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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二天是布里特-玛丽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之一。她头上起了一个包,弄破了两根手指头,至少本的母亲是这么告诉她的。本的母亲是个护士,所以布里特-玛丽不得不承认她有资格对这种事发表评论。她们坐在镇上一家医院窗帘后面的小长椅上,布里特-玛丽脑门上贴了块创可贴,一只手缠着绷带,正在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本的母亲一直按着她的手腕,但没问是怎么回事,布里特-玛丽对此很感激,因为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话虽如此,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

首先,布里特-玛丽昨晚没有失眠,这是来博格后的第一次。她睡得像个孩子一样,醒来后精神焕发,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早晨。这一切本应引起她的警惕,因为这样的精神状态很可能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跳下床,马上开始收拾银行家的厨房,并非由于有这个需要,而是因为银行不在家,当她下楼的时候,又刚好看到了厨房。一句话总结,就是她还从来没见到过自己不想收拾的厨房。然后,她步行穿过博格,来到娱乐中心,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确保所有的照片都摆正,连有足球上镜的那些都不例外。她纹丝不动地站在照片前,看着许多个相框的玻璃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出神。

布里特-玛丽揉了揉无名指上的白印子。没戴过那么长时间婚戒的人,是想象不出那是一道怎样的白印子的。有些人会时不时把他们的婚戒摘下来——比方说在洗碗的时候——但是在永久性地把它摘掉之前,布里特-玛丽从来没这么-干-过,所以她的白印子也是永久性的,仿佛那种白色才是她的本色,仿佛婚后的岁月给她镀上一层新的颜色,如果把它刮掉,她的全身都会变回本色,和白印子一样白。

她这样想着,慢慢走到披萨店,叫坐轮椅的女-人起床,两人一起喝了咖啡。布里特-玛丽友好地问她有没有明信片,坐轮椅的女-人表示店里有些库存,但它们早已过时,因为上面一律印着“欢迎来到博格”的标语。有没有这句话是判断过时与否的标准,坐轮椅的女-人说,人们已经很少喊这种口号了。

布里特-玛丽给肯特写了一张明信片,只有很短的几句话:

你好。我是布里特-玛丽。很抱歉给你带来那么多的痛苦。希望你过得好,有干净衬衣穿。你的电动剃须刀在浴室第三个抽屉里。要是你打算去阳台擦窗户,先抓住门把手晃几下,朝你的方向拉,再用力推一下门。扫帚柜里有菲克新。

她想说说她是如何想念他的,但没有写上去。还是别找麻烦了吧。

“请问最近的邮筒在哪里?”她问坐轮椅的女-人。

“在这里。”女-人指着她自己的手掌回答。

布里特-玛丽面有疑色,但坐轮椅的女-人再三向她保证,她的邮政服务是“镇上最快的”。

然后两个女-人围绕披萨店墙上挂着的黄色球衣展开了简短的讨论,就是背后印着“银行”的那件,因为布里特-玛丽忍不住一直看着它。

坐轮椅的女-人神神秘秘地解释说,银行并不知道球衣挂在这儿。她要是发现了很可能会气疯,就像“怎么说来着?‘扎了一-屁-股刺儿’那样”。

“为什么?”

“你知道吧,银行恨足球,嗯!怎么说来着?没人愿意在坏时候想起好时候的事儿!”

“我觉得您和银行的关系好像很不错。”

“当然!一直很不错!她的眼睛没那样之前,我们就是最好的姐们儿!她搬走之前我们的关系铁得很!”

“可你们从不谈足球?”

女-人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过去,银行爱足球,嗯,不让她碰球就是要她命。后来她眼睛出事了,嗯,没法踢球了,所以她现在恨足球。你明白吗,人生不就是这样嘛,爱、恨,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所以她老早以前就搬走了。银行她爸一点都不喜欢她,除了足球,他们根本没有那个什么来着?共同语言!后来老头死了,银行回来处理后事,卖房子。她现在和我更像是那个什么……酒友!可以这么说,我们现在说得比以前少,喝得比以前多!”

“哈。我能问问吗,离开博格,她去了哪里?”

“不是这儿就是那儿,-屁-股上扎了很多刺儿的时候,你肯定不愿意坐在一个地方不动,对吧?”坐轮椅的女-人笑道。

布里特-玛丽没笑。女-人清清嗓子。

“她去过伦敦、里斯本、巴黎,还给我寄了明信片!放哪儿了来着?嗯,总之就是银行和狗环游世界。你知道吧,有时候我觉得她是生气才走的,可有时候我又觉得她是因为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你明白吗?也许银行想在全瞎之前看看这个世界,你明白吗?”

女-人找出银行从巴黎寄给她的明信片,布里特-玛丽迫不及待地想要抓过来看看,可她忍住了。为了忍得更久,她开始转移话题,指着墙上的球衣说道:

“为什么球衣是黄的?博格的球衣不是白色的吗?”

“国家队。”

“哈。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就是……国家队啊。”女-人说,似乎这个问题很奇怪。

“国家队难进吗?”

“那是……国家队啊。”女-人回答,看起来更迷茫了。

布里特-玛丽觉得有点儿烦躁,所以没再追问。她突然提出一个吓了自己一跳的问题:

“那是怎么回事?银行怎么失去视力的?”

布里特-玛丽当然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不过她今天起床时精神很好,而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所以,尽管常识在她心里面嚎叫着发出了警告,还是为时已晚。

“生病。那个天杀的病……怎么说来着?偷偷摸摸地就来了!折磨了她很多年。该死的王八蛋,和经济危机一个德性……”

女-人的眉毛耷拉下来。

“你知道吗,布里特-玛丽,别人说银行哪里都好,就是眼睛不好,我却觉得她是因为眼睛不好才变得哪里都好的,你明白吗?她必须比谁都努力!所以……她才成了最好的。这叫什么来着?激励!你明白吗?”

布里特-玛丽不完全确定自己是否明白。她本想趁机问问坐轮椅的女-人是怎么坐上轮椅的,但话到嘴边,她理智地意识到现在不适合问这个,而且听起来肯定有些跑题,于是她再次忍住了没问。见她没说话,女-人尴尬地把轮椅向前摇了一圈,又向后摇了一圈。

“我从船上掉下来了,小的时候,嗯。要是你想知道的话。”

“我当然不想知道!”布里特-玛丽嘴硬地说。

“我知道,布里特,我知道。”女-人笑着说,“你没有偏见,你应该知道,我只是个偶然坐上轮椅的人,不是一辆长得像人的轮椅。嗯。”她轻轻拍着布里特-玛丽的胳膊,补充道,“所以我喜欢你,布里特。你也是个人类。”

布里特-玛丽想说她也喜欢坐轮椅的女-人,可理智拦着她没说。

于是她们接下来什么话也没说。布里特-玛丽给老鼠买了一条士力架,问女-人知不知道去哪儿买花。

“花?给谁买?”

“给银行,我从她那里租房那么长时间,都没送点什么给她。我觉得送花还是很合适的。”

“可银行喜欢啤酒!送她啤酒得了,嗯?”

布里特-玛丽认为这不太像文明人的做法,但又觉得对于喜欢啤酒的人来说,啤酒可能就是他们眼中的鲜花,于是买了啤酒,还坚持让女-人帮她找点玻璃纸,可惜没找到。过了几分钟,奥马尔出现在门口,叫道:“您需要玻璃纸?我这儿有!给您个友情价!”

博格的人好像都是这么办事的。

布里特-玛丽用买来的玻璃纸——然而她根本没看出价格里包含了什么友情——包装了啤酒瓶,在顶端系了个蝴蝶结,总之该有的装饰都有了。她回到娱乐中心,虚掩着前门,把盛着士力架的碟子摆在门口,还在碟子旁边留了张字条,上面用墨水工整地写道:“外出约会,或者说见面去了,或者随便怎么说,总之你吃完以后无需把碟子放回去,这不会给我添麻烦。”她还想告诉老鼠,希望它能找到可以共进晚餐的同类,因为她觉得老鼠不应该一只鼠吃饭。一只鼠的孤独意味着两只鼠在一起的机会被浪费了,对人类来说也是这样。但常识命令她不要干涉老鼠的社交,所以她并没有把这些话写上去。

她关了灯,等待黄昏降临,因为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太阳落山比晚饭时间早多了,而这对她来说是个极为有利的条件:一旦确定天已经黑透,别人不会看到自己,她就迅速溜到位于那条朝两个方向延伸的公路上的公交车站,登上一辆开往其中一个方向的公交车,仿佛重获自由,又像是前往某处冒险。不过她并没有得意忘形,在谨慎地考察了汽车座位的卫生情况之后,她拿出四张白色的餐巾纸铺在上面,然后才坐下。人必须尊重限度,哪怕是在出门冒险的时候。

不过,无论如何,这次独自乘公交车出门,带给她一种全新的感觉。

一路上她都在揉-搓左手无名指上的白印子。

镇上那台自动提款机旁的日光浴沙龙里空无一人。布里特-玛丽走进去,遵照一台机器上的说明,往里面投了几枚硬币。显示屏开始闪烁,接着,一张硬塑料床-上的六根大荧光灯管亮了起来。

布里特-玛丽不是日光浴方面的内行,所以她并不熟悉机器的功能。她的设想是坐在塑料床旁边的凳子上,左手放在灯管上面,然后轻轻合上塑料床的盖子,至于多长时间能把无名指上的白印子烤黑,她心里也没谱,但她觉得整个过程不会比烤三文鱼更复杂,应该可以时不时地抽出手来检查一下效果,就像开烤箱检查鱼熟了没有那样。

不知是机器嗡嗡叫的声音太催眠,还是它太热,再加上她已经精神百倍地四处晃荡了一天——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她坐在日光浴机旁边的凳子上睡着了,脑门磕在机器的盖子上,肿起一个大包,手也被盖子狠狠地夹了一下。她滚到地板上,晕了过去,后来被人送到医院,带着脑袋上的包和两根受伤的手指头。

本的母亲坐在她旁边,拍着她的胳膊。

发现她的是清洁工,这个事实甚至让布里特-玛丽更加愤怒,因为人人都知道清洁工喜欢凑在一起说闲话。

“别难过,谁都有可能遇到这样的事。”本的母亲安慰道。

“不对。”布里特-玛丽沙哑地说。她从长椅上滑下来,本的母亲抓住她的手,但布里特-玛丽挣脱-了。

“博格的很多人都放弃了,布里特-玛丽,别和他们一样,拜托。”

布里特-玛丽也许想反驳来着,但屈辱和常识迫使她离开了房间。足球队的孩子们坐在候诊室里,她疲惫不堪地躲避着他们的目光,这种感觉对她来说也是全新的——渴望某样东西,却跌倒在地。布里特-玛丽从来没有渴望什么的习惯。

她从孩子们身边走过,满心希望他们其实不在这里。

斯文双手抓着警帽等在外面,还带来一只装着法棍面包的小篮子。

“好吧,嗯,我觉得……嗯,我觉得您可能现在不想去餐馆了……在遇到这件事之后。所以我准备了这些,我想……但是,不过,也许您宁愿直接回家。当然。”布里特-玛丽用力闭上眼睛,把缠着绷带的手背在身后。斯文低头看着他的面包篮子。

“面包是买的,但篮子是我自己编的。”

布里特-玛丽吸着腮帮子,咬着上面的肉。虽然斯文和孩子们不可能知道她在沙龙里干了什么,但这让她觉得更可笑。她轻声说:

“拜托,斯文,我只想回家。”

于是斯文开车把她送回了家,尽管她不希望他送她,并且宁愿他没见过她这副样子。一路上,她把手藏在竹帘子下面,特别希望回她自己的家,回到原来的生活中。突然来到这么一个地方,她实在没有准备好那么多的热情。

停车时,他想说点什么,但她已经下车了。布里特-玛丽关上前门时,斯文仍旧抓着警帽站在警车外。她呆滞地站在门板另一侧,屏住呼吸,一直到他离开为止。

她彻底打扫了银行的房子,一个人喝了汤当晚餐,然后慢慢上楼,拿出一条毛巾,在床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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