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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小聚

萨鲁乍城外

首侯元年七月

鞑叶城传言说库尼王抱恙卧床。金多·马拉纳的使节前往达苏岛询问库尼病情,柯戈·叶卢一脸愁容地接待了他们。

“可怜的国君对霸主日思夜想。”柯戈道,“他常常向我提起,真希望二人分别时能更好地和解。他还认为,这次大病是诸神要他借机好好反省自己的坎坷生涯。”

马拉纳向萨鲁乍城的马塔·金笃送去报告:“库尼归隐。并无异心之象。野草已决意扎根。”

一个凉爽的夏日清晨,萨鲁乍城外一户住宅前来了个叫花子。

他一头灰发,面有伤疤,身着破衣烂衫,脚踏草鞋,跛了一只脚。腰间还紧紧绑了一条草绳。

姬雅夫人交代过管家奥索·其林,若有叫花子前来,定要让人家吃饱再走。于是奥索端出一碗热粥。

“我家夫人的粥是以特殊方子熬的。”奥索道,“用料丰富,又加了强力草药,不仅饱腹,还可强身健体,不易患病。喝了它,一天都不会饿。”

叫花子却没答谢奥索,只是看着他,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你不认得我了?”

奥索仔细瞧瞧叫花子,突然轻轻叫出声来。他环顾四周,确认路那头的霸主手下并未往这边看过来,便赶忙将叫花子带进屋。随即,奥索深鞠一躬。

“你可回来了,加鲁大人!”

一个热水澡洗尽库尼身上的泥土和脸上的假疤。他的发色是染灰的,要再等些时候才会恢复原本的黑色。他终于将藏住啤酒肚的草绳裤带解下,大松一口气。

库尼走进姬雅的卧房更衣。窗边小几上放着一只小瓶,其中插了一束新鲜的狮齿蒲公英。旁边一根衣架上挂着几件新袍,库尼看出是姬雅亲手为他缝制的。他将脸埋在袍子中,嗅着姬雅浣衣一直使用的药草香气。他的眼中不自觉地涌起泪水。

库尼坐在二人的床榻上,轻抚姬雅的睡枕,想象着她不知库尼下落、孤枕难眠的情景。他心中暗暗发誓要想个法子补偿她。

枕上有几根发丝。他满怀爱意地拾起头发,突然愣住了。

那几根头发并非姬雅的红色卷发,而是一名男子的黑色直发。

“我在达苏岛混上一条商船做水手。”库尼解释道,“只有这一个法子才能避开金多·马拉纳的眼线。一抵达本岛,我只能慢慢过来,每隔数日便改换乔装。”

小托托不认得库尼,库尼想抱他,他便哭了起来。新生婴儿小拉塔跟着哥哥一起啼哭。库尼和姬雅便也跟着哭了起来。一屋子人哭哭啼啼,只有素妥还能做事。她将饭菜摆上桌,把两个哭娃带走。

奥索·其林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库尼注意到了他,尤其是他的黑色直发。

他拍拍奥索的后背。“奥索,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骨瘦如柴的毛孩子呢。谢谢你帮我照顾家人。我知道,你一直忠心耿耿,以你自己的方式。”

奥索脸色大变,姬雅的表情也在欢乐与惊愕之间凝固。众人一时尴尬,素妥随即轻轻推了奥索一把。库尼似乎并未留意。

“我……我很乐意效劳。”奥索答着,行了一礼。他和素妥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将门关好。

房中只剩夫妻二人,姬雅一下子决了堤,倒在库尼怀中哭起来。

“唉,姬雅,我对不起你。”库尼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我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心里一定不好受,萨鲁乍人对你一定是冷眼相看,你也只能独自默默承受。”

“事情没有回转余地了,是不是?”姬雅抹抹眼睛,“我听说了你的所作所为,还有马塔的反应,一时气急。你困在那座小岛上,如何还能成就大业?而且,无论你要做什么,马塔都还有我和孩子们在他手里。我家人怕霸主会多虑,根本不肯和我说话。”

库尼紧-紧-抱-住姬雅。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般捅进他的心,再转上两转。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眼神狂热地看着他。“库尼,求马塔原谅怎么样?放弃你的国君之位。让他委任你在他手下做个臣子,或者哪怕只做平民也可以。我们可以带着孩子回祖邸城去,安心过日子。你我的家人一定都很希望我们回去。也许你在梦想中飞得太高了。”

库尼转开脸。“我考虑过了。”

姬雅静静等着,等了很久,库尼却没再说话。她只得催促道:“然后呢?”

“我想到了其他的家庭。”

“其他家庭?”

“我一路过来,不得不绕开名城大路,亦因此目睹民间疾苦竟到了何种程度。马塔或许是名勇士,可他并不擅于治国。各诸侯国不得不团结一心,只因为它们惧怕帝国胜过忌惮彼此,但如今,过往恩怨再度浮出-水面。马塔任性分地,只令形势雪上加霜,他立的诸国新君也并不名正言顺。各国都在备战,增税扩军,市场中物价不断上涨。尽管起义业已结束,但百姓的日子却并未好过一些。”

“这些与你我和孩子们有何干系?”

“这并非你我冒生命之险的目的。百姓们应当过得更好。”

姬雅听了这一番话,绝望与怒火在心中交战。“你宁被薄情百姓拥戴,也不肯好好待我和孩子?你不顾我们,却对‘拯救’黎民百姓之事侃侃而谈?这天下不是你的责任,我们才是。你想没想过,你所目睹的苦难或许正是这天下的经纬所系?无论谁做帝王,战争与死亡都不可避免?你觉得若是换作你来治国,定能胜过他?”

“我不知道,姬雅。所以我才来见你,想听听你的建议。可你这是怎么了?你曾经愿意挑战天下,愿意畅想改变。”

“日子已经不同了,库尼!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有孩子要养。我只想让我的孩子安全,关心他们胜过别人的孩子,这有什么错呢?我只想跟许诺与我白头偕老的男子同床共枕,不愿他每日生死不定,这又有什么错呢?”

“同床共枕?”库尼脱口而出,“你竟敢提同床共枕?”

姬雅深吸一口气,然后直视库尼的眼睛。“你不在,库尼。我是为了活下来,为了确定我仍然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但我一直是爱你的。”

“我从未想过忠贞竟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障碍。”库尼定定地站着,无比惊愕。他本不想说出自己的怀疑。他回家来是为了获得慰藉与鼓励,但这情景与他原本所想相去甚远。

如今二人都意识到,他们之间多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他们在睡梦与渴望中反而比如今见了面更觉亲近。二人远隔万里时,各自都在努力成为一个理想化的形象,二人都以为对方便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可其实,两人都已经变了。

孤独清冷的时光使姬雅变得看重平凡日子的稳定与益处。但库尼野心已起,便对他所认为的这些琐事没了耐心。最初令二人走在一起的激\_情如今似乎只留余烬。

“喝吧,相公。”姬雅说着,为库尼递上一杯安神定心的淡茶。许多夫妻争吵到疲惫不堪,无力继续,都曾喝过她这方子配出的茶。

库尼欣然饮下。

库尼和姬雅虽共住同一屋檐下,却客气得有如外来宾客,这团聚也没了意思。

二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这才拴住两只各驭各风的风筝。

* * *

“你和姬雅现在不太顺。”素妥说。

库尼正在改装姬雅的工房。所有架子上都摆满了装着各色草药的瓷罐和玻璃瓶,几乎寸步难行。他正在钉新壁架,装阶梯,这样姬雅便能更轻松地够到高处的架子。他又在门口装了一块矮护栏,两个孩子蹒跚学步或是满地乱爬时,便不会闯进来。

“我们分别太久了。”他承认道。

尽管他与素妥还不太熟悉,但却觉得和她讲话很自在。这位女管家虽然严肃,但也和善,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她管起家务也是井井有条,与柯戈照管达苏岛的水平不相上下。库尼身为国君,与霸主的恩怨又演化出种种传奇,一些仆人便对他万分敬畏,在他面前缩手缩脚。但素妥却不会这般。她对他平等相待,有时甚至生硬焦躁,特别是他照管孩子笨手笨脚之时。在她面前,库尼便觉得仿佛回到从前,又变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你们两人都习惯了对方在心中的印象,而非现实。”素妥说,“理想便是有这种危险。我们永远都无法达到他人对我们的期待那般完美。”

库尼叹了口气。“你说的是。”

“但我一直认为,真正的幸福一定要考虑到我们的缺陷。若要忠贞不贰,就得承认和接纳疑虑。”

库尼看着素妥,下了决心。“素妥,我眼不瞎。我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奥索一直喜欢姬雅,很久以前我便决定相信他们二人,而不是有如戏中老爷般猜疑跳脚。但或许我这个决定很蠢。”

“一点也不。你没有生气,没有发火,这便证明了你的优点。你很清楚,姬雅心里一直有你。”

库尼点点头。“我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是因为……出门在外之时,我也做了一些事。这些事并不令我自豪。”

“对妻对己一样严格要求的男人可是罕见。”素妥说,“我很高兴没有看错你。智者和阿诺经典都告诉我们,忠贞对夫妻二人的意味不同,但你显然不是奉行成见之人。”

库尼扑哧一笑:“我一直认为,倘若因为一句话写在古书里,便盲信此话为真,那才是荒谬。马塔总是一心向古,但我以为,应当努力改善当下,才能使未来变得更好。我相信她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她有这个需要,我也不想做伪君子。”

“伟大的男人和女-子都不会因情爱而拘了小节。”素妥说,“你和姬雅或许会爱上他人,但在你们二人心中,对方始终无可取代。”

“可这一路下去绝不会全是阳关大道,不是吗?”

“倘若真是那样,还有什么意思?”

“你对你家相公生气了。”素妥说。

她和姬雅正在阴凉的餐厅中绣花,库尼则陪着孩子在院中玩耍。库尼在找蒲公英绒团,帮小托托将它们吹散。小拉塔太过年幼,还无法加入这个游戏,便抱着爸爸的脖子看着,高兴得大喊大叫。

“我生气的是,他更在意治国重担,而非夫君之责。”姬雅说。

“你认为自己最重视为人之妻吗?夜间,我听见你的卧房门开关的声音了。”

姬雅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头看着素妥。“你言语太过放肆了。”她双手颤-抖。

但素妥手中却没停下,动作精确、细致,每一针都笔直密实,仿佛以箭杆比过。她的双手也是稳稳当当。“姬雅夫人,你误解我了。你爱你家相公吗?”

“那是自然。”

“那你如何协调对情人与对夫君的爱?”

“两者完全不同。”姬雅压低声音,脸上却开始泛红,“我需要奥索……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保持理智,为了把日子过下去。我希望找回掌控感,我想成为周围的人所需要的那个姬雅夫人。我对此并不后悔,哪怕阿诺智者对我的所作所为并不赞同。我也不认为这是背叛,因为我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始终是留给库尼的。”

“你觉得库尼理解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他当真如我所想,就应该能理解。我从未自称完人,但我一直尽力行之有道。”

“姬雅,我便是这个意思。人心复杂,尽管圣贤说人应忠贞不贰,但其实人心能够驾驭多种不同的爱。你可以同时成为贤妻与良母,尽管你家相公的需求有时可能与孩子的需求有所冲突。你也可以在忠于相公的同时为满足自己而找个情人,哪怕文人都认为这是大逆之举。但我们为何要相信文人比我们更了解自己?不要因为害怕便屈服于传统——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你家相公对你的理解其实超过你的预期。”

“你真是个怪人,素妥。”

“彼此彼此,姬雅夫人。你生库尼的气,只因你认为,他应当为你提供一个安全家园,却又想使达拉诸岛百姓过上好日子,二者之间有所冲突。但他的心中就不能二者兼容吗?你不觉得,你可以帮他将两者全部实现吗?”

姬雅苦笑一声。“我怎么觉得并不重要,我能做什么呢?我非男儿身,不过为人之妻而已,是我家相公想从战争中成就一番事业。”

“姬雅,你不可贪图安逸、甘于平庸。你家相公是一国之君,与其他诸侯国的国君平起平坐。柯楚乡间的那些寡妇,她们的丈夫是听令赴战,为你家相公和马塔而牺牲。你当真以为自己与她们一般无助?”

“决定这些事的是库尼,不是我。”

“你以为,只因为你不披甲挥剑,便对事情结果没有责任。”

“还能如何?我不想被人视为操纵夫君而满足权势之欲的女-子。我绝不容许别人说我‘吹枕边风’,在床帏之中骗取只应在战场赢取或老实读书而得的好处。我也读过古阿诺经典——我很清楚女-子干政的危险。”

“那琦夫人又该当何论?”

“我可不会贸然自比为这等传奇女-子。”

“但她曾经也不过是个痴心女-子,自以为可以打动夫君,使他行之有道。无论你多么用功念书,难道有朝一日能做官?无论你多么勇敢,难道有机会上战场?这天下不给女-子立功名的机会,但你又不肯寻找其他机会来改变自己和他人的命运,只因惧怕他人长舌议论,史官锐笔捏造事实。

“宫廷书吏所谓的‘贤妻’的规矩已经不适用于你了。你忤逆家人意愿,只因一场梦便嫁给这个无能之人,随匪入山,兀自信他……”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希望全家平安……”

“为时晚矣,姬雅。有人认为,这天下就是命运之神手中的一只筛子,每个人都因天生性情才能不同而被分门别类。也有人认为我们能以运气与本领自铸命运。但无论是哪一种,位居高位之人都要背负更多责任,因为他们大权在握。倘若你当真如此看重平安,库尼向你提议成家的那一日,你就压根不该答应。婚姻这架马车本有两套缰绳,不能让你家相公独自驾车。你要明白自己是政客之妻,或许便不会再觉得这般无助。”

他们再次拥吻之时,感觉生疏别扭,就像二人共度的第一晚。

“跟你在一起,就不可能过上安稳日子,是不是?”她问道,“你会不断变化,我也一样。”

“你想过安稳日子吗?”他问,“安稳不过是个幻象,正如没有诱惑的忠贞。我们绝非完人,难与神祇比肩。尽管如此,还是能让神仙也羡慕我们。”

二人都感到心中变得宽广,能够容纳许多不同的爱。

事后,夫妻二人躺在黑暗中,四肢交缠。

“你必须回达苏岛去。”姬雅说,“再也不要提投降马塔之事。”

库尼感到自己心跳加快,快要追上姬雅了。“你确定?”

“就算你放弃手中仅有的一点好处,马塔也不一定会放过我们。但只要你位居一国之君,便留有回旋余地。从山匪能变为公爵,又乘飞船擒了帝王,你一定大有可为。”

库尼紧-紧-抱-住她。“我就知道夫人高明。”

姬雅吻了吻他。“你还要另娶一妻。”

库尼愣住了。“什么?你是不是在想法子‘摆平’……”

“国君需有多名妃嫔,才能多生王子……”

“为何如今我要和其他国君一样……”

“库尼,求求你,不要犯傻。我知道我在你心中无可取代,正如你之于我。我是你的长子的生母,马塔只要将我捏在手中,便认定你不敢为所欲为。但你也要让他相信,你如今在那偏僻小岛做一国之君,感觉十分知足、十分快活,甚至可能太快活了。最好的办法便是再娶一妻,让马塔看到,你像一个真正的诸侯国君一样贪婪好色,安于现状,就像野草扎根一样偏安一隅。倘若你骗得过他,他也许还会同意我去投奔你。”

“可是,姬雅,我不能随便娶个什么姑娘,就当是戏中道具一般……”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不会只为冷酷政治而成亲。但你将与我相隔万里,我也很清楚,孤独有多么消磨感情与激\_情。你必须娶个你爱的人,她将会成为你的伙伴、可信赖的顾问。你需要这样一个人的陪伴,特别是在心怀疑虑之时。”

库尼静静思考了一阵。“倘若我这样做了,终有一天,她将在宫中成为你的对手。”

“或是取而代之,假使马塔认为我活着已再无用处的话。”

库尼坐起身。“你说什么呢?!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姬雅依然语气平静。“你不能无后。谁能确定未来的风向呢?咱们的计划充满危险,在大功告成之前,咱们也要有备无患。琦夫人说服陆汝森揭露玛碧德雷的罪行时,她很清楚有一天怕是要以命相抵。”

“我不知该佩服你还是惧怕你。”

姬雅将手放在他的手中。“我只是以防万一。也许马塔会相信你更偏爱新妻,这反而能保我平安。”

“你说起自己的生死,竟好似谈论天气一般。”

“我并不天真,我很清楚此事极难。”姬雅说,“但你我的感情不应受传统礼制束缚。无论你看上谁、爱上谁,我都知道,你与我一同翱翔天际之时才是最逍遥快活的。”

库尼吻了吻她。“我也知道,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时,无论谁与你同床共眠,你与我有如你梦中那般一同翱翔天际,才是最逍遥快活的。”

“我家相公当真是胸怀宽广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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