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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特-玛丽被门槛绊了一下。除了博格的人,连博格的建筑都想把她撵走。她站在披萨店门口的轮椅坡道上,缓缓蜷起脚趾,在鞋子里面紧成一团,缓解脚上的疼痛。一辆拖拉机从路上开过,迎面又开来一辆卡车,然后整条路重归寂静荒凉。布里特-玛丽从没来过这样的社区。有时肯特会开车带她经过这样的地方,免不了要对此嘲讽一通。

布里特-玛丽恢复了沉着冷静,更加坚定地攥紧手提包,大步走下轮椅坡道,穿过停车场的碎石地面。她走得很快,仿佛被人追赶,可是身后只有一个摇着轮椅的女-人。薇卡抱着足球奔向一群孩子,他们齐刷刷穿着破到大腿的牛仔裤。她没跑几步就停了下来,瞅着布里特-玛丽,含糊地嘟囔道:

“我们踢球砸到您的头了,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接着她又挑衅地对坐轮椅的女-人说:

“如果我们瞄准的话,也一样能踢中!”

她转过身去就是一脚,球从男孩们旁边飞过去,砸向娱乐中心和披萨店中间的木篱笆,一个男孩截住被篱笆弹回来的球,对准篱笆补了一脚。布里特-玛丽方才明白在停车场听到的沉闷的撞击声是怎么来的。刚才她挨的那一下,恐怕是有个孩子对着篱笆踢球,结果球弹回来,恰好砸中布里特-玛丽的脑袋,角度之刁钻简直匪夷所思。在不良少年的种种烂泥糊不上墙的行为里,这次命中堪称令人印象深刻的壮举。

球慢慢滚到布里特-玛丽脚旁,孩子们似乎在等她把球踢回去,不料布里特-玛丽赶紧退开,仿佛那只足球准备朝她吐痰。球继续向前滚,薇卡跑了过来。

“您为什么不踢呢?”她迷惑不解地问。

“我为什么要踢?”

两人怒目相视,彼此都认定对方精神不正常。薇卡把球踢回男孩们那边,跑走了。布里特-玛丽拍拍裙子上的灰尘。坐轮椅的女-人灌下一大口伏特加。

“你瞧瞧,天杀的小杂种,球踢得像屎一样。就算站在船上,他们也没本事把球踢进水里!可他们没有地方玩儿,对吧?议会把球场关了,地皮也卖了,打算在那儿建公寓楼。然后经济危机来了,一切都变成了狗屎:他们说,不会有公寓楼,也不会有球场了。”

“肯特说的是,经济危机已经结束了。”布里特-玛丽友好地为她扫盲。

女-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也许这个叫肯特的家伙……嗯,怎么说来着?脑袋夹在了-屁-股里——啥都看不见!”

布里特-玛丽不知道哪一点让她更生气:是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还是她隐隐约约猜出了这话的意思。

“在这方面,肯特很可能懂得比您多,他是个企业家,您必须理解。他非常成功,和德国人做生意。”她谨慎地纠正道。

女-人不为所动,举起伏特加酒瓶指点着孩子们,说:

“他们关了球场,解散了球队,好球员只能加入镇上的屎球队。”

她朝公路的一头扬扬下巴——布里特-玛丽猜想,那儿就是“镇上”——又朝孩子们努努嘴。

“镇上,离这儿十二英里远。你知道吧,这些孩子都是球队刷下来的,就像你说的那个什么来着?菲克新!让人排挤出生产线了,因为不赚钱。必须得赚钱。所以这个什么肯特,嗯,他的眼睛一定被-屁-股完全挡住了,对不对?也许经济危机已经从城里搬出来了,可它喜欢博格,眼下正住在这里呢,真是个杂种啊!”

布里特-玛丽注意到,女-人说起十二英里外的“镇上”和她的大本营“城里”时,语气截然不同:尽管两个她都鄙视,但是鄙视的层次不一样。女-人灌了史无前例的一大口伏特加,眼泪都辣出来了,继续说:

“以前,博格人人都有卡车,你知道吧,这儿有个什么……什么卡车公司!然后经济危机那个杂种来了,现在这儿的人比卡车多,卡车比工作多。”

布里特-玛丽一直牢牢抓着手提包,不知怎么,她很想为自己辩护,证明这一切不是她的错。

“这儿有老鼠。”她嫌恶地说。

“老鼠也得有地方住,不是吗?”

“老鼠很脏,它们住在自己制造的垃圾堆里。”

女-人掏了几下耳朵后,入迷地注视着从耳朵里拔出的那根手指,然后喝了几口伏特加。布里特-玛丽点点头,尽量用关怀体贴的语气补充道:

“如果把博格打扫得干净一点儿,也许经济危机就没那么愿意住在这里了呢。”

女-人好像没有仔细听她说话。

“那是胡说八道。老鼠也分家老鼠和野耗子,家老鼠每天像猫一样把自己-舔-得干干净净,野耗子就很脏,到处拉屎。家老鼠有自己的茅房,总在一个地方拉屎。嗯。”她突然用酒瓶指了指布里特-玛丽的车。

“你应该把车挪走,他们会瞄准它踢球的。嗯。”

布里特-玛丽耐心地摇摇头。

“挪不了,我停车的时候,车爆炸了。”

女-人笑起来,摇起轮椅围着汽车转了一圈,盯着副驾驶门上的那个足球形状的凹痕看了一会儿。

“啊,飞来石。”她轻声笑道。

“什么?”布里特-玛丽问,她不情愿地凑过去,凝视着足球形状的坑。

“飞来石。修车店给保险公司打电话的时候都这么说。”女-人又轻声笑了笑。

布里特-玛丽从包里摸出笔记本。

“哈。我能问问哪里有修车工吗?”

“你眼前就有一个。”女-人说。

布里特-玛丽怀疑地盯着她看——当然是盯着她本人,不是她的轮椅,布里特-玛丽从来不以貌取人。

“您会修车?”

女-人耸耸肩。

“他们关了修车店,我们只好另想办法。不过还是别废话了!我带你到娱乐中心去吧?”

她拿出装着钥匙的信封,布里特-玛丽接过来,看看女-人手中的酒瓶,继续紧紧抓住自己的包。

然后她摇了摇头。

“这太好了,谢谢您,但我不希望麻烦您。”

“不麻烦。”女-人满不在乎地摇着轮椅,灵活地前后移动。

布里特-玛丽灿烂地一笑。

“我从没觉得这对您来说是个麻烦。”

她轻快地转过身,迅速穿过砾石庭院,免得女-人又在她身后跟着。她从车里拿出行李箱和花盆,拖到娱乐中心,打开门锁走进去,又从里面锁上门。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坐轮椅的女-人,跟喜欢不喜欢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因为女-人身上的伏特加味道让她想起肯特。

她环顾四周,娱乐中心的外墙传来“砰砰”的声音,地板的灰堆上有老鼠的脚印,所以,布里特-玛丽做了她遇到紧急情况时一贯会做的事:打扫卫生。她拿一块破布蘸着小苏打水擦了窗户,用醋打--湿--报纸,把窗户上的小苏打水抹干。虽然小苏打几乎和菲克新一样好用,可好像总差了那么一点儿。她用小苏打和水刷了厨房的水槽,拖了地,用小苏打和柠檬汁的混合液擦了厕所的瓷砖和水龙头,又混合着小苏打和牙膏清理了水池,最后往她带来的花盆里撒了小苏打——不然里面会生蜗牛的。

那些花盆里面看着似乎只有土,可土层深处埋藏着静候春天等待发芽的花种,严酷的寒冬要求养花人从信念中汲取力量,不被表象迷惑,坚持不懈地给花种浇水,相信光秃秃的花盆中迟早会钻出希望的嫩芽。布里特-玛丽不再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否怀有信念或是希望,也许两者她都没有。

娱乐中心的墙纸冷漠地看着她,墙纸上贴满了人和足球的照片。

到处都是足球。每当足球的图案跳进布里特-玛丽的眼角,她都会更加奋力地挥舞手中的海绵,直到足球撞墙的声音消失,孩子们抱着球回家去了,她才结束清扫。太阳落山之后,布里特-玛丽才意识到室内只有厨房的灯能亮,她只好待在厨房,困在那座被人造光源照亮的小岛上,守着一家即将关门的娱乐中心。

厨房被堆积如山的盘子、一台冰箱和两张木凳占领。布里特-玛丽敞开冰箱,发现里面几乎是空的,仅剩一包咖啡。她暗骂自己怎么不带点香草精过来,香草精和小苏打混合,可以让冰箱气味清新。

她迟疑地站在滴漏式咖啡壶前面,它看起来很有现代感。她已经很多年没煮过咖啡了,因为肯特很会煮咖啡,布里特-玛丽早就得出结论,咖啡还是等他来煮最好。这只咖啡壶上有个带灯泡的亮闪闪的按钮,这是她许多年来见过的最奇妙的东西之一,所以尝试着打开应该是咖啡粉投放口的盖子,然而盖子卡住了,按钮愤怒地闪烁起来。

布里特-玛丽深感-羞-愧,沮丧地用力掀扯壶盖,按钮更加疯狂地频频闪动,在闪光的刺激下,她手上不由自主地加了把劲儿,结果一下子弄翻了整个咖啡壶,盖子“啪”的一声弹开了,里面的咖啡粉和水全部洒在布里特-玛丽的外套上。

他们说,人出门在外的时候会变得和平时不一样,因此布里特-玛丽讨厌旅行。她不希望改变。

所以,今天遇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是旅行的错,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往常的自制。当然,刚结婚的时候,肯特穿着高尔夫球鞋在镶木地板上走来走去的那一次不算。

她抄起拖把,使出浑身的力气,用拖把的手柄猛砸咖啡壶。壶身上的按钮眨了几下眼睛,壶肚里传出碎裂的声音,按钮终于不再闪烁了。布里特-玛丽片刻不停地敲打着,直到她的手臂颤-抖,眼睛模糊得再也看不清碗碟架的轮廓。最后,她气喘吁吁地从包里拽出一条毛巾,关掉厨房的顶灯,在黑暗中坐到一张木凳上,拿毛巾捂住脸,抽泣起来。

她可不想让眼泪滴到地板上,会留下印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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