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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狮齿花长成

达苏岛

首侯二年六月

如今库尼·加鲁来到达苏岛已有一年,柯戈终于开始看到招引男女贤才的成果了。达拉诸岛都传说在达苏国,赋税轻,法律公,勤者可以安居,想法有趣定能得到朝廷觐见,就连女-子也被以礼相待,一样有机会证明自己。

很多人迁来达苏:带着新发明的工匠、力大无穷的壮士、自称拥有新知的术士、身携新方子的草药师、构思了新花样的卖艺人——柯戈迎接众人,试图从诸多江湖骗子中淘出点点金沙。

一名白发长胡子的炼金老头说:“我有个法子能化铅为金。但我需要很多资助来建工房。”

柯戈点点头,礼貌地邀请他留在达苏城,从私人渠道募集资金。下一位。

一个来自法沙国的老妇说:“我晓得一个方子,将数种强力草药混合,便能软化石头,一碰便碎。我用这方子变戏法已有多年。”

“你是否与矿工提过此方?”柯戈问道。

老妇点点头:“矿主说,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足够人手心甘情愿地给他们卖力,用不着这方子。”

“更不必说已有火药。”柯戈道。

“但火药需要硝石,硝石原本产量有限,火药使用起来又十分危险。我知道此方若适当开发,定有大用。”

柯戈不太确定她想的是什么大用,不过听起来并非一无是处,“我们很荣幸邀请你作为国君的宾客留下。”

一个独臂中年男子说:“我有个法子,可以将火山热量中的能量汲出。我设计了一架机器,可以利用这地热煮沸水,产生的蒸汽又可驱动转轮。”

柯戈不知这种发明可以派何用场,但似乎颇为有趣。他礼貌地请这位男子留在鞑叶城,先造台原型机器演示一番。

一名眼神狂热的年轻书生说:“我写了一部著作,论述诸神与凡人的关系,还讨论了如何依据河流与风的方向来制定国策。国君应全力关注。”

柯戈打开手稿卷轴,浏览了一番。象形文字书写精美,还饰以彩色,金达里字母则稠密有如蜜上的苍蝇。他小心将卷轴重新卷好,招待书生吃了一餐饭。“库尼王此时恐怕忙于其他琐事。”他说,“我认为霸主定会对你的大作甚是欣赏。我可以写封书信代为引荐。”

鞑叶城中还真是忙碌。

* * *

路安·齐亚来到达苏岛,一副沮丧疲倦之态。

“我有事与库尼王相商。”他对前来迎接的柯戈说,“但先别告诉他我来了。”

“那正好。国君与蕾纱娜夫人前往极东之角会见几位长老,尚未回来。”

“看来国君仍甚是关心政务琐细。若是其他诸侯国的国君也这般勤政便好了。”

“但你和国君是旧时老友。”柯戈说,“为何不立刻去见他?”

“我们确是故交。”路安道,“但这一次,我并非为了叙旧而来。”

“啊。”柯戈恍然大悟,“你是来考虑是否投奔他的。”

“判断国君优劣,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先了解他的追随者吗?”

“那我便引你去见元帅。”

路安打量着济恩的寸头,可与他自己媲美的满面伤疤,还有她瘦而结实的手臂。她的衣裙十分简洁,衬托出她苗条健壮的身形。她有如一只野山猫,充满张力,其中蕴含着无尽能量与冲劲。他很喜欢她。

“对,我是女-子。”济恩看到路安看得呆了,便说道,“你很意外吗?”

路安微微一笑,“请原谅。我已听闻流言,但却不知其中有多少为真。我与库尼王相识已久,理应不觉意外。那时,我对他讲了骑独角鲸横渡阿慕海峡的计划,倒是他对我说这计划不算疯狂。”

二人双\_臂相握,透过薄薄的衣袖,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手心的滚烫温度。路安用了力,这令济恩很是满意。他并未对她摆出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

接下来的几日,济恩带他观摩了一些作战演习,路安甚是赞赏。他从未见过达拉诸岛有哪支军队以此法训兵。

他给济恩看了自己设计的一些攻城机械的图纸,这些机械的组件更为轻便,易于组装和搬运。济恩立刻指出其中的缺陷——路安虽然聪明,但纸上发明终究与实地应用有所差别。

路安有些灰心。

“没事的。”济恩略有些尴尬,“想法不错。我可以帮你改进。”

柯戈又带路安去看了一些更为有趣的发明,是留待库尼评估的。路安也兴奋起来,开始与柯戈讨论个中精妙。

每晚,三人都在作为王宫的鞑叶城房舍中相谈甚欢,饮酒高歌,直至深夜。他们的大笑与谈话声甚是和谐,这是各精其道的能工巧匠彼此敬佩的声音。火把将他们摇曳的影子投射在纸窗上,有时看似三缕幽灵,仿佛撑起王宫屋顶的三根梁柱舞动起来。

“加鲁大人,在你看来,千年之后人们将如何评价玛碧德雷皇帝?”

若是换了别人,那便是期待他重复众人普遍对这位暴君的谴责之词。但路安·齐亚并非别人。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想法改变过多次。”库尼承认道,“说他是一无是处的暴君倒是很容易。但这也并非事实。我只是个乡下孩子,却有幸见识来自旧时各国的一些奇珍异玩,只因他强制百姓在达拉诸岛之间迁居。

“我们常提在玛碧德雷的战争中死了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却不说他若没有制止诸国间的连年冲突,又会失去多少性命。大家总说许多人都在他的皇陵中被迫做苦役,却不提倘若没有他下令修建的诸多水库和道路,又会有多少人死于疾病与饥荒。只有诸神知道我们史书中的取舍是否会影响世代后人的想法。若在逝者身后论其功过,实在难下定论,特别是此时百姓情绪尚未平息,批评又比赞扬容易许多。”

路安点点头。二人在鞑叶城的海滩上相邻而坐,面前一堆篝火烧得正旺,海上的无尽黑暗延伸开来。头顶繁星在晴朗夜空中闪烁,仿佛诸神眨眼。

“评判变革者大多时候都很艰难。”路安深吸了一口烟斗,整理着思绪,“你说得对,时光流逝会改变人的想法。西方大陆沉没,首批阿诺人成为难民,来到达拉诸岛,当时这些岛屿的土著居民都和坦阿笃于岛民并无二致。对坦阿笃于人而言,我们的祖先便是无可救药的杀人犯与暴君。但如今,我们踏在他们征服的土地上,欢庆他们带来的节日。少有人会记得我们欠下的血债。

“玛碧德雷皇帝自认为正义,因为他意欲一统天下,终结各国之间的无休争端,退兵而耕。大一统之后,他甚至意欲没收所有兵器,全部熔化,为诸神打造八尊金属雕像,安置于蟠城中央。此事甚难,他只得放弃,不过也有许多人认为他只是为了防止百姓武力反抗乍国统治。

“但皇帝的话也并不仅是为了骗取民心。乍国和其他各国的多位学者都支持他通过统一与征服换取和平的计划。各国之间争战流血无休,兵器不断改进,军力不断扩大,战争也只会随之升级。这令许多人忧惧不已。难怪有人认为,以一战终结诸战,这总好过权力游戏的永恒消耗。

“玛碧德雷若能耐心些,多用些时间巩固统治,而非徒劳追寻长生不老,若能多用些心思建立公正统治与长久制度,而非过分大兴土木——乍帝国或许能撑过两代,延续下去。倘若当真如此,再过百年,记得旧时各诸侯国的人便已全部过世,后人只记得乍国一统天下的太平生活。战争带来的死亡与伤痛记忆持续不过三代。人们只会赞颂玛碧德雷皇帝,敬他具有远见卓识,建立法制与和平。”

库尼·加鲁往火中添了些柴,“路安,你是个异端。少有人敢持这种观点。”

“有时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我毕生都为向玛碧德雷复仇,复辟各诸侯国,分裂他所建立的统一。可胜利到来之时,我却发现自己怀念他的统治。我对他钻研太久,我甚至比他的臣子和子女都更了解他。推翻乍国或许有我的助力,但在某种意义上,玛碧德雷也成功推翻了我的信念。

“你到达苏岛来之后,我回哈安国助柯素季王重建祖国。我不知疲倦地奔忙,帮哈安国增强国力,但目力所及之处,只见积年恩怨死灰复燃。玛碧德雷皇帝征服哈安国时,废黜了从前的贵族名流,以兴起的新官商取而代之。柯素季王回国之后,又废了新贵,重扶旧族。善于见风使舵之人纷纷得利,其余人却境遇大变。然而,对于渔民、农民、妓-女、乞丐、码头工人等大部分百姓而言,日子毫无变化。他们仍同从前一样劳苦:官吏依旧腐败,税吏仍然无情,劳役始终繁重,战争也仍时时迫近。

“我在哈安国听过一首童谣:

哈安陷落,民不聊生。

哈安崛起,民生依旧。

哈安穷困,百姓潦倒。

哈安富饶,民生萧条。

哈安强大,黎民丧命。

哈安弱小,涂炭生灵。

“无论贵族和国君如何谋划,却始终待百姓如棋子,随意弃之。”库尼道。

他话中并无讽刺之意。库尼心中始终视自己为平头百姓,空无长物,就连睡榻也要央求朋友施舍。

路安直视着他,眼中闪耀着篝火的光。“有人提议招兵买马,从北热翡卡国夺回原属于哈安国的领土,再募劳力重建倾盆城皇宫,还要加征新税用于盛大的加冕仪式。柯素季王对此照单全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我去祖宅废墟上向过世父亲的灵魂祈祷。我本以为已兑现他临死前我向他许下的承诺,可我心中却仍无安宁。

“皎月高升,我看到月光照亮刻在一块残破门楣上的一句古阿诺箴言:‘毕生皆尝试。’”

“与哈安学者正相宜。”库尼道。

路安微微一笑。“这句箴言可谓达拉诸岛人人皆宜。当时我便明白了自己的计划中缺了什么。我以为自己的责任是复辟哈安国,但哈安国并不在于柯素季王、烧毁的王宫、大宅的废墟、死去的贵族和他们那渴望荣耀的子孙——这些不过是哈安百姓尝试某一种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哈安百姓才是哈安国的精魂。尝试若是失败了,便应再试新路,再找新法。

“我难以忍受在旧路上继续走下去了,它已不再造福于哈安百姓。于是我便来投奔你了。

“在马塔·金笃眼中,唯一的律法便是武力,唯一的美德便是战功。他建立的天下映照的便是他自己的想法。肃非王在前往客非岛途中‘神秘’死亡,有流言说他的遗言是‘我本应安心牧羊’。”

“起义本应令天下变得清明,可如今却是一切照旧。”

库尼回望路安,心跳加快。“你是否认为,我们不过是诸神在纸上写下的字句,天下总会有贫富之分、强弱之别、贵贱不同?你是否认为我们的梦想注定无法成真?”

路安站起身,朝大海稳步走去。他幽暗的身影在摇曳的火苗后方闪闪发光,他的声音与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我不信变革皆为徒劳,因为我见过,卑微的狮齿花耐心等待,假以时日,一样可以撬动磐石。加鲁大人,你愿完成玛碧德雷皇帝的梦想,但不再重犯他的错误吗?你能否一统达拉诸岛,结束争战,令百姓安居乐业?”

蕾纱娜夫人从夜色中静静走到篝火旁,加入他们。她一言不发,在库尼身旁坐下,将手搭在他肩头。她的手在火光中闪耀,库尼又一次感到头脑清明,有了实话实说的勇气。他并非完人,也并非神祇,他愿意面对这一现实。

“我不知应如何回答你,路安。我一直对自己说我爱戴百姓,但我甚至无法抚养自己的孩子,爱又从何谈起?我一直以仁君自居,可我却杀了许多人,又辜负了许多人,这仁字又作何解释?

“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但我尽力行善。我希望众人喜爱我,但我也清楚,人生在世时,功过难以定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实现你所期望的大业,因为这个答案只有千年后的子孙后代才能给出。”

路安大笑。“加鲁大人,这便是我要效忠于你的理由。诸神或智者并不会为我们指明正道,它必须由我们自己在不断尝试中找寻。你并不确定,因此你会不断提出问题,而非笃信自己拥有一切答案。狮齿花种落地之处,便是借其力飞上天空的蚂蚁将要落地之处。贤能之人究竟功过如何,同样是由其主公留下的事业而定。”

“毕生皆尝试。”库尼道,“我们都是在风雨中飘摇的燕雀,倘若能安全落地,既是运气,也是本事。”

蕾纱娜在寂静中开口唱起一首古老的古阿诺歌曲:

四海静而广,有如万年长。

雁过亦留声,人过亦留名。

三人静静围火而坐,直至篝火烧尽,天色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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