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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阳台可以改变一切。

大清早六点钟,布里特-玛丽热情洋溢。这对她来讲,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这个时候,坐轮椅的女-人却还没醒酒,而且有点儿上火,因为布里特-玛丽六点就敲响披萨店的门,把她吓醒,吵吵着要借什么电钻。

坐轮椅的女-人不情愿地给她开门,告诉布里特-玛丽,披萨店以及别的什么店这个点儿不营业。布里特-玛丽就质问她,既然没营业为什么还在店里,披萨店住人怎么保证卫生。坐轮椅的女-人——半闭着眼睛,毛衣上粘着很多粒永远到不了她嘴里的饭渣子(有些是进了她的嘴又掉出来的)——连忙敬业地解释说,昨晚看完球赛,她“喝得太多了”,回不了家,只好在店里过夜。布里特-玛丽对此表示赞赏,说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酒驾可耻。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似乎根本没看到女-人的轮椅。

坐轮椅的女-人咕哝着想关门,但是,正如我们之前说过的,布里特-玛丽热情洋溢,勇不可当,而且她现在找到了安置阳台植物的地方。

当你有地方放你的阳台植物时,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布里特-玛丽觉得她简直能容忍全世界,至少容忍博格是不在话下的。

尽管对这种早晨六点就发作的狂躁症嗤之以鼻,听说布里特-玛丽要借电钻,坐轮椅的女-人还是把她的电钻拿了来,布里特-玛丽双手接过,却不小心按下开关,差点钻坏女-人的手。女-人夺回电钻,命令她老实交代,究竟想用电钻干什么,布里特-玛丽说她要挂画。

于是,坐轮椅的女-人——没醒酒,还有点儿上火——拎着电钻去了娱乐中心,布里特-玛丽站在房间中央,热情洋溢地盯着那幅画。这是她今天早晨在娱乐中心的储藏室里找到的,因为银行让她最好不要白天出现在家里,加上布里特-玛丽平时就容易失眠,昨晚发现了阳台后,更是激动得睡不着觉,一大早就来了娱乐中心。发现这幅画的时候,它正斜靠在一面墙上,墙前有一大堆不堪入目的垃圾,表面积了层灰,厚度堪比火山灰。布里特-玛丽把画搬进娱乐中心,用--湿--抹布和小苏打擦干净。它看起来非常时尚。

“我从来没挂过画,您要知道。”看到女-人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布里特-玛丽连忙耐心地向她解释。

女-人钻好孔,把画挂起来。其实它并不是画,而是一张年代久远的宣传海报,上面印着黑白的博格地图,最顶端写着“欢迎来博格”。作为一个讨厌旅行的人,布里特-玛丽却非常喜欢地图,因为地图靠谱。从英格丽德对她谈起巴黎的那些晚上开始,她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你可以看着地图,指出巴黎的位置,而能被指出来的东西就是可以理解的东西。她严肃地朝女-人点点头。

“我们家从来不挂画,我和肯特。您必须理解,肯特不喜欢艺术。”

听布里特-玛丽提到“艺术”的时候,女-人抬起眉毛,瞅瞅宣传海报。

“我们可以把它挂高一点吗?”

“还要高?”

“太低了。”布里特-玛丽客观地评论道,显然没有指责的意思。

女-人看看布里特-玛丽,又看看自己的轮椅,布里特-玛丽也跟着看到了她的轮椅。“啊,其实这个位置也挺好的。也挺好。”

女-人嘟囔了一句谁都不适合听的话,摇着轮椅挪出门,穿过停车场,回了披萨店。布里特-玛丽跟在她后面,因为她需要士力架和小苏打。

披萨店里的烟味和啤酒味能熏死人,桌上堆着脏乎乎的杯子和餐具,女-人在柜台后面翻箱倒柜了一阵,嘟囔着“头疼片……薇卡把那玩意儿放哪儿了”然后消失在厨房里。

她出来的时候,布里特-玛丽正跃跃欲试地把手伸向两只脏盘子,女-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大喊:

“别碰!”

布里特-玛丽踱进厨房,拉开餐具抽屉,准备按照正确的顺序整理里面的餐具。女-人赶紧摇着轮椅上前,一把合上抽屉。布里特-玛丽耐心地深吸一口气。

“我只是想帮您把这里收拾得像模像样而已。”

“千万别给我乱动!不然我什么都找不到!”女-人叫道。这时布里特-玛丽的注意力已经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放酒具的橱柜,仿佛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您竟然还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想要的东西,实在太了不起了。”布里特-玛丽由衷地赞叹道。

“你会把我的东西弄乱的!”女-人抗议道。

“哈。哈。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总是这样?”

女-人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什么,举着胳膊挥来挥去,仿佛一切都是天花板的错,然后就摇着轮椅出去了。布里特-玛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拼命抑-制想要再次拉开餐具抽屉的冲动,然而只坚持了十五秒。走出厨房时,她发现女-人坐在那儿,正在啃一团拳头大小的玉米片,玉米片是从包装袋里直接掏出来的。

“您至少得拿个盘子盛着吧。”布里特-玛丽说,拿来一个盘子。

女-人一脸不高兴地从盘子里抓起大把的玉米片,塞-进嘴里。

“我觉得您这儿应该没有天然酸奶,对吗?”

“没错,我有那个什么……嗯,乳糖不耐症。”

“哈。”布里特-玛丽宽容地说,顺手给一个架子上的几个罐头排了排次序。

“求求你了,布里特-玛丽,别再动任何东西啦。”女-人小声说,仿佛头疼得快裂了。

“难道收拾整理也是错的?您是这个意思吗?”布里特-玛丽边说边走到收银台,开始按照颜色给那儿的烟盒分类。

“住手!”女-人尖叫,试图从布里特-玛丽手中抢走烟盒。

“我只是想把这里收拾得好看一点!”

“这两样别弄混了!”女-人指着一种包装上印着外国字母的香烟和另一种没印外国字母的香烟哀叫道,“税务局会查的!”她指点着烟盒上的外国字母,非常严肃地解释说,“飞来石!”

布里特-玛丽看上去有点儿崩溃,似乎需要找个人来扶着自己。

“您的意思是,它们是走私货?”

“不,你知道,布里特-玛丽,这些,嗯,它们是从卡车上掉下来的。”女-人躲躲闪闪地说。

“这是违法的!”

女-人摇着轮椅回了厨房,拉开餐具抽屉一看,气得大声骂了句脏话,然后发表了一通长篇演讲,布里特-玛丽只听懂了其中几句:“来这儿借电钻,挂什么狗屁画,不让我睡觉,说我是罪犯,玛丽小天使的娱乐中心要开张啦,好多狗屁玩意儿等着她去收拾呢。”

布里特-玛丽站在小超市和披萨店的分界线上,兀自整理着罐头和香烟盒子。她原本只想来买小苏打和士力架,可又觉得从一个醉鬼那儿买了小苏打就走是不负责任的做法,于是决定等女-人醒了酒再说。

女-人似乎打算躲进厨房里不理她,所以布里特-玛丽就做了这种情况下她一贯会做的事:打扫卫生。打扫的成果看上去很不错,可惜没有鲜花,不过收银台旁有个粘着白胶带的玻璃花瓶,坐轮椅的女-人在瓶身上写着“小费”二字。花瓶是空的。布里特-玛丽把它刷干净,放回原处,然后掏出她手提包里的所有硬币扔了进去。她本来想把硬币弄得乱一点,让它们远看像花土,扔完又觉得这样放着也不赖,挺有装饰性的。

“说不定要是收拾得干净一点,就没有那么多人过敏了。”她对钻出厨房的女-人说。

女-人揉着太阳-穴-,摇着轮椅转了几圈,又钻进厨房。布里特-玛丽继续摆弄花瓶里的硬币,让它们看上去更有装饰性。

店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留络腮胡、戴帽子的两个男人进来了,看上去也没醒酒。

“我必须要求您二位出去把脚擦一擦,然后才能进。”布里特-玛丽立刻告诉他们,“你们瞧,我刚刚擦了地板。”两个人看上去很茫然,不过照办了。

“哈。你们想来点什么?”布里特-玛丽对着第二次走进来的两个男人说。

“咖啡?”他们迟疑不定地回答,眼睛东瞧西看,好像踏进了某个平行时空里的披萨店,这儿和他们常去喝咖啡的那家一样,只不过更干净。

布里特-玛丽点点头,走进厨房。坐轮椅的女-人捏着一罐啤酒睡着了,脑袋搁在餐具抽屉上。布里特-玛丽找不到茶巾,就扯了两块厨房纸巾,小心地搬起女-人的脑袋,把纸巾铺在抽屉上,又轻轻把女-人的脑袋放在纸巾上。她用一只普通的咖啡壶(当然没被飞来石砸过)煮了咖啡,端给戴帽子的络腮胡,在他们的桌旁站了一会儿,指望他们夸一夸咖啡的味道,可两人什么都没说。

“哈。你们想做填字游戏吗?”

两人抬头看了布里特-玛丽一眼,仿佛她刚才说的是外星话,然后又低下头看报纸。布里特-玛丽和蔼地点点头。

“要是你们对填字游戏不感兴趣,能让我来吗?”

从两人的表情看,好像布里特-玛丽是在和他们商量把肾借给她用用,如果他们暂时用不着的话。

“你究竟是谁?”其中一个人问。

“我是布里特-玛丽。”

“你是从城里来的?”

“是的。”她微笑着说。

两人点点头,仿佛这个回答解释了一切。

“你他妈的就不能自己买份报纸吗?”其中一人说,另一个咕哝着表示赞同。

“哈。”布里特-玛丽决定不给他们续杯了。

坐轮椅的女-人还在厨房睡觉,这很可能要怪布里特-玛丽把她的活儿全包了,让她在那儿舒舒服服地偷懒。然而布里特-玛丽认为,在薇卡过来上班之前,自己有责任继续招呼顾客,倒不是因为店里的顾客有多少,哪怕没有,她也要坚守岗位。第三个进店来的是那个叫海盗(当然,在布里特-玛丽眼里,海盗根本算不上名字)的红头发男孩,他胆怯地问布里特-玛丽有没有时间给他理发。她说她现在很忙,男孩点点头,激动地跑到角落里等着去了。

“如果你打算站在那儿的话,还不如给我帮把手。”最后,布里特-玛丽说。

海盗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没把舌-头咬下来真是奇迹。

薇卡终于露面了,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进来,好像走错了地方一样。

“出了什么……事了?”她震惊地问,仿佛披萨店昨晚被一群愤青破门而入,为了以奇怪的方式表达某种奇怪的政治诉求,这帮人把店里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

“你想说什么?”布里特-玛丽略微觉得受到了冒犯。

“太……太干净了!”薇卡闷头朝厨房钻去,但被布里特-玛丽及时拦住。

“她在里面睡觉。”

薇卡耸耸肩。

“她是还没醒酒。有球赛的时候她老这样。”

那个总是有包裹要收的卡尔出现了。

“您需要帮忙吗?”本着任劳任怨的服务态度,布里特-玛丽不带丝毫偏见地问。

“我来取包裹。”卡尔说,根本不把她的任劳任怨当回事。

布里特-玛丽注意到,他的大鬓角一直留到了下巴,形状有点儿像雪花莲——她最喜欢的花之一——可他这两撮雪花莲是头朝下的。

“我们今天还没收到包裹。”薇卡说。

“那我再等等。”卡尔朝戴帽子的两个男人走去。

“看来您不打算要点东西,只是过去坐坐。”布里特-玛丽非常、非常友好地评论道。

卡尔猛地刹住脚,那两个戴帽子的男人急忙对他使眼色,仿佛在说,不要和恐怖分子谈判。

“咖啡。”卡尔终于嘟囔了一声。

海盗已经端着咖啡送过去了。

接下来进店的是斯文。见到布里特-玛丽,他的小圆脸上立刻闪现出灿烂的笑容。

“您好,布里特-玛丽!”

“擦脚。”

斯文急忙点头,钻到外面,又钻进来。

“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他说。

“哈。您今天工作吗?”布里特-玛丽问。

“是的,是的,当然,当然。”他点头道。

“您知道吧,我们很难判断您是不是在工作,因为您什么时候都穿着制服。”布里特-玛丽说,一点都没有责备的意思。

斯文好像没听懂她的话,他的目光显然被一条外国香烟吸引了过去,坐轮椅的女-人和布里特-玛丽讨论过走私货的事儿之后,这条烟就一直留在收银台旁边。

“有意思的字母,那是……”斯文好奇地说。

布里特-玛丽和薇卡目光相遇,瞬间接收到小女孩发出的恐慌信号。

“那是我的!”布里特-玛丽叫道,一把夺过外国烟。

“噢。”斯文惊奇地说。

“抽烟又不犯法!”布里特-玛丽说,尽管她个人认为抽烟应该算犯法。

然后她就跑过去整理小超市的货架了,看上去很忙很忙。

“银行的房间怎么样?”斯文跟在她后面问,让布里特-玛丽庆幸的是,这时薇卡恰到好处地哀叫了一声,打断了斯文。

“不——他怎么来了……”

布里特-玛丽看向窗外,一辆宝马开进了停车场。她认得宝马,因为肯特就有一辆。店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个年纪和坐轮椅的女-人差不多的男人,还有一个年纪和薇卡差不多的小男孩走进来。也不清楚薇卡到底不想看到哪一个。

宝马男穿着一件很贵的夹克,布里特-玛丽知道它很贵,因为肯特有件一模一样的。男孩穿着破旧的运动衫,衣服上印着十二英里外的那个镇的名字,后面还跟着两个字“冰球”。他感兴趣地看着薇卡,薇卡则轻蔑地看着他。宝马男对着角落里的几个男人嘲弄地笑笑,他们也扭头看着他,仿佛打算通过眼神把宝马男点着了烧成灰。宝马男只好转过头来,嘲弄地看着薇卡。

“生意不错哈,跟平常一样?”

“问这个干吗?你是来裁人的吗?”薇卡讥讽地说,接着她又假装刚刚想起了什么,夸张地拍着脑门叫道,“噢——不!你现在不能裁人了,因为你不在这儿工作啦!你工作的那个地方已经没人可裁啦!因为你把他们都撵走啦!”

男人的眼神变黑了。男孩看起来十分不自在。

宝马男一巴掌拍在柜台上的两罐饮料上。

“二十四克朗。”薇卡无动于衷。

“我们还要买披萨。”男人想挽回面子。

“披萨店不营业。”薇卡说。

“你什么意思?”

“披萨师傅暂时没空。”

男人轻蔑地吸吸鼻子,抽出一张五百克朗的钞票拍在柜台上。

“披萨店没有披萨,你们做生意真牛啊。”

“卡车公司只有一个经理,没有司机,也挺牛的。”薇卡嘲讽道。

宝马男捏紧拳头,搁在柜台上,正要发作,眼角的余光瞥见卡尔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另外两个男人正在尽最大努力让他坐回去。

“你少找了我六克朗。”他数了数薇卡找给他的钱,阴森地说。

“我们没有硬币了。”薇卡咬着牙说。

斯文已经站到了他们旁边,但好像有点儿拿不定主意。

“您最好还是走吧,弗雷德里克。”他说。

宝马男来回扫视着薇卡和警察,目光最终落在那个用来放小费的花瓶上。

“没问题。”他露出一个鄙夷的微笑,手伸进花瓶,掏出六克朗硬币。

他朝斯文咧咧嘴,又朝穿冰球服的男孩咧咧嘴,男孩低着头往门口走去。斯文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穿高级夹克的宝马男和布里特-玛丽对上了眼神。

“你是谁?”男人问。

“我在娱乐中心工作。”布里特-玛丽盯着她刚擦干净的花瓶上的指头印子说。

“议会不是把它关了吗?浪费纳税人的钱,还不如把钱投给少年拘留所,反正小崽子们早晚都得去那儿!”

布里特-玛丽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

“我丈夫也有件这样的夹克。”她说。

“你丈夫品位不错。”男人笑道。

“可他那件的码数比您的合适。”布里特-玛丽说。一阵长久的静默。接着,薇卡、斯文先后爆发出开心的狂笑。布里特-玛丽不明白他们笑什么。男孩跑了出去,宝马男跟在他后面,用力甩上门,震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闪了几下。宝马车打着滑驶出了停车场。

布里特-玛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斯文和薇卡还在哈哈大笑,这让她觉得不自在,以为他们是在取笑自己,于是她快步朝门口走去。

“我现在有时间给你理发了。”她小声告诉海盗,匆忙逃向停车场。

店门发出愉快的叮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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