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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该死的小混混。”肯特总是这样称呼那些应该为街头暴力、敲诈勒索、偷鸡摸狗、在公共厕所糊乱涂鸦负责的人,还有趁他在酒店游泳池游泳时把岸上的躺椅占了的人,这些事除了混混还会有谁做得出?只要遇到那些你看不明白又懒得解释的事儿,埋怨混混准没错。

布里特-玛丽从来不明白肯特到底想要什么。究竟怎样才能让他满意?需要多少钱才能填饱他的胃口?大卫和佩妮拉小的时候,曾经送给肯特一个咖啡杯,上面印着一行字:“玩具最多的人笑到最后。”他们说这是为了“讽刺”他,可肯特却把这句话当成座右铭和奋斗的目标,无论何时他都有计划要完成,总有“该死的大买卖”要做。他的公司和德国人做的生意越来越大,为了换来更多的钱,他把两人从布里特-玛丽的父母那里继承来的老房子卖掉,他们结婚是因为肯特的会计说这样可以避税。布里特-玛丽从来没有什么计划,她觉得有信念和爱就足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只有这两样是远远不够的。

假如肯特今晚和布里特-玛丽一起坐在监狱那间狭小的等候室里,一定会咒骂“该死的小混混”。“应该把所有的罪犯扔到一个荒凉的小岛上,每人发一把手枪,让他们火并到底。”布里特-玛丽一直讨厌他这样说话,但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现在想起这件事,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和肯特说话是什么时候了,反正她离开他的时候并没有说过一句。正因如此,她才总是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她想知道肯特正在干什么,心情如何,是不是穿着干净衬衣,吃没吃药,敞开厨房抽屉找东西时,会不会喊她的名字,然后才发现她不在那儿了。她还想知道他是不是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喜不喜欢披萨。想知道如果肯特发现她跑到一个全是小混混的监狱等候室里坐着会怎么想,会担心她还是取笑她,会不会碰碰她,轻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她埋葬了母亲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经常做的那样。

那些日子里,他们两人跟现在非常不一样,仿佛是另一对夫妻。布里特-玛丽不知道是谁先改变的,是肯特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错得是否更多。假如时光倒流,她一定会把该说的话全说出来。

海盗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布里特-玛丽也紧紧握着他的手。

“您千万别告诉我妈我们来过。”他低声说。

“她在哪儿?”

“医院。”

“出什么事了?”

“不,不,她在那里工作。”海盗说,又补充了一句,“博格所有的妈妈都在医院上班。”仿佛这是什么自然规律。

布里特-玛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为什么叫你海盗?”她转移话题道。

“因为我爸藏了宝藏。”

听到这里,布里特-玛丽立刻决定再也不叫他“海盗”了。

一扇厚重的金属门敞开了,斯文站在门口,满头大汗,鼻头发红,双手握着警帽。

“我妈又发火了吗?”本立刻问,接着叹了口气。

斯文慢慢地摇摇头,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

他意识到布里特-玛丽正看着他。

“本的母亲在值夜班,监狱给她打了电话,她马上给我回了电,所以我赶紧过来了。”

布里特-玛丽想拥抱他,可她是个理智的人。守卫不会让本见他父亲,因为现在不是探访时间,但斯文软磨硬泡地说服他们同意把通知书拿进去给他签字,守卫拿着签好名的文件出来,本的父亲不仅签下自己的名字,还在旁边写了两个大字:“爱你!”

回去的路上,本紧紧捏住那张纸,到达博格的时候,上面的字迹都难以辨认了,但他自己、布里特-玛丽和斯文什么都没说。对着一个只有得到穿制服的陌生人允许才能见到父亲的小孩,实在没有多少话好说。但他们把本送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的母亲出来了,布里特-玛丽觉得应该说点令人鼓舞的话,于是她尝试着开了口:

“那儿很干净,本。我不得不说,我一直以为监狱很脏,但这个监狱看上去肯定很干净。这一点至少还是不错的。”

本叠好那张他父亲签了名的通知书,低着头交给她,斯文很快反应过来:

“你应该留着它,本。”

本点点头,笑了,更加用力地捏住那张纸。

“明天有训练吗?”他小声问。

布里特-玛丽伸手进包里摸清单,但斯文冷静地向本保证道:

“明天当然有训练,本,老时间。”

本看着布里特-玛丽,她勉强点点头。本转身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朝他们笑笑,挥了挥手。他们一直等到本把脑袋埋进他母亲的怀-里才走开。斯文也向他们挥了挥手,但他母亲没看到,因为她的脸紧贴着儿子的头发,低声对他说着什么。

斯文缓缓地开着车,不自在地清着嗓子,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们两个不容易,本和他妈妈。为了养家,她一天三班倒。本是个好孩子,他爸爸也不坏。当然,我知道他做了错事,逃税肯定犯法,但他没有办法,经济危机使人绝望,绝望使人变蠢……”

他沉默了。布里特-玛丽这次没再说“经济危机已经结束”之类的话。出于各种原因,她觉得眼下这么说不合适。

她注意到斯文的警车已经打扫过,地板上的披萨盒子都不见了。两人开车经过萨米和疯子那群人踢过球的那片沥青空地,今晚他们又在那里踢球。

“本的父亲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想让您明白,他不是个罪犯,和那些男孩不一样。”斯文解释道。

“萨米也和那些男孩不一样!”布里特-玛丽抗议道,她不假思索地说,“他不是混混,他的餐具抽屉很整齐!”

斯文突然笑起来,他笑得深沉,很有感染力,仿佛为你暖手的一捧火。

“对,对,萨米很好。他只是交了坏朋友……”

“薇卡似乎觉得他欠了别人的钱。”

“不是萨米,是疯子。疯子总是欠人家钱。”斯文说,他的笑意逐渐减弱,最后终于消失在了地板上。

警车缓缓减速,踢足球的男孩看到了他们,但没什么反应。他们的漠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对警察的鄙视,斯文眯起了眼睛。

“萨米从小到大也不容易,我只能说,他们家吃的苦不是一般人想象得出的。作为大哥,他给薇卡和奥马尔当爹又当妈,还不到二十岁的孩子,竟然负起这样的责任。”

布里特-玛丽想多问几句,比如“一个人怎么能当爹又当妈”,但她没开口。斯文继续说:

“疯子是他最好的朋友,两人从小一起踢球,萨米本来应该成为很出色的球员,大家都目睹了他的才华。但生活给他的负担太重了,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这是什么意思?”布里特-玛丽问,斯文的讲述方式有点儿冒犯她,好像不用他解释她就应该明白似的。

斯文抱歉地举起一只手。

“对不起,我……我只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他们,该怎么解释呢?萨米、薇卡和奥马尔的母亲很尽职,但他们的父亲,他……他不是个好人,布里特-玛丽。他回到家发起脾气来,全博格都能听见。萨米那时候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但已经知道拉着弟弟妹妹的手跑出去躲着他爸了。疯子每次都在门口等着他们,他背着奥马尔,萨米抱着薇卡,四个人一起跑进树林里,直到他们的爸爸醉得不省人事才敢回家。几乎每晚都这样,终于有一天,他们的爹跑路了,可后来他们的母亲遇上了那件事……它……”

他沉默了,似乎再次意识到自己“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他不想隐瞒自己想要隐瞒一些东西的意图,但布里特-玛丽并不打算多管闲事。斯文抬起手背,搓了搓眉毛。

“疯子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萨米心知肚明,但他不会和曾经背着自己弟弟妹妹逃难的人反目。在博格这样的地方,你可能没有选择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奢侈。”

警车又开始慢慢向前移动。男孩们的球赛还在继续,疯子踢进了球,对着夜幕喊了一句什么,伸展胳膊绕着场地跑动,像一架飞机。萨米笑得跪在地上,两手按着膝盖。他们看起来很开心。

布里特-玛丽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信什么。

她以前从来没遇到过把餐具抽屉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小混混。

斯文定定地看着车灯光束的尽头与黑暗相接的那条模糊的界线,目光有些涣散。

“博格的人总会尽自己所能过日子,我们总是这样做。但那些孩子心里有股邪火,迟早要把他们周围的东西烧光,甚至还会搭上他们自己。”

“您的说法挺妙。”布里特-玛丽说。

斯文-羞-怯地笑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提包,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句:

“您有孩子吗?”

他摇摇头,像所有每天都和全村的孩子打交道、自己却没有孩子的人那样望着窗外。

“我结过婚,但是……嗯,她从来没喜欢过博格。她说,这个地方不适合活着,只适合等死。”

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布里特-玛丽真希望她随身带着那块竹帘子。

斯文咬着嘴唇。前面再拐一个弯就是银行的家。车开到路口时,他犹豫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说:

“假如您方便的话,我是说,如果您不觉得麻烦,我想给您看点东西。”

她没有拒绝。他以一种你很难注意到的方式微笑起来,她则以一种你根本注意不到的方式微笑起来。

斯文开着警车穿过博格,出了博格的边界,拐上一条石子路。这条路仿佛无止境地向前延伸,等车子终于停下来时,让人仿佛置身荒野中,周围全是树,还有一种只有在没人的地方才会弥散开来的特殊的寂静。

“这里……嗯……唉,您大概会觉得可笑,但这里是我……我最喜欢的地方……”斯文喃喃地说。

他的-脸-红了,似乎很想把车掉个头,光速开走,再也不提这件事,但布里特-玛丽已经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原来他们是在一块大石头上,下方有一片湖,树林从四面八方将它紧紧包围。

布里特-玛丽顺着石头边沿向下望,直到觉得有点儿想吐才抬起头来。夜空清澈明净,星光闪烁耀眼。斯文打开他那边的车门,来到布里特-玛丽身后,清清嗓子。

“我……嗯,这样做是有点儿傻,但我希望您知道,博格也有很美的一面。”他轻声说。

布里特-玛丽闭上眼睛,感受风从发间穿过。

“谢谢您。”她也轻声对他说。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说话。车子停在银行的家门口,斯文走下车,绕到另一边为布里特-玛丽开门,又敞开后座的门,翻出一个用旧了的文件夹。

“这是……嗯,就是……一点东西。”他支支吾吾地说。

夹子里有一张画,画的是娱乐中心和披萨店,孩子们在两个地方之间的停车场上踢足球,画的中央是布里特-玛丽,全部是用铅笔画的。布里特-玛丽有点儿用力过分地握住画纸,斯文有点儿突兀地一下子摘掉了警帽。

“好吧,这样大概很蠢,当然,当然很蠢,但是我想……镇上有家餐馆……”

见布里特-玛丽没有回应,他急忙补充道:

“那家餐馆很像样!跟博格的披萨店可不一样,很体面!铺着白桌布,餐具也讲究。”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布里特-玛丽才意识到他是在用玩笑话掩饰自己的不安。但就在她似懂非懂的时候,斯文举起一只手,带着歉意说:

“我不是说披萨店不好,不是,当然不是,但……”

他两手抓住警帽,看起来像个想对年轻女-人提出点特殊要求的年轻男人。布里特-玛丽内心深处不知有多渴望听到他讲出自己的要求,可她心里更敏感的那部分已经控制着她的身\_体走进门厅,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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