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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所有婚姻都有不好的一面,因为所有人都有弱点。如果你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生活,就要学会以各种方式应付这些弱点。比如,你可以把弱点当成沉重的家具,收拾房间时虽不能把它搬到一边,却可以围着它擦擦扫扫,保持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的错觉。

当然,灰尘是在看不见的时候积累起来的,而你得学会抑-制灰尘积累的过程,防止客人注意到,不要等着哪一天,有人未经你的许可移开某件大家具,露出下面的污垢和划痕,镶木地板上留下永久性损伤之日,就是你追悔莫及之时。

布里特-玛丽站在娱乐中心的洗手间里,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弱点。她觉得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胆小怕事,因为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回家,坐在自己的阳台上给肯特熨衬衣,祈祷一切都恢复正常。

“您想让我回去吗?”站在门口的海盗担心地问。

“我实在受不了你们笑话我了。”布里特-玛丽尽可能严厉地说。

“我为什么要笑话您?”海盗问。

她吸着腮帮子,没有回答。海盗迟疑地拿出一条印着外国字母的香烟。

“斯文说您忘了这个。”

布里特-玛丽沉着脸接过去。走私货。说是她偷的或是赊账买的都行,取决于你怎么看。真是伤脑筋,因为布里特-玛丽甚至不确定自己犯了什么罪,但毫无疑问她是个罪犯,尽管肯特一定会同意坐轮椅的女-人的看法,认为私藏走私烟不算违法。“得了吧,亲爱的!只要不被抓,就不算犯罪!”每当她发现肯特的会计把别的单据偷偷塞-进她的退税信封时,肯特总会劝她。“别担心,都是些完全合法的退税单!没关系!”他向她这样保证。肯特喜欢减税,痛恨税金账单。布里特-玛丽从来不好意思向他承认,对于这方面的是非她一窍不通。

海盗轻轻碰碰她的肩膀。

“他们不是笑您,我是说披萨店里的那些人,他们在笑弗雷德里克。卡车公司解雇司机的时候,他是公司的老板,把司机全赶走了,博格的人不喜欢他。”

布里特-玛丽点点头,尽量表现出她起初就不怎么在意的样子。海盗备受鼓舞,继续说:

“弗雷德里克训练镇上的冰球队,他们很厉害!和他一起来披萨店的那个高个子是他儿子,那小子和我一样大,可已经长出胡子来了!您明白吗?太恶心了,对不对?他踢足球也很厉害,但弗雷德里克让他打冰球,因为他觉得冰球更好!”

“他为什么这么想?”布里特-玛丽问,因为根据她对冰球的浅显了解,她觉得这项运动是全宇宙屈指可数的比足球还可笑的活动之一。

“很可能因为冰球更烧钱。弗雷德里克就喜欢买别人买不起的东西。”海盗说。

“你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足球呢?”布里特-玛丽问。

海盗似乎觉得这个问题不可理喻。

“您的意思是?大家都喜欢足球,没有什么原因。”

真可笑,布里特-玛丽想,但没说出来。她指着男孩手里的一个包问:

“那是什么?”

“剪子、梳子还有货物什么的!”男孩露出幸福的表情。

布里特-玛丽没问他“货物”是什么,但看出那个包里有许多瓶瓶罐罐。她从厨房搬来一张凳子,在地板上铺了几条毛巾,示意男孩坐下,给他洗了头发,修剪齐整,就像曾经给英格丽德理发一样。

她突然觉得很想说话,现成的词句不自觉地涌上来,她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口。

“我经常不确定别人是不是在嘲笑我,你必须明白。我丈夫说我没有幽默感。”

她很快又恢复了沉默,因为常识告诉她:赶紧闭嘴。尴尬仿佛夹子一样钳住了她的嘴唇。

男孩吃惊地盯着镜子里的她。

“这样说别人很过分!”

布里特-玛丽没回应,但她同意男孩的观点,这样说别人的确很过分。

“您爱他吗?您的丈夫?”男孩突然问,布里特-玛丽手一滑,差点剪掉他的耳朵。

她抬起手背,蹭掉男孩肩膀上的头发茬,不自在地盯着他的头皮。

“是的。”

“那他为什么不来?”

“因为有时候光有爱是不够的。”

接下来两人都没说话,直到布里特-玛丽结束修剪。海盗邋遢的拖把头被她改造成了符合保护生态环境要求的整洁样式。趁着男孩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流口水的时候,布里特-玛丽打扫了地面。她看到停车场里有两个年轻人,靠在一辆巨大的黑色汽车上抽烟,看样子都还不到二十岁,穿着破到大腿的同款牛仔裤,就像足球队里的孩子那样。但这两个可不是什么孩子,路上遇到他们这样年纪的青年,布里特-玛丽都要格外用力地抓紧手提包。她也没有以貌取人,根本不会,但他们其中一个两只手上都有文身。

“那是萨米和疯子。”海盗在她身后说。

他听起来挺害怕。

“那怎么能叫名字?”布里特-玛丽说。

“萨米是个名字,我觉得。但疯子叫疯子是因为他就是个疯子。”海盗低声说,似乎不敢大声说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是不是很闲?”

海盗耸耸肩。

“这儿的人都很闲。那些很老的人才有工作。”

布里特-玛丽把一只手叠放在另一只上,然后又调换了一下两只手的位置,这是为了缓解受到冒犯的感觉。

“右边那只手上有文身。”她说。

“那是疯子。他脑子不好。萨米人还不错,但疯子……您知道吧,他很危险,您可千万别惹他。我妈说,疯子在薇卡和奥马尔家的时候,不准我过去。”

“他为什么要在薇卡和奥马尔家?”

“萨米是他俩的大哥。”

披萨店的门开了,薇卡拿出两份披萨交给萨米,他亲了亲她的脸。疯子咧着嘴,对她露出粗野的笑容。薇卡看了疯子一眼,仿佛他对着她刚买的新包呕吐过,接着便甩上披萨店的门。大黑车离开了停车场。

“斯文在那儿的时候,他们是不会进店里吃东西的。薇卡不让他们在那儿吃。”海盗解释道。

“哈。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她知道他们害怕警察。”

“不,因为她知道警察害怕他们。”

社会跟人差不多,如果你不问太多的问题,不随便搬动大件家具,很难发现隐藏其中的污点。布里特-玛丽拍拍自己的裙子,又整了整海盗的衣袖,打算换个话题。还没开口,海盗就遂了她的愿:

“薇卡问过您了吗?”

“问什么?”

“问您想不想当我们的教练?”

“绝对不想!”

深受冒犯的布里特-玛丽两手相扣,质问道:

“你们究竟什么意思?”

“我是说训练员,必须有人训练我们。镇上有个挑战赛,没有教练的队不准参加。”

“挑战赛?踢球?”

“没错。”

“这种天气?户外活动?太可笑了!”

“不,是室内比赛。在镇上的体育中心。”海盗说。布里特-玛丽刚想批评一下那些喜欢在屋里踢球的怪人,就听见了敲门声。一个和海盗差不多大的男孩站在外面,头发很长。

“哈?”布里特-玛丽说。

“本在这儿哈?”男孩问。

这个“哈”字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句子结构里面,听上去就像“本差不多就在这儿对吧”。

“谁?”布里特-玛丽问。

“本?他在足球队里叫什么来着,海盗?”

“哈。哈。哈。他在这儿,可他没空。”布里特-玛丽斩钉截铁地说,准备关门。

“他忙什么呢?”男孩问。

“他要和人家见面,或者说约会。或者随你怎么说。”

“我知道。和我。”男孩沮丧地-呻-吟道。

丝毫不受偏见拖累的布里特-玛丽,把一只手搁在另一只手上,然后说:

“哈。”

男孩嚼着口香糖。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别人嚼口香糖又有什么错?即便是没有偏见的人,也有讨厌别人嚼口香糖的权利。

“嗯,‘约会’这个词早就老掉牙了。”男孩说。

“是海……本这么说的。我们那时候都说‘见面’。”布里特-玛丽自我辩护道。

“也很老掉牙。”男孩哼道。

“那你怎么说?”布里特-玛丽问,语气中只是略带一丝责备,嗯。

“没什么特别的说法,就是‘出去’什么的。”男孩回答。

“你先在这儿等着。”布里特-玛丽果断地关上了门。

海盗正在洗手间里调整他的发型,发现布里特-玛丽进来的时候,他刚刚得意地蹦了几下。

“他来了吗?您觉得他帅吗?”

“他非常粗鲁。”布里特-玛丽说,但海盗显然什么都听不见,因为他对着镜子跳上跳下,在空旷的洗手间里制造出很大的回音。

布里特-玛丽撕下一块厕纸,仔细地捡走海盗套头衫上的碎发,包进厕纸,丢到马桶里冲掉。

“我还以为你要和女孩约会。”

“我有时候也和女孩约会。”海盗说。

“可这个是男孩。”布里特-玛丽说。

“这个是男孩。”海盗点头确认,似乎认为她打算玩儿什么他还不知道规则的文字游戏。

“哈。”布里特-玛丽说。

“男孩还是女孩,难道只能选一种吗?”海盗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偏见。”布里特-玛丽向他保证。

海盗-搔--搔-头发,微笑了一下,然后问:

“您觉得他会喜欢我的发型吗?”

布里特-玛丽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题,她说:

“你在球队里的朋友应该不知道你和男孩约会吧?反正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海盗看起来很惊讶。

“他们为什么不知道?”

“你告诉他们了?”

“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好的’。”海盗说,接着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们还能怎么说?”

“哈,哈,没什么,没什么。”布里特-玛丽恳切地说,又补充了一句,“我根本没有偏见!”

“我知道。”海盗说。

然后他紧张地笑起来。

“我的头发看起来不错?”

布里特-玛丽没法出声回答,她只是点点头,捡走男孩套头衫上的最后一截碎发,不知所措地握在手中。他抱了抱\_她。她想象不出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您不应该一个人,像您这样头发如此好看的人,不应该一个人。”他小声说。

海盗几乎走到门口的时候,仍旧握着那截头发的布里特-玛丽定了定神,清清嗓子,也小声地对男孩说:

“要是他不夸你的发型好看,就配不上你!”

海盗转回身,穿过房间朝她跑来,再次抱-住了她。她把他推开,友好而坚决,因为人要知道适可而止。男孩问能不能把手机借给他用用,她犹疑地把手机给了他,警告他不要浪费电话费。他拨了自己的号码,响了一声之后就挂断了,把手机交还给她时又想拥抱\_她,发现她难为情,于是笑着跑出去,关上了门。

过了十五分钟,布里特-玛丽收到一条短信:他说了!∶)

娱乐中心重又安静下来。她打开吸尘器,吸干净地板上的头发,仅仅为了制造一点声音。然后洗了毛巾,丢进甩干机里甩干。

她又给所有的照片掸了灰,格外仔细地擦拭了那张带地图的宣传海报,坐轮椅的女-人把它挂在比其他照片低三英尺的地方。

她剥掉士力架的包装,放进一只碟子里,把碟子放在一条毛巾上,搁在门口,打开前门,坐在凳子上,享受风穿过头发的感觉。过了很久,她拿起电话。

“喂?”劳动就业办公室的女孩说。

布里特-玛丽深吸一口气。

“说您的发型像男孩,我那时很失礼。”

“布里特-玛丽?”

布里特-玛丽专注地吞吞口水。

“我不应该多管闲事的,不该干涉您留什么样的发型。还有,无论您和男孩还是女孩约会,都是您自己的事。”

“您没提过这些……事啊。”

“哈。哈。哈。可我脑子里想了啊,无论说没说出来,都是不礼貌的。”布里特-玛丽愤怒地说。

“什么……可是,我说,您是什么意思……我的发型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这个意思。”布里特-玛丽说。

“我不……我是说,我是……我不喜欢……”女孩有些戒备,又有点儿专横。

“那是您的事,不关我的事。”

“我的意思是,那样不……您知道吧……那样或者不那样都没有错!”女孩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

“我也是!”女孩说。

“那么,好吧。”布里特-玛丽说。

“好吧!”女孩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女孩以为布里特-玛丽已经挂断了电话。她试探道:“喂?”这时,布里特-玛丽才挂了电话。

老鼠过来吃晚饭的时候,迟到了一小时零六分钟。它急匆匆地跑进来,冲向它拖得动的最大的那块士力架,停留了一秒钟,看了看布里特-玛丽,然后便拖着食物跑回黑漆漆的外面去了。布里特-玛丽用保鲜膜包好剩下的士力架碎块,放进冰箱,刷了碟子,洗好甩干垫碟子的毛巾,挂回原处。透过窗户,她看到斯文从披萨店出来,他在警车旁边停住了脚,望着娱乐中心。布里特-玛丽赶紧躲到窗帘后面。斯文钻进警车开走了。布里特-玛丽刚才还有点儿害怕他会过来敲门,现在却微微觉得有些失望。

她关掉洗手间之外所有的灯,孤零零的灯泡发出的暖光从门板底下透出来,照亮了坐轮椅的女-人挂宣传海报的那面墙。海报的位置有点儿低,可又不是太低。“欢迎来博格。”布里特-玛丽读道,她坐在黑暗中的木凳上,凝视着海报上那个让她一见钟情的红点,那正是她热爱地图的原因。因为年代久远,红点已经磨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已经发白,但它还在那里,嵌在地图左下角和中心点之间,旁边写着“你在这里”。

有些时候,继续生活下去还是比较容易的,你甚至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只要你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根本不用知道自己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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