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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金多·马拉纳

本岛

义正武治四年三月

金多·马拉纳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放下算盘,披上盔甲,佩起宝剑。

他更喜欢看着皇帝的国库堆满诸岛收来的钱财,而非考虑如何杀人如麻。他想把时间花在设计抓捕逃税者的办法上,而非制订战略和审读伤亡报告。

他上学时功课很好,擅长算术,勤勤恳恳地一步一步在官路上越爬越高。他喜欢清点成堆的钱币、成篮的大豆、成匹的布、成桶的油、成捆的鱼干、成串的贝类、成袋的米面谷子、成包的羊毛、成罐的鱼鳞。将东西分门别类、各归其位,再从清单上将它们一个个划掉,这让他感到很是愉悦。他很乐意把这些事做到退休。

但摄政王的命令明白无误。不知怎么的,他这样一个毕生从未打过仗的文官竟成了乍国元帅,海陆空三军总司令。

身为奴仆,就得勤勉履行自己岗位的职责。他决定先从自己的长项开始:为手头的资源列个清单。

名义上讲,乍国陆军军队有十万人。但金多·马拉纳每年对国库收入的预测从未实现过,同理,他必须用多种方法挤掉这个数目中的水分。

首先便是领土控制问题。皇帝目前仍然有效控制的领土仅限于原属乍国的达苏岛和如意岛、西北的新月岛、西南的客非岛以及本岛中部一块蝴蝶状的领土,即肥沃的热翡卡平原和热季拉平原。眼下,高耸的大目山脉和希纳内山脉、宽阔的犁汝河及湍急的梭纳陆河都是阻挡起义者的天然屏障,一望无际、难以生存的共络际沙漠也帮了大忙。

位于本岛西北角的哈安国也仍完全处于帝国占领之下。但驻扎在其他各诸侯国领土的卫队不是投降并加入起义,就是被封锁在驻守城中,他的指挥被彻底切断。这些人马是不能写进账簿的资产。他真正能指挥的部队只有大概一万人,包括完美之城周边最为忠良的部队。

其次,就算是仍在乍国控制下的地区,事态也并不令人放心。从达拉诸岛各地强征来建设皇陵和大隧道的囚犯及服徭役者人数众多,轻而易举便能发起暴动。他们会对同乡起义者表示欢迎,将其视为“解放者”,若是在帝国腹地内部与起义者里应外合发起攻击,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海军和空军状态不佳。巨型飞船所用的悬浮气体会慢慢从绸质气球中持续泄漏,须定期补气,需要巨额开支来保养和运行。天下只有一处悬浮气体的源头,安排补气航程变成了许多空军司令在和平时期尽可能避免的麻烦事。除了陪伴玛碧德雷皇帝长期巡游的几艘飞船,大一统战争结束后,大部分乍国飞船都已很久没有起飞过了。海军也今不如昔。除了北方尚有少许船只巡逻打击海盗,海军的大部分舰船都停在船坞多年,被虫蛀得不成样子,几乎无法在水上漂浮。这些也都变成了账簿上的负债。

最后,士气低迷。马拉纳很清楚,人心所感会对如何做事有巨大影响。乍国仍是七国之一、帝国尚未建立之时,乍国百姓痛恨其他各国将他们视为缺乏教养的乡巴佬、尚未完全开化的穷亲戚。雷扬王开始征战四方时,不得不增加捐税来支援军费,乍国百姓众志成城,要为祖国在达拉诸岛应有的地位奋力一搏,几乎心甘情愿地缴税。帝国建立后,天下太平,百姓的态度便很快转变。如今,这种希望与决心属于六国的起义者,乍国士兵却四下逃窜,情绪低迷,对出兵的正义性心存疑虑。

马拉纳将资产和负债清算完毕,接下来便要逐一予以改善了。这也是他轻车熟路的工作内容。在普明天治末年,以及,特别是如今的义正武治年间,皇宫都向国库提出了许多异想天开的要求。但他总能想法一一满足。

首先,他要将负债变为资产。可将服徭役者强征入伍,扩大皇家军队,还可以参战为条件释放囚犯和奴隶。扩招新兵之后,乍国精英部队的老兵可以在新军中晋升为小队长、军士、五十长、百夫长。可将缺乏经验的新兵混编,以免每个小队里同乡过多。将新兵分开,加以严密训练,再由乍国老兵监管,他们或许可以有效抵挡起义军攻入帝国腹地,至少能暂时抵挡一阵子。虽然不能光凭通货膨胀从长远角度解决预算问题,至少可救近火。

不过,若想根除起义,还要看原属乍国的如意岛和达苏岛。他得回去招募一支军队,由笃信乍国和帝国大业的忠诚者组成。

帝国律法严苛,这无所谓。乍国穷人与其他各诸侯国的贫民一样,在帝国的枷锁下高声-呻-吟,也不要紧。若是他能燃起百姓的爱国心和荣誉感,乍国新军就能再次逐一征服六国,重新完成玛碧德雷皇帝的心愿。此事看似遥不可及,或许充满挑战,和让帝国的商贾农民遵从税法一样难以实现,但他不是也圆满完成任务了吗?税法是驱动帝国的所有政策的缩影,或许同理,他既精通税务管理,便也可由此及彼,通晓治国之术。

或许摄政王选择他是有道理的。

金多·马拉纳叹了口气。还有许多事要办。

其马-西金远征军旗开得胜。

其马元帅和西金将军决定首先将犁汝河南岸的乍国卫队残余全部扫平。犁汝河上有皇家水军巡逻,河面宽阔,渡河暂时还不予考虑。

一座又一座城池降于起义军,多半未经正式厮杀。皇家卫兵无意抵抗,常常径直打开城门,脱下军服,在起义军进入前试图混入平民。

其马和西金将接连胜利归功于自己的天赋和勇气。谁还需要军书兵法?不过都是旧时贵族自抬身价的花样。他们二人虽不过是农民出身,可怕的皇家卫兵看到他们的旌幡还不是丧胆而逃?

这两位新晋公爵从不演习,也从未给军队排演过任何作战队形。有何必要?他们为正义而战,带着百姓的怒火,便可战无不胜!

他们无视军纪或指挥链,就连军服也并无规定。起义军士兵可以随意穿着,倘若当真想证明革命热情,在头上绑条红色头带即可,戴上饰以柯楚国的双色乌鸦徽记。众人的行军步伐也是有快有慢。

至于兵器,可以从攻下的皇家兵器库中拿把宝剑,若是乐意,也可选择已经用惯的农具厨刀。没有军饷发放——但在已攻下的城池中,若是有报告哪个平民同情乍国,士兵便可劫之掠之。起义军可随意说笑闲谈,甚至就地坐下打盹。远征军接近一座城池时,那情形更像是大批农民来赶集。

起义军穿越柯楚国北部时,一路遇到的商人、农民、樵夫、渔民都倒了大霉。财物、牲畜、庄稼——起义军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我们征用这些东西,是为了解放柯楚国。”他们会对东西的主人这样说,“你们也想尽一份自己的力量,推翻乍国暴君,为肃非王的荣耀做出贡献的吧?”若是有人未被这些华丽辞藻说服,不多时便会遭到拳打脚踢或是更糟的境遇。

头晕眼花的百姓倒在地上,只顾得包扎伤口,看着这批匪军远去,扬起大片尘土。起义军有如蝗灾吞净禾田一般将所过之处扫荡干净。

“咱们这和流寇有什么区别?”拉索问哥哥。二人各扛一袋东西,是从路上刚遇到的商队那里劫来的。“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解放者。”

“拉索,不用担心。”达飞罗说。他从来没这么阔绰过。“你的任务不是问为什么,而是听从元帅的命令。打仗就是这么回事。让聪明人去琢磨为什么吧。”

飞恩·金笃听说了柯楚国新上任的元帅和副将的事迹,厌恶地举起双手。“肃非王在想什么?我们一直期待他像你祖父那时一样,沿袭古礼,择吉日前来图诺阿群岛,邀请我们领导柯楚国军队。可他似乎根本不明白自己背负的期待。”

“这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叔叔。”马塔说,“咱们必须渡海前往本岛。肃非王既然没来找咱们,那咱们便去找他。柯楚国需要金笃家的铁腕,我们才是柯楚国真正的将军。”

柯楚国的双鸦旗和金笃部族的金菊幡在海上吹来的寒风中飘扬,八百人在岸边排成密集方阵。一队渔船在海水中起伏,即将载他们前往本岛。

飞恩在方阵前缓缓踱步,与每个士兵轮流对视。

“谢谢你。”飞恩说,“你们是柯楚复国的意义。能够带领你们冲锋陷阵,我感到很荣耀。”

几个士兵呼喊起来。不多久,愈来愈多的人加入,直至八百人齐声高呼。

“金笃!金笃!金笃!”

飞恩点头微笑,努力拭去泪水。

他身后的马塔跃上一块固锚石,与集结的士兵相比更显高大。他一开口,声音在诸人头顶轰鸣:

“你们是图诺阿群岛的勇士。我们一旦上船,便没了退路,直到我取下二世皇帝的首级!”

“金笃!金笃!金笃!”

“等我们归来之时,”一名士兵大喊,“每人都将骑着高头大马,披绸挂缎!”

众人大笑,马塔的笑声最响。他们的笑声就像一柄长矛,直冲云霄。

诸人察觉风力增加,风向转变,吹向东南方的本岛。尽管尚是早春时节,这风已如悠悠冒烟的卡娜山的炙气一般热。

“卡娜女神在保佑我们。”诸人彼此低语道,“马塔便是她青睐的英雄。”

柯楚国中,卡娜山喷发,吐出滚滚浓烟和炙热灰烬。

这计策颇为古怪,奇迹。你要用税吏来对抗真正的将领?

一阵强风刮过山口,其中的黯淡岩浆闪亮起来。

你们姐妹二人小瞧乍国,可是一直没落得过什么好结果。

我不懂,算盘如何能胜过止疑。

别忘了,还有那根带齿的野蛮大棒呢。我知道你们为什么选了这个一心复仇的嗜血凡人。

不远处,拉琶山的冰川裂开,似有动静。

有话请讲。

你们认为他是飞索威偏爱的类型,寄希望于战神会站在你们这边。若是飞索威决定让一方刀剑更为锋利,或是另一方的战马更易疲累,便不算违背誓言直接干预。

你选了这么一位英雄,因为你认为有可能打动鲁索,对这位负责账目的同行出手相助。你就和你山上的湖水一样,一眼就能看透。

那咱们就走着瞧,看谁的人选更受欢迎。

抵达本岛之后,飞恩·金笃打算立即前往萨鲁乍城。

但马塔则有不同想法。

“我想见见这位湖诺·其马。”马塔说,“我不懂觐见国君使节的礼仪,但我清楚如何和战士对话。或许他与其他平民有所不同,所以肃非王才没有选择我们,而是更看重他。”

“我和八百名志愿兵在萨鲁乍城外等你回来。”飞恩说,“愿孪生女神助你快马加鞭。”马塔走远之后,他摇头叹息,“这是浪费时间啊,孩子。若是不试硬度,国君也分辨不出金刚钻与白水晶的差别。”他喃喃低语道。

于是马塔独自西行,穿过柯楚国的广阔平原和起伏丘陵,顺着其马-西金起义军的路线而去。他又高又壮,寻常马儿多半都载不动他,飞恩和马塔流亡在外时,手头也不够宽裕,难以训练马塔掌握骑术。此时正是这个小伙子锻炼长途骑行的好机会。他骑的是匹乍国骏马,是在萨鲁乍城外的集市花高价买来的,比柯楚国的大部分品种高大健壮许多。

马塔发现自己很喜欢与马相伴。马儿天生接受权威,看重完成天职。他一路西行,思考着马儿与骑行者之间的复杂舞蹈。顺畅骑行所需的协调,一如封臣与主公、大臣与国君之间的责任和义务,交织成一张复杂网络。

尽管乍国骏马高大健壮,马塔还是太过沉重。连日追赶其马和西金的路途劳顿,虽有马塔尝试照料,马儿还是耗尽力气。就在柯楚国西岸、犁汝河口的笛牧城外,马儿突然一个趔趄,折断了一条腿,马塔也从马背跌下。他只得怀着悲伤用止疑剑利落地结果了马儿性命。

马塔眨眨眼,赶走出乎意料的热泪,意识到自己还得找匹合适的坐骑,正如他相信柯楚国也还需找到合适的将军。

西金曾经建议去找柯楚国王位继承人,增加起义的正统性。当时这提议看似不错,但如今,其马却有些犹豫。

冒着生命危险举旗反抗乍国的是他和西金。士兵们耳熟能详、自愿跟随的也是他们,将皇家卫队逐出一个又一个城池的还是他们。可坐上柯楚国宝座的却是个一事无成的小毛孩子,只因他投对了胎。他指指点点,发号施令,西金和其马只能服从于他。

事情不该如此。

还有那鱼谶——的确,鱼谶是他和西金搞的鬼,但其马现在不愿再这么想了。事态发展几乎都是按照预言进行的,不是吗?他们连连得胜。所以,或许确是诸神将绢轴的主意赋予他和西金的。或许是诸神操纵着他的手,令他写下那句话,又将绢轴放入鱼肚。他不过是诸神的工具。

他为何不能如此看待鱼谶之事呢?谁能打包票说诸神并不是这样行事的呢?就连最具智慧的思想家们不也没有解开这个谜团吗?

一直目光短浅的西金总是取笑他的这些想法。“你觉得那句话是诸神的意思?哈哈,我是从看过的一出戏上借来的。”

但其马如今认为预言并非自己所为,而是诸神给他的真正启示。西金是唯一一个能反驳此事的人……

而且预言说他将称王。王,不仅是纳丕公爵,也不仅是柯楚国元帅。是王。

来报说湖诺·其马自称为西柯楚王,萨鲁乍城炸了锅。肃非王的顾问们要求陛下立刻剥夺贸然颁给其马的所有称号,派出一支问罪军将他抓捕回来,按叛国罪论处。

“把他抓回来?”肃非王苦涩地笑道,“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做?大部分军队都在他手里。他手下的士兵可是从起义第一天就开始跟随他的。我其实多少明白他的意思。活都是他干的,荣耀为什么却都归我呢?”

顾问们鸦雀无声。

“我应该庆幸他只要西柯楚国,而不是整个国家。我只能恭喜他,别无他选。”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顾问们低声道,“从没有过什么‘西柯楚国’。”

“咱们眼下做的每件事都是史无前例。谁能想到两个服徭役的破釜沉舟,竟撼动了整个帝国?”

“新诸侯国为何不能凭空出世?这世界上的许多事物,都是有了足够多的人相信,才得以化为现实。其马自称为王,他手下有两万名武装士兵支持他。在我看来,这就是足以令人信服的证据。咱们还是履行责任,欢迎他加入诸侯国国君之列吧。”

柯楚国派出王家信使前往湖诺王的登基仪式贺喜。

* * *

“想想吧,国君还和咱们一样的时候,咱们就认识他了。”拉索惊叹地说道,“是我剖开鱼肚发现了绢轴。”

他望着湖诺王。此时这位国君正坐在宴会厅另一端的宝座上。这宴会厅本是一间马厩,为驻扎在犁汝河口著名港口笛牧城中的乍国骑兵队所用。

论形制和大小,这马厩是能够满足湖诺王要求的唯一建筑,只是不太干净。投降的皇家卫兵便听令清理,为登基宴席做准备。他们又是扫又是擦,忙了三日,又在地面喷洒海玫瑰香水,压住扬尘。窗子全部大敞,以保空气新鲜,尽管外面在下雨。

可厅中养马多年的臭味还是没有消散,可以从汗臭、劣质酒气和烹煮糟糕的菜肴气味中辨识出来。

城中各个酒家的餐桌都被征用,匆忙拼成奇形怪状的宴会长桌,覆以窗帘和旌旗的粗布拼制而成的桌布。宴会厅内挤满人,光线昏暗,于是在各个稍大的角落和台子上都放了火炬和蜡烛。宴会气氛明亮、温暖、欢快,只是……不够高贵。

“他始终和你我不同。”达飞罗说,“我们不会异想天开,寄希望于预言赐给我们一个王国。其实,你最好再也不要提起鱼谶一事发生时我们也在场。我觉得,国君大概不想再听到有人讲起他的低微出身。”

为了确保仪式获得诸神赞许,湖诺·其马召集了笛牧城的所有石匠、木匠、雕工和分管各位神祇的所有牧师,命他们在三日之内为达拉诸神打造八尊全新神像,与登基宴席相称。

“将……呃……陛下,”城中敬拜飞索威的大牧师比其他同僚更为勇敢,试图表示反对,“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要完成用于如此宏伟目标的神像是不可能的。我们神庙中的飞索威大人之像,足足用去十位工匠一整年的时间。寻找适当材料,勾勒神像草图,粗切、细雕、打磨、覆金、上漆,择吉日开眼开口,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您的要求实在难以实现。”

其马鄙夷地看着牧师,向地上啐了口唾沫。我能让宝座上的皇帝颤-抖。我是诸神的工具。这厮有何资格对我讲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你说雕刻一尊神像需要十人花一年时间。我给你的人力超过千名。他们三天内定能完成同等工作量。”

“如此说来,”牧师答道,“若您有十名妻妾,一月之内定能为您诞下孩子。”

牧师的不敬口气使其马立时勃然大怒。牧师竟敢宣称不能迅速完成献给诸神的任务,被判渎神,并在飞索威神庙前当众开膛处决,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因冥顽盲目,肠子已经缠作一团。

其他牧师便都向湖诺王保证,陛下的想法并无纰漏,又都起誓将竭力而为。

因此,马厩改成的宴会厅两旁便立着诸神的八尊巨型雕像。由于时间仓促,牧师和工匠对作品都并不感到自豪。例如,图图笛卡之像是以层层摞起的草垛潦草覆以布匹制成的。神像皮肤中的坑坑洼洼用石膏填补,厚厚的彩漆则是用拖把一般的刷子匆忙涂就,全然不考虑精细。成品更像是出自农夫之手的大号稻草人,而非美神的庄严塑像。

其他诸位神祇的模样更惨。所用材料简直五花八门:建造神庙余下的石头和木材、城墙的碎砖、犁汝河上漂来的垃圾、旧冬衣的填料——绝望的工匠甚至强拆了附近几户人家的房子,以便获得更多材料。所有雕像都是姿态僵硬,主要是为了建造方便,而非表现诸神特点,外貌特征也是粗糙不堪,表层又刷了斑驳的闪亮金漆,尚未干透。

飞索威的雕像可能是最糟糕的。年迈的大牧师被处决后,助理牧师认为最保险的办法便是将神庙中原有的飞索威神像敲成碎片,再将碎片运至宴会现场重新拼装。此举虽然亵渎神灵,但开膛的危险却使教条有了变通余地。搬运碎片、重新拼装、用石膏和新漆遮盖拼接缝隙等工序意义重大,直至最后一刻才完成。

负责这项任务的工匠很幸运,有一匹高大挑马可用。这马是其马和西金在马厩里发现的,个头比厩中的其他马匹大上许多,令两位征服者初见便惊叹不已。它身长足有乍国个头最大的种马的两倍,又高出一半,毛色乌黑,马鬃飘逸,颇具伟大国君坐骑的风范,于是其马立刻便将它据为己有。

但他很快便明白了这马为何被关在马厩最幽暗的角落。它脾气暴躁顽固,动作毫无优雅可言,又不肯听从指令。乍国卫队司令解释说,就连最出色的驯马人拿它也是毫无办法,这马显然过于愚笨,无法习惯缰绳。由于难以安全骑乘,只能将它用于搬运沉重货物,还需不断鞭打。

其马很是失望,只得将这匹头脑鲁钝的挑马送去协助修建神像。此时,它正在飞索威雕像脚前颤-抖喘息,努力从一夜一早的重活中恢复体力。瘫倒在它周围的人类劳工也好不到哪儿去,人人都在尝试找个安全的地方打盹,还要努力躲开国君的视线。

肃非王的贺信一出,质疑湖诺称王的人都闭了嘴,于是军中大小军官轮番上前祝酒,但新国君已经有了醉意,更确切地说,已然烂醉。他在临时搭建的宝座上已难以坐直。这宝座是将市长的旧靠垫涂成金色、放在四个水桶上搭成的。他便只是将酒杯举到唇边,向络绎不断的祝酒者点点头。

他很高兴。非常高兴。

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西金公爵不在场,就算有人注意,也没有人说出来。

酒宴刚开始时,国君手下的一名副官大声和同伴议论说,不知如此欢庆场合,西金公爵哪里去了?此人的头脑显然和那匹大个头挑马不相上下。同伴们假装没听到他的话,提高声音祝酒,但他却不依不饶。

喧哗引起了湖诺王的注意。他皱眉朝此人的方向瞥了一眼。一眨眼的工夫,湖诺的贴身护卫队长,一个聪明过人、对陛下心意了如指掌的人,便下达了命令。同伴们凭直觉躲到桌子下面,这个口无遮拦的蠢货发现湖诺王手下护卫射出的数支箭已刺穿自己的身\_体。

此后,西金公爵便仿佛从未存在过,至少对于宴会厅中的庆祝者们来说如此。

达飞罗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他看到的不像是位国君,更像是在扮演国君的一位戏子。他和弟弟从小就喜欢看巡游诸岛的戏团演出的皮影戏,偶人色彩斑斓,绸幕明亮,铙钹喇叭震天响。戏团下午抵达他们村子,便在村中广场上搭起小戏台。

黄昏时,大家在田里忙完,吃过晚饭,便陆续抵达。皮影戏团先演些短小的滑稽戏,为等待的观众提供些消遣。戏团演员躲在高高的戏台后面,他们身后熊熊燃烧的火焰将精美的活动偶人的五彩影子投射到幕上,配以佐着铿锵锣鼓的低俗笑话。

夜幕渐渐降临,大部分村民都聚集在戏台前,戏团便会开始一场大戏,多半是古老的悲剧故事,被星河相隔的恋人啦,美丽的公主和勇敢的英雄啦,邪恶的丞相和愚蠢的老国王啦。偶人吟唱甜美忧伤的长长咏叹调,由椰笛和竹笛伴奏。达飞罗和拉索彼此靠着,听着余音袅袅的戏曲,看着头顶缓缓斗转星移,常常便这样睡着了。

达飞罗想起,在其中一出戏中,一个乞丐披上妓-女的袍子,戴上纸王冠,假装自己是一国之君。他模样荒诞,在戏台上手舞足蹈,惹得村民哄堂大笑:孔雀?不,那是只公鸡,假装孔雀罢了。

又一个军官说完一串前言不搭后语的华丽祝酒词,都是史书上的陈词滥调拼凑而成,坐了下来。他拭去额头的汗珠,庆幸自己没有不慎说出惹恼新国君的话来。

又一人站起身。他立刻吸引了宴会厅内所有人的目光:此人身高八尺,身-躯厚如酒桶,还有那双眼睛!四只瞳仁在火炬的映照下闪耀着犀利的光。他就那样站着,并未举杯祝酒,厅中众人的低语声停了。

“你……你是谁?”湖诺王问道。

“我是马塔·金笃。”陌生人答道,“我是来见起义领袖湖诺·其马和佐帕·西金的。可我只看到了一只穿着人类衣装的猴子。你和玛碧德雷提拔的其他傻瓜没什么两样。皇家敕令或是百姓民意都不能让蚂蚁变成大象。谁也无法实现上天并未安排给他的责任。”

厅中一片死寂。

“你……你……”湖诺王气得说不出话。护卫队长一声哨响,马塔周围的宾客都赶忙俯身躲闪。卫队士兵将弓拉得有如满月。马塔一把掀起桌子当作盾牌使用,杯碗瓶盆四下飞起。

宴会厅中的一切突然慢了下来。箭脱弦飞出;神像落下;马儿跑到马塔面前;马塔翻身上马,高度和身板似乎都正合适;神像倒地摔碎;箭雨射入神像;尘土、餐桌、杯碟碎片四下迸裂;人们尖叫。

随后,马塔便骑在那匹周身乌黑的马上,离开了宴会厅。马儿动作有如疾风,流畅如水,它与马塔动作配合默契,正如夜色与独狼完美契合。

我要将你命名为雷飞落,马塔一面朝萨鲁乍城骑行,一面想着,这是“般配”之意。风在他发间呼啸,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自由或速度。他和马儿合二为一,化作一个更为庞大的整体。

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坐骑,正如你也一直在找你的骑手。长久以来我们都泯然于黑暗,远离我们在这个世界舞台上的真正角色。只有我们这样的良才回归本职,天下才能再度繁荣起来。

“那才是真英雄该有的样子。”拉索对达飞罗低语道。

这一次,达飞罗竟无言以对。

这先河开得过于危险了,我的弟弟飞索威。

奇迹,我并未做什么不寻常之事。我主动或直接伤害哪个凡人了吗?

你用你的神像护住他——

避免伤害和造成伤害不可混为一谈。我们的协定依然有效。

你的辩词就像出自鲁索麾下拿钱替人辩护的讼师——

哥哥姐姐们,就让我置身事外吧。虽然我的确注意到,哲人争论不作为与作为的个中区别也已有——

够了!我就放过你这一次,飞索威。下不为例。

一周后,西金公爵的尸体被发现漂在笛牧城外的护城河上。国君公开高声哀悼伙伴之死,并痛责酒精。西金正是酒醉后落水溺死。

众人与国君同哀。若是湖诺王哭了半分钟,谁也不敢多哭。若是国君在讲起鱼谶之事时从未提过某一个名字,他人也不敢多嘴。若是国君勉强提及,西金公爵性格一直有些胆怯,总喜欢夸大自己在起义中的作用,是国君一直看在朋友的份上,竭力帮忙圆谎,其实西金不过是个跟随者,又嗜酒……那么,史官和书吏也要按着国君的暗示,谨慎修订记录。

“你我的记忆竟能错得如此离谱?”拉索问,“我发誓……”

达飞罗用手捂住弟弟的嘴。“嘘,弟弟。大家穷苦时轻易便可情同手足,但飞黄腾达时可就难多了。朋友永远敌不过血亲。拉索,你要记住这一点。”

当然了,从来也没人提过,西金公爵颈部被发现有条淡淡的红印,很像是绳圈留下的印子。

“你没觉得此事有什么蹊跷?”圆脸的民恩·萨可礼瞪大双眼、粗声粗气地问道,“你真没觉得凭空冒出个西柯楚王有什么古怪?”

库尼·加鲁耸耸肩。“百姓推举我为祖邸公爵,跟他凭预言称王相比,我也并不更名正言顺啊。”

“若是大家接受此事,国王和公爵就要像雨后春笋一样成群出现了。”柯戈·叶卢实事求是地说道。他摇摇头,“我们都会后悔这一天的。”

“就让他们后悔去吧。”库尼说,“得头衔容易,保头衔难。”

湖诺王提拔了许多人,但没有一人出自与他一起发动起义的那三十名徭役者。的确,西金公爵死后,那批人中没有哪个会承认自己当时在场。啊,鱼谶的故事。对,对,非常精彩。我听别人讲过。

湖诺王晚上睡得更香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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