的血。

但也许我的不适不是因为血的缘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也许只是一阵难受的过程,会过去的——如果不是,我真要疯了。他倾听着,因为他觉得他听见了门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实际上,先是一扇门的嘎吱声从走廊传到了他耳朵里,然后才是脚步声和说话声。

客人们现在一定醒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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