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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布里特-玛丽打开门,警察给她竹帘子,她把几个花盆搬给警察。

“听说您的车后座有个很大的宜家箱子,我应该帮您一起捎过去吗?”警察贴心地问。

“当然不应该!”布里特-玛丽回答,仿佛警察的建议是把那个箱子当场烧了。

“当然,当然。”他歉意地说。

布里特-玛丽看到那两个留络腮胡、戴帽子的男人走出披萨店,他们朝警察点点头,警察朝他们招招手,但那两个家伙好像还是根本没看到她。

警察小跑着把花盆搬到巡逻车旁,紧接着又跑回布里特-玛丽身边。他没有直接搀着她的胳膊,但把手放在距离她的胳膊下方只有几英寸的地方,并没有碰到她,这样万一她滑倒的话,他可以扶住她。

布里特-玛丽把竹帘子像雨伞那样撑在头顶(因为完全可以把竹帘子当成雨伞来用),一路上都严丝合缝地用它遮住脑袋,这样警察就不会发现她的发型已经被淋坏了。

“我应该顺路找个提款机,取钱交房租。”她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不想给您添麻烦。”她又担忧地补充道。

“根本不麻烦!”警察说,仿佛对所有的麻烦都免疫似的,但没告诉她到最近的提款机那儿去,得绕十二英里的路。

他一路上滔滔不绝,肯特以前也这样。但还是有点儿不一样:肯特总会告诉布里特-玛丽一些东西,警察却不停地问她问题。布里特-玛丽觉得很烦,当别人对你感兴趣,而你又不习惯别人对你感兴趣的时候,八成会觉得烦。

“您觉得这场比赛怎么样?”警察问。

“我当时在厕所里。”布里特-玛丽说。

听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更是格外心烦,因为那些习惯草率得出结论的人大概会以为她有严重的肠胃问题。看到警察没有直接回应,她更加笃定地认为,他已经草率地得出了结论,而对于这样的情况,她绝不会坐视不管,于是她突然补充道:

“我的肠胃肯定没毛病,但我必须待在厕所里,否则球赛就可能出毛病。”

警察笑起来。布里特-玛丽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她。注意到布里特-玛丽面色不善,警察连忙板起脸。

“您为什么来博格?”

“我来这里工作。”

她的脚半埋在空披萨盒和汉堡纸袋里,后座上还有一个画架、一堆乱糟糟的画笔和画布。

“您喜欢画吗?”发现她盯着这些东西,警察高兴地问。

“不。”

警察尴尬地挠挠方向盘。

“我的意思是,嗯,我指的不是我自己的画,当然。我就是业余瞎画。我在镇上学着画水彩呢。我是问您喜不喜欢一般的画,真正的画,漂亮的那种。”

布里特-玛丽内心深处有点儿想说“您的画也很漂亮”,可更务实的那个人格告诉她,得这么说才对:

“我们家不挂画,肯特不喜欢艺术。”

警察默默地点点头。巡逻车开进了镇上,这儿与其说是个镇,更像是村,和博格差不多,就是更大点。汽车放慢了速度向前开,在一个日光浴沙龙旁停下来,那儿有台提款机。布里特-玛丽认为日光浴沙龙非常不健康,因为她不知在哪儿读到过“日光浴可能致癌”,癌症难道是健康的吗?

取钱费了点工夫:由于怕别人看到密码,她输密码的时候格外紧张,遮遮掩掩的时候按错了键,而且她头上还顶着个竹帘子,这玩意儿也有点儿碍事。

不过警察并没有催她,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喜欢这样。肯特就老催她,不管她本来的速度已经有多么快。她钻回巡逻车里,意识到自己应该有点儿友好的表示,就深吸一口气,指着地板上的外卖盒子和空纸袋说:

“看来镇上不教烹饪课。”

警察眼睛一亮。

“哎呀,其实有烹饪课的,我就在学做寿司呢,您做过寿司吗?”

“当然没有,肯特不喜欢外国饭。”

“没错,没错,好吧,其实做寿司也算不上做饭,就是个……切切切。老实跟您说,我也不经常做,别看我去听课了。给自己做饭没多大意思,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尴尬地笑着,她却一点都没笑。

“不明白。”她说。

他们开回博格。警察似乎终于鼓起足够的勇气,提出了另一个话题:

“嗯,无论如何,您能照顾那些孩子们,真是太好了。博格现在不是个适合小孩长大的地方,您知道吧,年轻人需要,嗯,需要有人看着。”

“我谁也没照顾,我没有责任照顾他们!”布里特-玛丽抗议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我只是说,他们喜欢您,那些年轻人。自从上一个教练去世以后,我就没见他们喜欢过谁。”

“您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上一个’教练?”

“我……好吧,嗯,我只想说,他们很高兴看到您搬到博格来。”警察说,他本来想说“我们”,后来才改口成了“他们”。然后他问:

“来这里之前,您是做什么的?”

布里特-玛丽怒视着路旁那些房子的窗户,没有回答。几乎每栋房子门口的草坪上都杵着一块写着“出售”的牌子。她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评论道:

“看来,住在博格的人里面,没有多少愿意留在这儿的。”

警察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扯着,似乎在对抗一股向下撇的巨大力量。

“经济危机把这里搞得很惨,卡车公司把所有司机都裁了。那些竖牌子的房主是觉得房子还能卖出去的,其他人早就放弃了。年轻人逃进城里,我们这些老的只能留下,因为只有我们还有工作。”

“经济危机已经结束了。我丈夫告诉我的,他是个企业家。”布里特-玛丽告诉他,始终用竹帘子遮着她的头发和无名指上的白印子。警察尴尬地看向一边,她目光坚定地凝视着窗外,看着这个连本地人都不愿再住下去的社区。

“您也喜欢足球,我觉得。”她终于开口道。

“有人告诉我,喜欢足球是一种本能。要是街上有个球朝您滚过来,您会下意识地给它一脚,这跟您恋爱的时候是一样的,因为您不知道怎么躲开它。”警察笑着说,似乎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谁告诉您的?”

“孩子们的老教练,还挺可爱的,不是吗?”

“挺能瞎说的。”布里特-玛丽驳斥道,然而她内心深处有点儿想说“挺有诗意的”。

警察更用力地握紧-了方向盘。

“大概吧,大概吧,我只是想说……嗯,人人都喜欢足球,不是吗?可以这么说吗?”

布里特-玛丽一言不发。

巡逻车经过街角的商店,向前开了一段,停在一座灰色的小矮房门口。房子一共两层,对面有个花园,园子里站着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年纪大到可能这个社区还没建成的时候她们就住在这里了。两个老太太把着助行器,向巡逻车投来狐疑的目光。斯文陪着布里特-玛丽走下车,朝她们招招手,她们没回应。雨已经停了,布里特-玛丽依然顶着竹帘子,斯文按动房子的门铃,布里特-玛丽在披萨店见过的那个盲女——虽然她的身材和她的房子都是标准的立方体,但布里特-玛丽绝不会说她胖——开了门。

“嗨,银行。”斯文高兴地说。

“你好,斯文。你把她带来了?”银行面无表情地说,冲着布里特-玛丽摇摇手中的棍子,“房间的租金是每星期两百克朗五十欧尔,不赊账。我要是把房子卖了,您就不能租了。”银行嘟哝着说完,跺着脚走进屋子里,也没请他们进去。

布里特-玛丽跟在她后面进去,略微踮着脚,因为地板很脏,哪怕穿着鞋,她也不想走在上面。一条白狗趴在门厅里,周身围着一圈胡乱堆放的板条箱。布里特-玛丽倾向于认为,箱子乱堆是由于主人不讲究,而不是因为主人瞎。当然,她绝对没有任何成见,只是相信盲人也有不讲究的时候而已。

房间里到处都贴着一个穿黄色球衣的女孩的照片,在其中少数几张里,女孩身边还站着个老头,正是娱乐中心照片里的那位,不过这几张照片里他显得年轻多了。布里特-玛丽意识到,死在厨房地板上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年纪可能和她现在差不多。不知道这么想是否显得她有些老,近些年也没多少人供她和自己比较年龄。

斯文站在门边,胳膊底下夹着她的花盆和包。

他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想到这里,布里特-玛丽蓦然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我们非常想念你爸爸,银行,全博格都想他。”斯文冲着门厅里伤感地喊道。

银行没说话。布里特-玛丽不知道该干点啥,于是抢过斯文胳膊底下的花盆。斯文摘下警帽,仍然站在门槛上。有这么一种男人,他们认为,未经女士邀请就跨进她的家门是很不得体的行为,所以只好站在门口。

布里特-玛丽也没邀请他进去,尽管看到穿警服的人堵在门口会让她很不自在。她注意到路对面那两个老太太依旧站在花园里瞪着他们。

邻居们会怎么想?

“还有别的事吗?”她说。其实她的本意是“谢谢”。

“没了,没了,没别的事……”

“谢谢您。”布里特-玛丽说,可听上去更像“再见”。

斯文尴尬地点点头,转过身,朝巡逻车走到一半时,布里特-玛丽深吸一口气,清清嗓子,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谢谢您送我过来。我应该……嗯,我是说:我应该谢谢您送我过来。”

警察转回身,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趁自己尚未突发奇想,布里特-玛丽赶紧关上门。

银行走上楼梯,棍子在她手里更像拐杖,而不是探路棍。布里特-玛丽搬着花盆、挎着包,摇摇晃晃跟在后面。

“厕所。水池。您得到别处吃饭,因为我不喜欢在家里闻见油烟味。白天最好别待在这儿,因为中介会带人来看房。”银行哼哼唧唧地说,掉头朝楼梯走。

布里特-玛丽跟在她身后,客套道:

“哈。我得为先前的事向您道歉,那时我不知道您是盲人。”

银行咕哝了一句什么,准备下楼,可布里特-玛丽还没说完。

“不过,我想告诉您,假如有人站在您身后,您是没法让他们马上意识到您是看不见的。”她关切地提醒对方。

“天杀的,伙计,我没瞎!”银行咆哮道。

“哈?”

“我是视力障碍,凑近了能看清。”

“多近?”

“我能看到狗那么远。狗能看到我看不到的地方。”银行指着狗说,狗在三英尺之外的楼梯上。

“好吧,那您实际上跟全瞎差不多。”

“我就是这个意思。晚安。”

“也不是我抠字眼儿,我当然不是那种人,不过,我今天在商店的确听见您说‘瞎’这个字……”

银行似乎在掂量该揍墙还是揍她的脑门。

“如果我说我瞎了,别人就不好意思多问,不来烦我。如果我说我有视力障碍,他们会没完没了地讨论半瞎和全瞎的区别,烦得要死。好了,晚安!”银行总结完毕,朝楼下走去。

“我能问问吗,既然您不是全瞎,为什么还拄拐牵狗戴墨镜?”

“我的眼睛怕光,狗是帮我探路的,它就是条该死的土狗。晚安!”

白狗露出伤心的表情。

“那棍子呢?”布里特-玛丽不依不饶。

“不是盲棍,就是根手杖,我这条腿的膝盖不好。另外,前面的人不肯让路的时候,拿棍子扒拉很方便。”

“哈。”布里特-玛丽说。银行用手杖把挡路的狗扒拉到一边。

“先付钱,不赊账。还有,我白天不想在这儿看到您。晚安!”

“请问您什么时候卖房子?”

“等我先找到脾气好到能在博格住得下的人。”

布里特-玛丽站在楼梯顶端。银行和狗离开之后,整段楼梯显得格外荒凉陡峭,片刻过后,前门砰然关闭,整栋房子淹没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中。

布里特-玛丽环顾四周。又下雨了,巡逻车已经开走。一辆卡车孤独地驶过窗外。更多的寂静。布里特-玛丽觉得从里到外都冷飕飕的。

她掀起被单,往床垫上撒了一层小苏打。

她从包里拿出清单,上面什么都没记,也没有需要打钩的。黑暗卷进窗户,裹住布里特-玛丽,她也不开灯,而是从包里翻出一条毛巾,用它捂住脸,站着哭了一会儿。她不想坐在还没清理干净的床垫上。

下半夜的时候,布里特-玛丽才注意到那扇门,就在窗户旁边。门板的另一边应该不是什么房间,似乎只有空气。布里特-玛丽起初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得不拿出一瓶菲克新,把门上的玻璃擦拭干净,然后才去碰门把手。门把手卡住了,她使出全力连拉带拽,甚至顶着门框,利用体重(其实她也没多少体重)尝试转动它。某个电光石火的瞬间,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瞥见了外面的世界,想起了肯特和他说过的她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的话。那一刻,有种东西逼着她聚集全身的力量,带着近乎狂暴的蔑视和反抗,最终征服了可恶的门把手。豁然洞开的刹那,她向后倒去,雨水紧跟着钻进来,淋到了地板上。

布里特-玛丽靠坐在床边,呼吸沉重,凝视着门外。

那是一个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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