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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虽然叫她“那个女-人”,但布里特-玛丽很难把她当成肯特的另一个女-人,也许因为她明白成为那个女-人是什么感觉。多年以前,肯特回到父母家,遇见布里特-玛丽的时候(布里特-玛丽的母亲刚刚去世不久),毕竟已经离过一次婚,但他的孩子们不这样想,孩子从来不会觉得父母是真离婚。无论布里特-玛丽给大卫和佩妮拉读过多少本童话故事,做过多少顿饭,他俩也只会把她看成“另一个女-人”,肯特可能也是这样看待她的。而且,无论洗过多少件衬衫,布里特-玛丽恐怕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女主人。

她坐在阳台上,看着晨曦磨磨蹭蹭地来到博格。一月的博格总是这样,白天会在太阳升起之前到来。她手中依然拿着斯文的画,一直没有放下。

斯文并不是个特别出色的画家,事实上远非如此。而且如果她的性格更挑剔一点,大概还会嫌弃这幅作品的线条模糊、轮廓不够精致。这很可能说明,在斯文眼中,她本人的形象就是这样。不过,至少他看到了她,这一点毋庸置疑。

布里特-玛丽拿起手机,打给劳动就业办公室的女孩。

女孩的声音非常温和,所以布里特-玛丽一听就知道那是答录机。她很想挂电话,因为她觉得在答录机上留言不合适,除非你是从医院打电话,或者是卖毒品的。但不知怎么,她并没有挂,而是坐在那儿等着。“哔”一声响过之后,她说:

“我是布里特-玛丽。足球队里的一个孩子今天瞄准了一样东西踢球,竟然踢中了,我觉得您可能有兴趣听听这是怎么回事。”

挂电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挺傻,女孩肯定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肯特要是在,一定会笑她。

布里特-玛丽来到楼下时,银行正在厨房喝汤,白狗坐在桌旁等着。布里特-玛丽站在门厅里看着汤盘,她不知道这份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因为她知道厨房里没有炖锅,也没有微波炉。银行低着头,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

“您是有什么话要说吗,还是没见过瞎子喝汤?”她头也没抬地问。

“您不是视力障碍吗?”

银行发出很大的吸溜声,仿佛这就是回答。布里特-玛丽两手抓着裙子。

“您喜欢足球。”她朝墙上的照片点点头。

“不。”银行说。

布里特-玛丽两手交叉,扣在肚子上,看着墙上成排的照片,每一张都有银行和她父亲,还有至少一个足球。

“我现在成了球队的教练了。”

“我听说了。”银行又吸溜起来,根本没打算抬头。布里特-玛丽的手在门厅里的各样摆设上摸了一圈,拂掉上面的灰尘。

“哈。从您的这些照片来看,您对足球显然具有一定的经验。根据目前的情况,我觉得有必要向您征求一点建议。”

“关于什么的建议?”

“关于足球。”虽然布里特-玛丽看不出银行翻没翻白眼儿,但觉得她刚才肯定翻了。白狗进了起居室,银行跟在后面,举起棍子在墙上敲敲打打。

“您说的是哪些照片?”她问。

“再高点。”

银行的棍子尖儿点到了其中一张照片的相框,照片里的她比现在年轻,穿着一件脏得不像样的球衣,恐怕用小苏打都洗不干净。她凑过去看了看,鼻尖几乎贴在了玻璃上面,然后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把所有照片都点了一遍,似乎想把它们的位置都记住。

布里特-玛丽站在门厅里,等得有点儿心烦,还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于是她穿上大衣,走到门外,刚要关门,就听银行在她身后咕哝道:

“你想要建议吗?那个队不会踢球,不管你怎么做都不行。”

布里特-玛丽低声说:“哈。”然后就出去了。

她把自己锁在娱乐中心的洗衣间里,坐在其中一张木凳上,看着她的裙子在洗衣机里转圈,裙子上沾着卡车驶过溅上去的泥。后来她穿好衣服,做好发型,站在厨房里,盯着被“飞来石”砸坏的咖啡机,看了很长时间。

布里特-玛丽决定今天把那件宜家家具组装起来,出于某些原因,组装现场选在了披萨店,全部由她一个人完成。虽然不需要螺丝刀,但也忙活了接近十个小时,因为箱子里的家具其实有三件:一张阳台桌和两把阳台椅。布里特-玛丽把它们摆到角落里,把厨房纸巾铺上去当桌布,独自坐在其中一把阳台椅上,吃着坐轮椅的女-人给她烤的披萨。在布里特-玛丽的人生中,这是极不平凡的一天,甚至比她刚来博格那几天还特别。

斯文在披萨店的另一张桌子上吃晚饭,后来他们坐到一起喝了咖啡,并没有交谈,只是为了习惯对方的存在。当你发现另一个人的存在会对你产生实质性的影响(无需实质接触,你们就能彼此感知),而你已经很久都没有遇到这样的人的时候,就会这么做。

卡尔进来取包裹,然后在角落里的桌子旁边坐下,和那两个戴帽子的络腮胡一块儿喝咖啡。他们继续故意无视布里特-玛丽,似乎这样就能让她消失。薇卡抱着足球走进来,刚从她哥的车上下来就能把自己身上弄得这么脏,实在令人佩服。奥马尔跟在她身后进来,看到布里特-玛丽刚刚组装好的阳台三件套,立刻开始向她推销家具亮光剂。

布里特-玛丽准备出去训练孩子们踢球的时候,斯文站了起来,双手抓着警帽,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没得到说话的机会,因为布里特-玛丽加快了脚步。

本的母亲站在披萨店门外,穿着医院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您好,布里特-玛丽。我们没见过面,我是本的母——”

“我知道您是谁。”布里特-玛丽警惕地说,仿佛做好了再被卡车溅一身泥的准备。

“我只想谢谢您……您对本的照顾,别的大人很少有愿意这么做的。”本的母亲说,接着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瓶菲克新。布里特-玛丽惊呆了。本的母亲尴尬地清清嗓子。

“希望您不要见笑。本问过奥马尔您喜欢什么,奥马尔说您喜欢这个,还给我们打了折,所以我们……本和我,我们想对您表示感谢。谢谢您所做的一切。”

布里特-玛丽小心翼翼地接过瓶子,似乎怕它掉到地上。本的母亲退后一步,补充道:

“我们还想让您知道,博格也不全是整天坐在披萨店里灌咖啡的那种家伙,还有我们这样的人,我们一直都没放弃。”

布里特-玛丽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就钻进一辆小汽车开走了。训练开始,布里特-玛丽点了名,在清单上做了记录,让大家进行“白痴往返跑”,因为这是布里特-玛丽清单上的第二项,第一项是“点名”。

孩子们几乎毫无怨言,唯一的例外是,薇卡问她训练的量够不够,布里特-玛丽说够了,薇卡立刻跳着脚大声嚷嚷说,如果教练再不严格要求他们,整支队都不会有出息。

小孩和大人的脑回路果然不同,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布里特-玛丽无奈接受了薇卡的建议,在清单上加了一句“多做白痴往返跑”。如愿多跑了好几圈之后,他们又围着布里特-玛丽,似乎希望她说点什么,布里特-玛丽连忙去找萨米(他照旧坐在大黑车的车头上),问他应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

“啊,您知道吧,他们刚才一直在跑,现在他们想踢球。给他们打打气,然后把球扔给他们就行了。”

“打气?”

“就是说点鼓励的话。”萨米解释道。

布里特-玛丽考虑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孩子们,说出了她能想出来的最有鼓励意义的话:

“别搞得太脏了。”

萨米噗嗤一声笑出来。孩子们看上去很困惑,带着茫然的表情开始了练习赛。蛤蟆是其中一方的守门员,被对手一连灌了七八个球,每次守门失败,他的脸都会变成猩红色,然后大声吼道:“来吧!接下来有你们好看的!”

萨米每次都会笑他,这让布里特-玛丽很紧张,于是她问:

“他为什么要那样?”

“他爸支持利物浦队。”萨米简单地回答。

他从后备箱拿出两罐饮料,给了布里特-玛丽一罐。“要是您有个支持利物浦队的老爹,您一定会相信自己能让对手好看,您懂吧,自从欧冠决赛之后,他们都这么想。”

布里特-玛丽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饮料,这个动作让她最终摆脱-了荣誉和尊严的羁绊,决定把自己心里面想的说出来:

“我不想惹你不高兴,萨米,因为你的餐具抽屉收拾得简直无可挑剔。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发现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难懂!”

萨米狂笑起来。

“彼此彼此,布里特-玛丽,彼此彼此。”

然后他给她讲了一段关于足球的历史。这段历史始于十年前,那时薇卡和奥马尔还围着尿布,不过萨米和疯子经常带这两个小东西去披萨店坐着。那一年的欧冠决赛上,利物浦队和AC米兰对踢。听到这儿,布里特-玛丽问“欧冠”是不是一种比赛,萨米回答说是杯赛,布里特-玛丽又问什么是杯赛,萨米回答说那是一种比赛,布里特-玛丽于是一针见血地抱怨道,为什么他一上来不说那就是一种比赛,还扯什么“杯赛”的概念,绕这么大的圈子。

萨米做了个深呼吸,可以肯定他没在叹气,嗯。

然后他继续说,上半场米兰3∶0领先。据他所知,在任何足球决赛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像利物浦队这样在上半场就输得这么惨的。中场休息时,利物浦队的一个球员在更衣室里嚎叫起来,像个神经病,因为他觉得比分还能扳回来,谁不相信他就和谁绝交。后来到了下半场,他踢进了一个球,比分变成3∶1,然后他又像个神经病那样摇晃着胳膊在球场里乱窜。当利物浦队又进了一个球,比分变成3∶2的时候,他嗨得简直像进了天堂,因为大家亲眼见证了奇迹的发生:没人能阻止他们让对手好看,连石头墙、壕沟,甚至一万匹野马都挡不住他们。

利物浦队把比分追平到3∶3,在加赛中踢赢了AC米兰。

所以,那一年的欧冠决赛结束后,要是你认识的人有个支持利物浦队的爹,那他们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相信自己能把结果扳回来。

萨米看着薇卡和奥马尔,微笑起来。

“有个支持利物浦队的哥哥的话也会这样,我猜。”

布里特-玛丽喝了一口本该用来当球门柱的饮料。“你讲得像念诗一样。”

萨米笑了。

“足球就是我的诗,您知道吗,我出生在1994年的夏天,世界杯的时候。”

布里特-玛丽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没多问,因为她觉得神秘也是一种美。

“蛤蟆的爸爸会来看他踢球吗?”她问。

“他就在那边站着呢。”萨米指指披萨店。

卡尔站在店门口喝咖啡,头上扣着顶红帽子,表情几乎算得上是高兴。布里特-玛丽觉得今天真是不可思议,足球这种运动也很不可思议。

训练快结束时,斯文来披萨店里等她,说要送她回家,但她坚持表示没有必要。他又问能不能帮她把阳台三件套送回去,她考虑了半天才同意。斯文把家具搬出去装车,就在他跨上驾驶座的前一秒钟,布里特-玛丽闭上眼睛,召唤出全身的能量,脱口说道:

“我六点吃晚饭。”

“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斯文把脑袋从警车的另一侧伸出来,问。

她的鞋跟钻着地上的泥巴。

“不用非得有白桌布,餐具讲究就行。希望我们在六点吃饭。”

“明天?”斯文兴高采烈地问。

她严肃地点点头,掏出笔记本。

警车消失在路上的时候,薇卡、奥马尔和萨米在停车场对面叫她。萨米咧嘴笑着,薇卡踢了足球一脚,球穿过满是泥巴和碎石的地面,滚到离布里特-玛丽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把笔记本放回包里,用力攥紧包带,指关节都发白了,仿佛自己等了一辈子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然后,她迈着非常小的步子,挪到了足球边,用尽全力踢了它一脚。

因为她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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